【原文】
胡昭,始避地冀州,亦辞袁绍之命,遁还乡里。太祖为司空、丞相,频加礼辟,昭往应命;既至,自陈一介野生,无军国之用,归诚求去〔1〕。太祖曰:“人各有志,出处异趣;勉卒雅尚〔2〕,义不相屈。”昭乃转居陆浑山中〔3〕。躬耕乐道,以经籍自娱。闾里敬而爱之。〔一〕
建安二十三年,陆浑长张固,被书调丁夫〔4〕,当给汉中〔5〕。百姓恶惮远役,并怀扰扰〔6〕。民孙狼等,因兴兵杀县主簿,作为叛乱〔7〕,县邑残破。固率将十余吏卒,依昭住止;招集遗民,安复社稷〔8〕。狼等遂南附关羽,羽授印给兵,还为寇贼;到陆浑南长乐亭,自相约誓,言:“胡居士,贤者也〔9〕。一不得犯其部落〔10〕!”一川赖昭,咸无怵惕〔11〕。天下安辑〔12〕,徙宅宜阳〔13〕。〔二〕
正始中,骠骑将军赵俨,尚书黄休、郭彝,散骑常侍荀顗、钟毓〔14〕,太仆庾嶷,〔三〕弘农太守何桢等,〔四〕递荐昭曰:“天真高洁〔15〕,老而弥笃;玄虚静素,有夷、皓之节〔16〕。宜蒙征命,以励风俗。”〔五〕
至嘉平二年,公车特征〔17〕;会卒,年八十九。拜子纂郎中。初,昭善史书〔18〕,与钟繇、邯郸淳、卫觊、韦诞并有名〔19〕;尺牍之迹〔20〕,动见模楷焉〔21〕。〔六〕
【注释】
〔1〕归诚:陈述内心愿望。
〔2〕勉卒雅尚:好自坚持您高雅的志向。
〔3〕陆浑: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嵩县东北。
〔4〕被书:接到上级下达的文书。
〔5〕给:服役。
〔6〕扰扰:纷乱的样子。
〔7〕作为:制造。
〔8〕社稷:这里指一县的辖境。
〔9〕居士:隐士。
〔10〕一:一律。部落:居民聚居区。
〔11〕怵惕:惊扰。
〔12〕安辑:安定。
〔13〕宜阳: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宜阳县西北。
〔14〕钟毓(?—公元 263):传附本书卷十三《钟繇传》。
〔15〕天真:天生的真诚。
〔16〕夷:伯夷。商末孤竹君的长子。周武王灭商之后,他和弟弟叔齐逃到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传见《史记》卷六十一。皓:即商山四皓。
〔17〕公车:公车司马令。征召隐士由公车司马令负责办理。
〔18〕史书:汉代称隶书为史书。因为隶书是抄写公文的令史经常使用的。
〔19〕邯郸淳:传见本书卷二十一《王粲传》裴注引《魏略》。卫顗:传见本书卷二十一。韦诞:传见本书卷二十一《王粲传》裴注引《文章叙录》。
〔20〕尺牍:书写用的木简。长为一尺,故名。常用来写书信。
〔21〕模楷:作为临摹的范本。
【裴注】
〔一〕《高士传》曰:“初,晋宣帝为布衣时,与昭有旧。同郡周生等,谋害帝。昭闻而步陟险,邀生于崤、渑之间;止生,生不肯。昭泣与结诚,生感其义,乃止。昭因与斫枣树,共盟而别。昭虽有阴德于帝,口终不言,人莫知之。信行著于乡党。建安十六年,百姓闻马超叛,避兵入山者千余家;饥乏,渐相劫略。昭常逊辞以解之,是以寇难消息,众咸宗焉。故其所居部落中,三百里无相侵暴者。”
〔二〕《高士传》曰:“幽州刺史杜恕,尝过昭所居草庐之中,言事论理,辞意谦敬,恕甚重焉。太尉蒋济辟,不就。”
〔三〕按《庾氏谱》:“嶷,字劭然,颍川人。子䨹,字玄默,晋尚书,阳翟子。嶷弟遁,字德先,太中大夫。遁胤嗣克昌,为世盛门。侍中峻、河南尹纯,皆遁之子。豫州牧长史(顗)〔敳〕,遁之孙。太尉、文康公亮,司空冰,皆遁之曾孙;贵达至今。”
〔四〕《文士传》曰:“桢字元幹,庐江人。有文学器干,容貌甚伟。历幽州刺史、廷尉;入晋为尚书、光禄大夫。桢子龛,后将军;勖,车骑将军;恽,豫州刺史;其余多至大官。自后累世昌阜,司空、文穆公充,恽之孙也,贵达至今。”
〔五〕《高士传》曰:“朝廷以戎车未息,征命之事,且须后之;昭以故不即征。后顗、休复与庾嶷荐昭,有诏访于本州评议。侍中韦诞驳曰:‘礼贤征士,王政之所重也。古者考行于乡;今顗等位皆常伯、纳言,嶷为卿佐,足以取信。附下罔上,忠臣之所不行也。昭宿德耆艾,遗逸山林,诚宜嘉异。’乃从诞议也。”
〔六〕《傅子》曰:“胡征君,怡怡无不爱也,虽仆隶,必加礼焉。外同乎俗,内秉纯洁;心非其好,王公不能屈。年八十而不倦于书籍者,吾于胡征君见之矣。”
时有隐者焦先,河东人也。
《魏略》曰:“先字孝然。中平末,白波贼起。时先年二十余,与同郡侯武阳相随。武阳年小,有母;先与相扶接,避白波,东客扬州,取妇。建安初,来西还,武阳诣大阳占户,先留陕界。至十六年,关中乱。先失家属,独窜于河渚间;食草饮水,无衣履。时大阳长朱南,望见之,谓为亡士,欲遣船捕取。武阳语县:‘此狂痴人耳!’遂注其籍,给廪,日五升。后有疫病,人多死者;县常使埋藏,童儿竖子皆轻易之。然其行不践邪径,必循阡陌;及其捃拾,不取大穗;饥不苟食,寒不苟衣;结草以为裳,科头徒跣。每出,见妇人则隐翳,须去,乃出。自作一瓜牛庐,净扫其中。营木为床,布草蓐其上。至天寒时,构火以自炙,呻吟独语。饥则出,为人客作,饱食而已,不取其直。又出于道中,邂逅与人相遇,辄下道藏匿。或问其故,常言‘草茅之人,与狐兔同群’。不肯妄语。太和、青龙中,常持一杖,南渡浅河水,辄独云‘未可也’,由是人颇疑其不狂。至嘉平中,太守贾穆,初之官,故过其庐。先见穆,再拜。穆与语,不应;与食,不食。穆谓之曰:‘国家使我来为卿作君;我食卿,卿不肯食;我与卿语,卿不应我。如是,我不中为卿作君,当去耳!’先乃曰:‘宁有是邪!’遂不复语。其明年,大发卒,将伐吴。有窃问先:‘今讨吴何如?’先不肯应,而谬歌曰:‘祝衂祝衂,非鱼非肉,更相追逐。本心为当杀牂羊,更杀其羖䍽邪!’郡人不知其谓。会诸军败,好事者乃推其意,疑‘牂羊’谓吴,‘羖䍽’谓魏,于是后人佥谓之隐者也。议郎河东董经,特嘉异节;与先非故人,密往观之。经到,乃奋其白须,为如与之有旧者,谓曰:‘阿先,阔乎!念共避白波时不?’先熟视而不言。经素知其昔受武阳恩,因复曰:‘念武阳不邪?’先乃曰:‘已报之矣。’经又复挑欲与语,遂不肯复应。后岁余,病亡,时年八十九矣。”
《高士传》曰:“世莫知先所出。或言生乎汉末,自陕居大阳,无父母兄弟女子,见汉室衰,乃自绝不言。及魏受禅,常结草为庐于河之湄,独止其中。冬夏恒不着衣,卧不设席,又无草蓐,以身亲土;其体垢污皆如泥漆,五形尽露,不行人间。或数日一食,欲食则为人赁作;人以衣衣之,乃使限功受直;足得一食,辄去,人欲多与,终不肯取。亦有数日不食时。行不由邪径,目不与女子逆视。口未尝言,虽有惊急,不与人语。遗以食物,皆不受。河东太守杜恕,尝以衣服迎见,而不与语。司马景王闻,而使安定太守董经因事过视,又不肯语,经以为大贤。其后野火烧其庐,先因露寝。遭冬雪大至,先袒卧不移。人以为死,就视如故,不以为病,人莫能审其意。度年可百岁余,乃卒。或问皇甫谧曰:‘焦先何人?’曰:‘吾不足以知之也。考之于表,可略而言矣。夫世之所常趋者,荣味也;形之所不可释者,衣裳也;身之所不可离者,室宅也;口之所不能已者,言语也;心之不可绝者,亲戚也。今焦先弃荣味,释衣服,离室宅,绝亲戚,闭口不言;旷然以天地为栋宇,暗然合至道之前;出群形之表,入玄寂之幽;一世之人不足以挂其意,四海之广不能以回其顾。妙乎与夫三皇之先者,同矣。结绳以来,未及其至也;岂群言之所能仿佛,常心之所得测量哉!彼行人所不能行,堪人所不能堪;犯寒暑不以伤其性,居旷野不以恐其形;遭惊急不以迫其虑;离荣爱不以累其心,损视听不以污其耳目;舍足于不损之地,居身于独立之处;延年历百,寿越期颐:虽上识不能尚也。自羲皇以来,一人而已矣!’”《魏氏春秋》曰:“故梁州刺史耿黼以先为‘仙人也’,北地傅玄谓之‘性同禽兽’;并为之传,而莫能测之。”
《魏略》又载扈累及寒贫者:“累字伯重,京兆人也。初平中,山东人有青牛先生者,字正方,客三辅。晓知星历、风角、鸟情。常食青葙芫华。年似如五六十者,人或亲识之,谓其已百余岁矣。初,累年四十余,随正方游学,人谓之得其术。有妇,无子。建安十六年,三辅乱,又随正方,南入汉中。汉中坏,正方入蜀;累与相失,随徙民诣邺,遭疾疫丧其妇。至黄初元年,又徙诣洛阳,遂不复娶妇。独居道侧,以)砖为障,施一厨床,食宿其中。昼日潜思,夜则仰视星宿,吟咏内书。人或问之,闭口不肯言。至嘉平中,年八九十,才若四五十者。县官以其孤老,给廪,日五升。五升不足食,颇行佣作以裨粮;粮尽复出,人与,不取。食不求美,衣弊缊。后一二年,病亡。寒贫者,本姓石,字德林,安定人也。建安初,客三辅。是时长安有宿儒栾文博者,门徒数千;德林亦就学,始精《诗》、《书》。后好内事,于众辈中最玄默。至十六年,关中乱,南入汉中。初不治产业,不蓄妻孥,常读《老子》五千文及诸内书,昼夜吟咏。到二十五年,汉中破;随众还长安,遂痴愚不复识人。食不求味,冬夏常衣弊布连结衣。体如无所胜,目如无所见。独居穷巷小屋,无亲里。人与之衣食,不肯取。郡县以其鳏穷,给廪,日五升。食不足,颇行乞,乞不取多。人问其姓字,又不肯言,故因号之曰‘寒贫’也。或素有与相知者,往存恤之;辄拜跪,由是人谓其不痴。车骑将军郭淮,以意气呼之,问其所欲,亦不肯言。淮因与脯糒及衣;不取其衣,取其脯一朐、糒一升而止。”
臣松之按《魏略》云:焦先及杨沛,并作瓜牛庐,止其中。以为“瓜”当做“蜗”;蜗牛,螺虫之有角者也,俗或呼为黄犊。先等作圜舍,形如蜗牛蔽,故谓之蜗牛庐。《庄子》曰:“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谓此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