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邴原字根矩,北海朱虚人也〔1〕。少与管宁俱以操尚称〔2〕;州、府辟命,皆不就。
黄巾起,原将家属入海,住郁洲山中〔3〕。时孔融为北海相,举原有道。原以黄巾方盛,遂至辽东;与同郡刘政俱有勇略雄气。辽东太守公孙度畏恶,欲杀之,尽收捕其家;政得脱。度告诸县:“敢有藏政者,与同罪!”政窘急,往投原,〔一〕原匿之月余。时东莱太史慈,当归〔4〕,原因以政付之。既而谓度曰:“将军前日欲杀刘政,以其为己害〔5〕。今政已去,君之害岂不除哉?”度曰:“然。”原曰:“君之畏政者,以其有智也。今政已免〔6〕,智将用矣,尚奚拘政之家?不若赦之,无重怨〔7〕。”度乃出之。原又资送政家,皆得归故郡。原在辽东,一年中往归原居者数百家。游学之士,教授之声,不绝。后得归。
太祖辟为司空掾。原女早亡;时太祖爱子仓舒亦没〔8〕,太祖欲求合葬。原辞曰:“合葬,非礼也!原之所以自容于明公,公之所以待原者,以能守训典而不易也〔9〕。若听明公之命,则是凡庸也;明公焉以为哉?”太祖乃止。
徙署丞相征事〔10〕,〔二〕崔琰为东曹掾,记让曰〔11〕:“征事邴原、议郎张范,皆秉德纯懿,志行忠方;清静足以厉俗〔12〕,贞固足以干事〔13〕;所谓龙翰凤翼〔14〕,国之重宝。举而用之,不仁者远〔15〕。”代凉茂为五官将长史〔16〕。闭门自守,非公事不出。
太祖征吴,原从行,卒。〔三〕
【注释】
〔1〕朱虚:县名。县治在今山东昌乐县西南。
〔2〕操尚:操行、志趣。
〔3〕郁洲:海岛名。在今江苏连云港市东面云台山一带。当时孤立在海中,周围有数百里。清代因海岸扩展,开始和大陆相连。又名田横岛。
〔4〕太史慈(公元 166—206):传见本书卷四十九。
〔5〕己害:自己的祸害。
〔6〕免:意思是安然逃走。
〔7〕重怨:加深仇怨。
〔8〕仓舒:即曹冲(公元 196—208)。传见本书卷二十。
〔9〕训典:古代圣王留下来的典章。
〔10〕丞相征事:官名。丞相处理公务的助手。
〔11〕记:下属向主官呈送的报告叫做记。是公文的一种。让:把东曹掾的职务让给下文提到的邴原或张范。
〔12〕厉俗:矫正风俗。
〔13〕干事:成就大事。这一句是《周易·乾卦·文言》中的话。
〔14〕翰:硬而长的羽毛。龙翰凤翼形容极为珍稀的宝物,这里比喻优秀人才。
〔15〕远:由于自惭形秽而远远躲开。这一句是《论语·颜渊》中的话。
〔16〕五官将:五官中郎将的简称。这里指当时担任五官中郎将的曹丕。
【裴注】
〔一〕《魏氏春秋》曰:“政,投原,曰:‘穷鸟入怀!’原曰:‘安知斯怀之可入邪?’”
〔二〕《献帝起居注》曰:“建安十五年,初置征事二人;原与平原王烈,俱以选补。”
〔三〕《原别传》曰:
“原十一而丧父,家贫,早孤。邻有书舍,原过其旁而泣。师问曰:‘童子何悲?’原曰:‘孤者易伤,贫者易感。夫书者,必皆具有父兄者:一则羡其不孤,二则羡其得学,心中恻然而为涕零也。’师亦哀原之言而为之泣曰:‘欲书可耳!’答曰:‘无钱资。’师曰:‘童子苟有志,我徒相教,不求资也。’于是遂就书。一冬之间,诵《孝经》、《论语》。自在童龀之中,嶷然有异。及长,金玉其行。欲远游学,诣安丘孙崧。崧辞曰:‘君乡里郑君,君知之乎?’原答曰:‘然。’崧曰:‘郑君学览古今,博闻强识,钩深致远,诚学者之师模也。君乃舍之,蹑屣千里;所谓以郑为“东家丘”者也。君似不知,而曰“然者”,何?’原曰:‘先生之说,诚可谓苦药良针矣;然犹未达仆之微趣也。人各有志,所规不同;故乃有登山而采玉者,有入海而采珠者;岂可谓登山者不知海之深,入海者不知山之高哉!君谓仆以郑为“东家丘”,君以仆为西家愚夫邪?’崧辞谢焉。又曰:‘兖、豫之士,吾多所识,未有若君者;当以书相(分)〔介〕。’原重其意,难辞之,持书而别。原心以为:‘求师启学,志高者通;非若交游,待(分)〔介〕而成也,书何为哉?’乃藏书于家而行。原旧能饮酒,自行之后,八九年间,酒不向口。单步负笈,苦身持力;至陈留则师韩子助,颍川则宗陈仲弓,汝南则交范孟博,涿郡则亲卢子幹。临别,师友以原不饮酒,会米肉,送原。原曰:‘本能饮酒,但以荒思废业,故断之耳。今当远别,因见贶饯,可一饮宴。’于是共坐饮酒,终日不醉。归以书还孙崧,解不致书之意。
后为郡所召,署功曹,主簿。时鲁国孔融在郡,教:‘选计当任公卿之才。’乃以郑玄为计掾,彭璆为计吏,原为计佐。融有所爱一人,常盛嗟叹之。后恚望,欲杀之。朝吏皆请,时其人亦在坐,叩头流血,而融意不解。原独不为请。融谓原曰:‘众皆请,而君何独不?’原对曰:‘明府于某,本不薄也;常言岁终当举之,此所谓“吾一子”也。如是,朝吏受恩未有在某前者矣;而今乃欲杀之。明府爱之,则引而方之于子;憎之,则推之欲危其身。原愚,不知明府以何爱之?以何恶之?’融曰:‘某生于微门,吾成就其兄弟,拔擢而用之;某今孤负恩施。夫善则进之,恶则诛之,固君道也。往者应仲远为泰山太守,举一孝廉,旬月之间而杀之。夫君人者,厚薄何常之有!’原对曰:‘仲远举孝廉,杀之,其义焉在?夫孝廉,国之俊选也。举之若是,则杀之非也;若杀之是,则举之非也。《诗》云:“彼己之子,不遂其媾。”盖讥之也。《语》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仲远之惑甚矣。明府奚取焉?’融乃大笑曰:‘吾直戏耳!’原又曰:‘君子于其言,出乎身,加乎民;言行,君子之枢机也。安有欲杀人而可以为戏者哉!’融无以答。
是时汉朝陵迟,政以贿成。原乃将家人入郁洲山中。郡举有道,融书喻原曰:‘修性保贞,清虚守高;危邦不入,久潜乐土。王室多难,西迁镐京;圣朝劳谦,畴咨俊乂。我徂求定,策命恳恻。国之将陨,嫠不恤纬;家之将亡,缇萦跋涉:彼匹妇也,犹执此义。实望根矩,仁为己任;授手援溺,赈民于难。乃或晏晏居息,莫我肯顾;谓之君子,固如此乎?根矩,根矩,可以来矣!’原遂到辽东。辽东多虎,原之邑落独无虎患。原尝行而得遗钱,拾以系树枝;此钱既不见取,而系钱者愈多。问其故,答者谓之神树。原恶其由己而成淫祀,乃辨之,于是里中遂敛其钱以为社供。后原欲归乡里,止于三山。孔融书曰:‘随会在秦,贾季在翟;咨仰靡所,叹息增怀。顷知来至,近在三山。《诗》不云乎,“来归自镐,我行永久”。今遣五官掾,奉问榜人舟楫之劳。祸福动静告慰。乱阶未已,阻兵之雄,若棋弈争枭。’原于是遂复返还。积十余年,后乃遁还。南行已数日,而度甫觉。度知原之不可复追也,因曰:‘邴君所谓云中白鹤,非鹑鷃之网所能罗矣!又吾自遣之,勿复求也。’遂免危难。自返国土,原于是讲述礼乐,吟咏诗书;门徒数百,服道数十。时郑玄,博学洽闻,注解典籍:故儒雅之士集焉。原亦自以高远清白,颐志澹泊;口无择言,身无择行:故英伟之士向焉。是时海内清议,云青州有邴、郑之学。
魏太祖为司空,辟原,署东<祭酒。太祖北伐三郡单于,还住昌国,宴士大夫。酒酣,太祖曰:‘孤返,邺守诸君必将来迎;今日明旦,度皆至矣。其不来者,独有邴祭酒耳!’言讫未久,而原先至。门下通谒,太祖大惊喜;揽履而起,远出迎原曰:‘贤者诚难测度!孤谓君将不能来,而远自屈,诚副饥虚之心!’谒讫而出,军中士大夫诣原者数百人。太祖怪而问之,时荀文若在坐,对曰:‘独可省问邴原耳!’太祖曰:‘此君名重,乃亦倾士大夫心?’文若曰:‘此一世异人,士之精藻;公宜尽礼以待之。’太祖曰:‘固孤之宿心也!’自是之后,见敬益重。原虽在军历署,常以病疾,高枕里巷,终不当事,又希会见。河内张范,名公之子也;其志行有与原符,甚相亲敬。令曰:‘邴原名高德大,清规邈世;魁然而峙,不为孤用。闻张子颇欲学之,吾恐造之者富,随之者贫也。’魏太子为五官中郎将,天下向慕,宾客如云;而原独守道持常,自非公事不妄举动。太祖微使人从容问之,原曰:‘吾闻国危不事冢宰;君老不奉世子:此典制也。’于是乃转五官长史,令曰:‘子弱不才,惧其难正;贪欲相屈,以匡励之。虽云利贤,能不恧恧!’太子宴会,众宾百数十人。太子建议曰:‘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邪,父邪?’众人纷纭,或父或君。时原在坐,不与此论。太子咨之于原,原悖然对曰:‘父也!’太子亦不复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