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肝气发时,不惟不和平,并不恐惧,确有此境。不特弟之盛年为然①,即⑧渐衰老,亦常有勃不可遏之候。但强自禁制②,降伏此心,释氏所谓降龙伏虎③。龙即相火也,虎即肝气也。多少英雄豪杰打此两关不过,亦不仅⑧与弟为然。要在稍稍遏抑④,不令过炽。降龙以养水,伏虎以养火。古圣所谓窒欲⑤,即降龙也;所谓惩忿⑥,即伏虎也。儒释之道不同,而其节制血气,未尝不同,总不使吾之嗜欲戕害吾之躯命而已⑦。
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⑧。孟子所谓至刚,孔子所谓贞固,皆从倔强二字做出。吾兄弟皆禀母德居多,其好处亦正在倔强。若能去忿欲以养体,存倔强以励志,则日进无疆矣⑨。
【注释】
①不特:不仅,不但。
②禁制:控制,约束。
③释氏:佛姓释迦的略称,亦指佛或佛教。
④遏抑:抑制,压制。
⑤窒欲:抑制欲望。
⑥惩忿:克制忿怒。《周易·损》:“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
⑦戕害:残害,伤害。
⑧柔靡:柔弱委靡。
⑨无疆:没有穷尽,无限。
【翻译】
肝火发作的时候,不但心境不平和,而且也不感到恐惧,确实有这样的感觉。不只是弟年轻气盛时是这样,即使我现在逐渐衰老,也经常有怒不可遏的时候。但是要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压制自己的怒火,这就是佛教所谓的降龙伏虎。龙就是相火,虎就是肝气。多少英雄豪杰都过不了这两关,也不仅是我与弟是这样。关键在于稍稍控制自己,不要让肝火过分炽烈。降龙用来养水,伏虎用来养火。古代圣人所说的遏制欲望,就是降龙;所说的警戒愤怒,就是伏虎。儒家与佛家的说法不一样,但节制血气,却没有什么不同,总之不要让自己的欲望残害自己的身体。
至于“倔强”这两个字,却不能缺少。无论是功业还是文章,都需要有这两个字的精神贯穿于其中,不然便会软弱无力,一事无成。孟子所说的至刚,孔子所说的贞固,就是从这两个字上下工夫。我们兄弟都继承了母亲的许多品德,它的好处也正是倔强。如果能除去愤怒和欲望而休养身体,保持倔强的气息来激励志气,那么就可以不断进步了。
【点评】
曾国藩认真研究过《周易》盈虚消长之理,在其所著《冰鉴》一书中就有《刚柔篇》,下分“总论刚柔”、“论外刚柔”和“论内刚柔”三节。这里继续发挥“太柔则靡,太刚则折”的道理及其对治方法。
曾国藩认为,太刚则容易为肝火所动,为嗜欲所困。因此,需要建立“惩忿窒欲”的克己之学。他写给弟弟的诫语中说:“今日我处顺境,预想他日也有处逆境之时;今日我以盛气凌人,预想他日人亦以盛气凌我之身,或凌我之子孙。常以恕字自惕,常留⑧地处人,则荆棘少矣。”曾国藩所说的“恕”,就是孔子讲的两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对此,曾国藩解释说:“我要步步站得稳,须知他人也要站得稳,所谓立也。我要处处行得通,须知他人也要行得通,所谓达也。”只有深刻领会这种人情世故的人,才会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与他人同爱恶,共进退。曾国藩认为,“恕”即是“立德之基”,又是“临时应事之道”。因此,他要求“吾兄弟须从恕字痛下工夫”。
同样的,太柔则靡,驯顺无骨,人则不立,难以成事。曾国藩一生功名“毁②津门”,他自己反省说,就是“失之太柔”。他致信儿子曾纪泽说:“尔禀气太清。清则易柔,惟志趣高坚,则可变柔为刚;清则易刻,惟襟怀闲远,则可化刻为厚。”曾国藩认为,清气之可贵在于赋人以“和”德,但其缺失却在于易柔易刻,柔则矜而难刚,刻则薄而难厚。因此,他教导子女变柔为刚,化刻为厚,避清气之短,扬清气之长,以成大器,受用终身。在曾国藩看来,只有刚柔相济,亦刚亦柔,方是立身处世之基,也是成就功业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