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迭里札的侦察
莱奋生派美迭里札去做斥候之际,是命令他无论如何,当夜必须回来的。然而这小队长被派前往的村,比起莱奋生所推想的来,在实际上却远得不少:美迭里札于下午四点钟从部队出发,竭力策马飞跑;鸷鸟似的屈身马上,残忍地,愉快地张着那薄薄的鼻翼,恰如陶醉于厌倦的五天之后的这狂暴的飞奔一样,——然而直到黄昏,追逐着他的都是秋天的泰茄,——在野草的萧骚里,在垂死的太阳的冷而悲伤的光耀里。待到他终于走出泰茄,驻马在一所屋顶倒坏的,旧的,朽的,久无居人的小屋旁边的时候,已经完全昏暗了。
他系好了马,抓着腐烂的,一触便碎的木材,不怕落在发着烂树和腐草的讨厌气味的窟窿里,走到角落里去了。他曲了膝弯,跕着足趾,向林中的地上不能看见的黑夜凝视,倾听,屹然不动地大约站了十分钟,比先前更象一匹鸷鸟。当他前面,在被暗夜衬成漆黑的两山之间所夹的暗淡的堆积和丛莽里,横着一道阴郁的溪流。
美迭里札跳上鞍桥,走出路上去。那乌黑的,久没人走的轮迹,几乎都没在草莽中。白桦的细干在暗中静静地发白,好象熄了的蜡烛一样。
他上了一个丘冈:左边仍如先前,横着小山的暗黑的行列,仿佛庞大的野兽的脊梁。溪水在作响。离这约略两威尔斯忒的地方,有一个篝火——这使美迭里札记起了牧人生活的孤单的寂寞来。更前面,则微露着村落的黄色的不动的灯光,斜射在道路上。右边的山带,却弯向旁边,没在青霭里了。这一面的地势,非常低下。这里曾有先前的河床,分明可见,沿岸是阴郁的森林。
“那是沼泽,一定的。”美迭里札想。他冷了起来:他是在敞领的小衫上面,穿着解开扣子的军用背心的。他决计先到篝火那边去。但为了预防万一起见,便从皮匣里取出手枪来,插在背心下面的带子上,皮匣则藏在鞍后面的袋子里,他并没有带马枪。这回他已经很象一个从田野里来的农民了,——因为欧洲大战以后,穿着军用背心的人们是很不少的。
他已经到了篝火的近旁,——不安的马嘶声,突然在暗中发响。他的马就一跳,耸起耳朵,抖着强壮的全身,哀诉地,懊恼地在黑夜中嘶鸣着来作回答。同时有黑影子在火旁边动弹。美迭里札打了一鞭,和马一同向空中跳起……
篝火那里,站有一个圆睁了吃惊的眼睛,一只手捏鞭,另一只在大袖子里的手,则自卫似的举起,瘦削的黑头发的孩子,——穿着草鞋,破烂的短裤,用麻绳做带的太大的衣衫。美迭里札几乎要将这孩子踏烂了,就在他鼻子跟前慌忙勒住马,正想叱骂他时,却忽然在自己面前,看见了大袖子上的惊愕的眼睛,露出膝髁的短裤,不成样子的,也许是主人给他的长衫,其中还乞哀地,谢罪地显着细瘦的,滑稽的,孩子的脖颈……
“为什么这样站着的?吃惊了罢?……唉唉,你这呆鸟,——这样的一个昏头!”美迭里札有些慌张,用了平时是只对马说的好意的粗暴,说。“神象似的站着!……如果我踏坏了你呢?……一个这样的昏头!”他完全温和起来,重复说,——而且觉得一看见这困苦的孩子,在他里面也叫醒了一种一样地可怜的,滑稽的,孩子气的东西了。
孩子这才定了神,垂下臂膊去。
“你为什么要恶鬼似的窜来的呀?”他还有些惊惶,但竭力要合理地,独立地,象成人一般地说。“这是吓他不得的,——如果他在这里管马……”
“马 ?”美迭里札嘲弄地伸长了声音,说。“再说一回罢!”他两手插腰,扭转身子去,睁大了眼睛,微动着缎子似的灵活的眉毛,看着那孩子。他忽然笑起来了,是很响亮,很仁善,很愉快的声音,怎么从他这里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的呢,连自己也觉得诧异了。
孩子是仓皇失措,动着鼻子的,但一知道这并不可怕,倒是有趣的事,便皱着脸,将鼻子一直送到上面地,他也——完全孩气地——坦白地微细地笑了起来。这很出于意料之外,使美迭里札更加高声大笑了,他们俩虽然并非故意,却各在使对手发笑,这样地笑了几分钟,——这一个在鞍桥上将身子前后摇幌,闪着被篝火映得好象火焰一般的牙齿,那一个是两肘支在地面上,坐着,每一失笑,就向后弯了腰。
“有趣得很!”美迭里札终于说,将脚脱出了踏镫。“真的,一个了不得的呆子……”他跳到地上,将两手伸向篝火去了。
孩子停止了笑,怀着认真的,高兴的惊异对他看——仿佛还在等候他更加特别的东西。
“你是一个有趣的小子。”好象将自己的观察,给了最后的决算似的,他终于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
“我么?”美迭里札微笑道。“是的,有趣的哩……”
“可是我很吃了一惊。”孩子招认道。“这里有马。煨着番薯……”
“番薯?这了不得!……”美迭里札并不放掉缰绳。在他旁边坐下。“你那里拿来的呀,那番薯?”
“从那边拿来的……那边多得在烂掉!”孩子向四近挥着手。
“那么,偷来的罢?”
“偷来的呵……拿你的马给我看……这是种马呀……不要紧,我拿得紧紧的……是匹好马,”那孩子将富有经验的视线,向那骏马的停匀瘦劲,苗条而茁壮的身子上一瞥,说。“你从那里来的。”
“是一匹出色的马儿。”美迭里札同意道。“但你呢,是那里来的呀?”
“从那边。”孩子将脸向那灯光的旁边一动,说:“诃牛罕札呵……一百二十家人家,在一根头发上就够。”他复述着别人的话,并且唾了一口。
“哦……我是从山后面的伏罗毕夫加来的。这地方你大概知道罢?”
“伏罗毕夫加?不,没有听到过——该是很远的罢……”
“是的,很远。”
“那么,你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的?”
“叫我怎么说好呢……这事情说起来话长哩,朋友……我是到你们这里来买马的,人们说,你们养得很多……我是很喜欢马匹的,朋友。”美迭里札带了狡狯的微笑,道:“我自己一世就是养马的,虽然是别人的东西。”
“你以为我是自己的么?——主人的呀……”
孩子从大袖子里伸出黑瘦的小手,用鞭子去拨灰土,从这里就诱惑似地巧妙地滚出乌黑的番薯来。
“你要吃么?”他问。“这里也有面包,虽然只有一点点……”
“多谢,我刚刚吃过了,——直到喉咙口。”美迭里札撒谎说,这时他总觉得自己是怎样地肚饿。
孩子擘开一个番薯,吹了几下,将那一半连皮放进嘴里去,在舌头上一滚,便动着尖尖的耳朵,有味地吃起来了。吃完之后,他向美迭里札一瞥,用了和先前说他是有趣的人那时候一样清楚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我是一个孤儿,从半年以前起,我已经是一个孤儿了。父亲是给哥萨克兵杀死了,母亲遭过凌辱,还被杀死,他们又枪毙了我的哥哥……”
“哥萨克么?”美迭里札活泼了起来。
“另外还有谁呀?恶鬼似的乱杀一通。他们还将全家都放了火。不但是我们这里,另外还有十二家,他们还每月来一趟,现就住着四十个人。在拉吉德诺易村呢,整夏天驻扎着联队!你吃番薯呀……”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逃走的?……这里树林多得很……”美迭里札几乎要站起来。
“树林有什么用呀?你不能一世都躲在林子里的。况且那边是泥沼——走不出的——全是烂泥……”
“果然不出所料。”美迭里札记起了自己的推测,想。“那,”他一面站起,一面说:“照应着我的马罢,我到村子里去走一趟。看来你们这里是不必说买,就是自己所有的东西也都要给抢得精光的……”
“你忙什么呢?再停一会罢!……”牧童忽然凄凉地说,也站了起来。“一个人真无聊。”他用了大的,恳求似的湿润的眼睛,看定美迭里札,发出悲苦的声音,说明道。
“不成的,朋友,”美迭里札摇手:“我得在没有昏暗之前去跑一转……但是我立刻回来的。我们就将马絟起来罢……他们的本部在那里呢?”
孩子便告诉他,骑兵中队长所住的小屋在什么地方,他最好从后院绕进去。
“他们有很多狗么?”
“狗——我们很多,但是不咬人的。”
美迭里札将马絟好,告了别,便沿着河流,在小路上走去了。孩子用悲哀的眼光送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昏暗里。
半点钟之后,美迭里札已经走到村落的近旁。路向右曲了,但他却依着牧童的忠告,仍在割过牧草的平地上走,终于碰到了圆圆地围着农民的园地的栅阑——他就由此弯进后院去。村已经在睡觉。灯光已熄,在星光之下,微微可见空虚寂静的院子里面的小屋的温暖的草顶。风从园地里,吹出新掘过的潮湿的泥土气息来。
美迭里札走过两条小横街口,到第三条,这才转了弯。狗用嘶嗄的不切实的吠声相送,好象它们自己却吃了一吓似的,然而走出街上,来奈何他的人,却一个也没有。觉得这里的居民,于一切都已习惯,对于彷徨街上的外来的陌生的人们,也毫不措意了。平时一到秋天,在村中庆祝婚礼时常常遇到的喁喁相语的新夫妇,也到处都没有见:在柳丛的浓影下,这一秋已没有谈爱的人了。
正如当凡有危险之际一样,他充满了蔑视一切和不顾一切的感情,看着空虚的长板椅,侮蔑底地闭着嘴,而且无端愤怒起来。
依着牧童所说的记号,他在教堂旁边转弯,又走过几条小横街,终于到了牧师家的油过的栅外。(骑兵中队长是宿在牧师的家里的。)美迭里札向里面窥探,倾听,一知道并无什么可虑,便迅速地无声地跳进栅里去了。
这是一个种有许多树木的,枝条繁密的园,但叶子已经落尽。美迭里札按住发跳的心脏,屏着呼吸,走进里面去。灌木尽处,横着一排的列树,离自己左边二十赛旬之处,他看见了点灯的窗门。窗是开的。里面坐着人们。柔软的幽静的光,射到地面的叶子上,苹果树照在其间,异样地发着金色的光采……
“那就是了!”美迭里札神经底地抖着面颊,想,并且热烈起来;常使他去做最无远虑的伟业的,无所畏惮的绝望的,那可怕而不可离的感情,焚烧着他的全身了,——他明知道即使窃听了点灯的屋子里的这些人们的言语,于谁也没有用处,然而他心里又知道倘不听取,他将决不从这里离开。少顷之后,他已经站在靠窗的苹果树下,侧着贪婪的耳朵,在切记那边所做的一切了。
他们是四个人,坐在屋子的深处,围着一张桌子在打纸牌。右手是稀疏的头发向后梳转的,老年的,机灵的矮小的牧师,——他那瘦削的小手巧妙地在绿的桌布上动作,用了玩具一般的手指将纸牌配搭,一面又注意地竭力去望各人的手头,至于使背向美迭里札的他的邻人一收进找钱,惴惴地数过之后,便藏到桌子下面去了。脸对美迭里札的,是一个漂亮而肥胖的,阴郁的,看起来好象和善的军官,嘴上衔着烟管——也许是因为他胖罢,美迭里札以为他便是骑兵中队长。但在四个打牌的人们之中,因了他自己也不能说明的原因,而始终觉得有趣的,——是一个脸有皱纹,眉毛不动的苍白色的汉子,——他戴着黑的卜派哈 [哥萨克人所用的皮帽。——译者] ,穿着没有肩章的勃卢加 [外套,也是哥萨克人用的。——译者] ,每打掉一张牌,便将这向肩上拉一次。
和美迭里札的期望相反,他们只谈些最平常的,没有兴味的事:那谈话的大半,总不离于打牌。
“八十罢。”背向着美迭里札的人说。
“少一点哪,大人,少一点哪。”那黑的卜派哈回答着,且又毫不为意地添说道:“一百罢,盲 [Blind,押钱而不看牌,上海称为“偷鸡”。——译者] 的。”
漂亮而肥胖的一个皱着眉头,再看一回帐单,从嘴里取出烟管来,加到一百五。
“我派司 [Pass,轮到自己,因不合适而让给后一人之谓,也可以译作“通过”。——译者] 。”最先的一个向牧师说,手里拿着赢牌。
“我想是要这样来的……”黑卜派哈嘲笑道。
“如果我没有好牌,叫我有什么法子呢?”最先的一个辩解着,一面向着牧师,仿佛是在求他的赞助。
“小小地玩,小小地玩。”牧师细瞇了眼睛,小小地,小小地笑着,说着笑话,——好象要用了这样的小小的笑,来衬出自己的对手的小小的玩来一般。“但是你已经记下了二百零两点了……我们知道你的,朋友!……”他用了不认真的,和气的狡猾,翘起指头来威吓说。
“这样的瘟虫。”——美迭里札想。
“唉唉,你也派司么?”牧师转向阴郁的军官,问道。“拿赢牌去罢。”他对黑卜派哈说,并不开牌,便推给他了。
他们亢奋地敲着桌子,有一两分钟,终于是黑卜派哈输掉了,“当初是那么摆架子。”——美迭里札想,他并没有决定自己的去留。然而他已经不能去了,因为赌输的那一个向窗口转过脸来,美迭里札在自己身上,感到了凝结在可怕的目不转睛的正确之中的他那穿透一般的视线。
这时候,背向窗口的一个便洗起纸牌来,他洗得又热心,又经济,好象一个年纪并不很大的老妇人的祈祷。
“涅契太罗不在这里。”阴郁佬打着呵欠,说。“一定和谁在一起罢。我也该同去的……”
“两个人么?”卜派哈从窗口回转头去,问道。——于是装着憎恶的歪脸,加添说:“她是原可以和你们一道的。”
“华闪加么?”牧师探问道。“嗡嗡……她是做得到的……我们这里曾有一个读圣诗的人——我已对你们说过了的。……但舍尔该·伊凡诺微支是恐怕不赞成的罢……一定的……他昨天悄悄地对我说些什么呀?‘我想带了她去,——他说,——如果和她,结婚也可以。’他说……阿呀,阿呀!”牧师忽然大叫起来,狡猾地闪着伶俐的小眼睛,用手掌按住了嘴。“将一件事情,象一个筛子!都漏出来了。但为上帝的意志,没有什么告密!”他装着故意的惊愕,将手一挥。大家是也象美迭里札一样,在看他的一切言语和举动的不诚实,以及隐藏着的此后的东西的,然而谁也不说,都笑起来了。
美迭里札弯着腰,侧身离开了窗口。他刚刚弯过打横的列树,忽然正撞着了一个一只肩膀上披着哥萨克外套的人,——还有两个人站在他后面。
“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人一面无意识地按住和美迭里札相撞时几乎落掉的外套,一面诧异地问道。
小队长跳到旁边,奔进灌木里面去。
“拿住!抓住他!抓住他!这里来!……喂!……”几个声音叫喊着。接着是尖厉的,短促的枪声。
美迭里札冲进灌木里,不知道往那里走,碰着丛树,失掉了帽子,而声音却已在他的前面什么地方呻吟,号叫,从街道上,也起了狗的凶恶的吠声。
“他在那边,拿住他!”有人叫着,伸开一只手,扑向美迭里札来。枪弹从耳朵旁边呼呼地飞过,美迭里札也开了枪。向他扑来的那人,便跄踉着跌倒了。
“胡说,捉我不住的……”美迭里札得胜地说,他实在是到最后的瞬息间为止,不相信会有人能够将他擒住的。
然而一个又大又重的人,从他背后扑来,将他压在下面了,——美迭里札还想挣出一只手来,但在头上的凶猛的一击,便从他夺去了意识。
于是大家就顺次来打他,他虽然已经昏沉,却还觉得遭打,一次又一次,没有穷期……
部队所驻的低地,是昏暗而且潮湿的,但太阳却从呵牛罕札后面的橙色的罅隙里窥探进来,泰茄上面,则漂荡着满是秋天的霉气的白昼。
守夜人在马匹旁边假寐,从睡梦中听到了很象远处的机关枪响的,固执的,单调的声音。他吓得一跳而起,拿了枪。然而那只是一匹啄木鸟,在啄河边的榛树。——守夜人咒骂了几句,冷得缩了身子,将破烂的外套一裹,走到空地上去了。谁也没有醒:人们在做混沌的,绝望底的梦,正如明日一无所冀,饥饿的,损伤的人们的所做的一般。
“小队长总是还不回来……一定是大嚼一通,睡在那里的小屋里了,我们却空着肚子停在这地方。”——守夜人想。
他平时是比谁都佩服美迭里札,并且以为荣耀的,这时候却觉得他颇是一个坏小子,不该派他来做小队长的了。他忽然不愿意当别人,例如美迭里札之流,在享人间之福的时候,自己却在泰茄里受着苦恼了。然而他怕敢烦扰莱奋生去,便叫醒了巴克拉诺夫。
“什么?……还没回来?……”巴克拉诺夫用了渴睡的不清楚的眼,凝视着他。“什么还没回来?”他尚未醒透,但已经明白了所说的是什么事,吓得叫起来了。“不要说笑话,朋友,这是决不至于的……唔,是的!哪,去叫起莱奋生来罢!”他跳起身,赶快系好了皮带,蹙着渴睡的眉心,全身也立刻坚劲了。
莱奋生是无论睡得怎么熟,只要听到自己的名字,便睁开眼睛,也就坐了起来的。他一看见守夜人和巴克拉诺夫,便省悟了美迭里札没有回来,和已是应该开拔的时候。最先,他觉得自己非常疲劳,非常困惫,几乎要忘掉了美迭里札的事,忘掉了自己的病,头上蒙着外套再来睡一通。然而同时也已经跪起,卷着外套,用枯燥的,冷淡的调子,在答巴克拉诺夫的质问了。
“唔,这有什么呢?我就这样想……我们在路上自然会遇见他的。”
“但倘若我们不遇见他呢?”
“倘若我们不遇见他么?……唔,你可还有一条多余的外套带子给我没有?”
“起来呀,起来呀,昏蛋!要到村里去了!”守夜人用脚踢着睡觉的,叫喊说。从草里就抬起乱发蓬松的袭击队员的头来,于是从各方面,向守夜人飞来了最初的,还未说得清楚的,睡胡涂的毒骂,——图皤夫曾经称这为“曙光”。
“大家多么不高兴。”巴克拉诺夫沉思地说。“要吃……”
“你呢?”莱奋生问道。
“什么——我?……我是不成问题的。”巴克拉诺夫皱着眉。“我就象你一样——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不,我知道。”莱奋生用了很柔软,很温和的声音说,至于使巴克拉诺夫才始很注意地来看他了——
“但是你很瘦了,朋友。”巴克拉诺夫用了骤发的哀怜,说。“胡子蓬松了。倘若我在你的地位上……”
“来,来,我们不如洗脸去罢。”莱奋生含着做了坏事似的,惨淡的微笑,截住他说。
他们走到河滨,——巴克拉诺夫便脱去两件小衫,洗了起来。看来他并不畏避冷水。他的身体是丰满而强固,黑褐色,好象铸成一样,但他的头却圆圆地,和善地,仿佛孩子的似的,他也用了天真烂漫的,孩子气的动作来洗头,——他用手掌掬了水,使劲地摩擦。
“我昨天讲了很多话,约了一些事,但到了现在,却好象不行。”——莱奋生忽然记得了昨天和美谛克的谈话以及和这会话相连的自己的思想,便起了暗淡的,懊恼的感情,想。这决不是因为他以为那些并非正确,也就是,没有表现了实在发生于他那里的东西,——不,他倒觉得那是很正确,聪明,有趣的思想的,然而他此刻一想到,却经验了模胡的不满了。“唉,是的,我说过给他一匹别的马的……但这有什么不行呢?不,我现在就要照办,这一点是全都正当的……那么,究竟是怎么的呢?……那是……”
“你为什么不洗的呀?”巴克拉诺夫洗讫,用一块肮脏的手巾擦得通红,一面问。“很好,这冷水!”
……“原因是这样的,我生着病,每天支使着我的事情又渐渐坏下去了。”——莱奋生走向水边,并且想。
洗过脸,系好皮带,腰后面感着平常的盒子炮的重量,他总算觉得自己已经休息了。
“美迭里札怎么了呢?”这思想现在完全支配了他。
莱奋生无论如何,总料不到一个不会动弹,或是没有生气的美迭里札。他对于这人,常常感到一种不可捉摸的魅力,和他并辔,和他交谈,或者连单是对他看,在他也觉得开心。他的倾向美迭里札,决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卓拔的,社会底地有益的性质,——这在美迭里札那里很有限,他自己倒多得多,——却为了他那肉体底柔软性,他里面的不竭的泉流似的洋溢着的活泼的力——这是莱奋生自己所欠缺的——的缘故。他一在面前看见那敏捷的,总是准备着行动的风姿,或者觉得美迭里札就在左近的时候,他便不知不觉地忘掉了自己的肉体底孱弱,好象他也能成为美迭里札那样,强壮的不会疲乏的人了。他的心中,甚至于还以指导着这样的人为荣耀。
美迭里札也许落在敌人的手里了这一种思想,——莱奋生自己虽然逐渐确信起来,——但在袭击队员是很不容易相信的。各个袭击队员都将这思想当作仅是豫约不幸和苦恼的最后的结局,因而分明是全不会有的事,谨慎地危惧地从自己这里推开。而守夜人的“在那里大嚼一通,睡在小屋里了”的推测,——则纵使和那敏捷而忠于工作的美迭里札,有怎样地不符,——却渐渐增多了附和者。许多人们已经对于美迭里札的“卑劣和无意识”,公然鸣着不平,而且立刻迎着他开拔上去的要求,也使莱奋生听得到了烦厌。待到莱奋生用了特别的注意,做完这日的工作,给美谛克换过马匹,最后发出开拔的命令时,——部队里就满是欢声,好象靠这命令,一切的不幸和艰难真就告了终结似的了。
他们一点钟一点钟地策马而进,然而剽悍的,有着油润的前发的小队长,却还不在道上露面。他们更只向前进,而搜索着他的视线,仍复成为枉然。于是不独莱奋生了,便是美迭里札的最为公然的羡慕者和攻击者,也开始怀疑了他的侦察的好运气的出发了。
部队在粗暴的,意义深长的沉默中,行近了泰茄的边际。
二 三个死
美迭里札在一间大而黑暗的仓库里,苏醒了过来,——他躺在精光的潮湿的泥地上,首先所感到的,是透骨的湿气的感觉。于是电光似的闪出一切事件的回忆来。所受的打击,还在头颅里扰攘,头发被血液粘住了,——他在额上和颊上,都觉着有这干了的血液。
他生出一个思想来,——最先的,清清楚楚的,——是能否逃走的思想。美迭里札是无论如何,总不能相信在他一生中,身历了一切勇敢的行动和成功,人们都已闻名之后,竟也会和别人一样,终于身死骨朽的。他遍看屋中,探挖窟窿,试毁门户,——但都是徒劳!……他到处遇见死的,冷的木料,窟窿是小到毫无希望,连他自己的视线也不能通,——只是好容易才透进一点秋日清晨的熹微的光气。
然而他的眼光还总在搜寻,——直到了由没有出路的冷酷的分明,省悟到这回是已经无从逃走。待到他决定度地确信了这事之后,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对于本身的生死问题,倒忽然全不在意了。他那肉体底和精神底的全力,——都集中于倘从他本身的生和死的见地来看,全属无聊,而此后在他最为重要的问题上,——这就是,素以剽悍而不怕死得名的他,美迭里札,对于杀害他的人们,将怎样地示以无侵和轻蔑。
他还未想完,就听得门外有些响动,门闩一响,和微明的,发抖而苍白的晨光一起,走进两个一样苍白,好象搓熟了的,拿枪而裤上缀着侧章的哥萨克兵来。美迭里札跨开两腿,站着,并且皱起眉头来向他们凝视。
他们一看见他,就在门口缩住了,——后面的一个不安地哼着鼻子。
“来罢,乡下人。”前面的说,并无恶意地,倒有些抱歉似的。
美迭里札强硬地垂着头,走出外面去。
不多久,他便在昨夜从牧师的院子里窥探过的那一间屋子里,站在已经认识的——黑卜派哈和勃卢加的那人之前了。这里的靠手椅子上,坐着昨夜美迭里札认为骑兵中队长的那漂亮的,肥胖的,好象仁善的军官,诧异地,然而并不严厉地在向美迭里札看。由这接近的观察,他此时才从种种微细的情状,知道了队长并非这仁善的军官,却是别一个——穿勃卢加的汉子。
“你们去罢。”那人向着站在门口的两个哥萨克兵,断续地说。
他们仓皇跳出屋外去了。
“昨天晚上你在院子里干什么呀?”他在美迭里札面前站定,用那尖利而不动的眼光钉住他,迅速地问道。
美迭里札沉默着回看他,而且嘲笑他。他定住眼睛,微动着他缎子一般的眉毛,用那一切的神情,表示着无论给他怎样的质问,怎样逼他的回答,他也总不说能给质问者满足的言语。
“不要胡涂了,”队长又说,毫不发怒,也不高声,然而带着美迭里札此时心境如何,他已经全都了然的调子。
“讲什么空话呢?”小队长谦虚地微笑道。
骑兵队长将他那染着血污的,不动的痘斑的脸面,研究了几秒钟。
“什么时候出了天花的?”他忽然问。
“什么?”小队长惊惶了,回问说。他的惊惶,是因为知道骑兵队长的质问里,并不含有嘲笑或揶揄,他单是对于这麻脸觉得有趣。一经知道,美迭里札便愤怒起来,较之被人骂詈或揶揄更为愤怒了。
“你是本地人,还是过路的呢?”
“算了罢,大人!……”他握紧拳头,红了脸,制住自己不去奔向他,一面决然地,愤然地说。他还想说下去,然而“为什么现在不扑向这生着不愉快的可怜的红头毛,而沉静得讨厌的,皱脸的黑小子去,将他扼死的呢?”——这思想,突然分明地主宰了他,使他说不出话来,并且前进了一步。他的两手发抖,麻脸上忽而出汗了。
“阿呵!”那人这才愕然地叫喊,然而并不后退,眼睛也没有从美迭里札离开。
美迭里札在迟疑中站住脚,他的眼睛发着光。那人已经从皮匣里掏出手枪来,在他鼻子跟前挥了几转给他看。小队长便又制住自己,转向窗口,凝结在嘲笑的沉默里了。
这之后,虽然用了手枪,用了给看将来的可怕的刑罚来恐吓他,或者托他说出一切的真实,约给他完全的自由——他总不说一句话了,也没有看一看讯问者。
正在讯问的时候,门缓缓地拉开了,从中伸进一个生着吃惊的又大又呆的眼睛的毛发蓬松的头来。
“嗳哈。”骑兵中队长说。“准备已经停当了么?那么,就是了,去对他们说,来带这小子去。”
仍是先前的两个哥萨克兵将美迭里札带出后院去,指给他开着的门,自己们却跟在他后面走。他并不回顾,但觉得两个军官也在背后跟来了。他们到了教堂的广场。在这里的属于教会的木屋旁边,村民挤得成堆,四面围着骑马的哥萨克。
美迭里札常常想,他对于怀着无聊的琐屑的忧虑,随和着围绕他们的一切的人们,是既不喜欢,也不轻蔑的。他们对他取怎样的态度,他们对他有怎样的议论,他以为和他都不相干。他未曾有过朋友,也不特地去结识朋友。然而他一生所做的最重大,最紧要的一切,却自己不知不觉地,都由于对于人们,为了人们,使他们因此注视他,夸奖他,感叹他,而且称赞他而做的。现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便不但用了视线,简直是用了全心,将农民,少年,彩色长衫的吃惊的妇人,白花头巾的姑娘,帽沿下露着刷得如画的遒劲而漂亮的绻发的雄纠纠的骑士,这些波动的斑驳陆离的静默的群众,——在湿得好象哭过的草上跳跃的他们的长而活泼的影子,并且连那为如水的太阳所照射,壮丽地,沉重地凝结在寒冷的空中的,他们头上的旧教堂的穹窿,也全都包罗了。
“呵,真好!”他一遇到这些活泼的,斑斓的,可怜的群众——在他周围动弹,呼吸,闪烁,和在他里面搏动的一切,高兴得快要欢呼出来。他用了轻捷的野兽一般,好象足不践地的脚步,摆着柔软的身躯,更迅速,更自由地往前走,广场上的群众便都转脸来看他,并且觉得在这他的柔软而热烈的身体中,就藏着象这脚步的,野兽似的轻捷的力量。
他从群众之间走过,看着他们头上的空中,然而觉着那无言的热烈的注目,在教堂管领的小屋的升降口站住了。军官们追过他之前,走到回廊上。
“这里来,这里来。”骑兵中队长说,并且在自己的旁边指给他一个位置。美迭里札一跳便上了阶沿,在他身边站定。
现在大家看得他清楚了,——他坚强,长大,黑头发,穿着柔软的鹿皮的长靴,小衫坦开着领子,束带的绿穗子,从背心下面露出,——那灵敏的眼里,闪着远瞩的凶猛的光芒,在凝视那凝结在灰色的朝雾中的壮大的山岭。
“有谁认识这人么?”队长问道,用了锐利的,透骨的眼睛环顾着周围,——忽然暂时看在这个的,忽然又看在那个的脸上。
遇到这眼光的人们,便惶恐地
着眼,低了头,——只有女人们没有闪开眼睛的力量,还是怀着懦怯而贪婪的好奇心,在默默地麻木地对他看。
“没有人认识他么?”队长又问了一回,将“没有人”这三个字,说得带些嘲笑的调子,——好象他明知道大家其实是认识,或者是应该认识“这人”的一般。“这事我们就会明白的……涅契泰罗!”他向一个巧炒地骑着栗壳色马,身穿哥萨克长外套的高大的军官那面招手,叫道。
群众起了轻微的动摇,——站在前面的就向后看,——有一个身穿黑背心的人决然地挤进人堆里来,低垂着头,令人只看见他那温暖的皮帽。
“让一让,让一让!”他用一只手开路,别一只在后面引着一个人,迅速地说。
他终于走到升降口了。大家这才看见,他引来的是一个身穿长长的衣衫,瘦削的黑头发的小孩子。那孩子惴惴地睁着他乌黑的眼睛,交互看着美迭里札和骑兵中队长。群众更加动摇了,听到叹息和女人的低语。美迭里札向下一望,即刻知道那黑头发的孩子,便是他昨夜托他管马的,有着吃惊的眼和细细的滑稽的小颈子的牧童了。
用一只手紧抓着孩子的一个农民,除下了帽子,露出压平似的带些花白头发的秃头(看去好象有谁给他乱撒了一些盐似的),向队长鞠躬,并且开口道:
“这我的牧童……”
但他觉得人们没有听他的说话,吓起来了,便俯向孩子,用指头点着美迭里札,问道:
“是这人么?”
牧童和美迭里札眼对眼相觑,有数秒钟:美迭里札带了装出的冷静,牧童含着恐怖和同情。他于是将眼光移到骑兵队长去,凝视了一会,好象化了石块一样,后来又去看那还是紧抓住他的弯着腰的农民,——他深深地艰难地吁一口气,否定底地摇摇头……静到连教堂长老的牛栏中的小牛的响动,也能听到了的群众,便即有些动摇,但又立刻肃静了。
“不要害怕,蠢才,不要害怕呀,”农民自己惴惴地,用手指热心地指着美迭里札,发出温和的带些发抖的声音,劝慰孩子说。“倘不是他,另外又是谁呢?……说罢,说呀,不要害……唉,这废料!……”他突然愤愤地截住话,用全力在孩子的臂膊上扭了一把。“他就是的,大人,不会是别人的……”他辩解似的,谦恭地将帽子团在手里,大声说。“不过是孩子在害怕,马装着鞍,鞍袋子里藏着皮匣,还会是谁呀——昨夜里他骑到篝火边来的。‘管着,——他说——我的马,’他自己就到村里去,孩子不能等他了——天已经亮了——他不再等,将马赶到家里来,马是装鞍的,鞍袋子里又有一个皮匣,——另外还能是谁呢?……”
“谁骑来了?怎样的一个皮匣?”队长注意地听着没有头绪的话,问道。农民更加惶恐起来,团着帽子,仍复颠倒错乱,讲一遍他的牧童在早晨怎样地赶了别人的马来,——马是装鞍的,而且鞍袋子里还有一个皮匣。
“哦,哦。”队长拖长了声音,说。“可是他还不直说么?”他说,将下巴向孩子一伸。“总之,叫他到这里来——我们用我们的法子来讯问他就是……”
孩子被推到前面来了,他走近了升降口,但不敢跨上去。军官跑下阶沿来,抓住他瘦小的发抖的肩膀,拉向自己这面,用了透骨似的可怕的眼色,看定了他那吓得圆睁的眼睛。
“嗳嗳……嗳!……”孩子立刻呻吟起来,轮开了眼。
“这将是怎么一回事呵?”女人里面的一个受不住这严紧了,叹息着说。
就在这刹那间,从升降口飞下一个柔软的身体来。群众吓得将两手一拍,披靡了。骑兵队长遭了强有力的打击,倒在地面上……
“开枪!……这什么样子?……”漂亮的军官大叫道。他无法地伸着手,狼狈得忘了自己也可以开枪了。
几个骑兵冲进群众里面来,用他们的马将人们赶散。美迭里札用全身扑向他的敌人,想扼住那咽喉,但那人张开黑的翅子似的勃卢加,蝙蝠一般扭转身子,一手痉挛着抓住皮带,要拉出手枪来。他终于将皮匣揭开了,在美迭里札刚刚抓着他的咽喉之际,他便对他连开了两三枪……
赶紧跑到的哥萨克们来拖美迭里札的两脚的时候,他还攫着野草,咬着牙齿,想将头仰起,然而头却无力地垂下,伏在地上了。
“涅契太罗!”漂亮的军官叫喊道。“召集中队!……您也去么?”他郑重地向骑兵队长问道,但并不对他看。
“去的。”
“拉中队长的马来!……”
过了半点钟,哥萨克的骑兵中队便整好一切战斗准备,顺了美迭里札昨夜走过的路,开快步迎上去了。
和别的人们一样,觉着大大的不安的巴克拉诺夫,终于忍不住了——
“听那,放我到前面去跑一趟罢,”他对莱奋生说。“鬼知道哩,究竟……”
他用拍车刺着马,比意料还要快,跑到了林边的满生苔藓的小屋。他用不着爬到屋顶上去了——约距半威尔斯忒之远,正有五十个骑兵跑下丘冈来。他由他们的有黄点的制服,知道那是正式兵。巴克拉诺夫按住了自己的从速回去,将这危险报告莱奋生(他是时时刻刻在想跳出来的)的愿望,却躲进丛莽里去,等着看丘冈后面可还有另外的队伍出现。然而不再有什么人;骑兵中队并不整列,用平常速度前进。从骑兵的疲劳的坐法和马头的在摇摆上判断起来,应该是刚刚开过快步的。
巴克拉诺夫回转身,几乎要和骑出林边来的莱奋生相撞了。他给他一个站住的记号。
“多么?”到得听到了他的声音之后,莱奋生问道。
“大约五十。”
“步兵?”
“不,骑兵。”
“苦勃拉克,图皤夫散开!”莱奋生静静地指挥道。“苦勃拉克在右翼,图皤夫左翼……你做什么!……”他忽然叱咤起来,这时他看见一个颊上缚着绷带的袭击队员,溜到旁边,还在对别人做暗号,教学他的榜样。“归队!”于是用鞭子威吓说。
他将指挥美迭里札的小队的事,交给巴克拉诺夫,并且命令他留在这处所,——自己便跛着一只脚,挥着盒子炮,走出散兵线的前面去了。
他藏在丛莽里,使散兵伏下,便由一个袭击队员引导着,走到了小屋。骑兵已经很近了。由黄色的帽章和侧章,莱奋生知道了那是哥萨克。他也能够看见了穿着黄色勃卢加的队长。
“去对他们说,爬到这里来。”他低声告诉袭击队员道,“但不要站起,否则……喂,你在看什么?赶快!……”他皱着眉头,将他一推。
哥萨克的数目虽然少,莱奋生却忽然感到了剧烈的兴奋,正如在一直先前,他作第一次的军事行动时候一般。
在他的战斗轨道中,他划分为两段落。这虽然并无分明的界限,然而据他所经历的本身的感觉,在他是两样的。
最初,他不但并无军事上的教养,连放枪也不会,而不得不由他来指挥大众的时候,是觉得一切事件,和他都不相干,只是经过他的意志的旁边,发展了开去。这并非因为他没有实行自己的义务(他是竭力做了他的力所能及的最大限度的),也不是因为他以为个人并无影响于大众所参加的事变(他以为这样的见解,是人类底的虚饰的坏现象,正是这等人们藉此来掩饰自己的怯弱,即缺少实行的意志的),——倒是因为在他的军事行动的最初的短时期中,他的一切精神底力,都用到克服那战斗中不知不觉地经验了的对于自己的恐怖,和使大家不知道他这恐怖上去了。
然而他即刻习惯于这环境,到了对于自己的生命的恐怖,已经无妨于处置别人的生命这一种情形了。在这第二期,他才得了统御事件的可能,——他感得那现实的进行和其中的力量,和人们的关系愈分明,愈确切,也就愈圆满,愈成功。
但他现在又经验到剧烈的兴奋,而且不知怎地,这又好象和他的新景况,对于自己以及对于美迭里札之死的一切思想连结起来了。
当散兵在丛莽间爬了近来时,他便又制御自己,而他那短小精悍的形象,就以极有把握的正确的动作,象先前一样,正是人们由习惯和内面底的必然而深信着的,没有错误的计划的化身似的,站在大家的前面了。
骑兵中队已经很临近,能够听到马蹄和骑士们的低语声,——并且可以辨别了各个的面貌。莱奋生看了他们的表情,——尤其是衔着烟管,胡乱地坐在鞍上,刚刚跑上前边来的那漂亮的,肥胖的军官的表情。
“这应该就是畜生了,”莱奋生注视着他,将通常加给敌人的一切可怕的性质,不知不觉地都归在这漂亮的军官上,想。“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呵!……早可以开枪了罢?……开么?……不,等到了剥了皮的白桦树那地方……但为什么他骑得那么坏的呢?……这实在是……”
“小 队!……”他忽然发出高亢的,拖长的声音叫道(这瞬间,骑兵中队恰恰到了剥了皮的白桦之处了),——“放!……”
漂亮的军官一听到他第一个声音,便愕然的抬了头,但这时他的帽子已从头上飞落,他的脸上,现了惊骇和无法可想的表情。
“放!……”莱奋生再叫一次,也开了枪。他对着漂亮的军官瞄准。
骑兵中队混乱了。许多人们——其中也夹着漂亮的军官——死在地面上。几秒钟间,仓皇失措的人们和用后腿站起的马匹,都挤在一处,发着为枪声所压,听不明白的喧嚷。从这混乱里,终于现出一个身穿黑的勃卢加的骑士来,显着吃紧的模样,勒住马,挥着长刀,在骑兵队前面跳跃。但别人分明是不听他,有几个已经策马逃走,全中队也立刻跟着他们去了。
袭击队员跳了出来,——射击着其中的最勇敢者,一面追上去。
“马来!……”莱奋生叫道。“巴克拉诺夫,这里来!……上马!……”
巴克拉诺夫显着横暴的脸相,挺着身子,下掠着的手里,拿一把亮如云母的长刀,从他旁边经过,——他后面跟着枪械索索有声,发着呼号的美迭里札的小队。
全部队也都跟着疾走了。
美谛克被潮流所牵惹,走在熔岩的中央。他不但没有感到恐怖,并且还失掉了观察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从旁加以品评这一种他平时不会离开的性质,——他只看见前面有熟识的背脊和垂发的头,只觉得尼夫加并不落后,而敌人正在奔逃,他心中著著努力的,是和大家一同追及敌人,不要比熟识的背脊慢。
哥萨克的骑兵中队躲进白桦林子里去了。不多久,就从那边向部队射出许多枪弹来,但这边不但没有放缓脚步而已,仍然疾驰,反因射击而增高了激昂和亢奋。
忽然间,跑在美谛克前面的毛鬣蓬松的马打了一个前失,那有垂发的头的熟识的背脊,便张开臂膊,向前面跌出了。美谛克也和别人一同,跳过了在地上蠢动的黑东西,依旧向前走。
不见了熟识的背脊之后,他便将眼光凝注了正对面的渐渐临近的森林……一个骑了黑马,叫着什么,用指挥刀有所指示的短小有须的形相,忽然在他眼中一闪……和他并排跑着的几个,便突然向左转了弯。然而美谛克不省得,还是向着先前的方向冲过去。于是走进林子里面了,被无叶的枝条擦破了脸,几乎撞在树干上。他费了许多力,才得使发狂而钻过丛莽去的尼夫加停止了下来。
他只是一个人——在白桦的柔和的寂静里,在树叶和草莽的金色里。
这时他仿佛觉得林子里满是哥萨克。他竟至于叫了起来,而且怕得赶紧向原路奔回,不管尖锐的有刺的枝条,扑打着他的脸。
当他回到平野上的时候,部队已经看不见了。离他二百步之远,躺着一匹打死的马和倒在旁边的鞍桥。近旁蹲着一个人,弯了腿,绝望底地两手抱了双膝,靠住胸膛,一动也不动。这是木罗式加。
美谛克一面惭愧着自己的恐怖,一面用平常速度骑近他那里去。
米式加侧卧着,咬了牙齿,睁着大的玻璃一般的眼睛。那有锐利的蹄子的前腿,是弯起来的,好象它至死也还要驰驱一样。木罗式加看着它的门牙那边,他的眼睛发着光,干燥而看不见。
“木罗式加……”美谛克在他前面勒住马,轻轻地叫道。对于他和这死马的下泪的仁善的同情,忽然支配了他了。
木罗式加没有动。他们不交一语,不移一步地停了几秒时。于是木罗式加叹一口气,慢慢地放开手,跪了起来,还是不看美谛克那边,开手去将鞍桥卸下。美谛克不敢对他再说话,只是沉默着在看他。
木罗式加解开了肚带,——有一条是已经断掉了,——他很用心地注视着那断掉的血污的皮条,又团在手里,又将它抛掉了。于是叹息着将鞍负在背脊上,径向森林那面走,——屈着身子,不稳地运着弯曲的两腿。
“拿来,我带去罢,或者,如果你愿意,你就骑了马去,——我可以走的!”美谛克叫道。
木罗式加头也不回。但只因为马鞍的重量,身子更加弯曲了。
木罗式加在他那死掉的米式加之旁 在马上——美谛克
木罗式加在他那死掉的米式加之旁 在马上——美谛克
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美谛克不愿意再给他看见,便远绕着,向左转了弯。一过树林,就望见横列溪边的村落。在他右边的低地上,——直到旁走而没在昏暗的灰色的远方的山岭为止,——横着一片森林。天空,——早晨那么明朗的天空,现在却低垂而阴郁了,——太阳几乎看不见。
离道路五十步之处,躺着几个砍倒的哥萨克。有一个还活着,——他好容易用臂膊支了起来,但又倒下了,而且呻吟着。美谛克又绕一个大弯,避开着走,要不听到他的呻吟。从村里跑出几个骑马的袭击队员来,正和他相遇。
“木罗式加的马给打死了……”美谛克遇见他们时,便说。
没有回答。有一个向他这面射出怀疑的眼光来,仿佛要问道:“我们正在战斗的时候,你到那里去了呢?”美谛克栗然,依旧向前走。他满怀了很坏的豫感……
当他到得村里的时候,许多袭击队员都已经寻好宿处了,——别的人们是拥挤在高的雕花窗门的五角小屋的旁边。莱奋生戴着破帽,浑身汗水和尘埃,站在回廊上面在发命令。美谛克走到系着马匹的栅边。
“从那里光降的?”哨兵冷嘲地问道。“去采集香菇了么?”
“不,我走错了,”美谛克说。人们怎样推测他,现在在他是全都一样了,但因为从前的习惯,他还想解释一下:“我进了林子去了,你们是,我想,向左转了弯罢?”
“对咧,对咧,向左!”一个脸有天真的笑靥,顶留滑稽的发涡的,白眉毛的短小的袭击队员说。“我叫你的,你没有听到……”于是得意地看着美谛克。好象他怀着满足,在记出一切细微之点来。美谛克将马絟好,和他并排坐下了。
苦勃拉克从一条横街里走出,同着一群的农民,——他们是带了两个反缚两手的汉子来的。一个身穿黑色的背心,不成样子的,被压平一般的花白头发的脑袋,——他抖得很利害,哀求着带他的人们。别一个是瘦弱的牧师,从他撕破了的法衣下面,那稀皱的裤子和垂下的睪丸,都分明可见。美谛克看见苦勃拉克的腰带上有一条银索子,——明明是十字架的索子。
“是这人么,唔?”当他们走近阶沿时,莱奋生指了背心的汉子青着脸问道:
“是他,正是他!……”农民们嚷嚷地说。
“竟是这样的坏货……”莱奋生向了坐在他旁边的式泰信斯基说,“然而你是医不活美迭里札来的了……”他迅速地
着眼睛,转过脸去,默默地看着远方,——要避免对于美迭里札的回忆。
“同志们!我的亲爱的!……”那俘囚用了狗似的从顺的眼睛,忽然看着农民们,忽然看着莱奋生,哭喊道,“难道是我自己情愿的么?……我的上帝……亲爱的同志们……”
没有人来听他。农民们都转过了脸去。
“还说什么呢:你怎样威逼了牧童,全村都看见的,”有一个向俘囚阴沉地冷淡地一瞥,说。
“自己不好呀……”别一个证实道,便将脸躲掉了。
“枪毙,”莱奋生冷冷地说。“但带得远些。”
“牧师呢?”苦勃拉克问道。“也是坏种,和军官们一气的……”
“放掉他,——给魔鬼去!……”
群众——其中也夹杂着许多袭击队员——跟了带着穿背心的汉子的苦勃拉克,涌出去了。那人打着寒噤,弯着腿,哭着,抖着他的下巴。
企什走近美谛克来了。他显着遮掩不住的胜利的高兴,头上戴一顶肮脏的帽子。
“你原来在这里!”他高兴而且骄傲地说。“多么俨然呀!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一点东西罢……现在他们在分给大家哩……”他别有意义似的拖长了声音,吹着口笛。
他们为了吃,走了进去的小屋,是很不干净的,空气闷人,发着面包和切碎的白菜的气味。炕炉的角上,乱抛着肮脏的白菜头。企什一面吞下面包和白菜羹去,一面将自己的英雄事业讲个不住,一面又时时去偷看那在给他们搬东西的,长辫发的苗条的小姑娘。她窘了,也高兴。美谛克总在侧耳倾听,一有什么声音,便紧张得发抖。
“……他们忽然回转身来了,——向着我……”企什满口喷啧地,唠叨道,“那我就,吓!给了他们一枪……”
这时玻璃窗震得作响,起了一齐射击的声音。美谛克愕然落掉羹匙,失了色。
“这些事情什么时候才了呵!……”他在绝望中叫了起来,用两手掩面,跑出小屋去了。
……“他们将他打死了,将这穿着背心的人,”他将脸埋在外套的领子中间,躺在一处的丛莽里,想,——他怎么跑到了这处所,已经全不记得了。“迟迟早早,他们总也要杀掉我的罢……然而我现在也就并不活着了,——我就和死掉了一样:我已经看不见爱我的人,和那亮色的卷头发的,我将那照片撕得粉碎了的,可爱的少女,也不能相会的了……他一定哭了罢,那个穿背心的可怜的家伙……我的上帝,我为什么将这撕碎了的呢?我真将不再回到她那里去了么?我多么不幸呵,……”
当他带着枯燥的眼,显着苦恼的表情,走出丛莽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黄昏了。从极近的什么处所,听到烂醉的人声,一个手风琴在作响。他在门口,遇见了长辫发的苗条的姑娘,——她在水槽里汲了水,摇摆着弯得象一枝柳条一样。
“你们里面的一个和我们的年青人在逛着哩,”她睁上暗色的睫毛,微笑着说。“你听那,他多么……?”于是她合了从街角传来的粗鲁的音乐,摇着她美丽的头。水桶跟着摇动,溅出水来,——那姑娘便羞得躲进门里面去了。
而且我 们是,囚徒一伙,
终竟来到了此 处……
唱着一个很酩酊的,美谛克很为熟识的声音。美谛克向街角一望,就看见拿着手风琴的木罗式加。散乱的前发挂在眼睛上,他那通红的出汗的脸是粘粘地。
木罗式加挺出肚子,用了仿佛说过不要脸的话,然而立刻懊悔了一般的——“出于真心真意的”——表情,拉着手风琴,冷嘲地在街道中央阔步,——他后面跟着不系带,不戴帽,一样地烂醉的少年一大群。两边跑着赤脚的农家孩子们,嚷着,扬起许多尘土来,放纵而粗暴得象小恶鬼一样。
“阿呀……我的好朋友!……”木罗式加看着美谛克,显出烂醉的做作出来的高兴,叫道。“你那里去呀?那里去?不要怕,——我们是不打的……和我们来喝……那就到鬼那里去——我们一同完结罢!……”
那一大群便围住了美谛克,他们拥抱他,将他们那好意而烂醉的脸弯向他,用酒臭的气息吹嘘他。一个人又将酒瓶和咬过的胡瓜塞在他手里。
“不,不,我不喝。”美谛克挣脱着,说,“我不想喝……”
“喝罢,到鬼那里去!”木罗式加叫道,因为任性,几乎要哭了。“一同完结罢!……”于是他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那么,一点点,我实在是不喝的,”美谛克依从着,道。
他喝了两三滴。木罗式加拉着手风琴,用沙声唱起歌来。少年们合唱着。
“同我们去,”一个抓住美谛克的手,说。“我住在那 边……”他用鼻声说了偶然得到的一句话,便向美谛克靠过没有修剃的面庞来。
他们沿街唱着走,——戏谑,跄踉,吓着狗。诅咒着自己,亲戚,朋友,全不安稳的艰难的大地,直到现作没有星星的昏暗的圆盖,罩着他们的天空。
三 泥沼
华理亚没有参与攻击,(她和经理部一同留在泰茄里面了,)到得大家已经分住在各家的时候,她才进到村里来。她觉得占领住处是完全任其自然的——小队混合起来,谁在那里,谁也不知道,又不听司令者的指挥,——部队分散得很好象各管各的,彼此毫无关系的小部分一样。
她在进村的路上,看见了木罗式加的马的死处。但他自己怎么了呢,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有的主张他给人打死了,——他们是亲眼看见的——别的人却道不过负了伤;又一些人则全不知道他,一向就只在庆幸自己的活了出来的运气。这些一切,合并了起来,就使华理亚自从想和美谛克和解,而没有成功的那时候以来,便笼罩了她的颓唐和绝望底的失意的状态,更加厉害了。
她苦熬着无限的逼迫,饥饿,自己的思想和苛责,几乎连坐在鞍子上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快要哭出来,这才寻到了图皤夫——真是高兴她,给她粗野的同情的微笑的第一个。
当她看见了带着又浓又黑的拖下的胡须的他那年老的阴郁的脸,并且看见了围绕着她的,别的也是成了灰色,给煤末弄成粗糙的,熟识而亲爱的,粗野的脸的时候,她的心便为了对于他们的甘美的,凄楚的哀伤——爱和对于自己的怜悯,颤抖起来:他们使她记起了她还是一个美丽的天真烂漫的姑娘,有着丰盛的绻发和大的悲凉的眼睛,在黑暗的滴水的矿洞里推手车,夜里则在人们中间跳舞的年青之日来了。这样的脸,这样的羡慕着和微笑着的脸,那时候也正是这样地围绕了她的。
她自从和木罗式加争吵以后,就全然和他们离开了,然而惟独这些人,却正是曾经一同生活,一同作工,而且追求她的,和她相近的生来的矿工们。“我已经多么长久没有看见他们了呵,我将他们完全忘记了……唉唉,我的亲爱的朋友!……”她怀着爱情和懊悔,想,她的太阳穴畅快地跳动着,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了。
只有一个图皤夫这回能够办到,使他的小队有秩序地宿在邻近的小屋里。他的人们在村庄的边境放夜哨,并且帮莱奋生收集粮秣。于是先前被一般的兴奋和骚扰所遮掩了的一切,到这一天就忽然全都明明白白:只有图皤夫的小队,是完全集合在一气的。
华理亚从他们那里知道了木罗式加活着,而且也没有负伤。人们将他那新的,从白军夺来的马给她看。那是一匹高大而细腿的,栗壳色的雄马,有着剪短的鬃毛和细薄的脖子,但因此就见得有很不可靠,会做奸细的样子,——人们已经给它一个名字,叫作“犹大” [耶稣的门徒,出卖耶稣者。——译者 。] 了。
“那么,他活着的……”华理亚惘惘然望着那马,想。“那就好,我高兴……”
食后,她钻进干草小屋去,当她独自躺在芬芳的干草上,在朦胧中倾听着可有“老朋友里面”的谁来接近她的时候,——她又用了一种温柔的心情,想到木罗式加还在,于是就抱着这思想,沉沉睡去了。
……她忽然醒了转来……在剧烈的不安中,她的两手僵得象冰一样。从屋顶下,闯进那在雾中飘荡的无穷的夜来。冷风吹动干草,摇撼枝条,鸣着园里的树叶……
“我的上帝,木罗式加在那里呢?所有别的人们在那里呢?”华理亚抖着想。“我又得孤草似的只剩一个人么——在这里的这黑洞里?……”她用了热病底的着急,发着抖披上外套,不再去寻袖子,便慌忙爬下干草小屋去。
门口站着守夜人的黑影子。
“谁在这里守夜?”她问,一面走近去。“珂斯卡?……木罗式加已经回来了么,你知道不?”
“原来你就睡在干草小屋里么?”珂斯卡可惜而且失望地问道。“我竟没有知道!木罗式加是用不着等的——跑来,跑去只有一件事:给他的马办祭品……冷呵,不是么?给我一根火柴……”
她寻出火柴匣子来,——他用大手掩护着火,点上烟,于是使火光照在她上面:
“你见得瘦了,好姑娘……”便微笑起来。
“火柴你存着罢……”她翻起外套的领子,走出门去了。
“你那里去?”
“我去寻他!”
“木罗式加?……阿唷!……还是我来替代他呢?”
“不,你是不行的……”
“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了的?”
她没有回答。“唉——出色的女人。”——守夜人想。
非常黑暗,致使华理亚好容易才能辨出路径来。下起细雨来了。满园就更加不安地,钝重地作响。什么地方的栅栏下,有一匹冻得发抖的小狗,哀伤地在叫。华理亚摸到它,塞在外套下面的肚子之处了,——它发着抖,用鼻子在冲撞。她在一所小屋旁边,遇见了苦勃拉克的守夜人,便问他可知道木罗式加在什么地方逛荡。那人就将她送到教堂的近旁。他走完了半个村子,毫无用处,终于萎靡着回来了。
她从这横街向别一横街转弯了许多回,已经忘却了路径,现在就几乎不再想到她的出行的目的,只是信步走去,——但将暖热了的小狗按在自己的胸前。待到她寻到回家的路上,差不多费去一点钟的光阴了。她怕滑趺,用那空着的手,抓住编就的栅栏转一个弯。走不几步,便几乎踏着了躺在路上的木罗式加,站下来了。
他头靠栅栏,枕了两手,伏卧着,微微地在呻唤,——分明是刚刚呕吐过的。华理亚的认识了这是他,倒不如说觉得了这是他,——他的这样的情形,她是见过了许多回数的。
“凡涅!”她蹲下去,用那柔软的和善的手,放在他的肩头,叫道。“你为什么躺在这里的?你不舒服么,唔?”
她扶起他的头来,看了他那吃惊的,浮肿的,苍白色的脸。她觉得可怜了,——他是这样地羸弱而且渺小。他一看出她,便勉强地微笑,于是自己坐了起来,注意地支持着姿势,靠住栅栏,伸开腿。
“阿阿……是您么?……我的最尊敬的……”他发出无力的声音,竭力用了不恼人的平静的调子,呐呐地说。“我的最尊敬的,同志……木罗梭伐……”
“同我去罢,凡涅,”她拉了他的手,说。“还是不能走呢?……等一等,——我们就都会妥当的,我敲门去……”她决然地跳起来,要去托邻近的小屋,她毫不顾虑到在这样的黑夜里,是否可以去叩人家的门,以及将一个喝醉的男人塞进人家去,别人会对她怎样想,——这样的事,她是一向不管的。
但木罗式加却立刻愕然摇头,用沙声喊道:
“不不不……我来敲!……静静的!……”于是就用捏着的拳头,来敲自己的太阳穴。从她看来,好象因为惊骇,连酒都吓醒了。“那地方住着刚卡连珂,你不知道么?……怎么可以……”
“那又怎么样呢,刚卡连珂?他又不是一位大老爷……”
“不是 呀,你不知道,”他仿佛苦痛似的皱了前额,抓着头,“你不知道呵,——这怎么可以!……他是当我一个人看的,我却……这怎么行?不行的,怎么能这样子……”
“你唠叨些什么昏话呵,我的亲爱的,”她说着,又蹲在他旁边。“瞧罢,下着雨,湿了,明天又得走,——来罢,最亲爱的……”
“不不,我是完了,”他这时已经全是悲哀和直白了,说。“我现在是什么,是什么人,我怎么可以——请想一想罢,诸位?……”他忽然用了自己的浮肿的,含泪的眼睛,凄凉地向周围四顾。
她于是用那空着的手抱住他,嘴唇快要触到睫毛,仿佛对于一个孩子似的,柔和地悄悄地向他低语道:
“你苦什么呀?什么使你这样伤心呢?……可惜那匹马,是不是?但他们已经给你弄到别的了,——好一匹出色的马儿……不要苦了,亲爱的,不要哭了,——瞧罢,我弄到了一只怎样的小狗,怎样的一个有趣的小东西!”她便打开外套,将渴睡似的耳朵拖下的小狗给他看。她很热烈,不但她的声音,连她的全身,也好象为了仁厚在发响。
“啧,啧,小家伙!”木罗式加用酩酊的柔和,去提小狗的耳朵。“你在那里弄来的?……呵,要咬人的,这畜生!……”
“那,你瞧!……来罢,最亲爱的……”
她总算使他站了起来,用话来说得他从不好的思想离开,领往住所去。他也不再抵抗,相信她了。
在路上,他对她没有说起一回美谛克,她也绝不提到,好象他们之间,原没有一个什么美谛克一般。后来木罗式加就显出阴郁的相貌,不再开口了,——他分明已从酒醉里清醒。
他们这样子,走到了图皤夫借宿着的小屋。
木罗式加抓住扶梯,要攀上干草小屋去,然而两脚不听话。
“我得来帮一下?”华理亚问道。
“不,自己就行了,蠢才!”他粗暴而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么,再会……”
他放掉梯子,吃惊地看她。
“怎么样‘再会?’”
“那,就是怎样地……”她矫作而且悲哀地笑道。
他忽然走近她去了,不熟手地抱住她,将自己的不惯的面庞靠向她的脸。她觉得他要和她接吻了,而他也确是这意思,然而他惭愧,因为矿山的人们一向只和姑娘们睡觉,爱抚她们的事是很少有的。在他们的同居生活全体中,他只和她接吻了一回,——是他们的结婚那一天——,当他喝得烂醉,而大家叫起“苦”来 [俄国旧俗,当结婚的宴会时,倘宾客举杯,叫道“苦呵,苦呵,放甜些罢!”则新郎与新妇必须接吻。——译者] 的时候。
……“这算收场了,一切又都变了先前一样,就象什么也未曾有过似的,”木罗式加靠着华理亚的肩头,熟睡了时,她怀着悲痛和热情,想。“又是老路,又是这一种生活,——什么都是这一种……但是,我的上帝,这可多么无聊呵!”
她转背向了木罗式加,合上眼睛,曲了腿,然而总是睡不去……远在村庄的后面,从那通到呵牛罕札的省道由此开头,而放着哨兵的那一面,——发了两响当作记号的枪声……她将木罗式加叫醒,——刚刚抬起他毛发蓬松的头来时,就听到村后面又有哨兵的培尔丹枪发响,恰如回答这枪似的,机关枪的飞速开火,便立刻打破了夜的黑暗和寂静,沸腾吼叫起来了。
木罗式加阴沉地摇手,跟着华理亚爬下干草小屋去。而雨已经停止,风却更大了,——什么地方有窗子的保护门在作声,湿的黄叶在黑暗中飞舞。各处的小屋里点了灯。守夜人在街上且跑且喊,叩着窗户。
木罗式加走到马房,牵出他的犹大来,当这几秒间,他又记起了昨天之所遭遇的一切。一想到那玻璃眼的米式加的被杀,他的心就紧缩起来;又以嫌恶和恐怖,突然记得了自己昨天的不成样子的举动:他喝得烂醉,在街上走,人们都来看他,看这烂醉的袭击队员,而他还发了全村可以听到的大声,唱着不识羞的曲子。和他一起的是美谛克,他的对头,——他们一同逛荡,象一颗心脏,一个魂灵,而且他,木罗式加,还向他誓了爱,讨了饶——什么缘故呢?为了什么呢?……他现在觉到了他那举动的一切不可耐的虚伪了。莱奋生会怎么说呢?而且这样捣乱之后,真还可以和刚卡连珂见面么?
他的伙伴,大半已经装好鞍子,出了门去了,然而他毫无准备,——马肚带不在手头,马枪又放在刚卡连珂的小屋里。
“谛摩菲,朋友,帮我一下!……”他向那跑过后院的图皤夫,用了诉苦的,几乎要哭的声音,央告道。“给我一条多余的肚带——你有一条,我见过的……”
“什么?!!”图皤夫吆喝起来。“你先前那里去了?……”于是恼怒着,咒骂着,将马按住,——因为它用后脚站起来了,——走近自己的马匹的身边,去取了肚带。
“这里……昏蛋!”他霎时走向木罗式加来,愤愤地说着,忽然竭全力用肚带抽在他脊梁上。
“自然,现在他能打我了,我做了这些事,”木罗式加想,连牙齿也不露,——因为他没有觉到疼痛。然而世界于他,却显得更加暗淡了。而且这使昏夜发抖的射击,这黑暗,正在畜栏后面等待着他的命运,——这些一切,由他看来,就好象便是他一生之业的正当的刑罚似的。
当小队正在集合,排队之际,射击已经占了半个圈子,一直到河边。炸弹投射机发着大声,灿烂的怒吼的鱼,在村落上面飞舞。巴克拉诺夫已将外套穿得整齐,捏着手枪,跑向门口去,——他叫喊道:
“下马!……排成一列!……你留二十个人在马这里,”他对图皤夫说。
“跟我来!快跑!……”几秒钟后,他叫着奔进黑暗里去了。防御队跟定他飞跑,一面穿外套,一面揭开子弹匣。
他们在道上遇见了逃来的哨兵。
“敌军强大得很!”哨兵们叫道,惶恐得摇着手。
大炮的一齐射击开始了,——炸弹在村子中央爆裂,照得天的一片,倾斜的钟楼,在露水中发闪的牧师的庭园,皆暂时雪亮。天色更加黑暗起来。炸弹隔着短时间,一个一个接连地爆裂。村边的什么地方升上火焰来了,——是草堆或是房子着了火。
巴克拉诺夫是应该抵御敌人,以待莱奋生集合了散住全村中的部队的。但当巴克拉诺夫的小队还未跑到村边公空之际,他——在炸弹的亮光下——已经看见了向他这面奔来的敌人的队伍。他从射击的方向和子弹的声音,知道敌军是在从左翼,从河那边包抄他们,不一会,那边的一头恐怕就要攻进村里来了。
小队一面应战,一面开着快步,忽伏忽起,横过横街和菜园,斜着向右角退却。巴克拉诺夫倾听了河边的轰击情形,——已在向中央移动,——那一侧分明已被敌军所占领了。忽然间,和吓人的叫喊一同,从大街上来了敌人的马队的冲锋,只见人马的暗黑而喧嚣的,许多头颅的熔岩,沿街涌了过去。
巴克拉诺夫已经无法阻止敌人,便领着伤亡了十多人的小队,从未被占领的一角上,向森林方面飞跑。几乎已经到了最后的一排小屋,拖在向溪的斜坡上之处的近旁,才遇着了莱奋生居先的正在等候他们的部队。
“他们到了,”莱奋生放了心似的说。“快上马!”
他们上了马,用全速力,奔向那黑压压地横在他们下面的森林方面去。大概是觉察出他们了,——机关枪在背后发响,他们的头上在暗中唱着铅的飞虻。怒吼的火鱼,又在空中飞舞。它们拖着灿烂的尾巴,从高处坠下,于是大响一声,就在马前钻在地面上。马向空中张着血一般的热的大口,发出女人似的尖叫,跳着避开,——部队遗弃了死伤的人们,混乱了。
莱奋生四顾,看见村落上面,浮着一片大火的红光,——全村的四分之一烧掉了,——而在这火焰的背景之前,则奔波着孤立的,以及集团的,暗黑的,显着火色脸孔的人们的形相。并排走着的式泰信斯基忽然从马上倒下,脚还钩住马镫,拖了几步,——终于落掉了,马却依旧前行。全部队怕踏了死尸,都回避着走。
“莱奋生,看那!”巴克拉诺夫指了右边,亢奋着叫道。
部队已经到了最低之处,迅速地在和森林接近,但在上面,却已有敌人的马队,冲着黑暗的平野和天空的阴影,正对着他们驰来,伸开黑色的头的马匹和屈身在它背上的骑士,在天空的最明亮的背景中一现,又立刻向这边跳下低地,消在黑暗里了。
“赶快!……赶快!……”莱奋生频频回顾,用拍车踢着马,叫喊道。
他们终于跑到森林的旁边,下了马。巴克拉诺夫和图皤夫的小队又留下来,作退却的掩护,别的人们则拉着马辔,深入森林中。
森林是平安而且深奥:机关枪的格拉声,马枪的毕剥声,大炮的一齐射击,都留在后面,仿佛已经全不相干,——并不搅扰森林的寂静似的了。不过时时觉到深处的什么地方,有炸弹落下,炸掉树木,轰然作响。有些处所,则天际的火光透过森林,将暗淡的,铜一般的,边际逐渐昏暗的反照,投在地面和树干上,可以分明地看见蒙在干子上的染了鲜血似的湿润的莓苔。
莱奋生将自己的马匹交给了遏菲谟加,说了该走的方向,使苦勃拉克前进(他的选定了这方向,不过因为对于部队,总得给一个什么方向罢了),自己却站在旁边,看看剩在他这里的人们,究竟还有多少。
他们——失败,濡湿,而且怨愤的这些人们,沉重地弯着膝髁,注意地凝视着暗中,从他旁边走过,——他们的脚下溅起水来。马匹往往没到腹部那里,——地面很柔软。特别困苦的是图皤夫的小队的人们,他们每人须牵三匹马,——仅有华理亚只牵着两匹,她自己的和木罗式加的。接着这些损伤的人们的全队之后,便是一条肮脏的,难闻的踪迹,好象有一种什么发着恶臭的,不干净的爬虫,爬了过去的一般。
莱奋生硬拖着两腿,跟在大家的后面走。部队忽然站住了……
“那边怎么了?”他问。
“我不知道,”走在他面前的袭击队员回答说。那是美谛克。
“上前问去……”
少倾之后,回答到了,由许多发白的发抖的嘴唇反复着:
“我们不能前进了,那地方是泥沼……”
莱奋生制住了两腿的骤然的战栗,跑到苦勃拉克那里去。他刚刚隐在树后面,人堆便向后一拥,往各方面乱窜了。然而到处展布着柔软的,暗淡的,不能走的泥沼,遮断了道路。只有一条路,和这里相通。那便是他们曾经走来,通到矿工的小队正在奋勇战斗之处的道路。然而从林边传来的枪声,已经不能当作不相干了。这射击,还好象和他们渐渐接近了似的。
绝望和愤怒支配了人们。他们搜寻着自己们的不幸的责任者,——不消说,是这莱奋生!……倘若他们立刻能够看见他,恐怕就要用了自己的恐怖的全力,向他扑去的罢,——如果他将他们带了进来了,现在就将他们带出去!……
忽然间,他真在大家面前,人堆中央自行出现了,一手高擎一个烧得正旺的火把,照出他紧咬牙关的死灰色的胡子蓬松的脸,用了大而圆的如火的眼,迅速地一个个从这人的脸看到别人。在只有从那边,从人们在林边玩着死的游戏之处,还透进一些声息的寂静中,听得他那神经底的,细的,尖的,嘶嗄的声音道:
“骑出队外来的是谁呀?……归队!……不要发慌……静着!”他蓦地大喝一声,狼似的咬了牙,拔出他的盒子炮,那反抗的叫声,便立刻在一切嘴唇上寂灭了。“部队!听令!我们在沼上搭桥——我们没有别的路……波里梭夫(这是第三小队的新的队长),留下拉马的人们,快帮巴克拉诺夫去!对他说,他应该支持着,直到我下了退却的命令……苦勃拉克!派定两个人,和巴克拉诺夫联络……全队听令!系起马来!二分队砍枝条去!不必可惜刀!……所有其余的人——都听苦勃拉克指挥。要无条件地听他的命令。苦勃拉克!跟我来!……”他将背脊转向大家,弯着身子向泥沼方面进行,冒烟的火把高高地擎在头顶上。
于是沉默的,苦恼的,挤成一堆的大众,刚才在绝望中擎了手,敢于杀人或号哭的大众,便忽然转到超人底地迅速的,服从的,奋发的行动上去了。咄嗟之间,系好了马,斧声大作,榛树的叶子,在剑的砍击之下动摇。波里梭夫的小队鸣着兵器,在烂泥里响着长靴,跑进黑暗中去,和他们对面,人已经运来了第一束湿湿的枝条……听到树木的仆倒声,庞大的,槎枒的怪物,便呼啸着落向一种什么柔软的,祸祟的东西上面去。而在树脂火把的光中,则看见暗绿色的,仿佛满生青萍似的表面,发着有弹力的波动,恰如大蛇的身躯。
那地方,他们抓住枝条,——火把的冒烟的火焰,从暗中照出着他们的牵歪的脸,弯曲的背,以及巨大的树枝的堆积,——在水中,泥中,毁灭中蠕动。他们脱了外套在工作,透过了破碎的裤子和小衫,隐约着他们那吃紧的,流汗的,还至于出血的身体。他们失掉了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失掉了自己的肉体的羞耻,痛楚,疲劳的感觉了。他们用帽子舀起沼里的,含有死了的蛙卵的水来,赶忙地,贪婪地喝下去,好象受伤的野兽一样……
然而射击逐渐近来,逐渐响亮而且剧烈。巴克拉诺夫——接连地派了人——来问:“还早么?立刻?……”他只好丧失了战士的一半,丧失了流血的图皤夫,慢慢地一步一步退了下来。他终于到了砍来造堤的枝条旁边,——不能再往后走了。敌人的弹丸,这时已经密密地在沼上呼啸。几个人受了伤,——华理亚给他们缚着伤口。给枪声惊吓了的马匹,不住地嘶叫,还用后脚站了起来,——有几匹还挣断缰绳。在泰茄里奔跑,跌入泥沼中,哀鸣着求救。
停在柳条中的袭击队员们,一知道堤路已经搭好,便大家跑上去了。显着陷下的面庞,充血的眼,被硝烟熏黑了的巴克拉诺夫,则挥着放空了的手枪,一面奔跑,一面狂躁得在哭泣。
发着叫喊,挥着火把和兵器,拉着倔强的马匹,全部队几乎同时都拥向堤路这里去。亢奋了的马匹不听马卒的导引,癫痫似的挣扎着。后面的人们吓得发狂一般挤上前边,堤路沙沙作响,开裂了;快到对岸的处所,美谛克的马又跌了下去,人们发着暴怒的刻毒的骂詈,用绳索拉它起来。美谛克痉挛底地紧抓着因为马的狂暴而在他手里颤动的滑溜的绳,将两脚踏在泥泞的枝条中,拚命地拉着拉着。待到终于将马拉了上来的时候,他又长久解不开那缚在前腿上的结子,便以发狂的欢喜咬着来解它,——那浸透了泥沼的臭味和令人呕吐的粘液的结子……
最后走过堤去的,是莱奋生和刚卡连珂。
工兵已经装好了炸药,就在敌人刚要走到渡头的瞬息间,堤便在空中迸散了……
少顷之后,人们都定了神,才知道已经是早上。蒙着闪闪的蔷薇色的霜的泰茄,横在他们的面前。从树木的罅隙间,透漏着青天的明朗的片片,——大家觉得森林的后面,太阳也已经出来了。人们于是抛掉了不知什么缘故,至今还是捏在手里的热的火把头,来看自己那通红的,无声的,擦破了的手,和冒着渐散渐稀的热气的,濡湿的,疲乏了的马匹——而于他们这一夜所做的一切,从新惊异起来了。
四 十九人
离渡过沼泽,得以脱险之处五威尔斯忒的地方,——有通到土陀·瓦吉的大路。怕莱奋生不在村子里过夜,哥萨克们便于昨夜在距桥约八威尔斯忒的大路那里,设下了埋伏。
他们整夜坐着,在等候部队,并且倾听着远远的炮声。早晨驰来了一个传令使,带到命令,说敌人已经冲出泥沼,正向他们这方向进行,所以仍须留在原处。传令使到后不上十分钟,莱奋生的部队既不知道埋伏,更不知道刚才有敌人的传令使从旁跑过,就也进向这通到土陀·瓦吉的大路去了。
太阳已经升在森林上。霜早化了。天空澄澈,蓝得如冰。群树蒙着濡湿的灿烂的黄金,斜倾在道路上。是一个温暖的,不象秋天的日子。
莱奋生用了茫然自失的眼光,一瞥这辉煌的,清纯的,明朗的美,然而并没有感到。他看见无力地走着路的,疲惫的,减成三分之一的自己的部队,便觉得自己是乏得要死,而且为那些爬一般跟在他后面的人们做些事,是怎样地没有把握了。独有他们,独有这大受损伤的忠实的人们,乃是他现在惟一的,最相接近的,不能漠视的,较之别人,较之自己,还要亲近的人们,——因为他是念念不忘自己对于这些人们负着责任的……然而他觉得现在好象无能为力了,他已经不在指导他们,只是他们还不知道,顺从地跟着他,恰如惯于牧人的畜群一样。而这是当他昨天早上想到关于美迭里札之死的时候,所最为恐怖的……
他想再制御自己,集中于一些什么实践底地必要的事,但他的思想,却散漫而纷纭,眼睛合上了,而且奇怪的形象,回忆的断片,雾似的互相矛盾的不分明的周围的感觉,都成了变化不绝的无声无实的群,在他意识里旋转……“为什么这长远的无穷的道路,这湿的叶子和天空,现在有这样地死气沉沉而且可有可无的呢?……现在我的义务是什么?……是的,我必须走出土陀·瓦吉的溪谷去……土…陀…瓦…吉——多么奇怪呵——土…陀…瓦…吉……我倦极了,我真想睡觉!我这样想睡觉,这些人们还能要求我什么呢?……他说——斥候……是的,是的,斥候……他有着圆圆的良善的头,很象我的儿子,自然应该派一个斥候去的,于是就睡觉……睡觉……他这头也全不象我的儿子的,好象……那么,什么呢?……”
“你说什么?”他忽然抬起头来,问道。
和他并骑的,是巴克拉诺夫:
“我说,应该派一个斥候。”
“是的,是的,应该派一个的,你办就是……”
几分钟后,一个开着疲乏的快步的骑士,跑上莱奋生前面去了。他目送了这前屈的背脊,知道是美谛克。派美谛克去当斥候,他觉得很不合宜,然而他不能制御自己,来分析这不合,而且也将这事忘掉了。于是又有一个人从旁边驰上去。
“木罗式加!”巴克拉诺夫从第二个骑士的背后叫喊道。“你们大家不要失散……”
“那么,他是活着的?”莱奋生想,“图皤夫却死了……可怜的图皤夫……但木罗式加是怎么的呢?唉唉,是的——那是昨天的夜里了。很好,我那时没有对他着眼……”
美谛克已经跑得颇远了,回过头来:木罗式加在他后面五十赛旬之处骑着前行,部队也还分明可见。后来部队和木罗式加都被街道的转角遮住了。尼夫加不愿意开快步。美谛克机械底地催促着它:他不知道为什么派他上前面去的,但既然命令他快跑,他就来照办。
道路沿着濡湿的斜坡,坡上密生着尚存通红的秋叶的檞树和榛树。尼夫加怕得战战兢兢,只是紧挨着丛莽。一向上走,它就用了常步了。美谛克在鞍桥上打磕睡,也不再去管它。他时时惊醒,诧异地看一看这永是走不完的森林。这既没有终,也没有始,恰如他目下正在亲历的朦胧的,麻木的,和外界隔开的状态,也是既没有终,也没有始一样……
尼夫加蓦地愕然歕着鼻子,跳向旁边的丛莽里,美谛克碰着一种什么柔韧的枝条……他一抬头,那朦胧状态便立刻消失了,换上了无可比拟的生物底恐怖的感情:相去几步的道路上站着一些哥萨克。
“下来!……”有一个用了威压的,尖厉的低声,说。
有人拉住了尼夫加的辔头,美谛克轻轻地叫了起来,滑下鞍桥,做了一些卑下的举动,忽然飞速地转身,窜进丛莽里去了。他用两手按在湿的树干上,跳跃,滑跌,——暂时吓得发了昏,爬着来挣扎,于是终于站起,顺着溪谷跑下去了,——也不再觉得自己的身体,路上所遇的一切,凡手之所及,无不攀援,并且行着异乎寻常的飞跃。人们在追赶他:后面的丛莽沙沙有声,有人在恨恨地用唇音咒骂……
木罗式加知道自己之前还有一个斥候,便也不大留心了周围的情形。他已在凡有人类底思想,便是最无用的也都消失,只剩下休息——牺牲一切的休息的直接底的希望时候的,极端的疲劳状态里了。他已经不想到自己的生命和华理亚,不想到刚卡连珂对他将取怎样的态度,而且连可惜图皤夫之死的力量也已经没有,虽然他是和他最为接近的一个人,——他只想着什么时候,这才在他面前,终于展开了可以倒下头去的豫定的土地。这豫定的土地,是作为一个大的,平和的照着太阳的村落,满是吃草的牛,以及发着家畜和干草气息的人们之处,显在他脑里的。他就将他怎样地系好马,喝牛奶,饱吃了发香的裸麦的面包,于是钻进干草小屋里,紧裹着外套,酣睡一通的情状,描画了出来……
但当忽然间,哥萨克帽的黄条在他面前出现,犹大向后退走,将他擦在眼前的血一般晃耀着的白辛树丛上的时候,——这照着太阳的大村落的可喜的景况,便和正在这里发见的未曾有的可怕的翻案的感觉,突然融合起来了……
“他跑掉了,这粪小子……”木罗式加忽地用了异常的分明,记得了美谛克的讨厌的漂亮的眼睛,同时又感着对于自己和跟在自己后面这些人们的痛楚的同情,说。
他所懊恨的,并不在他眼前的死亡,就是他停止了感觉,苦恼和动作,——他连将自己放在这种奇特的境况里来设想,也做不到了,他在这瞬息间,还在活着,辛苦着,动作着,——但他却清清楚楚,省悟了他将从此永不再见那照着太阳的树木,和跟在他后面的亲爱的可敬的人们。然而他关于这些疲乏的,失算的,信托着他的人们的感觉,是极其真切的,于是除了想到还可以给一个警告之外,心里就再也没有为自己的别的可能的思想了……他忽然拔出手枪来,给大家容易听到地高擎在头顶上,照着豫先约好的话,连开了三响……
这刹那间,火花一闪,枪声起处,一声呻唤,世界好象裂为两半,木罗式加和犹大就都倒在丛莽里了。
莱奋生听到枪声时,——这来得太鹘突,在他现在的情况上,是不很会有的事,他竟完全没有省得。只在对木罗式加发了一齐射击,马匹昂头耸耳,钉住一般站定了的时候,他才明白了那意义。
他无法可想地四顾,仿佛在求别个的支持,然而在苍白而萎靡的袭击队员们的相貌,融成一个恐怖的,默求解答的脸上,——只看见了一样失措和害怕的表情……“这就是的,——就是,我所担心的事,”——他想着,装一个似乎想抓住什么,而不能发见所抓的东西的手势……
于是他在自己面前,忽然分明地看见了单纯的,有些天真烂漫的,被硝烟熏黑了的,因疲劳而残酷了的巴克拉诺夫的脸。巴克拉诺夫一手捏着手枪,别一只紧抓着马背上的突起,至于他那短短的孩子似的手指都要陷进肉里去了,——注意地凝视着起了一齐射击声的方向。他那下颚凸出的天真的脸,略向前伸,被部队的较好的战士将因此送命的最真实,最伟大的恐怖所燃烧,等候着命令。
莱奋生愕然清醒起来了。有什么东西在他里面苦楚而甘美地发响……他蓦地拔出长刀,显着闪闪的眼睛,也如巴克拉诺夫一般伸向前面。
“冲出去,唔?”他热烈地问着巴克拉诺夫,忽然挥刀举在头上。刀在日光中辉煌。所有袭击队员们一看见,便也都站在踏镫上伸出了身子。
巴克拉诺夫狂暴地一瞥这长刀,立即转向部队,深切地强有力地叫喊了些什么话。莱奋生已经不能明白了,因为在这一霎时,——被支配巴克拉诺夫和使他自己挥起刀来的那内部底威力所驱使,——他觉得全部队必将跟在他后面,已向路上冲上去了。
几秒钟后,他回头一看时,人们果然屈身俯向鞍桥,前伸了下颚,在他后面跃进。他们的眼睛里,都显着他见于巴克拉诺夫那里一样的紧张的热烈的表情。
这是莱奋生所能存留的最后的有着联络的印象。因为同时就有一种什么眩眼而怒吼的东西,伸到他上面,——打击他,旋转他,蹂躏他,——他早不意识到自己,只觉得自己还是活着,而奔向沸腾的橙红色的深渊上去了……
……美谛克并不回顾,也不听到追随,然而他知道还有人在追蹑他。当手枪三响,接连而起,于是发出一齐射击声来的时候,他以为是打他的,就跑得更快了。山峡突然展开,成了一个狭小的树林茂密的溪谷。美谛克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直到他再到了斜坡。这时起了第二次一齐射击,于是一次又一次,没有停时,——全森林都咆哮,苏醒了……
“唉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呵 呀……我的上帝……”每一次震耳的一齐射击声起,美谛克便发着抖,轻轻地说,他的伤破的脸上,也显出悲哀的苦相,恰如孩子们想要挤出眼泪时候的模样一般。然而他的眼睛却干燥得讨厌而且羞人。因为他提起了最后的气力,跑着跑着,跑得很久了。
射击声低下去了,好象换了一个方向。这之后,就全然听不见了。
美谛克回顾了几次:看不见一个追蹑的人。没有一物来扰这主宰周围的,远远地遍是响声的寂静。他气息奄奄地倒在最近的最适宜的丛莽下。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用两手枕在颊下,将身子曲成线团一样,紧张地凝视着前面,静卧了几秒钟。离他十步之处,在一株几乎弯到地面,浴着日光的细小的脱尽叶子的白桦树上,站着一匹条纹的栗鼠,用了天真的带黄的小眼睛在看他。
美谛克忽然坐起,抱了头,大声呻唤起来。栗鼠吓得唧唧地叫着,逃进草里去了。美谛克的眼睛简直好象发疯一样。他用那失了感觉的手指,抓住头发,发着哀诉似的呻吟,在地上辗转。“我做了什么事了……阿 阿……我做了什么事了,”他用肘弯和肚子打着滚,反复说。每一瞬息,他更加分明地,难熬地,哀伤地,悟出自己的逃走,三响的枪声,和接着的一齐射击的真的意义来了。“我做了什么事了,我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一个这样好,这样高尚,愿意大家都好的脚色,——阿 阿……我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呢?”
他的行为愈见得可鄙而且可憎,他就愈觉得未有这种行为以前的自己,愈加良善,洁白而且高尚。他的苦恼,也不很为了因为他的这种行为,致使相信他的几十个人送了命,倒是为了这行为的洗不掉的讨厌的斑点,和他在自己里面所发见的一切良善和洁白相矛盾了。
他机械底地拔出手枪来,怀着惊疑和恐怖,凝视了好一晌。但他也就觉得,自己是决不会自杀,决不能自杀的了,因为他在全世界上,最爱的还是自己,——他的白晰的,肮脏的,纤弱的手,他的唉声叹气的声音,他的苦恼和他的行为,连其中的最可厌恶的事。他早已用了偷儿似的悄悄的顾忌,装作只被擦枪油和气味熏得发了昏,自己全无所知的样子,赶紧将手枪塞在衣袋里了。
他现在已不呻吟,也不啼哭了。用两手掩了脸,静静地伏卧着。自从他离开市镇以来,最近的几个月之间所经历的一切,又排成疲乏的,悲凉的一串,在他眼前走过去:他现在已以为愧的他那幼稚的梦想,第一回战斗和负伤的苦痛,——木罗式加,病院,银发的老毕加,死了的弗洛罗夫,有着她那大的疲劳的眼睛的华理亚,还有在这之前,一切全都失色了的泥沼的可怕的徒涉。
“我禁不起了。”美谛克用了忽然的率直和真诚,想,而且对于自己起了大大的同情。“我禁不起了,这样低的,非人的,可怕的生活,我是不能再过下去的。”——他为了要将自己显得更加可怜,并且将本身的裸露和卑劣,躲在自己的同情之念的光中,便又想。
他还是总在审判自己的行为,而且在懊悔,但一想到现在已经完全自由,能够走到更无这可怕的生活之处,更没有人知道他的行为之处去了的时候,却又即刻禁不住了在心中蠢动的个人底的希望和欢欣。“我到市镇去就是,一到那边,我就干干净净了。”——他一面想,一面竭力在这决定上,加上伤心的万不得已的调子去。而且费了许多力,他这才按住了生怕这决定也许不能实现的恐怖,羞愧,和高兴的感情。
……太阳已经倾到细小的,弯曲的白桦的那边去了,树在这时都成了阴影。美谛克掏出手枪来,将它远远地抛在丛莽里。于是寻到一个水泉,洗过脸,就坐在这旁边。但他还总在踌躇,不敢走出大路去。“如果那里还有白军呢?……”——他苦恼地想。他听到极细小的流水,在草莽里轻轻地潺湲……
“但这岂不是都一样么?”——美谛克忽然用了他此时从一切良善和同情的思想的堆积中,寻了出来的率直和真诚,想。
他深深地叹息,扣好短衫的扣子,慢慢地走向通到土陀·瓦吉的街道之所在的方向去了。
莱奋生不知道他的半无意识的状态继续了有多么久。——他觉得好象很长久,但其实是至多不过一分钟——然而当他定了心神的时候,他大为惊讶的,是自己还象先前一样坐在鞍桥上,只是那长刀已经不在他手里了。在他眼前,有他的长鬃毛的黑马的头和那鲜血淋漓的耳朵。
他这时才听到枪声,并且知道了这是在向他们射击。——枪弹就在头顶上呼呼地纷飞。但他又立刻省悟到这射击是来自背后,最可怕的顷刻也已经留在后面了。这刹那间,又有两个骑马的追及了他。他认识是华理亚和刚卡连珂。工兵的颊上满是血。莱奋生记起了部队,回过头去看,——并没有什么部队在那里:满路都躺着人和马的尸骸,——有几个骑士以苦勃拉克为头,在跟着莱奋生疾走,远一点还有几个小团体,迅速地消散了。一个人骑着跛脚的马,落在后面,挥着手在叫喊。黄色帽带的人们围上去,用枪柄来打他,他摇着跌落马下了。莱奋生皱着眉,转过了脸去。
这时他和华理亚和刚卡连珂都到了道路的转角。射击静了一点,枪弹已不在他们的耳边纷飞。莱奋生机械地勒马徐行。生存的袭击队员们也一个一个地赶到。刚卡连珂一数,加上了他自己和莱奋生,是十九人。
他们一声不响,用了藏着恐怖,然而已经高兴的眼睛,看着丧家之狗一般,孤寂地,不停地,跑在他们前面的那狭窄的,黄色的,沉默的太空,在斜坡上飞驰。
马渐渐缓成快步,于是晒焦的树桩,丛莽,路标,远处的树林上面的明朗的天,都一一可以分辨了。此后马又用了常步前进。
莱奋生骑着,垂头沉思,略略走在前头。他时时无法可想地四顾,好象要问什么事,而不能想起的一般,——他用了长的没有着落的眼光,奇特地,懊恼地向大家凝视。忽然间,他勒住马,转过脸来了,这才用了他那大的,深的,蓝褐色的眼,深沉地遍看了部下的人们。十八人同时站住了,就象一个人。立刻很寂静。
“巴克拉诺夫在那里?”莱奋生问道。
袭击队员们
袭击队员们
十八人一言不发,失神似的看着他。
“巴克拉诺夫给他们结果了……”刚卡连珂终于说,严肃地看着他那指节崚嶒的,巨大的拉着缰绳的手。
在鞍上屈着身子,和他并骑的华理亚,便忽然伏在她的马颈上,高声地歇斯迭里地哭了起来。她的长的散掉了的辫发,几乎拖到地面上,而且在颤动。马就疲乏地将一只耳朵一抖,合上了那挂下的嘴唇。企什向华理亚这边一瞥,也呜咽起来,转过了脸去。
莱奋生的眼,还停在大家上面几秒钟。于是他不知怎地,全身顿然失了气力,萎缩下去了。大家也忽然觉得他很衰弱,很年老。然而他已经并不以自己的弱点为羞耻,或是遮掩起来了。他垂了头,
着长的湿润的睫毛,坐着。而且眼泪滚到了他的须髯……大家都转眼去看别处,——来制住自己的哭。
莱奋生拨转他的马头,缓缓地前进了。部队跟在他后面。
“不要哭了,哭什么……”刚卡连珂扶着华理亚的肩头,使她起来,一面抱歉似的说。
莱奋生也终于镇静了,他总是时时失神似的四顾而且——每一想到巴克拉诺夫已经死掉,——便又哭了起来。
他们这样地走出森林去了,——这十九人。
非常突然地森林在他们面前一变而为广漠:高远的蔚蓝的天,太阳照着的,已经收割的,一望无际的平野。在别一面,即柳树森然,使弥漫的河流耀作碧色之处,有一片打麦场,丰肥的麦积和草堆的金色圆顶正在晃耀。那地方,在过他们一流的——愉快的,热闹的,勤苦的生活。斑斓的小甲虫似的爬着人们,飞着麦束,有节奏而枯燥地响着机械,从闪烁的糠皮和尘埃的云烟里,发着兴奋的声响和女娃的珠玑一般纤细的欢笑的声音。河的那边,是蓝闪闪的连山,上支苍穹,又将它那支脉伸到黄色绻毛的林子里。在峻峭的山峰上,向谷间飞下一片被海水所染的,带些蔷薇颜色的白云的透明的泡沫,沸沸扬扬,斑斑点点,恰如新挤的牛乳一般。
莱奋生用了沉默的,还是湿润的眼,看着这高远的天空,这约给面包与平和的大地,这在打麦场上的远远的人们,——它应该很快地使他们都变成和自己一气,正如跟在他后面的十八人一样。于是他不哭了:他必须活着,而且来尽自己的义务。
一九二五—二六年。
后记
要用三百页上下的书,来描写一百五十个真正的大众,本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以《水浒》的那么繁重,也不能将一百零八条好汉写尽。本书作者的简炼的方法,是从中选出代表来。
三个小队长。农民的代表是苦勃拉克,矿工的代表是图皤夫,牧人的代表是美迭里札。
苦勃拉克的缺点自然是最多,他所主张的是本地的利益,捉了牧师之后,十字架的银链子会在他的腰带上,临行喝得烂醉,对队员自谦为“猪一般的东西”。农民出身的斥候,也往往不敢接近敌地,只坐在丛莽里吸烟卷,以待可以回去的时候的到来。矿工木罗式加给以批评道——
“我和他们合不来,那些农人们,和他们合不来。……小气,阴气,没有胆——毫无例外……都这样!自己是什么也没有。简直象扫过的一样!……”(第二部之第五章)
图皤夫们可是大不相同了,规律既严,逃兵极少,因为他们不象农民,生根在土地上。虽然曾经散宿各处,召集时到得最晚,但后来却“只有图皤夫的小队,是完全集合在一气”了。重伤者弗洛罗夫临死时,知道本身的生命,和人类相通,托孤于友,毅然服毒,他也是矿工之一。只有十分鄙薄农民的木罗式加,缺点却正属不少,偷瓜酗酒,既如流氓,而苦闷懊恼的时候,则又颇近于美谛克了。然而并不自觉。工兵刚卡连珂说——
“从我们的无论谁,人如果掘下去,在各人里,都会发见农民的,在各人里,总之,属于这边的什么,至多也不过没有穿草鞋……”(二之五)
就将他所鄙薄的别人的坏处,指给他就是自己的坏处,以人为鉴,明白非常,是使人能够反省的妙法,至少在农工相轻的时候,是极有意义的。然而木罗式加后来去作斥候,终于与美谛克不同,殉了他的职守了。
关于牧人美迭里札写得并不多。有他的果断,马术,以及临死的英雄的行为。牧人出身的队员,也没有写。另有一个宽袍大袖的细脖子的牧童,是令人想起美迭里札的幼年时代和这牧童的成人以后的。
解剖得最深刻的,恐怕要算对于外来的知识分子——首先自然是高中学生美谛克了。他反对毒死病人,而并无更好的计谋,反对劫粮,而仍吃劫来的猪肉(因为肚子饿。)他以为别人都办得不对,但自己也无办法,也觉得自己不行,而别人却更不行。于是这不行的他,也就成为高尚,成为孤独了。那论法是这样的——
“……我相信,我是一个不够格的,不中用的队员……我实在是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我在这里,和谁也合不来,谁也不帮助我,但这是我的错处么?我用了直心肠对人,但我所遇见的却是粗暴,对于我的玩笑,揶揄……现在我已经不相信人了,我知道,如果我再强些,人们就会听我,怕我的,因为在这里,谁也只向着这件事,谁也只想着这件事,就是装满自己的大肚子……我常常竟至于这样地感到,假使他们万一在明天为科尔却克所带领,他们便会和现在一样地服侍他,和现在一样地法外的凶残地对人,然而我不能这样,简直不能这样……”(二之五)
这其实就是美谛克入队和逃走之际,都曾说过的“无论在那里做事,全都一样”论,这时却以为大恶,归之别人了。此外解剖,深切者尚多,从开始以至终篇,随时可见。然而美谛克却有时也自觉着这缺点的,当他和巴克拉诺夫同去侦察日本军,在路上扳谈了一些话之后——
“美谛克用了突然的热心,开始来说明巴克拉诺夫的不进高中学校,并不算坏事情,倒是好。他在无意中,想使巴克拉诺夫相信自己虽然无教育,却是怎样一个善良,能干的人。但巴克拉诺夫却不能在自己的无教育之中,看见这样的价值,美谛克的更加复杂的判断,也就全然不能为他所领会了。他们之间,于是并不发生心心相印的交谈。两人策了马,在长久的沉默中开快步前进。”(二之二)
但还有一个专门学校学生企什,他的自己不行,别人更不行的论法,是和美谛克一样的——
“自然,我是生病,负伤的人,我是不耐烦做那样麻烦的工作的,然而无论如何,我总该不会比小子还要坏——这无须夸口来说……”(二之一)
然而比美谛克更善于避免劳作,更善于追逐女人,也更苛于衡量人物了——
“唔,然而他(莱奋生)也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学问的人呵。单是狡猾罢了。就在想将我们当作踏脚,来挣自己的地位。自然,您总以为他是很有勇气,很有才能的队长罢。哼,岂有此理!——都是我们自己幻想的!……”(同上)
这两人一相比较,便觉得美谛克还有纯厚的地方。弗理契《代序》中谓作者连写美谛克,也令人感到有些爱护之处者,大约就为此。
莱奋生对于美谛克一流人物的感想,是这样的——
“只在我们这里,在我们的地面上,几万万人从太古以来,活在宽缓的怠惰的太阳下,住在污秽和穷困中,用着洪水以前的木犁耕田,信着恶意而昏愚的上帝,只在这样的地面上,这穷愚的部分中,才也能生长这种懒惰的,没志气的人物,这不结子的空花……”(二之五)
但莱奋生本人,也正是一个知识分子——袭击队中的最有教养的人。本书里面只说起他先前是一个瘦弱的犹太小孩,曾经帮了他那终生梦想发财的父亲卖旧货,幼年时候,因为照相,要他凝视照相镜,人们曾诓骗他说将有小鸟从中飞出,然而终于没有,使他感到很大的失望的悲哀。就是到省悟了这一类的欺人之谈,也支付了许多经验的代价。但大抵已经不能回忆,因为个人的私事,已为被称为“先驱者莱奋生的莱奋生”的历年积下的层累所掩蔽,不很分明了。只有他之所以成为“先驱者”的由来,却可以确切地指出——
“在克服这些一切的缺陷的困穷中,就有着他自己的生活的根本底意义,倘若他那里没有强大的,别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拟的,那对于新的,美的,强的,善的人类的渴望,莱奋生便是一个别的人了。但当几万万人被逼得只好过着这样原始的,可怜的,无意义地穷困的生活之间,又怎能谈得到新的,美的人类呢?”(同上)
这就使莱奋生必然底地和穷困的大众联结,而成为他们的先驱。人们也以为他除了来做队长之外,更无适宜的位置了。但莱奋生深信着——
“驱使着这些人们者,决非单是自己保存的感情,乃是另外的,不下于此的重要的本能,借了这个,他们才将所忍耐着的一切,连死,都售给最后的目的……然而这本能之生活于人们中,是藏在他们的细小,平常的要求和顾虑下面的,这因为各人是要吃,要睡,而各人是孱弱的缘故。看起来,这些人们就好象担任些平常的,细小的杂务,感觉自己的弱小,而将自己的最大的顾虑,则委之较强的人们似的。”(二之三)
莱奋生以“较强”者和这些大众前行,他就于审慎周详之外,还必须自专谋画,藏匿感情,获得信仰,甚至于当危急之际,还要施行权力了。为什么呢,因为其时是——
“大家都在怀着尊敬和恐怖对他看,——却没有同情。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居部队之上的敌对底的力,但他已经觉悟,竟要向那边去,——他确信他的力是正当的。”(同上)
然而莱奋生不但有时动摇,有时失措,部队也终于受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的围击,一百五十人只剩了十九人,可以说,是全部毁灭了。突围之际,他还是因为受了巴克拉诺夫的暗示。这和现在世间通行的主角无不超绝,事业无不圆满的小说一比较,实在是一部令人扫兴的书。平和的改革家之在静待神人一般的先驱,君子一般的大众者,其实就为了惩于世间有这样的事实。美谛克初到农民队的夏勒图巴部下去的时候,也曾感到这一种幻灭的——
“周围的人们,和从他奔放的想象所造成的,是全不相同的人物……”(一之二)
但作者即刻给以说明道——
“因此他们就并非书本上的人物,却是真的活的人。”(同上)
然而虽然同是人们,同无神力,却又非美谛克之所谓“都一样”的。例如美谛克,也常有希望,常想振作,而息息转变,忽而非常雄大,忽而非常颓唐,终至于无可奈何,只好躺在草地上看林中的暗夜,去赏鉴自己的孤独了。莱奋生却不这样,他恐怕偶然也有这样的心情,但立刻又加以克服,作者于莱奋生自己和美谛克相比较之际,曾漏出他极有意义的消息来——
“但是,我有时也曾是这样,或者相象么?
“不,我是一个坚实的青年,比他坚实得多。我不但希望了许多事,也做到了许多事——这是全部的不同。”(二之五)
以上是译完复看之后,留存下来的印象。遗漏的可说之点,自然还很不少的。因为文艺上和实践上的宝玉,其中随在皆是,不但泰茄的景色,夜袭的情形,非身历者不能描写,即开枪和调马之术,书中但以烘托美谛克的受窘者,也都是得于实际的经验,决非幻想的文人所能著笔的。更举其较大者,则有以寥寥数语,评论日本军的战术云——
“他们从这田庄进向那田庄,一步一步都安排稳妥,侧面布置着绵密的警备,伴着长久的停止,慢慢地进行。在他们的动作的铁一般固执之中,虽然慢,却可以感到有自信的,有计算的,然而同时是盲目的力量。”(二之二)
而和他们对抗的莱奋生的战术,则在他训练部队时叙述出来——
“他总是不多说话的,但他恰如敲那又钝又强的钉,以作永久之用的人一般,就只执拗地敲着一个处所。”(一之九)
于是他在部队毁灭之后,一出森林,便看见打麦场上的远人,要使他们很快地和他变成一气了。
作者法捷耶夫(Alexandr Alexandrovitch Fadeev)的事迹,除自传中所有的之外,我一无所知。仅由英文译文《毁灭》的小序中,知道他现在是无产者作家联盟的裁决团体的一员。
又,他的罗曼小说《乌兑格之最后》,已经完成,日本将有译本。
这一本书,原名“Razgrom”,义云“破灭”,或“溃散”,藏原惟人译成日文,题为《坏灭》,我在春初译载《萌芽》上面,改称《溃灭》的,所据就是这一本;后来得到R. D. Charques的英文译本和Verlag für Literatur und Politik出版的德文译本,又参校了一遍,并将因为《萌芽》停版,放下未译的第三部补完。后二种都已改名《十九人》,但其内容,则德日两译,几乎相同,而英译本却多独异之处,三占从二,所以就很少采用了。
前面的三篇文章,自传原是《文学的俄罗斯》所载,亦还君从一九二八年印本译出;藏原惟人的一篇,原名《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登在一九二八年三月的《前卫》上,洛扬君译成华文的。这都从《萌芽》转录。弗理契(V. Fritche)的序文,则三种译本上都没有,朱杜二君特为从《罗曼杂志》所载的原文译来。但音译字在这里都已改为一律,引用的文章,也照我所译的本文换过了。特此声明,并表谢意。
卷头的作者肖像,是拉迪诺夫(I.Radinov)画的,已有佳作的定评。威绥斯拉夫崔夫(N. N. Vuysheslavtsev)的插画六幅,取自《罗曼杂志》中,和中国的“绣像”颇相近,不算什么精采。但究竟总可以裨助一点阅者的兴趣,所以也就印进去了。在这里还要感谢靖华君远道见寄这些图画的盛意。
上海,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