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部队里的美谛克
式泰信斯基从为了粮食,跑到野战病院里来的经理部长的助手那里,才知道了出发的事。
“是刁钻的脚色——这莱奋生。”助手将苍白色的驼背晒着太阳,说。“倘若没有他,我们怕都完了罢……你想想看!——到野战病院去的路,谁也不知道。所以,来攻击我们的时候,——我们领了全部队,到了这里了!想一想罢,我们是怎么的……况且在这里,是粮食呀,粮秣呀,都已经准备得停停当当。真会想……”助手感叹着,摇摇头。但式泰信斯基却觉得他的称赞莱奋生,与其说为了他真是“刁钻的脚色”,倒是因为将自己所没有的性质归之别人,于助手自己反而觉得舒服的。
这一天,美谛克第一次能够站起来了。他支着臂膊,走向草地去。在脚下感着惊人地愉快的有弹力的短草,他无端地欢笑。后来躺在行榻上,也许因为疲劳了,或者是为了这大地的欢欣的感觉,心脏高声地跳个不停。两脚还为了衰弱在发抖,而快活的好象马蚁在爬一般的痒觉,却穿透了全身。
美谛克散步时,弗洛罗夫羡慕似的向他望,于是美谛克就总不能克服了仿佛对他不起的感情。弗洛罗夫已经病得很久,久到将周围的人们的同情都汲尽了。在他们的不能省的爱护和挂念中,他听到了“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死呢”?这一个永是存在的疑问。然而他不愿意死。对于“生”的他的执迷的这分明的盲目,就象墓石一样,将大家压着了。
直到美谛克留居病院的最后的一天,他和华理亚之间,就继续着奇妙的关系,这好象一种游戏,那对手希望着什么,是彼此都明白的,然而又彼此害怕着对手,谁也不敢跨出大胆的,决定底的一步去。
在她那结识了许多男人,多到在记忆里,他们的眼睛的颜色,头发的颜色,或者连姓名也分不清了的辛苦而很难忍受的一生中,华理亚对谁也从来不能说出“可念的,可爱的人”的话过。美谛克是她有对他来说这话的权利,而且也要说这话的最初的男人。在她,是只有他,——只有这样美,这样温和的男人,——才能够使她那为母的热情,得到平静,她以为正因为这缘故,所以爱了他的。(但其实,这确信是在她爱了美谛克之后,才在她里面发生出来的,而她的不孕性,和她的个人底的希望也有着独立的生理底原因。)在不安的沉默中,她每天呼唤他,每天不倦地贪婪地寻求他——将他从人们之中领出,将自己的迟暮的爱来献给他罢……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没有决计直白地来说出。
美谛克虽然也以那刚刚成熟的青春的热和空想,希望着一样的事,然而他竭力回避着和她两个的牵连——或者招毕加和自己在一处,或者诉说着自己的不舒服。因为从来没有接近过女人,他胆怯了。他也想到,自己竟不能象别人一样么,于是十分羞。他偶然也战胜了这胆怯,然而这回是愤怒的木罗式加的形象,他挥着鞭子,从泰茄中走了出来的形象,涌现于他的眼前,于是美谛克便经验到锐利的恐怖和对他还未报答之恩的意识的混合起来的东西了。
在这游戏中,他消瘦而成为长条子了。但直到最后的瞬息间,他终于没有克服那胆怯。他和毕加一同,简直好象对于外人似的,向大家作了勉勉强强的别,走掉了。华理亚在小路那里追上了他们。
“来,连作别,也不好好地作么?”她因为飞跑和感奋,红着脸说。“在那边,不知怎地我难为情起来了……这样的事倒向来没有过,什么难为情。”她说着,就照矿山里的年青姑娘们谁都做的那样,将镂花的烟盒,好象做坏事似的塞在他的手中。
她的感奋和这赠品,和她很不相称。美谛克可怜她了,而当毕加的眼前,又觉得抱愧。他微微地一碰她的嘴唇,她用了烟一般的最后的眼向他看,于是她的嘴唇牵歪了。
“来看我,不要忘记罢!……”当他们为森林所隐蔽时,她大声叫道。待到知道了并无回答,便倒在草上,哭起来了。
在道上,从深的回忆得了解放的美谛克,时时觉得自己已是真的袭击队员,为了晒太阳,竟还卷起了衣袖,——这在他,以为当和那大可记念的“姊妹”交谈之后,他所开始了的新生活,是十分紧要的。
伊罗罕札的河口,已被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所占领。毕加是骇怕,焦躁,一路诉说着想象出来的痛苦。美谛克竟无法使他同意,避出村子,绕道从山谷前行。他们遂只好顺爬过山,沿着人所不知的山羊的小路走。到第二夜,他们从多石的峭壁,拚死命降向河流那面去。美谛克还没有觉得自己的脚的健壮。几乎到早晨,他们才摸到了高丽人的农场。两人贪馋地吸了没有盐的刁弥沙。一看见乏透了的可怜的毕加的模样,美谛克总不得不记起曾经使他心醉的坐在幽静的苇荡旁边的那闲静的,爽朗的老人的形象来。毕加就好象用了自己的压碎了似的神情,在映发没有休息和救援的这寂寞的不安和空洞。
他们于是在疏疏落落的田庄里走,在这里,没有一个听到关于日本军队的人。部队经过了这里没有呢?——对于这询问,他们是向河上指点,打听新闻,请喝蜜的克跋斯 [Kvass,一种饮料。——译者] ,姑娘们则窥看美谛克。是收获时期已经开始了。道路隐没在密丛丛的沉重的麦穗里;一到早晨,空的蛛网上,便停着露水,在空气里,是充满着秋前的象在申诉一般的蜂鸣。
他们到得希比希,已是傍晚了。村庄站在多树的丘冈的向阳之处,——从相反的一面,射过西下的夕照来。看见在倒败的,生菌的祈祷所旁,有一群帽上满缀红布的快活的,喧嚷的青年们,在玩九柱戏。一个穿着高背的农人长靴的,生着三角的尖劈一般的红胡子的,好象童话插画上的侏儒那样的小男人,刚将柱子抛完,却出丑地全部失败了。嘲弄的笑声是那酬答。这小男人也没法地微笑,但好象并不介意,倒也一样地非常高兴似的。
“那是他,莱奋生。”毕加说。
“那里?”
“那,那边,那好个红胡子的……”毕加就抛下正在惊诧的美谛克,用了恶魔似的敏捷,奔向小男人那边去了。
“喂,大家,瞧罢,——毕加!……”
“唔,是毕加哩……”
“爬来了么,这秃头鬼!……”
青年们放下游戏,围住了老人。美谛克立在一旁,决不定走过去好呢,还是等到叫他好。
“和你同来的是谁呀?”莱奋生终于问。
“从病院里来的一个人——很好的青年……”
“那是木罗式加带了来的负伤者呵。”有知道美谛克的,插口说。美谛克听得在说他了,便走近大家去。
原来九柱戏那么不行的小男人,却有着大的敏捷的眼——那眼钉住了美谛克,将他翻一个转面,恰如检查其中的一切似的,就这样地过了几秒时。
“到你的部队里来的,”美谛克因为忘记了放下袖子,红着脸,一面说。“先前是在夏勒图巴那里的……到受伤为止。”他添上一句,想增些重量。
“从什么时候起,到夏勒图巴那里去的?……”
“从六月的,唔,的中旬……”
莱奋生又射过他那试探的,检查的眼光来,问道:
“能放枪么?”
“能的……”美谛克含胡地回答。
“遏菲谟加……拿一枝马枪来……”
去取马枪之间,美谛克觉得有几十只好奇的眼睛,从各方面将他钉住。他将这无言的缠绕,开始当作敌意了。
“那么……打什么好呢?”莱奋生用了眼向四近搜寻。
“打十字架!”有人高兴地提议。
“不,打十字架,那不必……遏菲谟加,拿九柱戏的柱子去竖起来,是的,那边,在那里……”
美谛克拿了枪,因为惊惶,几乎要闭上了眼睛(这惊惶的笼罩他,并非因为要打靶,却是为了他觉得大家好象都在希望他失败的缘故。)
“将左手再靠近些——那么,就容易了。”有人忠告道。
表示出分明的同情的这话,很帮助了美谛克。他一扳机头。于是枪在音响中发射了——那时他不能不闭一闭眼——但他还能够分辨那站着的柱子已经飞开。
“好……”莱奋生笑了。“养过马没有呢?”
“没有。”美谛克用了在这样的成功之后,即使担当了别人的罪孽也不要紧那样的心情,自白说。
“这可惜,”莱奋生说。人看见,他是真在可惜的。“巴克拉诺夫,将‘求契哈’牵给他罢。”他狡猾地
着眼:“好好地养去,是温和的马呵。怎么养法,小队长会教的……我们将他编到那一个小队里去呢?”
“据我想来,还是苦勃拉克那里,——他那里正缺着人。”巴克拉诺夫说。“和毕加一起罢。”
“也好……”莱奋生同意了。“那么你去就是了……”
……向“求契哈”的最初的一瞥,逼得美谛克非将自己的成功和因此发生的孩子一般自以为荣的希望,全都忘却不可了。她是一匹善于流泪的,瘦弱的,污白色而且有着洼脊梁和大肚子的,温和的马,先前为农民或别人所有,一生中连耕了许多兑削契那 [地积名,1 Dessiatina约中国三千五百步。——译者] 的地面。还不但这些哩,最坏事的是她怀着胎,她的奇特的名字,适合到恰如上帝的祝福,正适合于没有牙齿的老婆婆一般。
“这给我,唔?……”美谛克低声地问。
“这马看相不很好,”苦勃拉克拍着她的屁股,说。“蹄子有点缺劲——不知道为了粮食,还是为了有些生病的意思……但骑着走,是可以的……”他将盖着带白色的针的四方形的头,转向美谛克这一面,用了愚钝的确信,重复说道:“骑着走是可以的……”
“这里没有另外的马么?”美谛克一面对于“求契哈”和骑着她也可以走路的事,突然感到要命的憎恶,一面便反对了。
苦勃拉克并不回答这话,但无聊地,单调地,开始讲起为了养护这脱毛的牝马的无数的危险和疾病,早晨,日中,晚上的该做的事来。
“一从行军回来不要即刻将鞍子除下,”小队长教导他说:“给她立一会,等她有些凉。一将鞍子除下,就给她擦背——用手掌,或是干草,还有,上鞍之前,也得擦的……”
美谛克嘴唇发着抖,只凝视着马匹之上的地方,却并没有听。他的勇敢的袭击队员的心情,恰如小碟子里的水一般,全都干涸了。他自己觉得只因为开初就要轻贱他所以特地分给他这样伤了蹄子的丢脸的牝马。这时候,美谛克是从他非开始不可的那新的生活的观点,在看一切自己的行为的。现在带了这样讨厌的马,那新的生活之类,就好象无从说起——此时的他,恐怕谁都以为不再是完全两样了的,强有力的有自信的人物,他也还是先前的可笑的美谛克,连好马也不能交给他的了。
“除此之外,这马,舌头还在发炎……”小队长并不管美谛克怎样地在受辱,这话可能进他耳朵去,只是坚决地说。“这是应该用矾来医治的,但不幸这里没有矾,我们在用鸡粪医治着这病——这也是很有效验的方子。用破布包起来,在加上嚼子去之前,裹在嚼子的周围的——真灵得很……”
“我是——小孩子,还是什么呢?”美谛克不去听小队长的话,自己想。“不,我到莱奋生那里去,说我不高兴骑这样的马罢……替别人受苦时义务,我是丝毫也没有的。(在他,是要自以为好象在做谁的牺牲,这才舒服的。)不,我要统统直白地说出来,给他不至于误会……”
但小队长一说完,马匹安全交给美谛克之手的时候,他才后悔他没有听取小队长的讲解了。“求契哈”低着头,在动她懒懒的白色的嘴唇。美谛克省悟了她的全生命,现在就在他手里。然而他不知道怎样处置这单纯的马的生命,却仍如先前一般;他连絟好这温和的牝马也做不到,她就在暗中将头伸到别个的干草去,使别的马和守夜人发恨,并且在马厩里往来。
“遭瘟的,那个新家伙在那里呀?……怎么连自己的马也不絟好的?……”有人在小屋里大叫。于是听到发怒的鞭声。“滚,滚,昏蛋!守夜人!——带了马去呀,滚她娘的……”
美谛克因为奔跑和内部的热,浑身流汗,头里充满着最恶毒的骂詈,时时碰着有刺的树丛,在黑暗的,睡了的街道上行走,要寻出本部来。有一处,他几乎撞进散步的一群里面去,——嘶嗄的手风琴在绞出“萨拉妥夫斯卡耶”的曲子,烟卷在烧,剑和拍车在响,姑娘们在发尖声,而大地则因发疯似的跳舞而在颤抖。美谛克怕向他们问路,绕开了。倘没有一个人的形相,从路角那边向着他出现,他也许会走一整夜的罢。
“同志!本部在那里呀?”美谛克走近去,一面说。并且知道了那是木罗式加。“阿阿,晚安……”他惴惴地,羞惭地说。
木罗式加发了一种含胡的声音,就在惶惑中站住……
“到第二个后院,往右。”他终于不想别的事,回答说。于是两眼异样地发着闪,并不回顾,从旁边走过了……
“木罗式加……是的……他在这里……”美谛克想。他就恰如先前一样,突然觉得自己是孤独,环绕着各种的危险,木罗式加呀,暗的不熟识的街道呀,不知怎么调理的温和的马呀。
走到本部时,他的决心已经完全无力。他已经不知道来干什么,不知道做什么好,说什么好了。
大约二十个袭击队员,躺在空虚的,平野一般广大的后院中央所烧的篝火的周围。莱奋生是高丽式地曲着腿,为生烟发响的火焰所魅惑,就坐在火的直近旁。这使美谛克更加想起童话里的侏儒来了。美谛克走近去,站在那后边,——谁也没有向他这面看。袭击队员们顺次讲着淫亵的故事,其中是一定夹着奇怪的教士,淫乱的教士的妻,还有轻步地上,因了教士之妻的温婉的心情,巧妙地欺骗教士的勇敢的青年的。从美谛克看来,他们的讲着这些事,并非因为这真可笑,倒因为此外无可讲,而且他们的笑,也只是为了义务。然而莱奋生却总是注意倾听,大声地,好象真是出于本心地哄笑。当大家要他也来讲述的时候,他就也讲了几件可笑的事情。他在聚集于此的人们里,是最有教养的人,所以他所讲的,也就成了最好的最淫亵的故事。但看起来,莱奋生却毫不顾忌,用了滑稽的平静模样开谈,并且淫亵的句子,仿佛别人的话一般滔滔而出,和他全不相干似的。
一看见他,美谛克便自然而然地自己也想去讲一讲,——他是以这样的事为可耻的,并且竭力装着超然于这些之上的样子,但其实却爱听这一类话,——然而他害怕,倘若他在火旁坐下,大家就会诧异地对他看,他觉得那是最不愉快的。
他于是没有加入,走掉了,——心里怀着对于自己的不如意,对于一切人们,尤其是莱奋生的怨恨的心情。“哼,不要紧,”他愤恚地闭着嘴唇,想。“无论如何,我不来伺候那马的,要死,死掉就是。看他说什么罢;我不怕的……”
从此他真不再留心到马匹上去了。只在练习和喝水时候,牵出她去。如果他在注意较深的指导者那里,他是一定要立刻遭打的。然而苦勃拉克对于自己的小队的情形,并无兴致,就只听其自然。“求契哈”是遍身疮疖,饿着,渴着走,只偶然受些别人的照应,而美谛克则被大家所憎恶,以为是“傲慢,懒惰的人”。
全小队中,只有两个人和他有些亲密,——那是毕加和企什。但他和他们交际,决不是因为他们合了他的意,乃是因为谁也不和他相往来的缘故。企什是竭力想博他的欢心,自己来寻他的。趁着美谛克为了没有擦过的枪,和小队长吵闹之后,独自躺在天篷下面,惘惘然凝视着篷顶的瞬间,企什便用了逍遥的脚步,走近他来,这样说了:
“您在生气么?……呸,算了罢!这样的一个胡涂的没有学识的东西,用不着当真的。”
“我也并不生气。”美谛克叹了一声,说。
“那么,无聊?倘是这,那又是一回事,倘是这,我也知道……”企什坐在拆掉了的车子的前段上,照平常那样子,伸开了抹得很浓的长靴。“唔,其实是,我也无聊的——因为在这里,智识分子真少。恐怕只有莱奋生,然而他也是……”企什将手一挥,含蓄地望着自己的脚。
“他也是——怎样呢?……”美谛克因为好奇心,追问道。
“唔,然而他也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学问的人呵。单是狡猾罢了。就在想将我们当作踏脚,来挣自己的地位。您不这样想么?”企什哀伤地微笑起来。“自然,您总以为他是很有勇气,很有才能的队长罢。”——他用了特别郑重的发音,说出“队长”这两字来。“哼,岂有此理!——那都是我们自己幻想的!我告诉您……就拿我们的开拔的具体底的事情来看罢——我们不用一直的冲锋,去打败敌人,却钻进这肮脏的窟窿里来了。自然,您早知道,那是因为高明的战略底观点!在那边,我们的同志们正在死掉也说不定,而我们却在这里——是为了战略底观点哩……”企什不自觉地从轮子上拔出木闩来,又惋惜地将这塞进原先的处所去。
美谛克并不相信莱奋生是真象企什所形容出来那样的人,但听他的话,是有趣的,——他久没有听到这样有教养的谈吐了,并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其中也有几分的真实。
“真是这样的么?”他站起来,说。“在我,却原以为他是好象极其出色的人物的。”
“出色的人物?”企什讨厌了。他的声音失掉了平常的甜腻的调子,其中并且响着现今自己的优越的意识。“这是怎样的误解!……只要看他挑选的是怎样的人,就是了!……那个巴克拉诺夫,是什么东西呀?一个胡涂虫!……自己以为了不得,但小子是怎样的副手呢?莫非寻不出别的人了么?自然,我是生病,负伤的人——我受了七粒子弹和空气的撞伤——我是不耐烦做那样麻烦的工作的,然而无论如何,我总该不会比小子还要坏——这无须夸口来说……”
“恐怕他没有知道你是懂得军事的罢?”
“呸,会不知道!谁都知道的,您去问问看。自然,大家是因为嫉妒,要说坏话的,然而这是事实!……”
美谛克渐渐有了元气,也开讲些自己的心情。他们在一处周旋了一天。这样的几次谈天之后,不知怎地他有些反对企什了。然而他不能离开他。长久不见的时候,他竟会自己去寻觅。企什又教给他逃脱守夜和烧饭的事,凡这些,是早已失去那新鲜的魅力,只成着无聊的义务的了。
从那时候起,部队的沸腾一般的生活,就从美谛克的旁边走过了。他没有看见部队的机构的弹簧,没有感到正在做着的一切事情的必要。在这样的隔绝中,对于新的大胆的生活的他的幻想,就消失下去了,——虽然他学会了回嘴,不怕人;晒惯了太阳,习惯了穿著,在外观上也和别的人不相上下。
二 开始
木罗式加遇见了美谛克,自己也以为奇的,是先前的怨恨和愤怒,都不再觉得了。所剩下的,只是这样的有害的人,何以又在路上出现的这一种疑心,以及他木罗式加,对他应该愤慨的一种无意识底的确信。但是这邂逅,也还是将他打动,使他要将这事即刻和谁去谈谈。
“刚才在横街上走,”他对图皤夫说。“刚要转弯,跑到我的鼻子尖前来了,——那个夏勒图巴的小伙子呵,我带来的,那个,记得么?”
“这怎样?”
“不,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问说‘到本部去,该怎么走呢?……’‘到后边的——我说——第二个后院,往右……’”
“那又怎么了呢?”图皤夫在这里面毫不能发见奇特之处,以为还有后文,便试探地问。
“不,遇见了就是了!……这还不够么?”木罗式加含着不可解的愤怒,回答说。
他忽然凄凉起来,不再愿意和人们说话。原想到晚上的集会里去的,但却钻进了干草小屋子,然而不能睡。不愉快的回忆,成了沉重的担子,向他上面压来。在他,仿佛觉得美谛克是为了要使他从一种正当的方向脱出,所以特地在路上出现似的。
第二日,他好容易,才按住那再遇见美谛克的希望,什么地方也静不下:彷徨了一整天。
“我们为什么连事情也没有,却老坐在这里的?”他怅恨地,去对小队长说。“要为了无聊,烂掉的呵……他究竟在那里想些甚么呀,我们的莱奋生?……”
“就在想要怎么办,才能使木罗式加开心呵。说是因为只是坐着想,所有的裤子都破完了。”
图皤夫竟并不体察复杂的木罗式加的心情。得不到帮助的木罗式加,便在不祥的忧郁中跑来跑去,知道他倘不能有强烈的工作来散一散闷,那可就要浸在酒里了。他从有生以来,这才第一次和自己的欲望战斗。然而他的力量是孱弱的,但有一偶然的事故,将他从没落里救出了。
钻在偏僻处所的莱奋生,和别的部队的联络几乎统统失掉了。有时能够到手的报告,描给他看的是瓦解和苦痛的腐蚀这两种可怕的图像。死的铁靴,毫无慈悲地蹂躏着马蚁群,而疯狂了的马蚁,则或者因为绝望,即投身靴下,或者成了混乱的群,逃向不能知的彼方,徒为自己本身的酸所腐蚀。不安的乌拉辛斯克的风,是送来了烟一般的血腥。
莱奋生沿着多年绝了人迹的无人知道的泰茄的小径,和铁路作了连络。他又得到报告,知道载着枪械和衣服的军用货车就要到来。铁路工人约定了来详细通知日子和时刻。莱奋生知道,部队是迟迟早早,总要被发见的,而没有弹药和防寒衣,要在泰茄里过冬,是不可能的,于是决定了实行最初的袭击。刚卡连珂赶紧放好急性佬 [地雷的绰号——译者] 。浓雾之夜,悄悄地绕出了敌阵,图皤夫的小队突然在铁路线边出现了。
……刚卡连珂将接着邮件车的货车截断,客车并无损坏。在爆发的声响中,在炸药的烟气中,破坏了的铁轨跳上空中,于是抖着落在斜坡下面了。急性佬的闩子上系着的一条绳,缠住了电线,挂着,后来使许多人绞尽了脑浆,想知道谁为了什么和什么缘故,将这东西挂在这地方。
当骑兵斥候在四近侦察之间,图皤夫带了满满地载着物件的马匹,藏在斯伐庚的森林的田庄里,一到夜,就逃出叫作“面颊”的山谷去了。几天之后,到了希比希,一个人也不缺。
“喂,巴克拉诺夫,可就要动手哩……”莱奋生说。但在他的起伏的视线里,却辨不出他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在说真话来。就在这一天,他只留下些可以带走的马,将外套,弹药,长刀,硬面包,都分给各人,仅剩了驮马能够运送的这一点。
到乌苏里的乌拉辛斯克山溪,已经都被敌军占领。新的兵力集中于伊罗罕札河口,日本军的斥候在各处侦察,常常和莱奋生的巡察冲突起来。到八月底,日本军开始前进了。他们从这田庄进向那田庄,一步一步都安排稳妥,侧面布置着绵密的警备,伴着长久的停止,慢慢地进行。在他们的动作的铁一般固执之中,虽然慢,却可以感到有自信的,有计算的,然而同时是盲目底的力量。
莱奋生的斥候显着杀伐的眼回来了,但他们的报告,是互相矛盾的。
“这究竟是怎么的!”莱奋生冷冷地回问。“昨天说他们是在梭罗孟那耶的,今朝却在摩那庚了,——那么,他们是在后退么?……”
“那我我不知道,”斥候呐呐地说。“也许前哨在梭罗孟那耶罢……”
“那么,在摩那庚的,不是前哨,却是本队,你怎么知道的呢?”
“农人们说的……”
“又是农人们!……人怎样命令你的呀?”
斥候于是捏造了些胡说八道的事情,说明他何以不能深入。但其实,他是给女人们的饶舌吓住了,离敌十威尔斯忒,就坐在丛莽里,吸着烟卷,在等候可以回去了的时候。“你自己拱出一回鼻子去罢。”——他一面着眼,用鬼鬼祟祟的农夫眼色,斜瞥着莱奋生,一面想。
“你应该自己去走一趟了,”莱奋生对巴克拉诺夫说。“否则,在这里我们会给人家扑杀,象苍蝇一般。这些家伙是没法可想的。你带了谁,在太阳未出之前就动身罢。”
“带谁去呢?”巴克拉诺夫问。他内心虽然汹涌着剧烈的战斗底的欢欣,但硬装着认真的深思远虑模样,他也如莱奋生一样,是以为必须将自己的真感情遮掩起来的。
“你自己挑选罢……那个苦勃拉克那里的新来的也可以——是叫作美谛克的罢?又可以顺便看看那是怎样的青年。人们说他好象不行,但是他们弄错的也说不定……”
做斥候去是美谛克的无上的机会。他在部队中的短短的生活之间,已经存贮了非常之多的尚未成就的工作,不会完结的约束,和未曾实现的希望,而于那每一事,则连本可成就的事,也至于失掉那价值和意义了。而且综合起来,这些责任和懒惰,压在他身上,是沉重而且苦痛,使他不能从这被囚的,无意思的狭窄的环境中逃出,现在他觉得,仿佛仗这勇敢的一击,便可以冲破了。
他们在未明之前出发。泰茄的尖顶上,已经闪着微红,山脚下的村中,送来了第二遍的公鸡叫。四周是寒冷,昏暗,还有些阴森。这境遇的异常,危险的豫感,成功的希望,——凡这些,在两人里面,激起了一种战斗底的心情;各种另外的情感,全不重要了。在身体中——是血液生波,筋肉见韧,而空气则冰冷地,竟至于显得好象在钻刺,在发声。
“阿呀,你的马,满生着疥癣哩。”巴克拉诺夫说。“没有照管么?那是不行的……一定是苦勃拉克模模胡胡,没有教给你怎么理值罢?”一个知道如何养马的人,会毫无良心,一直弄到这模样,巴克拉诺夫是连梦里也想不到的。“没有教罢,唔?”
“我怎么说呢?……”美谛克窘急起来:“就全般说,他是不很肯照应的。可是听谁好呢,也不知道。”他愧对自己的谎话,在鞍桥上缩着身子,一瞥巴克拉诺夫。
“谁都可以,你只要好好地问就是了。在那里明白这等事情的人很多。他们里面尽有着好小子……”
美谛克也几乎翻掉了据为己有的企什的意见,巴克拉诺夫有些中他的意了。他胖得圆圆的,缀住了似的坐在鞍上。他的眼褐色而锐敏,将一切事物,在动荡中抓住,而在这瞬息间也已经将要点从不关紧要的事物中析出,发出实践底的结论来:
“喂,朋友,我先前就在看你的鞍子为什么宽滑了的!你将后面的肚带收得很紧,前面的却拖着。不反一反,是不行的。好,给你来系过罢……”
美谛克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巴克拉诺夫已经跳下马,在鞍子那里动手收拾了。
“那……你的鞍鞯也打着皱哩……下来罢,下来罢——要把马糟蹋了。给你从头弄好罢。”
数威尔斯忒之后,美谛克就确信起来,巴克拉诺夫比他良好而且能干得远,不但这一点,巴克拉诺夫也是非常强壮而且勇敢的人,因此他美谛克应该服从他,毫无贰话。巴克拉诺夫这一面,则不挟一些先入之见,以接近美谛克去,虽然接着也觉得自己的优越,但还是竭力要凭着没有羼杂的观察,来定他的真价值,一面看作同等的脚色,和他去谈天:
“谁绍介你来的呢?”
“原没有谁,是自己跑来的,虽然给我证明书的,是急进派……”
美谛克记起了式泰信斯基的奇特的举动,就想将保送他的团体的意义,设法弄得含糊些。
“急进派?……你不该和他们往来的——和这些臭小子……”
“但我是不管这些的……只因为有两三个高中学校的同学在那里,我就也……”
“你在高中学校卒了业么?”巴克拉诺夫截住话。
“唔?是的,卒了业的……”
“那很好。我也进过职业学校。学旋盘工。但没有卒业,因为上学太晚了。”恰如分辩似的,他说。“后来我在造船厂做工,直到兄弟长大……这之间,这回的乱子就闹起来了……”
暂时缄默之后,他沉思似的,拖长了调子说:
“是的……高中学校……孩子时候,我也很想进去的,但怎么能……”
美谛克的话,好象在他心里唤起许多无用的回忆来了。美谛克用了突然的热心,开始来说明巴克拉诺夫的不进高中学校,并不算坏事情,倒是好。他在无意中,想使巴克拉诺夫相信自己虽然无教育,却是怎样一个善良,能干的人,但巴克拉诺夫却不能在自己的无教育之中,看见这样的价值,美谛克的更加复杂的判断,也就全然不能为他所领会了。他们之间,于是并不发生心心相印的交谈。两人策了马,在长久的沉默中开快步前进。
路上时时遇见斥候,但他们仍然说谎,象先前一样。巴克拉诺夫只是摇头。他们在离梭罗孟那耶的小村三威尔斯忒的田庄里下了马,步行前去。太阳已经西倾,农妇们的杂色的头巾,点缀着疲倦了的田野。从肥大的禾堆上,则静静地躺下浓厚的,柔软的影子来。巴克拉诺夫向着迎面遇见的马车,问在梭罗孟那耶可有日本兵没有。
“听人说,早上来了五个人,现在却又没听说了……但愿能够给我们收起麦子来——他们先在地狱里……”
美谛克的心狂跳起来了,但他并不觉得恐怖。
“那么,他们是真在摩那庚了。”巴克拉诺夫说。“来的那些一定是斥候。总之,去罢……”
他们被忧愁的犬吠声所迎接,进了村中。在竖起一束缚在竿上的干草和门前停着马车的客店里,他们“巴克拉诺夫式地”将面包放在大碗里,喝过牛乳。到后来,美谛克每当带着一种不舒服,想起这回的驰驱,则在自己眼前,总看见巴克拉诺夫显着活泼的脸相,上唇带些牛乳点,走出街上去了那时的神情。他们走不到几步,突然从横街里跑出一个提高了裙子的胖女人来,一撞见他们,就柱子一般站住了。她的圆睁的眼,陷在头巾中,她的嘴,是被捕的鱼似的在吸空气。而且忽然,用了最尖利的高声,叫起来了:
“孩子们,我的孩子们,你们那里去呀?许许多日本兵,就在学校里边呵。他们就要到这里来了,快逃罢,他们就要到这里来了!……”
美谛克还没有全领会她的话之际,从横街里已经出现了开正步,背枪枝的四个日本兵。巴克拉诺夫发一声喊,同时也抓起了手枪,就在眼前瞄了准——向两个发射了。美谛克似乎看见他们的背后喷出血团,两个人都倒毙在地面上。第三弹没有打中,手枪也不灵了。余下的日本兵中的一个,连忙逃走,别的一个是从肩头取下枪枝来。但是,当此之际,为强有力地主宰了他的新的力量所动,压倒了恐怖的美谛克,却对他连放了好几枪。当最后的一弹打中了日本兵时,他已经倒在尘土里抽搐了。
“我们跑罢!……”巴克拉诺夫叫道。“到马车那里去!……”
几分钟之后,他们就解下了在客店前发跳的马,扬起着尘埃的热的旋涡,在街上疾走了。巴克拉诺夫站在马车上,时时反顾,看可有追来的人,一面用缰绳的头,竭力打马。大约在村子的中央模样,有五六个喇叭卒在吹告警的嗽叭。
“他们在这里……统统!……”他用了得意的愤怒,大声说。“统统!……是主力!你听到他们在吹嗽叭么?……”
美谛克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倒在马车的底板上,正在自己能够逃脱了的狂喜中,料想那在热而乏的尘土里被他打死了的日本兵,因为临终的苦恼,在拚命地挣扎。他看见巴克拉诺夫时,似乎他那痉挛的脸,也见得讨厌,可怕了。
过了些时,巴克拉诺夫已经在微笑。
“我们干得出色!是不是?他们进村子,我们也进村子——就是一下子。但是你,朋友,是一个好脚角。我还料不到你会这样哩,真的!没有你,他的弹子就要将我们打通了!”
美谛克竭力要不看他,躺着,埋了头,黄而且青,脸上显着暗色的斑,在车子里——好象烂了根的谷穗。
走了两威尔斯忒远近,听不见有人追来,巴克拉诺夫便将马靠近遮在路上的独株的榆树下。
“你,等在这里,我赶紧上树去,看一看怎么样……”
“为什么?……”美谛克用了断然的声音问。“我们快走罢,应该去报告一切……主力在那地方,是明明白白的……”他要使自己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然而不能。他现在怕敢留在敌人的左近。
“不,还是等一等好。我们不是专为了来杀三个蠢才的。给嗅出确实的事情来罢。”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二十人上下的骑兵,从梭罗孟那耶村缓步出来了。“倘给看见了,不知道会怎样哩?”巴克拉诺夫心中感着战栗,一面想:“我们恐怕不能坐这马车去了罢。”然而他自制着,决计等到最后的可能的时间。被丘冈遮住,为美谛克所看不见的骑兵已经到了半路之际,巴克拉诺夫就在那了望处望见了步兵,——他们踏起浓尘,闪着枪,排成密密的柱子,正从村子里走出……在火速的疾驱,直到田庄之间,两个袭击队员几乎弄死了马匹。他们在田庄里换骑了自己的马,数瞬之后,已在路上向希比希疾走了。
长于先见的莱奋生,在他们未到之前,(他们是夜里才回来的,)就布置了加严的警备——苦勃拉克的徒步小队。小队的三分之一,和马匹一同留下,其余则在村旁的旧蒙古城寨的堡垒后面,当警备之任。美谛克将马交给巴克拉诺夫,和队一同留下了。
美谛克虽然很疲劳,但不想睡。雾从河边展布开来,空气是冷的。毕加翻一个身,说着梦话。步哨的脚下,野草在作响,象谜一般。美谛克仰卧着,睁眼在寻星星。星在仿佛躺在雾帐背后的黑的空虚中,依稀可见。于是美谛克自己里面,感到了更暗的,更钝的——因为那地方是星也没有的缘故——和这一样的空虚。他还以为这一样的空虚,弗洛罗夫一定常常感到。他突然想起,这人的运命,不和他的运命相象么,因此就立刻害怕起来了。他竭力想逐出这恐怖的思想,然而弗洛罗夫的形象,总浮在他的眼前。他没有活气地带着挂下的手和枯透了的脸,躺在行榻上在看他,他的上面,枫叶在幽静地作响。“他死了呵!……”和恐怖一同,美谛克想。然而弗洛罗夫动起指头来,并且转脸向他,带着骨立的微笑,说:“大家……在闹……”忽然之间,他在行榻上发了痉挛,从他那里有什么团块迸散,于是美谛克看见那全不是弗洛罗夫了,是日本兵。“这可怕……”他全身发着抖,又这样想。但华理亚弯腰在他上面,低声说:“你,不要怕呀。”她冷静,温柔。美谛克立刻轻松了。“你不要怪我没有好好地作别罢,”他温和地说,“我是喜欢你的。”她将身挨近他来。忽然,一切飞散,沉没在无何有中,几瞬间后,他已经坐在地上,
着眼,用手在寻枪枝了。在很明亮了的周围,则人们卷着外套,忙碌着。藏身丛莽中的苦勃拉克,是在看那望远镜。大家都聚在那里,问道:
“那里?……”“那里?……”
美谛克摸到了枪,爬到墙上,知道大家是在说敌人。然而看不见敌,于是他也发问了:
“那里?……”
“你们为什么挤作一团的?”小队长忽然用力将谁一推,怒叱道。“散开!……伏倒!……”
沿着堡垒排开时,美谛克还伸了颈子,努力想看敌人。
“但是敌在那里呀?”他向那在他旁边的人问了好几回。那人爬着,不理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侧着耳朵,而他的下唇是拖下的。他突然回顾,发狂似的向他吆喝起来。美谛克来不及回答,——就听到号令之声了:
“小队……”
他挺着枪,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并且因为大家看见,他却看不见而发恼——和“放”的号令一齐,胡乱地开枪。(他没有知道小队的大约一半的人们,也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因为免得后来给人笑话,瞒着罢了。)
“放!……”苦勃拉克再号令说,于是美谛克又开枪。
“唉唉,给逃走了!……”人们在四处大声说。大家都忽然随便高谈,脸上也活泼地亢奋起来了。
“够了,够了!……”小队长叫喊道。“在那里放枪的是谁呀?爱惜子弹!……”
美谛克从大家的话里知道,日本军的斥候已经来过了。也一样地并未看见的许多人,这时就嗤笑美谛克,并且自夸着他们所瞄准的日本兵,是怎样地从鞍桥滑落。这时大炮声轰然而起,反响充满着溪谷中。几个人因为怕,就伏在地面上,美谛克也毛骨悚然,象给打倒了一样,——这是他平生所听到的最初的炮声。炮弹在村子后面的不知什么处所炸裂了。接着机关枪的发狂地拚命地作响,频繁的马枪声到处殷殷然。然而袭击队并不回答。
过了几分钟,或者一点钟——时间感觉是被苦恼所消灭了——美谛克觉得袭击队员已经增加起来。并且看见了巴克拉诺夫和美迭里札,——他们是从堡垒上走下来的。巴克拉诺夫拿着望远镜。美迭里札则脸在痉挛,鼻孔张得很大。
“伏着么?”展开了额上的皱纹,巴克拉诺夫问。“那,怎样?”
美谛克悲苦地微笑了。并且对于自己,呈着非常的紧张,问道:
“我们的马在那里?……”
“我们的马在泰茄里,我们也就要到那边去了……只要略略一防,就好……我们是不要紧的。”他分明要使美谛克放心,加添说。“但是,图皤夫的小队,却在平地上……呀,恶鬼!……”他给近处的爆炸一悚,忽然怒号起来。“莱奋生也在那里……”于是用两手按住望远镜,沿着散兵线,跑到不知那里去了。
到其次应该射击的时候,美谛克却已经能够看见日本兵——他们作成几条散兵线,走着丛莽之间的路,正在前进。从美谛克看去,是近到虽在必要之际,也早不能逃出他们了。他这时所感到的,不是恐怖,倒是一种苦痛的期待,不知道这一切要什么时候才完。
在这样的瞬间之中,苦勃拉克不知从那里出现,叫了起来:
“你瞄着那里呀?……”
美谛克向周围四顾,才知道小队长的话,和他并不相干,是在说先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没有留心到的毕加。毕加将脸紧靠了地面,躺着。在头上胡涂地探着枪闩,正在射击他自己面前的树木。苦勃拉克叱骂了他之后,也不过是子弹已完,空有枪闩发响这一点不同罢了,他仍旧继续着无异于前的工作。小队长将他的头用靴子踢了几下,但毕加依然没有抬头。
……这之后,大家开始是杂乱地,后来则成了疏疏的链子,向什么地方疾走。美谛克也一同奔跑,对于这些一切的为什么和怎样地出现,全都莫名其妙。他只觉得虽是这最绝望底的扰乱的瞬息间,也还是决非偶然,决非无意识;而且在指导他和他的周围的人们的行动者,乃是和他现在的经验不同的许多人。这些人们,他没有看见。然而他在自己中,感得他们的意志,待到进了村落的时候——那时他们是作着长的链子,在走的——他不知不觉,用眼来搜寻那主宰着他的运命者,究竟是什么人。走在最前面的是莱奋生。然而他见得非常之小,而且那么滑稽地挥着很大的盒子炮,要相信他是主要的指导底力,可不容易。美谛克正在努力想解决这矛盾,而密密地,恶意地,四面又飞下子弹来。这些子弹,仿佛掠过头发,甚至于掠过耳朵上的茸毛。链子向前疾奔,几个人死掉了。美谛克感到,倘若再要应战一回,他就会和毕加毫不两样了。
作为这一天的混乱的印象,遗留下来的,还有跨着扬开火焰似的鬃毛,露着牙齿的马的木罗式加的形相。他跑得极快,令人分不出木罗式加从那里为止,马从那里开头来。到后来,他才知道木罗式加是被选为战斗之际,联络小队的骑兵的一个。
美谛克的完全恢复原状,是在泰茄之中,被近时走过的马所踏烂了的山间小路上。这处所,是幽暗,寂静,端严的杉树,用了那安稳,苔封的枝干,隐蔽起来的。
三 苦恼
恰如在不容情的强有力的机械之下的苦恼的布一样,日子是如飞的过去了,寸寸互相类似——都是无眠的夜和非人类底的挣扎的果实。而在那日日的布上面,则忙着人们的不倦的梭……
战斗之后,藏身在繁生着木贼草和羊齿的深邃的山峡里,莱奋生检查马匹了,遇见了“求契哈。”
“这是怎的?”
“什么呀?”美谛克口吃了。
“那,解下鞍来,将背脊给我看……”
美谛克用发抖的手,解开了肚带。
“你看,那自然……背上满生着疮。”莱奋生用了仿佛毫不期望什么好事情似的口气,说。“莫非你以为马是单单骑坐的东西用不着理值的,小阿叔……”
莱奋生竭力要不提高声音,但他好容易才做到,——他非常疲劳,他的胡子在抖动,他还用两只手兴奋地旋着不知从那里折来的枝条。
“小队长,喂,这里来……你为什么单是看着的?……”
小队长眼也不
,凝视了美谛克不知道为什么而抖抖地拿在手里的鞍,于是阴郁地,慢慢地说道:
“对这蠢才,我是说过好几次了……”
“我也这样想!”莱奋生将枝条抛掉了。向着美谛克的他的眼,是冰冷,森严。“往经理部去,到这医好为止,骑着运货马罢……”
“你听,同志莱奋生……”美谛克以为并非因为他管理坏,是因为他得到的是很重的鞍,于是用了由他所经验的自卑而发抖的声音,喃喃地说:“并不是我不好……请你听我说……请你等一等……这回一定……我将这马弄得好好的给你看……”
但莱奋生头也不回,走向其次的马匹去了。
……粮食的不足,使他们只得跑向邻近的山溪去。数日之间,部队为了战斗和辛苦的跑路,弄得精疲力尽,一面又绕着乌拉辛斯克的支流间趱行。不被占领的田庄的数目,总是减少下去,要得一片面包和燕麦,也须经过战斗,旧的创伤还未医好,新的又起来了。人们就都成了枯燥,寡言,狠毒。
莱奋生深信着——驱使着这些人们者,决非单是自己保存的感情,乃是另外的,粗粗一看,是隐藏着的,连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也还没有意识到的,不下于此的重要的本能,借了这个,他们才将所忍耐着的一切,连死,都售给最后的目的,倘没有这,恐怕谁也未必会自己走进这乌拉辛斯克的泰茄里而去送死的罢。然而他又知道,这本能之生活于人们中,是藏在魂灵的深处,在他们的细小,平常的要求和顾虑——也很细小,然而是活的个体——的下面的,这因为各人是要吃,要睡,而各人是孱弱的缘故。看起来,这些人们就好象担任些平常的,细小的杂务,感觉自己的弱小,而将自己的最大的顾虑,则委之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那样的较强的人们,并且使他们惦念这一端,较多于惦念自己也有睡食的必要,而其余一切,就一任别人去想去了似的。
莱奋生现在是常在队伙里——自领他们战斗,在一个锅子里吃,夜里不睡,去察看哨兵,而且是还没有忘记了笑的几乎惟一的人了。连和人们谈些最平常的事情的时候,在他的言语的每一句里,也听出这样的意思来:“看罢,我也在和你们一同吃苦,——我明天也被杀死,也说不定的,或者饿得倒毙,也说不定的,但我却象先前一样地活泼,固执,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一切,是没有什么大要紧的……”
但是,虽然如此……系住他和袭击队之心的看不见的绳索,却一天一天断下去了……而且这些绳索愈少,就愈使他难于说服人,也愈使他变为只是居部队之上的权力了。
通常,为了捕取食用的鱼,先将它们在水里闹昏,这时是谁也不愿意进冷水去拾取,总是赶最弱的一个,最多的是先前的牧豕奴拉孚路式加——这不知姓氏,胆怯而口吃的一个下去的。他非常怕水,发着抖,划着十字,从岸上走下去。美谛克往往悲哀地凝望着那掘取了马铃薯的田似的,不平的土色的高高低低的瘦削的他的背脊。有一回,莱奋生看见这情形了。
“且慢……”他对拉孚路式加说:“为什么你自己不下去的?”他问那正在推拉孚路式加下去的,脸的一面好象给门夹过了的两面不匀的青年。
青年将那恶意的白睫毛的眼向着他,意外地回答道:
“自己下去试试罢……”
“我不下去,”莱奋生平静地答说:“我别的事情多着哩,但是你应该下去……脱掉裤子,脱掉……那,鱼已经在流走了。”
“让它们流掉……我可不是呆子哩……”青年一转背,就从岸边走开了。几十对眼睛,仿佛称赞他似的,并且嘲笑莱奋生似的,在望着。
“真是麻烦的小子们……”刚卡连珂一面自己脱小衫,一面想去,但给队长的异乎寻常的大叫吓得站住了。
“回来!……”莱奋生的声音中,响着充满了意外之力的权力者的调子。
青年站住了,而且自己在后悔着争这样的事,但不愿意在大家面前丢脸,便又说:
“说不做,便不做……”
莱奋生捏定盒子炮,陷下而吓人的闪闪的收小了的眼,看定了他,用沉重的脚步,向他这面踱过去了。青年慢慢地,好象很不愿意地,脱起裤子来。
“赶快!”莱奋生带着沉郁的威吓,又走近去。
青年向他这边一瞥,忽然吓得仓皇失措起来,裤子是兜住了,又怕莱奋生不明白这偶然的事,竟杀掉他,就很快地说道:
“立刻,立刻……兜住了哩……唉,鬼……立刻,立刻……”
菜奋生环顾周围时,大家都在怀着尊敬和恐怖对他看,然而,只是这点罢了,——却没有同情。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居部队之上的敌对底的力,但他已经觉悟,竟要向那边去,——他确信他的力是正当的。
从这时候起,莱奋生当必须收罗粮食,削减过多的休息日之际,就什么都不顾虑。他偷牛,掠取农民的田地和菜园,然而连木罗式加,也觉得这和在略勃支的田里偷瓜,道理是全然不一样的。
……越过绵延数十威尔斯忒的乌兑庚支脉的行军——那时部队是只靠野葡萄和用火蒸熟的菌类养活的——之后,莱奋生走进离伊罗罕札河口二十威尔斯忒的“虎溪”的寂寞的高丽人的小屋去。一个高大身材,多毛如他自己的长靴,不戴帽子,腰带上挂着生锈的“斯密斯”枪的汉子,来接他们。莱奋生认识他是陀毕辛斯基的酒精私贩子斯替尔克沙。
“嗳哈,莱奋生!……”斯替尔克沙用了嘶嗄的,没有好过的伤风的声音,说。从浓毛间,带着照例的峻烈的嘲笑,望着他的眼睛。“还活着么?……很好……人正在这里寻你哩。”
“谁在寻我呀?”
“日本人,科尔却克军……另外还有谁会寻你呢?……”
“恐怕不见得寻着罢……这里有我们可吃的东西么?……”
“恐怕也不见得,”斯替尔克沙谜似的说。“他们也不是呆子,——你的头上是挂着金子的呀……在村的集会上读过命令——给捕得活的或是死的的人,是——赏金呵。”
“阿呵……出得多么?……”
“西伯利亚票子五百卢布。”
“便宜得很……”莱奋生嘲笑道。“我说,有没有我们吃吃的东西?”
“怎会有,怎会有……高丽人自己是只靠小米活着的。猪肉有十普特,但他们简直在向它礼拜——冬天的肉呀。”
莱奋生寻主人去了。被铁丝的帽子所压,颤巍巍的白发的高丽人一开口,就求他不要碰他的猪。莱奋生记得他后面有一百五十张饥饿的嘴,也可怜这高丽人,想要证明除此以外,更没有怎样的办法。高丽人不懂这些,只是哀求地合着掌,反复说道:
“不吃,不吃……不,不……”
“不管,杀罢。”莱奋生一挥手,皱了眉,——好象要将这人杀掉似的。
高丽人也皱了眉,哭了。他突然跪下,胡子擦着草,在莱奋生的脚上接起吻来。但他并不去扶起他,——他恐怕这么一来,就会忍不住,收回了自己的命令。
美谛克看见这一切,他的心很沉重,逃到小屋后面去,将自己的脸埋在干草中。但在这里,他面前也现着哭坏了的老脸,在莱奋生的脚边,是蝟缩起来的白衣的小小的形相。“真非这么办不可么?”——美谛克热病似的想;于是他前面,又有也是被取去最后的东西的,驯顺的,恰如在空中仓皇失措的农民的脸,成着长串,浮了上来。“不,不,这残酷,这太残酷了。”——他又想,愈将自己埋进干草里去了。
美谛克知道,倘是自己,是决不会将高丽人弄得这样的,但他和大家一同吃了肉,为什么呢,因为他饿着。
早晨,莱奋生的山路被敌截断了,战斗两小时之久,大约失掉了三十个人,他才硬夺了一条路,以向伊罗罕札的山谷。科尔却克的骑兵紧追着他的踪迹。他弃掉所有驮货的马,在正午,才走到往病院去的认识的道路。
于是他觉得在鞍子上很难坐住了。心脏当非常的紧张之后,就缓缓地,缓缓地跳,并且似乎就要停下来。他要睡觉,他垂了头,立刻在鞍上开始摇动——凡有一切,都成为单纯的不相干的东西了。忽然,他受了什么从中发动的刺戟,愕然环顾了周围……谁也没有觉得他睡着。一切人们,都在自己之前看见象平常一样的稍为弯曲的背脊,谁能够想到他也会如大家一般,要疲倦,想睡觉的呢?……“是的……我的力可还够么?”——莱奋生想。而且这问的仿佛并非他自己,倒是别的人,莱奋生摇摇头,于是在膝头觉到了微微的,讨厌的颤动。
“究竟……你也就会见你的老婆了。”两个人骑着马走向病院那边去的时候,图皤夫对木罗式加说。
木罗式加不开口。他以为这事是已经完结了的,虽然他一向也想看见华理亚。他自欺着,将自己的希望,只当作“他们之间是怎么了呢”这一种旁观者的自然的好奇心。
但他见了她时,——华理亚,式泰信斯基,哈尔兼珂都站在小屋旁边,笑着,伸着手,——他心里的一切都改变了。他禁不住,就和小队一同通过了枫树下,一面放松肚带,在马旁边调护了许多时。
华理亚寻觅着美谛克,对于欢迎的招呼,只是简单地回答,对大家含羞地,敷衍地微笑了。美谛克一遇到她的眼睛和点头,便满脸通红,低垂了颈子:他怕她立刻跑近他去,给大家觉得他们俩之间有些蹊跷。但在她的心中不知道是什么主意,却并不显出喜欢他的来到模样。
他连忙拴好“求契哈”,躲进森林中。走了两三步,便碰着了毕加。他躺在自己的马匹旁边,集中于自己本身的他的眼色,是荒凉而且空虚。
“坐下来……”他疲乏地说。
美谛克并排坐下了。
“我们这回是到那里去呢?……”
美谛克没有回答。
“我呢,很想捉捉鱼……”毕加愁思地,说。“在养蜂场那里……现在鱼正在向下走……是做起小瀑布来捉的……只要用手去捉就是……”他沉默了一会,悲哀地加添说:“是的,养蜂场那些,现在是早已没有了……没有了!否则多么好呵……那里很幽静。这时候,蜂儿是不叫的……”
他忽然用一只肘弯支起身来,使横眼看着美谛克,用了因忧愁和哀伤而发抖的声音讲起来了:
“听那,保卢沙……听呀,我的孩子,保卢沙!……莫非真不能再有这样的一块小小的地方么?……我怎么活下去呢,我的孩子,保卢沙?……我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只是一个人……精光的一个……上了年纪……就要死的……”他寻不出话,没法地吸一口气,而空着的一只手,则痉挛地紧抓着野草。
美谛克不看他,连他的话也没有听,然而他的话的每一句中,总有一点东西在静静地颤动,恰如有谁的怯弱的手指,在他的心中从还是活着的干子上,摇落着已经枯掉的叶子一般。“一切都有完结,决不回来的……”美谛克想,而且这使他为他的枯叶哀伤。
“我去睡……”他想设法逃开此地,便对毕加说。“我乏了……”
他更加深入森林中,躺在丛莽之下,于是入了不安的微睡……忽然,好象给什么东西所触的一样,他醒了。心脏不整地跳着,浸了汗的小衫粘在身体上。丛莽后面有两个人在谈天,——美谛克知道这是式泰信斯基和莱奋生。他小心地拨开枝条,望过去。
“……无论如何,”莱奋生阴郁地说:“要停在这里,是万万做不到的。惟一的路,是向北方——土陀·瓦吉斯克萨溪去……”他打开他的图囊,抽出地图来。“这里……我们可以顺着这岭走,下到伊罗罕札去。这是一条远路,但也没有法……”
式泰信斯基并不看地图,只眺望着泰茄的深处,——仿佛测量着浇了人汗的每一威尔斯忒一般。他忽然一只眼睛
得更快了,并且看着莱奋生,问道:
“但是,弗洛罗夫呢?……你又忘了他了……”
“是的——弗洛罗夫……”莱奋生沉重地坐在野草上。美谛克就在自己的正对面,看见他苍白的一边的面庞。
“自然,我是可以和他一同留下的……”暂时沉默之后,式泰信斯基阴郁地说。“其实,这是我的义务……”
“不行,”莱奋生摇手。“等不到明天正午,日本兵就追着我们的新的踪迹,到这里来……莫非你的义务,是给人杀掉么?”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美谛克从来没有在莱奋生的脸上,见过这样的无法可想的表情。
“总之,只剩了一条办法……我早经想过了的……”莱奋生的声音沉下去了,并且粗暴地咬了牙,不说话。
“唔?……”式泰信斯基等着似的问。
美谛克觉到了一种不吉的事情,几乎要挺出身子去,使他们知道自己在这里。
莱奋生要一句话说出剩在他们那里的惟一的方法来,然而这一句话,好象有他所不能说出的那么苦痛。式泰信斯基怀着危疑和惊愕,看定他,于是……懂得了。
他们不相互视地,在极苦痛的艰难中,抖着,停顿着,谈起两人已经明白,然而不能用一句话来说明的事情来了,虽然这并不将一切说明,并且结束他们的苦恼。
“他们要谋死他。……”美谛克想,失了色。他的心脏用了丛莽那边也许听到那样的力,跳了起来。
“但他怎样——不行么?很不行?……”莱奋生问了好几回。“倘不这么办……我想……倘使我们不将他……总之,他还有一点医好的希望么?”
“希望是一点也没有的……然而问题是在这里么?”
“总之,心里可以觉得轻松些,”莱奋生自白说。他这时以欺了自己为愧,然而他实在觉得轻松起来了。沉默一会之后,他轻轻地说:“应该今天就做……但要小心,给谁也不觉得,尤其是他自己……可以么?……”
“他不会觉得的……他立刻就该喝溴素剂了,换出它就是……还是等到明天呢?唔?”
“还拖延什么……有什么两样呢。”莱奋生收好地图,站了起来。“总得做的……另外什么法子也没有……总得做的不是?……”他寻求着他自己所要支持的人的支持。
“总得做的,正是……”式泰信斯基想,但他没有说出口。
“听那,”莱奋生慢吞吞地开始了:“你明白说,你下了决心没有?倒不如明白说……”
“我下了决心没有?”式泰信斯基想:“是的,我决心了。”
“去罢……”莱奋生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于是两个人慢慢地走向小屋那面去了。
“他们真要做这勾当么?……”美谛克仰天倒在地面上,用手按着脸。他恰如当战斗之前的恶梦似的,躺在巨大的,没有生命的空虚中,不知道多少时候。后来他起来了,攀着丛莽,负伤者一般摇摇摆摆地,跟着式泰信斯基和莱奋生的踪迹而前去了。
卸了鞍的马,全凉了,将疲乏的头向他看,有些袭击队员在林间的空地上打鼾,有些是煮着吃的东西。美谛克搜寻着式泰信斯基,没有见,便几乎飞跑一般,径向小屋那边去。
他碰到恰好的时间,式泰信斯基背对着弗洛罗夫,正向亮处伸出发抖的手,在将什么东西倒进玻璃杯里去。
“等一等!——你在干什么?……”美谛克显着吓得圆睁的眼,扑向他。“等一等!我都听到了!……”
式泰信斯基栗然,回过头来,他的手更加发抖了……突然,他走近美谛克去,可怕的紫色的脉管,在他额上涨了起来。
“滚!……”他用了凶险的绞杀似的低声,说。“要你的命!……”
美谛克吃了一惊,不禁跳出小屋去。式泰信斯基也即刻定了神,转向弗洛罗夫那面去了。
“什么?……这是什么?……”弗洛罗夫向杯子一瞥,担心似的问。
“这是溴素剂,喝罢……”固执地,严正地,式泰信斯基说。
他们的眼光相遇了,并且彼此心照,被缚在一个思想上,凝结了……“完了。……”弗洛罗夫想,然而并不很吃惊——他于恐怖,于不安,于悲戚,都不觉得了。一切都看得是极其单纯而且安易。当“生”只约给他新的苦恼,而“死”却是由此脱离的意思的时候,他为什么那么苦恼,那么求生而怕死的呢,倒是莫名其妙的事。他恰如搜求什么似的,惴惴地环顾了周围,眼光就留在旁边小桌上没有动过手的剩着的食物上。那是加了牛乳的果子羹,已经冷掉,苍蝇在那上面飞舞的了。从伤病以来,在弗洛罗夫的眼睛里,这才现出了人类底的哀情——是对于自己的怜悯,或者对于式泰信斯基的怜悯罢。他顺下眼去,一到再睁起时,他的脸便平静而温顺了。
“倘若到苏羌去,”他缓缓地说:“给我说一声,不要太伤心……我是完结了……大家也都是总有一天要走到这一步的……大家。”他用了关于人们的必然的死的思想,虽然还没有全得到明白的证明,然而已经从个人底的——他弗洛罗夫的——死,灭掉了那特别的,各个的,恐怖的意义,而将它——这死——弄成什么普通的,一切人们所固有的东西了那样的表情,重复地说。于是想了一下,他又说:“我有一个孩子……在矿山里……他叫菲迦……平和了之后,请想到这小子,怎样都好,照顾照顾他……好,拿来罢!……”忽然间,他用了润泽的,发抖的声音结束了。
牵着苍白的嘴唇,觉得寒栗,
着眼睛,式泰信斯基将杯子送到他那里去。弗洛罗夫用两手捧住,喝完了……
……美谛克被枯树绊着,跌着,不管路径,奔进密林中。他失了帽子,头发挂在眼睛上,讨厌地而且粘粘地,好象蛛网,太阳穴在跳动,而且他的血液每一搏,他便重复地说着无用的,哀伤的言语,一面又固执着那言语,因为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可以抓住了。忽然间,他撞到了华理亚,便闪着狞野的眼,跳到旁边。
“我正在寻你哩……”她高兴地说,但给他的疯狂似的模样一吓,不说下去了。
他拉住她的手,急躁地,断续地说起来:
“听那……他们将他毒杀了……弗洛罗夫……你懂么?……他们将他……”
“什么?……毒杀了?……住口!……”她一切都明白了,一面忽然叫了起来。于是强有力地拖他向自己那边,用热的,湿湿的手,将他的嘴按住。“住口,不要管罢……来,从这边去……”
“那里去?……唉,放手罢!……”他挣脱身子,咬响着牙齿,推开她。
她又拉住他的袖子,要带他走,一面执拗地重复说道:
“不要管罢……来,从这里去……人要看见我们了……有一个少年人……他跟住着我……来,赶快!……”
美谛克几乎要打她,才又挣脱了身子。
“你那里去呀?站着!……”她叫着,在后面追了上来。
这瞬间,从丛莽后面就跳出了企什来——她电光一般迅速地逃向旁边,连忙跳过小溪,躲进榛树的密处。
“不要玩么——怎的?”企什跑近美谛克来,一面问。“试试罢,恐怕我运气好一些!……瞧!……”他拍拍自己的腿,污秽地笑着,迈开大步,追赶华理亚去了……
四 路径
木罗式加是从幼小时候以来,就受惯了美谛克一类的人,将他那真实——单纯而不出色,正和他的一样——的感情,藏在伟大的,响亮的句子后面,借此来隔开木罗式加那样,不能装得很漂亮的人们的。他还未意识到这就是如此,也不能用自己的话表白出来,但他总在自己和这一类人们之间,觉得有走不过的墙壁,这便是他们从不知什么地方拖出来的虚伪的盛装的言语和行为。
在木罗式加和美谛克的难忘的冲突中,美谛克总竭力寻求表示,以见因为救了自己的性命的感激,所以对于木罗式加是在客气的。为了毫无价值的人,按下自己的低级的冲动,这思想,使他的存在里充满了愉快的,坚苦的悲伤。然而在心底里,他却怨恨着自己和木罗式加的,因为在实际上,他本愿意木罗式加遇到一切不好的事,但只为怯,也只为体验坚苦的悲伤,较为美丽和愉快,所以没有亲自去做罢了。
木罗式加觉得,华理亚是正因为他自己里所没有的美,而在美谛克之中——却认为不仅是外表底的美,也是真实的,和灵魂紧接的美,所以弃掉自己,取了美谛克的。因此他再看见华理亚时,便不禁又跑进没有出路的思想的旧道上去了——关于她,关于他自己,关于美谛克。
他觉得华理亚日日夜夜总在忙着些什么事!(“一定是和美谛克!”)而且他久久不能睡觉,——虽然也想自信,一切事情于他是毫不相干的。一有微声,他便昂起头来,向暗中留心注视:没有隐现着两个畏罪的私奔的影子么?
夜里,他被微声惊醒了。湿的枯树在篝火中发爆,庞大的黑影闪烁于林间空地的尽头。小屋的窗子一亮,又黑暗了——有谁划了火柴。于是哈尔兼珂走出小屋来,和站在旁边的队员讲了几句话,就在篝火之间走过,找寻着什么人。
“你找谁呀?”木罗式加沙声说,但听不清那回答,便问道:“有什么事?”
“弗洛罗夫死掉了。”哈尔兼珂阴郁地说。
木罗式加格外裹紧了他的外套,又睡着了。
……到黎明,弗洛罗夫被埋到土里去,木罗式加和别的人们一同,平静地掩了他的坟。
当马上加了鞍的时候,人们发见了毕加是消失了。他的小小的钩鼻马,整夜背着鞍,悲苦地站在树底下。它见得很可怜。“老头子,再也受不住,跑掉了。”——木罗式加想。
“哪,好,让他跑罢。”莱奋生说,因为早晨以来的胁肋痛,皱了眉。“可不要忘记了马……不,不,不要装货,……经理部长在那里?都准备了么?……上马!……”他深深地吐一口气,再一皱眉,好象因为负着重而大的东西,使他沉重而艰难的一般,在鞍上伸直了身子。
谁也不以毕加的事情为可惜。只有美谛克觉得苦痛,仿佛一个损伤。近来毕加从他的心里,虽然除乡愁和苦恼的回忆之外,毫不引起什么来,但他还觉得自己的有一部分,和毕加一同消失了。
部队顺着峻急的,山羊所走的山岭,向上面开拔了。头上罩着冷冷的钢灰色的天空,底下依稀可见青碧的深处。沉重的石块发出大声,就从脚下滚到那地方去。
在久待的秋光的寂静里,泰茄的带金色的叶子和枯草笼罩了他们。在槎枒的羊齿草的黄色花纱中,苍髯鹿褪失了颜色。露水澄明地——清澈而且微黄,象草莽一样,整日地发着光。但野兽却从早晨起便咆哮起来——不安静地,热心地,不能忍耐地,好象在泰茄的金色的雕零中,有着一种强大而有永久生命的怪物的呼吸。
首先觉察出木罗式加和华理亚之间的纠葛的,是传令使遏菲谟加,他是在正午的略略休息以前,将“缩短尾巴,免得给人咬断”的命令,送到苦勃拉克这里来的。
遏菲谟加用尽气力,通过了长列,给有刺的灌木钩破了裤子,和苦勃拉克骂起来了,——小队长就忠告他,与其多管别人的尾巴,倒不如小心他“自己的鼻子”。此外,遏菲谟加又看出了木罗式加和华理亚骑着马走,都在互相远离,而且他们昨天也并不在一起。
在归途中,他追到木罗式加旁边,问道:
“你好象在避着你的老婆,你们俩中间有了什么了?”
木罗式加惶窘地,气恼地看定了他那瘦削的焦黄的脸,并且说:
“我们中间有什么呢?我们中间什么也没有。我不要她了……”
“不要了?……”遏菲谟加默然看了一些时,便不高兴地向了别处,——好象他在思索,在木罗式加和华理亚的先前的关系上,原也没有紧密的家庭的关系,现在这样说法,是否适当的一般。
“不算什么——常有的。”他终于说:“适逢其会……哪,哪,这瘟马!……”他用劲地将马打了一鞭,而目送着他的羽纱袄子的木罗式加,则看见他向莱奋生报告了一些话,于是和他并马前进了。
“我的乖乖——这是生活呀!……”木罗式加怀着出于最后之力的绝望,想,而且于自己的有所束缚,不能那么放心地在队伍里往来或者和邻人谈话,也十分的悲哀。“他们有福气——要怎样就怎样,无忧无愁,”他欣羡地想。“他们实在那里会有忧愁呢?例如莱奋生罢,……自己捏着权力,大家都尊敬他——而且要做的事,什么都做得……这是值得活的。”他不想到莱奋生冒了风寒,胁肋在作痛,莱奋生对于弗洛罗夫之死,负有责任在身上,以及人们正在悬赏募他的头,比谁都有先行离开颈子的危险。——木罗式加只觉得在这世界上,尽有着健康,平静,满足的人们,而他自己,却在这生活中,完全没有幸福。
当他在暑热的七月天气,从病院回来,绻发的割草人们佩服了他那确有自信的骑马的姿势的时候,这才发生出来的那混乱的,倦怠的思想,——当他和美谛克相争之后,经过旷野,看见孤独的,无归的乌鸦,停在歪斜的干草堆上的时候,以特别的力,捉住了他的那一样的思想,——这些一切的思想,现在都显出未曾有的苦恼的分明和锋利来了。他觉到了为先前的自己的生活所欺的自己,并且又在自己的周围,看见了虚伪和欺瞒。他也毫不疑心,从他出世以来的自己的全生活——这一切沉闷而无聊的安闲和劳动,他所流了的血和汗,连他那一切“无愁的”玩笑——那也决不是欢欣,只是向来无人尊敬,此后也将无人尊敬的不透光的流刑的劳役罢了。
他又怀着连自己也是生疏的——悲伤,疲乏,几乎老人似的——苦恼,接续着想: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但已无力能够来度一刻和他迄今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而且此后也将不会遇见什么好处,恐怕他就要象谁也不惜的弗洛罗夫的死掉那样,作为谁也不要的人物,中弹而死的了。
木罗式加现在是拚命尽了他一生的全力,要走到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连遏菲谟加仿佛也走到了这道路上,)这些人们所经过的,于他是觉得平直的,光明的,正当的道路去,但好象有谁将他妨碍了。他想不到这怨敌就住在他自己里,他设想为他正被人们的——首先是美谛克一类的人们的卑怯所懊恼,于是倒觉得特别地愉快,而且也伤心。
进膳之后,他给马到溪边去喝水的时候,显得秘密的脸相,曾经偷了他洋铁水杯的那活泼的绻头发的少年,跑到他这里来了。
“我要告诉你的……”他迅速地低声说:“是她是坏货,这华留沙——真的……对这等事,我是有特别的鼻子的!……”
“什么?……为什么事?……”木罗式加抬起头来,粗暴地问。
“女人呵,女人这东西,我知道她底底细细。”那少年有些窘急了,申明道。“自然还没有闹出事情来罢,但要瞒过我,朋友,可不行……她的眼睛总是钉着他,钉着他呵。”
“他呢?”木罗式加知道这话是指美谛克的,但忘记了自己应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便愤激起来,红着脸问道。
“他怎么样?他不怎样……”那少年用了含胡的,畏怯的声音说,——仿佛他说过的一切,本来不关紧要,只要在木罗式加面前洗掉自己的旧罪一般。
“随她妈的,和我什么相干?……”木罗式加哼着鼻子。“恐怕你也和她睡过了——我那里知道。”他带着侮蔑和恚恨,加添说。
“什么话!……我倒是……”
“滚你的蛋!”木罗式加忽地愤然大叫起来。“和你的鼻子都滚到你妈的婊子那里去,滚!……”他就使劲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米式加给他那激烈的举动大吃一惊,跳向旁边,弯着的后腿浸在水里,向人们竖起耳朵,动也不动了。
“你,狗养的你……”那少年为了惊愕和愤怒,说不出话来,一面就奔向木罗式加去。
他们大家交手,好象两匹獾。米式加连忙回转身子,开轻步离开他们,回顾着跑掉了。
“永不超生的畜生,我来打塌你的鼻子。……我来将你……”木罗式加用拳头冲着他的肋骨,又恨那少年缠住他,不能自由地打,便咆哮着说。
“喂,孩子!”一个吃惊的声音向他们叫喊。“那是在干什么呀……”
两只骨节崚嶒的大手,在争斗者之间劈了进来,并且抓住各人的衣领,将他们拉开了。两人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又都想扑过去,但这回是各各吃了沉重的一脚,木罗式加飞得脊梁撞在树木上,那少年是颠过一枝坠地的枯枝,挥着臂膊,木桩头似的坐在水里了。
“伸出手来罢,我来帮你……”刚卡连珂并不嘲笑地说。“要不然,你们总没有什么法子的。”
“我可总得有法子……这猪狗……应该打死他……”木罗式加发着吼,又要奔向那湿淋淋的在发呆的少年这边去。
少年用一只手拉住刚卡连珂,一只手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胸膛,他的头在发抖。
“不,说来罢——说来罢,”他用了要哭的声音,对着他的脸嚷叫道:“无论谁,只要高兴在屁股上踢一脚,那在屁股上踢一脚就是么,唔?……”待到他看见人们聚集起来了,便厉声大叫道:“谁的错呀,谁的错呀,——如果那老婆,他的老婆……”
刚卡连珂怕闹乱子,尤其是担心木罗式加的运命(如果莱奋生知道了这事呢),便摔开那嚷着的少年,抓住木罗式加的膊臂,拉着他走了。
“来罢,来罢。”他向那还在挣扎的木罗式加,严峻地说。“人要赶出你的,你这狗养的……”
木罗式加终于明白了这强有力的,严厉的汉子,是同情于他的,便停止了抗拒。
“那边出了什么事了?”美迭里札的小队里的一个绿眼睛的德国人,对他们迎面跑来,问道。
“他们捉了一匹熊。”刚卡连珂冷静地说。
“一匹熊?……”德国人张着嘴站了一会,便突然又飞跑过去,好象还要去捉第二匹熊似的。
木罗式加这才怀了好奇心去看刚卡连珂,微微地笑着。
“你这瘟疫,你倒是有力气。”他对于刚卡连珂的刚强,抱着一种满足,说。
“你们为什么打起来的?”工兵问道。
“为什么……一个那样的畜生……”木罗式加从新愤激起来了。“那就应该……”
“好了,好了,”刚卡连珂打断话,来镇静他。“那是有你的道理的……那就是了,那就是了……”
“归 队!……”什么地方叫着响亮的,夹着成人和孩子的声音,是巴克拉诺夫。
同时从丛莽中也昂出蓬松的米式加的头来,——米式加用了那聪明的,灰绿色的眼,看着他们,轻轻地嘶叫。
“阿,你!……”木罗式加爆发似的说。
“好机灵的马儿……”
“人可以为它不要性命的!”木罗式加高兴地拍着马的脖颈。
“性命还是留着好罢——还能有什么用处的……”刚卡连珂在暗色的,打卷的须髯后面微微一笑。“我还得给我的马匹去喝水,你自己走罢。”于是他迈开稳实的大步,走向自己的马匹去了。
木罗式加又用好奇心目送着他,——并且想,他为什么早先没有留心到这惊人的人物的呢。
后来,当小队集合了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和刚卡连珂并排着在行列中,而且直到呵牛罕札,在路上也没有分散。
分在苦勃拉克的部队里的华理亚,式泰信斯基和哈尔兼珂,都走在最近尾巴处,一到山岭上,全部队就分明可见,——是一条细长的链子。他们后面跟着莱奋生,微弯了背,巴克拉诺夫也不自觉地模仿着一样的风姿。华理亚总觉得她背后的什么地方有美谛克在,而且对于他昨天的举动的愤懑,在她里面蠢动,将她常常向他所经验的大而温暖的感情损害了。
自从美谛克离开病院以来,她是瞬息也没有将他忘却,并且只想着重行相见之日而活着的。从这时起,她心中就结了最深的,最秘密的——关于这,是对谁也不能说的——而同时又非常鲜活的,人间的,几乎象是实有其事的梦想。她自己想象,他怎样地在森林尽头出现,——穿着沙格林皮的袄子,美丽,高大,略有一些羞怯——她在自己上面感到他的吹嘘,在自己掌下感到他的柔软的绻发,听到他温柔的挚爱的言辞。她竭力要不记起先前对他的误解来,——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她觉得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的了。一句话,就是她所设想的,是她和美谛克的未来的关系,虽然迄今未曾有,她却但愿其会这样,而对于实在会有的事,却竭力要不去想到,以免招致了悲哀。
她遇见了美谛克的时候,因了她所特禀的对于人们的敏感,她知道他在她面前是烦乱而且兴奋到不能统驭自己的行为,而且那烦乱的事件,比她任何个人底的愤懑都更重要了。但在先前,这遭遇在她是另一种想象的,所以美谛克的突然的粗暴,就使她觉得受侮而且惊奇。
华理亚这才觉到,美谛克的粗暴,并非偶然,美谛克恐怕全不是她无日无夜,久经等候的那人,然而她另外也没有一个人了。
她没有立即承认这事的勇气,——抛弃了她长日长夜之间,借此生存——懊恼,欢欣的一切,心里突然感到无可填塞的空虚,原不是怎样容易的。她只愿意相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一切都只在弗洛罗夫的可怜的死亡,一切都还顺当。然而从清早晨起,她所思想的,却只在美谛克怎样侮辱了她,以及她带了自己的幻想和自己的爱去接近他时,他怎样地并无侮辱她的权利。
她整天感到苦恼的欲求,要会见美谛克,和他谈一些话,但她连一眼也没有向他看,便是食后的休息时候,也没有去走近他。‘我怎能娃儿似的跟住那人呢?”她想。“倘如他亲口所说,真是爱我的,那么,到我这里来就是了,我一句也不加责备。但如果不来呢,也好,——我就一个人……那么,就什么事也没有。”
一到山上的平地上,路就宽阔起来了,企什和华理亚并骑而进。他昨夜要捕捉她,并没有成功,但他对于这事是非常坚执的,也并不失望。她觉得他的脚的接触,他在她耳旁吐些无耻的言辞,然而她没有去听他,只沉在自己的思想里。
“唔,怎样呢,您怎么想呢?”企什执拗地问。(他是不管年纪,地位,以及和他的关系,只要对于女性一切的人们,都称为“您”的。)
“您答应么——不?……”
……“我都明白的,我向他要求什么事呢?”华理亚想。“对我退让一点,真就这么难么?……但也许他现在自己在苦恼,——以为我在讨厌他。但我得告诉他么?……怎样地?!……从我?!……等到他赶开我之后?……不,不,——凡事还是由他去的好……”
“但是您怎么了,您聋了么,我的好人?我在问,您答应么?”
“答应什么呀!”华理亚惊觉了。“闭了你的嘴……”
“请您的早安,睡得好么?……”企什懊恼地向空中一挥手。“但是,我的好人,这是怎么的,您简直说着好象还是第一回的,闺女的话。”于是他又忍耐地从新在她耳边私语起来,只以为她是听到,并且明白他的话的,却因为女人的惯技,要抬高价值,所以在“扭捏。”
黄昏到了,山峡上垂下了夜的轻轻的翼子的扇动来,马匹疲倦地歕着鼻子,雾气在溪水上越加浓重,并且慢慢地爬到溪谷里去了。但美谛克总是还不到华理亚那里去,看来就象连要去的意思也没有似的。而她愈确信他终于不到她那里去,也就愈觉得难遣的哀伤和先前的自己的梦想的悲苦,并且也愈加难以和他们走散了。
部队为了歇宿,降到小小的溪谷去,人马在湿的栗栗的黑暗中动弹。
“请您不要忘记,我的好人。”企什用了讨厌而温柔的固执,低声说。“是的,——我将灯摆在旁边……您就可以认识……”几秒钟之后,听得他对人大叫起来:“什么叫作‘你爬到那里去’呀?倒是你在旁边捣什么乱哩?”
“你跑到别的小队里来干什么的?……”
“什么叫作‘别的?’睁开你的眼睛来罢!……”
暂时沉默之后,这其间,大约两人是睁开眼睛来看了的了,先问的人便用了谢罪似的推托似的声音说:
“Matj tvoju——原来是‘苦勃拉克派’……美迭里札在那里?”他用了对人不起似的声音,粉饰着自己的错误,一面又拖长了声音,叫喊着:“美——迭里札呀!……”
在下面有人用了不能忍的兴奋,大嚷起来,好象倘不听他的要求,他便要自杀,或者杀人一样:
“点 火哩!……点 火 哩!……”
谷底那面,突然腾起无声的篝火的红焰来,于是从黑暗中,蓬松的马头和疲倦的人头都在弹匣和马枪的冷光里出现。
式泰信斯基,华理亚和哈尔兼珂比别的驻扎处靠边一些,下了马。
“好了,现在我们要休息了,生起火来罢!”哈尔兼珂用了谁也不会因此活泼起来的快活模样,说。“去找点枯树来呵!……”
“……永远是这一着——好时候不歇住,于是来吃苦。”他用那一样的慰安很少的调子说,——用手探着湿草,也实在害怕着湿气,黑暗,以及给蛇来咬的恐怖,还有式泰信斯基的忧郁的沉默。“我记起来了,先前从苏羌出来也这样的——本该驻扎得早些,现在是暗得好象在洞里,但我们……”
“为什么他说这些事?”华理亚想。“苏羌……从什么地方来……暗得好象在洞里……现在对谁还有意味呢?一切,一切都已收梢,什么也没有了。”
她饿了,这饿又加强了她别种的感觉——那她现在无可充填的,缄默的,按住的空虚的感觉。她几乎要哭出来。
然而用过夜膳,温暖了之后,三个人都一时活泼起来了,环绕他们的蓝黑的,陌生的,冷冷的世界,也显得亲近而且温和。
“唉唉,你外套儿呀,我的外套儿呀。”哈尔兼珂脱着外套,用那吃饱了的声音说:“入火不焚,入水不溺。现在只还缺一个姑娘儿……”他
着眼睛,笑了起来,似乎他想说:“这自然是完全办不到的,但你们该是同意,以为这倒不坏的”模样。“你现在可想和女人睡觉呢,唔?同志医生!”他装一个鬼脸,去问式泰信斯基道。
“想睡的呀。”式泰信斯基还未听完话,便认真地回答说。
“为什么我只是讨厌他的呢?”华理亚为了愉快的篝火,为了吃过的粥,为了哈尔兼珂对她的亲昵的谈话,觉得她平日的柔和和良善,都恢复了,一面想。“岂不是实在并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就那么生气的呢?因为我胡涂,那少年独自冷清清地坐着……只要我到他那里去,一切就又会好起来了……”
于是她忽然极不愿意在四近的人们极愉快地醉着,自己也愉快到好象醉着一般的时候,为了心里怀着愤懑和牢骚,所以在懊恼,她遂决计将这些抛开,去会美谛克了。而且这在她,其中也已经没有了委屈和不好。
“我什么,什么都不要。”她忽而活泼起来,想:“只要他要我,只要他爱我,只要他在我的身边……不,只要他总是和我走,和我说,和我睡,我什么都交给他——他是多么漂亮,而且多么年青呵……”
美谛克和企什在略略离开之处生着另一个篝火。他们懒着,没有造饭,在火上熏着肥肉,而且较之吃面包,倒更努力于此,全都吃完之后,两个人便饿着肚子坐着了。
美谛克自从弗洛罗夫的死亡和毕加的跑掉以后,还没有复原。他整天的仿佛沉在用了关于孤独和死亡的辽远而严峻的思想,编织而成的烟雾里。一到晚上,这雾幕便落掉了,但他不愿意见人,害怕一切。
华理亚费尽气力,才寻出他们的篝火来。全个山谷,就活在这样的篝火和烟雾蒙蒙的歌唱里。
“你们钻在这样的地方。”她心跳着,走出丛莽来,一面说。“晚安……”
美谛克悚然,用了生疏的,吃惊的眼光看着华理亚,便转脸去向篝火了。
“嗳哈!……”企什高兴地微笑。“就只缺少您一个呵,您请坐,您请坐,我的好人……”他连忙摊开外套,指给她一个坐处,在他的旁边。然而她不去和他并坐。他的油滑,这性质,她是早已觉到了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时却特别讨厌地刺戟了她了。
“来看看的,你怎样了,要不然,你就将我们完全忘记了。”她向美谛克,并不遮掩惟独为他而来的事,用了唱歌一般的声音,说。“哈尔兼珂也就问过了,你的健康怎样了,为什么不给人知道一点你的消息,——我也想说了好几回了……”
美谛克不开口,耸耸肩。
“我们自然很顽健的——这不成问题!”企什将一切拉在自己身上,满足地大声说。“但请您在我们这里坐一坐呀——您客气什么?”
“不,我就走的,”她说。“因为我从这里走过……”她原为美谛克而来的,他却只耸耸肩,因此她忽然发恼了。她接着说道:“你们还没有吃过东西么?——锅子干干净净的……”
“什么都吃得么?如果给我们一点较好的材料,可是他们分给这样鬼知道是什么东西……”企什牢骚似的皱了脸。“但您请坐在我的旁边呀!”用了绝望底的亲热,他再说一回,捏住她的手,拉向他那边去。“请您坐一坐呵!……”
她坐在他旁边的外套上。
“您还记得我们的约束么?”企什亲密地向她
眼。
“怎样的约束呀?”——她问着,隐约地记起了什么事,吃了一惊。“唉唉,我还是不来好。”——她想,于是一种大的不安的东西,忽然在她胸膛里炸裂了。
“什么——怎样的?……等一等……”企什忽然弯身向了美谛克那边去。“人们面前是讲不得秘密话的。”他说,抱着他的肩头,于是转对华理亚道,“然而……”
“什么是秘密呀?……”她含着偏颇的微笑,说,于是突然
着眼,用了发抖的,不如意的手指,整起头发来。
“你这鬼为什么海狗似的呆坐着的?”他在美谛克的耳旁低声说:“和大家都约过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两个人都干罢,就在这里将她……但是你……”
美谛克连忙缩回,向华理亚一瞥,满脸通红了。从她的飘泛的眼色里,好象责备似的在对他说:“现在好。你看,不是闹成这样了么?”
“不,不,我要走了……不,不。”当企什将要转身向她,再劝她什么可羞可鄙的事的时候,她喃喃地说。“不,不,我去了……”她跳起来,低着头,跨开小而快的脚步,飞奔而去,终于在暗中消失了。
“又给你错过了……废物!……”企什轻蔑地,恶意地说。突然间,他被原质底的力所指使,一跃而起,好象他内部的谁将他抛了出去的一般,跳似的追着华理亚之后奔去了。
他在二十步之远的处所,追上了她,一只手紧紧地将她抱住,一只手按住她的胸脯,拖她到丛莽里面去:
“来罢,来罢,宝贝,来……”
“走……放我……放我……我要喊起来了!……”她乏了力,恳求说,几乎要哭出来,然而她又觉得喊救的力,在她是没有的,况且为了什么,为了谁个,现在有叫喊的必要呢?
“但是,宝贝,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企什用手按住她的嘴,一面被他自己的温柔所兴奋,一面劝慰说。
“这为了什么呢?鬼也不会知道的。”她软乏地想。“然而这是企什……是的,这是企什呵……他从那里来的……怎么是他呢?……唉唉,这不是全都一样么?……”于是在她,实在也成了全都一样了。
她在腿上,觉着一种熟识的温暖的无力,并且,在他的温柔的强迫之下,从顺地溜倒在地面上了,一面烧红在男性呼吸的气息里。
五 重负
“我和他们合不来,那些农人们,和他们合不来。”木罗式加说,一面规则地在鞍子上摇晃,而且每当米式加踏出右前蹄去,便用鞭子打一下白桦的明黄的枯叶。“我也曾住在祖父那里。有两个叔伯——是种地的。唉,和他们合不来!也并不是,并不是别的血统:小气,阴气,没有胆——毫无例外……都这样!”白桦没有了,木罗式加便用鞭敲着自己的长靴,免得失掉了拍子。“为什么呀,要那么胆怯,那么阴气,那么小气的呢?”他抬起头来,问。“自己是什么吃的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简直象扫过的一样!……”他于是显出一种特别的,淳朴的,同情的笑来。
刚卡连珂将眼光注在马的两耳之间,一面倾听着;在他灰色的眼睛里,泛着一种很能听取,而且——很能思索他所听取了的话的聪明而有丈夫气的神情。
“我是这样想的,”他忽然说。“从我们的无论谁,人如果掘下去,——从我们呵,”他特地提高声音,看着木罗式加,“譬如我,或者你,或者图皤夫也是——在各人里,都会发见农民的,在各人里。”他深信似的反复说,——“总之,属于这边的什么,至多也不过没有穿草鞋……”
“你们在说什么呀?”图皤夫从鞍上回过头来,说。
“而且恐怕连草鞋……我们在说农民呀……我们的各人里面,我说,都藏着一个农民……”
“唔……”图皤夫疑惑地说。
“你不信么?……譬如木罗式加,就有祖父和叔伯住在乡村里,——你呢……”
“我,朋友,没有人。”图皤夫遮断他。“谢谢上帝。老实说,我是不喜欢他们这类人的……我们就拿苦勃拉克来做例子罢:苦勃拉克不过是苦勃拉克,(人原也不能期望个个人都懂事的!)但是他带着怎样的小队呀?逃兵,一个又一个——这就是小子们!”
图皤夫于是轻蔑地唾了一口。
这谈天是出在部队降向呵牛罕札的水源去,在道上的第五日里的。他们走着软软的,枯掉的野草所铺满的冬天的路。经理部长的助手在病院里所贮蓄的粮食,虽然谁也没有一点了,但大家都意气扬扬;觉得住所和休息已经临近。
“瞧罢,”木罗式加
着眼。“我们的图皤夫,那老头子,对你们怎么说?”他因为小队长赞成的是自己,而不是刚卡连珂,且惊且喜,笑起来了。
“好罢,”工兵说——毫不窘急。“你没有什么人,是没有关系的,——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人。我们就拿你们矿工来说罢……自然,你是阅历得多了,但木罗式加呢?他除了自己的矿山之外,怕不很见过什么罢……可对那?”
“什么叫作怕不很见过什么呀?”木罗式加懊恼地插嘴说。“上过前线的……”
“就是罢,就是罢。”图皤夫向他摇摇手。“好,没有见过什么,那么?……”
“那么你们的矿山,就是一个乡村。”刚卡连珂镇静地说。“各人都有自己的菜园——这是第一件。一半是冬天跑来,夏天又回到村子里去的……是的,还有鹿儿在叫,好象在猪栏里一样!……我知道你们的矿山的。”
“一个乡村?”图皤夫赶不上刚卡连珂的话,诧异地说。
“别的是什么呀?女人们忙着种园,周围都是农民,会没有一点影响……自然有影响的!”工兵于是照着惯相,用手掌向空中一劈,将另外的从自己的东西分开。
“有影响……当然……”图皤夫含糊地说,一面还在想,——其中是否于“矿山的人们”有些丢脸。
“就是呵……我们这回就拿都市来说罢:我们的都市有多么大,另外还有多少呢?人可以用手指来数的……几千威尔斯忒——都是乡村……我问,这可有影响?”
“且慢,且慢,”小队长惶惑地插嘴说。“几千威尔斯忒——都是乡村么?当然,有影响的……”
“那就在我们各人里面——都藏着一个农民了。”刚卡连珂说,他回到出发点去,由此笼罩了图皤夫所说的全盘。
“说得不错!”从图皤夫加入以来,对于争论,只在人的干练的表现这点上,觉得有味的木罗式加这时佩服了。“给你碰了壁哩,老头子,你已经喘不出气来了!”
“所以我要说的,”刚卡连珂不给图皤夫有反省的时光,说明道:“就在我们对于农民,没有骄傲的道理,木罗式加也是——倘若没有农民呢,那我们就……”他摇摇头,不说了,而且很明白,图皤夫所说的一切,毫不能将他的确信推翻。
“伶俐鬼,”木罗式加从旁一瞥刚卡连珂,对他逐渐怀起尊敬来,一面想。“他将老头子牢牢地抓住了——使他再也没法逃跑了。”木罗式加很知道,刚卡连珂是也如别的人们一样,有过失,有错处的。他用了那么的确信来说的那农民的重负,木罗式加在自己里也还没有觉得,——然而他献给工兵的信仰,较多于对于别的人。刚卡连珂是“全体中的一员”。他“懂事,”他“识得”,而且他并不是空谈家和废物。他的大而有节的双手是渴于工作的,一眼看去,好象纡迟,但其实却快——他的每一举动,是周详和正确。
于是木罗式加和刚卡连珂之间的关系,就到了袭击队中所谓“他们在一件外套下睡觉”,“他们在一个锅子里吃食”的交情上所必要的第一阶段了。
靠着和他每日的亲近,木罗式加也开始相信起来,他自己,木罗式加,也是出色的袭击队的一个,他的马是整顿的,马具是齐整的,枪擦得镜子一般发闪,在战争上,他是第一个勇猛而可信的兵,同志们因此就爱他,敬他……他这样地想着,便于不知不觉间,走进那刚卡连珂好象常是这样地过活的有计划的健康的生活,就是,不给无用和懒惰的想头有一点余地的生活里去了。
“哙……站住!……”前面有人叫了起来。叫声顺着排列传下去,前头已经站住了,后面的却还是往前挤,排列混合了。
“哙……叫美迭里札去呀……”叫声又顺着排列传下去了。几秒钟后,美迭里札便飞跑而过,屈着身子,象一只鹰,于是全部队的眼睛,便都带着不自觉的骄矜,送着他那什么操典上都没有记载的,轻捷的,牧人的骑术。
“我也得去看一看,出了什么事了。”图皤夫说。
过了一会,他兴奋着回来了,但在别人面前,竭力掩藏着兴奋。
“美迭里札做斥候去,我们在这里过夜。”他兴奋着说,但他的声音里,却颤动着谁都听得出来的怨恨的,饥饿的调子。
“怎么,空着肚子么?在那里怎么想的呀?”周围都叫了起来。
“遭瘟的!”木罗式加附和着。
前面已经驻下了。
……莱奋生决计在泰茄中过夜,因为他没有的确知道,敌人是否已经放弃了呵牛罕札的下流。然而他还在希望,即使那里有着敌人,仍能够由斥候探路,走到富于面包和马匹的土陀·瓦吉这溪谷去。
在辽远的一路上,日见沉重的熬不住的胁肋痛总在苦恼他,他也早经知道,这病痛——由过劳和少血而起的这病痛,只能由几周间的安静而吃饱的生活,才可以医好。但因为他也很知道,更安静,饱足的生活,在他还很辽远,于是他就靠着使自己相信这“没有什么的病”,是平时也生着的,无妨于成就他所以为自己的义务的事,在道上适应了自己的新的景况了。
“我这样想,我们应该前进的……”苦勃拉克不听莱奋生的话,看着那长靴,用了除吃以外,不知其他的人们的固执,第四回重复说。
“去罢,自己去,如果你不能等……自己去……留一个替代人,你走就是了。但带着全部队进危险中去,是不上算的……”
莱奋生用了仿佛苦勃拉克正有着这样不对的计算似的表情,说。
“去罢,朋友,你还是去派定卫兵的好罢。”他不听小队长的新意见,添上去说。但当他看见他仍然固执的时候,便突然皱了眉,严厉地问道:“什么?”
苦勃拉克仰起头来,
着眼。
“你派骑马的巡察到路的前面去。”莱奋生仍用先前的,带些冷嘲的调子,继续说。“在后面,半威尔斯忒之远,你去派一个步哨;最好是在我们曾经跑过的水泉那里。懂了没有?”
“懂了。”苦勃拉克喃喃地说,——而且奇怪他自己不说真是要说的事,倒是说了别的。“滑头,”——关于莱奋生,他用了对于他的无意识的,包着尊敬的憎恶,和对于自己的同情,想。
夜里,他忽然醒来,这在近时是常有的,莱奋生记起了和苦勃拉克的会话,吸完烟卷之后,便查卫兵去了。
他竭力不踏着睡觉的人的外套,谨慎地经过了将熄的篝火的中间。右边最末的烧得比别的更明亮,近旁蹲着守夜人,在烘手。他好象全不想到现在的事了,——黑的羊皮帽滑在后脑上,睁着做梦似的眼睛;而且他显着忠厚的,孩子一般的微笑。“这真象样……”莱奋生想,并且就用这句话来表现了看见这蓝的将熄的篝火和微笑的卫兵,以及——在深夜中幽暗地等候着他的一切的时候,骤然抓住了他的那沉静的,略觉异样的高兴的,模胡的感情。
他于是更其悄悄地,小心地前行——这并非要不使人觉察他,倒只为了不吓掉守夜人的微笑。但他并没有觉得,仍然微笑着在看火。大约这火和从泰茄中传来的马匹吃草的干燥的索索的声音,使这守夜人记起了孩子时候的“夜巡” [Nochinoe,夜间将马在野外放牧,也加以监视。——译者] 来了罢——含露的,满是月光的草原,村里的鸡的远远的啼声,索索地响着脚链的幽静的马群,在孩子似的,做梦似的眼睛之前的愉快地闪动着的篝火的火焰……这篝火是灭掉了,所以在守夜人,就也觉得比现在的更温暖,更光明了。
莱奋生刚刚离开阵营,潮湿的,霉气的黑暗就将他围住,两脚陷在粘软的泥土中,发着菌子和烂树的气息。“多么阴气呀!”——他想,环顾了周围。他的后面已没有一点金色的微光,——仿佛阵营已经和微笑的守夜人一同没入了地底似的。莱奋生深深地叹一口气,便用了故作活泼的脚步,从小路走进深处去了。
他立刻听到溪水的潺湲声,站了一会,向黑暗中倾听,暗自微笑着,这回是走得更快了……竭力要响得厉害,给人们听到。
“谁呀?……那边的是谁?……”从暗地里发出断续的声音来。
莱奋生知道是美谛克,并不答话,直向他走过去。在森然的寂静中,枪闩作响,绊住了,可怜地轧轹着。听到想装子弹的焦急的手的声音。
“应该常常擦油的。”莱奋生冷嘲地说。
“阿呀,是您么?……”美谛克放心地吐一口气。“总在擦的……不知道是怎么的……”他惶窘地看着队长,而且将开着的枪闩忘却,便放下了枪枝。
美谛克是充当深夜中的第三班卫兵的。不到半点钟,便会听到换班的人在草间的匆忙的脚步声,但美谛克自己却觉得已经站得很长久。他和他的思想,在活着和他无缘的,紧张的,凶猛的生活的那一切动弹着,一切徐流着的伟大的,敌对底的世界里,是成了孤独了。
总之,永远是这一种思想。这不知从何时何处,总在他里面发生,而且他无论想什么,总也回到这处所。他知道,这思想是对谁也不说的,他知道,这思想是有些不好,有些可羞的,但他也知道,他现在已不能和这思想分离,——他也知道要竭全力来做这件事,——因为这已是剩在他那里的最末的,惟一的东西了。
这思想,就是必须用什么方法,然而要从速,离开了部队。
而且一想到能够回到先前在他是那么没有乐趣,那么无聊的都市生活去的时候,现在却见得有趣而且无愁,于他也仿佛是惟一的可能的生活了。
当他看见莱奋生时,美谛克的张皇失措,却并非为了没有擦枪,倒是因为他忽然被这种思想所袭击了。
“好汉!”莱奋生和善地说。自从见了微笑的守夜人以后,他不愿意怒骂了。“这样站着,冷静罢,是不是?”
“这倒不……怎么会呢。”美谛克微觉慌张,回答道。“已经弄惯了。”
“我却全没有惯哩。”莱奋生笑着说。“独自走着,骑着,不知道多么久了——日里和夜间——但总觉得阴森森地……唔,这里怎么样,全都平静的?”
“平静的。”美谛克说,怀了一点惊愕和若干的胆怯,看着他。
“我们立刻就要舒服了。”莱奋生仿佛并非回答美谛克的话,却是对于藏在他里面的东西似的,说。“只要我们一到土陀·瓦吉,就会好一点……你抽烟么?不?”
“不,我不吸的……至多不过是玩玩。”美谛克急忙加上话去,这时他忽然记得了华理亚的烟盒,以为莱奋生是一定知道着有这烟盒的了。
“烟也不抽,不觉得无聊么?……凯农尼珂夫曾经说,‘害人的烟草。’——我们这里曾经有过一个这么出色的袭击队员的。不知道他到了市镇没有……”
“他到那边干什么去的?”美谛克问,其时有一种模胡的思想,使他的心猛跳起来。
“派他送报告去的,但时候是这样地不平静,他又带着我们的一切通知书。”
“许还要派人罢。”美谛克用了异常的声音问,但竭力要显出在他的话里,并不藏着什么特别的东西。“您没有再派一个的意思么?”
“那就怎样?”莱奋生注意了。
“没有什么……如果您有这意思,我却可以去得的……那地方我很熟悉……”
美谛克觉得,他太急遽,而且莱奋生现在是全都看透了。
“不,没有这意思……”莱奋生深思地,慢慢地回答。“你有亲戚在那里么?”
“不,我在那里做过工作的……就是,在那里亲戚也有,但也并非为了这缘故……不,您可以放心:我在那市镇上工作的时候,就常常传递着秘密文件的。”
“你和什么人一起工作的呢?”
“和急进派,但那时我想,这都是一样……”
“什么是一样的呢?”
“就是,无论和谁一起工作……”
“现在呢?”
“现在是有些给人弄胡涂了。”美谛克料不定到底会要求他什么,但轻轻地回答。
“哦 。”恰如这话便正是他在等待着的一般,莱奋生拖长了声音说。“不,不,没有这意思……没有派人的意思。”他从新反复道。
“您可知道我为什么又来提起这事的呢?……”美谛克用了突然的神经性的决心,开谈了,他的声音发着抖。“请您不要见怪,也不要以为我对您有什么遮瞒——我都明白告诉您罢……”
“我就要都告诉他。”——他想着,一面觉得现在委实要全都说出,但不知道这是好的呢,还是坏的。
“我说这话的缘故,就因为我相信,我是一个不够格的,不中用的队员,倘若您派了我,倒好一点……不,请您不要以为我有些害怕,或者有什么瞒着您,我实在是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我在这里,和谁也合不来,谁也不帮助我,但这是我的错处么。我用了直心肠对人,但我所遇见的却是粗暴,对于我的玩笑,揶揄,我是和大家一样,参加一切战斗,并且受了重伤的。——您知道这事……现在我已经不相信人了,我知道,如果我再强些,人们就会听我,怕我的,因为在这里,谁也只向着这件事,谁也只想着这件事,就是装满自己的大肚子,倒不妨来偷他同志的东西;别的一切,他们却都不在意……我常常竟至于这样地感到,假使他们万一在明天为科尔却克所带领,他们便会和现在一样地服侍他,和现在一样地法外的凶残地对人,然而我不能这样,简直不能这样……”
美谛克觉得,仿佛每一句话,阴云就在他那里分散。言语用了异常的轻捷,从逐渐生长的窟窿中,奔迸而出,他的心也因此轻松起来。他还想永远说下去,莱奋生对这要怎么说,已经全不在意了。
“这可开场了!……了不得的废话。”莱奋生怀了渐渐增高的好奇心,倾听着在美谛克的言辞之下,神经性地在发抖的藏着的主意,一面想。
“且住。”他终于说,一触他的袖子,美谛克格外分明地觉得自己上面,钉定着他那大的,暗黑的眼睛。“朋友,唠叨了一大通,没法掩饰了!……我们暂且将这当作问题来看罢。我们拿出最重要的来……你说,在这里是各人都只想装满大肚子……”
“那可不是的!”美谛克叫了起来:他觉得这并非他话里的最重要的事,倒在他的生活在这里怎样地不行,大家对于他怎样不正当地欺侮,以及坦白地说出,他是怎样地做得合宜。“我要说的是……”
“不,且慢,这回要给我说了。”莱奋生柔和地打断他。“你说过,各人都只想装满他的大肚子,而且我们倘为科尔却克所带领……”
“我并不是说你个人!……我……”
“那都一样……倘使他们为科尔却克所带领,他们便将和现在一样,残酷地,无意义地来做合于他的意思的工作。但这是决不然的……!”于是莱奋生开始用了平常的话,来说明那错误的缘由。
然而他说得愈多,也愈加分明地觉得是空费自己的光阴了。从美谛克所插说的片言只语中,他知道还应该说些另外的,更加基本底的,更加初步底的——他自己是曾经费了力这才达到,而现在却已经成了他的肉和血的东西了。然而要说这些事,现在却已不是这时候,因为时光已在向各人要求着计划底的,决定底的行动了。
“对你真没法子。”他终于用了诚恳的,好意的哀怜,说:“随你的便罢。你跑开去,却不行。人们会杀掉你,再没有别的了……还是全都仔仔细细地想一想的好,尤其是我告诉了你的那些。将这些再去想想,决没有坏处的……”
“我此外实在也没有想别的事。”美谛克含胡地说,而逼他说得那么多而且那么大胆的先前的神经性的力,也突然离开他了。
“最要紧的,是切勿以为你的同志们比你自己坏。他们并不更坏,不的……”莱奋生取出烟草盒,慢慢地包起烟卷来。
美谛克带了萎靡的哀愁,看着他的举动。
“总之,枪闩还是关起来罢。”莱奋生突然说,可见在他们的谈天之间,他是总记得那开着的枪闩的。“这样的事,已该是省得的时候了。——这里是并没有缒着母亲的裙角了呵。”他划着了火柴,于是暂时之间,在暗中显出了生着长的睫毛的他的半闭的眼睑,他的薄薄的煽动的鼻翼,他的红灰色的沉静的须髯。“是的,你的马怎么了?还总是骑着那一匹么?”
“还总是……”
莱奋生想了一想。
“那么,听罢:明天我给你‘尼夫加’,知道不?毕加骑过的……‘求契哈’就还给经理部去,懂了没有?”
“懂了。”美谛克伤心地回答道。
“胡涂汉子。”——后来,莱奋生当他软软地,小心地踏着暗中的草的时候,一面大吸着烟,一面想。为了这会话,他有些兴奋了。他想,美谛克是多么孱弱,多么懒惰而且无志气呢,太多地生了这样的人们——这样可怜而且无用的东西的国度,是多么晦气呵。“只在我们这里,在我们的地面上,”莱奋生放开脚步,还是大吸着烟,一面想:“几万万人从太古以来,活在宽缓的怠惰的太阳下,住在污秽和穷困中,用着洪水以前的木犁耕田,信着恶意而昏愚的上帝,只在这样的地面上,这穷愚的部分中,才也能生长这种懒惰的,没志气的人物,这不结子的空花……”
莱奋生满心不安了,因为他的所想,是他所能想的最深刻,最重要的事,——在克服这些一切的缺陷的穷困中,就有着他自己的生活的根本底的意义,倘若他那里没有强大的,别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拟的,那对于新的,美的,强的,善的人类的渴望,莱奋生便是一个别的人了。但当几万万人被逼得只好过着这样原始的,可怜的,无意义地穷困的生活之间,又怎能谈得到新的,美的人类呢?
“但是,我有时也曾是这样,或者相象么?”莱奋生又记得了美谛克,想。他试着要记起他孩子时代,以及幼年时代的情形来,但很不容易,——因为他自从成了被称为先驱者莱奋生的莱奋生以来,历年所积的层,是很坚固地,很深邃地——而且于他是很有意义地——横亘着了。
他只能记起先前的家族的照相来,那上面是一个孱弱的犹太的小孩——穿了黑的短衣和长着天真烂漫的大眼——用了吃惊似的,不象孩子的固执,在一处地方凝视,从这地方,那时人们对他说,是要飞出美丽的小鸟来的。小鸟终于没有飞出,他还记得:因为失望,几乎要哭出来了。然而,为了要到决定底地确信“那不会这样”!却还必要受多少这样的失望呵。
当他明白了这事的时候,也懂得关于这美丽的小鸟的——关于飞到什么地方去,使许多人徒然渴望了一生的这小鸟的骗人的童话,是将数不清的灾害,送给人们了……不,他已经用不着它!他已经将对于它的无为的,甜腻的哀伤——由美丽的小鸟这骗人的童话所养成的世代所留传下来的一切,毫不宽容地在自己里面压碎……“照现状来看一切,以变革现状,而且支配现状。” [“Alles so sehen,wie es ist,um zu ändern,was ist,und zu lenken,was ist.”中国恐怕还有更确切的翻译存在,但一时无从查得,因录原文以备参考。——译者] ——这是真理,——这简单,也最繁难的——莱奋生是已经达到了。
……“不,我是一个坚实的青年,比他坚实得多。”这时他怀了一种谁也不能懂,而且想不到的难于说明的,高兴的得意之情,想。“我不但希望了许多事,也做到了许多事——这是全部的不同。”……他往前走,不再留心道路。冰冷的,带露的枝条,使他的脸清凉。他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力的横溢,将他提高,出于自己之上(恐怕就是他倾了全心的热力,在所向往的新的人类罢?)——他就从这广大的,世间的和人类底的崇高,克服了他的孱弱和肉体的疾病。
……莱奋生回到阵营的时候,篝火已经熄灭,守夜人也不在微笑了,——只听到他低声咒骂着,在稍远之处调弄他的马匹。莱奋生走向自己的篝火去,——篝火还剩着微明。在那旁边,巴克拉诺夫裹在外套里,睡着深深的,很安静的觉。莱奋生加上枯草和枯枝,吹起火来:为了剧烈的紧张,他头晕了。巴克拉诺夫觉到了忽然增加的温暖,便翻一个身,在梦中咂嘴,——他的脸外露,嘴唇象孩子一般向前突出,帽子给后脑压得直竖,他那全体就象一个大大的,肥胖的,驯良的小猪。“你瞧。”——莱奋生挚爱地想,并且微笑;在和美谛克交谈之后,看见巴克拉诺夫,于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舒服了。
于是他吐一口气,躺在他的旁边,刚刚合上眼,——他就眼眩,飘摇,漂荡,不再觉得自己的身体,直到忽然落在一个深得无底的,漆黑的窟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