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军还,入塞,论功行封。封畴亭侯,邑五百户。〔一〕畴自以始为(居)〔君〕难〔1〕,率众遁逃,志义不立;反以为利,非本意也,固让。太祖知其至心,许而不夺〔2〕。〔二〕辽东斩送袁尚首,令三军:“敢有哭之者,斩!”畴以尝为尚所辟,乃往吊祭。太祖亦不问。〔三〕畴尽将其家属及宗人三百余家,居邺。太祖赐畴车马谷帛,皆散之宗族、知旧。
从征荆州还。太祖追念畴功殊美,恨前听畴之让。曰:“是成一人之志,而亏王法大制也!”于是乃复以前爵封畴。〔四〕畴上疏陈诚〔3〕,以死自誓。太祖不听,欲引拜之;至于数四,终不受。
有司劾畴:“狷介违道〔4〕,苟立小节;宜免官,加刑。”太祖重其事〔5〕,依违者久之〔6〕,乃下世子及大臣博议〔7〕。世子以“畴同于子文辞禄〔8〕,申胥逃赏〔9〕;宜勿夺,以优其节”。尚书令荀彧、司隶校尉钟繇亦以为“可听”。〔五〕太祖犹欲侯之。畴素与夏侯惇善,太祖语惇曰:“且往,以情喻之。自从君所言,无告吾意也!”
惇就畴宿,如太祖所戒〔10〕。畴揣知其指,不复发言。惇临去,乃拊畴背曰:“田君!主意殷勤〔11〕,曾不能顾乎?”畴答曰:“是何言之过也〔12〕!畴,负义逃窜之人耳;蒙恩全活,为幸多矣;岂可卖卢龙之塞,以易赏禄哉〔13〕!纵国私畴〔14〕,畴独不愧于心乎?将军雅知畴者〔15〕,犹复如此;若必不得已,请愿效死刎首于前〔16〕!”言未卒,涕泣横流。惇具答太祖。
太祖喟然知不可屈,乃拜为议郎。年四十六卒。子,又早死。
文帝践阼,高畴德义,赐畴从孙续,爵关内侯,以奉其嗣。
【注释】
〔1〕君难:指刘虞遭到的祸难。
〔2〕夺:强迫改变。
〔3〕陈诚:陈述内心的想法。
〔4〕狷介:显得过分的洁身自好。
〔5〕重:重视。
〔6〕依违:犹豫不决。
〔7〕博议:广泛征求意见。
〔8〕子文:春秋时楚国大臣。前 664—前 637 年任楚国令尹。辞禄:推辞不受俸禄。子文为令尹,为了减轻民众负担,坚持不受俸禄,多次逃避。见《国语》卷十八《楚语》下。
〔9〕申胥:即申包胥。前 506 年,吴国军队攻入楚国首都郢,申包胥到秦国请来救兵。后来楚昭王回到郢都,要重赏申包胥,他逃跑不受。见《左传》定公五年。
〔10〕戒:指示。
〔11〕主意:主上的情意。
〔12〕言之过:说得这样过分。
〔13〕易:换取。
〔14〕私:特别优待。
〔15〕雅知:非常了解。
〔16〕效死:以死来表明心迹。
【裴注】
〔一〕《先贤行状》载:“太祖表论畴功曰:‘文雅优备,忠武又著;和于抚下,慎于事上;量时度理,进退合义。幽州始扰,胡、汉交瘁;荡析离居,靡所依怀。畴率宗人,避难于无终山,北拒卢龙,南守要害;清静隐约,耕而后食;人民化从,咸共资奉。及袁绍父子威力加于朔野,远结乌丸,与为首尾;前后召畴,终不陷挠。后臣奉命,军次易县;畴长驱自到,陈讨胡之势:犹广武之建燕策,薛公之度淮南。又使部曲持臣露布,出诱胡众;汉民或因亡来,乌丸闻之震荡。王旅出塞,途由山中九百余里;畴帅兵五百,启导山谷:遂灭乌丸,荡平塞表。畴文武有效,节义可嘉;诚应宠赏,以旌其美。’”
〔二〕《魏书》载太祖令曰:“昔伯成弃国,夏后不夺;将欲使高尚之士,优贤之主,不止于一世也。其听畴所执。”
〔三〕臣松之以为:田畴不应袁绍父子之命,以其非正也。故尽规魏祖,建卢龙之策。致使袁尚奔迸,授首辽东,皆畴之由也。既已明其为贼,胡为复吊祭其首乎?若以尝被辟命,义在其中;则不应为人设谋,使其至此也。畴此举止,良为进退无当;与王修哭袁谭,貌同而心异也。
〔四〕《先贤行状》载太祖(命)〔令〕曰:“蓨令田畴,至节高尚。遭值州里,戎夏交乱;引身深山,研精味道;百姓从之,以成都邑。袁贼之盛,命召不屈;慷慨守志,以邀真主。及孤奉诏,征定河北,遂服幽都;将定胡寇,(时)〔特〕加礼命。畴即受署,陈建攻胡蹊路所由;率齐山民,一时向化;开塞导送,供承使役;路近而便,令虏不意;斩蹋顿于白狼,遂长驱于柳城:畴有力焉。及军入塞,将图其功,表封亭侯,食邑五百;而畴恳恻,前后辞赏。出入三载,历年未赐;此为成一人之高,甚违王典,失之多矣。宜从表封,无久留吾过。”
〔五〕《魏书》载世子议曰:“昔薳敖逃禄,传载其美;所以激浊世,励贪夫,贤于尸禄素餐之人也。故可得而小,不可得而毁;至于田畴,方斯近矣。免官加刑,于法为重。”
《魏略》载教曰:“昔夷、齐弃爵而讥武王,可谓愚暗,孔子犹以为‘求仁得仁’。畴之所守,虽不合道,但欲清高耳。使天下悉如畴志,即墨翟兼爱尚同之事,而老聃使民结绳之道也。外议虽善,为复使令、司隶以决之。”《魏书》载荀彧议,以为:“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期于为善而已。故匹夫守志,圣人各因而成之。”钟繇以为:“原思辞粟,仲尼不与;子路拒牛,谓之止善;虽可以激清励浊,犹不足多也。畴虽不合大义,有益推让之风。宜如世子议。”
臣松之按《吕氏春秋》:“鲁国之法:鲁人有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于府。子贡赎人,而辞不取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来鲁人不赎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矣!’”按此语不与繇所引者相应,未详为繇之事误邪?而事将别有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