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不仅是中国文学史上毫无争议的第一流作家,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有成就的优秀作家之一。他一生创作出大约六十个剧本和一批散曲,其中流传下来的剧本约十八个,散曲约七十首。他满怀对旧世界的无比愤懑,对下层群众的无限深情,对包括自身在内的文人命运的自悲自悯,挥动那如椽巨笔,谱写出一幕幕动人心魄的杂剧和不少优美的散曲。
关汉卿,大都(今北京)人。约生于十三世纪初,卒于元成宗大德元年(1297)以后。关汉卿的时代,科举制度一度被取消,文人失去了进身之阶。加之元蒙统治者对汉人的鄙视,汉族儒生的社会地位下降到最低点,甚至人分十等,“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文人竟居于娼妓之下!在困境中,许多儒生屈尊走向书会(编写戏剧、话本的团体组织)、走向勾栏瓦舍(演出戏剧、杂艺的场所)。文人和艺人结合,创造出崭新的戏剧文化和戏剧形式。关汉卿,便是这许多文人中最杰出的一个。
在关汉卿之前,中国戏剧走过了漫长的萌芽、发展道路。与古希腊悲剧差不多同时,中国也有了最早的演员(优)和戏剧(优戏)。秦汉时期,角抵戏颇为风行。隋唐时盛行参军戏,宋代流行宋杂剧。然而,比起长江大河般的诗文来说,民间戏剧文化只不过是一支浅浅的溪流。统治者一面关起门来看戏,一面又斥其有伤风化、坏人心术,竭尽扼杀、禁毁之能事。士大夫们更以涉足戏剧为耻。所以,我国虽然早就有了戏剧,但第一个用汉字写成的剧本,直到南宋后期方告出现。本来,没有剧本也可以有戏剧。但世界各国的戏剧史表明,剧本文学对戏剧演出的制约、推动作用是不可或缺的。莎士比亚、莫里哀、萧伯纳,这些大戏剧家都以创作剧本而闻名于世。尤其在中国,戏剧艰难地蹒跚前行了那么长时间,仍然停留在比较幼稚的阶段。无论是先秦优戏,还是后来的角抵戏、参军戏、宋杂剧,都还仅以滑稽调笑为基本特征。“戏”实际上是开玩笑的同义语。显然,中国戏剧要成熟,没有文人的参与和认同是不行的。以关汉卿为代表的下层文人,就是在这时候登上了戏剧创作的历史舞台。
关汉卿是最早的元杂剧作家之一。明朱权《太和正音谱》说关汉卿“初为杂剧之始”,元周德清《中原音韵》、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近人王国维《宋元戏曲史》,都列关汉卿为元曲四大家之首。可以说关汉卿是元杂剧最重要的奠基人。他和以他为代表的一批作家,创造出四折一楔子的杂剧体制,并很快得到社会的认同,“元曲”得以和唐诗、宋词并举。正如王国维所说:“元杂剧于科白中叙事,而曲文全为代言。……不可谓非戏曲上之一大进步也。此二者之进步,一属形式,一属材质,二者兼备,而后我国之真戏曲出焉。”(《宋元戏曲史》)毫无疑问,元杂剧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戏剧的成熟,也使世界艺术宝库中增添了一个富有生命力的新品种。当今有学者称,元杂剧一出现即完备,一出现即繁荣,这真是一个奇迹。奇迹的创造者,就是以关汉卿为代表的一批作家。元末明初的贾仲明在为《录鬼簿》补写的作家挽词中说关汉卿“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姓名香四大神州”。元代另一著名杂剧作家高文秀被誉为“小汉卿”,杭州作家沈和甫被称为“蛮子汉卿”,足见关汉卿在元代杂剧创作中的地位。
名不见经传的关汉卿,显然来自社会下层。正史没有记下他的名字。从《录鬼簿》《析津志》《元曲选序》等点滴史料及关汉卿自己的散曲中,我们仅知道“汉卿”是他的字。一代文化巨人,竟没有留下名,这是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戏剧史的悲哀!
他没有功名,也丝毫没有一般文人士大夫的妄自尊大和迂腐气。他与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戏剧演员厮混在一起,“躬践排场,面傅粉墨,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元曲选序》)。他与那个被誉为“杂剧为当今独步”的女演员珠帘秀有深厚的交情,在《赠珠帘秀》散套中,对其色艺推崇备至。他毫不讳言自己“半生来倚翠偎红,一世里眠花宿柳”,并表示:“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肯向烟花路儿上走!”(《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关汉卿热爱生活,他有一段漫游经历:“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同上)有名的《杭州景》套曲,把宋亡以后的杭州景物描写得淋漓尽致。他或许还到过开封、洛阳、扬州等地。他是封建社会的浪子,又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析津志》说他:“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这从他的杂剧、散曲作品中可以得到最好的印证。
关汉卿的脚步稳健地踩在元代现实生活的沃土之上。戏剧家们往往寄情于古人,热衷于在历史题材中遨游。这不用担心文字之祸,写起来会省力一些。关汉卿显然比一般剧作家更注重当代。他的忧闷和愤怒,梦幻和希冀,大都寄托在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窦娥遭冤狱,宋引章从良,谭记儿改嫁,张珪、李四两家的聚散离合,王瑞兰与蒋世隆之间曲折缠绵的爱情生活,乃至四春园里发生的命案,都不是什么名标千古、扭转乾坤的大事。然而,作家的笔触却深入到他所熟悉的芸芸众生之中,和他们休戚与共,声息相通。他成功地写出一个个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普通人。在他笔下,不仅有正直、善良、坚强、聪慧的正面典型,也有残暴、好色、歹毒、阴险的坏人,还有不好不坏、亦好亦坏的中间人物。《窦娥冤》中的蔡婆、《鲁斋郎》中的张珪,均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概由于每个人都不是完美无缺吧,读者会感到,那些中间人物就在人们中间。与历史题材、风云人物相比,当代普通人的悲欢离合更典型。平民百姓可以避开上层政治生活,可以与宦海沉浮无涉,但却避不开流氓恶棍、贪官污吏,避不开各自的艰难曲折与悲剧命运。写他们,无疑能引起更多当代观众的共鸣,也能引起后世观众、读者更多的沉思。当然,关汉卿也写历史剧,也写风云人物。三国时期的蜀将关羽,就被他写成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超人。有人说,这里寄托了作者的民族感情。看来很有道理。
关汉卿剧作的语言朴实无华而富有戏剧性,是本色当行的戏剧语言,以至于七百年后的今天,还能原封不动地搬上舞台。《窦娥冤》中的〔滚绣球〕〔端正好〕,呼天抢地,震天动地;《单刀会》中的〔驻马听〕〔新水令〕,豪迈奔放,其势如潮;《鲁斋郎》中的〔南吕一枝花〕套曲,曲折往复,如泣如诉,这都是历来为人们所击赏的名曲。但作为戏剧,更为可贵的是性格化、口语化、戏剧化的对白。同为妓女,赵盼儿的利落老练,宋引章的天真淳朴,皆惟妙惟肖,宛如口出。同是反面人物,杨衙内附庸风雅,张驴儿下流无耻,鲁斋郎粗鲁强横,周舍奸诈狡猾,这大都从对白中表现出来。关汉卿是语言大师,但他的真功夫却是在语言之外。只有在艺人堆里混出来的人,只有能粉墨登场的戏剧家,才真正懂得“真戏曲”与案头文学的区别。于是,民间常用的歇后语、口头禅,被关汉卿信手拈入剧中,立刻显得妙趣横生,多彩多姿。
关汉卿重视戏剧冲突和戏剧结构,注意运用衬托、铺垫、误会、巧合等戏剧手段。因而,平凡的人物,普通的故事,朴实的语言,却可以写得引人入胜。《窦娥冤》以描写戏剧冲突和戏剧高潮取胜,《救风尘》则以巧妙的戏剧结构见长,《鲁斋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望江亭》却从细节描写中出戏……关汉卿善于将戏剧故事传奇化。戏,本来就不是真的。谭记儿巧装打扮,智赚皇帝亲自赐与杨衙内的势剑金牌,赵盼儿风月场中战胜花花公子周舍,都似乎不大可能发生;窦娥的三桩誓愿,更不可能实现。然而,戏剧就从这些传奇化的情节中生发出来。观众和读者,谁也不会去指责这不真实那不真实,而总是随着剧中人物命运的沉浮,忽而叹息、愤怒,忽而振奋、欢笑。在关剧中,正面人物往往被理想化、被拔高,反面人物总是被丑化。这是中国戏剧的特点,符合我国传统的戏剧审美心理。从根本上说,中华民族是个富于幻想、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民族。现实生活够严酷了,如果从戏剧中也得不到一点安慰,听不到一声欢笑,那日子不是更没过头了吗?
关汉卿的主要成就是杂剧,但同时也是一位散曲大家。他的散曲,内容涉及爱情、闺情、游乐、自然风物的吟咏和发泄心中的苦闷等题材。从表面上看,他的杂剧与散曲有着某种不和谐,其实,却恰恰反映出这位大文学家的两个方面。从杂剧和散曲这两种不同的形式看,前者是叙事性、代言体,是在演“戏”,当然是要讲别人;后者更多地继承了词的传统,更容易表现自我。从关汉卿的人格看,他既是向黑暗势力作斗争的勇士,又是封建阶级的浪子。我们不能要求同一个作家用两种不同的题材写出同一风格的作品来,不能要求他只写社会问题而不宣泄自己的内心世界。从艺术上看,关汉卿的散曲感情真挚,语言本色生动。如前文引用过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用俏皮诙谐、佯狂玩世的语言,活脱脱塑造出一个封建时代的浪子、多才多艺的戏剧家的自我形象。再如〔南吕一枝花·赠珠帘秀〕,通篇把作为人的珠帘秀当作物的珠帘来描绘、来吟咏、来赞美,其构思的巧妙程度,令人叹佩。他的小令,也有一些写得比较成功,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