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为什么我们要从我们的祖国的荒僻和边鄙之处,把人们掘了出来,拉了出来,单将我们的生活的空虚,而且专是空虚和可怜的缺点,来公然展览的?——但如果这是作者的特性,如果他有一种特别的脾气,就只会这一件事:从我们的祖国的荒僻和边鄙之处,把人们掘了出来,来描写我们的生活的空虚,而且专是空虚和可怜的缺点,那又有什么法子呢?于是我们又跑到荒僻之处的中心,又闯进一个寂寥的,凄凉的窠里来了。而且还是怎样的一个窠,怎样的一个荒僻之处呵!
恰如带着炮塔和角堡的无际的城墙一样,一座不断的连山,联绵曲折着有一千维尔斯他之远。它倨傲的,尊严的耸在无边的平野里,忽而是精光的粘土和白垩的断崖,忽而是到处开裂的崩坠的绝壁,忽而又是碧绿的山顶模样,被着从枯株上发出的新丛,远望就像柔软的羊皮一样,忽而终于是茂密的,幽暗的森林了,奇怪得很,还没有遭过斤斧。那溪流呢,到处在高岸间潺湲,跟着山蜿蜒曲折,只有几处离开了它,飞到平野和牧场那里去,流作闪闪的弯曲,突然不见了,还在白桦,白杨,或者赤杨的林中,映着辉煌的阳光,灿然一闪,但到底又胜利的从昏暗中出现,受着每一曲折之处的小桥,水磨和堤防的相送,奔流而去了。
有一处地方,是险峻的山地,特别满饰着新的绿树的螺发。仗着山地的不一律,由人力的树艺,南北的植物都聚起来了。槲树,枫树,梨树和柳丛,蒌蒿和白桦,还有绕着蛇麻的山薇,这边协力着,彼此互助着滋生,那边妨碍着,挤得紧紧的,都满生在险峻的山上。山顶上面,在碧绿的枝梢间,夹杂着地主老爷的红屋顶,藏在背后的农家的屋角和屋梁,主邸的高楼和它那雕花的露台和半圆的窗户——再在这挨挤的房屋和树木的一团之上,是一所旧式的教堂,将它那五个贴金的光辉灿烂的阁顶耸在天空中。这阁顶上装饰着金的雕镂的十字架,是用同一质料的也施雕镂的锁索,系在圆顶格上的,远远一望,令人觉得好象空气被毫无支架,浮在蔚蓝的天宇中的发光的铸了钱的黄金,烧得红光闪闪。而这树木,屋顶和十字架的一团,又出色的倒映在溪水里,这里有高大的不等样的杨柳,一部分剩在岸上,一部站在水中,把它那纠缠着碧绿的,粘腻的水草和茂盛的睡莲的枝叶浸入溪流,仿佛在凝眺这辉煌的景象。
这风景实在很出色,然而从高处向着山谷,从府邸的高楼向着远方的眺望,却还要美丽得多。没有一个宾客,没有一个访问者能够淡然的在露台上久立,他总是惊异得喘不出气来,只好大声叫喊道:“天哪,这里是多么旷远和开阔呵!”一片无边无际的空阔,在眼前展开:点缀着小树林和水磨的牧场后面,耸立着郁苍的森林,像一条微微发光的丝带;森林之后是在渐远渐昏的空际,隐现着闪闪的黄色的沙丘;接着这就又是森林,青苍隐约,恰如辽阔的大海或者平远的烟霭;后面又是沙丘,已经没有前一道的清楚了,然而还是很分明的在黄苍苍的空气中发闪。在远远的地平线上看见山脊的轮廓:这是白垩岩,虽在极坏的天候,也自灿然发白,似乎为永久的太阳所照射。在这一部分是石膏岩的山脚下,由雪白的质地衬托出几个烟雾似的依稀的斑点来:这是远处的乡村,却已不是人的目力所能辨别——但见一个教堂的金色的尖顶,炎炎的火花似的忽明忽灭,令人觉得这该是住着许多人们的较大的村庄。但全体却沉浸于深的寂静中,绝不被在澄净的大气里飘扬,忽又在遥远的寥廓里消失的隐约可闻的空际歌人的歌词所妨碍。总而言之,是没有一个宾客和访问者能在露台上静下来的;如果站着凝眺了一两点钟,他就总是反复着这句话:“天哪,这里是多么旷远和开展呵!”
然而这宛然是不可攻取的城寨,从这方面并无道路可通的田庄的居人和地主,是什么人呢?人应该从别一方面去——那地方有许多散种的槲树,在欣欣然迎接渐渐临近的行人,远伸着宽阔的枝条,像一个朋友的臂膊,把人一直引到邸宅那里去,那屋顶,是我们已经从后面看见过了的,现在却完全显现了,在一大排农人小屋,带着雕刻的屋栋和屋角,以及它那十字架和雕镂的悬空的锁索,都在发着金光的教堂的中间。
这是忒莱玛拉罕斯克省的地主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地方。这福人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年青的汉子,而且还没有结过婚。
这地主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又是何等样人呢?是什么人物?特质怎样,性格如何?——那我们可当然应该去打听亲爱的邻人了,好心的读者女士们。邻人们中的一个,是退伍佐官和快乐主义者一流,现在是已经死掉了,往往用这样的话来说明他道:“一匹极平常的猪狗!”一位将军,住在相距大约十维尔斯他的地方,时常说:“这小伙子并不蠢,但是他脑袋里装得太多了。我能够帮助他,因为我在彼得堡有着一点连络,而且在……”将军从来没有说完他的话。地方审判厅长的回答却用了这样的形式:“明天我要向他收取还没完清的税款去了!”一个农夫,对于他的主人是何等样人的问题,简直什么回答也没有。总而言之,邻人们对他所抱的意见,是很不高妙的。但去掉成见的来说,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却实在并不是坏人,倒仅仅是无所为的活在世上的一个。就是没有他,无所为的活在世上的家伙也多得很,为什么田退德尼科夫就不该这么着呢?至于其余,我们只将他每天相同的一天的生活,给一个简短的摘要,他是怎样的性格,他的生活,和围绕着他的天然之美相关到怎样,请读者由此自去判断就是了。
每天早上,他照例醒得很晚,于是坐在床上,很久很久的擦眼睛。晦气的是他的眼睛小得很,所以这工作就需要很多的时光。在这施行期间,有一个汉子,名叫米哈罗,拿着一个面盆和一条手巾,站在房门口。这可怜的米哈罗在这里总得站个点把钟;后来走到厨房里去了,于是仍复回转来;但他的主人却还是坐在床上,尽在擦他的眼睛。然而他终于跳起来了,洗过手脸,穿好睡衣,走进客厅里去喝一杯茶,咖啡,可可,或者还有鲜牛奶。他总是慢吞吞的喝,一面胡乱的撒散着面包屑,漠不关心的到处落着烟卷灰。单是吃早餐,他就要坐到两点钟,但是这还不够。他又取一杯凉茶,慢慢的走到对着庭园的窗口去,在这里,是每天演着这样的一出的。
首先,是侍者性质的家丁格力戈黎,和管家女贝菲利耶夫娜吵架,这是他照例用了这样的话来道白的:“哼,你这贱货,你这不中用的雌儿的你!你还是闭了嘴的好,你这野种!”
“你要这样吗?”这雌儿或是贝菲利耶夫娜给他看一看捏紧的拳头,怒吼着,这位雌儿,虽然极喜欢锁在自己箱子里的葡萄干,果子酱和别的甜果东西,但是并非没有危险,态度也实在很粗野,勇壮的。
“你还和当差的打过架哩,你这沙泥,轻贱的,”格力戈黎叫喊道。
“那当差的可也正像你一样,是一个贱骨头呀,你想是老爷不知道你吗?他可是在那里,什么都听见。”
“老爷在那里呀?”
“他坐在窗口,什么都看见。”
一点不错,老爷坐在窗口,什么都看见。
还有来添凑这所多玛和哥摩剌 [Sodom i Gomorrah 是两个古市名,见于《旧约》,大约在近死海南界,后来用它喻风俗紊乱的都市了;这里是以比下面的胡闹和嚣喧的。——译者] 的,是一个孩子在院子里放声大叫,因为母亲给了他一个耳光,还有一匹猎狗也一下子坐倒,狂吠起来了;厨子从窗口倒出沸水来,把它烫坏;总而言之,是一切都咆哮,喧嚷得令人受不住。那主人却看着一切,听着一切,待到这吵闹非常激烈,快要妨碍他田退德尼科夫的无所为了,他这才派人到院子里来,说道,但愿下面闹得轻一点。
午餐之前的两点钟,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是坐在书房里,做着一部伟大的著作,要从所有一切的立场,社会的,政治的,哲学的和宗教的,来把捉和照见全体俄罗斯;并且解决时代所给与的困难的悬案和问题,分明的决定俄国的伟大的将来,是在那一条道路上;总而言之,这是一部现代人才能够计划出来的著作。但首先是关于他那主意的杰构的布置:咬着笔干,在纸上画一点花儿,于是又把一切都推在一边;另外拿起一本书,一直到午餐时候不放下。一面喝羹汤,添酱油,吃烧肉以及甜点心,一面慢慢的看着这本书,弄得别的淆馔完全冰冷了,有些还简直没有动。于是又喝下一杯咖啡去,吸起烟斗儿,独自玩一局象棋做消遣。到晚餐时候为止,此外还做些什么呢——可实在很难说。我想,大概是什么也不做了。
这三十三岁的年青人,就总是穿着睡衣,不系领带,完全孤独而且离开了世界,消遣着他的时光。散步和奔波,他不喜欢,他从来不高兴到外面去走走,或者开一扇窗户,把新鲜空气放进房里来。乡村的美丽的风景,宾客和访问者是不胜其欢赏的,但对于主人自己,却仿佛一无所有,读者由此可以知道,这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是属于在俄国已经绝迹,先前是叫作睡帽,废料,熊皮等等的一大群里面的,现在我可实在找不出名目。这样的性质,是生成的,还是置身严厉的环境里,作为一个悲凉的生活关系的出产,造了出来的,是一个问题。要来解答,也许还是讲一讲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童年和学龄的故事,较为合适罢。
开初,是大家都说他会很有些聪明的。到十二岁,有一点病态和幻想了,但以神经锐敏的儿童,进了一个学校,那校长,是一位当时实在很不平常的人:是少年们的偶像,所有教师们的惊奇的模范,亚历山大·保甫洛维支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他多么熟悉俄国人的性质呵!他多么知道孩子的心情呵!他多么懂得引导和操纵儿童呵!刁滑的和捣乱的如果闹出事情来,没有一个不自己去找校长招认他的胡行和坏事的。然而这还不是全部:他受了严重的责罚,但小滑头却并不因此垂头丧气,反比先前更加昂然的走出屋子来。他的脸上有着新鲜的勇气模样的东西,一种心里的声音在告诉他道:“前去!快点站起,再静静的立定罢,虽然你跌倒了。”校长对于他的少年们从不多讲好规矩。他单是常常说:“我只希望我的学生一件事:就是他们伶俐和懂事,此外什么也没有!谁有想要聪明的雄心,他就没有工夫胡闹;那胡闹也就自然消灭了。”而且也真是这样子,胡闹完全消灭了,一个不肯用功的学生,只好受他的同窗的轻蔑。年纪大的蠢才和傻子,就得甘受最年幼者给他起的极坏的绰号,不能动一动他们的毫毛。“这太过了!”许多人说。“孩子太伶俐,就会骄傲的。”——“不,毫没有太过,”他回答道,“资质低的学生,我是不久留在校里的;只要他修完了课程,就足够了;但给资质好的,我却还有别样的科目。”而且实在,资质好的可真是修完一种别样的课程。他许可看许多捣乱和胡闹,毫不想去禁止它;在孩子的这轻举妄动里,他看见他们的精神活动的滋长的开端,他还声明说,在他,这是少不得的,倒非常必要,恰如一个医生的看疹子——为了精密的调查人的内部,究竟在怎样的发展着起来。
然而孩子们也多么爱他呵!孩子对他的父母,也没有这样的依恋和亲爱,在不顾前后的年纪,投入怀抱的奔放的情热,也不及对于他的爱的强烈和坚牢。他的感恩的门徒们,一直到入墓,一直到临终,都在他久经死去的先生的生辰,举起酒杯,来作纪念;闭了眼睛,为他流下感伤之泪。从他嘴里得一句小小的夸奖,学生们就高兴得发抖,萌生努力的志愿,要胜过所有的同窗。没有资质的人,他是不给久留在校里的;他们只须修完一种短短的课程;但有资质的,就得做加倍的学业,而全由特选生组成的最高年级,则和别的学校完全不相同。到这一级,这才把别的胡涂虫所施教于孩子的东西,来向学生们施教——就是发达的理性,不自戏弄,然而了然,安受讥笑,宽恕昏愚,力戒轻率,不失坚忍,决不报怨,长保俨然的宁静和坚定的自持;只要遇到可以把人烁成一个强毅的人的一切,就来实行,他自己也和学生们在不断的尝试和实验。唉唉,他是多么深通人生的科学呵!
他的教师的数目不很多,大部分的学科都由他自己教。他知道不玩学者的排场,不用难懂的术语,不说高远的学说和胖大的空谈,而讲述学问的精神,就是还未成年的人,也立刻懂得,他将这智识有什么用。从一切学问里,他只选取教人成为祖国的一个公民的东西。他的讲义,大半是关于青年的将来的,且又善于将他们的人生轨道的全局,在学生面前展开,使青年们在学校的桌子上,那精神的一切思维和梦想,却已在将来的职务:为国家出力。他对他们毫不遮瞒:无论是起于人生前路的绝望和艰难,无论是算着他们的试烁和诱惑,都以绝无粉饰的裸露,陈在他们的眼前,什么隐讳也没有。他又熟悉一切官职和职务,好象亲身经历过似的。奇怪得很,也许是他们起了非常强烈的雄心,也许是在这非凡的教育家的眼里,含着叱咤青年“前去”的东西罢——这句话,是俄国人非常耳熟,也在他们的敏感的天性上,有伟大的神奇作用的——总而言之,青年们就立刻去找寻艰苦,渴望着克服一种困难或者一个障碍,以及显出英毅的神勇的地方。修完了这课程的,固然非常之少,然而也都是坚强的好汉,所谓站在硝烟里面的。出去办公,他们也只得到不安稳的地位,比他们聪明的许多人,已经耐不下去,为了小小的个人的不舒服,就放弃一切,或者行乐,偷懒,落在骗子和强盗的手里了。他们却站得极稳,毫不动摇的在自己的哨位上,还由认识人物和性灵,而更加老练,也将一种强有力的道德的影响,给与了不良和不正的人们。
孩子的热烈的雄心,是只为着到底能够编进这学级里去的思想,鼓动了很久的。给我们的田退德尼科夫,人总以为再没有比这样的教育家更好的了。但不幸的是刚在允许他编入级里的时候——这是他非常想望的——这位非凡的教师竟突然死掉了。对于少年人,这真是一个大打击,一个吓人的,无可补救的损失。现在是学校立刻两样了。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的位置上,来了一个叫作菲陀尔·伊凡诺维支的人。他首先是定出单管表面的章程和严厉的规则,并且向孩子们督促着只有成年人才能做到的东西。他把自由的解放,看作粗蛮和放纵。恰如反对着他的前任校长似的,在第一天,他就声明在学问上的理解和进步,毫无价值,最要紧的是好品行。然而怪哉!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在这么竭力经营的好品行,从他的学生那里却是得不到。他们玩着一切坏道儿,不过很秘密。白天是好象有点秩序的,但到夜里,可就闹起粗野的不拘礼节的筵宴和小吃来了。
在学问上也弄得很奇怪,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请了有着新的见解和主意的新教师。他们向学生们落下新的言语和术语的很急的雹子来;他们的开讲,并不怠慢逻辑的联系,也注意于科学的新进步,又不缺少热烈和精诚——然而,唉唉,他们的学问上,却欠缺真实的生活!死知识讲出来有些硬,而且死气沉沉的。一句话,就是什么都颠倒了。对于学校当局和师长的尊敬,完全失坠,大家嘲笑着教师,连校长也叫作菲地加 [就是菲陀尔的爱称,也是贱称。——译者] 起了“打鼓手”以及别样出色的绰号了。暗暗的起了坏风气,简直毫不再有烂漫的天真,那些学生们就闹着很狡猾的乱子,令人只好从中开除了许多。两年之间,这学校就几乎面目全非了。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性质是安静,温和的。他反对同学们在校长住宅的窗前,毫无规矩的留住了一个小妇人,来开不讲礼节的夜宴,也不赞成他们的对于宗教的攻击和坏话,只因为偶然有一个真很愚蠢的教士来做教师,他们闹得过火了。不但如此,他是梦想着自己的魂灵,发源于天国的。这还不至于迷惑他,然而他立刻因此很懊丧。他的雄心已经觉醒了,可惜的是并无用武之地。这雄心,也许还是没有起来的好罢。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听着教授们在讲台上大发气焰,一面就记起了并不这么起劲,却也总是说得很明白,很易解的先前的先生。他有什么对象和学课没有听呢!哲学,医学,还有法学,世界通史,详细到整整三年间,教授总算讲完了序论和关于所谓德意志联邦的成立——天知道他什么还没有听了,然而这些都塞在他脑子里,像一堆歪七竖八的零碎——亏得他天资好,觉到了这并不是正当的教育法,但要怎样才算是正当的呢——他却自己也不明白。他于是时常记起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来,心里沉钿钿的,悲伤到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
然而青春还有着将来,这正是它的幸福。到得快要毕业的时候,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很活泼了。他对自己说:“这一切可还不是人生,真的人生是要到为国效力这才开始的,那可进了大有作为的时期了。”于是他毫不顾及使所有宾客耸然惊叹的美丽的乡村,也不去拜扫他父母的坟墓,恰如一切雄才大志的人们一样,照着一切青年所抱的热烈的目的,赶忙跑上彼得堡去了,那些青年们,就是都为了给国家去服务,为了赚堂皇的履历,或者也不过为了想添一点我们那冰冷的,没有颜色的,昏昏沉沉的社会的情态,从俄国的各地,聚到这里来的。然而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雄心大志,立刻被他的叔父,现任四等官阿奴弗黎·伊凡诺维支挫折了,他直捷的说,第一要紧的是写得一笔好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相干;要不然,他就没法做到大官或者得着高级的地位。仗了他叔父的非常的尽力和庇护,总算给他在属下的衙门里找到了一个小位置。当他跨进那发光的地板,亮漆的桌子的辉煌华丽的大厅,仿佛国家的最高的勋臣,就坐在这里决定全国的运命的时候,当他看见了漂亮的绅士一大堆,坐着歪了头,笔尖写得飕飕的发响,招呼他坐在一顶桌子前,去抄一件公事的时候,(好象是故意给他毫无意思的东西的;只为着三个卢布的诉讼,这么那么的已经抄写了半个年头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情,就来侵袭这未经世故的青年了。环坐在他周围的绅士们,使他明明白白的记起学校的生徒来。他们中的有几个,在听讲义时一心一意的只看翻译出来的无聊的小说,就使情形更加神似;他们把小说夹在公文的页子里,装作好象在检查案卷模样,长官在门口一出现,他也就吃一惊。这一切都使他很诧异,而且总觉得他先前的工作,到底更其有意义,而办公的豫备,也远胜于实在的办公。他并神往于自己的学校时代了。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就忽然像活着似的站在他的眼前——他好容易这才熬住了眼泪。
全部的屋子都旋转起来。桌子和官员,转得混成一团。他眼前骤然一黑,几乎倒在地上了。“不能,”他一定神,就对自己说,“纵使事务见得这么琐屑,我可也要办的。”他鼓起勇气之后,就决心像别人一样,把自己的事务安心办下去。 [以上发表于《译文》新一卷一号,并附《译后附记》如下:“果戈理(N. Gogol)的《死魂灵》第一部,中国已有译本。这里无需多说了。其实只要第一部也就足够,以后的两部——《炼狱》和《天堂》已不是作者的力量所能达到了。果然,第二部完成后,他竟连自己也不相信了自己,在临终前烧掉,世上就只剩了残存的五章,描写出来的人物,积极者偏远逊于没落者:在讽刺作家果戈理,真是无可奈何的事。现在所用的底本,仍是德人Otto Buek 译编的全部;第一章开首之处,借田退德尼科夫的童年景况,叙述着作者所理想的教育法,那反对教师无端使劲,象填鸭似的来硬塞学生,固然并不错,但对于环境,不想改革,只求适应,却和十多年前,中国有一些教育家,主张学校应该教授看假洋,写呈文,做挽对春联之类的意见,不相上下的。——编者]
世界那里会毫无快乐?就是彼得堡,表面上虽然见得粗糙和阴郁,却也给人许多乐趣的。外面君临着三十三度的怕人的严寒;风卷雪的巫女,是朔方的孩儿,恰如脱了束缚的恶魔似的,咆哮着在空中奔腾,愤愤的把雪片打着街道,粘住人们的眼睛,还用白粉洒在人的皮袍和外套的领子上,动物的嘴脸上;但在盘旋交错的雪花之间,那里的高高的五层楼上,却令人眷念的闪着一个可爱的明窗;在舒适的屋子里,在得宜的脂油烛光和茶炊的沸腾音响的旁边,交换着温暖心神的意见,朗吟着上帝送给他所眷爱的俄国的一大批辉煌超妙的诗篇,许多青年的心,都颤动的潮涌起来,这在广大的南方的天宇下,是决不会有的。
田退德尼科夫立刻惯于他的职务了,然而这并不是他先前所想象的,合于他的宗旨的光荣的事业,倒是所谓第二义。他的办公只不过消磨时光,真的爱惜的却是其余的闲空的一瞬息。他的叔父现任四等官,刚以为侄子是还会好一点的,然而立刻碰了一个大钉子。我们在这里应该说明,在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许多朋友里面,有两个年青人,是属于所谓“脾气大”的人们一类的。他们俩都是古怪的不平稳的性格,不但对于不正不肯忍受,连对于他们看来好象不正的也决不肯忍受。天性并不坏,但他们的行为却不伶俐,没秩序,自己对人非常之褊狭,一面却要别人凡事都万分的周详。他们的火一般的谈吐和对于社会的义愤的表示,给了田退德尼科夫一个强有力的影响。在交际中,他的神经也锐敏起来,觉得到极小的感触和刺戟了。他从他们学习了注意一切小事情,先前是并不措意的。菲陀尔·菲陀罗维支·莱尼金,是设在那堂皇的大厅里的一科的科长,忽然招了他的厌恶了。他觉得这莱尼金和上司说话,就简直变了一块糖,满脸浮着讨厌的甜腻腻的微笑,但转过来对着他的属下,却立刻摆出一副威严腔;而且也如凡是小人之流,总在留心的一样,有谁在大节日不到他家里去拜访,他总不会忘记把那人的姓名记在门房里的簿子上。于是他对他起了一种按捺不住的,近于切身的反感。好象有恶鬼在螫他,撩他似的,总想给菲陀尔·菲陀罗维支一个不舒服。他怀着秘密的高兴在等机会,也立刻就得到了。有一回,他对科长很粗暴,弄到当局要他去谢罪,或者就辞职。他就辞了职。他的叔父,现任四等官,骇的不得了,跑到他那里去恳求他道:“看上帝面上,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我求你!你这是怎么的?单为了看得一个上司不顺眼,你就把你全盘的幸而弄到手里的前程统统玩掉了!这是什么意思呀?如果谁都这么干,衙门里就要一个都不剩了。你明白一点罢……改掉你的虚矫之气和你的自负,到他那里去和他好好的说一说罢!”
“可是完全不是在这一点呵,亲爱的叔父,”那侄儿说。“向他去请求宽恕,我倒是毫不难办的。这实在是我的过失,他是我的上司,我不该向他这么的说话。然而事情却在这里:我还有一个别样的职务和别样的使命,我有三百个农奴,我的田地出息坏,我的管家又是一个傻子。如果衙门里叫别人补了我的缺,来誊写我的公文,国家的损失是并不很多的,但倘使三百个农奴缴不出他们的捐税,那损失可就很大了。请你想一想罢,我是地主呀,闲散的职业并不是我的事。如果我来用心于委任给我的农人的地位的保护和提高,给国家造成三百个有用的,谨慎和勤快的小百姓——那么,我的事情,还比一个什么科长莱尼金做得少么?”
现任四等官吃了一吓,大张了嘴巴;这样的一番话,他是没有料到的。他想了一下,这才说出一点这种话:“不过……唉唉,你在怎么想呀?你不能把自己埋在乡下罢?农人可并不是你的前程呵!这里却两样,时常会遇见一个将军,或者一个公爵的。只要你高兴,你也可以走过那里的一所堂皇高敞的屋子。这里有煤气灯,有欧洲工业,都看得见!那里却只有村夫村妇,为什么你竟要把自己弄到那么无智识的人们里去了?”
然而叔父的这竭力晓谕的抗议和说明,对于侄儿并没有好影响。他觉得乡村乃是自由的幽栖,好梦和深思的乳母,有用之业的惟一的原野了。他早经收集了关于农业的最新的书籍。总而言之,在这番对话的两礼拜之后,他已在他年青时代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使所有宾客非常惊叹的乡曲的附近了。一种全新的感情来激励他。他的心灵中,又觉醒了旧日的久已褪色的印象。许多地方,他是早经忘却了的,就很诧异的看着一路的美丽之处,仿佛一个生客。忽然间,为了一种莫明其妙的原因,他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了。但道路进了大森林的茂密所形成的狭窄的隧道里,他只看见上上下下,各到各处,都是要三个人才能合抱的三百年老的槲树,其间夹杂些比普通的白杨长得还高的枞树,榆树和黑杨,他一问:“这森林是谁家的呢?”那回答是:“田退德尼科夫的,”于是道路出了森林,沿着白杨树丛,新柳树和老柳树,灌木,以及远处的连山前进,过了两条桥,时而走在河的左边,时而又在那右边,当旅人一问:“这牧场和这水地是谁家的呢?”那回答又是:“田退德尼科夫的,”路又引向山上,在高原中展开,经过了禾束,小麦,燕麦和大麦,一面是他曾经经过之处,又忽然远远的全盘出现了,道路愈走愈暗,入了密密的站在绿茵上面的横枝广远的树阴下,一直到了村边;当那饰着雕刻的农家小屋,石造府邸的红屋顶,亲密的迎面而来的时候,当那教堂的金色屋尖向他发闪的时候,他的猛跳的心,就是并不问,也知道自己是在那里了,——于是他那愈涨愈高的感情,竟迸出这样的大声的话来道:“至今为止,我不是一个呆子吗?运命是选拔我来做世间的天国的主人,我却自贬了去充下贱的誊录,自去当死文字的奴才。我学得很多,受过严密的教育,通晓物情,有大识见,足够督励自己的下属,改良全体的田地,执行地主的许多义务,是萃管理人,执法官和秩序监督人于一身的!但是我跑掉了,把这职掌托付一个什么没教育,没资格的经理!自己却挑选了法院书记的职务,给漠不相识,也毫不知道那资质和性格的别人的讼事去着忙。我怎么能只去办那些单会弄出一大堆胡涂事的,离我怕有一千维尔斯他之远,而我也没有到过的外省的纸片上的空想的公事——来代我自己的田地的现实的公事呢?”
然而其时在等候他的还有一场别样的戏剧。农奴们一听到主人的归来,就都聚在府邸的大门口了。这些美丽人种的斑斓的围巾,带子,头巾,小衫和茂盛的如画的大胡子,挤满了他的周围。当百来个喉咙大叫道:“小爹!你竟也记得了我们了!”而年老的人们,还认识他的祖父和曾祖父的,不由的流出泪来的时候,他也禁不住自己的感动。他只好暗暗的追问:“有这样爱!我给他们办了些什么呀?我还没有见过他们,还没有给他们出过力哩!”于是他就立誓,从今以后,要和他们分任一切工作和勤劳了。
于是田退德尼科夫就很认真的来管理和经营他的田产。他削减地租,减少服役,给农奴们有为自己做事的较多的时间。胡涂经理赶走了,自己来独当一切。他亲自去到田野,去到谷仓,去到打禾场,去到磨场和河埠;也去看装货和三桅船的发送,这就已经使懒家伙窘得爬耳搔腮。然而这继续得并不久。农人是并不愚蠢的,他立刻觉得,主人实在是敏捷,聪明,而且喜欢做出能干的事情来,但还不大明白这应该怎样下手;而他的说话,也太复杂,太有教养。到底就弄成这模样,主人和农奴——这是说过一说的了:彼此全不了解,然而并不互相协同,学走一致的步调。
田退德尼科夫立刻觉察到,主人的田地上,什么都远不及农奴的田地上的收成好:种子撒得早,可是出得迟;不过也不能说人们做得坏。主人是总归亲自站在那里的,如果农奴们特别出力,还给他一杯烧酒喝。但是虽然如此,农奴那边的裸麦早已长足,燕麦成熟了,黍子长得很兴旺,他的却不过种子发了一点芽,穗子也没有饱满。一言以蔽之,主人觉得了他对于农奴,虽然全都平等,宽仁,但农奴对于他,却简直是欺骗。他试去责备那农奴,然而得到的是这样的答话:“您怎么能这样想,好老爷,说我们没有替主人的利益着想呢?您亲自看见的,我们怎样使劲的锄地呀下种!——您还给我们一杯烧酒哩。”对于这,他还能回答些什么呢?
“那么,谷子怎会长得这么坏的呢?”主人问了下去。
“天知道!一定有虫子在下面咬罢!况且是这么坏的一夏天:连一点雨也没有。”
但主人知道,谷物的虫子是袒护农奴的,而且雨也下得很小心,就是所谓条纹式,只把好处去给农奴,主人的田地上却一滴也没有。
更艰难的是他的对付女人们。她们总在恳求工作的自由,和诉说服役的负担之苦。奇怪得很!他把她们的麻布,果实,香菌,胡桃那些的贡献品,统统废止了,还免掉了她们所有别样工作的一半,因为他以为女人们就会用了这闲空的时间,去料理家务,给自己的男人照顾衣服,开辟自家的菜园。怎样的一个错误呵!在这些美人儿之间,倒盛行了懒散,吵嘴,饶舌,以及各种争闹之类的事情,至于使男人们时时刻刻跑到主人这里来,恳求他道:“好老爷,请您叫那一个妈的娘儿清楚些!这真是恶鬼。和她是谁也过活不了的!”
他屡次克服了自己,要用严厉来做逃路。然而他怎么能做得出来呢!如果是一个女人,女人式的呼号起来,他怎么能够严厉呢?况且她又见得这么有病,可怜,穿着非常龌龊的,讨厌的破布片!(她从那里弄来的呢——那只有天晓得!)“去罢,离开我的眼前,给我用不着看见你!”可怜的田退德尼科夫大声说,立刻也就赏鉴了这女人刚出门口,就为了一个芜菁和邻女争闹起来,虽然生着病,却极有劲道的在脊梁上狠狠的给了一下,虽是壮健的农夫,也不能打的这么出色的。
很有一些时候,他要给他们办一个学校,然而这却吃了大苦,弄得非常消沉,垂头丧气,后悔他要来开办了。
他一去做调停人和和事老,也即刻觉到了他那哲学教授传授给他的法律上的机微,简直没有什么用。这一边说假话,那一边谎也撒的并不少,归根结蒂,事件也只有魔鬼才了然。他知道了平常的世故,价值远胜于一切法律的机微和哲学的书籍;——他觉察了自己还有所欠缺,但缺的是什么呢,却只有上帝知道。而且发生了常常发生的事情:就是主人不明白农奴,农夫也不明白主人;而两方面,无论主人或农奴,都把错处推到别人身上去。这很冷却了地主的热中。现在他出去监督工作的时候,几乎完全缺少了先前那样的注意了。当收割牧草之际,他不再留心镰刀的微音,不去看干草怎样的堆积,怎样的装载,也不注意周围割草工作的进行。——他的眼睛只看着远方;一看见工作正在那边,那眼睛就在四近去找一种什么对象,或者看看旁边的河流的曲折,那地方有一个红腿红嘴的家伙,正在来回的散步——我说的自然是一只鸟,不是人;他新奇的凝视着翠鸟怎样在河边捕了一条鱼,衔在嘴里许多工夫,好象在沉思是否应该吞下去,再细心的沿河一望,就看见远地里另有一匹同类的鸟,还没有捉到鱼的,却在紧张的看着衔鱼的翠鸟。或者是闭了眼睛,仰起头,向着蔚蓝的天空,他的鼻子嗅着旷野的气息,耳朵是听着有翼的,愉快的歌人的歌吟,这从天上,从地下,集成一个神奇的合唱,没有噪音来搅乱那美丽的和谐:鹌鹑在裸麦中鼓翼,秧鸡在野草里钩辀,红雀四处飞鸣,一匹水鹬冲上空中,嘎的一声叫,云雀歌啭着,消在蔚蓝的天空中,而鹤唳就像鼓声,高高的在天上布成三角形的阵势。上下四方,无不作响,有声,而每一音响,都神奇的互相呼应……唉唉,上帝呵!你的世界,即使在荒僻的土地,在远离通都大邑的最小的村庄,也还是多么壮美呵!但到后来,虽是这些也使他厌倦了。他不久就完全不到野外去,从此只躲在屋子里,连跑来报告事情的经理人,也简直不想接见了。
早先还时时有一个邻居到他这里来谈天;什么退伍的骠骑兵中尉呀,是一位容易生气的吸烟家,浑身熏透着烟气,或者一位急进的大学生,大学并没有卒业,他的智慧是从各种应时的小本子和日报上采来的。但这也使他厌倦起来了。这些人们的谈话,立刻使他觉得很浅薄;他们那欧式恳切的,伶俐的举动,来敲一下他的膝盖那样的随便,他们的趋奉和亲昵,他看起来都以为太不雅,太显然。于是他决计和他们断绝往来,还用了很粗卤的方法。当一位大佐而且是快乐主义者一类货色的代表,现在是已经亡故了的专会浮谈的周到的交际家,和我们这里刚刚起来的新思想的先驱者瓦尔瓦尔·尼古拉耶维支·威锡涅坡克罗摩夫两个,同来访他,要和他畅谈政治,哲学,文学,道德,还有英国的经济情形的时候,他派了一个当差的去,嘱咐他说,主人不在家,而自己却立刻轻率的在窗口露了脸。主人和客人的眼光相遇了。一个自然是低声说:“这畜生!”另一个在齿缝里,也一样的送了他一个近乎畜生之类。他们的交情就从此完结。以后也不再有人来访他了。
他倒很喜欢,就潜心思索着他那关于俄国的大著作。怎样做法的呢——那是读者已经知道的了。他的家里传染了一种奇特的——随随便便的规矩。虽然人也不能说,他竟并无暂时梦醒的工夫。如果邮差把新的日报和杂志送到家里来,他读着碰到一个旧同学的姓名,或者出仕升到荣显的地位,或者对于科学的进步和全人类的事业有了贡献,他的心就隐隐的发生一种幽微的酸辛,对于自己的无为的生活,起了轻柔的,沉默的,然而是严峻的不满。觉得他全部的存在,都恶心,讨厌了。久经过去的他的学校时代的光景,历历如在目前,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的形象,突然活泼的在面前出现,他的眼泪就泉涌起来……
这眼泪是表示什么的呢?恐怕是大受震撼的魂灵,借此来发舒他那烦恼的苦楚的秘密,他胸中蕴蓄着伟大高贵的人物,正想使他发达强壮起来,却中途受了窒碍的苦痛的罢?还没有试和运命的嫉妒相搏斗,他还未达到这样的成熟,学得使自己很高强,能冲决遮拦和妨碍;伟大而高华的感情的宝藏,未经最后的锻炼,就烧红的金属似的化掉了;对于他,那出色的教师真是死得太早,现在是全世界已没有一个人,具备才能,来振作这因怯弱而不绝的动摇,为反对所劫夺的无力的意志,——用一句泼剌的话来使他奋起——一声泼剌的“前去”来号令精神了,这号令,是凡有俄国人,无论贵贱,不问等级,职业和地位,谁都非常渴望的。
能向我们俄国的魂灵,用了自己的高贵的国语,来号令这全能的言语“前去”的人在那里呢?谁通晓我们本质中的一切力量和才能,所有的深度,能用神通的一 眼,就带我们到最高的生活去呢?俄国人会用了怎样的泪,怎样的爱来酬谢他呵!然而一世纪一世纪的驶去了;我们的男女沉沦在不成材的青年的无耻的怠惰和昏愚的举动里,上帝没有肯给我们会说这句全能的言语的人!
然而有一件事几乎使田退德尼科夫觉醒过来,在他的性格上发生一个彻底的转变。这是恋爱故事一类的,但也继续得并不久。在田退德尼科夫的邻村,离他的田地十维尔斯他之远,住着一个将军,这人,我们早经知道,批评田退德尼科夫是并不很好的。这位将军的过活,可真是一位将军,这就是说,恰像一位大人物,大开府第,喜欢前来拜访,向他致敬的邻人;他自己呢,自然是不去回拜的,一口粗嗄的声音,看着许多书,还有一个女儿,是稀奇的,异乎寻常的存在。她非常活泼有生气,好象她就是生活似的。
她的名字是乌理尼加,受过特别的教育。指授她的是一个一句俄国话也不懂的英国家庭教师。她的母亲很早就死掉了,父亲又没有常常照管她的余暇。但发疯似的爱着女儿,至于见得一味拚命的趋奉。她什么都惟我独尊,恰如一个放纵长大的孩子一样。倘使有谁见过她怎样忽然发怒,美丽的额上蹙起严峻的皱纹,怎样懊恼的和她的父亲争论,那是一定要以为她是世界上最任性的创造物的。但她的愤怒,只在听到了一件别人所遭遇的惨事或不平。她决不为了自己来发怒或纷争,也不为自己来辩解。一看见她所恼怒的人陷入不幸和困苦,她的气恼也就立刻消失了!有人来求她布施,她当即拋出整个的钱袋去,却并不仔细的想一想,这是对的呢还是不对的。她有些莽撞,急躁。说起话来,好象什么都在跟着思想飞跑;她那脸上的表情,她的言语,她的举动,她的一双手;连她的衣服的襞积也仿佛在向前飘动,人几乎要想,她自己也和她的言语一同飞去了。她毫不隐瞒,对谁也不怕说出自己的秘密的思想,如果要说话,世界上就没有力量能够沉默她。她那惊人的步法,是一种惟她独具的,非常自由而稳重的步法,谁一相遇,就会不由自主的退到一旁,给她让出道路来。和她当面,坏人就总有些惶恐,沉默了。连最不怕羞的人也想不出话,失了所有的把握和从容,而老实人却立刻极其坦然的和她谈起闲天来,仿佛遇到了世间未见的人物,听过一句话,就好象他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曾经认识她,而且已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个相貌:是在他仅能依稀记得的童年,在自己的父亲的家里,在快乐的夜晚,在一群孩子高兴的玩着闹着的当时,——从此以后许多时,壮龄的严肃和成就,就使他觉得凄凉了。
田退德尼科夫和她的关系,是也和一切别的人们完全一样的。一种新的,不可以言语形容的感情激励了他,一道明亮的光辉,照耀了他那单调的,凄凉的生活。
将军当初是很亲爱和诚恳的接待了田退德尼科夫的,但两人之间,竟不能弄到实在的融洽。每一见面,临了总是争论,彼此都怀着不舒服的感情;因为将军是不受反对和辩驳的。而田退德尼科夫这一面,可也是有些易于感动的年青人。他自然也为了他的女儿,常常对父亲让步,因此久没有搅乱彼此之间的平和,直到一个很好的日子,有将军的两位亲戚,一位是伯爵夫人皤尔提来瓦,一位是公爵夫人尤泻吉娜,前来访问的时候:这两位都曾经做过老女皇的宫中女官,但和彼得堡的大有势力的人物,也还有一点密切的关系的;将军就竭力活泼的向她们去凑奉。田退德尼科夫觉得她们一到,对他就很冷淡,不大注意,把他当哑子看待了。将军向他常用居高临下的口气;称他为“我的好人”或是“最敬爱的”而有一回竟对他称了“你”。田退德尼科夫气恼起来了。他咬着牙齿,然而还知道用非常的自制力,保持着镇静,当怒不可遏,脸上飞红的时候,也用了很和气,很谦虚的声音回答道:“对于您的出格的好意,我是万分感谢的,军门大人。您用这亲昵的‘你’对我表示着密切的交情,我就对您也有了一样的称‘你’的义务。然而年纪的悬隔,却使我们之间,完全不能打这样亲戚似的交道呵!”将军狼狈了。他搜寻着自己的意思和适当的说法;终于声明了这“你”用的并不是这一种意思,老年人对于一个年青人,大约是可以称之为“你”的。关于他的将军的品级,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然,两面的交际,自从这一事件以后,就彼此断绝了,他的爱情,也一发芽就凋落。暂时在他面前一闪的光明,黯然消灭,现在降临的昏暮,比先前更暗淡,更昏沉。他的生活又回上旧路,成了读者已经知道的那老样子了。他又整天无为的躺着。家里满是龌龊和杂乱。扫帚在屋子的中央,终日混在一堆尘埃里。裤子竟会在客厅里到处游牧,安乐椅前面的华美的桌子上,放着几条垢腻的裤带,象是对于来宾的赠品似的。田退德尼科夫的全部生活,就这样的无聊,昏沉起来,不但他的仆役不再敬畏,连鸡也肆无忌惮的来啄他了。他会许多工夫,拿着笔,坐在那里,在摊在面前的一张纸上画着各种图:饼干,房屋,小屋,小车,三驾马车等。有时还会忘掉了一切,笔在纸上简直自动起来,在主人的无意中,形成一个娇小的头脸,是优秀动人的相貌,流利探索的眼光和一个微微蜷曲的髻子——于是画家就惊疑的凝视,这是那人的略画,那肖象是没有一个美术家能够摹绘的。他心里就越加伤痛起来;他不愿意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幸福,因此也比先前更其悲哀,更少说话了。这样的是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心情。有一天当他照例的坐在窗前,望着前园时,忽然惊疑不定,是觉得既不见格力戈黎,也不见贝菲利耶夫娜,下面却只是一种不安和扰动了。
年青的厨子和管家女都跑出去开大门;门一开,就看见三匹马,和刻在凯旋门上的完全一样的。一匹的头在左,一匹在右,一匹是在中间。这上面高高的君临着一个马夫和一个家丁,宽大的衣服,头上包一块手帕。两人之后坐着一位外套和皮帽的绅士,满满的围着红色的围巾。当马车停在门口的阶前时,就显出这原来是一辆有弹簧的轻巧的车子。那一表非凡的绅士,就以仿佛军人似的敏捷和熟练,跳出车子,匆匆的跑上阶沿来了。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着了急。他以为来客是一位政府的官员。到这里我应该补叙一下,他在年青时候,是受过一件傻事情的连累的。有一对读过一大批时下小本子的哲学化的骠骑兵官,一位进了大学,却未卒业的美学家,和一个败落的赌客要设立一个慈善会,会长是一个秘密共济会员,也爱打牌的老骗子,然而口才极好的绅士。这会藏着一种非常高尚的目的:就是要使从泰姆士河边到亢卡德加的全人类永远得到幸福。但这须有莫大的现钱,从大度的会员们募集的捐款,是闻所未闻的大。这钱跑到那里去了呢,除了掌握指导之权的会长以外,自然谁也不知道。田退德尼科夫是由两个朋友拉进这会里去的;那两个都是属于满肚牢骚类的人,天性是善良的,为了科学,为了教化,以及为了给人类服务的他们的未来的壮举,喝了许许多干杯,于是就成为正式的酒鬼了。田退德尼科夫觉察的还早,退了会。但这会却已经玩了一个上等人不很相宜的另外的花样,招出不愉快的结果来,竟闹到警察局去了……田退德尼科夫退会之后,就和这些人断绝了一切的交涉,但还不能觉得很放心,也是毫不足怪的:他的良心并不完全清净。所以他现在瞥见大门一开放,就不能不吃惊。
但当来客几乎出人意外的老练地一鞠躬,一面微微的侧着头,作为致敬的表示的时候,他的焦急立刻消散了。那人简短地,然而清楚地声明,他从很久的以前起,就一半为了事务,一半为了嗜奇,在俄国旅行:即使不计那些有余的产业和多种的土壤,我们的国度里也很富于显著的东西;他是给这田地的出色的位置耸动了,但倘若他的马车没有因为这春天的泛滥和难走的道路忽然出了毛病,他是决不敢到这美丽之处来惊动主人的;就为了想借铁匠的高手给修理一下。然而即使马车全没有出什么事,他也还是禁不住要趋前来请安的。
那客人一说完话,就又可爱到迷人的一鞠躬,露出他那珠扣的华美的磁漆长靴来,而且他的身子虽然肥胖,却以橡皮球的弹性,向后跳跳了几步。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早已放心了;他认为这人该是一个好奇的学者或是教授,旅行俄国在采集植物或者也许倒是稀奇的化石的。他立刻声明了对于一切事情,自己都愿意协助;请他用自己的车匠和铁匠来修理马车,请他像在他自己的家里一样,在这里休息,请他坐在一把宽大的服尔德式安乐椅子 [一种宽而深的椅子:法国的作家服尔徳(Voltaire,1694—1778)因病曾用这样的椅子,故名。——译者] 上,要倾听他那博学的,关于自然科学的物事的谈话了。
然而那客人所讲的却多是内心生活的事情。他把自己的生涯,比作一只小船,在大海里,被怕人的风暴所吹送;说,他怎样的屡次变换了职业,他多少次为真理受苦,以及他怎样的屡次被敌人所暗算,生命几濒于危险,此外还有许多别的事,于是田退德尼科夫看出来了,他的客人乃是一个实际家。收场是他把一块雪白的麻纺手巾按在鼻子上,大声的醒了一下鼻涕,响到安特来·伊凡诺维支从来没有听到过。在交响乐里,是往往会遇到这种讨厌的喇叭的;如果只有这一声,却令人觉得并不在交响乐里,倒是自己的耳朵在发响。在久经沉睡的府邸中的突然惊醒的许多屋子里,立刻轰传了一样的声音,而立刻也在空气中充满了可伦香水的芳烈的气息,这是由麻纺手帕的轻轻一挥,隐隐约约的散在屋里的。
读者恐怕已经猜到,这客人并非别个,即是我们那可敬的,长久没有顾到了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他老了一点了:可见他的过活,也并非没有狂风骇浪。就是他穿着的常礼服,也显得有些穿熟的样子;连那马夫和篷车,家丁,马匹和马具,看去都好象有一点减损和消耗了。他的经济景况似乎也并不很出色。但那脸面的表情,行为的优雅,恰依然全如先前一样。是的,他的应酬,倒比以前更可爱了一些,坐在安乐椅子上的时候,也还是架起了一条腿。谈吐近乎更加柔软,言语之间,也仿佛愈在留心和节制,态度是更聪明,更稳重,在一切举动上,几乎更加能干了。他的衣领和胸衣是雪似的又白又亮,虽然在旅行,外衣上却不沾一粒灰尘:他可以立刻去赴庆祝生日的筵宴。下巴和面颊都刮得极光,只有瞎子,才会不惊叹他那饱满和圆滑的。
府邸里立刻起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关着外层门,久已躲在昏暗中的一半,突然照得光明耀眼了。在很亮的屋子里,摆起家具来,一切就马上显得这模样:作为卧室的屋子,陈列着各种夜晚化妆应用的东西,做书房的一间……等一等罢,我们先应该知道这屋子里摆着三张的桌子:一张是沙发前面的书桌,一张是镜子和窗门之间的打牌桌,还有一张是屋角上的三角桌,正在卧室的门和通到堆积破烂家具,不住人的大厅的门的中间。这大厅,向来是充作前厅之用的,已经整年的没有人进去过。在这三角桌子上,那旅客从衣箱里发出来的衣裳就找到了它的位置,便是:两条配着那件常礼服用的裤子,两条簇新的裤子,两条灰色的裤子,两件绒背心,两件绸背心和一件常礼服。这些都积迭了起来,像一座金字塔,上面盖一块绢手帕。在房门和窗门之间的另一个屋角上呢,排着一大批长靴:一双不很新的,一双完全新的,一双磁漆鞋和一双睡鞋。这些上面也怕羞似的盖着一块绢帕——简直好象并无其物的一样。书桌上也立刻整整齐齐的摆出这些东西来:小匣子,一个装有可伦香水的瓶儿,一个日历和两种小说,但两种都只有第二本。干净的小衫裤,是放在卧室里的衣橱里面了;要给洗衣女人去洗的那些,就捆成一团,塞在床底下。连那衣箱,到得发空之后,也塞进床底下去了。为了吓跑强盗和偷儿,一路带着的长刀,也拿进卧室去,挂在靠近眠床的一个钉头上。什么都显得了不得的干净,异乎寻常的整齐了。那里都找不出一片纸,一根毛或者一粒尘埃了。连空气也显得美好起来:其中散布着一个小衫裤常常替换,礼拜天一定要去用湿海绵洗澡的鲜活而健康的男子汉的令人舒服的气味。在充作前厅之用的大厅里,一时也粘住了家丁彼得尔希加的气息,但彼得尔希加又即搬家,这正和他相称,弄到厨房里去了。
在第一天,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很有些为自己的无拘无束担心;他怕这客人会烦扰他,带累他的生活有不惬意的变化,扰乱他自己幸而立定了的日课。但他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我们的朋友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却显示了适应一切的简直非凡的弹性和才能。他称扬主人的哲学气味的悠闲,并且说明这可以使人长寿。关于他的孤独生活,是赞成的说,这对于人,乃是养成伟大思想的。也看了一看图书室,把书籍赞美非常,还指出这可以防人的误入歧路。他话说的很少,但凡有所说,却无不真切,而且分明。一切举动,尤其证明着可爱和伶俐。进退都适得其时,不把质问和愿望来麻烦主人,如果是这边沉默着,不爱谈天的话;也很满足的来下一盘棋,也很满足的不开口,当主人把烟草的烟云喷向空中时,他不吸烟,就来找一件相称的事情:举个例子,就如他从袋子里摸出土拉银的烟盒来,钳在右手的两个指头的中间,再用左手的一个指头拨得它飞快的旋转起来,简直好象地球的转着自己的轴子,或者用手指咚咚的敲着盖子,再加口哨吹出谐和的声调。一句话,他一点也不妨碍他的主人。“在一生中,这才看见了一个可以一同过活的人!”田退德尼科夫对自己说。“这种本领,在我们这里实在是很少有的。我们里面有许多人:聪明,有教养,也确是好人,然而永远稳妥的人,可以同住一世纪,并不争闹的人——这样的人我却不知道。这一种人,我们这里到底有多少呢?这是我所认识的这类人的第一个。”田退德尼科夫这样的判断着他的客人。
乞乞科夫那一面也很高兴,因为他能够在一个这么温和而恳切的主人家里,寄住若干的时光。流浪人的生活,他实在尝饱了。能够好好的住下一个月,欣赏着出色的村庄的风景,田野的气味,和开始的春光,就是为痔疮起见,也有大用处和利益的。
轻易就找不出给他休息的更好的地方来。春天战胜了压迫的严寒,骤然展开那全部的华美,幼小的生命到处抽芽了。树林和牧场都闪出淡绿,嫩草的新鲜的碧玉里,明晃晃的抽着蒲公英的黄花,还有红紫的白头翁花,也温顺的垂着纤柔的颈子。成群的蚊虻和许多昆虫,都在沼泽上出现,跟着的是长脚的水黾,于是禽鸟也从各方面来躲在干枯的,可以遮蔽的芦苇里。一切都潮涌似的聚集在这地方,彼此互相见面,互相亲近了。地上忽然增添了丁口。树林觉醒起来,牧场上是活泼而且响动。村子里跳着圆舞。还有多少地方是闲空的呢。怎样的明朗的新绿!空气是多么的清新!园里是多少禽鸟的歌吟!万有的天上似的欢呼和高兴!村庄在发声,在歌唱,好象结婚的大宴了。
乞乞科夫时常去散步。出去游行和漫步的机会是多得很的。他直上平坦的高原,可眺望横在下面的溪谷,到处还有啮岸的洪水所留下的大湖,其中耸着幽暗的,尚未生叶的树林的岛屿;或者是穿过暗林的密处和阴地的中间,树木戴着鸟巢,接近的屹立着。乌鸦叫着乱飞起来,好象一片云遮暗了天宇。从燥地上可以一径走到埠头,装着豌豆,大麦和小麦的初次的船刚要开行,流水激着慢慢的转动起来,水车轮发出震聋耳朵的声响。或者他去看看方才开始的春耕,观察一块新耕的土地,怎样展在原野的碧绿里,还有播种的人,用手敲着挂在胸前的筛子,匀整的撒出种子去,却没有一粒落在别的地方。
乞乞科夫什么地方都走到。他和管家,农夫,磨工样样的议论,谈天。他什么都问到,问那里和怎样,还问怎样的营生,卖掉了多少谷子,春天和秋天磨什么谷子,每个农奴叫什么名字,谁和谁有亲,他从那里买了他的公牛,他用什么喂他的猪子,总而言之,他一点也不漏落。他也问出了死掉多少农奴,知道是好象少得很。因为他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家景并不很出色。他到处发现了怠慢,懒惰,偷盗,还有纵酒也很风行,他自己想:“田退德尼科夫可多么胡涂呀!这样的产业!却一点也不管!从这里赚出总额五万卢布来,是可以把得稳的!”
在散步时,他不止一回,起了这样的思想,自己也在什么时候——当然并非现在,却在将来,如果办妥要务,他手里有了钱的话——自己也在什么时候要做一个像这产业的平和的主人。于是不消说,立刻有一个商家的,或是别的有钱人家的,粉面的年青而娇滴滴的女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唔,他竟还梦想她是性情和音乐相近的哩。他也设想着后代,他的子孙,那责任,是在传乞乞科夫氏于无穷;一个泼辣的男孩和一个漂亮的女孩,或者简直是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当然,三个也可以,由此给大家知道知道,他的确生活过,存在过,至少是并不像一个幽灵或者影子似的在地上逛荡了一下——而且他对于祖国因此也用不着惭愧了。于是就往往起了这一种思想,那也并不坏,如果他有了头衔的话;例如五等官。这总是一个很有名誉,很可尊敬的称号呀!人如果去散步,是什么都会想起来的;非常之多,至于把人从这无聊的,凄凉的现在拉开,挑拨他的幻想力,加以戏弄,使他活动,纵使他明知道做不到,在他自己却还是觉得甜蜜的。
乞乞科夫的仆役也很中意了这地方。他们很快的习惯了新生活。彼得尔希加立刻和侍者格力戈黎结了交,虽然他们俩开初都很矜持,而且非常之装模作样。彼得尔希加想朦蔽格力戈黎,用自己的游历和世界知识使他肃然起敬;但格力戈黎却马上用了彼得尔希加没有到过的彼得堡制了胜。他还要用那些地方的非常之远来对抗,而格力戈黎可就说出这样的一个地方来,谁都决不能在地图上找到,而且据说还远在三千维尔斯他以上,弄得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的家丁无法可想,只好张开了嘴巴,遭所有奴婢的哄笑了。但相处却很合式;两个家丁订结了亲密的交情。村边有一个出名的小酒店,是一切农奴的老伯伯,秃头的庇门开设的,店名叫作“亚勒若以卡”。在这店堂里,每天总可以见到他们。所以用人民爱用的话来说,他们是成了酒店的“老主顾”了。
给绥里方却有另外的乐处。村子里是每晚上都唱歌;村里的年青人聚集起来,用歌唱和跳舞来庆祝新春;跳着圆舞,合围了,又忽然分散。在现在的大村子里是已经很少有了的苗条而血统纯粹的招人怜爱的姑娘们,给了他一个强有力的印象,至于久立不动,看得入迷。其中谁最漂亮呢,那可很难说;他们都是雪白的胸脯和颈子,又大又圆的含蓄的眼睛,孔雀似的步子,一条辫发,一直拖到腰带边。每当她那洁白的双手拉着他的手,在圆阵中和她们徐徐前进,或者和别的青年们排成一道墙,向她们挤过去的时候,每当姑娘们高声大笑着,向他们迎上来,并且唱着“新郎在那里呢,主人呀?”的时候,每当周围都沉入黑夜中,那谐调的回声,远从河流的后边,忧郁的反响过来的时候,他就几乎忘却了自己。此后许多时:无论是在早上或是黄昏,是在睡着或是醒着——他总觉得好象有一双雪白的手捏在自己的两手里,和她们在圆阵里慢慢的动弹。
乞乞科夫的马匹也觉得在它们的新住宅里好得很。青马,议员,连花马在内,也以为留在田退德尼科夫这里毫不无聊,燕麦是很出色的,而马房的形势,也极其适意。每匹都有各自的位置,用隔板和别的分开,然而又很容易从上面窥探。所以也能够看见别的马,如果从中有一匹,即使是在最末的边上的,高兴嘶起来了,那么,别匹也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回答它的同僚。
总而言之,在田退德尼科夫这里,谁都马上觉得像在自己的家里了。但一涉及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因此游行着广大的俄国的事务,就是死魂灵,关于这一点,他却纵使和十足的呆子做对手,也格外谨慎和干练了。然而田退德尼科夫总是在看书,在思索,要查明一切现象的原因和底蕴——它们的为着什么和什么缘故……“不,我从别一面下手,也许要好一些罢!”乞乞科夫这样想。他时常和婢仆去谈闲天,于是他有一回,知道了主人先前常常到一家邻居—— 一位将军——那里去做客,知道了那将军有一个女儿,知道了主人对于那小姐——而小姐对于主人也有一点……知道了但他们忽然断绝,从此永远不相来往了。而他自己也早经觉到,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总在用铅笔或毛笔画着种种头,但是全都显得非常相象的。
有一天,午餐之后,他又照例的用了第二个指头,使银烟盒依轴而转的时候,向着田退德尼科夫道:“凡是心里想要的东西,您什么都有,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只是您还缺一样。”
“那是?”这边问,一面在空中喷出一团的烟云。
“一个终身的伴侣,”乞乞科夫说。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没有回答,于是这回的谈话,就此收场了。
乞乞科夫却并不害怕,寻出一个另外的时机来——这回是在晚餐之前——当谈天的中途,突然说:“真的,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您得结婚了!”
然而田退德尼科夫仍旧一句话也不回答,仿佛他不爱这个题目似的。
但是,乞乞科夫不退缩。他第三次选了一个别样的时机,是在晚餐之后说了这些话:”唔,真的,无论从那一方面来看您的生活,我总以为您得结婚了!您还会生忧郁症呢。”
也许是乞乞科夫的话这回说得特别动听,也许是安特来·伊凡诺维支这时特别倾于直率和坦白,他叹息一声,并且说,一面又喷出一口烟:“第一着,是人总该有幸福,总该有运气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于是他很详细的对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他和将军的结交以及他们的绝交的全部的故事。
当乞乞科夫一句一句的明白了已经知道的案件,听到那只为一句话儿“你,”却闹出这么大故事来的时候,他简直骇了一跳。暂时之间,他查考似的看着田退德尼科夫的眼睛,决不定他是十足的呆子呢,还不过稍微有一点昏。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我请教您!”他终于说,一面捏住了主人的两只手:“这算什么侮辱呢?在‘你’这个字里,您找得出什么侮辱来呢?”
“这字的本身里自然是并不含有侮辱的,”田退德尼科夫回答道。“侮辱是在说出这字来的意思里,表现里。‘你!’——这就是说:‘知道罢,你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我和你来往,只因为没有比你好的人;现在是公爵夫人尤泻吉娜在这里了,我请你记一记那里是你本来的地位,站到门口去罢。’就是这意思呀!”说到这里,我们的和气的,温顺的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眼睛就发光;在他的声音里,颤动着出于大受侮辱的感情的愤激。
“唔,如果竟是这一类的意思呢?——那有什么要紧呀?”乞乞科夫说。
“怎么,您要我在这样的举动之后,还去访问他吗?”
“是的,这算得什么举动?这是决不能称为一种举动的,”乞乞科夫极冷静的说。
“怎么会不是‘举动’的?”田退德科尼夫诧异的问道。
“总之这不是举动,安特来·伊凡诺维支。这不过是这位军门大人的这样一种习惯,对谁都这么称呼。况且对于一位这样的给国家出过力,可以尊敬的人物,为什么不宽恕他一下呢?”
“这又是另一件事了,”田退德尼科夫说,“如果他只是一个老先生或者一个穷小子,不这么浮夸,骄傲和锋利,如果他不是将军,那么,就是用‘你’来称呼我,我也很愿意宽恕,而且还要恭恭敬敬的应对的。”
“实实在在,他是一个呆子!”乞乞科夫想。“他肯宽恕一个破烂衣服的家伙,对于一位将军倒不!”在这料想之后,他就大声的说下去道:“好,可以,就是了,算是他侮辱您罢,但是您也回报他:他侮辱您了,您也还了他侮辱。然而人怎么可以为了一点这样的芥蒂,就大家分开,抛掉个人藏在心里的事情呢?我应该先求原谅,这真是……如果您立定了目标,那么,您也应该向这奔过去,有什么要来吗,来就是。谁还留心有人在对人吐唾沫呢?一切的人,都在互相吐唾沫。现在是您在全世界上,也找不出一个人,会不周围乱打,也不对人吐唾沫了。”
田退德尼科夫被这些话吓了一大跳,他完全目瞪口呆的坐着,单是想:“一个太古怪的人,这乞乞科夫!”
“是一个稀奇的家伙,这田退德尼科夫?”乞乞科夫想,于是他放声说下去道:“安特来·伊凡诺维支,请您给我像对兄弟似的来说一说罢。您还毫无经验。您要原谅我去弄明白这件事。我要去拜访大人,向他说明,这件事在您这边是由于您的误会,原因还在您年纪青,您的世界知识和人间知识都很有限。”
“我没有到他面前去爬的意思,”田退德尼科夫不高兴的说:“也不能托付给您的!”
“我也没有爬的本领,”乞乞科夫不高兴的回答道。“我只是一个人。我会犯错误,但是爬呢——断断不来的!请您原谅罢,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您竟有权利,在我的话里垫进这么侮辱的意义去,我可是没有料到的。”
“您宽恕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错了!”田退德尼科夫握着乞乞科夫的两只手,感激的说。“我实在并不想侮辱您。您的好意,在我是极有价值的。我对您起誓。但我们收起这话来,我们不要再来谈这件事罢!”
“那么,我也就平平常常的到将军那里去罢。”乞乞科夫说。
“为什么?”田退德尼科夫问,一面诧异的凝视着乞乞科夫。
“我要去拜访他!”乞乞科夫道。
“这乞乞科夫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人呵!”田退德尼科夫想。
“这田退德尼科夫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人呵!”乞乞科夫想。
“我明天早上十点钟的样子到他那里去,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我想,去拜访一位这样的人物,表示自己的敬意,还是早一点好。只可惜我的马车还没有整顿,我想请您允许我用一用您的车子。我预备早晨十点钟就到他那里去的!”
“自然可以。这算得什么!您吩咐就是。您爱用那一辆,就用那一辆,都随您的便!”
在这交谈之后,他们就走散,各归自己的房子,睡觉去了,彼此也并非没有推测着别人的思想的特性。
但是,——这岂不奇怪,当第二天马车到门,乞乞科夫身穿新衣服,白背心,结着白领带,以军人似的熟练,一跳而上,驶了出去,拜访将军去了的时候——田退德尼科夫就起了一种好象从未体验过的感动。他那一切生锈和昏睡的思想,都不安起来,活动起来。神经性的激情,忽然用了全力,把这昏沉的,浸在舒服和无为中的迷梦,一扫而空了。
他忽而坐在沙发上,忽而走向窗口去,忽而拿起一本书,忽而又想思索些什么事。失掉的爱的苦恼呵!他找不出思想来。或者他想什么也不想。枉然的辛苦呵!一种思想的无聊的零星,各种思想的尾巴和断片,都闯进脑子里,搅扰着他的头颅。“这情形可真怪!”他说着,坐在窗前,眺望道路去了,道路穿过昏暗的槲树林,林边分明有一阵烟尘,是驶去的马车卷了起来的。但是,我们抛下田退德尼科夫,我们跟定乞乞科夫罢。 [以上发表于《译文》新二卷二号。——编者]
第二章
在十足的半个钟头里,出色的马匹就把乞乞科夫拉了大约十维尔斯他之远——先过槲树林,其次是横在新耕的长条土地之间的,夸着春天新绿的谷物的田地,其次又沿了时时刻刻展开着堂皇的远景的连山——终于是经过了刚在吐叶的菩提树的宽阔的列树路,直到将军的领地里。菩提树路立刻变成一条两面白杨的长路,树身都围着四方的篱笆,后来就到透空铸铁的大门,可以窥见府邸的八个珂林德式的圆柱,支着华美的破风,雕镂得非常精美。到处发着油漆气,全部给人新鲜之感,没有一样东西显得陈旧。前园是平坦而且干净,令人觉得就要变成地板。当马车停在门前时,乞乞科夫就十分恭敬的跳了下来,走上阶沿去。他立刻把名片送到将军那里,而且又即被引进书斋里去了。将军的威严相貌,可给了我们的主角一个很深的印象。他穿一件莓子红的一声不响的天鹅绒的睡衣,他的眼色是坦白的,他的脸相是有丈夫气的,他有一大部唇须,茂盛而花白的颊须和头发,背后剪得很短;他的颈子,又宽又肥,也就是我们这里之所谓“三层楼,”意思是那上面有横走的三条皱,一言以蔽之,这是一八一二年顷非常之多的豪华的将军标本的一个。这位贝得理锡且夫将军,是也如我们大家一样,有一大堆优点和缺点的。在我们俄国人里面也常常可以看到,这两点实在交织的非常陆离光怪;豁达,大度,临到要决断的时候,也果决,明白,然而一到他居高无事,以及没有事情来惹他了,那就也如没有一个俄国人能够破例一样,要夹上一大批虚荣,野心,独断和小气。凡有品级超过了他的,他都非常之厌恶,对他们发表一些冷话也似的东西。最遭殃的是他的一个先前的同僚,因为将军确信着自己的明白和干练,都在那人之上,而那人却超过了自己,已经做了两省的总督。还有一样晦气的事情,是将军的田产,又正在他的同僚所管的一省里。将军就屡次的复仇;一有机会,他就讲起自己的对手,批评他的一切命令,说明他的一切办公和行政,都是胡涂透顶。他什么都显得有些所谓古怪,尤其是在教养上。他是一个革新的好朋友和前驱;也总在愿意比别人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好,所以他不喜欢知道看一点什么他所没有知道的东西的人。总而言之,他是很爱夸耀自己的聪明的。他的教育,大半从外国得来,然而又要摆俄国的贵人架子。性格上既然有这么多的固执,这么多的厉害的冲突,做起官来,自然只好和不如意打仗,终于也弄得自己告退了。闹成这样的罪孽,他却归之于一个所谓敌党,因为他是没有负点责任的勇气的。告退以后,他仍旧保存着堂堂的威风。无论他穿着一件燕尾服,一件常礼服,或者一件睡衣——他总是这模样。从他的声音起,一直到一举一动,无不是号令和威严,使他的一切下属,即使并非尊敬,至少也要觉得害怕或胆怯。
乞乞科夫觉到了两样:敬重和胆怯。他恭敬的微歪了头,好象要搬一个载着茶杯的盘子似的,伸出两只手去,用了出奇的熟练,鞠躬快要碰到地面上,并且说道:“前来恭候大人,我以为是自己的义务。对于在战场上救了祖国的人们的道德,抱着至高的尊敬,所以使我,使我来拜见您老了。”
这几句开场白,在将军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满意。他很和气的点点头,说道:“和您相识,我是很高兴的。请,您请坐!您是在那里办公的呀?”
“我的办事的地方,”乞乞科夫说,一面坐在安乐椅子上——但并非中央,却在微微靠边的一面——而且用手紧抓着椅子的靠手,“我的办事的地方,是在国库局开头的,大人,后来就就过种种的位置;我在地方审判厅,在一个建筑委员会,在税务处,都办过公。我的生涯,就像一只小船,在狂风巨浪中间一样,大人。我可以说,我是用忍耐喂养大的,我自己就是所谓忍耐的化身。我吃了敌人的多少苦呢,这是用言语,就是用艺术家的画笔,也都描写不来的。现在到了晚年,这才在寻一个角落,好做一个窠,给自己过活。这回是就住在您大人的近邻的人家……”
“谁家呢,如果我可以问?”
“在田退德尼科夫家,大人。”
将军皱起了眉头。
“他是在非常懊悔,没有向您大人来表示当然的尊敬的。”
“尊敬!为什么?”
“为了您大人的勋业,”乞乞科夫说。“不过他找不出适当的话来……他说:‘只要我能够给军门大人做点什么……因为我是知道尊重救了祖国的人物的,’他说。”
“我,那么,他想怎样?……我可是毫不怪他呵!”将军说着,已经和气得远了。“我是真心喜欢他的,还相信他一到时候,会成一个很有用的人呢。”
“说的真对,大人。”乞乞科夫插嘴道。“一个很有用的人;他很有口才,文章也写得非常之好。”
“但我想,他是写着种种无聊东西的。我想,他是在做诗或者这一类罢。”
“并不是的,大人,全不是无聊的东西。他在做一部极切实,极紧要的著作。他在做……一部历史,大人……”
“一部历史?……什么历史?”
“一部历史……”到这里,乞乞科夫停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有一位将军坐在眼前,还不过是想要加重这事情的力量呢,总之,他又接着道:“一部将军们的历史,大人!”
“什么?将军们的?怎样的将军们的?”
“将军们一般,大人,就是全体的将军们……也就是,切实的说起来,是祖国的将军们的。“
乞乞科夫觉得自己岔得太远了,因此非常惶惑。他恨得要吐唾沫,一面自己想:我的上帝,我在说怎样的昏话呵。
“请您原谅,我还没有全懂……那究竟是怎么的呀?那是或一时代的历史,还是各人的传记呢?还有:写的是现存的所有的将军们,还是只取那参与过一八一二年的战事的呢?”
“对得很,大人,只是那参加战事的!”一面却自己想道:“打死我罢,我可说不清!”
“哦,那么,他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的?我可以给他非常有味的史料哩!”
“他不敢,大人!”
“多么胡涂!为了彼此之间有什么一句傻话……我可全不是这样的人呵。我自己到他那里去也可以的。”
“这他可不敢当,他自己会来的,”乞乞科夫说,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元气,自己想道:“哼,将军们!可来的真凑巧;然而这全是我随口滑出来的!”
在将军的书斋里,听到一种声音。雕花框子的胡桃木门,自己开开了。门背后出现了一个闺女的活泼的姿色,手捏着房门的把手。即使在屋子的昏暗的背景上忽而显出了被灯火映得雪亮的照相也不及这可爱的丰姿的突然涌现,给人这么强有力的印象。她分明是因为要说什么话,走了进来的,但一看见屋子里有一个陌生人……好象和她一同涌进了太阳的光线,将军的森严的房屋,也仿佛全部灿烂起来,微笑起来了。在最初的一瞬间,乞乞科夫竟猜不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她是生在那一国度里的呢,也很难断定,因为这么纯净而优美的相貌,是并不能够轻易找到的,即使在古代的浮雕玉石上。她那高华的全体,苗条而轻捷像一枝箭,显得比一切都高一些。然而这只是一种美的错觉。她其实并不很高大。这种现象,不过由于她的肢体,彼此无不出奇的融洽和均匀。那衣服,她所穿的,也和她的身样非常相称,令人要以为因为想给她做得极好,最有名的裁缝们曾经会议一番的。然而这也只是一种错觉。她并不考究自己的装饰,什么都好象自然而然的一样:只要在单色的匆匆裁好的布片上,用针缝上两三处,就自然成功了称身的高华的襞褶;倘将这衣裳和它的穿着人一同移在绘画上,那么,一切时髦的年青闺秀,就见得好象花母牛,或是旧货店里的美人儿了。倘将她连这襞褶和所穿的衣裳一同凿在白石上,那么,人就要称这雕象为天才的艺术家的作品的。她只有一个缺点:是她有些过于瘦弱和纤柔。
“我来给您介绍我的搅家精罢!”将军说着,转向乞乞科夫这面去。“还要请您原谅,我还没有知道您的本名和父称哩……”
“对于一个还没有表现一点特色和德行的人,也得知道那本名和父称吗?”乞乞科夫谦虚的歪着头,回答道。
“但是……这一点是总该知道的!”
“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大人!”乞乞科夫说着,一面用了军人似的熟练,鞠一个躬,又用了橡皮球似的弹力,向后跳了一下。
“乌理尼加!”将军接着道,“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刚告诉了我很有意思的新闻。我们邻人田退德尼科夫可全不是像我们所想那样的傻子。他在做一部大著作:一部一八一二年的将军们的历史哩。”
“哦,但是谁说他是傻的呀?”她很快的说。“至多,也不过是你很相信的那个米锡内坡克罗摩夫会这么说,爸爸,而他却不过一个空虚而卑劣的人呀。”
“怎么就卑劣?他有些浮浅,那是真的!”将军说。
“他有点卑劣,也有点坏,不单是浮浅的。谁能这样的对付自己的兄弟,还把他的同胞姊妹从家里赶出去呢,这是一个讨厌的,可恶的人!”
“然而这不过是人们讲说他的话。”
“人们不会无缘无故的说出这样的事来的。我真不懂你,爸爸。你有一颗少有的好心,但你却会和一个万不及你,你也明知道他不好的人打交道。”
“你瞧就是,”将军微笑着对乞乞科夫说。“我们是总在这么吵架的!”于是他又转向乌理尼加去,接着道:“亲爱的心儿!我可不能赶出他去呀!”
“为什么就赶出去?但也用不着招待得这么恭敬,像要把他抱在你的怀里似的呀!”
到这里,乞乞科夫以为也来说句话,已是他的义务了。
“每个生物都在求爱,”乞乞科夫道。“这教人有什么办法呢?连兽类也爱人去抚摩它,它从槛房里伸出鼻子来,仿佛想要说:来呀,摩摩我。”
将军笑起来了。“真对,就是这样的。它伸出鼻子来,恳求着:在这里呢,摩摩我!哈,哈,哈!不单是鼻子哩,整个人都从龌龊东西里钻上来,然而他却求人表示所谓同情……哈,哈,哈!”将军笑得发了抖。他那曾经搁过肥厚的肩章的双肩,在抖动,好象现在也还饰着肥厚的肩章的一样。
乞乞科夫也短声的笑起来,但因为对于将军的尊敬,他的笑总不张开口:嘻,嘻,嘻,嘻,嘻,嘻! [原是He,he,he……,一时找不出适当的音译字。——译者] 他也笑得发了抖,不过肩膀没有动,因为他并不缀着肥厚的肩章。
“这么一个先是欺骗和偷窃国家的家伙,却还想人因此来奖励他!倘没有奖励的鼓舞和希望,谁肯来出力和吃苦呵!”他说。‘“哈,哈,哈,哈!”
一种悲伤的感情,遮暗了闺女的高华而可爱的脸:“爸爸!我真不懂你怎么就是会笑!这样的坏事和这样的下流,只使我觉得伤心。如果我看见一个人,简直公然的,而且当众做出欺骗的事情,却没有得到到处被人轻蔑的报应,我真要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因为我自己就要不好起来了;我想呀想呀的……”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但愿不要怪我们,”将军说。“我们和这事情是毫无关系的。不是吗?”他一面转向乞乞科夫,接着说。“哦,现在吻我一下,回你自己的房里去罢,我就要换衣服,因为立刻是午餐时候了。”
“你在我这里吃!”于是他瞥了乞乞科夫一眼,说。
“如果您大人……”
“吃罢,不要客气。这是还能请你的。谢谢上帝!我们今天有菜汤!”
乞乞科夫伸出了他的两只手,敬畏的垂了头,屋子里的一切物事,在眼睛里暂时都无影无踪了,只还能够看见自己的鞋尖。他在这种恭敬态度上,固定了一会之后,才又把脑袋抬起,却已经看不见乌理尼加。她消失了。她的地位上,站着一条大汉,是长着一部浓密的唇须和出色的络腮须子的家丁,两手分拿着银的面盆和水盂。
“你该是准许我在你面前换衣服的罢?”
“您不但可以在我面前换衣服,只要您爱在我面前做什么,都听您的便,大人!”
将军从睡衣里豁出一只手来,在斗士似的臂膊上,勒高了汗衫的袖口。他动手洗澡了,泼着水珠,哼着鼻子,好象一只鸭。肥皂水溅满了一屋子。
“哦,哦,他们要一种鼓舞和奖励,”他说,一面细心的周围擦着他的胖脖子……“抚摩他,抚摩他罢。没有奖励,他们就连偷也从此不听了。”
乞乞科夫起了少有的好心机。他突然得到一种灵感。“将军是一个快活的,好心的人物!可以试一试的!”他想,待到看见家丁拿着水盂走了出去,就大声的说道:“大人!您是对谁都很和善,恳切的!我对您有一个大大的请求。”
“怎样的请求?”
乞乞科夫谨慎的向四面看了一看。“我有一个伯父,是一个上了年纪,很是衰弱的人。他有三百个魂灵和二千……而我是他惟一的继承者。他自己早不能管理他的产业,因为他太老,太弱了,然而他也不肯交给我。他寻了一个万分奇怪的缘由:‘我不熟悉我的侄子,’他说,‘他也许是一个浪子和废料的。他得先给我看看他是可靠的人,自己先去弄三百魂灵来,那么,我就给他我的那三百了。’”
“您不要见怪!这人简直是傻的吗?”
“如果他只是一个傻子,那倒还不算顶坏的事情。这是他自己的损害。但请您替我来设身处地,大人……您想,他有一个管家女,住在他那里的,而这管家女又有孩子。这就应该留心,怕他会把全部财产都传给他们了。”
“这老傻子发了昏,如此而已,”将军说。“我怎么帮助您呢,我看是没有法子的!”他诧异的看定了乞乞科夫,一面说。
“我有一个想头,大人;如果您肯把您所有的一切死掉的魂灵,都让给我,大人,我想,立起买卖合同来,装得他们还活着一样,那么,我就可以把这合同给老头子看,他也就应该把遗产移交给我了。”
然而现在是将军很大声的笑起来了,笑得大约还没有人这样的笑过:很长久,他倒在靠椅上,把头靠在椅背上,几乎闭了气。整个屋子全都动摇。家丁在门口出现,女儿也吃惊的跑来了。
“爸爸,什么事呀?”她骇怕的嚷着,并且疑惑的看定他。然而许多工夫,将军还说不出一句话。“放心罢,没有事,好孩子。哈,哈,哈!回你的房里去就是。我们就来吃中饭了。你不要担心。哈,哈,哈!”
将军喘息了几回之后,就又用新的力量哄笑了起来;洪亮的响彻了全家,从前厅一直到最末的屋子。
乞乞科夫有一点不安了。
“可怜的阿伯!他要做大傻子了!哈,哈,哈!他要没有活的庄稼人,却得到死的了。哈,哈!”
“又来了!”乞乞科夫想。“真会笑!还会炸破的!”
“哈,哈,哈!”将军接着说,“这样的一匹驴子!怎么竟会这样的吩咐:去,自己先弄三百个魂灵来,那你就再有三百了!他真是一匹驴子!”
“对了,大人,他真是一匹驴子!”
“哪,不过你的玩笑开得也不小!请老头子吃死魂灵!哈,哈,哈!上帝在上,只要我能够从旁看见你把买卖合同交给他,我情愿给的还要多!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呀?他样子怎么样?他很老了吗?”
“八十岁了!”
“他兴致还好吗?他还很行吗?他和管家女弄在一起,总该还有力气罢?”
“一点也不,大人!他很不行!好象孩子一样了!”
“这样的一个昏蛋!不是吗?他是一个昏蛋呀!”
“一点不错,大人!一个十足的昏蛋!”
“他还出去散步?他去访人?他的腿倒还好?”
“是的,不过也已经不大好走了。”
“这样的一个昏蛋!然而他倒还有兴致?怎样?他还有牙齿吗?”
“只有两个了,军门大人!”
“这样的一匹驴子!请不要生气,最敬爱的——他是你的伯父,但他却是一匹驴子呵。”
“自然是一匹驴子,大人!虽然他是我的家族,承认您说得对,我也有些为难,然而这有什么法子呢?”
好人乞乞科夫说了谎。承认这事,在他是毫没有什么为难的,因为他大约连这样的一个伯父也未必有。
“只要您大人肯赏光……”
“把死魂灵卖给你吗?为了这大计画,你可以把他们连地面和他们现在的住房都拿了去!你连全部坟地都带了去也不要紧。哈,哈,哈,哈!唉,这老头子!他要给玩一下子了!哈,哈,哈,哈!”
于是将军的哄笑,又从新响满所有的房屋了!
这里缺掉一大段,是从第二章引渡到第三章去的。编者识。 [此系指原书编者。又自第二章起至此,发表于《译文》新一卷三期,另附《译后附记》如下:“《死魂灵》第二部的写作,开始于一八四〇年,然而并没有完成,初稿只有一章,就是现在的末一章。后二年,果戈理又在草稿上从新改定,誊成清本。这本子后来似残存了四章,就是现在的第一至第四章;而其间又有残缺和未完之处。“其实这一部书,单是第一部就已经足够的,果戈理的运命所限,就在讽刺他本身所属的一流人物。所以,他描写没落人物,依然栩栩如生,一到创造他之所谓有好人,就没有生气。例如这第二章,将军贝得理锡且夫是丑角,所以和乞乞科夫相遇,还是活跃纸上,笔力不让第一部;而乌理尼加是作者理想上的好女子,他使尽力气,要写得她动人,却反而并不活动,也不象真实,甚至过于矫揉造作,比起先前所写的两位漂亮太太来,真是差得太远了。——编者]
“《死魂灵》第二部的写作开始于一八四〇年,然而并没有完成,初稿只有一章,就是现在的末一章。后二年,果戈理又在草稿上重新改定,誊成清本。这本子后来似残存了四章,就是现在的第一至第四章;而其间又有残缺和未完之处。
“其实,这一部书,单是第一部就已经足够的,果戈理的运命所限,就在讽刺他本身所属的一流人物。所以他描写没落人物,依然栩栩如生,一到创造他之所谓好人,就没有生气。例如这第二章,将军贝得理锡且夫是丑角,所以和乞乞科夫相遇,这是活跃纸上,笔力不让第一部;而乌理尼加是作者理想上的好女子,他使尽力气,要写得她动人,却反而并不活动,也不象真实,甚至过于矫揉造作,比起先前所写的两位漂亮太太来,真是差得太远了。”
——编者。
第三章
“如果柯式凯略夫大佐确是发疯的,那就着实不坏了,”当乞乞科夫又到了广宇之下,旷野之上的时候,他说。一切人们的住所,都远远的横在他后面:他现在只看见广大的苍穹和远处的两朵小小的云片。
“你问明白了到柯式凯略夫大佐那里去的路了吗,绥里方?”
“您要知道,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对付车子的事情多得很,分不出工夫来呀。不过彼得尔希加是向车夫问了路的。”
“这样的一匹驴子!我早对你说过,你不要听凭彼得尔希加;彼得尔希加一定又喝得烂醉了。”
“这可并不是大不了得的事情,”彼得尔希加从他的坐位上稍为转过一点来,向乞乞科夫瞥了一眼,说。“我们只要跑下山,顺草地走上去,再没有别的了!”
“可是你专门喝烧酒!再没有别的了!你总是不会错的!一到你,人也可以说:这是漂亮到要吓倒欧洲的家伙哩。”说到这里,乞乞科夫就摸一把自己的下巴,并且想道:“好出身的有教养的人和这样的一个粗俗的下人之间,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这时车子已经驶向山下去。又只看见草地和广远的种着白杨树林的处所了。
舒适的马车在弹簧上轻轻摇动着,注意的下了微斜的山脚;于是又经过草地,旷野和水磨;车子隆隆的过了几道桥,摇摇摆摆的在远的不平的地面上跳来跳去。然而没有一座土冈,连打搅我们的旅客的清游的一个道路的高低,也非常之少。这简直是享福,并不是坐车。
葡萄树丛,细瘦的赤杨和银色的白杨,在他们身边很快的飞过去,还用它们的枝条着实打着两个坐在马夫台上的奴子绥里方和彼得尔希加。而且屡次从彼得尔希加的头上掣去了帽子。这严厉的家丁有一回就跳下马夫台,骂着混帐树,以及栽种它们的人,但他竟不想缚住自己的帽子,或者用手将它按定,因为他希望这是最末的一次,以后就不再遇到这等事了。不多久,树木里又加上了白桦,有几处还有一株枞树。树根上长着茂草,其间开着蓝色的燕子花和黄色的野生郁金香。树林尽是昏暗下去,好象黑夜笼罩了旅行者。突然在枝条和树桩之间,到处闪出雪亮的光辉,仿佛一面明镜的反射。树木疏下去了,发光的面积就大起来……他们面前横着一个湖——很大的水面,约有四维尔斯他之广。对面的岸上,现出许多小小的木屋。这是一个村子。湖水中发着大声的叫喊和呼唤。大约有二十个汉子都站在湖水里,水或者到腰带,或者到肩头,或者到颈子,是在把网拉到岸上去。这之间,他们里面竟起了意外的事情。其中的一个壮大的汉子,和一条鱼一同落在网里了,这人几乎身宽和身长相等,看去好象一个西瓜或者象是一个桶。他的景况是极窘的,就使尽力量,大叫道:“台尼斯,你这昏蛋!把这交给柯什玛!柯什玛,从台尼斯手里接过网头来呀。不要这么推,喂,大个子孚玛。来来,站到那边去,到小个子孚玛站着的地方去。畜生!我对你们说,你们还连网都要撕破了!”这西瓜分明并不担心它本身:它太胖,是淹不死的,即使想要沉没,翻个筋斗,水也总会把它送上来;真的,它的背脊上简直还可以坐两个人,也能像顽强的猪尿胞一样,浮在水面上,至多,也不过哼上几声,用鼻子吹起几个泡。然而他很害怕网会撕破,鱼会逃走,所以许多人只好拉着鱼网的索子,要把他拖到岸上来。
“这一定是老爷,柯式凯略夫大佐了。”绥里方说。
“为什么?”
“您只要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身子就是。他比别人白,他的块头也出色,正像一位阔佬呀。”
这之间,人已经把这落网的地主拉得很近湖边了。他一觉得他的脚踏着实地,就站起来,而且在这瞬间,也看见了驶下堤来的马车和里面的坐客乞乞科夫。
“您吃过中饭了吗?”那绅士向他们叫喊着,一面拿着捉到的鱼,走向岸上来。他还全罩在鱼网里,很有些像夏天的闺秀的纤手,戴着镂空的手套,一只手搭在眼上,仿佛一个遮阳,防着日光,另一只垂在下面,近乎刚刚出浴的眉提希的威奴斯 [威奴斯是罗马神话上的美和爱欲的女神,至今还存留着当时的好几种雕象。“眉提希的威奴斯”(Venus de Medici)为克莱阿美纳斯(Cleo—Menes)所雕刻,一手当胸,一手置胸腹之间。——译者] 的位置。“还没有呢。”乞乞科夫回答着,除下帽子在马车里极客气的招呼。
“哦,那么,您感谢您的造物主罢!”
“为什么呢?”乞乞科夫好奇的问,把帽子擎在头顶上。
“您马上知道了!喂,小个子孚玛,放下鱼网,向桶子里去取出鲟鱼来。柯什玛,你这昏蛋;去,帮帮他!”
两个渔夫从桶子里拉出一个怪物的头来——“瞧罢,怎样的一个大脚色!这是从河里错跑进这里来的!”那滚圆的绅士大声说。“您到舍间去就是!车夫,经过菜园往下走!跑呀,大个子孚玛,你这呆木头,开园门去!他来带领您了,我立刻就来……”
长腿而赤脚的大个子孚玛,简直是只穿一件小衫,在马车前头跑通了全村。每家的小屋子前面,挂着各种打鱼器具,鱼网呀,鱼簖呀,以及诸如此类;全村人都是渔夫;于是孚玛开了园的栅门,马车经过一些菜畦,到了村教堂附近的一块空地上。在教堂稍远之处,望见主人的府邸的屋顶。
“这柯式凯略夫是有点古怪的!”乞乞科夫想。
“唔,我在这里!”旁边起了一种声音。乞乞科夫向周围一看。那主人穿着草绿色的南京棉布的上衣,黄色的裤子,没有领带,仿佛一个库必陀 [Kupido,希腊神话里的恋爱之神。——译者] 似的从他旁边拉过去了。他斜坐在弹簧马车里,填满着全坐位。乞乞科夫想对他说几句话,但这胖子又即不见了。他的车子立刻又在用网打鱼的地方出现,又听到他那叫喊的声音:“大个子孚玛,小个子孚玛!柯什玛和台尼斯呀!”然而乞乞科夫到得府邸门口的时候,却大大的吃了一惊,他看见那胖子地主已经站在阶沿上,迎迓着来宾,亲爱的抱在他的臂膊里。他怎么跑的这么飞快呢——却终于是一个谜。他们依照俄国的古礼十字形的接吻了三回:这地主是一个古董的汉子。
“我到您这里,是来传达大人的问候的,”乞乞科夫说。
“那一位大人?”
“您的亲戚,亚历山大·特米德里维支将军!”
“这亚历山大·特米德里维支是谁呀?”
“贝得理锡且夫将军,”乞乞科夫答着,有点错愕了。
“我不认识他,”那人也诧异的回答道。
乞乞科夫的惊异,只是增加了起来。
“哦,那是怎的……?我的希望,是在和大佐柯式凯略夫先生谈话的?”
“不,您还是不希望罢!您没有到他那里,却到我这里来了。我是彼得·彼得洛维支·胚土赫!胚土赫! [Petukh的意义是“雄鸡”。——译者] 彼得·彼得洛维支!”主人回答说。
乞乞科夫惊愕得手无足措。“这不能!”他说,一面转向一样的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的绥里方和彼得尔希加。一个坐在马夫台上,别一个是站在车门口。“你们是怎么弄的,你们这驴子!我对你们说过,驶到柯式凯略夫大佐那里去……这里却是彼得·彼得洛维支……”
“你们弄得很好,伙计们!到厨房去,好请你们喝杯烧酒……”彼得·彼得洛维支·胚土赫大声说。“卸下马匹,就到厨房里去罢!”
“我真是抱歉得很!闹这么一个大错!这么突然的……”乞乞科夫呐呐的说。
“一点也没有错。您先等一等,看午餐的味道怎么样,那时再说错了没有罢。请请,”胚土赫说着,一面拉了乞乞科夫的臂膊,引进宅子里去了。这里有两个穿着夏衣的少年来迎接着他们,都很细长,像一对柳条,比他们的父亲总要高到一阿耳申 [Archin=2/3Meter,约中国二尺二寸。——译者] 的样子。
“是我的小儿!他们都在中学里,放暑假回来的……尼古拉沙,你留在这里陪客;你,亚历克赛沙,同我来。”说到这里,主人就不见了。
乞乞科夫和尼古拉沙留下着,寻些话来和他扳谈。尼古拉沙是好象要变懒惰青年的。他立刻对乞乞科夫说,进外省的中学,全无意义,他和他的兄弟,都准备上彼得堡去,因为在外省过活,是没有价值的。
“我懂得了,”乞乞科夫想,“马路边和咖啡店在招引你们呀……”但他就又大声的问道:“请您告诉我,您的父亲的田地是什么情形呢?”
“我押掉了!”那父亲忽然又在大厅上出现了,就自己回答道:“押掉了许许多。”
“不行,这很不行,”乞乞科夫想,“没有抵押的田地,立刻就要一点不剩了。要赶紧才好”……“您去抵押,是应该慢一下子的,”他装着同情的样子,说。
“阿,不的。那不相干!”胚土赫答道。“人说,这倒上算。现在大家都在去抵押,人可也不愿意自己比别人落后呀!况且我一生住在这地方;现在也想去看一看墨斯科了。我的儿子们也总在催逼我,他们实在想受些大都会的教育哩。”
“这样的一个胡涂虫!”乞乞科夫想。“他会把一切弄得精光,连自己的儿子也教成浪费者的。他有这么一宗出色的田产。看起来,到处显着好景况。农奴是好好的,主人也不愁什么缺乏。但如果他们一受大菜馆和戏院的教育,可就全都一场场胡涂了。他其实还不如静静的留在乡下的好,这吹牛皮家伙。”
“您现在在想什么,我知道的!”胚土赫说。
“什么呀?”乞乞科夫说着,有点狼狈了。
“您在想:‘这胚土赫可真是一个胡涂虫;他邀人来吃中饭,却教人尽等。’就来,马上来了,最敬爱的。您看着罢,一个剪发的姑娘还不及赶忙挽好髻子,饭菜就摆在桌上了。”
“阿呀!柏拉图·密哈洛维支骑了马来哩!”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亚历克赛沙说。
“他骑着他那枣骝马呢!”尼古拉沙接着道,一面向窗口弯着腰。
“那里?那里?”胚土赫叫着,也跑到窗口去了。
“那是谁呀,柏拉图·密哈洛维支?”乞乞科夫问亚历克赛沙道。
“我们的邻居,柏拉图·密哈洛维支·柏拉图诺夫,一个非凡的人,一个出众的人。”主人自己回答说。
在这瞬息中,柏拉图诺夫走进屋子里来了。他是一个亚麻色卷发的漂亮而瘦长的男子。一匹狗子的精怪,名叫雅尔伯,响着项圈,跟在他后面。
“您已经吃过饭了吗?”
“是的,多谢!”
“您是来和我开玩笑的吗?如果您已经吃过,教我怎么办才好呢?”
客人微笑着说道:“我可以不使您为难,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吃过,我不想吃。”
“您就是瞧瞧罢,我们今天捉到了怎样的东西呵!我们网得了出色的鲟鱼!还有出色的鲫鱼和鲤鱼呢!”
“听您说话,就令人要生起气来的。您为什么总是这么高兴的?”
“为什么我该阴郁呢?我请教您!”那主人说。
“怎么?为什么吗?——因为世界上是悲哀和无聊呀。”
“这只因为您没有吃足。您饱饱的吃一顿试试看。这阴郁和这忧愁,也是一种摩登的发明。先前是谁也不阴郁的。”
“您的圣谕,尽够了!这么一说,好象您就没有忧愁过似的。”
“从来没有!我也毫没有分给忧愁的工夫。早上——是睡着,刚刚睁开眼睛,厨子已经站在面前了,就得安排中餐的菜单,于是喝茶,吩咐管事人,出去捉鱼,一下子,就到了中餐的时候。中餐之后,不过睡了一下,厨子可又来了,得准备晚餐,晚餐之后又来了厨子,又得想明天的中餐。教人那里有忧愁的工夫呢?”
当两人交谈之间,乞乞科夫就观察那来客,他那非凡的美丽,他那苗条的,合适的体态,他那尚未耗损的青春之力的清新,以及他那绝无小疮损了颜色的处女一般的纯净,都使他惊异了。激情或苦痛,连近似懊恼或不安那样的东西,也从没有碰着过他那年青的纯洁的脸,或在平静的表面上,掘出一条皱纹来,但自然也不能使它活泼。他的脸虽然由于嘲弄的微笑,有时见得快活,然而总有些懵懂的样子。
“如果您容许我说几句话,那么,以您们的风采,却还要悲哀,我可实在不解了!”乞乞科夫说。“人自然也愁生计,也有仇人,……也有谁在想陷害或者竟至于图谋性命……”
“您以为我,”那漂亮的客人打断他道,“您以为我因为要有变化,竟至于在希望什么小小的刺戟吗?如果有谁要恼我一下,或者有这一类事情的话——然而这事谁也没有做。生活只是无聊——如此而已。”
“那么,您该是地面不够,或者也许是农奴太少了。”
“完全不是。我的兄弟和我一共有一万顷的田地,一千以上的魂灵。”
“奇怪。那我就不能懂了。但是许您苦于收成不好和时疫?也许您损失了许多农奴罢?”
“倒相反,什么都非常之好,我的兄弟是一个出众的田地经营家!”
“但是您却在悲哀和不舒服!这我不懂。”乞乞科夫说,耸一耸肩。
“您瞧着罢,我们要立刻来赶走这忧郁病了,”主人说,“亚历克赛沙,快跑到厨房里去,对厨子说,他得给我们送鱼肉馒头来了。懒虫亚美梁在那里?一定又是大张着嘴巴了。还有那贼骨头,那安多式加呢?他们为什么不搬冷盘来的?”
但这时候,房门开开了。走进懒虫亚美梁和贼骨头安多式加来,挟着桌布,盖好了食桌,摆上一个盘,其中是各样颜色的六瓶酒。绕着这些,立刻攒聚了盛着种种可口的食品的盘子一大圈。家丁们敏捷的在奔走,总在搬进些有盖的盘子来,人听到那里面牛酪吱吱发响。懒虫亚美梁和贼骨头安多式加都把自己的事情做得很出色。他们的有着这样的绰号,是不过为了鼓励而设的。主人决没有骂人的嗜好,他还要和善得多;然而一个俄国人,是不能不说一句恶话的。他要这东西,正如他那帮助消化的一小杯烧酒。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的天性,来消遣那没有刺戟性的食料的!
接着冷盘才是正式的中餐。这时候,我们的和善的主人,可就化为真正的专制君主了。他一看见客人里面的谁,盘子里只剩着一块,便立刻给他放上第二块,一面申说道:“世界上是什么都成对的,人类,飞禽和走兽!”谁的盘子里有两块,他就去添上第三块,并且注意道:“这不是好数目:二!所有的好物事都是三。”客人刚把三块吃完,他又已经叫起来了:“您曾见过一辆三轮的车子,或者一间三角的小屋子吗?”对于四或五这些数目,他也都准备着一句成语。乞乞科夫确已吃了十二块,自己想:“哼,现在是主人一定不会再劝了!”然而他是错误的:主人一声不响,就把一大块烤牛排和腰子都放在他的盘子上。而且是多么大的牛排呵!
“这是两个月之间,单用牛奶喂养的,”主人说。“我抚养它,就像亲生儿子一样。”
“我吃不下了!”乞乞科夫呻吟道。
“您先尝一尝,然后再说:我吃不下了!”
“这可实在不成了!我胃里已经没有地方了。”
“教堂里也已经没有地方,但警察局长跑来了,瞧罢,总还能找出一块小地方。那是拥挤到连一个苹果也落不到地的时候呢。您尝一尝:这一小块——这也是一位警察局长呀。”
乞乞科夫尝起来,而且的确——这一块和警察局长十分相像,真的找到了地方,然而他的胃也好象填得满满了。
“这样的人,是不能到彼得堡或墨斯科去的,他那阔绰,三年里面就会弄到一文不剩。”然而他还没有知道:现在已经很不同:即使并不这么请客,在那地方也能把他的财产在三年里——什么话,在三年里!——在三个月里花得精光的。
这之间,主人还不住的斟酒;客人不喝,就得由亚历克赛沙和尼古拉沙来喝干,一杯一杯挨次灌下喉咙去;这就可以推想,他们将来到得首都,特别用功的是人类知识的那一方面了。客人们几乎都弄得昏头昏脑;他们只好努力蹩出凉台去,立刻倒在安乐椅子上。主人是好容易这才找到自己的坐位,但一坐倒也就睡去了。他那茁壮的自己立刻化为大风箱,从张开的嘴巴和鼻孔里发出一种我们现代的音乐家很少演奏的声音来:混杂着打鼓和吹笛,还有短促的断续声,非常像狗叫。
“您听到他怎样的吹吗?”柏拉图诺夫说。
乞乞科夫只得笑了起来。
“自然;如果吃了这样的中餐,人还那里来的无聊呢?睡觉压倒他了——不是吗?”
“是的。请您宽恕,但我可真的不懂,人怎么会不快活,消遣的方法是多得很的。”
“那是些什么呢?”
“一个年青人,什么不可以弄呢?跳舞,音乐……玩一种什么乐器……或者……譬如说,他为什么不结婚的?”
“但和谁呀?”
“好象四近竟没有漂亮的,有钱的闺女似的!”
“没有呵!”
“那么,到别地方去看去。旅行一下……”乞乞科夫突然起了出色的想头。“您是有对付忧郁和无聊的好法子的!”他说,一面看一看柏拉图诺夫的眼睛。
“什么法子呢?”
“旅行。”
“到那里去旅行呢?”
“如果您有工夫,那么,就请您同我一道走罢,”乞乞科夫说,并且观察着柏拉图诺夫,自己想道:“这真上算。他可以负担一半用度,马车修缮费也可以归他独自支付了。”
“您要到那里去呀?”
“目下我并非怎么为了自己的事情,倒是别人的关系。贝得理锡且夫将军,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我也可以说,是我的恩人,他托我去探问几个他的亲戚……探亲戚自然是很重要的,但我的旅行,可也为了所谓我本身的快乐:见见世面,在人海的大旋涡中混一下——无论怎么说,这是所谓活书本,而且也是一种学问呀。”说到这里,他又想道:“真的,这很好。他简直可以负担全部的用度,我们还连马匹也可以用他的,把我的放在他这里,好好的养一养哩。”
“为什么我不去旅行一下呢?”这时柏拉图诺夫想。“就是不出去,我在家里也没有事,管理经济的是我的兄弟,也不是我;我出了门,这些都毫无影响的。为什么我不同去走走呢?”——“您能到我的兄弟那里去做两天客吗?”他大声说。“要不然,我的兄弟是不放我走的。”
“这可是非常之愿意。就是三天也不要紧。”
“那么,约定了。我们走罢!”柏拉图诺夫活泼的说。
乞乞科夫握手为信。“很好!我们走罢!”
“那里去?那里去?”主人刚刚从睡梦里醒来,吃惊的看定了他们,叫喊道。——“不成的呵,亲爱的先生们,我已经吩咐把车轮子卸掉了,还赶走了您的马,柏拉图·密哈洛维支,离这里有五维尔斯他。不成的,今天你们总得在我这里过夜,明天我们中餐吃的早一点,那么,随便你们走就是了。”
这有什么办法呢?人只好决定留下。但他们却因此无忧无虑的过了可惊的春晚。主人给去游湖了。十二个桨手用二十四枝桨,唱着快活的歌,送他们到了镜似的湖面上。从湖里又到了河上,前面一望无涯,两面都界着平坦的河岸。他们逐渐临近那横截河流的大网和张着小网的地方去。没有一个微波来皱蹙那光滑的水面;乡村的美景,寂无声息的在他们面前连翩而过,还有昏暗的丛树和小林,则以树木的各式各样的排列和攒聚,来耸动他们的视线。船夫们一律抓住桨,仿佛出于一手似的二十四枝就同时举在空中——恰如一匹轻禽一样,小船就在不动的水面上滑过去了。一个年青人,是强壮的阔肩膀的家伙,舵前的第三个,用出于夜莺的喉里一般的他那澄净的声音,开始唱起歌来,于是第五个接唱着,第六个摇曳着,响亮而抑扬的弥满了歌曲:无边无际,恰如俄罗斯本身。如果合唱队没了劲,胚土赫也常常自己来出马和支持,用一种声音,很象公鸡叫。真的,在这一晚,连乞乞科夫也活泼的觉得自己是俄国人了。只有柏拉图诺夫却想:“在这忧郁的歌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呢?这不过使已在悲哀的人,更加悲哀罢了。”
当大家返棹时,黄昏已经开始。天色昏暗起来;现在是只在不再反映天空的水里打桨。到得岸上,早已完全昏黑了。到处点着火把,渔夫们用了还会动弹的活鲈鱼,在三脚架上熬鱼汤。人们都回到家里去了。家畜和家禽久已归舍,它们搅起的尘头,也已经平静,牧人们站在门口,等着牛奶瓶和分来的鱼汤。人声的轻微的嘈杂,在夜中发响,还从一个邻村传来了远远的犬吠声。月亮刚刚上升,阴暗处这才笼罩了它的光辉;一切东西,立刻全都朗然晃耀了。多么出色的景象呵!然而能够欣赏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尼古拉沙和亚历克赛沙也没有跳上两匹慓悍的骏马,为了打赌,在夜里发狂的飞跑,却只默默的想着墨斯科,想着咖啡店和戏院,这是一个士官候补生从首都前来访问,滔滔的讲给他们听的;他们的父亲是在想他怎样来好好的塞饱他的客人,柏拉图诺夫则在打呵欠。乞乞科夫却还算最活泼:“唔,真的,我也应该给自己买一宗田产的!”于是他已经看见,旁边一位结实的娘儿们,周围一大群小乞乞科夫们的幻影子。
晚餐也还是吃的很多。当乞乞科夫跨进给他睡觉的屋子,躺在床上,摸着自己的肚子时,就说:“简直成了一面鼓!连警察局长也进不去了!”而且环境也很不寻常,卧室的隔壁就是主人的屋子。墙壁又薄得很,因此什么谈话都听得到。主人正在吩咐厨子,安排明天一早开出来的中餐的丰盛之至的饭菜。而且那是多么注意周到呵!连一个死尸也会馋起来的!
“那么,你给我烤起四方的鱼肉包子来,”他说,一面高声的啧啧的响着嘴巴,使劲的吸一口气。“一个角上,你给我包上鲟鱼的脸肉和软骨,别的地方就用荞麦粥呀,磨菇呀,葱呀,甜的鱼白呀,脑子呀以及什么这一类东西,你是知道的……一面你要烤得透,烤得它发黄,别一面可用不着这么烤透。最要紧的是得留心馅子——要拌得极匀,你知道,万不可弄得散散的,却应该放到嘴里就化,像雪一样;连吃的人自己也不大觉得。”说到这里,胚土赫又啧啧的响了几下嘴唇,啧的响了一声舌头。
“见鬼!这教人怎么睡得着。”乞乞科夫想着,拉上盖被来蒙了头,要不再听到。然而这并不能救助他,在盖被下面,他还是听到胚土赫的说话。
“鲟鱼旁边,你得围上红萝卜的星花,白鱼和香菌;也还要加些萝卜呀,胡萝卜呀,豆子呀,以及各式各样,这你是知道的;总而言之,添配的佐料要多,你听见了没有?你还得在猪肚里灌上冰,使它胀起一点!”
胚土赫还吩咐了许多另外的美味的食品。人只听得他总在说:“给我烤一下,要烤得透,给我蒸一蒸罢!”待到他终于讲到火鸡的时候,乞乞科夫睡着了。
第二天,客人们吃得非常之饱,柏拉图诺夫至于再不能骑马了。胚土赫的马夫把他的骏马送到家里去。于是大家上了车。那匹大头狗就懒懒的跟在车后面:它也吃得太饱了。
“唉唉,这太过了!”当大家离开府邸时,乞乞科夫说。
“那人可总是快活!这真恼人。”
“倘使我有你的七万卢布的进款,忧郁是进不了门的!”乞乞科夫想。“那个包办酒捐的木拉梭夫——就有一千万。说说容易,一千万——但我以为是一个数儿呵!”
“如果我们在中途停一下,您没有什么异议吗?我还想上我的姊姊和姊夫那里去辞一辞行呢。”
“非常之愿意!”乞乞科夫说。
“他是一个极出色的地主。在这附近是首屈一指的。八年以前,收入不到二万卢布的田产,他现在弄到岁收二十万卢布了!”
“哦,这一定是一位极有意思,极可尊敬的人了!我是很愿意向这样的人领教的。我拜托您……您以为怎么样……他的贵姓呢?”
“康士坦夏格罗。”
“那么,他的本名和父称呢,如果我可以问的话?”
“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
“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康士坦夏格罗。我实在极愿意认识认识他。从这样的一个人,可学的地方多得很。”
柏拉图诺夫担当了重大的职务,是监督绥里方,因为他不大能够在马夫台上坐定了,所以要监督。彼得尔希加是已经两回倒栽葱跌下马车来,因此也要用一条绳,在马夫台上缚住。
“这猪猡!”乞乞科夫所能说的,只有这一句。
“您看!从这里起,是他的田地了!”柏拉图诺夫说。“样子就全两样!”
实在的:他们前面横着一片满生嫩林的幼树保护地,——每棵小树,都很苗条,而且直的像一枝箭,这后面又看见第二片也还是幼稚的小树林,再后面才耸着一座老林,满是出色的枞树,越后就越高大。于是又来了一片幼树保护地,一条新的,之后是一条老的树林子。他们经过了三回树林,好象通过城门一样:“这全个林子,仅仅种了八年到十年,倘是别人,即使等到二十年,恐怕也未必长的这么高大。”
“但是他怎样办的呢?”
“您问他自己罢。那是一个非凡的土壤学家——什么也不会白费。他不但很明白土壤,也知道什么树木,什么植物,在什么的近邻,就长得最好,以及什么树木,应该靠近谷物来种之类。在他那里,一切东西都同时有三四种作用。树林是不但为了木料的,尤其是因为这一带的田野,要有许多湿气和许多阴凉,枯叶呢,他还用作土壤的肥料……即使附近到处是旱灾,他这里却什么都很像样;所有的邻居都叹收成坏,只有他却用不着诉苦。可惜我对于这事情知道得很少,讲不出来……谁明白他那些花样和玩艺呢!在那里,人是大抵叫他魔术家的。他有什么会没有呀!……但是呵!虽然如此,也无聊的很!”
“这实在该是一个可惊的人物了!”乞乞科夫想。“可惜这少年人竟这么肤浅,对人讲不出什么来。”
村庄也到底出现了。布在三个高地上的许许多农家,远看竟好象一个市镇。每个冈上,都有教堂结顶,到处看见站着谷物和干草的大堆。“唔!”乞乞科夫想,“人立刻知道,这里是住着一位王侯似的地主的!”农夫小屋都造得很坚牢和耐久;处处停着一辆货车——车子也都强固,簇新。凡所遇见的农奴,个个是聪明伶俐的脸相;牛羊也是最好的种子,连农奴的猪,看去也好象贵族似的。人们所得的印象,是住在这里的农夫,恰如诗歌里说的那样,在用铲子把银子搬到家里去。这地方没有英国式的公园,以及草地,以及别样穷工尽巧的布置,倒不过照着旧习惯,是一大排谷仓和工厂,一直接到府邸,给主人可以管理他前前后后的事情;府邸的高的屋顶上有一座灯塔一类的东西;这并非建筑上的装饰;也不是为主人和他的客人而设,给他们可以在这里赏鉴美丽的风景,倒是由此监视那些在远处的工人的。旅客们到了门口,由机灵的家丁们来招待,全不像永远烂醉的彼得尔希加;他们也不穿常礼服,却是平常的手织的蓝布衫,像哥萨克所常用的那样。
主妇也跑下阶沿来。她有血乳交融似的鲜活的脸色,美如上帝的晴天,她和柏拉图诺夫就像两个蛋,所不同的只是她没有他那么衰弱和昏沉,却总是快活,爱说话。
“日安,兄弟!你来了,这使我很高兴。可惜的是康士坦丁没在家,但他也就回来的。”
“他哪里去了呢?”
“他和几个商人在村子里有点事情。”她说着,一面把客人引进屋里去。
乞乞科夫好奇的环顾了这岁收二十万卢布的奇特人物的住家,他以为可以由这里窥见主人的性格和特长,恰如从曾经住过,剩着痕迹的空壳,来推见牡蛎或蜗牛一样。然而住家却什么钥匙也不给。屋子全都质朴,简单,而且近乎空空洞洞;既没有壁画,也没有铜像,花卉,放着贵重磁器的架子,简直连书籍也没有。总而言之,这一切,就说明了住在这里的人,他那生活的最大部分,是不在四面墙壁的房子里面的,却过在外面的田野上,而且他的计划,也不是安闲的靠着软椅,对着炉火,在这里耽乐他的思想的,却在正在努力做事的处所,而且也就在那里实行。在屋子里,乞乞科夫只能发现一位贤妇的治家精神的痕迹:桌子和椅子上,放着菩提树板,板上撒着一种花瓣,分明是在阴干。
“这是什么废物呀,那散在这里的,姊姊?”柏拉图诺夫说。
“这可并不是废物呵!”主妇回答道。“这是医热病的好药料。去年我们把所有我们的农夫都用这东西治好了。我们用这来做酒,那边的一些是要浸的。你总是笑我们的果酱和腌菜,但你一吃,却自己称赞起来了。”
柏拉图诺夫走近钢琴去,看看翻开着的乐谱。
“天哪,这古董!”他说。“你毫不难为情吗,姊姊?”
“你不要怪我罢,兄弟,我已经没有潜心音乐的工夫了。我有一个八岁的女儿,我得教导她。难道为了要有闲工夫来弄音乐,就把她交给一个外国的家庭教师吗?——这是不行的,对不起,我可不这么办!”
“你也变了无聊了,姊姊!”那兄弟说着,走到窗口去:“阿呀,他已经在这里,他来了,他恰恰回来了!”柏拉图诺夫叫喊道。
乞乞科夫也跑到窗口去。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子,浅黑的活泼的脸,身穿驼毛的短衫,正在走向家里来。对于衣服,他是不注意的。他戴一顶没边的帽子。旁边一同走着两个身份低微的男人,极恭敬的光着头,交谈得很起劲;一个只是平常的农奴,另一个是走江湖的乡下掮客,穿着垂膝的长衫的狡猾的家伙。三个人都在门口站住了,但在屋子里,可以分明的听到他们的谈话。
“你们所做得到的,最好是这样:把你们从自己的主人那里赎出来。这款子我不妨借给你们;你们将来可以用做工来还清的!”
“不不,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我们为什么要赎出自己来呢?还是请您完全买了我们的好。在您这里,我们能够学好。像您似的好人,全世界上是不会再有的。现在谁都过着困苦的日子,没有法子办。酒店主人发明了这样的烧酒,喝一点到肚子里,就像喝完了一大桶水似的:不知不觉,把最末的一文钱也化光了。诱惑也很大。我相信,恶在支配着世界哩,实在的!教农夫们发昏的事情,他们什么不干呢!烟草和所有这些坏花样。怎么办才好呢,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人总不过是一个人——是很容易受引诱的。”
“听罢:要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即使你们到我这里来,你们也还是并不自由的呵。自然,你们能得到一切需要的东西:一头牛和一匹马;不过我所要求于我的农夫的,却也和别的地主不一样。在我这里,首先是要做工,这是第一;为我,还是为自己呢,这都毫无差别,只是不能偷懒。我自己也公牛似的做,和我的农夫一样多,因为据我的经验:凡一个人只想轻浮,就因为不做事的缘故,总之,关于这事情,你们去想一想,并且好好的商量一下罢,如果你们统统要来的话。”
“我们商量过好多回了,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就是老人们也已经说过:‘您这里的农夫都有钱,这不是偶然的;您这里的牧师也很会体贴人,有好心肠。我们的却满不管,现在是,我们连一个能给人好好的安葬的人也没有了。’”
“你还是再向教区去谈一谈的好。”
“遵你的命。”
“不是吗,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您已经这么客气了,把价钱让一点点罢,”在别一边和康士坦夏格罗排着走来的,穿蓝长衫的走江湖的乡下掮客说。
“我早已告诉你,我是不让价的。我可不像别个的地主,他们那里,你是总在他们应该还你款子的时候,立刻露脸的。我很明白你们;你们有一本簿子,记着欠帐的人们。这简单得很。这样的一个人,是在毫无办法的境地上,那他自然把一切都用半价卖给你们了。我这里却不一样。我要你的钱做什么呢?我可以把货色静静的躺三年;我不必到抵押银行里去付利息!”
“您说的真对,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我说这话,不过为了将来也要和您有往来,并不是出于贪得和利己。请,这里是三千卢布的定钱!”一说这话,商人就从胸口的袋子里,拉出不束污旧的钞票来。康士坦夏格罗极平淡的接到手,也不点数,就塞在衣袋里了。
“哼,”乞乞科夫想,“就好象是他的手帕似的!”但这时康士坦夏格罗在客厅的门口出现了。他那晒黑的脸孔,他那处处见得已经发白的蓬松的黑头发,他那眼睛的活泼的表情,以及显得是出于南方的有些激情的样子,都给了乞乞科夫很深的印象。他不是纯粹的俄罗斯人。但他的祖先是出于哪里的呢,他却连自己也不十分明白。他并不留心自己的家谱;这和他不相干,而且他以为对于经营家业,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自认为一个俄国人,除俄国话之外,也不懂别种的言语。
柏拉图诺夫绍介了乞乞科夫。他们俩接了吻。
“你知道,康士坦丁,我已经决定,要旅行一下,到几个外省去看看了。我要治一治我的无聊,”柏拉图诺夫说,“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已经对我说过,和他一同走。”
“这好极了!”康士坦夏格罗说。“但是您豫备到哪些地方去呢?”他亲热的转向乞乞科夫,接下去道。
“我得申明一下,”乞乞科夫说,一面谦恭的侧着头,并用手擦着安乐椅子的靠手。“我得申明一下,我旅行并非为了自己的事情,倒是别人的关系:我的一个好朋友,我也可以说,是我的恩人,贝得理锡且夫将军,嘱托了我,去探问几个他的亲戚。探亲自然是很重要的,但另一方面,我的旅行,却也为了所谓我本身的快乐,即使把旅行有益于痔疮,不算作一件事:而见见世面,在人海的大旋涡中混一下——这是所谓活书本,而且也是一种学问呵。”
“非常之对!到世界上去游历游历,是很好的。”
“高明的见解!的确得很,实在是好的。人可以看见平常不会看见的各式各样的东西,还遇见平常恐怕不会碰到的人物。许多交谈,是价值等于黄金的,例子就在眼前,在我是一个很侥幸的机会……我拜托您,最可敬的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请您帮助我,请您教导我,请您镇抚我的饥渴,并且指示我以进向真理的道路。我非常渴望您的话,恰如对于上天的曼那。 [Manma,古代以色列人旅行荒野时所用的食物,以其信为上天所赐,所以也可以译作“天禄”。——译者] ”
“哦,那是什么呢?……我能教您什么呢?”康士坦夏格罗惶惑的说。“连我自己也不过化了几文学费的!”
“智慧呀,尊敬的人,请您指教我智慧和方法,怎样操纵农业经济的重任,怎样赚取确实的利益,怎样获得财富和幸福,而且要并非空想上,却是实际上的幸福,因为这是每个市民的义务,也借此博得同人的尊敬的呵。”
“您可知道?”康士坦夏格罗说,并且深思的向他凝视着。“您在我这里停一天罢。我就给您看所有的设备,并且告诉您一切,您就知道,这是用不着什么大智慧的。”
“当然,您停下罢!”主妇插嘴说;于是转向她的兄弟,接下去道:“停下罢,兄弟,你是不忙什么的。”
“我都随便。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没有什么不方便吗?”
“一点儿也没有,非常之愿意……只不过还有一件事情:一位贝得理锡且夫将军的亲戚,柯式凯略夫大佐……”
“这人可是发疯的哩!”
“自然是发疯的!我并不要去探问他,然而贝得理锡且夫将军,您知道,我的一个好朋友,也是所谓我的恩人——”
“您可知道?那么,您马上就去罢,”康士坦夏格罗说:“您马上到他那里去,他家离这里不到十维尔斯他的。我的车正驾着——您坐了去就是。到喝茶时候,您就可以已经回来了。”
“很好的想头!”乞乞科夫抓起了帽子,大声说。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