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文章

小约翰

我要对你们讲一点小约翰。我的故事,那韵调好象一篇童话,然而一切全是曾经实现的。设使你们不再相信了,你们就无须看下去,因为那就是我并非为你们而作。倘或你们遇见小约翰了,你们对他也不可提起那件事,因为这使他痛苦,而且我便要后悔,向你们讲说这一切了。

约翰住在有大花园的一所老房子里。那里面是很不容易明白的,因为那房子里是许多黑暗的路,扶梯,小屋子,还有一个很大的仓库,花园里又到处是保护墙和温室。这在约翰就是全世界。他在那里面能够作长远的散步,凡他所发见的,他就给与一个名字。为了房间,他所发明的名字是出于动物界的:毛虫库,因为他在那里养过虫;鸡小房,因为他在那里寻着过一只母鸡。但这母鸡却并非自己跑去的,倒是约翰的母亲关在那里使它孵卵的。为了园,他从植物界里选出名字来,特别着重的,是于他紧要的出产。他就区别为一个覆盆子山,一个梨树林,一个地莓谷。园的最后面是一块小地方,就是他所称为天堂的,那自然是美观的罗。那里有一片浩大的水,是一个池,其中浮生着白色的睡莲,芦苇和风也常在那里絮语。那一边站着几个沙冈。这天堂原是一块小草地在岸的这一边,由丛莽环绕,野凯白勒茂盛地生在那中间。约翰在那里,常常躺在高大的草中,从波动的芦苇叶间,向着水那边的冈上眺望。当炎热的夏天的晚上,他是总在那里的,并且凝视许多时光,自己并不觉得厌倦。他想着又静又清的水的深处,在那奇特的夕照中的水草之间,有多么太平,他于是又想着远的,浮在冈上的,光怪陆离地著了色的云彩,——那后面是怎样的呢,那地方是否好看的呢,倘能够飞到那里去。太阳一落,这些云彩就堆积到这么高,至于象一所洞府的进口,在洞府的深处还照出一种淡红的光来。这正是约翰所期望的。“我能够飞到那里去么!”他想。“那后面是怎样的呢?我将来真,真能够到那里去么?”

他虽然时常这样地想望,但这洞府总是散作浓浓淡淡的小云片,他到底也没有能够靠近它一点。于是池边就寒冷起来,潮湿起来了,他又得去访问老屋子里的他的昏暗的小屋子。

他在那里住得并不十分寂寞;他有一个父亲,是好好地抚养他的,一只狗,名叫普烈斯多,一只猫,叫西蒙。他自然最爱他的父亲,然而普烈斯多和西蒙在他的估量上却并不这么很低下,象在成人的那样。他还相信普烈斯多比他的父亲更有很多的秘密,对于西蒙,他是怀着极深的敬畏的。但这也不足为奇!西蒙是一匹大的猫,有着光亮乌黑的皮毛,还有粗尾巴。人们可以看出,它颇自负它自己的伟大和聪明。在它的景况中,它总能保持它的成算和尊严,即使它自己屈尊,和一个打滚的木塞子游嬉,或者在树后面吞下一个遗弃的沙定鱼头去。当普烈斯多不驯良的胡闹的时候,它便用碧绿的眼睛轻蔑地瞋视它,并且想:哈哈,这呆畜生此外不再懂得什么了。

约翰对它怀着敬畏的事,你们现在懂得了么?和这小小的棕色的普烈斯多,他却交际得极其情投意合。它并非美丽或高贵的,然而是一匹出格的诚恳而明白的动物,人总不能使它和约翰离开两步,而且它于它主人的讲话是耐心地谨听的。我很难于告诉你们,约翰怎样地挚爱这普烈斯多。但在他的心里,却还剩着许多空间,为别的物事。他的带着小玻璃窗的昏暗的小房间,在那里也占着一个重要的位置,你们觉得奇怪罢?他爱那地毯,那带着大的花纹的,在那里面他认得脸面,还有它的形式,他也察看过许多回,如果他生了病,或者早晨醒了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爱那惟一的挂在那里的小画,上面是做出不动的游人,在尤其不动的园中散步,顺着平滑的池边,那里面喷出齐天的喷泉,还有媚人的天鹅正在游泳。然而他最爱的是时钟。他总以极大的谨慎去开它;倘若它敲起来了,就看它,以为这算是隆重的责任。但这自然只限于约翰还未睡去的时候。假使这钟因为他的疏忽而停住了,约翰就觉得很抱歉,他于是千百次的请它宽容。你们大概是要笑的,倘你们听到了他和他的钟或他的房间在谈话。然而留心罢,你们和你们自己怎样地时常谈话呵。这在你们全不以为可笑。此外约翰还相信,他的对手是完全懂得的,而且并不要求回答。虽然如此,他暗地里也还偶尔等候着钟或地毯的回音。

约翰在学校里虽然还有伙伴,但这却并非朋友。在校内他和他们玩耍和合伙,在外面还结成强盗团 [Räuberbande,一种游戏的名目。] ,——然而只有单和普烈斯多在一起,他才觉得实在的舒服。于是他不愿意孩子们走近,自己觉得完全的自在和平安。

他的父亲是一个智慧的、恳切的人,时常带着约翰向远处游行,经过树林和冈阜。他们就不很交谈,约翰跟在他的父亲的十步之后,遇见花朵,他便问安,并且友爱地用了小手,抚摩那永远不移的老树,在粗糙的皮质上。于是这好意的巨物们便在瑟瑟作响中向他表示它们的感谢。

在途中,父亲时常在沙土上写字母,一个又一个,约翰就拼出它们所造成的字来,——父亲也时常站定,并且教给约翰一个植物或动物的名字。

约翰也时常发问,因为他看见和听到许多谜。呆问题是常有的;他问何以世界是这样,象现在似的,何以动物和植物都得死,还有奇迹是否也能出现。然而约翰的父亲是智慧的人,他并不都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这于约翰是好的。

晚上,当他躺下睡觉之前,约翰总要说一篇长长的祷告。这是管理孩子的姑娘这样教他的。他为他父亲和普烈斯多祷告。西蒙用不着这样,他想。他也为他自己祷告得很长,临末,几乎永是发生那个希望,将来总会有奇迹出现的。他说过“亚门”之后,便满怀期望地在半暗的屋子中环视,到那在轻微的黄昏里,比平时显得更其奇特的地毯上的花纹,到门的把手,到时钟,从那里是很可以出现奇迹的。但那钟总是这么镝鞳镝鞳地走,把手是不动的;天全暗了,约翰也酣睡了,没有到奇迹的出现。然而总有一次得出现的,这他知道。

池边是闷热和死静。太阳因为白天的工作,显得通红而疲倦了,当未落以前,暂时在远处的冈头休息。光滑的水面,几乎全映出它炽烈的面貌来。垂在池上的山毛榉树的叶子,趁着平静,在镜中留神地端相着自己。孤寂的苍鹭,那用一足站在睡莲的阔叶之间的,也忘却了它曾经出去捉过虾蟆,只沉在遐想中凝视着前面。

这时约翰来到草地上了,为的是看看云彩的洞府。扑通,扑通!虾蟆从岸上跳下去了。水镜起了波纹,太阳的象裂成宽阔的绦带,山毛榉树的叶子也不高兴地颤动,因为他的自己观察还没有完。

山毛榉树的露出的根上系着一只旧的,小小的船。约翰自己上去坐,是被严厉地禁止的。唉!今晚的诱惑是多么强呵!云彩已经造成一个很大的门;太阳一定是要到那后面去安息。辉煌的小云排列成行,象一队全甲的卫士。水面也发出光闪,红的火星在芦苇间飞射,箭也似的。

约翰慢慢地从山毛榉树的根上解开船缆来。浮到那里去,那光怪陆离的中间!普烈斯多当它的主人还未准备之先,已经跳上船去了,芦苇的秆子便分头弯曲,将他们俩徐徐赶出,到那用了它最末的光照射着他们的夕阳那里去。

约翰倚在前舱,观览那光的洞府的深处。——“翅子!”他想,“现在,翅子,往那边去!”——太阳消失了。云彩还在发光。东方的天作深蓝色。柳树沿着岸站立成行。它们不动地将那狭的,白色的叶子伸在空气里。这垂着,由暗色的后面的衬托,如同华美的浅绿的花边。

静着!这是什么呢?水面上象是起了一个吹动——象是将水劈成一道深沟的微风的一触。这是来自沙冈,来自云的洞府的。

当约翰四顾的时候,船沿上坐着一个大的蓝色的水蜻蜒,这么大的一个是他向来没有见过的。它安静地坐着,但它的翅子抖成一个大的圈。这在约翰,似乎它的翅子的尖端形成了一枚发光的戒指。

“这是一个蛾儿罢,”他想,“这是很少见的。”

指环只是增大起来,它的翅子又抖得这样快,至使约翰只能看见一片雾。而且慢慢地觉得它,仿佛从雾中亮出两个漆黑的眼睛来,并且一个娇小的,苗条的身躯,穿着浅蓝的衣裳,坐在大蜻蜓的处所。白的旋花的冠戴在金黄的头发上,肩旁还垂着透明的翅子,肥皂泡似的千色地发光。约翰战栗了。这是一个奇迹!

“你要做我的朋友么?”他低声说。

对生客讲话,这虽是一种异样的仪节,但此地一切是全不寻常的。他又觉得,似乎这陌生的蓝东西在他是早就熟识的了。

“是的,约翰!”他这样地听到,那声音如芦苇在晚风中作响,或是淅沥地洒在树林的叶上的雨声。

“我怎样称呼你呢?”约翰问道。

“我生在一朵旋花的花托里,叫我旋儿罢!”

旋儿微笑着,并且很相信地看着约翰的眼睛,致使他心情觉得异样地安乐。

“今天是我的生日,”旋儿说,“我就生在这处所,从月亮的最初的光线和太阳的最末的。人说,太阳是女性的,但他并不是,他是我的父亲!”

约翰便慨诺,明天在学校里去说太阳是男性的。

“看哪!母亲的圆圆的白的脸已经出来了。——谢天,母亲!唉!不,她怎么又晦暗了呢!”

旋儿指着东方。在灰色的天际,在柳树的暗黑地垂在晴明的空中的尖叶之后,月亮大而灿烂地上升,并且装着一副很不高兴的脸。

“唉,唉,母亲!——这不要紧。我能够相信他!”

那美丽的东西高兴地颤动着翅子,还用他捏在手里的燕子花来打约翰,轻轻地在面庞上。

“我到你这里来,在她是不以为然的。你是第一个。但我相信你,约翰。你永不可在谁的面前提起我的名字,或者讲说我。你允许么?”

“可以,旋儿,”约翰说。这一切于他还很生疏。他感到莫可名言的幸福,然而怕,他的幸福是笑话。他做梦么?靠近他在船沿上躺着普烈斯多,安静地睡着。他的小狗的温暖的呼吸使他宁帖。蚊虻们盘旋水面上,并且在菩提树空气中跳舞,也如平日一般。周围的一切都这样清楚而且分明;这应该是真实的。他又总觉得旋儿的深信的眼光,怎样地停留在他这里。于是那腴润的声音又发响了:

“我时常在这里看见你,约翰。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么?——我大抵坐在池的沙地上,繁密的水草之间,而且仰视你,当你为了喝水或者来看水甲虫和鲵鱼,在水上弯腰的时候。然而你永是看不见我。我也往往从茂密的芦苇中窥看你。我是常在那里的。天一热,我总在那里睡觉,在一个空的鸟巢中。是呵,这是很柔软的。”

旋儿高兴地在船沿上摇幌,还用他的花去扑飞蚊。

“现在我要和你作一个小聚会。你平常的生活是这么简单。我们要做好朋友,我还要讲给你许多事。比学校教师给你捆上去的好得多。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有好得远远的来源,比书本子好得远。你倘若不信我,我就教你自己去看,去听去。我要携带你。”

“阿,旋儿,爱的旋儿!你能带我往那里去么?”约翰嚷着,一面指着那边,是落日的紫光正在黄金的云门里放光的处所。——这华美的巨像已经怕要散作苍黄的烟雾了。但从最深处,总还是冲出淡红的光来。

旋儿凝视着那光,那将他美丽的脸和他的金黄的头发镀上金色的,并且慢慢地摇头。

“现在不!现在不,约翰。你不可立刻要求得太多。我自己就从来没有到过父亲那里哩。”

“我是总在我的父亲那里的,”约翰说。

“不!那不是你的父亲。我们是弟兄,我的父亲也是你的。但你的母亲是地,我们因此就很各别了。你又生在一个家庭里,在人类中,而我是在一朵旋花的花托上。这自然是好得多。然而我们仍然能够很谅解。”

于是旋儿轻轻一跳,到了在轻装之下,毫不摇动的船的那边,一吻约翰的额。

但这于约翰是一种奇特的感觉。这是,似乎周围一切完全改变了。他觉得,这时他看得一切都更好,更分明。他看见,月亮现在怎样更加友爱地向他看,他又看见,睡莲怎样地有着面目,这都在诧异地沉思地观察他。现在他顿然懂得,蚊虻们为什么这样欢乐地上下跳舞,总是互相环绕,高高低低,直到它们用它们的长腿触着水面。他于此早就仔细地思量过,但这时却自然懂得了。

他又听得,芦苇絮语些什么,岸边的树木如何低声叹息,说是太阳下去了。

“阿,旋儿!我感谢你,这确是可观。是的,我们将要很了解了。”

“将你的手交给我,”旋儿说,一面展开彩色的翅子来。他于是拉着船里的约翰,经过了在月光下发亮的水蔷薇的叶子,走到水上去。

处处有一匹虾蟆坐在叶子上。但这时它已不象约翰来的时候似的跳下水去了。它只向他略略鞠躬,并且说:“阁阁!”约翰也用了同等的鞠躬,回报这敬礼。他毫不愿意显出一点傲慢来。

于是他们到了芦苇旁,——这很广阔,他们还未到岸的时候,全船就隐没在那里面了。但约翰却紧牵着他的同伴,他们就从高大的秆子之间爬到陆地上。

约翰很明白,他变为很小而轻了,然而这大概不过是想象。他能够在一枝芦秆上爬上去,他却是未曾想到的。

“留神罢,”旋儿说,“你就要看见好看的事了。”

他们在偶然透过几条明亮的月光的,昏暗的丛莽之下,穿着丰草前行。

“你晚上曾在冈子上听到过蟋蟀么,约翰?是不是呢,它们象是在合奏,而你总不能听出,那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唔,它们唱,并非为了快乐,你所听到的那声音,是来自蟋蟀学校的,成百的蟋蟀们就在那里练习它们的功课。静静的罢,我们就要到了。”

嘶尔尔!嘶尔尔!

丛莽露出光来了,当旋儿用花推开草茎的时候,约翰看见一片明亮的,开阔的地面,小蟋蟀们就在那里做着那些事,在薄的,狭的冈草上练习它们的功课。

嘶尔尔!嘶尔尔!

一个大的,肥胖的蟋蟀是教员,监视着学课。学生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它跳过去,总是一跳就到,又一跳回到原地方。有谁跳错了,便该站在地菌上受罚。

“好好地听着罢,约翰!你也许能在这里学一点。”旋儿说。

蟋蟀怎样地回答,约翰很懂得。但那和教员在学校里的讲说,是全不相同的。最先是地理。它们不知道世界的各部分。它们只要熟悉二十六个沙冈和两个池。凡有较远的,就没有人能够知道一点点。那教师说,凡讲起这些的,不过是一种幻想罢了。

这回轮到植物学了。它们于此都学得不错,并且分给了许多奖赏:各样长的,特别嫩的,脆的草秆子。但约翰最为惊奇的是动物学。动物被区分为跳的,飞的和爬的。蟋蟀能够跳和飞,就站在最高位;其次是虾蟆。鸟类被它们用了种种愤激的表示,说成最大的祸害和危险。最末也讲到人类。那是一种大的,无用而有害的动物,是站在进化的很低的阶级上的,因为这既不能跳,也不能飞,但幸而还少见。一个小蟋蟀,还没有见过一个人,误将人类数在无害的动物里面了,就得了草秆子的三下责打。

约翰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等事!

教师忽然高呼道:“静着!练跳!”

一切蟋蟀们便立刻停了学习,很敏捷很勤快地翻起筋斗来。胖教员带领着。

这是很滑稽的美观,致使约翰愉快得拍手。它们一听到,全校便骤然在冈上迸散,草地上也即成了死静了。

“唉,这是你呀,约翰!你举动不要这么粗蛮!大家会看出,你是生在人类中的。”

“我很难过,下回我要好好地留心,但那也实在太滑稽了。”

“滑稽的还多哩。”旋儿说。

他们经过草地,就从那一边走到冈上。呸!这是厚的沙土里面的工作;——但待到约翰抓住旋儿的透明的蓝衣,他便轻易地,迅速地飞上去了。冈头的中途是一匹野兔的窠。在那里住家的兔子,用头和爪躺在洞口,以享受这佳美的夜气。冈蔷薇还在蓓蕾,而它那细腻的,娇柔的香气,是混和着生在冈上的麝香草的花香。

约翰常看见野兔躲进它的洞里去,一面就自己问:“那里面是什么情形呢?能有多少聚在那里呢?它们不担心么?”

待到他听见他的同伴在问野兔,是否可以参观一回洞穴,他就非常高兴了。

“在我是可以的,”那兔说。“但适值不凑巧,我今晚正把我的洞穴交出,去开一个慈善事业的典礼了,因此在自己的家里便并不是主人。”

“哦,哦,是出了不幸的事么?”

“唉,是呵!”野兔伤感地说。“一个大大的打击,我们要几年痛不完。从这里一千跳之外,造起一所人类的住所来了。这么大,这么大!——人们便搬到那里去了,带着狗。我家的七个分子,就在那里被祸,而无家可归的还有三倍之多。于老鼠这一伙和土拨鼠的家属尤为不利,癞虾蟆也大受侵害了。于是我们便为着遗族们开一个会,各人能什么,他就做什么;我是交出我的洞来。大家总该给它们的同类留下一点什么的。”

富于同情的野兔叹息着,并且用它的右前爪将长耳朵从头上拉过来,来拭干一滴泪。这样的是它的手巾。

冈草里索索地响起来,一个肥胖的,笨重的身躯来到洞穴。

“看哪!”旋儿大声说,“硕鼠伯伯来了。”

那硕鼠并不留心旋儿的话,将一枝用干叶包好的整谷穗,安详地放在洞口,就灵敏地跳过野兔的脊梁,进洞去了。

“我们可以进去么?”实在好奇的约翰问。“我也愿意捐一点东西。”

他记得衣袋里还有一个饼干。当他拿了出来时,这才确实觉到,他变得怎样地小了。他用了两只手才能将这捧起来,还诧异在他的衣袋里怎么会容得下。

“这是很少见,很宝贵的!”野兔嚷着……“好阔绰的礼物!”

它十分恭敬地允许两个进门。洞里很黑暗;约翰愿意使旋儿在前面走。但即刻他们看见一点淡绿的小光,向他们近来了。这是一个火萤,为要使他们满意,来照他们的。

“今天晚上看来是要极其漂亮的,”火萤前导着说。“这里早有许多来客了。我觉得你们是妖精,对不对?”那火萤一面看定了约翰,有些怀疑。

“你将我们当作妖精去禀报就是了。”旋儿回答说。

“你们可知道,你们的王也在赴会么?”火萤接着道。

“上首在这里么?这使我非常喜欢!”旋儿大声说,“我本身和他认识的。”

“呵呀!”火萤说,——“我不知道我有光荣。”因为惊讶,它的小光几乎消灭了。“是呵,陛下平时最爱的是自由空气,但为了慈善的目的,他倒是什么都可以的。这要成为一个很有光彩的会罢。”

那也的确。兔子建筑里的大堂,是辉煌地装饰了。地面踏得很坚实,还撒上含香的麝香草;进口的前面用后脚斜挂着一只蝙蝠;它禀报来客,同时又当着帘幕的差。这是一种节省的办法。大堂的墙上都用了枯叶,蛛网,以及小小的,挂着的小蝙蝠极有趣致地装璜着。无数的火萤往来其间,还在顶上盘旋,造成一个动心的活动的照耀。大堂上面是朽烂的树干所做的宝座,放着光,弄出金刚石一般的结果来。这是一个辉煌的情景!

早有了许多来客了。约翰在这生疏的环境中,觉得只象在家里的一半,惟有紧紧地靠着旋儿。他看见稀奇的东西。一匹土拨鼠极有兴会地和野鼠议论着美观的灯和装饰。一个角落里坐着两个肥胖的癞虾蟆,还摇着头诉说长久的旱天。一个虾蟆想挽着手引一个蝎虎穿过大堂去,这于它很为难,因为它是略有些神经兴奋和躁急的,所以它每一回总将墙上的装饰弄得非常凌乱了。

宝座上坐着上首,妖的王,围绕着一小群妖精的侍从,有几个轻蔑地俯视着周围。王本身是照着王模样,出格地和蔼,并且和各种来客亲睦地交谈。他是从东方旅行来的,穿一件奇特的衣服,用美观的,各色的花叶制成。这里并不生长这样的花,约翰想。他头上戴一个深蓝的花托,散出新鲜的香气,象新折一般。在手里他拿着莲花的一条花须,当作御杖。

一切与会的都受着他的恩泽。他称赞这里的月光,还说,本地的火萤也美丽,几乎和东方的飞萤相同。他又很合意地看了墙上的装饰,一个土拨鼠还看出陛下曾经休憩,惬意地点着头。

“同我走,”旋儿对约翰说,“我要引见你。”于是他们直冲到王的座前。

上首一认出旋儿,便高兴地伸开两臂,并且和他接吻。这在宾客之间搅起了私语,妖精的侍从中是嫉妒的眼光。那在角落里的两个肥胖的癞虾蟆,絮说些“谄媚者”、“乞怜者”和“不会长久的”而且别有用意地点头。旋儿和上首谈得很久,用了异样的话,于是就将约翰招过去。

“给我手,约翰!”那王说。“旋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凡我能够的,我都愿意帮助你。我要给你我们这一党的表记。”

上首从他的项链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金的锁匙来,递给约翰。他十分恭敬地接受了,紧紧地捏在手里。

“这匙儿能是你的幸福,”王接着说,“这能开一个金的小箱,藏些高贵的至宝的。然而谁有这箱,我却不能告诉你。你只要热心地寻求。倘使你和我和旋儿长做好朋友而且忠实,那于你就要成功了。”

妖王于是和蔼地点着他美丽的头,约翰喜出望外地向他致谢。

坐在湿的莓苔的略高处的三个虾蟆,联成慢圆舞的领导,对偶也配搭起来了。有谁不跳舞,便被一个绿色的蜥蜴,这是充当司仪,并且奔忙于职务的,推到旁边去,那两个癞虾蟆就大烦恼,一齐诉苦,说它们不能看见了。这时跳舞已经开头。

但这确是可笑!各个都用了它的本相跳舞,并且自然地摆出那一种态度,以为它所做的比别个好得多。老鼠和虾蟆站起后脚高高地跳着,一个年老的硕鼠旋得如此粗野,使所有跳舞者都从它的前面躲向旁边,还有一匹惟一的肥胖的树蜗牛,敢于和土拨鼠来转一圈,但不久便被抛弃了,在前墙之下,以致她(译者按:蜗牛)因此得了腰胁痛,那实在的原因,倒是因为她不很懂得那些事。

然而一切都做得很诚实而庄严。大家很有几分将这些看作荣耀,并且惴惴地窥伺王,想在他的脸上看出一点赞赏的表示。王却怕惹起不满,只是凝视着前方。他的侍从人等,那看重它们的技艺的品格,来参与跳舞的,是高傲地旁观着。

约翰熬得很久了。待到他看见,一匹大的蜥蜴怎样地抡着一个小小的癞虾蟆,时常将这可怜的癞虾蟆从地面高高举起,并且在空中抡一个半圆,便在响亮的哄笑里,发泄出他的兴致来了。

这惹起了一个激动。音乐喑哑了。王严厉地四顾。司仪员向笑者飞奔过去,并且严重地申斥他,举动须要合礼。

“跳舞是一件最庄重的事,”它说,“毫没有什么可笑的。这里是一个高尚的集会,大家在这里跳舞并非单为了游戏。各显各的特长,没有一个会希望被笑的,这是大不敬。除此之外,大家在这里是一个悲哀的仪节,为了重大的原因。在这里举动务须合礼,也不要做在人类里面似的事!”

这使约翰害怕起来了。他到处看见仇视的眼光。他和王的亲密给他招了许多的仇敌。旋儿将他拉在旁边:

“我们还是走的好罢,约翰!”他低声说,“你将这又闹坏了。是呵,是呵,如果从人类中教育出来的,就那样!”

他们慌忙从蝙蝠门房的翅子下潜行,走到黑暗的路上。恭敬的火萤等着他们。“你们好好地行乐了么?”它问。“你们和上首大王扳谈了么?”

“唉,是的!那是一个有趣的会,”约翰说,“你必须永站在这暗路上么?”

“这是本身的自由的选择,”火萤用了悲苦的声音说。“我再不能参与这样无聊的集会了。”

“去罢!”旋儿说,“你并不这样想。”

“然而这是实情。早先——早先有一时,我也曾参与过各种的会,跳舞,徘徊。但现在我是被忧愁扫荡了,现在……”它还这样的激动,至于消失了它的光。

幸而他们已近洞口,野兔听得他们临近,略向旁边一躲,放进月光来。

他们一到外面野兔的旁边,约翰说:“那么,就给我讲你的故事罢,火萤!”

“唉!”火萤叹息,“这事是简单而且悲伤。这不使你们高兴。”

“讲罢,讲它就是!”大家都嚷起来。

“那么,你们都知道,我们火萤是极其异乎寻常的东西。是呵,我觉得,谁也不能否认,我们火萤是一切生物中最有天禀的。”

“何以呢?这我却愿意知道。”野兔说。

火萤渺视地回答道:“你们能发光么?”

“不,这正不然。”野兔只得赞成。

“那么,我们发光,我们大家!我们还能够随意发光或者熄灭。光是最高的天赋,而一个生物能发最高的光。还有谁要和我们竞争前列么?我们男的此外还有翅子,并且能够飞到几里远。”

“这我也不能。”野兔谦逊地自白。

“就因为我们有发光的天赋,”火萤接着说,“别的动物也哀矜我们,没有鸟来攻击我们。只有一种动物,是一切中最低级的那个,搜寻我们,还捉了我们去。那就是人,是造物的最蛮横的出产。”

说到这里,约翰注视着旋儿,似乎不懂它。旋儿只微笑,并且示意他,教他不开口。

“有一回,我也往来飞翔,一个明亮的迷光,高兴地在黑暗的丛莽里。在寂寞的潮湿的草上,在沟的岸边。这里生活着她,她的存在,和我的幸福是分不开的。她华美地在蓝的碧玉光中灿烂着,当她顺着草爬行的时候,很强烈地蛊惑了我的少年的心。我绕着她飞翔,还竭力用了颜色的变换来牵引她的注意。幸而我看出,她已经怎样地收受了我的敬礼,靦觍地将她的光儿韬晦了。因为感动而发着抖,我知道收敛起我的翅子,降到我的爱者那里去,其时正有一种强大的声响弥满着空中。暗黑的形体近来了。那是人类。我骇怕得奔逃。他们追赶我,还用一种沉重的,乌黑的东西照着我打。但我的翅子担着我是比他们的笨重的腿要快一点的。待到我回来的时候……”

讲故事的至此停止说话了。先是寂静的刺激一刹那,——这时三个听的都惴惴地沉默着,——它才接着说:

“你们早经料到了。我的娇嫩的未婚妻,——一切中最灿烂和最光明的,——她是消失了,给恶意的人们捉去了。闲静的,潮湿的小草地是踏坏了,而她那在沟沿的心爱的住所是惨淡和荒凉。我在世界上是孤独了。”

多感的野兔仍旧拉过耳朵来,从眼里拭去一滴泪。

“从此以后我就改变了。一切轻浮的娱乐我都反对。我只记得我所失掉的她,还想着我和她再会的时候。”

“这样么?你还有这样的希望么?”野兔高兴地问。

“比希望还要切实,我有把握的。在那上面我将再会我的爱者。”

“然而……”野兔想反驳。

“兔儿,”火萤严肃地说,“我知道,只有应该在昏暗里彷徨的,才会怀疑。然而如果是看得见的,如果是用自己的眼来看的,那就凡有不确的事于我是一个疑案。那边!”光虫说,并且敬畏地仰看着种满星星的天空,“我在那边看见她!一切我的祖先,一切我的朋友,以及她,我看见较之在这地上,更其分明地发着威严的光辉。唉唉,什么时候我才能蓦地离开这空虚的生活,飞到那诱引着招致我的她那里去呢?唉唉!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光虫叹息着,离开它的听者,又爬进黑暗的洞里去了。

“可怜的东西!”野兔说,“我盼望,它不错。”

“我也盼望。”约翰赞同着。

“我以为未必,”旋儿说,“然而那倒很动人。”

“爱的旋儿,”约翰说,“我很疲倦,也要睡了。”

“那么来罢,你躺在这里我的旁边,我要用我的氅衣盖着你。”

旋儿取了他的蓝色的小氅衣,盖了约翰和自己。他们就这样躺在冈坡的发香的草上,彼此紧紧地拥抱着。

“你们将头放得这么平,”野兔大声说,“你们愿意枕着我么?”

这一个贡献他们不能拒绝。

“好晚上,母亲。”旋儿对月亮说。

于是约翰将金的小锁匙紧握在手中,将头靠在好心的野兔的蒙茸的毛上,静静地酣睡了。

他在那里呢,普烈斯多?——你的小主人在那里呢?——在船上,在芦苇间醒来的时候,怎样地吃惊呵!——只剩了自己,——主人是无踪无影地消失了。这可教人担心和害怕。——你现在已经奔波得很久,并且不住地奋亢的呜呜着寻觅他罢?——可怜的普烈斯多。你怎么也能睡得这样熟,且不留心你的主人离了船呢?平常是只要他一动,你就醒了的。你平常这样灵敏的鼻子,今天不为你所用了。你几乎辨不出主人从那里上岸,在这沙冈上也完全失掉了踪迹。你的热心的齅也不帮助你。唉,这绝望!主人去了!无踪无影地去了!——那么,寻罢,普烈斯多,寻他罢!且住,正在你前面,在冈坡上,——那边不是躺着一点小小的,暗黑的东西么?你好好地看一看罢!

那小狗屹立着倾听了一些时,并且凝视着远处。于是它忽然抬起头来,用了它四条细腿的全力,跑向冈坡上的暗黑的小点那里去了。

一寻到,却确是那苦痛的失踪的小主人,于是它尽力设法,表出它的一切高兴和感谢来,似乎还不够。它摇尾,跳跃,呜呜,吠叫,并且向多时寻觅的人齅着,舔着,将冷鼻子搁在脸面上。

“静静的罢,普烈斯多,到你的窠里去!”约翰在半睡中大声说。

主人有多么胡涂呵!凡是望得见的地方,没有一个窠在近处。

小小的睡眠者的精神逐渐清楚起来了。普烈斯多的齅,——这是他每早晨习惯了的。但在他的灵魂之前,还挂着妖精和月光的轻微的梦影,正如丘冈景色上的晓雾一般。他生怕清晨的凉快的呼吸会将这些驱走。“合上眼睛,”他想,“要不然,我又将看见时钟和地毯,象平日似的。”

但他也躺得很异样。他觉得他没有被。慢慢地他小心着将眼睛睁开了一线。

明亮的光!蓝的天!云!

于是约翰睁大了眼睛,并且说:“那是真的么?”是呀!他躺在冈的中间。清朗的日光温暖他;他吸进新鲜的朝气去,在他的眼前还有一层薄雾环绕着远处的山林。他只看见池边的高的山毛榉树和自家的屋顶伸出在丛碧的上面。蜜蜂和甲虫绕着他飞鸣;头上唱着高飞的云雀,远处传来犬吠和远隔的城市的喧嚣。这些都是纯粹的事实。

然而他曾经梦见了什么还是没有什么呢?旋儿在那里呢?还有那野兔?

两个他都不见。只有普烈斯多坐在他身边,久候了似的摇着尾巴向他看。

“我真成了梦游者了么?”约翰自己问。

他的近旁是一个兔窟。这在冈上倒是常有的。他站起来,要去看它个仔细。在他紧握的手里他觉得什么呢?

他摊开手,他从脊骨到脚跟都震悚了。是灿烂着一个小小的,黄金的锁匙。

他默默地坐了许多时。

“普烈斯多!”他于是说,几乎要哭出来,普烈斯多,这也还是实在的!

普烈斯多一跃而起,试用吠叫来指示它的主人,它饥饿了,它要回家去。

回家么?是的,约翰没有想到这一层,他于此也很少挂念。但他即刻听到几种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了。他便明白,他的举动,大家是全不能当作驯良和规矩的,他还须等候那很不和气的话。

只一刹时,高兴的眼泪化为恐怖和后悔的眼泪了。但他就想着现是他的朋友和心腹的旋儿,想着妖王的赠品,还想着过去一切的华美的不能否认的真实,他静静地,被诸事羁绊着,向回家的路上走。

那遭际是比他所豫料的还不利。他想不到他的家属有这样地恐怖和不安。他应该郑重地认可,永不再是这么顽皮和大意了。这又给他一个羁绊。“这我不能。”他坚决地说。人们很诧异。他被讯问,恳求,恫吓。但他却只想着旋儿,坚持着。只要能保住旋儿的友情,他怕什么责罚呢——为了旋儿,他有什么不能忍受呢。他将小锁匙紧紧地按在胸前,并且紧闭了嘴唇,每一问,都只用耸肩来作回答。“我不能一定,”他永是说。

但他的父亲却道:“那就不管他罢,这于他太严紧了。他必是遇到了什么出奇的事情。将来总会有讲给我们的时候的。”

约翰微笑,沉默着吃了他的奶油面包,就潜进自己的小屋去。他剪下一段窗幔的绳子系了那宝贵的锁匙,帖身挂在胸前。于是他放心去上学校了。

这一天他在学校里确是很不行。他做不出他的学课,而且也全不经意。他的思想总是飞向池边和昨夜的奇异的事件去。他几乎想不明白,怎么一个妖王的朋友现在须负做算术和变化动词的义务了。然而这一切都是真实,周围的人们于此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够相信或相疑,连那教员都不,虽然他也深刻地瞥着眼,并且也轻蔑地将约翰叫作懒东西。他欣然承受了这不好的品评,还做着惩罚的工作,这是他的疏忽拉给他的。

“他们谁都猜不到。他们要怎样呵斥我,都随意罢。旋儿总是我的朋友,而且旋儿于我,胜过所有他们的全群,连先生都算上。”

约翰的这是不大恭敬的。对于他的同胞的敬意,自从他前晚听到议论他们的一切劣点之后,却是没有加增。

当教员讲述着,怎样只有人类是由上帝给与了理性,并且置于一切动物之上,作为主人的时候,他笑起来了。这又给他博得一个不好的品评和严厉的指摘。待到他的邻座者在课本上读着下面的话:“我的任性的叔母的年龄是大的,然而较之太阳,没有伊的那么大,”——约翰便赶快大声地叫道:“他的!” [在和兰文,太阳是女性的,所以须用“伊,”称“他”便错。]

大家都笑他,连那教员,对于他所说那样的自负的胡涂,觉得诧异,教约翰留下,并且写一百回:“我的任性的叔母的年龄是大的,然而较之太阳,没有伊的那么大,——较之两个更大的,然而是我的胡涂。”

学生们都去了,约翰孤独地坐在广大的校区里面写。太阳光愉快地映射进来,在它的经过的路上使无数白色的尘埃发闪,还在白涂的墙上形成明亮的点,和时间的代谢慢慢地迁移。教员走了,高声地关了门。当约翰写到第二十五任性的叔母的时候,一匹小小的,敏捷的小鼠,有着乌黑的珠子眼和绸缎似的小耳朵,无声地从班级的最远的角上沿着壁偷偷走来了。约翰一声不响,怕赶走了那有趣的小动物。但这并不胆怯,径到约翰的座前。它用细小的明亮的眼睛暂时锋利地四顾,便敏捷地一跳,到了椅子上,再一跳就上了约翰在写着字的书桌。

“阿,阿,”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倒是一匹勇敢的鼠子。”

“我却也不知道,我须怕谁。”一种微细的声音说,那小鼠还微笑似的露出雪白的小牙。

约翰曾经阅历过许多奇异的事,——但这时却还是圆睁了眼睛。这样地在白天而且在学校里,——这是不可信的。

“在我这里你无须恐怖,”他低声说,仍然是怕惊吓了那小鼠,——“你是从旋儿那里来的么?”

“我正从那里来,来告诉你,那教员完全有理,你的惩罚是恰恰相当的。”

“但是旋儿说的呵,太阳盖是男性,太阳是我们的父亲。”

“是的,然而此外用不着谁知道。这和人类有什么相干呢。你永不必将这么精微的事去对人类讲。他们太粗。人是一种可骇的恶劣和蛮野的东西,只要什么到了他的范围之内,他最喜欢将一切擒拿和蹂躏。这是我们鼠族从经验上识得的。”

“但是,小鼠,你为什么停在他们的四近的呢,你为什么不远远地躲到山林里去呢?”

“唉,我们现在不再能够了。我们太惯于都市风味了。如果小心着,并且时时注意,避开他们的捕机和他们的沉重的脚,在人类里也就可以支撑。幸而我们也还算敏捷的。最坏的是人类和猫结了一个联盟,借此来补救他们自己的蠢笨,——这是大不幸。但山林里却有枭和鹰,我们会一时都死完。好,约翰,记着我的忠告罢,教员来了!”

“小鼠,小鼠,不要走。问问旋儿,我将我的匙儿怎么办呢。我将这帖胸挂在颈子上。土曜日我要换干净的小衫,我很怕有谁会看见。告诉我吧,我藏在那里最是稳当呢,爱的小鼠。”

“在地里,永久在地里,这是最为稳当的。要我给你收藏起来么?”

“不,不要在这里学校里!”

“那就埋在那边冈子上。我要通知我的表姊,那野鼠去,教她必须留神些。”

“多谢,小鼠。”

蓬,蓬!教员到来了。这时候,约翰正将他的笔尖浸在墨水里,那小鼠是消失了。自己想要回家的教员,就赦免了约翰四十八行字。

两日之久,约翰在不断的忧惧中过活。他受了严重的监视,凡有溜到冈上去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已经是金曜日,他还在带着那宝贵的匙儿往来。明天晚上他便须换穿干净的小衫,人会发见这匙儿,而且拿了去,——他为了这思想而战栗。家里或园里他都不敢藏:他觉得没有一处是够安稳的。

金曜日的晚上了,黄昏已经闯进来。约翰坐在他卧室的窗前,出神地从园子的碧绿的丛草中,眺望着远处的冈阜。

“旋儿!旋儿!帮助我。”他忧闷地絮叨着。

近旁响着一种轻轻的拍翅声,他闻到铃兰的香味,还忽然听得熟识的,甜美的声音。

旋儿靠近他坐在窗沿上,摇动着一枝长梗的铃兰。

“你到底来了!——我是这么渴想你!”约翰说。

“同我走,约翰,我们要埋起你的匙儿。”

“我不能。”约翰惨淡地叹息说。

然而旋儿握了他的手,他便觉得他轻得正如一粒蒲公英的带着羽毛的种子,在静穆的晚天里,飘浮而去了。

“旋儿,”约翰飘浮着说,“我这样地爱你。我相信,我能为你放下一切的人们,连普烈斯多!”

旋儿吻他,问道:“连西蒙?”

“阿,我喜欢西蒙与否,这于它不算什么。我想,它以为这是孩子气的。西蒙就只喜欢那卖鱼的女人,而且这也只在它肚饿的时候。从你看来,西蒙是一匹平常的猫么,旋儿?”

“不,它先前是一个人。”

呼——蓬!——一个金虫 [旧称金牛儿,或金龟子,是一种金绿色的甲虫,食植物的花叶为害。幼虫躲在地里,白色,食植物的根,俗名地蚕;即旧书上的所谓蛴螬。] 向约翰撞来了。

“你们不能看清楚一点么,”金虫不平地说,“妖精族纷飞着,好象他们将全部的空气都租去了!会无用到这样,总是单为了自己的快乐飘来飘去,——而我辈,尽着自己的义务,永是追求着食物,只要能吃多少,便尽量吃多少的,却被他们赶到路旁去了。”

它呶呶着飞了开去。

“我们不吃,它以为不好么?”约翰问。

“是呵,金虫类是这样的。金虫以为这是它们的最高的义务,大嚼得多。要我给你讲一个幼小的金虫的故事么?”

“好,讲罢,旋儿!”

“曾经有一个好看的幼小的金虫,是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唔,这是大奇事。它坐在黑暗的地下一整年,等候着第一个温暖的夜晚。待到它从地皮里伸出头来的时候,所有的绿叶和鸣禽,都使它非常慌张了。它不知道它究竟应该怎样开手。它用了它的触角,去摸近地的小草茎,并且扇子似的将这伸开去。于是它觉得,它是雄的。它是它种族中的一个美丽的模范,有着灿烂的乌黑的前足,厚积尘埃的后腹,和一个胸甲,镜子似的放光。幸而不久它在近处看见了一个别的金虫,那虽然没有这样美,然而前一天已经飞出,因此确是有了年纪的。因为它这样地年青,它便极其谦恭地去叫那一个。

“‘什么事,朋友?’那一个从上面问,因为它看出这一个是新家伙了,‘你要问我道路么?’

“‘不,请你原谅,’幼小的谦恭地说,‘我先不知道,这里我必须怎样开头。做金虫是应该怎么办的?’

“‘哦,原来,’那一个说,‘那你不知道么?我明白你,我也曾经这样的。好好地听罢,我就要告诉你了。金虫生活的最要义是大嚼。离此不远有一片贵重的菩提树林,那是为我们而种的,将它竭力地勤勉地大嚼,是我们所有的义务。’

“‘谁将这菩提树林安置在那里的呢?’年幼的甲虫问。

“‘阿,一个大东西,是给我们办得很好的。每早晨这就走过树林,有谁大嚼得最多的,这就带它去,到一所华美的屋子里。那屋子是放着清朗的光,一切金虫都在那里幸福地团聚着的。但要是谁不大嚼,反而整夜向各处纷飞的,他就要被蝙蝠捉住了。’

“‘那是谁呢?’新家伙问。

“‘这是一种可怕的怪物,有着锋利的牙,它从我们的后面突然飞来,用残酷的一嘎咭便吃尽了。’

“甲虫正在这么说,它们听得上面有清亮的霍的一声,透了它们的心髓。‘呵,那就是!’长辈大声说。‘你要小心它,青年朋友。感谢罢,恰巧我通知你了。你的前面有一个整夜,不要耽误罢。你吃得越少,祸事就越多,会被蝙蝠吞掉的。只有能够挑选那正经的生活的本分的,才到有着清朗的光的屋子去。记着罢!正经的生活的本分!’

“年纪大了一整天的那甲虫,于是在草梗之间爬开去了,并且将这一个惘然地留下。——你知道么,什么是生活的本分,约翰?不罢?那幼小的甲虫也正不知道。这事和大嚼相连,它是懂得的。然而它须怎样,才可以到那菩提树林呢?

“它近旁竖着一枝瘦长的,有力的草梗,轻轻地在晚风中摇摆。它就用它六条弯曲的腿,很坚牢地抓住它。从下面望去,它觉得仿佛一个高大的巨灵而且很险峻。但那金虫还要往上走。这是生活的本分,它想,并且怯怯地开始了升进。这是缓慢的,它屡次滑回去,然而它向前;当它终于爬到最高的梢头,在那上面动荡和摇摆的时候,它觉得满足和幸福。它在那里望见什么呢?这在它,似乎看见了全世界。各方面都由空气环绕着,这是多么极乐呵!它尽量鼓起后腹来。它兴致很稀奇!它总想要升上去!它在大欢喜中掀起了翅鞘,暂时抖动着网翅。——它要升上去,永是升上去,——又抖动着它的翅子,爪子放掉了草梗,而且——阿,高兴呀!……呼——呼——它飞起来了——自由而且快乐——到那静穆的,温暖的晚空中。”——

“以后呢?”约翰问。

“后文并不有趣,我下回再给你讲罢。”

他们飞过池子了,两只迁延的白胡蝶和他们一同翩跹着。

“这一程往那里去呀,妖精们?”它们问。

“往大的冈蔷薇那里去,那在那边坡上开着花的。”

“我们和你们一路去!”

从远处早就分明看见,她有着她的许多嫩黄的,绵软的花。小蓓蕾已经染得通红,开了的花还显着红色的条纹,作为那一时的记号,那时她们是还是蓓蕾的。在寂寞的宁静中开着野生的冈蔷薇,并且将四近满注了她们的奇甜的香味。这是有如此华美,至使冈妖们的食养,就只靠着她们。胡蝶是在她们上面盘旋,还一朵一朵地去接吻。

“我们这来,是有一件宝贝要托付你们,”旋儿大声说,“你们肯给我们看管这个么?”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冈蔷薇细声说,“我是不以守候为苦的,——如果人不将我移去,我并不要走动。我又有锋利的刺。”

于是野鼠到了,学校里的小鼠的表姊,在蔷薇的根下掘了一条路。它就运进锁匙去。

“如果你要取回去,就应该再叫我。那么,你就用不着使蔷薇为难。”

蔷薇将她的带刺的枝条交织在进口上,并且郑重允许,忠实地看管着。胡蝶是见证。

第二天的早晨,约翰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了,在普烈斯多的旁边,在钟和地毯的旁边。那系着锁匙的挂在他颈上的绳子是消失了。

“煞派门! [Saperment,詈语,表厌恶之意。现在大概仅见于童话中,为非人类所用。] 夏天是多么讨厌的无聊呵!”在老屋子的仓库里,很懊恼地一同站着的三个火炉中的一个叹息说,——“许多星期以来,我见不到活的东西,也听不到合理的话。而且这久远的内部的空虚!实在可怕!”

“我这里满是蜘蛛网,”第二个说,“这在冬天也不会有的。”

“我并且到处是灰尘,如果那黑的人再来的时候,一定要使我羞死。”

几个灯和火钩,那些,是因为豫防生锈,用纸包着,散躺在地上各处的,对于这样轻率的语气,都毫无疑义地宣布抗争。

但谈论突然沉默了,因为吊窗已被拉起,冲进一条光线来,直到最暗的角上,而且将全社会都显出在它们的尘封的混乱里面了。

那是约翰,他来了,而且搅扰了它们的谈话。这仓库常给约翰以强烈的刺激。现在,自从出了最近的奇事以来,他屡屡逃到那里去。他于此发见安静和寂寞。那地方也有一个窗,是用抽替关起来的,也望见冈阜的一面。忽然拉开窗抽替,并且在满是秘密的仓库之后,蓦地看见眼前有遥远的,明亮的景色,直到那白色的,软软地起伏着的连冈,是一种很大的享用。

从那天金曜日的晚上起,早过了三星期了,约翰全没有见到他的朋友。小锁匙也去了,他更缺少了并非做梦的证据。他常怕一切不过是幻想。他就沉静起来,他的父亲忧闷地想,约翰从在冈上的那晚以来,一定是得了病。然而约翰是神往于旋儿。

“他的爱我,不及我的爱他么?”当他站在屋顶窗的旁边,眺望着绿叶繁花的园中时,他琐屑地猜想着,“他为什么不常到我这里来,而且已经很久了呢?倘使我能够……。但他也许有许多朋友罢。比起我来,他该是更爱那些罢?……我没有别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我只爱他。爱得很!唉,爱得很!”

他看见,一群雪白的鸽子的飞翔,怎样地由蔚蓝的天空中降下,这原是以可闻的鼓翼声,在房屋上面盘旋的。那仿佛有一种思想驱遣着它们,每一瞬息便变换方向,宛如要在它们所浮游着的夏光和夏气的大海里,成了排豪饮似的。

它们忽然飞向约翰的屋顶窗前来了,用了各种的鼓翼和抖翅,停在房檐上,在那里它们便忙碌地格磔着,细步往来。其中一匹的翅上有一枝红色的小翎。它拔而又拔,拔得很长久,待到它拔到嘴里的时候,它便飞向约翰,将这交给他。

约翰一接取,便觉得他这样地轻而且快了,正如一个鸽子。他伸开四肢,鸽子飞式的飞起来,约翰并且漂浮在它们的中央,在自由的空气中和清朗的日光里。环绕着他的更无别物,除了纯净的蓝碧和洁白的鸽翅的闪闪的光辉。

他们飞过了林中的大花园,那茂密的树梢在远处波动,象是碧海里的波涛。约翰向下看,看见他父亲坐在住房的畅开的窗边;西蒙是拳着前爪坐在窗台上,并且晒太阳取暖。

“他们看见我没有?”他想,然而叫呢他却不敢。

普烈斯多在园子里奔波,遍齅着各处的草丛,各坐的墙后,还抓着各个温室的门户,想寻出小主人来。

“普烈斯多!普烈斯多!”约翰叫着。小狗仰视,便摇尾,而且诉苦地呻吟。

“我回来,普烈斯多!等着就是!”约翰大声说,然而他已经离得太远了。

他们飘过树林去,乌鸦在有着它们的窠的高的枝梢上,哑哑地叫着飞翔。这正是盛夏,满开的菩提树花的香气,云一般从碧林中升腾起来。在一枚高的菩提树梢的一个空巢里,坐着旋儿,额上的他的冠是旋花的花托,向约翰点点头。

“你到这里了?这很好,”他说,“我教迎取你去了。我们就可以长在一处,——如果你愿意。”

“我早愿意。”约翰说。

他于是谢了给他引导的友爱的鸽子,和旋儿一同降到树林中。

那地方是凉爽而且多荫。鹪鹩几乎永是唿哨着这一套,但也微有一些分别。

“可怜的鸟儿,”旋儿说,“先前它是天堂鸟。这你还可以从它那特别的黄色的翅子上认出来,——但它改变了,而且被逐出天堂了。有一句话,这句话能够还给它原先的华美的衣衫,并且使它再回天堂去。然而它忘却了这句话。现在它天天在试验,想再觅得它。虽然有一两句的类似,但都不是正对的。”

无数飞蝇在穿过浓阴的日光中,飞扬的晶粒似的营营着。人如果留神倾听,便可以听出,它们的营营,宛如一场大的,单调的合奏,充满了全树林,仿佛是日光的歌唱。

繁密的深绿的莓苔盖着地面,而约翰又变得这么小了,他见得这象是大森林区域里的一座新林。干子是多么精美,丛生是多么茂密。要走通是不容易的,而且苔林也显得非常之大。

于是他们到了一座蚂蚁的桥梁。成百的蚂蚁忙忙碌碌地在四处走,——有几个在颚间衔着小树枝,小叶片或小草梗。这是有如此杂沓,至使约翰几乎头晕了。

许多工夫之后,他们才遇到一个蚂蚁,愿意和他们来谈天。它们全体都忙于工作。他们终于遇见一个年老的蚂蚁,那差使是,为着看守细小的蚜虫的,蚂蚁们由此得到它们的甘露。因为它的畜群很安静,它已经可以顾及外人了,还将那大的窠指示给他们。窠是在一株大树的根上盖造起来的,很宽广,而且包含着百数的道路和房间。蚜虫牧者加以说明,还引了访问者往各处,直到那有着稚弱的幼虫,从白色的襁褓中匍匐而出的儿童室。约翰是惊讶而且狂喜了。

年老的蚂蚁讲起,为了就要发生的军事,大家正在强大的激动里。对于离此不远的别一蚁群,要用大的强力去袭击,扫荡窠巢,劫夺幼虫或者杀戮;这是要尽全力的,大家就必须豫先准备那最为切要的工作。

“为什么要有军事呢?”约翰说,“这我觉得不美。”

“不然,不然!”看守者说,“这是很美的可以赞颂的军事。想罢,我们要去攻取的,是战斗蚂蚁呵;我们去,只为歼灭它们这一族,这是很好的事业。”

“你们不是战斗蚂蚁么?”

“自然不是!你在怎样想呢?我们是平和蚂蚁。”

“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不知道这事么?我要告诉你。有那么一个时候,因为一切蚂蚁常常战争,免于大战的日子是没有的。于是出了一位好的有智慧的蚂蚁,它发见,如果蚂蚁们彼此约定,从此不再战争,便将省去许多的劳力。待到它一说,大家觉得这特别,并且就因为这原因,大家开始将它咬成小块了。后来又有别的蚂蚁们,也象它一样的意思。这些也都被咬成了小块。然而终于,这样的是这么多,致使这咬断的事,在别个也成了太忙的工作。从此它们便自称平和蚂蚁,而且都主张,那第一个平和蚂蚁是不错的;有谁来争辩,它们这边便将它撕成小块子。这模样,所有蚂蚁就几乎都成了平和蚂蚁了,那第一个平和蚂蚁的残体,还被慎重而敬畏地保存起来。我们有着头颅,是真正的。我们已经将别的十二个自以为有真头的部落毁坏,并且屠戮了。它们自称平和蚁,然而自然倒是战斗蚁,因为真的头为我们所有,而平和蚂蚁是只有一个头的。现在我们就要动手,去歼除那第十三个。这确是一件好事业。”

“是呵,是呵,”约翰说,“这很值得注意!”

他本有些怕起来了,但当他们谢了恳切的牧者并且作过别,远离了蚂蚁民族,在羊齿草丛的阴凉之下,休息在一枝美丽的弯曲的草梗上的时候,他便觉得安静得许多了。

“阿!”约翰叹息,“那是一个渴血的胡涂的社会!”

旋儿笑着,一上一下地低昂着他所坐的草梗。

“阿!”他说,“你不必责备它们胡涂。人们若要聪明起来,还须到蚂蚁那里去。”

于是旋儿指示约翰以树林的所有的神奇,——他们俩飞向树梢的禽鸟们,又进茂密的丛莽,下到土拨鼠的美术的住所,还看老树腔里的蜂房。

末后,它们到了一个围着树丛的处所。成堆成阜地生着忍冬藤。繁茂的枝条到处蔓延在灌木之上,群绿里盛装着馥郁的花冠。一只吵闹的白颊鸟,高声地唧唧足足着,在嫩枝间跳跃而且鼓翼。

“给我们在这里过一会罢,”约翰请托,“这里是美观的。”

“好,”旋儿说,“你也就要看见一点可笑的。”

地上的草里,站着蓝色的铃兰。约翰坐在其中的一株的近旁,并且开始议论那蜜蜂和胡蝶。这些是铃兰的好朋友,因此这谈天就象河流一般。

但是,那是什么呢?一个大影子来到草上,还有仿佛白云似的东西在铃兰上面飘下来。约翰几乎来不及免于粉身碎骨,——他飞向那坐在盛开的忍冬花里的旋儿。他这才看出,那白云是一块手巾,——并且,蓬!——在手巾上,也在底下的可怜的铃兰上,坐下了一个肥胖的太太。

他无暇怜惜它,因为声音的喧哗和树枝的骚扰充满了林中的隙地,而且,来了一大堆人们。

“那就,我们要笑了。”旋儿说。

于是他们来了,那人类,——女人们手里拿着篮子和伞,男人们头上戴着高而硬的黑帽子。他们几乎统是黑的,漆黑的。他们在晴明的碧绿的树林里,很显得特殊,正如一个大而且丑的墨污,在一幅华美的图画上。

灌木被四散冲开,花朵踏坏了。又摊开了许多白手巾,柔顺的草茎和忍耐的莓苔是叹息着在底下担负,还恐怕遭了这样的打击,从此不能复元。

雪茄的烟气在忍冬丛上蜿蜒着,凶恶地赶走它们的花的柔香。粗大的声音吓退了欢乐的白颊鸟的鸣噪,这在恐怖和忿怒中唧唧地叫着,逃向近旁的树上去了。

一个男人从那堆中站起来,并且安在冈尖上。他有着长的,金色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他说了几句,大家便都大张着嘴,唱起歌来,有这么高声,致使乌鸦们都嘎嘎地从它们的窠巢飞到高处,还有好奇的野兔,本是从冈边上过来看一看的,也吃惊地跑走,并且直跑至整一刻钟之久,才又安全地到了沙冈。

旋儿笑了,用一片羊齿叶抵御着雪茄的烟气;约翰的眼里含了泪,却并不是因为烟。

“旋儿,”他说,“我要走开,有这么讨厌和喧闹。”

“不,我们还该停留。你就要笑,还有许多好玩的呢。”

唱歌停止了,那苍白男人便起来说话。他大声嚷,要使大家都懂得,但他所说的,却过于亲爱。他称人们为兄弟和姊妹,并且议论那华美的天然,还议论造化的奇迹,论上帝的日光,论花和禽鸟。

“这叫什么?”约翰问,“他怎么说起这个来呢?他认识你么?他是你的朋友么?”

旋儿轻蔑地摇那戴冠的头。

“他不认识我,——太阳,禽鸟,花,也一样地很少。凡他所说的,都是谎。”

人们十分虔敬地听着,那坐在蓝的铃兰上面的胖太太,还哭出来了好几回,用她的衣角来拭泪,因为她没有可使的手巾。

苍白的男人说,上帝为了他们的聚会,使太阳这样快活地照临。旋儿便讪笑他,并且从密叶中将一颗槲树子掷在他的鼻子上。

“他要换一个别的意见,”他说,“我的父亲须为他们照临,——他究竟妄想着什么!”

但那苍白的男人,却因为要防这仿佛从空中落下来似的槲树子,正在冒火了。他说得很长久,越久,声音就越高。末后,他脸上是青一阵红一阵,他捏起拳头,而且嚷得这样响,至于树叶都发抖,野草也吓得往来动摇。待到他终于再平静下去的时候,大家却又歌唱起来了。

“呸,”一只白头鸟,是从高树上下来看看热闹的,说,“这是可惊的胡闹!倘是一群牛们来到树林里,我倒还要喜欢些。听一下子罢,呸!”

唔,那白头鸟是懂事的,也有精微的鉴别。

歌唱之后,大家便从篮子,盒子和纸兜里拉出各种食物来。许多纸张摊开了,小面包和香橙分散了。也看见瓶子。

于是旋儿便召集他的同志们,并且开手,进攻这宴乐的团体。

一匹大胆的虾蟆跳到一个年老的小姐的大腿上,紧靠着她正要咀嚼的小面包,并且停在那里,似乎在惊异它自己的冒险。这小姐发一声大叫,惊愕地凝视着攻击者,自己却不敢去触它。这勇敢的例子得了仿效。碧绿的青虫们大无畏地爬上了帽子,手巾和小面包,到处散布着愁闷和惊疑,大而胖的十字蜘蛛将灿烂的丝放在麦酒杯上,头上以及颈子上,而且在它们的袭击之后,总接着一声尖锐的叫喊;无数的蝇直冲到人们的脸上来,还为着好东西牺牲了它们的性命,它们倒栽在食品和饮料里,因为它们的身体连东西也弄得不能享用了。临末,是来了看不分明的成堆的蚂蚁,随处成百地攻击那敌人,不放一个人在这里做梦。这却惹起了混乱和惊惶!男人们和女人们都慌忙从压得那么久了的莓苔和小草上跳起来;——那可怜的小蓝铃儿也被解放了,靠着两匹蚂蚁在胖太太的大腿上的成功的袭击。绝望更加厉害了。人们旋转着,跳跃着,想在很奇特的态度中,来避开他们的追击者。苍白的男人抵抗了许多时,还用一枝黑色的小棍,愤愤地向各处打;然而两匹勇敢的蚂蚁,那是什么兵器都会用的,和一个胡蜂,钻进他的黑裤子,在腿肚上一刺,使他失了战斗的能力。

这快活的太阳也就不能久驻,将他的脸藏在一片云后面了。大雨淋着这战斗的两党。仿佛是因为雨,地面上突然生出大的黑的地菌的森林来似的。这是张开的雨伞。几个女人将衣裳盖在头上,于是分明看见白的小衫,白袜的腿和不带高跟的鞋子。不,旋儿觉得多么好玩呵!他笑得必须紧抓着花梗了。

雨越下越密了,它开始将树林罩在一个灰色的发光的网里。纷纷的水霤,从伞上,从高帽子上,以及水甲虫的甲壳一般发着闪的黑衣服上直流下来,鞋在湿透的地上劈劈拍拍地响。人们于是交卸了,并且成了小群默默地退走。只留下一堆纸,空瓶子和橙子皮,当作他们访问的无味的遗踪。树林中的空旷的小草地上,便又寂寂与安静起来,即刻只听得独有雨的单调的淅沥。

“唔,约翰,我们也见过人类了,你为什么不也讥笑他们呢?”

“唉,旋儿,所有人们都这样的么?”

“阿!有些个还要恶得多,坏得多呢。他们常常狂躁和胡闹,凡有美丽和华贵的,便毁灭它。他们砍倒树木,在他们的地方造起笨重的四角的房子来。他们任性踏坏花朵们,还为了他们的高兴,杀戮那凡有在他们的范围之内的各动物。他们一同盘据着的城市里,是全都污秽和乌黑,空气是浑浊的,且被尘埃和烟气毒掉了。他们是太疏远了天然和他们的同类,所以一回到天然这里,他们便做出这样的疯颠和凄惨的模样来。”

“唉,旋儿,旋儿!”

“你为什么哭呢,约翰?你不必因为你是生在人类中的,便哭。我爱你,我是从一切别的里面,将你选出来的。我已经教你懂得禽鸟和胡蝶和花的观察了。月亮认识你,而这好的柔和的大地,也爱你如它的最爱的孩子一般。我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高兴的呢?”

“阿,旋儿!我高兴,我高兴的!但我仍要哭,为着一切的这人类!”

“为什么呢?——如果这使你忧愁,你用不着和他们在一处。你可以住在这里,并且永久追随着我。我们要在最密的树林里盘桓,在寂寞的,明朗的沙冈上,或者在池边的芦苇里。我要带你到各处去,到水底里,在水草之间,到妖精的宫阙里,到小鬼头 [Heinzelmännchen,身躯矮小的精怪。] 的住所里。我要同你飘泛,在旷野和森林上,在远方的陆地和海面上。我要使蜘蛛给你织一件衣裳,并且给你翅子,象我所生着的似的。我们要靠花香为生,还在月光中和妖精们跳舞。秋天一近,我们便和夏天一同迁徙,到那繁生着高大的椰树的地方,彩色的花伞挂在峰头,还有深蓝的海面在日光中灿烂,而且我要永久讲给你童话。你愿意么,约翰?”

“那我就可以永不住在人类里面了么?”

“在人类里忍受着你的无穷的悲哀,烦恼,艰窘和忧愁。每天每天,你将使你苦辛,而且在生活的重担底下叹息。他们会用了他们的粗犷,来损伤或窘迫你柔弱的灵魂。他们将使你无聊和苦恼到死。你爱人类过于爱我么?”

“不,不!旋儿,我要留在你这里!”

他就可以对旋儿表示,他怎样地很爱他。他愿意将一切和所有自己这一面的抛弃和遗忘:他的小房子,他的父亲和普烈斯多。高兴而坚决地他重述他的愿望。

雨停止了,在灰色的云底下,闪出一片欢喜的微笑的太阳光,经过树林,照着湿而发光的树叶,还照着在所有枝梗上闪烁,并且装饰着张在槲树枝间的蛛网的水珠。从丛草中的湿地上,腾起一道淡淡的雾气来,夹带着千数甘美的梦幻的香味。白头鸟这时飞上了最高的枝梢,用着简短的,亲密的音节,为落日歌唱,——仿佛它要试一试,怎样的歌,才适宜于这严肃的晚静,和为下堕的水珠作温柔的同伴。

“这不比人声还美么,约翰?是的,白头鸟早知道敲出恰当的音韵了。这里一切都是谐和,一个如此完全的,你在人类中永远得不到。”

“什么是谐和,旋儿?”

“这和幸福是一件事。一切都向着它努力。人类也这样。但他们总是弄得象那想捉胡蝶的儿童。正因为他们的拙笨的努力,却将它惊走了。”

“我会在你这里得到谐和么?”

“是的,约翰!——那你就应该将人类忘却。生在人类里,是一个恶劣的开端,然而你还幼小,——你必须将在你记忆上的先前的人间生活,一一除去;这些都会使你迷惑和错乱,纷争,零落;那你就要象我所讲的幼小的金虫一样了。”

“它后来怎样了呢?

“它看见明亮的光,那老甲虫说起过的;它想,除了即刻飞往那里之外,它不能做什么较好的事了。它直线地飞到一间屋,并且落在人手里。它在那里受苦至三日之久;它坐在纸匣里,——人用一条线系在它腿上,还使它这样地飞,——于是它挣脱了,并且失去了一个翅子和一条腿,而且终于——其间它无助地在地毯上四处爬,也徒劳地试着往那园里去——被一只沉重的脚踏碎了。一切动物,约翰,凡是在夜里到处彷徨的,正如我们一样,是太阳的孩子。它们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它们的晃耀的父亲,却仍然永是引起一种不知不觉的记忆,向往着发光的一切。千数可怜的幽暗的生物,就从这对于久已迁移和疏远了的太阳的爱,得到极悲惨的死亡。一个不可解的,不能抗的冲动,就引着人类向那毁坏,向那警起他们而他们所不识的大光的幻象那里去。”

约翰想要发问似的仰视旋儿的眼。但那眼却幽深而神秘,一如众星之间的黑暗的天。

“你想上帝么?”他终于战战兢兢地问。

“上帝?”——这幽深的眼睛温和地微笑。——“只要你说出话来,约翰,我便知道你所想的是什么。你想那床前的椅子,你每晚上在它前面说那长的祷告的,——想那教堂窗上的绿绒的帏幔,你每日曜日的早晨看得它这么长久的,——想那你的赞美歌书的花纹字母,——想那带着长柄的铃包, [Klingelbeutel,教堂所用,募捐的器具。] ——想那坏的歌唱和薰蒸的人气。你用了那一个名称所表示的,约翰,是一个可笑的幻象,——不是太阳而是一盏大的煤油灯,成千成百的飞虫儿在那上面无助地紧粘着。”

“但这大光是怎么称呼呢,旋儿?我应该向谁祷告呢?”

“约翰,这就象一个霉菌问我,这带着它旋转着的大地,应当怎样称呼。如果对于你的询问有回答,那你就将懂得它,有如蚯蚓之于群星的音乐了。祷告呢,倒我是愿意教给你的。”

旋儿和那在沉静的惊愕中,深思着他的话的小约翰,飞出树林,这样高,至于沿着冈边,分明见得是长的金闪闪的一线。他们再飞远去,变幻的成影的丘冈景色都在他们的眼下飞逝,而光的线是逐渐宽广起来。沙冈的绿色消失了,岸边的芦苇见得黯淡,也如特别的浅蓝的植物,生长其间。又是一排连冈,一条伸长的,狭窄的沙线,于是就是那广远的雄伟的海。——蓝的是宽大的水面,直到远处的地平线,在太阳下,却有一条狭的线发着光,闪出通红的晃耀。

一条长的,白的飞沫的边镶着海面,宛如黄鼬皮上,镶了蓝色的天鹅绒。

地平线上分出一条柔和的,天和水的奇异的界线。这象是一个奇迹:直的,且是弯的,截然的,且是游移的,分明的,且是不可捉摸的。这有如曼长而梦幻地响着的琴声,似乎绕缭着,然而且是消歇的。

于是小约翰坐在沙阜边上眺望——长久地不动地沉默着眺望,——一直到他仿佛应该死,仿佛这宇宙的大的黄金的门庄严地开开了,而且仿佛他的小小的灵魂,径飘向无穷的最初的光线去。

一直到从他那圆睁的眼里涌出的人世的泪,幕住了美丽的太阳,并且使那天和地的豪华,回向那暗淡的,颤动的黄昏里……

“你须这样地祷告!”其时旋儿说。

你当晴明的秋日,在树林里徘徊没有?当太阳如此沉静和明朗,在染色的叶子上发光,当树枝萧骚着,枯叶在你的脚下颤抖着的时候。

于是树林显得很疲倦,——它只是还能够沉思,并且生活在古老的记忆里。一片蓝色的雾围住它,有如一个梦挟着满是神秘的绚烂。还有那明晃晃的秋丝,飘泛在空气里懒懒地回旋,象是美丽的,沉静的梦。

单在莓苔和枯叶之间的湿地上,这时就骤然而且暧昧地射出菌类的奇异的形象来。许多胖的,不成样子而且多肉,此外是长的,还是瘦长,带着有箍的柄和染得亮晶晶的帽子。这是树林的奇特的梦。

于是在朽烂的树身上,也看见无数小小的白色的小干,都有黑的小尖子,象烧过似的。有几个聪明人以为这是一种香菌。约翰却学得一个更好的:

那是烛。它们在沉静的秋夜燃烧着,小鬼头们便坐在旁边,读着细小的小书。

这是在一个极其沉静的秋日,旋儿教给他的,而且约翰还饮着梦兴,其中含有从林地中升腾起来的熏蒸的气息。

“为什么这槲树的叶子带着这样的黑斑的呢?”

“是呵,这也是小鬼头们弄的,”旋儿说,“倘若他们夜里写了字,就将他们小墨水瓶里的剩余洒在叶子上。他们不能容忍这树。人从槲树的木材做出十字架和铃包的柄来。”

对于这细小的精勤的小鬼头们,约翰觉得新奇了,他还请旋儿允许,领他去见他们之中的一个去。

他已经和旋儿久在一处了,他在他的新生活中,非常幸福,使他对于忘却一切旧事物的誓约,很少什么后悔。他没有寂寞的一刹那,一寂寞是常会后悔的。旋儿永不离开他,跟着他就到处都是乡里。他安静地在挂在碧绿的芦干之间的,苇雀的摇动的窠巢里睡眠,虽然苇雀也大叫,或者乌鸦报凶似的哑哑着。他在潇潇的大雨或怒吼的狂风中,并不觉得恐怖,他就躲进空树或野兔的洞里去,或者他钻在旋儿的小氅衣下,如果他讲童话,他还倾听他的声音。

于是他就要看见小鬼头了。

这是适宜的日子。太沉静,太沉静。约翰似乎已经听到他们的细语和足音了,然而还是正午。禽鸟们是走了,都走了,只有嗌雀还馋着深红的莓果。一匹是落在圈套里被捕了,它张了翅子挂在那里,而且挣扎着,直到那紧紧夹住的爪子几乎撕开。约翰即刻去放了它,高兴地啾唧着,它迅速地飞去了。

菌类是彼此都陷在热烈的交谈中。

“看看我罢,”一个肥胖的鬼菌说,“你们见过这样的么?看罢,我的柄是多么肥,多么白呀,我的帽子是多么亮呀。我是一切中最大的。而且在一夜里。”

“哼!”红色的捕蝇菌说,“你真蠢。这样棕色和粗糙。而我却在芦秆一般的我的苗条的柄上摇摆。我华美地红得象鸟莓,还美丽地加了点。我比一切都美。”

“住口!”早就认识它们的约翰说,“你们俩都是毒的。”

“这是操守。”捕蝇菌说。

“你大概是人罢?”肥胖者讥笑地唠叨着,“那我早就愿意了,你吃掉我!”

约翰果然不吃。他拿起一条枯枝来,插进那多肉的帽里去。这见得很滑稽,其余的一切都笑了。还有一群微弱的小菌,有着棕色的小头,是大约两小时内一同钻出来的,并且往外直冲,为要观察这世界。那鬼菌因为愤怒变成蓝色了。这也正表白了它是有毒的种类。

地星在四尖的脚凳上,伸起它们的圆而肿起的小头。有时就用那圆的小头上的嘴里的极细的尘土,喷成一朵棕色的小云彩。那尘土落在湿地上,就有黑土组成的线,而且第二年便生出成百的新的地星来。

“怎样的一个美的生存呵!”它们彼此说,“扬尘是最高的生活目的。生活几多时,就扬尘几多时,是怎样的幸福呵!”

于是它们用了深信的向往,将小小的尘云驱到空气中。

“它们对么,旋儿?”

“为什么不呢?它们那里还能够更高一点呢?它们并不多要求幸福,因为此外它们再不能够了。”

夜已深,树影都飞进了一律的黑暗里的时候,充满秘密的树林的震动没有停。在草和丛莽中间,处处有小枝们瑟瑟着,格格着,枯的小叶子们簌簌着。约翰感觉着不可闻的鼓翼的风动,且知道不可辨的东西来到近旁了。现在他却听得有分明的声音在细语,还有脚在细步地跳跃了。看哪,丛莽的黑暗的深处,正有一粒小小的蓝的火星在发光,而且消失了。那边又一粒,而且又一粒!静着!……倘若他留神倾听,便听得树叶里有一种簌簌声,就在他极近旁,——靠近那黑暗的树干的所在。这蓝的小光就从它后面起来,并且停在尖上了。

现在约翰看见到处闪着火光;它们在黑暗的枝柯间飘浮,小跳着吹到地面,还有大的闪烁的一堆,如一个愉快的火,在众星间发亮。

“这是什么火呢?”约翰问。“这烧得辉煌。”

“这是一个朽烂的树干。”旋儿说。

他们走向一粒沉静的,明亮的小光去。

“那我就要给你介绍将知 [Wistik,德译Wüsstich,“我将知道”之意。] 了。他是小鬼头们中最年老,且最伶俐的。”

约翰临近的时候,他看见他坐在他的小光旁边。在蓝色的照映中,可以分明地辨别打皱的脸带着灰色的胡须;他蹙着眉头,高声地诵读着。小头上戴一顶槲斗的小帽还插一枝小翎,——前面坐着一个十字蜘蛛,并且对他倾听。

待到他们俩接近时,小鬼头便扬起眉毛来看,却不从他的小书上抬头。十字蜘蛛爬去了。

“好晚上,”小鬼头说,“我是将知。你们俩是谁呢?”

“我叫约翰。我很愿意和你相识。你在那里读什么呢?”

“这不合于你的耳朵,”将知说,“这仅只是为那十字蜘蛛的。”

“也给我看一看罢,爱的将知。”约翰恳求说。

“这我不可以。这是蜘蛛的圣书,我替它们保存着的,并且永不得交在别一个的手里。我有神圣的文件,那甲虫的和胡蝶的,刺猬的,土拨鼠的,以及凡有生活在这里的一切的。它们不能都读,倘它们想要知道一些,我便读给它们听。这于我是一个大大的光荣,一个信任的职位,你懂么?”

那小男人屡次十分诚恳地点头,且向高处伸上一个示指去。

“你刚才做了什么了呢?”

“讲那涂鸦泼剌的故事。那是十字蜘蛛中的大英雄,很久以前活着的,而且有一个网,张在三颗大树上,它还在那里一日里捉获过一千二百匹飞蝇们。在涂鸦泼剌时代以前,蜘蛛们是都不结网,单靠着草和死动物营生的;涂鸦泼剌却是一个明晰的头脑,并且指出,活的动物也都为着蜘蛛的食料而创造。其时涂鸦泼剌又靠着繁难的计算,发明了十分精美的网,因为它是一位伟大的数学家。于是十字蜘蛛才结它的网,线交线,正如它所传授的一样,只是小得多。因为蜘蛛的族类也很变种了。涂鸦泼剌曾在它的网上捉获过大禽鸟,还杀害过成千的它自己的孩子们,——这曾是一个大的蜘蛛呵!末后,来了一阵大风,便拖着涂鸦泼剌和它的网带着紧结着网的三颗树,都穿过空中,到了远方的树林里,在那里它便永被崇拜了,因了它的大凶心和它的机巧。”

“这都是真实么?”约翰问。

“那是载在这书儿上的,”将知说。

“你相信这些么?”

小鬼头细着一只眼,且将示指放在鼻子上。

“在别种动物的圣书里,也曾讲过涂鸦泼剌的,它被称为一个剽悍的和卑劣的怪物。我于此不加可否。”

“可也有一本地祇的书儿呢,将知?”

将知微微怀疑地看定了约翰。

“你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约翰?你有点——有点是人似的,我可以说。”

“不是,不是!放心罢,将知,”旋儿说,“我们是妖。约翰虽然先前常在人类里往来,但你可以相信他。这于他无损的。”

“是呵,是呵!那很好,然而我倒是地祇中的最贤明的,我并且长久而勤勉地研究过,直到知道了我现今所知道的一切。因了我的智慧,我就必须谨慎。如果我讲得太多,就毁损我的名声。”

“你以为在什么书儿上,是记着正确的事的呢?”

“我曾经读得很不少,但我却不信我读过这些书。那须不是妖精书,也不是地祇书。然而那样的书儿是应该存在的。”

“那是人类书么?”

“那我不知道,但我不大相信,因为真的书儿是应该能致大幸福和大太平的——在那上面,应该详细地记载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的,象现状这样。那就谁也不能再多问或多希望了。人类还没有到这地步,我相信。”

“阿,实在的。”旋儿笑着说。

“然而也真有这样的一本书儿么?”约翰切望地问。

“有,有!”小鬼头低声说,“那我知道,——从古老的,古老的传说。静着呀!我又知道,它在那里,谁能够觅得它。”

“阿,将知!将知!”

“为什么你还没有呢?”旋儿问。

“只要耐心,——这就要来了。几个条件我还没有知道。但不久我就要觅得了。我曾毕生为此工作而且向此寻求。因为一觅得,则生活将如晴明的秋日,上是蓝色的天而周围是蓝色的雾;但没有落叶簌簌着,没有小枝格格着,也没有水珠点滴着;阴影将永不变化,树梢的金光将永不惨淡。谁曾读过这书,则凡是于我们显得明的,将是黑暗,凡是于我们显得幸福的,将是忧愁。是的,我都知道,而且我也总有一回要觅得它。”

那山鬼很高地扬起眉毛,并且将手指搁在嘴上。

“将知,你许能教给我罢。”约翰提议道,但他还未说完,便觉得有猛烈的风的一突,还看见一个又大又黑的形象,在自己前面迅速而无声地射过去了。

他回顾将知时,他还及见一只细小的脚怎样地消没在树干里,噗哧!小鬼头连那书儿都跳进他的洞里去了。小光烧得渐渐地微弱了,而且忽然消灭了。那是非常奇特的烛。

“那是什么?”在暗中紧握着旋儿的约翰问。

“一个猫头鹰。”旋儿说。

两个都沉默了好些时。约翰于是问道:“将知所说的,你相信么?”

“将知却并不如他所自负似的伶俐。那样的书他永远觅不到,你也觅不到的。”

“然而有是有的罢?”

“那书儿的存在,就如你的影子的存在,约翰。你怎样地飞跑,你怎样地四顾着想攫取,也总不能抓住或拿回。而且你终于觉着,你是在寻觅自己呢。不要做呆子,并且忘掉了那山鬼的胡说罢!我愿意给你讲一百个更好的故事呢。同我来,我们不如到林边去,看我们的好父亲怎样地从睡觉的草上,揭起那洁白的,绵软的露被来罢。同来呵!”

约翰走着,然而他不懂旋儿的话,也不从他的忠告。他看见灿烂的秋晨一到黎明,便想那书儿,在那上面,是写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象现状这样的,——他并且低声自己反复着说道:“将知!将知!”

从此以后,他在树林中和沙阜上,旋儿的旁边,似乎不再那么高兴和自得了。凡有旋儿所讲述和指示的,都不能满足他的思想。他每次必想那小书,但议论却不敢。他所看见的,也不再先前似的美丽和神奇了。云是这样地黑而重,使他恐怖,仿佛就要从头上压下来。倘秋风不歇地摇撼和鞭扑这可怜的疲倦的林木,致使浅绿的叶腹,翻向上边以及黄色的柯叶和枯枝在空气中飘摇时,也使他觉得悲痛。

旋儿所说的,于他不满足。许多是他不懂,即使提出一个,他所日夜操心的问题来,他也永是得不到圆满分明的答案。他于是又想那一切全都这样清楚和简单地写着的小书,想那将来的永是晴明而沉静的秋日。

“将知!将知!”

“约翰,我怕你终于还是一个人,你的友情也正如人类的一样,——在我之后和你说话的第一个,将你的信任全都夺去了。唉,我的母亲一点也不错。”

“不,旋儿!你却聪明过于将知,你也聪明如同小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切的呢?就看罢!为什么风吹树木,致使它们必须弯而又弯呢?它们不能再,——最美的枝条折断,成百的叶儿纷坠,纵然它们也还碧绿和新鲜。它们都这样地疲乏,也不再能够支撑了,但仍然从这粗野的恶意的风,永是从新的摇动和打击。为什么这样的呢?风要怎样呢?”

“可怜的约翰!这是人的议论呵!”

“使它静着罢,旋儿。我要安静和日光。”

“你的质问和愿望都很象一个人,因此既没有回答,更没有满足。如果你不去学学质问和希望些较好的事,那秋日便将永不为你黎明,而你也将如说起将知的成千的人们一样了。”

“有这么多的人们么?”

“是的,成千的!将知做得很秘密,但他仍然是一个永不能沉默他的秘密的胡涂的饶舌者。他希望在人间觅得那小书,且向每个或者能够帮助他的人,宣传他的智慧。他并且已经将许多人们因此弄得不幸了。人们相信他,想自己觅得那书,正如几个试验炼金的一样地热烈。他们牺牲一切,——忘却了所有他们的工作和他们的幸福,而自己监禁在厚的书籍,奇特的工具和装置之间。他们将生活和健康抛在一旁,他们忘却了蔚蓝的天和这温和的慈惠的天然——以及他们的同类。有时他们也觅得紧要和有用的东西,有如从他们的洞穴里,掷上明朗的地面来的金块似的;他们自己和这不相干,让别人去享用,而自己却奋发地无休无息地在黑暗里更向远处掘和挖。他们并非寻金,倒是寻小书,他们沉沦得越深,离花和光就越远,由此他们希望得越多,而他们的期待也越滋长。有几个却因这工作而昏聩了,忘其所以,一直捣乱到苦恼的儿戏。于是那山鬼便将他们变得稚气。人看见,他们怎样地用沙来造小塔,并且计算,到它落成为止,要用多少粒沙;他们做小瀑布,并且细算那水所形成的各个涡和各个浪;他们掘小沟,还应用所有他们的坚忍和才智,为的是将这掘得光滑,而且没有小石头。倘有谁来搅扰了在他们工作上的这昏迷,并且问,他们做着什么事;他们便正经地重要地看定你,还喃喃道:‘将知!将知!’

“是的,一切都是那幺么的可恶的山鬼的罪!你要小心他,约翰!”

但约翰却凝视着对面的摇动和呼哨的树木;在他明澈的孩童眼上,嫩皮肤都打起皱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严正地凝视过。

“而仍然,——你自己说过,——那书儿是存在的!阿,我确实知道,那上面也载着你所不愿意说出名字来的那大光。”

“可怜的,可怜的约翰!”旋儿说,他的声音如超出于暴风雨声之上的平和的歌颂。“爱我,以你的全存在爱我罢。在我这里,你所觅得的会比你所希望的还要多。凡你所不能想象的,你将了然,凡你所希望知道的,你将是自己。天和地将是你的亲信,群星将是你的同胞,无穷将是你的住所。”

“爱我,爱我——霍布草蔓之于树似的围抱我,海之于地似的忠于我,——只有在我这里是安宁,约翰!”

旋儿的话销歇了,然而颂歌似的袅袅着。它从远处飘荡而来,匀整而且庄严,透过了风的吹拂和呼啸,——平和如月色,那从相逐的云间穿射出来的。

旋儿伸开臂膊,约翰睡在他的胸前,用蓝的小氅衣保护着。

他夜里却醒来了。沉静是蓦地不知不觉地笼罩了地面,月亮已经沉没在地平线下。不动地垂着疲倦的枝叶,沉默的黑暗掩盖着树林。

于是问题来了,迅速而阴森地接续着,回到约翰的头里来,并且将还很稚弱的信任驱逐了。为什么人类是这样子的?为什么他应该抛掉他们而且失了他们的爱?为什么要有冬天?为什么叶应该落而花应该死?为什么?为什么?

于是深深地在丛莽里,又跳着那蓝色的小光。它们来来去去。约翰严密地注视着它们。他看见较大的明亮的小光在黑暗的树干上发亮。旋儿酣睡得很安静。

“还有一个问,”约翰想,并且溜出了蓝色的小氅衣,去了。

“你又来了?”将知说,还诚意地点头。“这我很喜欢。你的朋友在那里呢?”

“那边!我只还想问一下。你肯回答我么?”

“你曾在人类里,实在的么?你去办我的秘密么?”

“谁会觅得那书儿呢,将知?”

“是呵,是呵!这正是那个,这正是!——你愿意帮助我么,倘我告诉了你?”

“如果我能够,当然!”

“那就听着,约翰!”将知将眼睛张得可怕地大,还将他的眉毛扬得比平常更其高。于是他伸手向前,小声说:“人类存着金箱子,妖精存着金锁匙,妖敌觅不得,妖友独开之。春夜正其时,红膆鸟深知。”

“这是真的么,这是真的么?”约翰嚷着,并且想着他的小锁匙。

“真的!”将知说。

“为什么还没有人得到呢?有这么多的人们寻觅它。”

“凡我所托付你的,我没有告诉过一个人,一个也不。”

“我有着,将知!我能够帮助你!”约翰欢呼起来,并且拍着手。“我去问问旋儿。”

他从莓苔和枯叶上飞回去。但他颠踬了许多回,他的脚步是沉重了。粗枝在他的脚下索索地响,往常是连小草梗也不弯曲的。

这里是茂盛的羊齿草丛,他曾在底下睡过觉。这于他显得多么矮小了呵。

“旋儿!”他呼唤。他就害怕了他自己的声音。

“旋儿!”这就如一个人类的声音似的发响,一匹胆怯的夜莺叫喊着飞去了。

羊齿丛下是空的,——约翰看见一无所有。

蓝色的小光消失了,围绕着他的是寒冷和无底的幽暗。他向前看,只见树梢的黑影,散布在星夜的空中。

他再叫了一回。于是他不再敢了。他的声音,响出来象是对于安静的天然的亵黩,对于旋儿的名字的讥嘲。

可怜的小约翰于是仆倒,在绝望的后悔里呜咽起来了。

早晨是寒冷而黯淡。黑色的光亮的树枝,被暴风雨脱了叶,在雾中哭泣。下垂的湿草上面,慌忙地跑着小约翰,凝视着前面,是树林发亮的地方,似乎那边就摆着他的目的。他的眼睛哭红了,并且因为恐惧和苦恼而僵硬了。他是这样地跑了一整夜,象寻觅着光明似的,——和旋儿在一处,他是安稳地如在故乡的感觉。每一暗处,都坐着抛弃的游魂,他也不敢回顾自己的身后。

他终于到了一个树林的边际。他望见一片牧场,那上面徐徐下着细微的尘雨。牧场中央的一株秃柳树旁站着一匹马。它不动地弯着颈子,雨水从它发亮的背脊和粘成一片的鬉毛上懒散地滴沥下来。

约翰还是跑远去,沿着树林。他用了疲乏的恐惧的眼光,看着那孤寂的马和晦暗的雨烟,微微呻吟着。

“现在是都完了,”他想,“太阳就永不回来了。于我就要永是这样,象这里似的。”

在他的绝望中,他却不敢静静地站定,——惊人的事就要出现了,他想。

他在那里看见一株带着淡黄叶子的菩提树下,有一个村舍的大的栅栏门和一间小屋子。

他穿进门去,走过宽广的树间路,棕色的和黄的菩提叶,厚铺在地面上。草坛旁边生着紫色的翠菊,还随便错杂着几朵彩色的秋花。

他走近一个池。池旁站着一所全有门户和窗的大屋。蔷薇丛和常春藤生在墙根。半已秃叶的栗树围绕着它,在地上和将落的枝叶之间,约翰还看见闪着光亮的棕色的栗子。

冰冷的死的感觉,从他这里退避了。他想到他自己的住所,——那地方也有栗树,当这时候他总是去觅光滑的栗子的。蓦地有一个愿望捆住他了,他似乎听得有熟识的声音在呼唤。他就在大屋旁边的板凳上坐下,并且静静地啜泣起来。

一种特别的气味又引得他抬了头。他近旁站着一个人,系着白色的围裙,还有烟管衔在嘴里。环着腰带有一条菩提树皮,他用它系些花朵。约翰也熟识这气味,他就记起了他在自己的园子里,并且想到那送他美丽的青虫和为他选取鹧鸪蛋的园丁。

他并不怕,——虽然站在他身边的也是一个人。他对那人说,他是被抛弃,而且迷路了,他还感谢地跟着他,进那黄叶的菩提树下的小屋去。

那里面坐着园丁的妻,织着黑色的袜子。灶头的煤火上挂一个大的水罐,且煮着。火旁的席子上坐着一匹猫,拳了前爪,正如约翰离家时候坐在那里的西蒙。

约翰要烘干他的脚,便坐在火旁边。“镝!——镝!——镝!——镝!”——那大的时钟说。约翰看看呼哨着从水罐里纷飞出来的蒸汽,看看活泼而游戏地超过瓦器,跳着的小小的火苗。

“我就在人类里了。”他想。

然而于他并无不舒服。他觉得完全安宁了。他们都好心而且友爱,还问他怎样是他最心爱的。

“我最爱留在这里。”他回答说。

这里给他安全,倘一回家,将就有忧愁和眼泪。他必须不开口,人也将说他做了错事了。一切他就须再看见,一切又须想一回。

他实在渴慕着他的小房子,他的父亲,普烈斯多,——但比起困苦的愁烦的再见来,他宁可在这里忍受着平静的渴慕。他又觉得,仿佛这里是可以毫无搅扰地怀想着旋儿,在家里便不行了。

旋儿一定是走掉了。远远地到了椰树高出于碧海之上的晴朗的地方去了。他情愿在这里忏悔,并且坚候他。

他因此请求这两个好心的人们,许他留在他那里,他愿意帮助养园和花卉。只在这一冬。因为他私自盼望,旋儿是将和春天一同回来的。

园丁和他的妻以为约翰是在家里受了严刻的待遇,所以逃出来的。他们对他怀着同情,并且许他留下了。

他的愿望实现了。他留下来,帮助那花卉和园子的养护。他们给他一间小房,有一个蓝板的床位。在那里,他早晨看那潮湿的黄色的菩提树叶子怎样地在窗前轻拂,夜间看那黑暗的树干,后面有星星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怎样地往来动摇。他就给星星们名字,而那最亮的一颗,他称之为旋儿。

给花卉们呢,那是他在故乡时几乎全都熟识的,他叙述自己的故事,给严正的大的翠菊,给彩色的莘尼亚,给洁白的菊花,那开得很长久,直到凛烈的秋天的,当别的花们全都死去时,菊花还挺立着,待到初雪才下的清晨,约翰一早走来看它们的时候,——它们也还伸着愉快的脸,并且说:“是的,我们还在这里呢!这是你没有想到的罢!”它们自以为勇敢,但三天之后,它们却都死了。

温室中这时还盛装着木本羊齿和椰树,在润湿的闷热里,并且挂着兰类的奇特的花须。约翰惊异地凝视在这些华美的花托上,一面想着旋儿。但他一到野外,一切是怎样地寒冷而无色呵!带着黑色的足印的雪,索索作响的滴水的秃树。

倘若雪团沉默着下得很久,树枝因着增长的茸毛而弯曲了,约翰便喜欢走到雪林的紫色的昏黄中去。那是沉静,却不是死。如果那伸开的小枝条的皎洁的白,分布在明蓝的天空中,或者过于负重的丛莽,摇去积雪,使它纷飞成一阵灿烂的云烟的时候,却几乎更美于夏绿。

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游行中,他走得很远,周围只看见戴雪的枝条,——半黑,半白,——而且各个声响,各个生命,仿佛都在灿烂的蒙茸里消融了,于是使他似乎见有一匹小小的白色的动物在他前面走。他追随它,——这不象是他所认识的动物,——但当他想要捉,这却慌忙消失在一株树干里了。约翰窥探着黑色的穴口,那小动物所伏匿的,并且自问道:“这许是旋儿罢?”

他不甚想念他。他以他为不好,他也不肯轻减他的忏悔。而在两个好人身边的生活,也使他很少疑问了。他虽然每晚必须读一点大而且黑的书,其中许多是关于上帝的议论,但他却认识那书,也读得很轻率。然而在他游行雪地以后的那一夜,他醒着躺在床上,眺望那地上的寒冷的月光。他蓦地看见一双小手,怎样地伸上床架来试探,并且紧紧地扳住了床沿。于是在两手之间显出一个白的小皮帽的尖来,末后,他看见扬起的眉毛之下,一对严正的小眼。

“晚上好,约翰!”将知说,“我到你这里来一下,为的是使你记念我们的前约。你不能觅得那书儿,是因为还不是春天。但你却想着那个么?那是怎样地一本厚书呀,那我看见你所读的?那不能是那正当的呵。不要信它罢!”

“我不信它,将知,”约翰说。他翻一个身,且要睡去了。然而那小锁匙却不肯离开他的心念。从此他每读那本厚书的时候,也就想到那匙儿,于是他看得很清楚,那不是那正当的。

“他就要来罢!”当积雪初融,松雪草到处成群出现时,约翰想。“他来不来呢?”他问松雪草。然而它们不知道,只将那下垂的小头,尽向地面注视,仿佛它们羞惭着自己的匆遽,也仿佛想要再回地里似的。

只要它们能!冰冷的东风怒吼起来了,雪积得比那可怜的太早的东西还要高。

许多星期以后,紫花地丁来到了;它们的甜香突过了丛莽,而当太阳悠长地温暖地照着生苔的地面的时候,那斑斓的莲馨花们也就成千成百地开起来。

怯弱的紫花地丁和它们的强烈的芳香是将要到来的豪华的秘密的前驱,快活的莲馨花却就是这愉快的现实。醒了的地,将最初的日光紧紧地握住了,还借此给自己做了一种金的装饰。

“然而现在!他现在却一定来了!”约翰想,他紧张地看着枝上的芽,它们怎样地逐日徐徐涌现,并且挣脱厚皮,直到那最初的淡绿的小尖,在棕色的鳞片之间向外窥探。约翰费了许多时光,看那绿色的小叶:他永是看不出它们如何转动,但倘或他略一转瞬,它们又仿佛就大了一点了。他想:“倘若我看着它们,它们是不敢的。”

枝柯已经织出阴来。旋儿还没有到,没有鸽子在他这里降下,没有小鼠和他谈天。倘或他对花讲话,它们只是点头,并不回答。“我的罚还没有完罢。”他想。

在一个晴朗的春日里,他来到池旁和屋子前。几个窗户都畅开了。是人们搬进那里去了罢?

站在池边的鸟莓的宿丛,已经都用嫩的小叶子遮盖了,所有枝条,都得到精细的小翅子了。在草地上,靠近鸟莓的宿丛,躺着一个女孩子。约翰只看见她浅蓝的衣裳和她金黄的头发。一匹小小的红膆鸟停在她肩上,从她的手里啄东西。她忽而转过脸来向约翰注视着。

“好天,小孩儿。”她说,并且友爱地点点头。

约翰从头到脚都震悚了。这是旋儿的眼睛,这是旋儿的声音。

“你是谁呀?”他问,因为感动,他的嘴唇发着抖。

“我是荣儿,这里的这个是我的鸟。当你面前它是不害怕的。你可喜欢禽鸟么?”

那红膆鸟在约翰面前并不怯。它飞到他的臂膊上。这正如先前一样。她应该一定是旋儿了,这蓝东西。

“告诉我,你叫什么,小孩儿,”旋儿的声音说。

“你不认识我么?你不知道我叫约翰么?”

“我怎样会知道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那也还是熟识的甜美的声音,那也还是黑暗的,天一般深的眼睛。

“你怎么这样对我看呢,约翰?你见过我么?”

“我以为,是的。”

“你却一定是做梦了。”

“做梦了?”约翰想。“我是否一切都是做的梦呢?还是此时正在做梦呢?”

“你是在那里生的?”他问。

“离这里很远,在一个大都会里。”

“在人类里么?”

荣儿笑了,那是旋儿的笑。“我想,一定。你不是么?”

“唉,是的,我也是!”

“这于你难受么?——你不喜欢人们么?”

“不!谁能喜欢人们呢?”

“谁?不,约翰。你却是怎样的一个稀奇的小家伙呵!你更爱动物么?”

“阿,爱得多,和那花儿们!”

“我早先原也这样的。只有一次。然而这些都不正当。我们应该爱人类,父亲说。”

“这为什么不正当?我要爱谁,我就爱谁,有什么正当不正当。”

“呸,约翰!你没有父母,或别的照顾你的谁么?你不爱他们么?”

“是呵,”约翰沉思地说,“我爱我的父亲。但不是因为正当。也不因为他是一个人。”

“为什么呢?”

“这我不知道:因为他不象别的人们那样,因为他也爱花们和鸟们。”

“我也曾这样,约翰!你看见了罢。”荣儿还将红膆鸟叫回她的手上来,并且友爱地和它说话。

“这我知道,”约翰说,“我也喜欢你。”

“现在已经?这却快呀!”女孩笑着。“但你最爱谁呢?”

“谁?……”约翰迟疑起来了。他须提出旋儿的名字么?对着人们可否提这名字的畏惧,在他的思想上是分不清楚的。然而那蓝衣服的金发东西,却总该就是那个名目了。此外谁还能给他这样的一个安宁而且幸福的感觉呢?

“你!”他突然说,且将全副眼光看着那深邃的眼睛。他大胆地敢于完全给与了;然而他还担心,紧张地看着对于他的贵重的赠品的接受。

荣儿又发一阵响亮的笑,但她便拉了他的手,而且她的眼光并不更冷漠,她的声音也没有减少些亲密。

“阿!约翰,”她说,“我怎么忽然挣得了这个呢?”

约翰并不回答,还是用了滋长的信任,对着她的眼睛看。荣儿站了起来,将臂膊围了约翰的肩头。她比他年纪大一点。

他们在树林里走,一面采撷些大簇的莲馨花,直至能够全然爬出,到了玲珑的花卉的山下。红膆鸟和他们一起,从这枝飞到那枝,还用了闪闪的漆黑的小眼睛,向他们窥伺。

他们谈得并不多,却屡次向旁边互视。两个都惊讶于这相遇,且不知道彼此应该如何。然而荣儿就须回家了——这使他难受。

“我该去了,约翰。但你还愿意和我同走一回么?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她在分离的时候说。

“唯!唯!”红膆鸟说,并且在她后面飞。

当她已去,只留下她的影像时,他不再疑惑她是谁了。她和他是一个,对于那他,他是送给了一切自己的友爱的;旋儿这名字,在他这里逐渐响得微弱下去了,而且和荣儿混杂了。

他的周围也又如先前一样。花卉们高兴地点头,它们的芳香,则将他对于感动和养育他至今的家乡的愁思,全都驱逐了。在嫩绿中间,在微温的柔软的春气里,他觉得忽然如在故乡,正如一只觅得了它的窠巢的禽鸟。他应该伸开臂膊来,并且深深地呼吸。他太幸福了。在归途中,是嫩蓝衣的金发,飘泛在他眼前,总在他眼前,无论他向那一方面看。那是,仿佛他看了太阳,又仿佛日轮总是和他的眼光一同迁徙似的。

从那一日起,每一清晨,约翰便到池边去。他去得早,只要是垂在窗外的常春藤间的麻雀的争闹,或者在屋檐上鼓翼和初日光中喧嚷着的白头翁的咭 小约翰 或曼声的啾啾来叫醒他,他便慌忙走过湿草,来到房屋的近旁,还在紫丁香丛后等候,直到他听得玻璃门怎样地被推开了,并且看见一个明朗的风姿的临近。

他们于是经过树林和为树林作界的沙冈。他们闲谈着凡有他们所见的一切,谈树木和花草,谈沙冈。倘和她一同走,约翰就有一种奇特的昏迷的感觉:他每又来得这样地轻,似乎能够飞向空中了。但这却没有实现。他叙述花卉和动物的故事,就是从旋儿那里知道的。然而他已经忘却了如何学得那故事,而且旋儿也不再为他存在了,只有荣儿。倘或她对他微笑,或在她眼里看出友情,或和她谈心,纵意所如,毫无迟疑和畏怯,一如先前对着普烈斯多说话的时候,在他是一种享用。倘不相见,他便想她,每作一事,也必自问道,荣儿是否以为好或美呢。

她也显得很高兴;一相见,她便微笑,并且走得更快了。她也曾对他说,她的喜欢和他散步,是和谁也比不上的。

“然而约翰,”有一回,她问,“你从何知道,金虫想什么,嗌雀唱什么,兔洞里和水底里是怎样的呢?”

“它们对我说过,”约翰答道,“而且我自己曾到过兔洞和水底的。”

荣儿蹙了精美的双眉,半是嘲弄地向他看。但她在他那里寻不出虚伪来。

他们坐在丁香丛下,满丛垂着紫色的花。横在他们脚下的是池子带着睡莲和芦苇。他们看见黑色的小甲虫怎样地打着圈子滑过水面,红色的小蜘蛛怎样忙碌地上下泅水。这里是扰动着旋风般的生活。约翰沉在回忆中,看着深处并且说:

“我曾经没入那里去过的,我顺着一枝荻梗滑下去,到了水底。地面全铺着枯叶子,走起来很软,也很轻。在那里永远是黄昏,绿色的黄昏,因为光线的透入是经过了绿的浮萍的。并且在我头上,看见垂着长而白的浮萍的小根。鲵鱼近来,而且绕着我游泳,它是很好奇的。这是奇特的,假如一个这么大的动物,从上面游来。——我也不能远望前面,那里是黑暗的,却也绿。就从那幽暗里,动物们都象黑色的影子一般走过来。生着桨爪的水甲虫和光滑的水蜘蛛,——往往也有一条小小的鱼儿。我走得很远。我觉得有几小时之远,在那中央,是一座水草的大森林,其间有蜗牛向上爬着,水蜘蛛们做些光亮的小窠。刺鱼们飞射过去,并且时时张着嘴抖着鬐向我注视,它们是这样地惊疑。我在那里,和我几乎踏着它的尾巴了的一条鳗鱼,成了相识。它给我叙述它的旅行;它是一直到过海里的,它说。因此大家便将它当作池子的王了,因为谁也不及它游行得这么远。它却永是躺在泥泞里而且睡觉,除了它得到别个给它弄来的什么吃的东西的时候。它吃得非常之多。这就因为它是王;大家喜欢一个胖王,这是格外的体面。唉,在池子里是太好看了!”

“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再到那里去了呢?”

“现在?”约翰问,并且用了睁大的沉思的眼睛对她看。“现在?我不再能够了,我会在那里淹死。然而现在也无须了。我愿意在这里,傍着丁香和你。”

荣儿骇异地摇着金发的头,并且抚摩约翰的头发。她于是去看那在池边象是寻觅种种食饵的红膆鸟。它忽然抬起头,用了它的明亮的小眼睛,向两人凝眺了一瞬息。

“你可有些懂得么,小鸟儿?”

那小鸟儿很狡猾地向里一看,就又去寻觅和玩耍了。

“给我讲下去,约翰,讲那凡你所看见的。”

这是约翰极愿照办的,荣儿听着他,相信而且凝神地。

“然而为什么全都停止了呢?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同我——到那边的各处去走呢?那我也很喜欢。”

约翰督促起他的记忆来,然而一幅他曾在那上面走过的晴朗的轻纱,却掩覆着深处。他已经不很知道,他怎样地失掉了那先前的幸福了。

“那我不很明白,你不必再问这些罢。一个可恶的小小的东西,将一切都毁掉了。但现在是一切都已回来。比先前还要好。”

紫丁香花香从丛里在他们上面飘泛下来,飞蝇在水面上营营地叫,还有平静的日光,用了甘美的迷醉,将他们沁透了。直到家里的一口钟开始敲打,发出响亮的震动来,才和荣儿迅速地慌忙走去。

这一晚约翰到了他的小屋子里,看着溜过窗玻璃去的常春藤叶的月影的时候,似乎听得叩窗声。约翰以为这许是在风中颤动的一片常春叶。然而叩得很分明,总是一叩三下,使约翰只能轻轻地开了窗,而且谨慎地四顾。小屋边的藤叶子在蓝色的照映里发光,这之下,是一个满是秘密的世界。在那里有窠和洞,月光只投下一点小小的蓝色的星火来,这却使幽暗更加深邃。

许多时光,约翰凝视着那奇异的阴影世界的时候,他终于极清楚地,在高高地挨着窗,一片大的常春藤叶下面,看见藏着一个小小的小男人的轮廓。他从那轩起的眉毛下的睁大的骇诧的眼,即刻认出是将知了。在将知的长的鼻子的尖端,月亮画上了一点细小的星火。

“你忘掉我了么,约翰?为什么你不想想那个呢?这正是正当的时候了。你还没有向红膆鸟问路么?”

“唉,将知,我须问什么呢?凡我能希望的,我都有了。我有荣儿。”

“但这却不会经久的。你还能更幸福,——荣儿一定也如此。那匙儿就须放在那里么?想一想吧,多么出色呵,如果你们俩觅得那书儿。问问红膝鸟去;我愿意帮助你,倘若我能够。”

“我可以问一问。”约翰说。

将知点点头,火速地爬下去了。

约翰在睡倒以前,还向着黑暗的阴影和发亮的常春藤叶看了许多时。第二天,他问红膆鸟,是否知道向那小箱的路径。荣儿惊异地听着。约翰看见,那红膆鸟怎样地点头,并且从旁向荣儿窥覗。

“不是这里!不是这里!”小鸟啾唧着。

“你想着什么,约翰?”荣儿问。

“你不知道什么缘故么,荣儿?你不知道在那里寻觅这个么?你不等候着金匙儿么?”

“不,不!告诉我,这是怎的?”

约翰叙述出他所知道的关于小书的事来。

“而且我存着匙儿;我想,你有着金箧。不是这样的么,小鸟儿?”

但那小鸟却装作似乎没有听到,只在嫩的碧绿的山毛榉树的枝柯里翩跹。

他们坐在一个冈坡上,这地方生长着幼小的山毛榉和枞树。一条绿色的道路斜引上去,他们便坐在这些的边缘,在沙冈上,在繁密的浓绿的莓苔上。他们可以从最小的树木的梢头,望见绿色的海带着明明暗暗的著色的波浪。

“我已经相信了,约翰,”荣儿深思地说,“你在寻觅的,我能够给你觅得。但你怎么对付那匙儿呢?你怎么想到这里的呢?”

“是呵,这是怎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约翰喃喃着,从树海上望着远方。

他们刚走出晴明的蔚蓝里,在他们的望中忽然浮起了两只白胡蝶。它们搅乱着,颤动着,而且在日光下闪烁着,无定地轻浮地飞舞。但它们却近来了。

“旋儿,旋儿。”约翰轻轻地说,蓦地沉在忆念里了。

“旋儿是谁?”荣儿问。

红膆鸟啾唧着飞了起来,约翰还觉得那就在他面前草里的雏菊们,突然用了它们的大睁的白的小眼睛,非常可怕地对他看。

“他给你那匙儿么?”女孩往下问,——约翰点点头,沉默着,然而她还要知道得多一点,——“这是谁呢?一切都是他教给你的么?他在那里呢?”

“现在是不再有他了。现在是荣儿,单是荣儿,只还有荣儿。”他捏住她的臂膊,靠上自己的头去。

“胡涂孩子!”她说,且笑着。“我要使你觅得那书儿,——我知道,这在那里。”

“那我就得走,去取匙儿,那是很远呢。”

“不,不,这不必。我不用匙儿觅得它,——明早,明早呵,我准许你。”

当他们回家时,胡蝶们在他们前面翩跹着。

约翰在那夜,梦见他的父亲,梦见荣儿,还梦见许多另外的。那一切都是好朋友,站在他周围,而且亲密地信任地对他看。但忽然面目都改变了,他们的眼光是寒冷而且讥嘲,——他恐怖地四顾,——到处是惨淡的仇视的面目。他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怖,并且哭着醒来了。

约翰坐得很长久,而且等候着。空气是冷冷的,大的云接近了地面,不断的无穷的连续着飘浮。它们展开了暗灰色的,波纹无际的氅衣,还在清朗的光中卷起它们的傲慢的峰头,即在那光中发亮。树上的日光和阴影变换得出奇地迅疾,如永有烈焰飞腾的火。约翰于是觉得恐惧了;他思索着那书儿,难于相信,而还希望着,他今天将要觅得。云的中间,很高,奇怪的高,他看见清朗的凝固的蔚蓝,那上面是和平地扩张在不动的宁静中的,柔嫩的洁白的小云,精妙地蒙茸着。

“这得是这样,”他想,“这样高,这样明,这样静。”

于是荣儿来到了。然而红膆鸟却不同来。“正好,约翰,”她大声叫,“你可以来,并且看那书去。”

“红膆鸟在那里呢?”约翰迟疑着问。

“没有带来,我们并不是散步呵。”

他一同走,不住地暗想着:那是不能,——那不能是这样的,——一切都应该是另外的样子。

然而他跟随着在他前面放光的灿烂的金发。

唉!从此以后,小约翰就悲哀了。我希望他的故事在这里就完结。你可曾讨厌地梦见过一个魔幻的园,其中有着爱你而且和你谈天的花卉们和动物们的没有?于是你在梦里就有了那知觉,知道你就要醒来,并且将一切的华美都失掉了?于是你徒然费力于坚留它,而且你也不愿看那冰冷的晓色。

当他一同进去的时候,约翰就潜藏着这样的感觉。

他走到一所住房,那边一条进路,反响着他的脚步。他齅到衣服和食物的气味,他想到他该在家里时的悠长的日子,——想到学校的功课,想到一切,凡是在他生活上幽暗而且冰冷的。

他到了一间有人的房间。人有几多,他没有看。他们在闲谈,但他一进去,便寂静了。他注视地毯,有着很大的不能有的花纹带些刺目的色彩。色彩都很特别和异样,正如家乡的在他小屋子里的一般。

“这是园丁孩子么?”一个正对着他的声音说。“进来就是,小朋友,你用不着害怕的。”

一个别的声音在他近旁突然发响:“唔,小荣,你有一个好宝贝儿哩。”

这都是什么意义呢?在约翰的乌黑的孩子眼上,又迭起深深的皱来,他并且惑乱地惊骇地四顾。

那边坐着一个穿黑的男人,用了冷冷的严厉的眼睛看着他。

“你要学习书中之书么?我很诧异,你的父亲,那园丁,那我以为是一个虔诚人的,竟还没有将这给了你。”

“他不是我的父亲,——他远得很。”

“唔,那也一样。——看罢,我的孩子!常常读着这一本,那就要到你的生活道上了。……”

约翰却已认得了这书。他也不能这样地得到那一本,那应该是全然各别的。他摇摇头。

“不对,不对,这不是我所想的那一本。我知道,这不是那一本!”

他听到了惊讶的声音,他也觉得了从四面刺他的眼光。

“什么?你想着什么呢,小男人?”

“我知道那本书儿,那是人类的书。这本却是还不够,否则人类就安宁和太平了。这并不是。我想着的是一些各别的,人一看,谁也不能怀疑。那里面记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的,象现状的这样,又清楚,又分明。”

“这能么?这孩子的话是那里来的?”

“谁教你的,小朋友?”

“我相信,你看了邪书了,孩子,照它胡说出来罢。”

几个声音这样地发响,约翰觉得他面庞炽热起来,——他快要晕眩了,——房屋旋转着,地毯上的大花朵一上一下地飘浮。前些日子在学校里这样忠诚地劝戒他的小鼠在那里呢?他现在用得着它了。

“我没有照书胡说,那教给我的,也比你们全班的价值要高些。我知道花卉们和动物们的话,我是它们的亲信。我明白人类是什么,以及他们怎样地生活着。我知道妖精们和小鬼头们的一切秘密,因为它们比人类更爱我。”

约翰听得自己的周围和后面,有窃笑和喧笑。在他的耳朵里,吟唱并且骚鸣起来了。

“他象是读过安兑生 [H. Ch. Andersen (1805–1875),有名的童话作家,丹麦人。] 了。”

“他是不很了了的。”

正对着他的男人说:

“如果你知道安兑生,孩子,你就得多有些他对于上帝的敬畏和他的话。”

“上帝!”这个字他识得的,而且他想到旋儿的所说。

“我对于上帝没有敬畏。上帝是一盏大煤油灯,由此成千的迷误了,毁灭了。”

没有喧笑,却是可怕的沉静,其中混杂着嫌恶和惊怖。约翰在背上觉得钻刺的眼光。那是,就如在昨夜的他的梦里。

那黑衣男人立起身来,抓住了他的臂膊。他痛楚,而且几乎挫折了勇气。

“听着罢,我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是否不甚了了,还是全毁了,——这样的毁谤上帝在我这里却不能容忍。——滚出去,也不要再到我的眼前来,我说。懂么?”

一切的眼光是寒冷和仇视,就如在那一夜。

约翰恐怖地四顾。

“荣儿!——荣儿在那里?”

“是了,我的孩子要毁了!——你当心着,你永不准和她说话!”

“不,让我到她那里!我不愿意离开她。荣儿,荣儿!”约翰哭着。

她却恐怖地坐在屋角里,并不抬起眼来。

“滚开,你这坏种!你不听,你不配再来!”

而且那痛楚的紧握,带着他走过反响的路,玻璃门砰然阖上了。——约翰站在外面的黑暗的低垂的云物下。

他不再哭了,当他徐徐地前行的时候,沉静地凝视着前面。在他眼睛上面的阴郁的皱纹也更其深,而且永不失却了。

红膆鸟坐在一座菩提树林中,并且向他窥看。他静静地站住,沉默地报答以眼光。但在它胆怯的侦察的小眼睛里,已不再见信任,当他更近一步的时候,那敏捷的小动物便鼓翼而去了。

“走罢!走罢!一个人!”同坐在园路上的麻雀们啾唧着,并且四散地飞开。

盛开的花们也不再微笑,它们却严正而淡漠地凝视,就如对于一切的生人。

但约翰并不注意这些事,他只想着那人们给他的侮辱;在他是,仿佛有冰冷的坚硬的手,污了他的最深处了。“他们得相信我,”他想,“我要取我的匙儿,并且指示给他们。”

“约翰!约翰!”一个脆的小声音叫道。那地方有一个小窠在一株冬青树里,将知的大眼睛正从窠边上望出来。“你往那里去?”

“一切都是你的罪,将知!”约翰说。“让我安静着罢。”

“你怎么也同人类去说呢,人类是不懂你的呵。你为什么将这样的事情去讲给人类的?这真是呆气!”

“他们笑骂我,又给我痛楚。那都是下贱东西;我憎恶他们。”

“不然,约翰,你爱他们。”

“不然!不然!”

“他们不象你这样,于你就少一些痛苦了,——他们的话,于你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对于人类,你须少介意一点。”

“我要我的匙儿。我要将这示给他们。”

“这你不必做,他们还是不信你的,这有什么用呢?”

“我要蔷薇丛下的我的匙儿。你知道怎么寻觅它么?”

“是呀!——在池边,是么?是的,我知道它。”

“那就带领我去罢,将知!”

将知腾上了约翰的肩头,告诉他道路。他们奔走了一整天,——发风,有时下狂雨,但到晚上,云却平静了,并且伸成金色和灰色的长条。

他们来到约翰所认识的沙冈时,他的心情柔软了,他每次细语着:“旋儿,旋儿。”

这里是兔窟——以及沙冈,在这上面他曾经睡过一回的。灰色的鹿苔软而且湿,并不在他的脚下挫折作响。蔷薇开完了,黄色的月下香带着它们的迷醉的微香,成百地伸出花萼来。那长的傲兀的王烛花伸得更高,和它们的厚实的毛叶。

约翰细看那冈蔷薇的精细的淡褐色的枝柯。

“它在那里呢,将知?我看不见它。”

“那我不知道,”将知说,“是你藏了匙儿的,不是我。”

蔷薇曾经开过的地方,已是满是淡漠地向上望着的黄色的月下香的田野了。约翰询问它们,也问王烛;然而它们太傲慢,因为它们的长花是高过他,——约翰还去问沙地上的三色地丁花。

却没有一个知道一点蔷薇的事。它们一切都是这一夏天的。不但那这么高的自负的王烛。

“唉,它在那里呢?它在那里呢?”

“那么,你也骗了我了?”将知说,“这我早想到,人类总是这样的。”

他从约翰的肩头溜下,在冈草间跑掉了。

约翰在绝望中四顾,——那里站着一窠小小的冈蔷薇丛。

“那大蔷薇在那里呢?”约翰问,“那大的,那先前站在这里的?”

“我们不和人类说话,”那小丛说。这是他所听到的末一回,——四围的一切生物都沉静地缄默了,只有芦叶在轻微的晚风中瑟瑟地作响。

“我是一个人么,”约翰想。“不,这不能是,不能是。我不愿意是人,我憎恶人类。”

他疲乏,他的精神也迟钝了。他坐在小草地边的,散布着湿而强烈的气息的,柔软的苍苔上。

“我不能回去了,我也不能再见荣儿了。我的匙儿在那里呢?旋儿在那里呢?为什么我也须离开荣儿呢?我不能缺掉她,如果少了她,我不会死么?我总须生活着,且是一个人,——象其他的,那笑骂我的一个人么?”

于是他忽又看见那两个白胡蝶;那是从阳光方面向他飞来的。他紧张着跟在它们的飞舞之后,看它们是否指给他道路。它们在他的头上飞,彼此接近了,于是又分开了,在愉快的游戏中盘旋着。它们慢慢地离开阳光,终于飘过冈沿,到了树林里。那树林是只还有最高的尖,在从长的云列下面通红而鲜艳地闪射出来的夕照中发亮。

约翰跟定它们。但当它们飞过最前排的树木的时候,他便觉察出,怎样地有一个黑影追蹑着有声的鼓翼,并且将它们擒拿。一转瞬间,它们便消失了。那黑影却迅速地向他射过来,他恐怖地用手掩了脸。

“唉,小孩子!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哭?”帖近他响着一个锋利的嘲笑的声音。约翰先曾看见,象是一只大的黑蝙蝠奔向他,待到他抬头去看的时候,却站着一个黑的小男人,比他自己大得很有限。他有一个大头带着大耳朵,黑暗地翘在明朗的暮天中,瘦的身躯和细细的腿。从他脸上,约翰只看见细小的闪烁的眼睛。

“你失掉了一点什么,小孩子?那我愿意帮你寻。”他说。

但约翰沉默着摇摇头。

“看罢,你要我的这个么?”他又开始了,并且摊开手。约翰在那上面看见一点白东西,时时动弹着。那便是白色的胡蝶儿,快要死了,颤动着撕破的和拗断的小翅子。约翰觉到一个寒栗,似乎有人从后面在吹他,并且恐惧地仰看那奇特的家伙。“你是谁?”他问。

“你要知道我的名字么,小孩子?那么,你就只称我穿凿, [Pleuzer,德译Klauber,也可以译作挑选者,吹求者,挑剔者等。] 简直穿凿。我虽然还有较美的名字,然而你是不懂的。”

“你是一个人么?”

“听罢!我有着臂膊和腿和一个头,——看看是怎样的一个头罢!——那孩子却问我,我是否一个人哩!但是,约翰,约翰!”那小男人还用咿咿哑哑的声音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呢?”约翰问。

“唉,这在我是容易的。我知道的还多得很。我也知道你从那里来以及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知道得怪气的多,几乎一切。”

“唉,穿凿先生……”

“穿凿,穿凿,不要客气。”

“你可也知道……?”但约翰骤然沉默了。“他是一个人。”他想。

“你想你的匙儿罢?一定是!”

“我却自己想着,人类是不能知道那个的。”

“胡涂孩子!将知已经泄漏了很多了。”

“那么你也和将知认识的?”

“呵,是的!他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之一,——这样的我还很多。但这却不用将知我早知道了。我所知道的比将知还要广。一个好小子,然而胡涂,出格地胡涂。我不然!全不然。”穿凿并且用了瘦小的手,自慰地敲他的大头。

“你知道么,约翰,”他说下去,“什么是将知的大缺点?但你千万永不可告诉他,否则他要大大地恼怒的。”

“那么,是什么呢?”约翰问。

“他完全不存在。这是一个大缺点,他却不肯赞成,而且他还说过我,我是不存在的。然而那是他说诳。我是否在这里!还有一千回!”

穿凿将胡蝶塞在衣袋里,并且突然在约翰面前倒立起来。于是他可厌地装着怪相笑,还吐出一条长长的舌头。约翰是,时当傍晚,和这样的一个奇特东西在沙冈上,心情本已愁惨了的,现在却因恐怖而发抖了。

“观察世界,这是一个很适宜的方法,”穿凿说,还总是倒立着。“如果你愿意,我也肯教给你。看一切都更清楚,更自然。”

他还将那细腿在空中开阖着,并且用手向四面旋转。当红色的夕光落在颠倒的脸上时,约翰觉得这很可厌——小眼睛在光中瞟着,还露出寻常看不见的眼白来。

“你看,这样是云彩如地面,而这地有如世界的屋顶。相反也一样地很可以站得住的。既没有上,也没有下。云那里许是一片更美的游步场。”

约翰仰视那连绵的云。他想,这颇象有着涌血的红畦的生翼的田野。在海上,灿烂着云的洞府的高门。

“人能够到那里去,并且进去么?”他问。

“无意识!”穿凿说,而使约翰很安心的,是忽然又用两脚来站立了。“无意识!倘你在那里,那完全同这里一模一样,——那就许是仿佛那华美再远一点儿。在那美丽的云里,是冥濛的,灰色而且寒冷的。”

“我不信你,”约翰说,“我这才看清楚,你是一个人。”

“去罢!你不信我,可爱的孩子,因为我是一个人么?而你——你或者是别的什么么?”

“唉,穿凿,我也是一个人么?”

“你怎么想,一个妖精么?妖精们是不被爱的。”穿凿便交叉着腿坐在约翰的面前,而且含着怪笑目不转睛地对他看。约翰在这眼光之下,觉得不可名言地失措和不安,想要潜藏或隐去。然而他不复能够转眼了。“只有人类被爱,约翰,你听着!而且这是完全正当的,否则他们也许早已不存在了。你虽然还太年青,却一直被爱到耳朵之上。你正想着谁呢?”

“想荣儿,”约翰小声说,几乎听不见地。

“你对谁最仰慕呢?”

“对荣儿。”

“你以为没有谁便不能生活呢?”

约翰的嘴唇轻轻地说:“荣儿。”

“唉,哪,小子,”穿凿忍着笑,“你怎么自己想象,是一个妖精呢?妖们是并不痴爱人类的孩子的。”

“然而她是旋儿……”约翰在慌张中含胡地说。

于是穿凿便嫌忌地做作地注视,并且用他骨立的手捏住了约翰的耳朵。“这是怎样的无意识呢?你要用那蠢物来吓我么?他比将知还胡涂得远——胡涂得远。他一点不懂。那最坏的是,他其实就没有存在着,而且也没有存在过。只有我存在着,你懂么?——如果你不信我,我就要使你觉得,我就在这里。”

他还用力摇撼那可怜的约翰的耳朵。约翰叫道:“我却认识他很长久,还和他巡游得很远的!”

“你做了梦,我说。你的蔷薇丛和你的匙儿在那里呢,说?——但你现在不要做梦了,你明白么?”

“噢!”约翰叫喊,因为穿凿在掐他。

天已经昏黑了,蝙蝠在他们的头边纷飞,还叫得刺耳。天空是黑而且重,——没有一片叶在树林里作声。

“我可以回家去么?”约翰恳求着,“向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你要在那里做什么?”穿凿问,“在你这样久远地出外之后,人将亲爱地对你叫欢迎。”

“我念家,”约翰说,他一面想着那明亮地照耀着的住室,他在那里常常挨近他父亲坐,并且倾听着他的笔锋声的。那里是平和而且舒畅。

“是呵,因为爱那并不存在的蠢才,你就无须走开和出外了。现在已经太迟。而这也不算什么,我早就要照管你了。我来做呢,或是你的父亲来做呢,本来总归是一件事。这样的一个父亲却不过是想象。你大概是为自己选定了他的罢?你以为再没有一个别的,会一样好,一样明白的么?我就一样好,而且明白得多,明白得多。”

约翰没有勇气回答了;他合了眼,疲乏地点头。

“而且对于这荣儿,你也不必寻觅了。”穿凿接下去。他将手放在约翰的肩头,紧接着他的耳朵说:“那孩子也如别个一样,领你去上痴子索。当人们笑骂你的时候,你没有见她怎样地坐在屋角里,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么?她并不比别人好。她看得你好,同你游嬉,就正如她和一个金虫玩耍。你的走开与否,她不在意,她也毫不知道那书儿。然而我却是——我知道那书在那里,还要帮你去寻觅。我几乎知道一切。”

约翰相信他起来了。

“你同我去么?你愿意同我寻觅么?”

“我很困倦,”约翰说,“给我在无论什么地方睡觉罢。”

“我向来不喜欢这睡觉,”穿凿说,“这一层我是太活泼了。一个人应该永远醒着,并且思想着。但我要给你安静一会儿。——明晨见!”

于是他做出友爱的姿态,这是他刚才懂得做法的。约翰凝视着闪烁的小眼睛,直至他此外一无所见。他的头沉重了,他倚在生苔的冈坡上。似乎那小眼睛越闪越远,后来就象星星在黑暗的天空。他仿佛听到远处的声音发响,地面也从他底下远远地离开……于是他的思想停止了。

当他有些微知觉,觉得在他的睡眠中起了一点特别事情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但他不希望知道,也不愿意四顾。他要再回到宛如懒散的烟雾,正在徐徐消失着的那梦中,——其中是荣儿又来访他了,而且一如从前,抚摩他的头发,——其中他又曾在有池的园子里,看见了他的父亲和普烈斯多。

“噢!这好痛!是谁干的?”约翰睁开眼,在黎明中,他就在左近看见一个小小的形体,还觉出一只正在拉他头发的手来。他躺在床上,晨光是微薄而平均,如在一间屋子里。

然而那俯向着他的脸,却将他昨日的一切困苦和一切忧郁都叫醒了。这是穿凿的脸,鬼样较少,人样较多,但还如昨晚一样的可憎和可怕。

“唉,不!让我做梦。”他恳求道。

然而穿凿摇撼他:“你疯了么,懒货?梦是痴呆,你在那里走不通的。人须工作,思想,寻觅,——因此,他才是一个人!”

“我情愿不是人,我要做梦!”

“那你就无法可救。你应该。现在你在我的守护之下了,你须和我一同工作并且思想。只有和我,你能够觅得你所希望的东西。而且直到觅得了那个为止,我也不愿意离开你。”

约翰从这外观上,感到了无限的忧惧。然而他却仿佛被一种不能抵御的威力,压制和强迫了。他不知不觉地降伏了。

冈阜,树木和花卉是过去了。他在一间狭窄的微明的小屋里,——他望见外面,凡目力所及,是房屋又房屋,作成长长的一式的排列,黯淡而且模胡。

烟气到处升作沉重的环,并且淡棕色雾似的,降到街道上。街上是人们忙乱地往来,正如大的黑色的蚂蚁。骚乱的轰闹,混沌而不绝地从那人堆里升腾起来。

“看呀,约翰!”穿凿说,“这岂不有点好看么?这就是一切人们和一切房子们,一如你所望见的那样远,——比那蓝的塔还远些,——也满是人们,从底下塞到上面。这不值得注意么?比起蚂蚁堆来,这是完全两样的。”

约翰怀着恐怖的好奇心倾听,似乎人示给了他一条伟大的可怕的大怪物。他仿佛就站在这大怪物的背上,又仿佛看见黑血在厚的血管中流过,以及昏暗的呼吸从百数鼻孔里升腾。当那骇人的声音将要兆凶的怒吼之前,就使他恐怖。

“看哪,人们都怎样地跑着呵,约翰,”穿凿往下说。“你可以看出,他们有所奔忙,并且有所寻觅,对不对?那却好玩,他自己正在寻觅什么,却谁都不大知道。倘若他们寻觅了一会儿,他们便遇见一个谁,那名叫永终的……”

“那是什么人呢?”约翰问。

“我的好相识之一,我早要给他绍介你了。那永终便说:‘你在寻觅我么?’大多数大概回答道:‘阿,不,我没有想到你!’但永终却又反驳道:‘除了我,你却不能觅得别的。’于是他们就只得和永终满足了。”

约翰懂得,他是说着死。

“而且这永是,永是这么下去么?”

“一定,永是。然而每日又来一堆新的人,即刻又寻觅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而寻觅又寻觅,直到他们终于觅得永终,——这已经这样地经过了好一会儿了,也还要这样地经过好一会儿的。”

“我也觅不到别的东西么,穿凿,除了……”

“是呵,永终是你一定会觅得一回的,然而这不算什么;只是寻觅罢!不断地寻觅!”

“但是那书儿,穿凿,你曾要使我觅得的那书儿。”

“唔,谁知道呢!我没有说谎。我们应该寻觅,寻觅。我们寻觅什么,我们还知道得很少。这是将知教给我们的。也有这样的人,他们一生中寻觅着,只为要知道他们正在寻觅着什么。这是哲学家,约翰。然而倘若永终一到,那也就和他们的寻觅都去了。”

“这可怕,穿凿!”

“阿,不然,全不然,永终是一个实在忠厚的人。他被看错了。”

有人在门前的梯子上踬着脚。橐橐!橐橐!在木梯上面响。于是有人叩门了,仿佛是铁敲着木似的。

一个长的,瘦的男人进来了。他有深陷的眼睛和长而瘦的手。一阵冷风透过了那小屋。

“哦,这样!”穿凿说,“你来了,坐下罢!我们正谈到你。你好么?”

“工作!许多工作!”那长人说,一面拭着自己的骨出的灰白的额上的冷汗。

不动而胆怯地约翰看着那僵视着他的深陷的眼睛。睛眼是严正而且黑暗,然而并不残忍,也无敌意。几瞬息之后,他又呼吸得较为自由,他的心也跳得不大剧烈了。

“这是约翰,”穿凿说,“他曾经听说有那么一本书儿,里面记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象这似的,而且我们还要一同去寻觅,是么?”穿凿一面别有许多用意地微笑着。

“唉,这样——唔,这是正当的!”死亲爱地说,且向约翰点头。

“他怕觅不到那个呢,——但我告诉他,他首先须要实在勤恳地寻觅。”

“诚然,”死说,“勤恳地寻觅那是正当的。”

“他以为你许是很残忍;但你看罢,约翰,你错了,对不对?”

“唉,是呵!”死亲爱地说,“人说我许多坏处。我没有胜人的外观,——但我以为这也还好。”

他疲乏地微笑,如一个忙碌于一件正在议论的严重事情的人。于是他的黑暗的眼光从约翰弯到远方,并且在大都市上沉思地恍忽着。

约翰长久不敢说话,终于他低声说:

“你现在要带着我么?”

“你想什么,我的孩子?”死说,从他的梦幻中仰视着。“不,现在还不。你应该长大,且成一个好人。”

“我不愿意是一个人,如同其他那样的。”

“去罢,去罢!”死说,“这无从办起。”

人可以听出他来,这是他的一种常用的语气。他接续着:

“人怎地能成一个好人,我的朋友穿凿可以教你的。这也有各样的方法;但穿凿教得最出色。成一个好人,实在是很好看,很值得期望的事。你不可以低廉地估计它,年青小子!”

“寻觅,思想,观察。”穿凿说。

“诚然,诚然,”死说;——于是对着穿凿道:“你想领他到谁那里去呢?”

“到号码博士那里,我的老学生。”

“唉,是呀,那是一个好学生,人的模范。在他这一类里,几乎完备了。”

“我会再见荣儿么?”约翰抖着问。

“那孩子想谁呀?”死问。

“唉,他曾经被爱了,至今还在幻想,成一个妖精,嘻嘻嘻。”穿凿阴险地微笑着。

“不然,我的孩子,这不相干,”死说,“这样的事情,你在号码博士那里便没有了。谁要寻觅你所寻觅的,他应该将所有别的都忘掉。一切或全无。 [Alles oder Nichts,伊孛生的话,出于他所作的剧曲Brand。] ”

“我要以一铸将他造成一个人,我要指示他什么是恋爱,他就早要想穿了。”

穿凿又复高兴地笑起来,——死又将他的黑眼睛放在可怜的约翰上,那竭力忍住他的呜咽的。因为他在死面前羞愧。

死骤然起立。“我应该去了,”他说,“我谈过了我的时间。这里还有许多事情做。好天,约翰,我们要再见了。你只不可在我面前有害怕。”

“我在你面前没有害怕,——我情愿你带着我。请!带我去罢!”

死却温和地拒绝了他,这一类的请求,他是听惯了的。

“不,约翰,你现在去工作,寻觅和观察罢。不要再请求我。我只招呼一次,而且够是时候的。”

他一消失,穿凿又完全恣肆了。他跳过椅子,顺着地面滑走,爬上柜子和烟突去,还在开着的窗间,耍出许多可以折断颈子的技艺。

“这就是那永终呵,我的好朋友永终!”他大声说,——“你看不出他好来么?他确也见得有点儿可憎,而且很阴惨。但倘在他的工作上有了他的欢喜,他也能很高兴的,然而这工作常常使他无聊。这事也单调一点。”

“他该到那里去,是谁告诉他的呢,穿凿?”

穿凿猜疑地,侦察地用一目斜睨着约翰。

“你为什么问这个?他走他自己的路。他一得来,他就带着。”

后来,约翰别有见地了。但现在他却没有知道得更分明,且相信穿凿所说的总该是真实的。

他们在街道上走,辗转着穿过蠕动的人堆。黑色的人们交错奔波着,笑着,喋喋着,显得这样地高兴而且无愁,不免使约翰诧异。他看见穿凿向许多人们点头,却没有一个人回礼,大家都看着自己的前面,仿佛他们一无所见似的。

“现在他们走着,笑着,似乎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认识我。但这不过是景象。倘或我单独和他们在一处,他们就不再能够否认我,而且他们也就失却了兴趣了。”

在路上,约翰觉得有人跟在他后面走。他一回顾,他看出是那用了不可闻的大踏步,在人们中间往来的,长的苍白的人。他向约翰点头。

“人们也看见他么?”约翰问穿凿。

“一定,他们个个,然而他们连他也不愿意认识。唔,我喜欢让他们高傲。”

那混乱和喧闹使约翰昏聩了,这即刻又使他忘却了他的忧愁。狭窄的街道和将天的蔚蓝分成长条的高的房屋,沿屋走着的人们,脚步的橐橐和车子的隆隆,扰乱了那夜的旧的幻觉和梦境,正如暴风之于水镜上的影象一般。这在他,仿佛是人们之外更无别物存在,——仿佛他应该在无休无歇的绝息的扰乱里,一同做,一同跑。

于是他们到了沉静的都市的一部分,那地方站着一所大房屋,有着大而素朴的窗门。这显得无情而且严厉。里面是静静的,约翰还觉到一种不熟悉的刺鼻的气味夹着钝浊的地窖气作为底子的混合。一间小屋,里面是奇异的家具,还坐着一个孤寂的人,他被许多书籍,玻璃杯和铜的器具围绕着,那些也都是约翰所不熟悉的。一道寂寞的日光从他头上照入屋中,并且在盛着美色液体的玻璃杯间闪烁。那人努力地在一个黄铜管里注视,也并不抬头。

当约翰走得较近时,他听到他怎样地喃喃着:

“将知!将知!”

那人旁边,在一个长的黑架子上,躺着一点他所不很能够辨别的白东西。

“好早晨,博士先生。”穿凿说,然而那博士还是不抬头。

于是约翰吃惊了,因为他在竭力探视的那白东西,突然起了痉挛的颤抖的运动。他所见的是一只兔身上的白茸皮。有那动着的鼻子的小头,向下缚在铁架上,四条脚是在身上紧紧地绑起来。那想要摆脱的绝望的试验,只经过了一瞬息,这小动物便又静静地躺着了,只是那流血的颈子的急速的颤动,还在显示它没有死。

约翰还看见那圆圆的仁厚的眼睛,圆睁在它的无力的恐怖中,并且他仿佛有些熟识。唉,当那最初的有幸的妖夜里,在这柔软的,而现在是带着急速的恐怖的喘息而颤动着的小身体上,他曾经枕过自己的头。他的过去生活的一切记念,用了威力逼起他来了。他并不想,他却直闯到那小动物面前去:

“等一等!等一等!可怜的小兔,我要帮助你。”他并且急急地想解开那紧缚着嫩脚的绳子来。

但他的手同时也被紧紧地捏住了,耳边还响着尖利的笑声。

“这是什么意思,约翰?你还是这样孩子气么?那博士对你得怎样想呢?”

“那孩子要怎样?他在这里干什么?”那博士惊讶地问。

“他要成一个人,因此我带他到你这里来的。然而他还太小,也太孩子气。要寻觅你所寻觅的。这样可不是那条路呵,约翰!”

“是的,那样的路不是那正当的。”博士说。

“博士先生,放掉那小兔罢!”——

穿凿掐住了他的两手,致使他发起抖来。

“我们怎样约定的,小孩子?”他向他附耳说。“我们须寻觅,是不是?我们在这里并非在沙冈上旋儿身边和无理性的畜类里面。我们要是人类——人类!你懂得么?倘或你愿意止于一个小孩子,倘或你不够强,来帮助我,我就使你走,那就独自去寻觅!”

约翰默然,并且相信了,他愿意强。他闭了眼睛,想看不见那小兔。

“可爱的孩子!”博士说,“你在开初似乎还有一点仁厚。那是的确,第一回是看去很有些不舒服的。我本身就永不愿意看,我只要能避开就避开。然而这是不能免的,你还应该懂得:我们正是人类而非动物,而且人类的和科学的尊荣,是远出于几匹小兔的尊荣之上的。”

“你听到么?”穿凿说,“科学和人类!”

“科学的人,”博士接着说,“高于一切此外的人们。然而他也就应该将平常人的小感触,为了那大事业,科学,作为牺牲。你愿意做一个这样的人么?你觉得这是你的本分么,我的小孩子?”

约翰迟疑着,他不大懂得“本分”这一个字,正如那金虫一样。

“我要觅得那书儿,”他说,“那将知说过的。”——

博士惊讶了,并且问:“将知?”

但穿凿却迅速地说道:“他要这个,博士,我很明白的。他要寻觅那最高的智慧,他要给万有立一个根基。”

约翰点头。——“是的!”他对于这话所懂得的那些,即是他的目的。

“唉,那你就应该强,约翰,不要小气以及软心。那么我就要帮助你了。然而你打算打算罢:一切或全无。”——

于是约翰用着发抖的手,又将那解开的绳帮同捆在小兔的四爪上。

十一

“我们要试一试,”穿凿说,“我可能旋儿似的示给你许多美。”

他们向博士告了别,且约定当即回来之后,他便领着约翰到大城的一切角落巡行,他指示它,这大怪物怎样地生活,呼吸和滋养,它怎样地吸收自己并且从自己重行生长起来。

但他偏爱这人们紧挤着,一切灰色而干枯,空气沉重而潮湿的,阴郁的困苦区域。

他领他走进大建筑中之一,烟气从那里面升腾,这是约翰第一天就见过的。那地方主宰着一个震聋耳朵的喧闹,——到处鸣吼着,格磔着,撞击着,隆隆着,——大的轮子嗡嗡有声,长带蜿蜒着拖过去,黑的是墙和地面,窗玻璃破碎或则尘昏。雄伟的烟突高高地伸起,超过黑的建筑物,还喷出浓厚的旋转的烟柱来。在这轮子和机器的杂沓中,约翰看见无数人们带着苍白的脸,黑的手和衣服,默默地不住地工作着。

“这是什么?”他问。

“轮子,也是轮子,”穿凿笑着,“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是人。他们经营着什么,他们便终年的经营,一天又一天。在这种样子上,人也能是一个人。”

他们走到污秽的巷中,天的蔚蓝的条,见得狭如一指,还被悬挂出来的衣服遮暗了。人们在那里蠢动着,他们互相挨挤,叫喊,喧笑,有时也还唱歌。房屋里是小屋子,这样小,这样黑暗而且昏沉,至使约翰不大敢呼吸。他看见在赤地上爬着的相打的孩子,蓬着头发给消瘦的乳儿哼着小曲的年青姑娘。他听到争闹和呵斥,凡在他周围的一切面目,也显得疲乏,鲁钝,或漠不相关。

无名的苦痛侵入约翰了。这和他现以为愧的先前的苦痛,是不一样的。

“穿凿,”他问,“在这里活着的人们,永是这么苦恼和艰难么?也比我……”他不敢接下去了。

“固然,——而他们称这为幸福。他们活得全不艰难,他们已经习惯,也不知道别的了。那是一匹胡涂的不识好歹的畜生。看那两个坐在她门口的女人罢。她们满足地眺望着污秽的巷,正如你先前眺望你的沙冈。为这人们你无须颦蹙。否则你也须为那永不看见日光的土拨鼠颦蹙了。”

约翰不知道回答,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还要哭。

而且在喧扰的操作和旋转中间,他总看见那苍白的空眼的人,怎样地用了无声的脚步走动。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是一个好人,对不对,他从这里将人们带走,但这里他们也一样地怕他。”

已经是深夜,小光的百数在风中动摇,并且将长的波动的影象投到黑暗的水上的时候,这两个顺着寂静的街道趱行。古旧的高的房屋似乎因为疲劳,互相倚靠起来,并且睡着了。大部分已经合了眼。有几处却还有一个窗户透出黯淡的黄光。

穿凿给约翰讲那住在后面的许多故事,讲到在那里受着的苦楚,讲到在那里争斗着的困苦和生趣之间的争斗。他不给它省去最阴郁的;还偏爱选取最下贱和最难堪的事,倘若约翰因为他的惨酷的叙述而失色,沉默了,他便愉快得歪着嘴笑。

“穿凿,”约翰忽然问,“你知道一点那大光么?”

他以为这问题可以将他从沉重而可怕地压迫着他的幽暗里解放出来。

“空话!旋儿的空话!”穿凿说,“幻想和梦境。人们和我自己之外,没有东西。你以为有一个上帝或相类的东西,乐于在这里似的地上,来主宰这样的废物们么?而且这样的大光,也决不在这黑暗里放出这许多来的。”

“还有星星们呢,星星们?”约翰问,似乎他希望这分明的伟大,能够来抬高他面前的卑贱。

“那星星们么?你可知道你说了什么了,小孩子?那上面并不是小光,象你在这里四面看见的灯烛似的。那一切都是世界们。比起这带着千数的城镇的世界来,都大得多,我们就如一粒微尘,在它们之间飘浮着,而且那是既无所谓上,也无所谓下,到处都有世界们,永是世界们,而且这是永没,永没有穷尽。”

“不然!不然!”约翰恐惧地叫喊,“不要说这个,不要说这个罢!在广大的黑暗的田野上,我看见小光们在我上面。”

“是呀,你看去不过是小光们。你也向上面呆望一辈子,只能看见黑暗的田野里在你上面的小光们。然而你能,你应该知道,那是世界们,既无上,也无下,在那里,那球儿是带着那些什么都不算,并且不算什么地消失了去的,可怜的蠕动着的人堆儿。那么,就不要向我再说‘星星们’了,仿佛那是二三十个似的,这是无意识。”

约翰沉默着。这会将卑贱提高的伟大,将卑贱压碎了。

“来罢,”穿凿说,“我们要看一点有趣的。”对他们传来了可爱的响亮的音乐。在黑暗的街道之一角,立着一所高大的房屋,从许多高窗内,明朗地透出些光辉。前面停着一大排车。马匹的顿足空洞地在夜静中发响,它们的头还点着。哦!哦!闪光在车件的银钉上和车子的漆光上闪烁。

里面是明亮的光。约翰半被迷眩地看着百数抖着的火焰的,夺目的,颜色的镜子和花的光彩。鲜明的姿态溜过窗前,他们都用了微笑的仪容和友爱的态度互相亲近着。直到大厅的最后面,都转动着盛装的人们,或是舒徐的步伐,或是迅速的旋风一般的回旋。那大声的喧嚣和欢喜的声音,磨擦的脚步和綷縩的长衣,都夹在约翰曾在远处听到过的柔媚的音乐的悠扬中,成为一个交错,传到街道上。在外面,接近窗边,是两个黑暗的形体,只有那面目,被他们正在贪看的光辉,照得不一律而且鲜明。

“这美呵!这堂皇呵!”约翰叫喊。他耽溺于这么多的色采,光辉和花朵的观览了。“出了什么事?我们可以进去么?”

“哦,这你却称为美呀?或者你也许先选一个兔洞罢?但是看罢?人们怎样地微笑,辉煌,并且鞠躬呵。看哪,男人们怎么这样地体面和漂亮,女人们怎么这样地艳丽和打扮呵。跳舞起来又多么郑重,象是世界上的最重要事件似的!”

约翰回想到兔洞里的跳舞,也看出了几样使他记忆起来的事。然而这却一切盛大得远,灿烂得远了。那些盛装的年青女子们,倘若伸高了她们的长的洁白的臂膊,当活泼的跳舞中侧着脸,他看来也美得正如妖精一般。侍役们是整肃地往来,并且用了恭敬的鞠躬,献上那贵重的饮料。

“多么华美!多么华美!”约翰大声说。

“很美观,你不这样想么?”穿凿说。“但你也须比在你鼻子跟前的看得远一点。你现在只看见可爱的微笑的脸,是不是?唔,这微笑,大部分却是诓骗和作伪呵。那坐在厅壁下的和蔼的老太太们就如围着池子的渔人;年青的女人们是钓饵,先生们是那鱼。他们虽然这么亲爱地一同闲谈,——他们却嫉妒地不乐意于各人的钓得。倘若其中的一个年青女人高兴了,那是因为她穿得比别人美,或者招致的先生们比别人多,而先生们的特别的享乐是精光的脖子和臂膊。在一切微笑的眼睛和亲爱的嘴唇之后,藏着的全是另外一件事。而且那恭敬的侍役们,思想得全不恭敬。倘将他们正在想着的事骤然泄露出来,那就即刻和这美观的盛会都完了。”

当穿凿将一切指给他的时候,约翰便分明地看见仪容和态度中的作伪,以及从微笑的假面里,怎样地露出虚浮,嫉妒和无聊,或则倘将这假面暂置一旁,便忽然见了分晓。

“唉,”穿凿说,“应该让他们随意。人们也应该高兴高兴。用别样的方法,他们是全不懂得的。”

约翰觉得,仿佛有人站在他后面似的。他向后看:那是熟识的,长的形体。苍白的脸被夺目的光彩所照耀,致使眼睛形成了两个大黑点。他低声自己喃喃着,还用手指直指向华美的厅中。

“看呵!”穿凿说,“他又在寻出来了。”

约翰向那手指所指的处所看。他看见一个年老的太太怎样地在交谈中骤然合了眼,以及美丽的年青的姑娘怎样地打一个寒噤,因此站住并且凝视着前方。

“到什么时候呢?”穿凿问死。

“这是我的事。”死说。

“我还要将这一样的社会给约翰看一回,”穿凿说。他于是歪着嘴笑而且 小约翰 起眼睛来。“可以么?”

“今天晚上么?”死问。

“为什么不呢?”穿凿说,“那地方既无时间,又无时候。现在是,凡有永是如此的,以及凡有将要如此的,已经永在那里了。”

“我不能同去,”死说,“我有太多的工作。然而用了那名字,叫我们俩所认识的那个罢,而且没有我,你们也可以觅得道路的。”

于是他们穿过寂寞的街,走了一段路,煤气灯焰在夜风中闪烁,黑暗的寒冷的水拍着河堤。柔媚的音乐逐渐低微,终于在横亘大都市上的大安静里绝响了。

忽然从高处发出一种全是金属的声音,一片清朗而严肃的歌曲。

这都从高的塔里蓦地落到沉睡的都市上——到小约翰的沉郁昏暗的魂灵上。他惊异着向上看。那钟声挟了欢呼着升腾起来,而强有力地撕裂了死寂的,响亮的调子悠然而去了。这在沉静的睡眠和黑暗的悲戚中间的高兴的声音,典礼的歌唱,他听得很生疏。

“这是时钟,”穿凿说,“这永是这样地高兴,一年去,一年来。每一小时,他总用了同等的气力和兴致唱那同一的歌曲。在夜里,就比白天响得更有趣,——似乎是钟在欢呼它的无须睡觉,它下面是千数的忧愁和啼哭,而它却能够接续着一样地幸福地歌吟。然而倘若有谁死掉了,它便更其有趣地发响。”

又升腾了一次欢呼的声音。

“有一天,约翰,”穿凿接续着,“在一间寂静的屋子中的窗后面,将照着一颗微弱的小光。是一颗沉思着发抖,且使墙上的影子跳舞的,沉郁的小光。除了低微的梗塞的呜咽之外,屋子里更无声音作响。其中站着一张白幔的床,还有打皱的阴影。床上躺着一点东西,也是白而且静。这将是小约翰了。——阿,于是这歌便高声地高兴地响进屋里来,而且在歌声中,在他死后的最初时间中行礼。”——

十二下沉重的敲打,迟延着在空中吼动了。当末一击时,约翰仿佛便如入梦,他不再走动了,在街道上飘浮了一段,凭着穿凿的手的提携。在火速的飞行中,房屋和街灯都从旁溜过去了。死消失了。现在是房屋较为稀疏。它们排成简单的行列,其间是黑暗的满是秘密的洞穴,有沟,有水洼,有废址和木料,偶然照着煤气的灯光。终于来了一个大的门带着沉重的柱子和高的栅栏。一刹那间他们便飘浮过去,并且落在大沙堆旁的湿草上了。约翰以为在一个园子里了,因为他听得周围有树木瑟瑟地响。

“那么,留神罢,约翰!还要以为我知道得比旋儿不更多。”

于是穿凿用了大声喊出一个短而黑暗的,使约翰战栗的名字来。幽暗从各方面反应这声响,风以呼啸的旋转举起它,——直到它在高天中绝响。

约翰看见,野草怎样地高到他的头,而刚才还在他脚下的小石子,怎样地已将他的眺望遮住了。穿凿在他旁边,也同他一样小,用两手抓住那小石,使出全身的力量在转它。细而高的声音的一种纷乱的叫唤,从荒芜了的地面腾起。

“喂,谁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野东西!”这即刻发作了。

约翰看见黑色的形相忙乱着穿插奔跑。他认识那敏捷的黑色的马陆虫,发光的棕色的蠼螋带着它的细巧的铗子,鼠妇虫有着圆背脊,以及蛇一流的蜈蚣。其中有一条长的蚯蚓,电一般快缩回它的洞里去了。

穿凿斜穿过这活动的吵闹的群,走向蚯蚓的洞口。

“喂,你这长的裸体的坏种。——出来,带着你的红的尖鼻子!”穿凿大声说。

“得怎样呢?”那虫从深处问。

“你得出来,因为我要进去,你懂么,精光的嚼沙者!”

蚯蚓四顾着从洞口伸出它的尖头来,又向各处触探几回,这才慢慢地将那长的裸露的身子稍稍拖近地面去。

穿凿遍看那些因为好奇而奔集的别的动物。

“你们里面的一个得同去,并且在我们前面照着亮。不,黑马陆,你太胖,而且你带着你的千数条爪子会使我头昏眼花。喂,你,蠼螋!你的外观中我的意。同走,并且在你的铗子上带着光!马陆,跑,去寻一个迷光,或者给我拿一个烂木头的小灯来。”

他的出令的声音挥动了动物们,它们奉行了。

他们走下虫路去。他们前面是蠼螋带着发光的木头,于是穿凿,于是约翰,那下面是狭窄而黑暗。约翰看见沙粒微弱地照在淡薄的蓝色的微光中。沙粒都显得石一般大,半透明,由蚯蚓的身子磨成紧密的光滑的墙了。蚯蚓是好奇地跟随着。约翰向后看,只见它的尖头有时前伸,有时却等待着它的身子的拖近。

他们沉默着往下,——长而且深。在约翰过于峻峭的路,穿凿便搀扶他。那似乎没有穷尽!永是新的沙粒,永是那蠼螋接着向下爬,随着道路的转弯,转着绕着。终于道路宽一点了,墙壁也彼此离远了。沙粒是黑而且潮,在上面成为一个轩洞,洞面有水点引成光亮的条痕,树根穿入轩洞中,象僵了的蛇一样。

于是在约翰的眼前忽然竖着一道挺直的墙,黑而高,将他们之前的全空间都遮断了。蠼螋转了过来。

“好,那就同到了后面了,蚯蚓已经知道。这是它的家。”

“来,指给我们路!”穿凿说。

蚯蚓慢慢地将那环节的身子拖到黑墙根,并且触探着。约翰看出,墙是木头。到处散落成淡棕色的尘土了。那虫便往里钻,将长的柔软的身子滑过孔穴去。

“那么,你,”穿凿说,便将约翰推进那小的潮湿的孔里。一刹那间,他在软而湿的尘芥里吓得要气绝了,于是他觉得他的头已经自由,并且竭全力将自己从那小孔中弄出。周围似乎一片大空间。地面硬且潮,空气浓厚而且不可忍受地郁闷。约翰几乎不敢呼吸,只在无名的恐怖中等待着。

他听到穿凿的声音空洞地发响,如在一个地窖里似的。

“这里,约翰,跟着我!”——

他觉得,他前面的地,怎样地隆起成山,——由穿凿引导着,他在浓密的幽暗中踏着这地面。他似乎走在一件衣服上,这随着脚步而高低。他在沟洼和丘冈上磕碰着,其时他追随着穿凿,直到一处平地上,紧紧地抓住了一枝长的梗,象是柔软的管子。

“我们站在这里好!灯来!”穿凿叫喊。

于是从远处显出微弱的小光,和那拿着的虫一同低昂着。光移得越近,惨淡的光亮照得空间越满,约翰的窘迫便也越大了。

他踏过的那山,是长而且白,捏在他手里的管子,是棕色的,还向下引成灿烂的波线。

他辨出一个人的颀长僵直的身体,以及他所立的冰冷的地方,是前额。

他面前就现出两个深的黑洞,是陷下的眼睛,那淡蓝的光还照出瘦削的鼻子和那灰色的,因了怖人的僵硬的死笑而张开的唇吻。

从穿凿的嘴里发一声尖利的笑,这又即刻在潮湿的木壁间断气了。

“这是一个惊奇,约翰!”

那长的虫从尸衣的折迭间爬出;它四顾着,将自己拖到下颚上,经过僵直的嘴唇,滑进那乌黑的嘴洞里去了。

“这就是跳舞会中的最美的,——你以为比妖精还美的。那时候,她的衣服和蜷发喷溢着甜香,那时候,眼睛是流盼而口唇是微笑,——现在固然是变了一点了。”

在他所有的震慑中,约翰的眼里却藏着不信。这样快么?——方才是那么华美,而现在却已经……?

“你不信我么?”穿凿歪了嘴笑着说。“那时和现在之间,已经是半世纪了。那里是既无时候,也无时间。凡已经过去的,将要是永久,凡将要来的,已经是过去了。这你不能想,然而应该信。这里一切都是真实,凡我所指示你的一切,是真的,真的!这是旋儿所不能主张的!”

穿凿嘻笑着跳到死尸的脸上往来,还开了一个极可恶的玩笑。他坐在眉毛上,牵着那长的睫毛拉开眼睑来。那眼睛,那约翰曾见它高兴地闪耀的,是疲乏地凝固了,而且在昏黄的小光中,皱蹙地白。

“那么,再下去!”穿凿大呼,“还有别的可看哩!”

蚯蚓慢慢地从右嘴角间爬出,而这可怕的游行便接下去了。

不是回转,——却是向一条新的,也这么长而且幽暗的道路。

“一个老的来了,”当又有一道黑墙阻住去路的时候,蚯蚓说。“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这比起前一回来,稍不讨厌。除了一个不成形的堆,从中露着白骨之外,约翰什么也看不见。成百的虫豸们和昆虫们正在默默地忙着做工。那光惹起了惊动。

“你们从那里来?谁拿光到这里来?我们用不着这个!”

它们并且赶快向沟里洞里钻进去了。但它们认出了一个同种。

“你曾在这里过么?”虫们问,“木头还硬哩。”

首先的虫否认了。

他们再往远走,穿凿当作解释者,将他所知道的指给小约翰。来了一个不成样子的脸带着狞视的圆眼,膨胀的黑的嘴唇和面庞。

“这曾是一位优雅的先生,”他于是高兴地说,“你也许曾经见过他,这样地富,这样地阔,而且这样地高傲。他保住了他的尊大了。”

这样地进行。也有瘦损的,消蚀了的形体,在映着微光而淡蓝地发亮的白发之间,也有小孩子带着大头颅,也有中年的沉思的面目。

“看哪,这是在他们死后才变老的。”穿凿说。

他们走近了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高吊着嘴唇,白色的牙齿在发亮。当前额中间,有一个圆的,乌黑的小洞。

“这人被永终用手艺草草完事了。为什么不忍耐一点呢?无论如何他大概总得到这里来的。”

而且又是道路,而且是新的道路,而且又是伸开的身体带着僵硬的丑怪的脸,和不动的,交叉着迭起来的手。

“我不往下走了,”蠼螋说,“这里我不大熟悉了。”

“我们回转罢。”蚯蚓说。

“前去,只要前去!”穿凿大叫起来。

这一行又前进。

“一切,凡你所见的,存在着,”穿凿进行着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只有一件东西不真。那便是你自己,约翰。你没有在这里,而且你也不能在这里。”

他看见约翰因了他的话,露出恐怖的僵直的眼光,便发了一通响亮的哗笑。

“这是一条绝路,我不前进了。”蠼螋烦躁着说。

“我却偏要前进,”穿凿说,而且一到道路的尽头,他便用两手挖掘起来了。“帮我,约翰!”

约翰在困苦中,不由自主地服从了,挖去那潮湿的微细的泥土。

他们浴着汗水默默地继续着工作,直到他们撞在黑色的木头上。

蚯蚓缩回了环节的头,并且向后面消失了。蠼螋也放下它的光,走了回去。

“你们进不去的,这木头太新。”它临走时说。

“我要!”穿凿说,并且用爪甲从那木头上撕下长而白的木屑来。

一种可怕的窘迫侵袭了约翰。然而他必得,他不能别的。

黑暗的空隙终于开开了。穿凿取了光,慌忙爬进去。

“这里,这里!”他叫着,一面跑往头那边。

但当约翰到了那静静地交叉着迭在胸脯上面的手那里的时候,他必须休息了。他见有瘦的,苍白的,在耳朵旁边半明半暗的手指,正在他前面。他忽然认得了,他认识手指的切痕和皱襞,长的,现在是染成深蓝了的指甲的形状。他在示指上看出一个棕色的小点来。这是他自己的手。

“这里,这里!”穿凿的声音从头那边叫喊过来。“看一下子罢,你可认识他么?”

可怜的约翰还想重行起来,走向那向他闪烁着的光去。然而他不再能够了。那小光消成完全的幽暗,他也失神地跌倒了。

十二

他落在一个深的睡眠里,直到那么深,在那里没有梦。

当他又从这幽暗中起来,——慢慢地——到了清晨的苍茫凉爽的光中,他拂去了斑斓的,温柔的旧梦。他醒了,有如露珠之从一朵花似的,梦从他的灵魂上滑掉了。

还在可爱的景象的错杂中,半做着梦的他的眼睛的表情,是平静而且和蔼。

但因了当着黯淡的白昼之前的苦痛,他如一个羞明者,将眼睛合上了。凡有在过去的早晨所曾见的,他都看见。这似乎已经很久,很远了。然而还是时时刻刻重到他的灵魂之前,从哀愁的早晨起,直到寒栗的夜里。他不能相信,那一切恐怖,是会在一日之中出现的。他的窘迫的开初,仿佛已经是这样远,象失却在苍茫的雾里一般。

柔和的梦,无影无踪地从他的灵魂上滑去了——穿凿摇撼他——而沉郁的时光于是开始,懒散而且无色,是许多许多别的一切的前驱。

但是凡有在前夜的可怕的游行中所见的,却停留在他那里。这单是一个骇人的梦象么?

当他踌躇着将这去问穿凿的时候,那一个却嘲笑而诧异地看着他。

“你想什么?”他问。

然而约翰却看不出他眼里的嘲笑,还问,他看得如此清楚而且分明,如在面前的一切,是否真是这样地出现了?

“不,约翰,你却怎样地胡涂呵!这样的事情是决不能发生的。”

约翰不知道他须想什么了。

“我们就要给你工作了。那么,你便不再这样痴呆地问了。”

他们便到那要帮助约翰,来觅得他所寻觅的号码博士那里去。

在活泼的街道上,穿凿忽然沉静地站住了,并且从大众中指出一个人来给约翰看。

“你还认识他么?”他问,当约翰大惊失色,凝视着那人的时候,他便在街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哗笑来。

约翰在昨夜见过他,深深地在地下。——

博士亲切地接待他们,并且将他的智慧颁给约翰。他听至数小时之久,在这一天,而且在以后的许多天。

约翰所寻觅的,博士也还未曾觅得。他却几乎了,他说。他要使约翰上达,有如他自己一般。于是他们俩就要达了目的。

约翰倾听着,学习着,勤勉而且忍耐,——许多日之久,——许多月之久。他仅怀着些少的希望,然而他懂得,他现在应该进行,——进行到他所做得到。他觉得很奇特。他寻觅光明,越长久,而他的周围却越昏暗。凡他所学的一切的开端,是很好的,——只是他钻研得越深,那一切也就越凄凉,越黯淡。他用动物和植物,以及周围的一切来开手,如果观察得一长久,那便成为号码了。一切分散为号码,纸张充满着号码。博士以为号码是出色的,他并且说,号码一到,于他是光明,——但在约翰却是昏暗。

穿凿伴住他,倘或他厌倦和疲乏了,便刺戟他。享用或叹赏的每一瞬息,他便埋怨他。

约翰每当学到,以及看见花朵怎样微妙地凑合,果实怎样地结成,昆虫怎样不自觉地助了它们的天职的时候,是惊奇而且高兴。

“这却是出色。”他说,“这一切是算得多么详尽,而且造得多么精妙和合式呵!

“是的,格外合式,”穿凿说,“可惜,那合式和精妙的大部分,是没有用处的。有多少花结果,有多少种子成树呢?”

“然而那一切仿佛是照着一个宏大的规划而作的,”约翰回答,“看罢!蜜蜂们自寻它们的蜜而不知道帮助了花,而花的招致蜜蜂是用了它们的颜色。这是一个规划,两者都在这上面工作,不识不知地。”

“这见得真好,但欠缺的也还多。假使那蜜蜂觉得可能,它们便在花下咬进一个洞去,损坏了那十分复杂的安排。伶俐的工师,被一个蜜蜂当作呆子!”

在人类和动物之间的神奇的凑合,那就显得更坏了。他从约翰以为美的和艺术的一切之中,指出不完备和缺点。他指示他能够侵略人和动物的,苦恼和忧愁的全军, [大概是指病原菌。] 他还偏喜欢选取那最可厌的和最可恶的。

“这工师,约翰,对于他所做的一切,确是狡狯的,然而他忘却了一点东西。人们做得不歇手,只我要弭补一切损失。但看你的周围罢!一柄雨伞,一个眼镜,还有衣服和住所,都是人类的补工。这和那大规划毫无关系。那工师却毫不盘算,人们会受寒,要读书,为了这些事,他的规划是全不中用的。他将衣服交给他的孩子们,并没有盘算他们的生长。于是一切人们,便几乎都从他们的天然衣服里长大了。他们便自己拿一切到手里去,全不再管那工师和他的规划。没有交给他们的,他们也无耻地放肆地拿来,——还有分明摆着的,是使他们死,于是他们便往往借了各种的诡计,在许多时光中,来回避这死。”

“然而这是人们之罪,”约翰大声说,“他们为什么任性远离那天然的呢?”

“呵,你这胡涂的约翰!倘或一个保姆使一个单纯的孩子玩耍火,并且烧起来了,——谁担负这罪呢?那不识得火的孩子,还是知道那要焚烧的保姆呢?如果人们在困苦中或不自然中走错了,谁有罪,他们自己呢,还是他们和他相比,就如无知无识的孩子们一般的,无所不知的工师呢?

“他们却并非不知,他们曾经知道……”

“约翰,假如你告诉一个孩子,‘不要弄那火,那是会痛的!’假使那孩子仍然弄,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叫作痛,你就能给你脱去罪名,并且说:‘看呀!这孩子是并非不知道的么?’你深知道,那是不来听你的话的。人们就如孩子一般耳聋和昏愦。但玻璃是脆的,粘土是软的。谁造了人类而不计算他们的昏愦,便如那等人一样,他用玻璃造兵器而不顾及它会破碎,用粘土做箭而不顾及它一定要弯曲。”

这些话象是纷飞的火滴一般,落在约翰的灵魂上。他的胸中萌生了大悲痛,将他那先前的,在夜间寂静和无眠的时候,常常因此而哭的苦痛驱除了。

唉!睡觉呵!睡觉呵!——曾有一时——多日之后,——睡觉在他是最好的时候了。其中没有思想,也没有悲痛,他的梦还是永远引导他重到他的先前的生活去。当他梦着的时候,他仿佛觉得很华美,但在白昼,却不再能够想象那是怎样了。他仅知道他的神往和苦痛,较胜于他现今所知道的空虚和僵死的感觉。有一回,他曾苦痛地神往于旋儿,有一回,他曾时时等候着荣儿。那是多么华美呵!

荣儿!——他还在神往么?——他学得越多,他的神往便越消失。因为这也散成片段了,而且穿凿又使他了然,什么是爱。他于是自愧,号码博士说,他还不能从中做出号码来,然而快要出现了。小约翰的周围,是这样的黑暗而又黑暗。

他微微觉得感谢,是在他和穿凿的可怕的游行里,没有看见荣儿。

当他和穿凿提及时,那人不说,却只狡狯地微笑。然而约翰懂得,这是并不怜恤他。

约翰一有并不学习和工作的时间,穿凿便利用着领他到人间去。他知道带他到各处,到病院中,病人们躺在大厅里,——苍白消瘦的脸带着衰弱或苦痛的表情的一长列——那地方是忧郁的沉静,仅被喘息和叫唤打断了。穿凿还指示他,其中的几个将永不能出这大厅去。倘在一定的时间,人们的奔流进向这厅,来访问他患病的亲戚的时候,穿凿便说:“看哪,大家都知道,便是他们也将进这屋子和昏暗的大厅里面来,为的是毕竟在一个黑箱子里抬出去。”

——“他们怎么能这样高兴呢?”约翰想。

穿凿领他到楼上的一间小厅中,其中充满着伤情的半暗,从邻室里,有风琴的遥响,不住地梦幻地传来。于是穿凿从众中指一个病人给他看,是顽钝地向前凝视着沿了墙懒懒地爬来的一线日光的。

“他在这里躺了七年了,”穿凿说。——“他是一个海员,他曾见印度的椰树,日本的蓝海,巴西的森林。现在他在七个长年的那些长日子,消受着一线日光和风琴游戏。他不再能走出这里了,然而还可以经过这样的一倍之久。”

从这一日起,约翰是极可怕的梦,他忽然醒来了,在小厅中,在如梦的声响中的伤情的半暗里,——至于直到他的结末,只看见将起将灭的黄昏。

穿凿也领他到大教堂,使他听在那里说什么。他引他到宴会,到盛大的典礼,到几家的闺房。

约翰学着和人们认识,而且他屡次觉得,他应该想想他先前的生活,旋儿讲给他的童话和他自己的经历,有一些人,是使他记起那想在星星中看见它亡故的伙伴的火萤的,——或者那金虫,那比别个老一天,而且谈论了许多生活本分的,——他听到故事,则使他记起涂雅泼剌,那十字蜘蛛中的英雄,或者记起鳗鱼,那只是躺着吃,因为一个肥胖的年青的王,就显得特别体面的。对于自己,他却比为不懂得什么叫作生活本分,而飞向光中去的那幼小的金虫。他似乎无助地残废地在地毯上各处爬,用一条线系着身子,一条锋利的线,而穿凿则牵着,掣着它。

唉,他将永不能再觅得那园子了,——沉重的脚何时到来,并且将他踏碎呢?

他说起旋儿,穿凿便嘲弄他。而且他渐渐相信起来了,旋儿是从来没有的。

“然而,穿凿,那么,匙儿也就不成立了,那就全没有什么成立了。”

“全无!全无!只有人们和号码,这都是真的,存在的,无穷之多的号码。”

“然而,穿凿,那么,你就骗了我了。使我停止,使我不再寻觅罢,——使我独自一个罢!”

“死怎么对你说,你不知道了么?你须成一个人,一个完全的人。”

“我不愿意。这太可怕!”

“你必须——你曾经愿意了的。看看号码博士罢,他以为这太可怕么?你要同他一样。”

这是真实。号码博士仿佛长是平静而且幸福。不倦地不摇地他走他的路,学着而且教着,知足而且和平。

“看他罢,”穿凿说,“他看见一切,而仍然一无所见。他观察人类,似乎他自己是别的东西,和他们全不一样。他闯过疾病和困苦之间,似乎不会受伤,而且他还与死往还,如不死者。他只希望懂得他之所见,而凡有于他显然的,在他是一样地正当。只要一懂得,他便立即满足了。你也须这样。”

“我却永不能。”

“好,那我就不能帮助你了。”

这永是他们的交谈的无希望的结束。约翰是疲乏而且随便了,寻觅又寻觅,是什么和为什么,他不复知道了。他已如旋儿所说的许多人们一般。

冬天来了,他几乎不知道。

当一个天寒雾重的早晨,潮湿的污秽的雪躺在街道上,并且从树木和屋顶上点滴着的时候,他和穿凿走着他平日的路。

在一处,他遇见一列年青的姑娘,手上拿着教科书。她们用雪互掷着,笑着,而且彼此捉弄着,他们的声音在雪地上清彻地发响。听不到脚步和车轮的声响,只有马的,或者一所店门的关闭,象似一个铃铛的声音。高兴的笑声,清彻地穿过这寂静。

约翰看见,一个姑娘怎样地看他而且向他凝望着,她穿一件小皮衣,戴着黑色的帽子。他熟识她的外貌,却仍不知道她是谁。她点头,而且又点一回头。

“这是谁呢?我认识她。”

“是的,这是可能的。她叫马理,有几个人称她荣儿。”

“不,这不能是。她不象旋儿。她是一个平常的姑娘。”

“哈!哈!哈!她不能象一个并不存在的或人的。然而她是,她是的。你曾经这样地很仰慕她,我现在要将你弄到她那里去了。”

“不,我不愿意见她。我宁可见她死,象别人一样。”

约翰不再向各处观看了,却是忙忙地前奔,并且喃喃着:

“这是结局。全不成立!全无!”

十三

最初的春晨的清朗温暖的日光,弥漫了大都市。明净的光进到约翰住着的小屋子中;低的顶篷上有一条大的光条,是波动着的运河的水的映象,颤抖而且闪动。

约翰坐在日照下的窗前,向大都市眺望,现在是全然另一景象了。灰色的雾,换成灿烂的蓝色的阳光,笼罩了长街的尽头和远处的塔。石片屋顶的光线闪作银白颜色;一切房屋以清朗的线和明亮的面穿过日光中,——这是浅蓝天中的一个温暖的渲染。水也仿佛有了生气了。榆树的褐色的嫩芽肥而有光,喧嚷的麻雀们在树枝间鼓翼。

当他在眺望时,约翰的心情就很奇特。日光将他置身于甜的昏迷中了。其中是忘却和难传的欢乐。他在梦里凝视着波浪的光闪,饱满的榆芽,还倾听着麻雀的啾唧。在这音响里是大欢娱。

他久没有这样地柔和了;他久没有觉得这样地幸福了。

这是他重行认识的往日的日照。这是往日叫他去到自由的太阳,到园子里,他于是在暖地上的一道旧墙荫中,——许多工夫,可以享用那温暖和光辉,一面凝视着面前的负暄的草梗。

在沉静中,于他是好极了,沉静给他以明确的家乡之感,——有如他所记得,多年以前在他母亲的腕中。他并不饮泣或神驰,而必须思想一切的过去。他沉静地坐着,梦着,除了太阳的照临之外,他什么也不希望了。

“你怎么这样沉思地坐着呢,约翰?”穿凿叫喊,“你知道,我是不容许做梦的。”

约翰恳求地抬起了出神的眼睛。

“再给我这样地停一会罢,”他祈求说,“太阳是这样好。”

“你在太阳里会寻出什么来呢,喂?”穿凿说。“它并非什么,不过是一枝大蜡烛,你坐在烛光下或是在日光下,完全一样的。看罢!街上的那阴影和亮处,——也即等于一个安静地燃烧着而不闪动的灯火的照映。而那光,也不过是照着世界上的极渺小的一点的一个极渺小的小火焰罢了,那边!那边!在那蔚蓝旁边,在我们上面和底下,是暗,冷而且暗!那边是夜,现在以及永久!”

但他的话于约翰没有效。沉静的温暖的日光贯澈了他,并且充满了他的全灵魂了,——在他是平和而且明晰。

穿凿带着他到号码博士的冰冷的住所去。日象还在他的精神上飘泛了一些时,于是逐渐黯淡了,当正午时分,在他是十足的幽暗。

但到晚间,他又在都市的街道上趱行的时候,空气闷热,且被潮湿的春气充塞了。一切的发香都强烈了十倍,而在这狭窄的街中,使他窘迫。惟在空旷处,他齅出草和树林的新芽。在都市上,他看见春,在西方天际嫩红中的平静的小云里。

黄昏在都市上展开了嫩色的柔软的银灰的面纱。街上是寂静了,只在远处有一个手拉风琴弄出悲哀的节奏,——房屋向着红色的暮天,都扬起一律的黑影,还如无数的臂膊一般,在高处伸出它们的尖端和烟突来。

这在约翰,有如太阳末后照在大都市上时的和蔼的微笑,——和蔼地如同宽恕了一件傻事的微笑似的。那微微的温暖,还来抚摩约翰的双颊。

于是悲哀潜入了约翰的心,有这样沉重,致使他不能再走,且必须将他的脸伸向远天中深深地呼吸了。春天在叫他,他也听到。他要回答,他要去。这一切在他是后悔,爱,宽恕。

他极其神往地向上凝视。从他模胡的眼里涌出泪来。

“去罢!约翰!你不要发呆罢,人们看着你哩。”穿凿说。

蒙胧而昏暗地向两旁展开着长的单调的房屋的排列。是温和的空气中的一个苦恼,是春声里面的一声哀呼。

人们坐在门内和阶沿上,以消受这春天。这于约翰象是一种嘲侮。污秽的门畅开着,浑浊的空间等候着那些人。在远处还响着手拉风琴的悲哀的音调。“呵,我能够飞开这里,远去,冈上,海上!”

然而他仍须伴着高的小屋子,而且他醒着躺了这一夜。

他总要想念他父亲,以及和他同行的远道的散步,——如果他走在他的十步之后,那父亲就给他在沙土上写字母。他总要想念那地丁花生在灌木之间的处所,以及和父亲同去搜访的那一天。他整夜看见他的父亲的脸一如先前,他在夜间安静的灯光中顾盼他,还倾听他笔锋写字的声响。

于是他每晨祈求穿凿,还给他回乡一回,往他的家和他的父亲,再看一遍沙冈和园子。现在他觉出他先前的爱父亲,过于普烈斯多和他的小屋子了,因为他现在只为他而祈求。

“那就只告诉我,他怎样了,我出外这么久,他还在恼我么?”

穿凿耸一耸肩。——“即使你知道了,于你有什么益呢?”

春天却过去了,呼唤他,越呼越响。他每夜梦见冈坡上的暗绿的苔藓,透了嫩的新叶而下的阳光。

“这是不能久长如此的,”约翰想,“我就要支持不住了。”

每当他不能入睡的时候,他往往轻轻地起来,走到窗前,向着暗夜凝视。他看见蒸腾的蒙茸的小云,怎么慢慢地溜过月轮旁边,平和地飘浮在柔和的光海里。他便想,在那远方,冈阜是怎样地微睡在闷热的深夜中!在深的小树林间,绝无新叶作响,潮湿的莓苔和鲜嫩的桦条也将发香,那该是怎样地神奇呵。他仿佛听得远处有虾蟆的抑扬的合唱,满是秘密地浮过田野来,还有唯一的鸟的歌曲,是足以伴那严肃的寂静的,它将歌曲唱得如此低声地哀怨地开头,而且陡然中断,以致那寂静显得更其寂静了。鸟在呼唤他,一切都在呼唤他。他将头靠着窗沿,并且在他的臂膊上呜咽起来了。

“我不能!——我受不住。倘我不能就去,我一定会就死了。”

第二天穿凿叫他醒来的时候,他还坐在窗前;他就在那里睡着了,头靠在臂膊上。——

日子过去了,又长又热,——而且无变化。然而约翰没有死,他还应该担着他的苦痛。

有一日的早晨,号码博士对他说:

“我要去看一个病人,约翰,你愿意同我去么?”

号码博士有博学的名声,而且对于病和死,有许多人来邀请他的帮助。约翰是屡次伴过他的。

穿凿在这早晨异常地高兴。他总是倒立,跳舞,翻筋斗,并且玩出各种疯狂似的说笑来。他不住地非常秘密地窃笑着,象一个准备着给人一吓的人。

但号码博士却只是平常一样严正。

这一日他们走了远的路。用铁路,也用步行。约翰是还没有一同到过外边的。

这是一个温暖的,快乐的日子。约翰从车中向外望,那广大的碧绿的牧场,带着它欲飞的草和吃食的家畜,都在他身边奔过去了。他看见白胡蝶在种满花卉的地上翩跹,空气为了日热发着抖。

但他忽而悚然了:那地方展布着长的,起伏的连冈。

“唉,约翰,”穿凿窃笑着,“那就要中你的意了,你看罢!”

半信半疑地约翰注视着沙冈。沙冈越来越近。仿佛是两旁的长沟,正在绕着它们的轴子旋转,还有几所人家,都在它们旁边扑过去了。

于是来了树木;茂密的栗树,盛开着,带着千数大的或红或白的花房,暗蓝绿色的枞树,高大而堂皇的菩提树。

这就是真实:他须再见他的沙冈。列车停止了,——三人于是在成荫的枝柯下面行走。

这是深绿的莓苔,这是日光在林地上的圆点,这是桦条和松针的幽香。

“这是真实么?——这是实际么?”约翰想,“幸福要来了罢?”

他的眼睛发光了,他的心大声地跳着。他快要相信他的幸福了。这些树木,这地面,他很熟识,——他曾经屡次在这树林道中往来。

只有他们在道路上,此外没有人。然而约翰要回顾,仿佛有谁跟着他们似的。他又似乎从槲树枝间,望见一个黑暗的人影,每当那路的最末的转角,便看不分明了。

穿凿阴险地暧昧地注视他。号码博士大踏步走,看着目前的地面。

道路于他更熟识,更相信了,他认得每一丛草,每一块石。约翰忽然剧烈地吃了惊,因为他站在他自己的住所前面了。

屋前的栗树,展开着它那大的手一般的叶子。直到上面的最高枝梢上,在繁密的圆圆的丛叶里,煊赫着华美的白色的繁花。

他听到开门的熟识的声响,——他又齅到他自己的住所的气味。于是他认出了各进路,各门户,每一点,——都带着一种离乡的苦痛的感觉。凡有一切,都是他的生活的,他的寂寞而可念的儿童生活的一部分。对于这些一切物事,他曾经和它们谈天,和它们在自己的理想生活中过活,这里是他决不放进一个他人的。然而现在他却觉得从这全部老屋分离,推出了,连着它们的各房间,各进路和各屋角。他觉得这分离极难挽回,他的心绪正如他在探访一个坟庄,这样地凄凉和哀痛。

只要有普烈斯多迎面跳来,那也许就减少一点非家的况味,然而普烈斯多却一定已经跑掉,或者死掉了。

然而父亲在那里呢?

他回顾开着的门和外面的日光下的园子,他看见那人,那似乎在路上追随着他们的,现在已经走向房屋来了。他越来越近,那走近仿佛只见加增。他一近门,门口便充满了一个大的,寒冷的影子。于是约翰就认出了这人。

屋里是死静,他们沉默着走上楼梯去。有一级是一踏常要作响的,——这约翰知道。现在他也听到,怎样地发了三回响,——这发响象是苦痛的呻吟。但到第四回的足踏,却如隐约的呃逆了。

而且约翰在上面还听到一种喘息,低微而一律,有如缓慢的时钟的走动,是一种苦痛而可怕的声音。

他的小屋子的门畅开着。约翰赶紧投以胆怯的一瞥。那地毯上的奇异的花纹是诧异而无情地凝视他,时钟站得静静地。

他们走进那发出声音来的房里去。这是父亲的卧室。太阳高兴地照着放下的绿色的床帏。西蒙,那猫,坐在窗台上的日照里。全房充满着葡萄酒和樟脑的郁闷的气味。一种低微的抽噎,现在就从近处传来了。

约翰听到柔软的声音的细语和小心的脚步的微声。于是绿帏便被掣起了。

他看见了父亲的脸,这是他近来常在目前看见的。然而完全两样了。亲爱的严正的外貌已经杳然,但在可怕的僵视。苍白了,还带着灰色的阴影。看见眼白在半闭的眼睑下,牙齿在半开的口中。头是陷枕中间,每一呻吟便随着一抬起,于是又疲乏地落在旁边了。

约翰屹立在床面前,大张了僵直的眼睛,瞠视着熟识的脸。他想什么,他不知道,——他不敢用手指去一触,他不敢去握那疲乏地放在白麻布上的,衰老的干枯的双手。

环绕他的一切都黑了,那太阳,那明朗的房子,那外面的丛绿,以及历来如此蔚蓝的天空,——一切,凡有在他后面的,黑了,黑,昏昧地,而且不可透彻地。在这一夜,他也别无所见,只在前面看见苍白的头。他还应该接着只想这可怜的头,这显得如此疲乏,而一定永是从新和苦痛的声息一同抬起的。

定规的动作在一转瞬间变化了。呻吟停歇,眼睑慢慢地张开,眼睛探索似的向各处凝视,嘴唇也想表出一点什么来。

“好天,父亲!”约翰低声说,并且恐怖地发着抖,看着那探索的眼睛。那困倦的眼光于是看了他一刹时,一种疲乏的微笑,便出现在陷下的双颊上。细瘦的皱缩的手从麻布上举起,还向约翰作了一种不分明的动作,就又无力地落下了。

“唉,什么!”穿凿说,“只莫是愁叹场面!”

“给我闪开,约翰?”号码博士说,“我们应该看一看,我们得怎么办。”

博士开手检查了,约翰却离开卧床,站在窗口。他凝视那日照的草和清朗的天空,以及宽阔的栗树叶,叶上坐着肥蓝大的蝇,在日光中莹莹地发闪。那呻吟又以那样的定规发作了。

一匹黑色的白头鸟在园里的高草间跳跃,——大的,红黑的胡蝶在花坛上盘旋,从高树的枝柯中,冲出了野鸽的柔媚的钩辀,来到约翰的耳朵里。

里面还是那呻吟,永是如此,永是如此。他必须听,——而且这来得一律,没有变换,就如下坠的水滴,会使人发狂。他紧张着等候那每一间歇,而这永是又发作了,——可怕如死的临近的脚步。

而外面是温暖的,适意的日和。一切在负暄,在享受。因了甘美的欢乐,草颤抖着,树叶簌簌着,——高在树梢上,深在蠢动的蔚蓝中,飘浮着一只平静地鼓翼的苍鹭。

约翰不懂这些,这一切于他都是疑团。他的灵魂是这样地错乱和幽暗。——

“怎么这一切竟同时到我这里呢?”他自己问。

“我真是他么?这是我的父亲,我本身的父亲么?——我的,我约翰的?”

在他,似乎是他在说起一个别的人。一切是他所听到的故事。他听得有一个人讲,讲约翰,讲他所住的房屋,讲他舍去而垂死的他的父亲。他自己并非那他,他是听到了谈讲。这确是一般悲惨的故事,很悲惨。但他和这是不相干的。

是的!——是的!偏是!他自己就是那他,他!约翰!

“我不懂得这事情,”号码博士站起身来的时候,说,“这是一个疑难的症候。”

穿凿站在约翰的近旁。

“你不要来看一看么,约翰?这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博士不懂它。”

“放下我,”约翰说,也不回头。“我不能想。”

但穿凿却立在约翰的后面,对他絮语,照例尖利地传入他的耳朵来。

“不想?——你相信,你不能想么?那是你错了。你应该想。你即使看着丛绿和蓝色的天,那是于你无益的。旋儿总是不来的。而且在那边的生病的人,无论如何就要死的。这你看得很明白,同我们一样。他的苦恼是怎样呢,你可想想么?”

“我不知道那些,我不要知道那些。”

约翰沉默了,并且倾听着呻吟,这响得如低微的苛责的哀诉。号码博士在一本小书上写了一点略记。床头坐着那曾经追随他们的黑暗的形象。——低着头,向病人伸开了长臂膊,深陷的眼睛看定了时钟。

尖利的絮语又在他的耳边发作了。

“你为什么这样凄凉地注视呢,约翰?你确有你的意志的。那边横着沙冈,那边有日光拂着丛绿,那边有禽鸟在歌唱和胡蝶在翩跹。你还希望什么呢,等候旋儿么?如果他在一个什么地方,那他就一定在那地方的,而他为什么不来呢?——他可是太怕那在头边的幽暗朋友么?但他是永在那里的。”

“你可看出,一切事情都是想象么,约翰?”

“你可听清那呻吟么?这比刚才已经微弱一点了,你能听出它不久就要停止。那么,怎么办呢?当你在外面冈蔷薇之间跑来跑去的时候,也曾有过那么多的呻吟了。你为什么站在这里,悲伤着,而不象你先前一般,到沙冈去呢?看哪!那边是一切烂熳着,馥郁着,而且歌唱着,象毫无变故似的。你为什么不参与一切兴趣和一切生活的呢?”

“你方才哀诉着,神往着,——那么,我就带领你去,到你要去的地方,我也不再和你游览了,我让你自由,通过高草,躺在凉荫中,并且任飞蝇绕着你营营,并且吸取那嫩草的香味,我让你自由,就去罢!再寻旋儿去罢!”

“你不愿意,那你就还是独独相信我。凡我所说给你的,是真实不是?说谎的是旋儿,还是我呢?”

“听那呻吟!——这么短,这么弱,这快要平静了。”

“你不要这样恐怖地四顾罢,约翰。那平静得越早,就越好。那么,就不再有远道的游行,你也永不再和他去搜访地丁花了。因为你走开了,这二年他曾经和谁游行了呢?——是的,你现在已经不能探问他。你将永不会知道了。你就只得和我便满足。假使你略早些认识我,你现在便不这样苦恼地注视了。你从来不这样,象现在似的。从你看来,你以为号码博士象是假惺惺么?这是会使他忧闷的,正如在日照中打呼卢的那猫一样。而且这是正当的。这样的绝望有什么用呢?这是花卉们教给你的么?如果一朵被折去了,他们也不悲哀。这不是幸福么?它们无所知,所以它们是这样。你曾经开始,知道一点东西了,那么,为幸福计,你也就应该知道一切。这惟我能够教授你。一切,或简直全无。”

“听我。他是否你的父亲,于你有什么相干呢?他是一个垂死的人。——这是一件平常事。”

“你还听到那呻吟么?——很微弱,不是么?——这就要到结局了。”

约翰在恐怖的窘迫中,向卧床察看。西蒙,那猫,跳下窗台,伸一伸四肢,并且打着呼卢在床上垂死者的身边躺下了。

那可怜的,疲乏的头已经不再动弹,——挤在枕头里静静地躺着,——然而从半开的口中却还定规地发出停得很短的疲乏的声音。这也低下去了,难于听到了。

于是死将黑暗的眼睛从时钟转到沉埋的头上,并且抬起手来。于是寂静了。僵直的容貌上蒙上了一层青苍的阴影。寂静,渺茫的空虚的寂静!——

约翰等待着,等待着。——

然而那定规的声息不再回来了。止于寂静,——大的,呼哨的寂静。

在最末的时刻,也停止了倾听的紧张,这在约翰,仿佛是灵魂得了释放,而且坠入了一个黑的,无底的空虚,他越坠越深。环绕他的是寂静和幽暗。

于是响来了穿凿的声音,仿佛出自远方似的。

“哦,这故事那也就到结局了。”

“好的,”号码博士说,“那么,你可以看一看这是什么了。我都交付你。我应该去了。”

还半在梦里,约翰看见晃耀着闪闪的小刀。

那猫做了一个弓腰,在身体旁边冷起来了,它又寻得了日照。

约翰看见,穿凿怎样地拿起一把小刀,仔细地审视,并且走向床边来。

于是约翰便摆脱了昏迷,当穿凿走到床边之前,他就站在他前面。

“你要怎么?”他问。因为震悚,他大张着眼睛。

“我们要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穿凿说。

“不用。”约翰说。而且他的声音响得深如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是干什么?”穿凿发着激烈的闪烁的眼光,问。“你能禁止我这事么?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强么?”

“我不要这事!”约翰说。也咬了牙关,并且深深地呼吸。他看定穿凿,还向他伸出手去。

然而穿凿走近了。于是约翰抓住他的手腕,而且和他格斗。

穿凿强,他是知道的,他向来未曾反抗他。但是他不退缩,不气馁。

小刀在他眼前闪烁,他瞥见红焰和火花,然而他不 小约翰 懈,并且继续着格斗。

他知道他倘一失败,将有何事发生。他认识那事,他先前曾经目睹过。然而躺在他后面的是什么呢,他的父亲,而且他不愿意看见那件事。 [用小刀的事,指医学上的尸体解剖。]

当他们喘息着格斗时中,他们后面横着已死的身体,伸开而且不动,一如躺着一般。在平静的瞬息间,眼白分明如一条线,嘴角吊起,显着僵直的露齿的笑容。独有那两人在他们的争斗中撞着卧床的时候,头便微微地往来摇动。

约翰还是支持着,——呼吸不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当他眼前张起了一层血似的通红的面纱。但他还站得住。

于是在他掌握中的那两腕的抵抗力,慢慢地衰退了。他两手中的紧张减少,臂膊懒散地落下,而且捏着拳的手里是空虚了。

他抬眼看时,穿凿消失了。只有死还坐在床上,并且点头。

“这是你这边正当的,约翰。”他说。

“他会再来么?”约翰低声说。死摇摇头。

“永不,谁敢对他,就不再见他了。”

“旋儿呢?那么,我将再见旋儿么?”

那幽暗的人看着约翰许多时。他的眼光已不复使人恐怖了——却是温和而加以诚恳:他吸引约翰如一个至大的深。

“独有我能领你向旋儿去。独由我能觅得那书儿。”

“那么你带着我罢,——现今,不再有人在这里了,——你也带着我罢,象别人一样!我不愿意再下去了——……”

死又摇摇头。

“你爱人类,约翰。你自己不知道,然而你永是爱了他们。成一个好人,那是较好的事。”

“我不愿意——你带着我罢……”

“不然,不然。你愿意——你不能够别样的……”

于是那长的,黑暗的形体,在约翰眼前如雾了。它散成茫昧的形状,一道霏微的灰色的烟霭,透过内房,并且升到日光里去了。

约翰将头俯在床沿上,哭那死掉的人。

十四

许多时之后,他抬起头来。日光斜照进来,且有通红的光焰。这都如直的金杖一般。

“父亲!父亲!”约翰低声说。

外面的全自然,是因了太阳,被灿烂的金黄的炽浪所充满了。每一片叶,都绝不动弹地挂着,而且一切沉默在严肃的太阳崇奉中。

而且和那光,一同飘来了一种和软的声息,似乎是明朗的光线们唱着歌:

“太阳的孩子!太阳的孩子!”

约翰昂了头,倾听着。在他耳朵里瑟瑟地响:

“太阳的孩子!太阳的孩子!”

这象是旋儿的声音。只有他曾经这样地称呼过他的,——他现在是在叫他么?——然而他看见了身边的相貌——他不愿意再听了。

“可怜的,爱的父亲!”他说。

然而他周围又忽地作响,从各方面围着他,这样强,这样逼,至使他因为这神奇的枨触而发抖了。

“太阳的孩子!太阳的孩子!”

约翰站起身来,且向外面看日。怎样的光!那光是怎样地华美呵!这涨满了全树梢,并且在草莽间发闪,还洒在黑暗的阴影里。这又充满了全天空,一直高到蔚蓝中,最初的柔嫩的晚云所组成的处所。

从草地上面望去,他在绿树和灌木间看见冈头。它们的顶上横着赤色的金,阴影里悬着天的蓝郁。

它们平静地展伸着,躺在嫩采的衣装里。它们的轮廓的轻微的波动,是祷告似的招致和平的。约翰又觉得仿佛先前旋儿教他祷告的时候了。

在蓝衣中的光辉的形相,不是他么?看哪!在光中央闪烁,在金蓝的雾里,向他招呼的,不是旋儿么?

约翰慌忙走出,到日光中。他在那里停了一瞬息。他觉到光的神圣的敬礼,枝柯这样地寂静,他几乎不敢动弹了。

然而他前面那里又是光辉的形相。那是旋儿了,一定的!那是。金发的发光的头转向他了,嘴半开了,似乎他要呼唤。他用右手招致他,左手擎着一点东西。他用纤瘦的指尖高高地拿着它,并且在他手中辉煌和闪烁。

约翰发一声热情洋溢的幸福的欢呼,奔向那心爱的现象去。然而那形相却升上去了,带着微笑的面目和招致的手,在他前面飘浮。也屡次触着地面,慢慢地弯腰向下,但又即轻捷地升腾,向远处飘泛,仿佛因风而去的种子似的。

约翰也愿意升腾,象他先前,象在他的梦里一般,飘向那里去。然而大地掣回他的脚,他的脚步也沉重地在草地上绊住了。他穿过灌木,尽力觅他的道路,柯叶瑟瑟地拂着他的衣裳,枝条也鞭打他的脸。他喘息着爬上苔封的冈坡。然而他不倦地追随着,并且目不转睛地看着旋儿的发光的现象和在他擎起的手里闪烁的东西。

他于是到了冈中间。炎热的谷里盛开着冈蔷薇,用了它们千数浅黄的花托,在日光中眺望。也开着许多别的花,明蓝的,黄的和紫的,——郁闷的热躺在小谷上,并且抱着放香的杂草。强烈的树脂的气味,布满空气中。约翰前行时,微微地觉得麝香草和柔软地在他脚下的干枯的鹿苔的香气。这是微醺的美观。

他又看见,在可爱的,他所追随的形象之前,斑斓的冈胡蝶怎样地翩跹着。小而红的和黑色的胡蝶,还有沙眸子,是带着淡蓝色的绸似的翅子的有趣的小蝶儿。生活在冈蔷薇上的金色的甲虫,绕着他的头飞鸣,又有肥胖的土蜂,在晒萎的冈草间嗡嗡着跳舞。

只要他能到旋儿那里,那是怎样地华美,怎样地幸福呵。

然而旋儿飘远了,越飘越远。他必须绝息地追随。高大的浅色叶片的棘丛迎面而来,并且抓他,用了它们的刺。他奔跑时,倘将那黯淡而蒙茸的王烛挤开了,它们便摇起伸长的头来。他爬上沙冈去,有刺的冈草将他的两手都伤损了。

他冲过桦树的矮林,那地方是草长至膝,有水禽从闪烁于丛莽之间的小池中飞起。茂密的,开着白花的山梔子,将它的香气夹杂着桦树枝和繁生在湿地上的薄荷的芳香。

但那树林,那丛绿,那各色的花朵,都过去了。只有奇异的,淡黄的海蓟,生长在黯淡的稀疏的冈草里。

在最末的冈排之巅,约翰看见了旋儿的形象。那东西在高擎的手里,耀眼地生光。那边有一种大而不停的腾涌,十分秘密地引诱着作声,被凉风传到。那是海。约翰觉得,这于他相近了,一面慢慢地上了冈头。他在那上面跪下,并且向着海凝望。

当他从冈沿上起来的时候,红焰绕着他的周围。晚云为了光的出发,已自成了群了。它们如一道雄伟的峰峦的大圈子,带着红炽的墙,围绕着落日。海上是一条活的紫火的大路,即是一条发焰的灿烂的光路,引向遥天的进口的。

太阳之后,眼睛还未能审视的处所,在光的洞府的深处,蠕动着蓝和明红参杂起来的娇嫩的色采。在外面,沿着全部的远天,晃耀着通红的烈焰和光条,以及从垂死的火的流血的毛毳中来的明亮的小点。

约翰等待着——直到那日轮触着了通日的红炽的路的最外的末端。

他于是向下看。在那路的开端上,是他所追随的光辉的形象。一种乘坐器具,清晰而晃耀如水晶,在那宽广的火路上飘浮。船的一边,立着旋儿的苗条的丰姿,金的物件在他手中灿烂。在别一端,约翰看出那幽暗的死来。

“旋儿!旋儿!”约翰叫喊。但在这一时,当约翰将近那神奇的乘具的时候,他一瞥道路的远的那一端。在大火云所围绕的明亮的空间之中,也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形相。这逐渐大起来了,近来了一个人,静静地在汹涌的火似的水上走。

红炽的波涛在他的脚下起伏,然而他沉静而严正地近来了。

这是一个人,他的脸是苍白的,他的眼睛深而且暗。有这样地深,就如旋儿的眼睛,然而在他的眼光里是无穷的温和的悲痛,为约翰所从来没有在别的眼里见过的。

“你是谁呢?”约翰问,“你是人么?”

“我更进!”他说。

“你是耶稣,你是上帝么?”约翰问。

“不要称道那些名字,”那人说,“先前,它们是纯洁而神圣如教士的法衣,贵重如养人的粒食,然而它们变作傻子的呆衣饰了。不要称道它们,因为它们的意义成为迷惑,它的崇奉成为嘲笑。谁希望认识我,他从自己抛掉那名字,而且听着自己。”

“我认识你,我认识你,”约翰说。

“我是那个,那使你为人们哭的,虽然你不能领会你的眼泪。我是那个,那将爱注入你的胸中的,当你没有懂得你的爱的时候。我和你同在,而你不见我;我触动你的灵魂,而你不识我。”

“为什么我现在才看见你呢?”

“必须许多眼泪来弄亮了见我的眼睛。而且不但为你自己,你却须为我哭,那么,我于你就出现,你也又认识我如一个老朋友了。”

“我认识你!——我又认识你了。我要在你那里!”

约翰向他伸出手去。那人却指向晃耀的乘具,那在火路上慢慢地漂远的。

“看哪!”他说。“这是往凡有你所神往的一切的路。别一条是没有的。没有这两条你将永远觅不到那个。就选择罢。那边是大光,在那里,凡你所渴欲认识的,将是你自己。那边,”他指着黑暗的东方,“那地方是人性和他们的悲痛,那地方是我的路。并非你所熄灭了的迷光,倒是我将和你为伴。看哪,那么你就明白了。就选择罢!”

于是约翰慢慢地将眼睛从旋儿的招着的形相上移开,并且向那严正的人伸出手去。并且和他的同伴,他逆着凛烈的夜风,上了走向那大而黑暗的都市,即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的艰难的路。

我大概还要给你们讲一回小约翰,然而那就不再象一篇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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