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
现代
地方
东京附近的一个村庄
人物
春 子 十三四岁的女儿
夏的昆虫们
萤的群 真的艺术家
夏 蝉 假文人
蝇 无业的女人
蚊 无业的男人
秋的昆虫们
蜻 蜒 女伶
金铃子 女的音乐家
黄 莺 诗人的音乐家
鹄的群 艺术家
蛇的群 堕落的艺术家
蛙的群 不良少年少女们
蜥蜴的群 递送夫
蝴蝶的群 女伶们
春 蝉 舞女
外有云雀,燕子等
土拨鼠的家族
其 孙 年青的理想家
舞台
始终分为两个场面
上面的世界 强者的世界(为太阳所照,明亮的。)
下面的世界 弱者的世界(虽为希望所包,然而暗淡的。)
第一幕
第一节
(上面的世界里,在后面看见春子、夏子、秋子的小小的田家模样的房屋。左手有男爵的府第。舞台的一角里,看见美丽的结了冰的池。正面有樱、桃、藤之类的树木。几处还有雪。
下面的世界是暗淡的,隐约看见挂在后面的三张幕。一张桃红,一张绿,还有一张是紫的。左手看见城门似的东西,角上生着一株松树。那树的根上,有土拨鼠的窠,时而依稀看见,时而暗得不见了。
从下面的世界通到外面——上面的世界——去的门,分明看得出。
开幕的时候,上面的世界是明亮的。
冬风经过,一面向着下面的世界唱歌。)
小小的花儿呀,睡觉的呵,驯良的,
小小的虫儿呀,也睡觉的呵,到春天为止。
驯良的,做着相思的梦,春的梦,夏的梦,
睡着觉的呵,到春天为止。
(风又用了那粗鲁的手,触着树木的梢头,说。)
风 喂,你们也睡觉的呵。
桃 知道的,好麻烦!
风 (发怒,愤然的说,) 怎么说?胡说,是不答应的。
樱 (向了桃,) 阿阿,你这才叫人为难呢,不要开口了罢。 (于是向了风,) 风哥,不要这么生气,不也好么。大家都好好的睡着的。看看梅姊姊罢。睡得不很熟么?说是不到今年的四月,是不开花的。大姊不开,便是我们也那里有先开的道理呢。只有我,因为爱听风哥的温柔的歌,略略的醒了一醒就是了。
风 好罢好罢,真会说话,但是今年却不受骗了。去年托福,大意了一点,梅小子在正月里便开起花来了。我挨了冬姊姊怎样的骂,你们未必知道罢。
樱 阿呀,这真是吃了亏了!
紫藤 真是的!
踯躅 竟骂起这样和气的老人来,好不粗卤呀。
樱 (向着妹子们,) 你们,静静的睡着罢。
风 你们,还没有睡着么?
紫藤 我是,刚才,此刻才醒的。
踯躅 我也是的。
风 快快都睡觉罢。给冬姊姊一看见你们都醒着,就糟了。
紫藤 噢噢,已经睡着哩。
踯躅 我也是的。
风 今年如果不听话,可就要吃苦了。在今年里,那些偏要崛强,一早开花的事,还是歇了好罢。
桃 为什么又是这样说?难道今年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风 会有也难说的。
桃 说诳,说这些话,是来吓呼我们的。便是今年,那里会和先前的年头就两样。
风 好崛强的小子呵。只因为觉得你们可怜,才说哩。
樱 (向了桃,) 阿阿,不要开口,不好么。 (向了风,) 风哥,今年有什么异样的事么?告诉我罢。
风 那是冬之秘密呵。
樱 阿呀,告诉我。我是,如果风哥要听什么春之秘密,都说给的。
风 也肯说桃色的云的秘密么?
樱 肯说的。
风 那是始终跟着春天的罢。
樱 唔,不知道可是呢。
风 最为春天所爱罢。
樱 唔,也许是的罢。
桃 喂,姊姊,不小心是不行的。
樱 不要紧的,你不要开口罢。
风 今年是,春天不来也说不定的了。
一切树木 阿呀!怎的?
桃 大概,说诳罢了!
樱 说教你不要开口呢。 (向了风,) 这不是玩话?
风 真的。
一切树木 阿呀!
紫藤 怕呢,我是。
踯躅 (要哭似的声音,) 这怎么办才好呢,哥哥?
桃 不要紧的。有我在这里,放心罢。
紫藤 但是倘使春天不来,我可不高兴的。
踯躅 我也不高兴的。
樱 (向了妹子们,) 静着罢。 (向了风,) 哥哥,怎么单是今年,春便不来呢?
风 那是,我也不很知道。总之,听说春姊姊休息的宫殿是,今年早就遭了冬姊姊的魔法的了。但是都睡觉罢。给冬姊姊一看见,可就不得了。要吃大苦的。
(风唱歌。)
驯良的,做着相思的梦,春的梦,夏的梦。
睡着觉的呵,到春天为止。
(讽喻的笑着,风去。)
梅 已经走了么?那么,我开罢。
樱 还是等一等罢,我连一点的准备也还没有呢。况且不又有风的话么?
梅 不要紧的,我可要开了。你怎样?
桃 如果姊姊们开起来,我自然也开。
紫藤 我怕呢。
踯躅 我也怕呢。
桃 没有什么可怕的,跟着哥哥开,不要紧的。
紫藤 但是哥哥开得太早,我就冷呢。
踯躅 况且春天如果不来了,又怎么好呵?
桃 不要紧的,自然母亲会来给好好的安排的,放心了出来罢。
樱 倘若自然母亲真肯给想些法子,那自然是放心了,……然而是上了年纪的人呵。太当作靠山就危险,况且那风的话,也教人放心不下哩。
梅 那倒也不错。就再略等一会罢。
桃 静静的!似乎有谁来到了。
(树木都睡觉。春子在廊下出现。)
第二节
(春子站在廊下,冷清清的一个人唱歌。)
美丽的花儿呀,睡觉罢,驯良的,
美丽的虫儿呀,也睡觉罢,永是这么着。
(春子惘然的立着向下看。夏子和秋子同时在廊下出现。)
夏子 阿呀,外面好冷呵。
秋子 正是呢。 (看见春子。相招呼,) 春姑娘,今天好。
春子 今天好。
夏子 春姑娘怎么了?
春子 不,一点也没有怎样。
夏子 可是,不是闷昏昏的站着么?
春子 那是,冷静呢……
夏子 什么冷静呢?
春子 那倒也并没有什么……
秋子 金儿还没有信来罢?
春子 (销沉的声调,) 是的。
夏子 金儿究竟怎么了呢?
秋子 金儿么,听说是有了新的朋友了。还有,金儿是,听说无日无夜的只想着那新朋友,春姑娘,是罢?
春子 哦哦。
秋子 (仍用了讽喻似的口调,) 金儿是,听说还愿意和那朋友到死在一处哩。不是么,春姑娘?
春子 哦哦……
夏子 很合式的朋友罢?
秋子 那是很合式的。比我们合式的多呢。是罢,春姑娘?
春子 也许这样罢。
夏子 我想,这倒是好事情。
秋子 自然是好的,谁也没有说坏呢。但是,听说金儿和这位朋友是,一处玩不必说,单是见面也就不容易,因此悲观着呢。是罢,春姑娘?
春子 说是这样呢。
夏子 为什么不能见面的呢?
秋子 为什么?那总该有什么缘故的罢。可是么,春姑娘?
春子 哦哦,是罢。
夏子 不知道那朋友可也象那男爵的女儿冬姑娘似的只摆着架子的?
秋子 也许这样罢。喂,春姑娘?
春子 哦哦……
夏子 但是,象那男爵的女儿一样摆着架子的,可是不很多呵。
秋子 一多,那可糟了,冬姑娘一个就尽够了。
夏子 然而,金儿说过,是最厌恶那些摆阔的东西和有钱的东西的。
秋子 那是从前的事呵。
夏子 金儿自己还说是社会主义者呢。
春子 是的呵。
秋子 那是先前的事了。这些事不管他罢。那男爵的女儿冬姑娘是上了东京了,春姑娘,知道这?
春子 哦哦。
秋子 不知道为什么要上东京去?
春子 不知道。
秋子 夏姑娘知道么?
夏子 不很知道。也许是因为乡下太冷静,又没有一个朋友罢?
秋子 不是这么的呵。说是上了东京,请父亲寻女婿去的。听说冬姑娘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夏子 哦? (暂时之后,) 阿阿,冷呵冷呵。
秋子 正是呢。
春子 (叹息,) 唉唉,冷静。
秋子 是罢。
夏子 男爵那样的人,无论要寻女婿要寻丈夫都容易,只是在我们这样穷人家的女儿,若要寻一个男人,可是教人很担心了。
秋子 一点不错。
夏子 春姑娘真教人羡慕呵。
秋子 这真是的。
春子 那里话,也没有什么使人到羡慕的处所呢。
夏子 但是,已经定下了女婿了。
春子 没有这么一回事的。
秋子 没有?知道的呢。金儿不就是女婿么?
春子 那是,那可是还没有说定的。
夏子 不,那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事了。金儿是好的。相貌既然长得好……
秋子 又会用功。
夏子 而且居心又厚道。
秋子 还听说就要毕业,做医生了。
夏子 这真教人羡慕呵。
春子 有什么教人羡慕的事呢。就是凄凉罢了。
夏子 阿阿,好冷好冷,我还是靠了火炉,看些什么书去罢。
秋子 我也……
夏子 春姑娘也来罢。
春子 好的,多谢。
秋子 当真的,你来罢。
(夏子和秋子两人下。春子惘然的站着。)
第三节
(母亲走出廊下来,暂时望着春子。春子毫没有留心到母亲,象先前一样,惘然的站着。
从外面听到风的歌。)
母 春儿,怎么了?
春子 母亲,听着风的歌呢。
母 怎样的歌?
春子 母亲却没有听到么?
母 春儿,你究竟怎么了?
春子 你听一听罢。 (于是自己唱歌。)
相思的梦,春的梦,夏的梦,
已经过去了,再也不来了,
凄凉的心,睡觉的呵,驯良的,永是这么着。
(春子哭。)
母 你究竟怎么了? (摸着春子的头,) 阿呀,热的很呢,春儿,春儿,你不是在说昏话么?唔,头痛?
春子 唉唉,痛的,各处痛, (用手接着头和胸口,) 这里,……这里也痛。
母 为什么到此刻不说呢?这么冷,为什么跑到外面来的?
春子 母亲,为什么没有金儿的信来呢?母亲,不知道金儿的那新的朋友是男人呢,不知道那朋友可是女人。……母亲,金儿的新的朋友究竟是什么人?
母 阿阿,这怎么好呢。
(母亲硬将春子带进家里去。冬风又在场面上出现,而且唱歌。场面逐渐的昏暗起来,下面的花的世界便渐渐分明的看见。)
第四节
(花的群睡着。在那旁边,蛙的群,蛇的群和其他春的昆虫们,夏的昆虫们,秋的昆虫们都睡着。有的睡在窠里面。有的在卵上,有的蹲在花下睡觉。后面全部被三张幕分作三分。那幕是以桃红、绿、紫的次序挂着的。春的花看得分明。但是夏的花和秋的花却在左手的大的暗淡的门那边,依稀连接着。自然母亲睡在幕前,头上看见宝石的冠,肩上是笼罩全世界的广大的外氅,魔法的杖竖在旁边。通到上面的世界去的门,看得很清楚。
风的歌渐渐的听得出了。)
紫地丁 我怕呢。
福寿草 不要紧的。
水仙 我是不怕的。
毛茛 便是我,也何尝怕呢。
车前草 难说罢?
菜花 静静的罢,给听到可就糟了。
蒲公英 不妨事的,已经走了。
雏菊 一听到那歌,真教人很胆怯。
勿忘草 对了。教人想起春天可真要不来的事来。
钓钟草 一点不错。
蕨 来是来的,迟就是了。
花们 为什么迟来的呢?
樱草 迟来可教人不高兴呵。
紫云英 我也不高兴。
紫地丁 这是谁都一样的。
萝卜 默着罢,春是总归要迟的了。
蕨 去年春姊姊起得太早了,很挨了冬姊姊一顿骂呢。
花们 哦,原来。
樱草 我是不喜欢冬姊姊的。
紫云英 我也不喜欢。
紫地丁 那无论是谁,总没有喜欢冬姊姊的。
花们 那自然。
雏菊 说是冬姊姊最粗卤呵。
勿忘草 总摆着大架子,对么?
钓钟草 一点不错。
破雪草 而且是残酷的。
福寿草 是一个毫不知道同情的东西!
钓钟草 一点不错。
萝卜 贵族之类就是了。
蒲公英 听说心里还结着冰呢,不知道可真的?
雏菊 唉唉,好不可怕。
女的花们 这真真可怕呵。
水仙 我是不怕的。
毛茛 便是我,也何尝怕呢。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蕨 那心里也许结着冰罢,然而头脑却好的。听说自然母亲的学问,独独学得最高强哩。
福寿草 哼,一个骄傲的东西罢了。
破雪草 不过是始终讲大话,摆架子罢。
菜花 静静的罢,给听到可就糟了。
福寿草 那有什么要紧呢。
蒲公英 听说那东西说出来的道理,比冰还冷呢,不知道可是真的?
雏菊 阿阿,好不可怕。
女的花们 这真真可怕呵。
水仙 我是不怕的。
毛茛 便是我,也何尝怕呢。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福寿草 在那样的东西那里,不会有道理的,全是胡说罢了。
蕨 那可是也不尽然的。那是一个很切实的,男人一般的女人,又认真,听说对于自然母亲的法则还最熟悉呵。
车前草 听说对于自然母亲的神秘,也暗地里最在查考哩。
女的花们 阿呀!
蒲公英 听说还在那里研究魔术呢,不知道可是真的?
雏菊 阿阿,好不可怕。
女的花们 这真真可怕啊。
水仙 我是不怕的。
毛茛 便是我,也何尝怕呢。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车前草 的确是也还在那里研究魔术似的。
萝卜 研究些魔术之类,那东西想要做什么呢?
福寿草 用了魔术,来凌虐几个妹子罢。
破雪草 可恶的东西!
萝卜 知识阶级罢了。
菜花 静静的罢,给听到可就糟了。
水仙 不要紧,谁也没有来听的。
毛茛 母亲正睡得很熟呢。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蕨 自然母亲有了年纪了,所以冬姊姊就想压倒了春和夏和秋的几个妹子们,独自一个来统治世界似的。
一切花 阿呀,那还得了么。
福寿草 那有这样的胡涂事呢。
破雪草 肯依着那样东西的胡涂虫,怕未必有罢。
七草 那是没有的。
水仙 我是即使死了,也不依。
毛茛 便是我,也不依的。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菜花 静静的罢,给听到了怎么办?
福寿草 哼,有什么要紧呢。
紫地丁 男人似的女人,是可怕的东西呵。
雏菊 我就怕那样古怪的女人。
樱草 我也嫌恶古怪的女人的。
紫云英 我也是的。
紫地丁 无论是谁,总不会喜欢那样的女人的。
女的花们 自然不喜欢。
福寿草 没有同情心的残酷的东西,我是犯厌的。
破雪草 自然犯厌。
萝卜 这类的东西,我始终想要给他们吃一个大苦,但是……。
七草 自然。
菜花 静静的罢,给听到,那可就很糟了。
水仙 不要紧,谁也没有来听的。
毛茛 母亲正睡得很熟呢。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樱草 春真教人相思呀。
紫云英 又暖和,又明亮,这真好呵。
(女的花卉们一齐静静的唱起歌来。)
暖和的早春呀,到那里去睡着觉了。
什么时候才起来,来到这里呢?
快来罢,暖和的春,
一伙儿,都在等候你……
(声音渐渐的微弱下去了。)
菜花 静静的。
(一切花都似乎睡觉模样。)
第五节
(金线蛙直跳起来,唱歌。)
唉唉,好味道,好味道,
捉住了好大的虫了。
癞虾蟆 (醒来,眼睁睁的四顾着,) 好味道的虫么,在那里?
别的许多蛙 (醒来,向各处看,) 那里是好味道的虫,那里?
雨蛙 什么,梦罢了。
别的蛙 唉唉,单是梦么。
青蛙 好无聊呵。
蜜蜂 (从窠里略略伸出头来,) 虾蟆的声音呢,不知道可是交了春了?
别的蜜蜂 哦,交了春了?
(都到外面。)
胡蜂 那里,虾蟆说是做了一个春梦罢咧。
蜜蜂 哦?
金线蛙 唉唉,有味的梦,醒得好快呵。
蜜蜂 究竟做了怎样的梦了。
胡蜂 怎样的梦呢?
蝇 什么无聊的梦罢。
金线蛙 唉唉,那是好吃的梦呵:在满生着碧绿的稻的田地里,我因为要捉一匹苍蝇,跳起来时,那却是一个比飞虻大过几倍的东西呵,是有胡蜂这么大的东西哩。
别的一切蛙 唉唉,那是非常好吃了罢。
胡蜂 无聊的梦罢了。
蝇 做那样的梦,是只有虾蟆的。
虻 试去叮这小子一口看罢。
蚊 险的,静着罢。
(金线蛙唱歌)
和好朋友在田圃里,
看着青天游泳是,
好不难忘呵。
吃一个很大的虫儿是,
好不开心呵。
胡蜂 无聊。再不会有那样无聊的曲子的了。
蜜蜂 唱那样曲子的是,只有那一流东西罢了。
蝇 说是池塘的诗人呢。
虻 我虽然还没有叮过诗人,不知道那血可好的?
蚊 那里会好呢,又冷又粘的。
(黑蛇动弹起来。)
黑蛇 唔,蛙么,真是好吃的声音呵。
别的蛇 真是的。
青蛇 该就在四近什么地方……
花蛇 (欠伸着,) 唉唉,不给我去寻一下子么?
蜥蜴 静静的罢,要挨自然母亲的骂的呢。
黑蛇 但是,那是太好吃的声音了。
青蛇 那是什么呢,不知道可是金线蛙?
花蛇 雨蛙也就好,给我悄悄的寻去罢。
金线蛙 蛇么?这糟了!
雨蛙 不要紧,春还没有起来呢。不要慌罢。
蜥蜴 自然母亲不曾说过,春还没有起来的时候,是不许动弹的么?
黑蛇 然而即使春还没有来,好味道的虾蟆却也想吃的。
花蛇 因为雨蛙也就好。
金线蛙 自然母亲那里去了呢?
雨蛙 静静的!
癞虾蟆 自然母亲一定还在睡觉哩。
金线蛙 有了年纪的母亲,是不行的了。
别的蛙 真的呢,单是会睡觉。
雨蛙 静静的。
(风在上面经过,唱着歌。)
蛇呀,虾蟆呀,睡着觉的呵,驯良的,
好吃的梦,春的梦,夏的梦,
一面打熬着,睡着觉的呵,到春天为止。
黑蛇 已经打熬不住了。
蜥蜴 静静的罢,给听到可就糟了。
金线蛙 蛇小子总是嚷嚷的,驯良的谨听了风哥的话,不好么?
黄蜂 在说什么呵,自己便正是嚷嚷的呢。
蝇 怪物呵。
别的虫 真的,厌物罢了。
(风又唱歌)
小小的虫儿呀,睡觉的呵,驯良的,
小小的花儿呀,也睡觉的呵,到春天为止。
菜花 噢噢,都睡着呢。
(风去。)
第六节
萝卜 不必这么多管闲事,似乎也就可以了。
一切花 真是的。
福寿草 那样厚脸的保傅,我最犯厌。
破雪草 那是谁都这样的。
菜花 静静的罢,给听到了怎么办?
水仙 不要紧的,已经走了。
雏菊 倘若母亲起来,不知道要怎样的给骂呢。
勿忘草 真的呵。
钓钟草 一点不错。
福寿草 哼,有什么要紧呢。
水仙 不妨事的,母亲不起来的,睡得很熟呢。
萝卜 (暂时看着自然母睡着的所在,) 悄悄的出去看一看罢。
春的七草 去,去。
水仙 有趣呵。
毛茛 我也去。一点也没有什么害怕的。
菜花 不如等一等罢。
蕨 还早哩。
别的花 是罢。
福寿草 虽然还早,太阳却教人恋恋呢。
向日葵 (将头向各处转着说,) 太阳么,在那里?
月下香 静静的罢,太阳这些,也并不是值得这么闹嚷的东西呵。倘是月亮那固然很有趣。
昼颜 怎么说?说月亮有趣?说太阳并不是值得闹嚷的东西?这真是敢于任意胡说的了,实在是万想不到的。
向日葵 古怪得很。
夕颜 这有什么古怪呢,是不消说得的事呵。月亮比太阳有趣,那是谁也知道的。
昼颜 阿呀,那一位又怎么了?
月下香 那些人们,怎么会懂得夜的幽静和月亮的美呢,乡下人之流罢了。
夕颜 (恐怖着,) 这固然是的,但是不至于会来咬罢?
牡丹 想起来,花里面也有着许多疯子的。给这类东西,便是温室也罢,总该造一点什么才好。
向日葵 而且要是第一名疯花,便应该将牡丹似的摆阔的东西关进去。
月下香 不错。
向日葵 不懂得太阳的光的东西,无论怎样阔,总不行。
昼颜 是的呵。
月下香 不知道月亮的光的东西,无论怎么美,也不行的。
夕颜 自然。
牡丹 说什么!
玉蝉花 阿呀,算了罢。和那样的下流东西去议论,只是和人格有碍罢了。
朝颜 阿阿,说是那样的东西也有人格的?
燕子花 静静的罢,倘给自然母亲听到了,可就要挨骂的呵。
铃兰 那一伙究竟在那里闹什么,我是一点也没有懂呢。
百合 那是,向日葵以及月下香之类研究着光的那一伙,都说玉蝉花和牡丹等辈,只有美,而摆着架子的这一伙,也可以当作疯子,关到温室里面去。但是玉蝉姊和牡丹兄这一面,却说是将光的研究者先当作疯子关进温室去的好。
铃兰 便将那两伙都关起来,也未必大错罢。无论那一伙,都没有什么香,一没有香,就无论怎样摆阔,也总没有什么所以为花的价值了。
牡丹 连你们那样的东西,也有了开口的元气了么?你们的糟蹋空气,已经够受了。
月下香 真的,糟蹋了空气,给大家怎样的为难,自己也应该想一想才好。
朝颜 厚脸皮的人罢了。
玉蝉花 实在是无可救药的人呵,遭蹋了空气,还要摆阔……
牡丹 不要脸的畜生!
向日葵 不知道太阳光的奴才!
月下香 不懂得月亮光的奴才!
玉蝉花 全是几位连什么美都不知道的人们呀。
燕子花 好好,静静的罢。
(风在上面的世界经过,而且唱歌。)
相思的梦,春的梦,夏的梦,
驯良的做着,睡着觉的呵。
(风讽喻的笑着,去。暂时都沉默。下面的世界渐渐昏暗起来。)
第七节
(先前昏暗了的下面的世界,左手的场面略略明亮。在微弱的光里,隐约的看见土拨鼠的窠。土拨鼠的孩子躺在床上,祖父和祖母坐在那旁边。
祖母唱着歌。)
阿阿,我的孙儿呀,可爱的孙儿呀,
静静的睡觉罢,不要哭呵睡觉罢。
没有爹的儿,
不要哭的呵,不要哭的呵,虽在暗的夜。
没有妈的儿,
不要哭的呵,不要哭的呵,虽在睡觉的时候。
夜梦里,爹爹一定来,
抱着孩儿,给看好东西。
夜梦里,妈妈一定来,
抱着孩儿,给你好东西。
阿阿,我的孙儿呀,静静的睡觉罢,
静静的睡觉罢,不要啼哭着!
孙 祖母,不行,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祖父 不是孩子,也应该睡觉的。
孙 睡不去,祖父。
祖母 这是怎么说呢?
孙 祖母,你唱一个歌,使没有爹娘的我的心的凄凉能够睡觉罢。
祖母 阿呀!
孙 不论睡下,不论起来,凄凉总是时时在胸口里动,蛇似的……
祖母 阿呀。
孙 使这凄凉能够稍微睡去的,给唱一个歌罢。
祖父 为什么又是这样的凄凉起来了。论起吃的来,又有蚯蚓……
祖母 又有虫。
孙 祖母,父亲和母亲是怎么死掉的?
祖父 那两个都是古怪东西呵。
祖母 哦哦,对了。两个总是想到那可怕的上面的世界去。
祖父 于是,终于一个给人类杀死了,一个给猫头鹰捉去了。
祖母 唉唉,上面的世界真可怕,始终是明晃晃……
孙 祖父,为什么我们始终住在泥土里,到那太阳照着的上面的世界去是不行的?
祖父 太阳照着的那上面的世界,是被那些比我们强得多多的一伙占领着的呵。
祖母 那世界是强者的世界,危险东西的世界呵。
祖父 我们是泥土里就尽够了,又有蚯蚓……
祖母 又有虫……
孙 强者住在那太阳照着,又美,又乐的世界上,而我们却应该永远的永远的住在泥土里,这事我已经忍不住了。这是岂有此理的。
祖母 那是自然母亲这样的办下了的呵。不要多讲费话呵。
祖父 自然母亲的首先的定规,是强者胜,弱者败的。
祖母 所以,还是不要和强者去胡闹,驯良的住在泥土里最平稳呵。
祖父 况且泥土里又有蚯蚓……
祖母 又有虫呵。
孙 我就想着那太阳照着的世界。我只想着那泥土上面的美的世界。
祖父 不要胡说。我们是早就住在泥土里的了,所以即使现在走到那个世界上去,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的。
祖母 那里会有呢。在那个世界上,日里是人类摇摇摆摆的走着,夜里是可怕的猫头鹰霍霍的飞着,怎么会有好处呵,只有怕人的事罢了。
祖父 便是在花卉和昆虫们都很见情的太阳,也不是我们的眼睛所能看得见的。因为那光,我们便瞎了。小鸟歌咏着的太阳的暖和,也不是我们所能受得住的。一遇到这,我们不久便死了。不将这些事牢牢记着,是不行的。
孙 祖父,这是知道的呵,但是倘使我们许多代,接连的住在上面的世界里,那么我们的子孙,也一定能住在太阳照着的美的世界上了。
祖父 这也许如此罢,然而遇到微弱的光便瞎了眼的我们,又怎么能防那开着眼睛的强有力的东西呢?
祖母 唉唉,在那样的满是危险东西的世界里,我是一分钟也不想住。
祖父 对了,比起外面来,不知道这里要稳到多少倍,又有蚯蚓……
祖母 又有虫……
孙 我要做强者;我要能够看见太阳照着的美的世界的眼睛;我要力,要人类和狐狸一般的智慧。
祖父 胡涂虫!
祖母 阿阿,赶快,睡罢睡罢。
孙 睡不着。我都羡慕,熊的力,人的智慧,花的美,都羡慕。我又都憎恶,强者,有智慧者,美者,都憎恶。
祖母 阿唷!
祖父 这小子可不得了了。
孙 连那有着父母的孩子,有着亲爱的朋友的谁,有着智慧的自己的朋友,我也都怨恨。一面怨恨着一切,一面觉得凄凉。祖父,祖母,这怎么办才好呢?
(孙土拨鼠哭。)
祖母 阿阿,不要哭罢。没了父母的孩子,真是难养呵。
祖父 没有父母的孩子,是一定变成坏东西的。
祖母 这自然,但也可怜呵。
孙 我不想变成坏东西。我想爱一切。不,我爱一切的。想做一切的朋友的。然而一切都不将我当朋友,因为我是土拨鼠……。祖母,我已经不愿意在这里了。或者成了强者,住在太阳照着的美的上面的世界里,或者便到永久黑暗的死的世界去,这都可以的,只是泥土里却不愿意再住了。 (起身要走。)
祖母 阿阿,那里去? (拉住。)
祖父 静着罢,胡涂东西,此刻出得去么?
孙 怎的出不去?
祖母 通到外面的门上头,冬姊姊早已牢牢的下了锁了。
祖父 今年是,如果春天不起来,花和虫都未必能够出去罢。那些东西去年太早的跑出世界去闹起来了,冬姊姊不知道怎样的为了难呢,所以今年如果春天不起来,便谁也未必能够出去了。
祖母 那些东西嚷嚷的闹起来时,我真不知道多少担心哩。
孙 我去叫醒春来罢。为了花,为了虫……
祖父 不要胡说罢。便是自然母亲,在今年也还不容易叫起春来呢。
祖母 是呵,那些东西第一是不要胡闹的好。
孙 怎么叫不起春来?
祖母 说是冬姊姊在春妹子息着的宫门上,早已用上了魔术了。
孙 怎样的?
祖母 说是那宫殿的门呵,倘不念魔术的句子,便无论谁都开不开。
孙 这句子谁知道呢?
祖母 哦,说是知道的却不很多呢。
孙 祖母知道?
祖母 阿阿,早早的睡罢,睡罢。
(风在上面的世界经过,而且唱歌。)
外面寒冷呵,凄凉呵,
这么想着睡着觉的呵,驯良的,
到春天为止。
祖母 外面糟哩,又冷,又亮,人类也摇摇摆摆的走着,猫头鹰也霍霍的飞着……
祖父 然而竟还有想到那样地方去的胡涂虫,这有什么法子呢。
祖母 阿阿,静静的……
(场面全然昏暗,在看客看不见了。于是有花的地方渐渐明亮起来。)
第八节
福寿草 听到了么?
一切花 (醒来,) 什么?
福寿草 说是冬鸦头要教我们出不去,已经在外面的门上上了锁了。
菜花 这真的么?
破雪草 正象冬鸦头做得出来的事。
樱草 冬是我最犯厌的。
紫云英 我也犯厌。
蒲公英 真会想呵。
蕨 虽然是呆气……
水仙 可恶的东西!
毛茛 真是可恶的东西呵。
鬼灯檠 小子们,不要闹。
萝卜 畜生!
七草 真是畜生忘八的。
菜花 阿阿,静静的!
雏菊 如果母亲起来了,不知道要怎样的给骂呢。
水仙 不妨事,不起来的。
毛茛 正睡得很熟呢。
鬼灯檠 小子们,还不静静的么?
福寿草 但是,或者倒不如出去看一看罢。
七草 去罢,去罢。
破雪草 门不开,便打破他。
水仙 打破他,打破他。
毛茛 我是强的呵。
鬼灯檠 小子们!
福寿草 仿佛我们不出来,春便不会起来似的。
萝卜 我们是春的先驱。
一切花 的确这样。
菜花 倒不如等一会罢,现在也还冷呢。
蕨 还是等一等好罢。
车前草 我却也这样想。
福寿草 等什么?冷,有什么要紧呢。
七草 自然不要紧。
水仙 我是毫不要紧的。
毛茛 我也不要紧的,然而冷也讨厌。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萝卜 外面虽然冷,但是自由呵。
七草 不错。
破雪草 自由是最要紧的。
七草 不错。
福寿草 自由的世界万岁!
水仙毛茛七草等 万岁!万岁!
女的花们 阿呀,好闹。
菜花 自然母亲会醒的呢。
水仙 不要紧的。
毛茛 不会起来的,不要紧。
鬼灯檠 小子们!
福寿草 冷的自由世界,比暖的监狱好。
七草等 一点不错。
雏菊 如果母亲起来了,不知道要怎样的给骂呢。
水仙 不要紧。
毛茛 不起来的,睡得很熟呢。
鬼灯檠 小子们,还不静静的么!
紫地丁 我虽然爱自由,但是冷也讨厌。
勿忘草 暖比什么都好呵。
钓钟草 一点不错。
福寿草 这些话,就正象女人要说的话。
萝卜 所以我是最厌恶女人的。只要暖,别的便什么都随便了。
紫地丁 爱什么萝卜之类的女人也不见得多的,放心就是了。
破雪草 比女人更无聊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
紫地丁 在破雪草中间搜寻起来,也许有的罢。
蒲公英 我虽然喜欢男人似的女人,而于扭扭捏捏之流却讨厌。
水仙 单知道时髦!
毛茛 却还要摆架子。
鬼灯檠 小子们!
勿忘草 时髦之类,是谁也没有学呵。
钓钟草 对了。
樱草 我们虽然没有学……
紫云英 我也没有。
萝卜 (看着钓钟草,) 我以为比女人似的男人更讨厌的,是再也没有的了。
七草 的确,的确。
钓钟草 这话是在说谁的?
菜花 阿阿,吵闹这等事,歇了罢。
一切花 真是的。
福寿草 吵闹这类的事,算了算了。不愿出去的这一伙,可以唱一点什么歌,使自然母亲稳稳的睡着。至于要跟我出去的这一伙,那么都来罢。
性急的花们 去呵,去呵。
(破雪草、紫云英、水仙、七草、毛茛、车前草、樱草、蒲公英等,还有一直睡到此刻的花们也都醒来,向着门这一面去。留下的花卉们一齐唱歌。)
睡觉罢,睡觉罢,自然母亲呀,
做着过去的梦呵,和那未来的梦,
静静的睡觉罢,自然母亲。
福寿草 (用力的推门,) 很不容易开。
萝卜 大家都来推着试试罢。 (推门。)
破雪草 也不行。
樱草 没有钥匙,怕不行罢。
紫云英 是罢。
水仙 试去推一推看。
毛茛 我是强的。
鬼灯檠 (从对面这边说,) 喂,小子们。
水仙 住口,已经不怕了。
毛茛 我也不怕。
萝卜 来,推一推看罢。 (推不开门,) 畜生。
大众 真是畜生呵。
孙土拨鼠 (进来,) 开不开么?
福寿草 哦哦,如果没有钥匙……
土拨鼠 再推一回看罢。
(留下的花卉们在对面这边唱歌。)
忘了罢,忘了罢,自然母亲,
看着恋恋的往昔,和相思的未来,
忘了罢,
单将今日忘了罢。
(福寿草等辈拚命的推门。)
破雪草 不成!
樱草 我是,已经,乏了。
紫云英 我也是的。
水仙 我是一点也没有乏呢。
毛茛 便是我,也好好的。
鬼灯檠 喂,小子们。
水仙 什么?默着罢,不怕的。
毛茛 无论怎么吓呼,也无益的。
萝卜 这畜生!
大众 畜生。 (门仍不开。)
蒲公英 听说春不起来,这门是开不开的,不知道可的确?
水仙 去叫起春来罢。
毛茛 我嚷起来试试罢。
鬼灯檠 喂,小子们。
水仙和毛茛 不怕的!
土拨鼠 那春休息着的宫殿是,听说冬已经用了魔术咒禁起来,倘不知道魔术的句子,是谁也开不得的了。
大众 畜生。
福寿草 不知道这四近可有知道那句子的?
土拨鼠 我的祖母虽然象知道……
破雪草 虽然很劳驾,可以去问一问么?
福寿草 就是为了一切花的缘故,拜托拜托。
一切花 千万拜托。
土拨鼠 知道了,然而说不定可能够。
水仙 再推一回试试罢。
毛茛 我这回可要尽力的推哩。
鬼灯檠 喂,小子们。
毛茛 (低声,) 畜生。
萝卜 推罢。
破雪草 喂,在那里唱歌的列位,可以也过来帮一点忙罢。
菜花 我是去的。
紫地丁 我也去的。
含羞草 我虽然也想去,但惹着我是不行的呵。
水仙 谁也不来惹你的。
勿忘草 我怕呢。
雏菊 如果自然母亲醒来了,不知道要怎样的给骂呢。
钓钟草 其实倒是不要性急的好。
铃兰 本来是驯良一些也可以的。
牡丹 我是敬谢不敏了。
福寿草 不愿意去的那一伙,默着罢。
萝卜 孱头!
破雪草 低能儿!
牡丹 你们在说准呢?
破雪草 那畜生摆什么架子。
萝卜 惧惮你的可是一个也没有呢,胡涂小子。
一切花 畜生!
牡丹 怎么说!?
土拨鼠 喂,再不听话些,就要吃掉你的根了。
牡丹 (低声,) 我可是什么也没有说……
一切花 (在里面说,) 孱头,畜生!
百合 对于群众真是没法呵。
玉蝉花 下等呀!
雏菊 阿阿,静静的罢,岂不害怕么。
福寿草 来,推哩推哩,一,二,三! (推门,) 再一回。
土拨鼠 喂,虾蟆们,你们也不起来帮一帮么?
金线蛙 (起来,) 帮去的。
黑蛇 (也起来,) 我们也帮去。
癞虾蟆 帮忙本来也可以,但是蛇小子要胡闹,可就难。
土拨鼠 不妨事,谁也不胡闹的。 (向了蛇,) 如果胡闹,是不答应的啊。黑蛇 请放心罢。
(蜜蜂、胡蜂、蝇、和别的昆虫们许多都起来。)
蜜蜂 我们本也可以去相帮的,只是虾蟆可怕呢。
金线蛙 不要紧,饶你们这一天罢。
蜥蜴 (起来,) 我们也来帮一帮罢。
(大家都走近门边去。)
福寿草 好,再推一回试试罢。 (推门。)
含羞草 惹着我是不行的呵。
毛茛 谁也不来惹你的。
(风进了上面的世界,大声的唱歌。)
外面寒冷呵,凄凉呵,
这么想着睡着觉的呵,驯良的
到春天为止。
(风讽喻的笑。)
福寿草 什么外面寒冷呵之类,是说诳的,风的诳话罢了。 (推门。)
风 喂,谁呢,说些不安本分的话的是?
福寿草 是我们。
风 草花么?
大众 对了。
风 畜生,驯良的睡觉罢。要给吃一顿大苦哩。
破雪草 哼,有什么要紧呢。 (奋勇的推门,门略动。)
风 喂,你们的意思是不依冬姊姊的命令么?
大众 自然不依。
破雪草 那样东西的命令,也会有来依的胡涂虫么? (推门,门略动。)
大众 唉唉,动了,动了。
破雪草 再一回。 (大家一齐推门。)
风 倘不便歇手,就要叫冬姊姊了。
大众 叫去,有什么要紧。
破雪草 好,再一回。
大众 自由的世界万岁!
(听到风的可怕的口笛,大家歇了手,都害怕。)
紫地丁 我怕呢。
菜花 总之还是早些回去罢。
(有的花便赶忙的跑回了原处。)
冬的王女在上面的世界里出现,是一个高大壮健的、强有力的美少年似的女人,脚上穿着溜冰鞋,披白氅,头上闪着冰的冠。
冬 喧嚷的是谁呀?
风 是草花们想到外面去,正在毁门呢。
冬 畜生,想到外面去的是谁,福寿草,还是七草这些小子呢?春天的引线儿!
风 仿佛还不止这些呢。虫和虾蟆和蛙,也都在喧嚷似的。
(蛙和蛇和昆虫都想逃回自己的地方去。)
黑蛇 诳呵,我们都睡着。
蛙 我们也是的。 (狼狈的寻觅着自己的位置。)
冬 可恶的东西,可要给吃一顿大苦了呵。可是母亲怎么了?
风 自然母亲是正在安息哩。
冬 是罢,将宇宙交给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婆子,那有这样的胡涂东西的呢。
(冬将钥匙放进通到下面世界的锁里,想要开门。花卉们都逃走。)
福寿草 我是不逃的。
水仙 我也不。
萝卜 我也不要紧的。 (躲在墙阴下站着。)
雨蛙 (迷了路,不知道往那里走才好,彷徨着,) 怕呵。这怎么好呢。
土拨鼠 不要紧的,到这里来罢。 (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雨蛙。)
第九节
(冬进了下面的世界。都装着睡觉模样。)
冬 不成不成。我是不受你们的骗的。春的线索儿。 (抖动氅衣,雪落在花上。这其间,水仙和福寿草等偷偷的跑出门外,梅也开起花来。)
花 阿阿,冷呵冷呵。
冬 还要给你们冷下去哩。 (舞动氅衣,雪大下。)
花 母亲!
冬 (见了虫和蛙,) 也不受你们的骗的呵。 (抖动氅衣,雪落在虫和蛙上。)
虫和蛙 母亲,母亲!
冬 (看见土拨鼠,)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土拨鼠 我也想到自由的世界去。
冬 想到自由的世界去?畜生!冻死你。 (抖动氅衣。)
雨蛙 母亲!
土拨鼠 咬你。我和花不一样的。
冬 不要说不自量的话,要咬,咬罢。 (提起脚来要踢去。)
土拨鼠 (跳上前,一面大叫,) 咬你!
冬 (吃惊,退后,) 这畜生,记着罢!
大众 母亲!
土拨鼠 (跳到自然母的膝上,) 母亲,母亲,快起来罢,赶快,赶快!
自然母 (醒来,) 怎么了?地球又遭了洪水呢,还是富士山浅间山又闹什么玩意儿了?
阿阿,冷呵。不知道可是地球又回到冰河时代了不是……
大众 母亲,冷呵,冷呵。
母 (擦着眼睛,仔细的看,见了冬,) 阿呀,那还了得,冬儿,你怎么到这地方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呵。快点出去,快点快点。
冬 母亲,你太不行了,什么时候总睡觉。这一伙以为这是机会了,不正在毁那到外面去的门么?
母 阿阿,顽皮的孩子们呀。
冬 这些东西,我已经犯厌了。都给冻死了罢。 (舞动氅衣。)
大众 母亲,母亲。
母 唉唉,不行。岂不可怜呢,你!
冬 那里,这有什么可怜呢,畜生。 (抖动氅衣,雪大下。)
大众 母亲。
母 (用自己的氅衣遮了花,) 住手罢,不知道同情的鸦头。
冬 还有什么能比同情和爱更其呆气的呢,这都是怯弱的没用的东西的梦话,低能儿的昏话罢咧。因为母亲始终只说着这样的梦话,这些东西便得意起来,纷纷的随意闹,去年, 他们在二月里已经跑出去了。母亲呢,不单是笑着不管么。可是今年,我却不答应的,给他们都冻死。
(冬将氅衣奋然的抖擞,雪下在昆虫上,自然母护住了昆虫。)
母 阿阿。你,莫非发了疯么?赶快的出去罢,我说赶快的。 (要逐出冬去。)
虫 母亲。
冬 不不,今年一定给都冻死。 (将雪洒在花上。)
母 唉唉,好一个残酷的鸦头。春儿,给我快来罢。
冬 (笑着说,) 春那里会来呢。
母 春,春,快点起来罢。
冬 不中用的,不起来的。 (抖着氅衣,将雪注在花卉和昆虫上。)
大众 母亲,母亲!
母 住手罢,冬儿,春怎么了呢?
土拨鼠 母亲,春姊姊那里,是遭了魔术了。倘不知道魔术的句子,那便出不来,也进不去的。
冬 住口,要给你吃一个大苦呢。
母 阿呀,你做了这样的事么?
冬 (笑着,) 今年是,可要给全都冻死了。 (抖着氅衣,雪大下。)
大众 母亲,母亲!
母 立刻出去!
土拨鼠 母亲,我试去调查了魔术的句子,迎接春姊姊去罢。
冬 住口,要给你吃一个大苦呢。 (将雪来洒土拨鼠。)
土拨鼠 不怕的呵,要迎接春去了,我知道魔术的句子呢。
冬 畜生。 (要洒去许多雪。)
母 (拿起魔术的杖来,静静的挥动着,) 走,去罢。
冬 (向了土拨鼠,) 记着罢,我是决不忘掉的。
土拨鼠 不怕的,我要迎接春去了。
冬 (受了自然母的抑制,快快的出门,看见门外的福寿草和水仙,) 畜生,已经跑出来了,给你们,可真要给吃一个大苦哩。 (将氅衣狂纵的抖擞着。)
大众 母亲,母亲!
母 歇了罢,岂不可怜呵。
冬 这有什么可怜呢!
(自然母关了门。)
冬 (看见上面的世界的梅花,) 连这些小子们都已经开起来了,畜生。
(雪大下。冬风又来。)
冬 不给这些东西都冻死,是不答应的。
风 冻死他们。 (风大作。)
福寿草水仙等 母亲,母亲。 (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母 唉唉,好不可怜呵。
花和虫 (走近自然母去,) 母亲,冷呵,冷呵。
母 是罢是罢,就给你们暖和哩。 (将自己的氅衣盖住他们,又用手抚摩着,) 已经好了?
大众 还很冷。
(自然母坐下。蛇虫都进了伊的怀袖中,虾蟆跳到膝上。)
大众 冷呵冷呵。
母 (抚摩着他们,) 好罢好罢,就给你们暖和哩。
(冬在上面的世界里唱歌。)
花们 冷呵冷呵。
母 静静的罢,就给你们暖和起来……
(冬的歌还不完。)
不安本分的草花们,讨人厌的虫豸们,
恶作剧的树木这些畜生们,都睡觉的呵。
不要醒,不要醒,
醒得太早的畜生是,
要给吃一顿大苦的。
都睡觉,不要醒,
单将做梦满足着罢。
(敲着春子的家的门,冬还是唱。)
不安分的人类的儿也睡觉的呵,驯良的,
醒过来时是危险的,
醒得太早的小子是,
就要吃一个大苦的。
睡得熟,不要醒,
单将做梦满足着罢。
喂,睡觉罢,都睡觉,
连那不安本分的草花们,讨人厌的虫豸们。
恶作剧的树木这些畜生们。
(冬唱着歌,去了。)
花 好冷好冷。
母 我不是早对你们说过,教不要顽皮的么?不听母亲的话,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吃苦的。做母亲的本以为一切规则都定得很正当的了,到了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不如意。我那说出来的话,本来也就想打算你们的利益的……
土拨鼠 (靠在母亲的膝上,) 母亲,强者生存,弱者灭亡。强者住在美的,太阳照着的世界上,弱者不能不永远在泥土里受苦。这母亲的第一的法则,难道也为了我们的利益么?这法则,在我已经够受了……
花和蜂 我们是不赞成这样的规则的。
雨蛙 我们总是被蛇和鹤吞吃的事,是不愿意的。
蛙的群 不愿之至的。
黑蛇 住口。虾蟆被蛇吞吃这一条规则,是很好的,至于我们被别的东西欺侮这一条,那自然要怎样的请删去了才是……
蛇的群 对了,请删去罢,请删去罢。
花蛇 不知道可能请另定一条规则,将人和猪都给我们吃么?
蛇的群 这好极了,真真好极了。
黑蛇 母亲,赶紧定下这样的规则来罢,大家都在拜托你。
一切蛇 拜托呵,拜托呵。
蛙的群 不行,不行。
蝇 被虾蟆吞吃,我们也不愿意的。
虫们 自然不愿意,自然不愿意。
金线蛙 不要胡说!这是当然的事,无论怎么说,总归不行的。
蛙的群 不行,不行。
虫们 我们可是不甘心呵,母亲。
母 阿阿,静静的罢,静静的罢。 (用手抚摩着他们。) 强者生存弱者灭亡这法则,的确是我的第一的法则。然而所谓强者,是怎样的呢,有着强有力的手脚的,有锋利的爪牙的,有可怕的毒的,这样的东西,就是强者么?
大众 那自然是强的呵,自然是。
母 不然的,这样的东西并不是强者。对于一切有同情,对于一切都爱,以及大家互相帮助,于这些事情最优越的,这才是第一等的强者呢。同情,爱,互助,全都优越的,这才永远生存下去。倘使不知道同情和爱和互助的事,那便无论有着怎样强有力的手脚和巨大的身体,有着怎样锋利的爪牙,有着怎样可怕的毒,也一定,毫不含胡,要灭亡下去的。
黑蛇 这一层我们是不赞成。
蛇的群 自然不赞成。
大众 静静的。
母 还有一层,你们似乎专在将自己的生命和子孙的生命都竭力延长起来的事,作为目的,以为靠着这事,便可以得到幸福了。殊不知这是大错的。无论是十年的生命,一万年的生命,一亿年的生命,对于永久,都不过一瞬息。这是时的问题。而并非心的问题了。只有以弥满着美的爱的生活,作为目的的,才能够得到幸福。倘能在自己的生活上,表现出自己的心的最好,最美,而且最正的事来,即使那生命不过接续了一分时,这比那接续了几亿年,而表不出一些心的好的,美的,正的事情的白费的生命,却尤其崇高,尤其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有那又美又正的爱弥满着的生命,是这宇宙即使灭亡,也永远的永远的被我使用,作为永久的模范的。我想要将这永久的使用的。不要忘却,牢牢记着罢。只在以美的正的爱弥满着的生活作为目的者,才有幸福。
(自然母说话之间,黑蛇悄悄的从伊怀里伸出头来,想捉雨蛙。)
一切蛙 阿阿,危险危险,蛇,蛇……
雨蛙 母亲,母亲。 (蛙们都跳下膝髁去。)
花蛇 怎样?到手了?
黑蛇 唉唉,脱空。
花蛇 废料!
黑蛇 对我,可是谁也不给同情呵。所以都要灭亡的罢。
土拨鼠 (跳到自然母的膝上,) 吃了我也可以的,如果是这样的肚饿……
(都吃惊,比较的看着蛇和土拨鼠。)
黑蛇 不知道味道可好?
花蛇 唔,可好呢,没有吃过呵。
黑蛇 总之,今天姑且绝食罢。 (缩进怀里。)
大众 蛇万岁!
或者 土拨鼠万岁!
母 (摩着土拨鼠,) 懂得我的话了。阿,都睡罢。冬又来哩。
(风在上面的世界出现,且唱歌。)
喂,睡觉罢,都睡觉,
单将做梦满足着罢。
连那不安本分的草花们,讨人厌的虫豸们,
恶作剧的树木这些畜生们。
(都睡了觉。)
自然母 (独自说,) 我本以为一切规则都定得很正当的了,到了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不如意……
(于是自然母也睡了觉。上面的世界里,下着大雪。)
第二幕
第一节
(场面同前。梅花盛开,树下的雪地里,开着水仙和福寿草之类。下面的世界是暗淡的,花和虫仍然睡着。
秋子走出外面,一面劈柴,一面唱歌。)
凄凉的心,不要痛,不要痛罢,
苦恼的胸脯呵,不要汹汹的烦扰罢,
隐藏了痛苦的重伤,不要给人看罢,
将那给你重伤的人,不要忘掉罢,
不要忘掉,而又去亲近罢。
(夏子担着水,从对面走来。)
夏子 春姑娘怎么样?
秋子 总是这样子。
夏子 热可退了一点么?
秋子 退什么呢,只有加添上去罢了。
夏子 也还是说昏话?
秋子 哦哦,总一样。
夏子 怎样的?
秋子 这个,说是地下世界的黑的土拨鼠,就要来迎接了……
夏子 唉唉,好不怕人,春姑娘就要死罢。
秋子 说不定呢。
夏子 这真真可怜呵。伯母已经打电报给金儿了?
秋子 没有……
夏子 为什么不打去?
秋子 那是,即使打了去,也是空的罢。……
夏子 为什么,打去,便回来的罢?
秋子 那里会回来呢。什么时候,春姑娘不曾经说过的么,说是金儿有了朋友了。
夏子 哦,还说和那朋友,愿意到死在一处……
秋子 哦哦……
夏子 只是那朋友究竟是谁呢?
秋子 那朋友么,听说是富翁的女儿。
夏子 阿阿……然而这是谣言罢?……
秋子 那里,怎么会是谣言呢,金儿现将这事写了信,寄来了。
夏子 唉唉。
秋子 伯母因为看得春姑娘可怜,到现在还没有说。然而春姑娘却仿佛已经知道了似的。
夏子 但是金儿会和那女儿结婚么?
秋子 这会罢。便是金儿,也一定喜欢有钱的。
夏子 这固然就许如此罢。因为已经穷够了的,只是伯母却真可怜。便是伯母,一直到现在不知道为金儿费了多少心力呢。单是每月寄学费,也就不是容易的事了。
秋子 这自然。但是金儿一到那边去,就会来还钱,听说那女儿是非常之有钱的。
夏子 即使这样,想起春姑娘的事来,也还教人气苦。我以为金儿是有些可恶的,春姑娘这样的爱他,伯母这样的重他……
秋子 现在的世上,金钱第一呵。没有钱…… (声音中断,) 没有钱……没有钱的是不行的。没有钱,现在是什么事都不能做。便是想求学也不行,想做自由的人也不行。永是这么着,永是这么着……只是,有钱的东西可真讨厌。 (气急败坏模样) ,我是最不愿意在人面前低头的!
夏子 金儿正也这样的罢。你是,本来总和金儿合式的呵。
秋子 你说什么! (气急败坏的,眼里淌出泪来。)
夏子 秋姑娘怎么了,也还是可惜金儿去做富翁的女婿罢?
秋子 金儿到那里去,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夏子 金儿还常常说:和大家一同和睦的劳动着,也如不在富翁面前低头一样,要努力的并不在那男爵面前低头哩。
秋子 再不要提起这些事来了,拜托你。
夏子 这回却反而自己想做富翁了,好不教人酸心。 (抱着秋子啼哭。)
秋子 金儿的事,不要再提起了。
夏子 然而倘使做得到,秋姑娘也要和富家结婚的罢?
秋子 不,我已经打算不结婚了。
夏子 为什么?
秋子 无论为什么……
(秋子放了夏子,吐一口气,眼里淌下泪来。)
秋子 我是,想做一个自由的女人呢。
夏子 做一个自由的女人,那么?
秋子 那么……
夏子 那么?
秋子 (掷了劈柴的斧,) 那么成了社会主义者,去运动去。
夏子 阿阿,秋姑娘!
秋子 哦,到里面去罢。 (捡集了木片,走进自己的家里。)
夏子 (担着水桶,) 秋姑娘,也携带我罢,秋姑娘。
(两人去。
和风都唱歌。)
被魔术的力睡下了的
春是不再起来了,
永是这么着,永是这么着。
(下场。雪静静的下。)
第二节
(场面同前。上面的世界仍然明亮。)
萝卜 好冷呵。
七草 真是的。
福寿草 我以为就要没有性命的了,这回可是不要紧了。
水仙 我也不要紧了。
萝卜 梅姊,这样的冷,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梅 到什么时候呢,本来是春就该到来了的……
萝卜 说是春被囚在自己的宫殿里,不知道可是真的?
樱 那宫殿上着了魔术,是真的呵,我不愿意开花呵。
福寿草 好不孱头的姊姊。
水仙 (用了低声,) 我最讨厌这样的姊姊,单知道时髦……
七草 嘘!
萝卜 虽说是倘不知道魔术的句子,要到那宫殿里去进出都不行……
梅 这是诳罢。
桃 怎么会是诳呢,冬是始终憎恶着春的妹子的,所以这回用了魔术教春吃些苦,也不是意外的事。
紫藤 那么,我们怎么办才好呢?
踯躅 我们已经冷不过了。
七草 我们也是。
桃 这也用不着啼哭的,再忍耐些时罢。弟兄们总会替我们想什么法子的罢。
樱 那些不安分的东西,那里靠得住。
桃 这虽然如此……
樱 都没用,又胆怯……
萝卜 并不然的,可靠的也有呢,虽然女的那些却这样。
水仙 自己正胆怯,还说人。
樱 说女的怎样?
萝卜 女的胆怯呵。
水仙 对了。
樱 可恶的小子们。
桃 阿阿,不要开口了罢。
梅 真的,静下来罢。
樱 可是实在太胡闹……
梅 静静的,似乎冬姊姊来到了。
(冬和风上。)
风 暂时之间,还看不见春的令妹罢?
冬 岂但暂时之间呢?如果我不愿意,怕未必能来罢。
风 在春的令妹休息着的宫殿上,听说姊姊用了魔术,不知道这可是真的?
冬 这算什么呢,比这事还有紧要得多的事情哩。虽然不知道在那里,却听说有一朵桃色的云。是真是假,你去查一查罢。
风 桃色的云——这云的事,从春风那里倒曾经听到过的。那一伙 (指着樱等,) 也常常谈着这等事。听说桃色的云是始终跟着春天的,所以一定在那春的宫殿里。
一切花 我们是什么也没有说,并不是这样的呵。
樱 默着罢。
风 说诳么,不饶的呢。
冬 如果说诳,要给吃一顿大苦的呵。
樱 的确在春的宫殿里。
一切花 姊姊!
萝卜 奸细!
樱 默着罢。
冬 这当真?倘说诳,不饶的呵。
樱 何尝说什么诳呢,桃色的云是确在春的宫殿里……
大众 姊姊,奸细!
冬 (向了风,) 总之托你去将那云仔细的查一回罢。因为我想要将那云作为自己的朋友呢。
风 是是。
(冬和风俱去。下面的世界略略明亮。)
一切花 奸细。
桃 姊姊 泄露了春的秘密,不羞么?
梅 这真是怎么一回事呵。
一切花 奸细!
樱 (笑,) 不要说呆话罢,春雨从那里下来的,可知道?桃色的云不出外面,春雨是不下的呵,懂么?
大众 静静的。
(下面的世界逐渐明亮。听得风的歌。)
紫地丁 我一听到那声音,就只害怕,只害怕,怕得挡不住了。
雏菊 我也是的。
勿忘草 我也是。
破雪草 这有什么可怕呢。
樱草 虽没有什么可怕。却教人不高兴呵。
紫云英 我也不高兴。
蒲公英 因为是女流呀。
毛茛 我是不怕的,只是水仙不在,却觉得很冷静。
紫地丁 (向了蒲公英,) 即使是女流,要象你那样,从冬这里逃走出来,可是并不为难的。
蒲公英 说我逃走了?再说一遍罢!
菜花 阿阿,静着罢,给听到可就糟了。
毛茛 不要紧,谁也没有来听呢。
鬼灯檠 小子!
百合 象这模样,永远是战战兢兢的生活着,实在厌了。
一切花 自然是厌了的。
牡丹 春究竟想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玉蝉花 真是的,本来到差不多的时候也就可以起来了。
车前草 然而说是春的宫殿上着了魔术,不是真的么?
蕨 真倒也仿佛象真的,但是那一伙说些什么,是莫名其妙的。
玉蝉花 未必有这样的事罢。
牡丹 自然是没有的,那一伙东西总喜欢将世界看得黑暗。
破雪草 不要胡说。只有你们,却总是带了桃红的眼镜看着世界的。
蒲公英 因为是一班低能儿呵。
毛茛 因为是胡涂虫呵。
鬼灯檠 喂,小子。
牡丹 说胡涂虫的,是谁呢?
破雪草 都说的。
玉蝉花 唉唉,下等的东西真讨厌。
菜花 静静的。
雏菊 如果自然母亲醒来了,不知道要怎样的给骂呢。
勿忘草 真是的。
钓钟草 的确,是的。
毛茛 不妨事,不起来的。
鬼灯檠 小子,还不静静的么?
月下香 月亮真教人相思呀。
昼颜 月亮疯子哩。
向日葵 有着很体面的太阳,却竟会有记挂月亮的呆子。
朝颜 真是的。
昼颜 月亮疯之流罢了。
燕子花 阿阿,静静的……
金线蛙 春还早么?肚子饿了呵。
(于是唱歌。)
和好朋友在田圃里,
看着青天游泳是,
好不难忘呵。
吃一个很大的虫儿是,
好不开心呵。
胡蜂 唉唉,好不讨厌的歌。
蜜蜂 说是池塘的第一流诗人的歌哩。
(昆虫们都笑。)
雨蛙 (冷清清的,) 土拨鼠那里去了呢?
金线蛙 不要去愁土拨鼠罢。到这边来,我怜惜你。
雨蛙 唉唉,不行。
金线蛙 怎么,这有什么不行呢?
一切蛙 静静的。
青蛙 蛇要来了。
黑蛇 蛇来了呵。
绿的蜥蜴 静着罢。
别的蜥蜴 真的,静静的罢。
金线蛙 本来还是静静的好。
胡蜂 自己一伙整天的闹着,却来说人。
蜜蜂 讨厌的东西呵。
蚊 将这些东西,我就想使劲的叮一叮。
金线蛙 谁呢,说要来叮我的是?
蚊 不是我呵,只不知道飞虻可说什么。
虻 说诳。
蜜蜂 孱头。
胡蜂 说诳的东西。
蝇 阿,静静的。
金色的蝶 我,就想跳舞一回呀。
银色的蝶 为什么?
金色的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春蝉 春还没有来,却道想要跳舞了。
金色的蝶 可是,不知道春要什么时候才来呢。
金线蛙 好,跳罢,我在这里看。
癞虾蟆 有味的罢。
金线蛙 蝴蝶的跳舞么?
癞虾蟆 坤角呵。
金色的蝶 唉唉,讨厌的话。
春蝉 静静的岂不好呢。
萤 真的,没有伴奏就说要跳舞,真是外行的话了。
银色的蝶 外行?你以为自己是内行?
萤 倘没有月光和细流的声音,我可是不跳舞的。
蝶的群 唉,奇怪。
银色的蝶 那一伙是不能和我们做谈天的对手的。
夏蝉 究竟那蝶儿,不知道为什么只摆阔。
金色的蝶 因为美好的声音呵。
夏蝉 畜生。
春蝉 静静的岂不好呢。
萤 真是畜生的忘八羔子了。
春蝉 要给母亲叱骂的呵。
萤 可是太教人生气了。
寒蝉 然而知了的声音,我却不敢领教。
蜻蜓 那些蝴蝶的舞蹈,我便是一生不看见,也尽够了。
夏蝉 发了那讨厌的声音的是谁呢,金铃子么?
金铃子 连我的声音和寒蝉的声音也分不清,一定是那耳朵非常古怪的东西了。
蟋蟀 对了,那样的东西,说是没有耳朵的,也不算错。
寒蝉 喂喂,老兄,你从什么时候起,也批评起声音来了?
蟋蟀 胡说。
聒聒儿 好不嚷嚷。什么也不懂,却来作音乐的批评,岂不是对于艺术的罪恶么?
螽斯 喂喂,聒兄,不提罢,就是不提音乐的话罢,唉唉,已经都认错了。
聒聒儿 真教人生气,音乐也不懂,却来批评。
螽斯 静静的罢,不是已经都在认错么。
蕨 诸君只是这么吵闹,不知道遭了魔术的春姊姊怎么会得救?
破雪草 岂不是对不起春姊姊和梅姊姊们么?
一切花 是呵。
樱草 梅姊姊不知道正怎么冷呢。
一切花 是罢。
紫云英 然而尽熬下去,怕未必做得到的。
一切花 自然。
毛莨 水仙和七草兄们,也不知道怎样的等着春的到来呢。
一切花 是呵。
雏菊 但是,须得怎么办,春姊姊才会来到呢?
勿忘草 真是的,怎么办才好呢?
蒲公英 总得想点法才好。
车前草 倘使春竟不来了,大家打算怎么办?
一切花 真是的呵。
月下香 便是春不来,也并非值得吵嚷的事。
夏花们 自然。
向日葵 这在春党也许是必要罢,但在我们,却即使春天永不来,也并非担心的事呢。只要有夏来,就好了。
夏花们 自然。
月下香 只要有夏来,就尽够了。
燕子花 阿,这也不能这么说的呵。
玉蝉花 春便是来,倒也不妨事的。
牡丹铃兰百合 这自然。
聒聒儿 无论是春,无论是夏,便是永不来,都并非值得担心的问题呵。我们等候的只是秋。
(略略作歌。)
想思的秋呀,快来罢,
大家等候着。
秋虫们 自然自然。
螽斯 默着罢。
蝇 土拨鼠这小子说定过,去问开门的魔术的句子的,那究竟怎么了呢?
金线蛙 将土拨鼠这小子当作正经的,只是胡涂虫罢了。
虻 这小子,我早该使劲的叮他一下的。
雨蛙 默着罢。
金线蛙 哼,有什么默着的必要呢。
大众 阿阿,静静的。
雨蛙 我试来叫他罢。列位,请都静静的罢。
(都平静。雨蛙唱歌。)
相思的我的朋友呀,
等候着什么而不来的呢?
你不知道我的胸中的凄清么?
你不见我的心的悲凉么?
早早的来罢,我等候着。
我的人呀,我的相思的人呀。
金线蛙 听了这样的歌还会不来,那就奇怪了。
蛇的群 真有味儿。
花蛇 连肚底里都震动了。
蜥蜴 默着罢。
春蝉 其实也并非了不得的声音呢。
金色的蝶 虽然比春蝉好一点……
春蝉 畜生!
萤 真是畜生呵。
金铃子 从外行的听来,这声音却也许是好的呵。
螽斯 住口,低能儿。
(土拨鼠进来,和大众招呼。)
土拨鼠 诸君,来迟了,对不起。
大众 呵,土拨鼠来了,土拨鼠来了。
(雨蛙唱一句歌。)
我的人呀,相思的人呀。
土拨鼠 (和雨蛙格外招呼,) 来迟了,实在对不起。
雨蛙 那里那里。
(又唱一句歌。)
你不知道我的胸中的凄清么?
大众 魔术的句子怎么了,魔术的句子?
菜花 静静的。
土拨鼠 开门的魔术的句子已经知道了。
大众 土拨鼠万岁!
菜花 静静的罢,如果母亲起来,就糟了。
毛茛 不要紧,不起来的,睡得很熟呢。
鬼灯檠 喂,小子。
雨蛙 我那土拨鼠万岁!
金线蛙 多嘴。
菜花 替大家查了烦难的事来,多谢多谢。
大众 都感谢的,感谢的。
(土拨鼠对大众应酬。)
雨蛙 我也很感谢呢。
(土拨鼠和雨蛙格外应酬。)
金线蛙 发蠢。
土拨鼠 为大家还想做尤其烦难的事哩。但是去罢,先去试开那门罢。
雏菊 只是如果母亲起来了,不知道要怎样的给骂呢。
金线蛙 用言语来开门,没有把握的。
雨蛙 有什么没有把握呢?
金线蛙 多嘴。
蝇 姑且去看看罢。
蜜蜂 有趣呵。
虫们 自然有趣。
雏菊 有趣固然有趣,可不知道被母亲怎样叱骂呢。
破雪草 不去也可以的。
雏菊 然而也想去呢。
勿忘草 都去看看罢。
含羞草 我也去,但是惹着我是不行的呵。
毛茛 谁也不来惹你的。
黑蛇 那门里面,也许有许多好吃的虾蟆呢。
别的蛇 去瞧瞧罢。
金线蛙 这东西是危险的呵。
癞虾蟆 不要紧,去罢,那边有许多虫哩。
(大众静静的走。)
寒蝉 我虽然没有见过春的样子,就去看一眼罢。
金铃子 都去罢。黄莺和杜鹃和云雀这些,在春姊姊那里,该是都跟着的罢。
秋虫们 去罢,去罢。
菊 我是不去的。
珂斯摩 我也不动弹。
秋的七草 我们也不去。
白苇 太烦扰了。
芒茅 那是春党的举动呵。
达理亚 我随后去望一望情形来罢,替你们。
胡枝子 费神。
秋花们 真是的。
菜花 一面唱着使母亲睡得安稳的歌,一面过去罢。
大众 是呵。
(都唱着歌,向挂着紫幕的门进行。)
睡觉罢,睡觉罢,我的母亲呀,
做着过去的梦和未来的梦,
静静的睡觉罢。
(都在门前停住。)
土拨鼠 (对了门,) 为爱而开。
大众 (跟着说,) 为爱而开。
(门不动。)
大众 不开呵。
金线蛙 那里会开呢。
雨蛙 一定会开的。
(都反复着说,门依然不动。)
蛇 这小子在骗我们哩。
金线蛙 岂非笑话呢,说是用言语可以开门……
牡丹 不知道那一伙是否在那里骗我们?
玉蝉花 因为是下等东西,所以也未必可靠的。
破雪草 默着罢,低能儿!
黑蛇 假如吃了那小子,不知道味道可好?
蜥蜴 默着罢。
虻 倘使终于开不开门,可要使劲的叮了。
蚊 我也叮。
蜜蜂 我也叮。
胡蜂 俺也叮。
蕨 行使魔术的时候,不是这样胡乱吵闹的。
车前草 精神统一最要紧呵。
大众 静静的。
雨蛙 一定要开给你们看呢。
土拨鼠 为爱而开。为爱而开。为爱而开。
大众 为爱而开。为爱而开。为爱而开。
(门静静的开。)
大众 开了,开了。
雨蛙 看罢,我不说过会开的么?
金线蛙 多嘴。
大众 静静的。
(都向门里面窥探。)
第三节
(里面看见栗树和枫树。正是秋的黄昏。红叶坠在各处。中央有收获的稻屯,秋姊姊静静的睡在这上面。在那当头的树上,依稀的闪着紫色的灯笼。秋是头戴葡萄的冠,插着柿和橘子的首饰,腰间系着用梨子和苹果之类所穿成的带,右手拿斧,左手持铗。衣服是质朴的。在遥远的一角里,看见灰色的云。他睡着。秋风在一角里冷清清的吹笛。
大众暂时都凝视着这风景。)
菜花 那不是春姊姊呀。
达理亚 (在后面说,) 的确是秋姊姊呢。 (向了秋花们,) 列位,赶快来罢。秋了,秋了。
(珂斯摩和秋的七草都跳着进去。)
金线蛙 说是秋了呢,糟透了。
癞虾蟆 又得睡觉么?我实在厌了。
一切蛙 自然厌了。
黑蛇 不要开玩笑罢,我是肚子已经饿得说不出怎么样了。
别的蛇 都是这样呢。
金线蛙 我如果不吃了那蝇,怕要饿死了。
蝇 唉唉,不行。
大众 静静的。
(听得秋花的歌。)
冷的风呀,秋的风,
不要吹了罢。
寒蝉 (高兴的走进里面去,) 已经到了秋天哩。
(别的昆虫们也跟在那后面。
寒蝉跳舞着,而且唱歌。)
夏,夏,夏呀等一等罢,
有话呢,好的话。
(金铃子也唱歌。)
有歌呢,美的歌呵。
聒聒儿 一会儿就可以,等一等罢,拜托你。
蜻蜓 有跳舞呢,好的跳舞。
金色的蝶 说是有跳舞哩,真笑话。
寒蝉 说是有歌哩,一定是无聊的歌罢了。
春虫和夏虫 是罢。
蝇 即使秋来了,也并不是值得这么嚷嚷的事呵。
大众 真是的。
蚊 倒应该悲伤。
黑蛇 岂但悲伤,简直是生命的问题了。
花蛇 什么也不吃,却又去睡觉,有这样离奇事的么?
蜥蜴 这话真对。
雨蛙 阿,静静的。
土拨鼠 这不象春的宫殿哪。
紫地丁 然而也颇有趣呢。
别的花 真是的。
雏菊 有趣固然有趣,可要给母亲叱骂的呵。
勿忘草 那自然。
钓钟草 是呀。
菜花 静静的。
(蜻蜒跳舞着,而且唱歌。)
来,早早的,早早的,早早的,
寒蝉呀,金铃子呀,出去罢,
太阳下去夜来了。出去罢。
送着太阳游玩罢。
迎着夜晚跳舞罢。
(寒蝉,金铃子加入跳舞。别的虫也跳舞。)
向日葵 说是太阳下去了,真笑话。太阳还没有上来就下去,有这样离奇事的么?
昼颜 真是的,这是怎的呢。
月下香 即使什么太阳之类并不上来,倒也毫不担心的。
夕颜 那自然。
月下香 既然夜晚到了,也许月亮就要出来的呢。到那边去罢。
(于是加入秋花里。)
蝇 我们也去跳舞也好。
金色的蝶 不邀我们去跳舞,好不懂规矩呵。
银色的蝶 因为是秋的一伙呀。
(蜻蜓跳舞着,而且唱歌。)
来,早早的,早早的,早早的,
螽斯呀,聒聒儿呀,
早早的,到这里来罢。
(螽斯和聒聒儿都加入,于是跳舞着,一同唱歌。)
来,早早的,早早的,早早的,
夏的虫,秋的虫,
早早的,到这里来罢。
夏过了,秋来了。
早出来,早早出来罢。
告别了夏游玩罢。
迎接着秋天跳舞罢。
(蝶、蝇、蝉等都加入。)
雏菊 说是秋来了,好怕呵。
毛茛 我不怕。
勿忘草 如果母亲起来了,不知道要怎样的给骂呢。
大众 真是的。
土拨鼠 秋姊姊动弹了。
一切花 唉唉,这可糟了。
牡丹 秋的云动着呢。
玉蝉花 唉唉,好怕。灰色的云动着呵。
破雪草 静静的。
(秋花们唱歌。)
灰色的云呀,秋的云,
不要动弹罢,为了花。
蛇 肯听你呢。
绿蜥蜴 对咧,全不象肯听似的。
跳舞的虫们 (扰攘着,) 唉唉,可怕,糟了。
(将下细雨模样。
昆虫们唱歌。)
冷的雨呀,秋的雨,
不要下来罢,为了虫。
花们 为了花。
蜻蜒 为蜻蜒。
金线蛙 真笑话。
癞虾蟆 好不胡涂,说是为了虫哩。
春蝉 一伙不要脸的东西呵,说是为蜻蜒呢。
土拨鼠 秋姊姊又动弹了。
(秋略略起来,梦话似的说。)
我的云呀,灰色的云,到那里去了?
我的风呀,凄凉的风呀,吹笛子罢。
(风大发。云次第扩张。细雨静静的下。)
虫们 唉唉,冷呵冷呵。 (纷乱的逃走。)
花们 唉唉,怕呵怕呵。 (逃走。)
菜花 阿,静静的。
勿忘草 如果母亲醒来了,不知道要怎样的给骂呢。
含羞草 惹着我是不行的呵。
(都逃入前边的场面里。)
土拨鼠 不妨事,这里是不来的。
金线蛙 那倒是……
黑蛇 未必就不来呢。
大众 是呵。 (发着抖。)
雨蛙 不来的,一定不来的。
金线蛙 多嘴。
夏蝉 唉唉,好冷,好冷。
大众 真的是。
土拨鼠 已没有再迟疑的时候哩。这回试去开这一重门罢。
樱草 唱一点歌,给母亲不要醒来罢。
大众 唱罢:
忘了罢,忘了罢,自然母亲呀,
忘了现在罢。
看着恋恋的往昔和相思的未来。
忘了罢,
单将今日忘了罢。
(都向挂着绿幕的门进行。)
含羞草 来惹着我是不行的阿。
毛茛 谁也不来惹你的。
鬼灯檠 小子们,静静的。
土拨鼠 (向了门,) 为爱而开。
大众 为爱而开。
(门不动。)
黑蛇 不成不成。
金线蛙 这回可是开不开了。
雨蛙 一定会开的。
蕨 静些,行使魔术的时候,不是这样胡乱吵闹的。
车前草 精神统一最要紧呵。
土拨鼠 为爱而开。为爱而开。
大众 为爱而开。为爱而开。
(门静静的开。)
蜥蜴 这回是两遍便开了。
雨蛙 我不说过会开的么?
金线蛙 多嘴。
大众 静静的……
第四节
(秋的场面仍然开着,昏暗,依稀的看得见。
在这回开了的门里面的场面上,现出盛夏的白昼的景色来。石被日光所炙,发着光闪。美的碧绿的果树园的苹果树间,系着绳床,其中静静的躺着第三王女的夏。伊身穿游水衣,右手拿扇,左腕抱着浮囊。头发用手帕包着,那旁边放一顶游水帽。近旁有美丽的大理石的喷泉,泉水发出清凉的声音向下坠。水里是金鱼一口一口的吹起泡来。开着的荷花旁,有鹤拳了一足站着,将头插在翅子下面睡觉。在后面,夏云缩作漆黑的一团,蹲在龙背上,也睡觉。夏王女的身边站着风。风也睡着,但时时仿佛记起了似的,用扇子来扇夏王女。不知道从那里,听得渴睡似的牧童的角笛。在果园里,和果子一同挂着金银的铃子,每逢风动,便发出幽静调和的声音。
站在门外面的花卉和昆虫们,都暂时凝视着这景色。)
黑蛇 不是夏么?
别的蛇 仿佛是的。
黑蛇 快去罢。 (进内,躺在石上,) 好温暖。
(蜥蜴的群大高兴,跑着唱歌。)
相思的我的夏呀,永是这么着,
不要过去,留在这里罢。
黑蛇 好不渴睡呵。
夏蝉 唉唉,幸而也醒来了。原来都是梦。唉唉,真是讨厌的梦。秋梦呢还是冬梦呢?唉唉,好不无聊的梦呵。 (飞到苹果树上去。)
夏虫们 夏来了,夏来了。游玩罢。 (进内,跳舞。)
虻 不知道有没有可叮的东西……
黑蛇 唉唉,真会嚷。
花蛇 本可以驯良的睡着……
别的蛇 是呀。
夏花们 阿阿,高兴呵,高兴呵。 (也进内。)
向日葵 虽然象做梦,但确乎有太阳呢,那边。 (于是将自己的脸向了太阳,走着,但那脸却总和太阳正相对。)
昼颜 确乎有的,阿阿,高兴呵。
月下香 倘到了夜,也许可以高兴,但现在却只是想要睡觉罢了。
夕颜 我也这样呢。
金线蛙 唉唉,好热,好热。当不住了。
癞虾蟆 那边去罢,有水呢。 (向泉水奔去。)
金线蛙 一,二,三! (都跳进泉水里。)
癞虾蟆 凉水的愉快,知道的有几个呵。 (没到水里面。)
(夏花们唱歌。)
相思的风,夏的风,
便是微微的,也吹一下罢。
(风略摇扇子。铃子作声。听到渴睡似的牧童的角笛。)
雨蛙 我虽然热得受不住了,却也不想到那边去呢,如果单是我。 (向着土拨鼠看。)
破雪草 我似乎要枯了。
菜花 我也是的。
樱草 哦哦,都这样。
紫云英 唉唉,好不难受呵。
勿忘草 还是早点回去罢。不知道要被母亲怎样的叱骂呢。
雏菊 真是的。
钓钟草 这自然。
牡丹 我虽然不象要枯,却是不舒服。
玉蝉花 我也是。
土拨鼠 我的头异样了,在我是什么都看不见。
雨蛙 这是怎的呢,定一定神罢。靠在我这里就是,定了神。
黑蛇 (渴睡的,) 应该象蛇似的聪明,才好。
土拨鼠 我不行了,就要跌倒了。
雨蛙 定一定神罢,定着神。
春花们 这究竟怎么的?
蚊 略叮一下子试试罢?
春蝉 不要胡说。
春花们 这究竟怎么的?
春蝉 夏姊姊动弹哩,唉唉,这不得了了。
(夏王女略略起来,梦话似的说。)
风呀风,睡着觉是不行的。
云呀云,躲起来是不行的。
(风大发。铃子作声。云浮动。龙也醒了。电闪。雷声。蝉、蛙、蛇等都嚷着逃走。晚间的暴雨下来了。大众逃出门外。)
大众 唉唉,不得了,不得了。
含羞草 惹着我是不行的呵。
毛茛 有什么要紧呢。
(可怕的雷声,电光。)
黑蛇 (向着土拨鼠,) 喂,赶快关门罢。喂,喂。
金线蛙 还迂什么呢。
雨蛙 说是不舒服呢,说是头痛呢。
癞虾蟆 说是不舒服?不要娇气罢。
黑蛇 快关门罢,快关门,喂。
虻 使劲的叮一下,也许会见效的。
蜜蜂 我也叮一口试试看。
胡蜂 俺也叮。
(雷的大声。大众都狼狈。)
蛇和蛙 (向着土拨鼠,) 喂,关上门,喂,快点。
雨蛙 静静的。
土拨鼠 我不知道关门的句子。
金线蛙 好一个不自量的小子呵,开了门,却还说不知道关起来的方法哩。
大众 真是的呵。
黑蛇 所以说,应该象蛇似的聪明才好。
雨蛙 便是聪明到你似的,却反而是损呵。
黑蛇 吞掉你。
(冬跳舞着,进了上面的世界。听到冬的歌。)
阿阿,高兴呵,高兴呵,
不安本分的草花们,讨人厌的虫豸们,
恶作剧的树木这些畜生们,都睡觉的呵。
被魔术的力睡下了的
春是不再起来了。
永是这么着,永是这么着……
(冬于是跳舞,北风,西北风也跳舞着进来。风吹雪也出现。
极大的雪下起来了。
夏的场面上还有雷声。花卉们挤作一团,发着抖。)
大众 唉唉,怕呵,怕呵。
勿忘草 去叫起母亲来,不知道怎样?
雏菊 也许要挨骂的,然而还是那么好罢。
土拨鼠 如果那么办,一切可就全坏了。
(冬和风唱歌。)
不安本分的草花呀,
睡觉的呵,永是这么着。
单将做梦满足着罢,永是这么着。
被魔术的力睡下了的
春是不再起来了。
永是这么着,永是这么着。
破雪草 胡说,谁睡呢。
蝇 闹了这样的大乱子,还说什么“睡觉的呵”这些话,太没道理了。
菜花 静静的,给听到可就糟了。
雏菊 冬姊姊倘到这里来,就糟了。
大众 唉唉,好怕。
毛茛 虽然并不怕,然而也还是不来的好。
土拨鼠 已经没有再迟疑的时候了。来,试开这最后的门罢。
大众 唉唉,可怕,可怕。
雨蛙 不要紧的。
土拨鼠 要留神!
(冬和风在上面唱歌。)
人类的儿也睡觉的呵。
醒得太早的东西是
就要吃一个大苦的,
单将做梦满足着罢。
(大众走近挂着桃色的幕的门。)
土拨鼠 为爱而并。
大众 为爱而开。
(门静静的开了大半,然而没有全开。)
蜥蜴 这回是一遍便开开了。
第五节
(现在所开的门里面,是春的场面
春的场面上,月光像瀑布一般静静的流下。在里面见有一个美丽的池。那池旁边,有蔷微,风信子,和别的外国的花卉;树木的茂密,滃郁的围绕着池的周围。许多小流发出美的调和的声音,经过林中,向池这一面流去。池中央浮着一个心形的花的岛,岛上的花中间站着第四王女的春。伊还是年青的少女,花的冠戴在头上。
春的衣服是将虹的七色样样的混合起来做就的。做枕衾的也是花卉。枕边有云雀和燕子站着睡觉。春的身旁立着桃色的云。那是一个强有力似的美少年;那衣服,无论什么地方,总使人联想到医学校的学生去。
离客座较远的岸上,立着春风,躲在蔷薇的影子里。他时时用了大团扇,使浮泛的岛像摇篮一般动摇。那旁边立着竖琴;风常使这静静的发响。池中有许多白鹄的群。那鹄群派一只在岸上做斥候,别的或则在池水中照着自己的姿态化妆,或则想捉那映在水中的月影而没入水里去。不知从那里,传来了水车的声音。
秋的场面上,秋风正在吹笛,细雨不住的洒在黯淡中。也时时落下通红的枫叶。
又在夏的场面上,则晚间的暴雨已经过去了,又看见先前一样的明亮的白昼的景色渴睡似的牧童的角笛声,和清凉的泉水声以及流水的低语,伴奏起来了。
立在门外的花卉们,都暂时静静的凝视着春的场面。)
鹄甲 不行不行,很不容易捉。
鹄乙 这回我来试试罢。
鹊丙 也不行罢。
鹄甲 一齐来试试看。
大的鹄 静静的,听那黄莺的歌罢。
紫地丁 阿阿,真美。
牡丹 可怀。
玉蝉花 可念。
菜花 静静的游玩罢。 (进内,成了列跳舞着。)
夏花 我到那边去罢,晚雨似乎已经下过了。
别的夏花们 我们也去。
(都回到夏的场面去。只有月下香却加入春花中间游戏。)
秋花们 秋真教人相思呵。
珂斯摩 去看看来罢。
白苇 静静的。
(都回到秋的场面去。雨止,紫色的灯笼在黄昏中微微发亮。秋花随意的散开。)
秋虫之一 我也去呢。
寒蝉 我看这里。
别的秋虫 我也进去了。
土拨鼠 静静的。
(黄莺唱歌。)
我的胸呵,满了爱而凄凉了。
我的心呵,为情热所烧而苦痛了。
这情热以及这爱,
是为谁而燃烧的?
唉唉,美的爱之歌,
是为谁而颤动的?
黑蛇 不知道可是为我?
蜥蜴 不要妄谈罢。
黑蛇 然而象我这样喜欢音乐的,可是再也没有的呢。
花蛇 便是我,也以为莺的音乐者却很好。
蜥蜴 阿,静静的……
(黄莺唱歌。)
这胸呵,为了星而燃烧的么?
美的爱之歌,为了桃色的云而响亮的么?
并不然!
春,春呵,年少的春,
我的胸是为你而燃烧的,
我的歌是为你而响亮的。
只是为你而响亮的,
唉唉,我的春。
桃色的云 为了春,是没有唱什么这样的歌的必要的。
风 静着罢,倒也还可以不至于发怒呢。因为那不过是诗人唱着歌,给自己散散闷的。
桃色的云 是诗人固然不妨事,……却又在看着上面数星儿……
寒蝉 唔,不坏。然而要算作世界的音乐家,却觉得似乎还有点不足的处所……
金铃子 这自然。但因为是春的诗人呵,无论怎样有名,总未必能够比得上秋的诗人的。
土拨鼠 静静的……
鹄甲 我藏到那树里去,你们寻一寻看。 (没人映在水中的树影里。)
鹄乙 这是极容易的事, (也没人,和甲同时昂头,) 不行,不行。
老鹄 静静的。
(听得风的竖琴的声音。与这相和,白鹄们唱歌。)
雄鹄 没有梦而过活的儿,
这世上是没有的。
雌鹄 活在没有爱的世上,
那是苦痛的呀。
雄鹄 没有梦的夜,是冷的,是凄凉的。
雌鹄 没有朋友的夜,也苦痛,而且悲凉的呀。
雄鹄 梦要消了……就在这夜里,
我的魂也消了罢。
雌鹄 朋友的心变了的那一日,
我的魂呀,离开了世间罢。
(白鹄的群静静的唱着歌,游泳着。)
寒蝉 虽然是新的形式……
聒聒儿 是印象派呵。
金铃子 说是未来派,也可以的。
蟋蟀 我总以为还是古典的音乐好。
别的虫们 这自然。
黑蛇 那一伙,我们吞不下罢。
青蛇 那里那里。无论如何……
花蛇 倘若单是脑袋,却也许吞得的。
蜥蜴 又是吃的话么?
蛙 有味,有味。
蝉 也还好。
土拨鼠 赶快去叫起春姊姊来罢。
雨蛙 桃色的云和春风都睡着呢,怎么……
黑蛇 不忙也好,也许又要下雨的。
蜥蜴 说不定也要动雷的。
(听得牧童的角笛,渴睡似的。)
金线蛙 我们也玩玩罢。
大众 阿阿,高兴呵,高兴呵。
(蛙的群开始跳马的游戏。)
金线蛙 我们也唱歌罢。
黑蛇 省事些罢。听了你们的歌,只使人肚子饿。
别的蛇 是的呵。
蜥蜴 歌还是任凭他唱,那是春的第一流诗人呢。
(金线蛙独唱。)
星儿耀耀呀,那夜里,
和要好的朋友一同玩,
真是高兴哪。
(合奏。)
休息了,尤其高兴呵。
(独唱。)
嗅着肥料的气味,那时候,
被要好的朋友抱着而唱歌,
好不难舍哪。
(合奏。)
不唱歌,尤其难舍呵。
(独唱。)
太阳晃耀的一日,白天里。
住在凉快的泥中,
被朋友抱着而谈心,
诗的呵。
(合奏。)
不开口,尤其诗的哩。
蛇的群 唉唉,不堪,不堪。 (乱追蛙的群。)
蛙的群 救命,救命! (逃入池塘里。)
(斥候的白鹄递一个暗号,雄鹄飞上岸来,向了蛇,武士似的挺直的站着。)
蛇 唉唉唉。 (静静回到原地方。)
黑蛇 蛇似的聪明罢!
雨蛙 而且鸽子似的温顺……
黑蛇 再多说,便吃掉你。
土拨鼠 静静的。
(雄鹄仍然回到池里。)
鹄甲 并没有什么危险的事。
(鹄的群又静静的游泳。
蛙的群又跳上池边,聚作一堆。)
蛙甲 这回赏月罢。
寒蝉 虽说是春的第一流诗人,也不见得很可佩服呵。
金铃子 这自然,下等的。
蟋蟀 和秋的诗人不能比。
聒聒儿 那歌的催促蛇的食欲,也并不是没来由的。
蛇的群 自然不是没来由的。
夏蝉 如果春的诗人们的歌要催促食欲,那么,秋的诗人们的歌便最合于睡觉了。
聒聒儿 只有你的歌,是催人呕吐的呢。
夏蝉 无礼的小子们!
秋虫们 这在说谁?
土拨鼠 静静的。
(风拨动了竖琴。萤的群飞到中间,排成轮形跳舞着。听到萤的歌。)
相思的朋友们呵,
等候着什么而不来的呢?
太阳下去,月亮出来了,
等候着什么而不来的呢?
没有看见恋之光么,
没有懂得胸的凄凉么?
快来罢,等候着,
朋友们呵,相思的朋友们呵。
(暂时跳舞之后,又唱歌。)
我的人呵,我的相思的人呵,
何以不来,等着什么呢?
幽静的夜,什么歌不能唱;
眷恋的夜,什么话不能说;
在这夜里,什么梦不能做呢?
相思的这夜,正在等候你;
草花用了金刚石的泪珠,
都在哭送你。
何以不来,等着什么呢?
没有看见恋之光么,
没有懂得恋的凄凉么?
快来罢,等候着,
我的人呵,相思的我的人呵。
蛙和虫 (大叫,) 杰作呀,杰作呀! (于是喝采。)
土拨鼠 静静的。
雨蛙 桃色的云动弹了。
蛇的群 又要下雨哩。
蜥蜴 说不定也要动雷的。
虫们 唉唉,好冷。
花们 唉唉,可怕。
(虫和花都凝视着桃色的云,准备逃走。)
金线蛙 诚然,岂不是为歌所动的么?
大众 静静的。
桃色的云 (唱歌,而且说,) 以为倘是云,没有风便不动,那是大错的,愿为爱和恋所动,走遍了全世界。
黑蛇 说要走遍全世界哩,好一个顽钝的东西。这等事,全世界不知道要以为怎么麻烦呢。
蛇的群 那自然。
蜥蜴的群 从那样的东西的手里,很不容易逃得脱。
雨蛙 静静的,风动弹了。
金线蛙 唔,诚然,那也象为歌所动似的。
(风弹着竖琴,而且唱歌。)
春风是容易变的,
春风是容易动的,
所以不知道爱,也不知道恋;
我被人这样说,好不凄凉呵。
因为要爱,所以易变的,
因为慕朋友,所以易动的。
唉唉……
黑蛇 那一伙儿似乎在那里对谁认错呢。
蜥蜴 可不是想骗谁罢?
雨蛙 便是美的云,我也不相信。
虫们 那是谁也不信的。
紫地丁 春风即使怎样的讲好话,我们都不信。
花们 自然不信。
金线蛙 哼,这是疑问了。
女的花们 什么是疑问?
土拨鼠 静静的,静静的。
黑蛇 总之,倘不象蛇似的聪明,是不行的。
雌鹄甲 在池里面看起我们的形相来,似乎很不少呢。
同乙 有多少呢?
甲 我数一数罢。
(白鹄们游泳着点数。)
甲 不行。
丙 大家都在动,数不清的。
土拨鼠 (看着云和风,说,) 总而言之,这些小子们如果不睡下,我们无论如何,总未必能够叫起春来的罢。
蛙的群 不起来也好,还是来赏月罢。
蛇的群 春如果起来,一定要下雨。
蜥蜴的群 说不定也要动雷的。
勿忘草 而且不知道要被母亲怎样叱骂呢。
土拨鼠 说这些话,都不中用的。上面的世界怎样的受着冬的窘,你们难道忘却了么,叫起春来,并非为自己,是为了冻着的上面的世界。
花们 这固然如此……
蝇 下雨可是讨厌呵。
虫们 对了。
蜥蜴 雷也很可怕。
雨蛙 默着罢。
金线蛙 说是并非为自己哩。
菜花 那么,唱点歌,教桃色的云和春风睡去罢:
睡觉睡觉罢,桃色的云,
静静的睡觉罢。
做着桃色的梦,春的梦,睡觉罢。
静静的睡觉罢。
金线蛙 很不象要睡觉呢。
雨蛙 唉唉,不要性急罢。那并不是你似的渴睡汉。
别的虫 可惜!
金线蛙 胡说。
(菜花们又唱歌。)
睡觉睡觉罢,春的风,
静静的睡觉罢。
做着温柔的梦,竖琴的梦,睡觉罢,
静静的睡觉罢。
白鹄 休息罢。
(都藏在池畔的杨柳的影子里,只留下一只做斥候,后来连这也睡去了。渴睡似的牧童的角笛,秋风的笛,铃子和流水声,都和泉声成了伴奏。)
土拨鼠 似乎已经睡着了。
(大众静静的走近池畔。花卉们低声作歌。)
春呀春呀,美丽的,
起来罢,为了花。
(都暂时等候着。)
金线蛙 那里会为了你们这些东西起来呢。
虫们 让我们来叫罢:
春呀春呀,相思的,
起来罢,为了虫。
花们 不要闹笑话罢,为了你们这些东西是不见得起来的。
蝉 为了蝉!
大众 不行。
蛇 为了蛇!
大众 不行的。
蛙 为虾蟆!
大众 也不行。
蝇 为苍蝇!
大众 更不行了!
蜥蜴 为蜥蜴!
大众 唉唉,不要胡缠下去了罢。
雨蛙 究竟要怎么着,春才起来呢?
大众 真的呵,要怎么着才起来呢?
勿忘草 春姊姊遭魔术的力睡了觉,已经不再起来的事,你们竟都忘记了。然而只有勿忘草是不忘掉的。
大众 的确是的。
雏菊 这怎么好呢,好不烦腻呵。
大众 真是的。
土拨鼠 我再来叫一回罢。
金线蛙 算了罢,已经尽够了,不起来的。
雨蛙 起来的。一定起来的。叫去罢。
金线蛙 多嘴。
(土拨鼠唱歌。)
春呀春,眷恋的春呀,
起来罢,为了桃色的云!
(春微微开眼,于是头略动,于是梦话似的唱歌。)
我的云呀,所爱的云呀,
不要离开我,不要忘掉我,
永是这么着,永是这么着。
(春又睡去。春起来时,通到上面的门略开。上面世界的樱树将积雪从枝上摆落,开起花来。同时,在上面和下面的世界,都听得“高兴呵,高兴呵,春起来了,春起来了。这一种声音。
花卉和昆虫们都向门跑去。
白鹄的斥候递一暗号,白鹄们都飞出。睡在枕边的云雀和燕子之类,也起来飞去了。
在上面的世界里,春的七草唱歌。)
喂,快快的,喂,快快的,朋友们,起来呀。
春是起来了,
虫儿呵,小鸟儿呵,起来呀。
春是起来了,
说是外面冷,诳罢了,风的诳罢了。
春是起来了,
快快出去迎春罢,朋友们呵。
大众 去哩,去哩。 (都跑去。)
含羞草 惹着我是不行的呵,不行的呵。
第六节
自然母 (极慌张的跳起身,) 孩子们,孩子们,这怎的?静下来,不要闹罢。 (于是挥动魔术的杖,大众混杂着停住。)
含羞草 惹着我是不行的呵,不行的呵。
破雪草 但是,母亲,春已经来了的。
母 唉唉,这糟了,谁开了门呢?
(听得上面的世界里的歌。)
说是外面的世界冷,诳罢了,
风的诳罢了。
母 (挥着杖,) 住口,住口。
(上面世界的歌忽而停止了。)
母 都静静的,还太早呢。谁开了门,谁叫春起来的?
蛇的群 却并不是我们……
蛙的群 也不是我们。
母 (见了土拨鼠,) 这是你的淘气罢。
土拨鼠 母亲,这不是淘气。这并非为自己,是为那受了冬的凌虐而冻着的上面的世界,叫起春来的。
破雪草 上面的诸位哥哥正不知道多少冷哩。
雨蛙 这并不是土拨鼠的淘气,我们也都托付他的。
金线蛙 你还是不去辩护好罢。
雨蛙 你默着罢,乏小子。
金线蛙 什么?再说一遍看!
母 静静的。
土拨鼠 母亲,冬是已经尽够了。又冷又暗的冬是已经尽够了,母亲。
大众 已经尽够了,真是已经尽够了。
土拨鼠 要太阳,要温暖光明的太阳,母亲!
大众 母亲,要太阳,要温暖光明的太阳。
母 静静的罢。 (对着土拨鼠,) 你自己不知道你是不能活在太阳所照的世界上的么,还是明知道,却偏要到那里去呢?
土拨鼠 母亲,即使不能活,死总该能的罢。
雨蛙 母亲!
母 静静的,统统,再睡一会罢。
(自然母向池这一面去,大众都跟着。自然母歇在池边,大众都进了怀中或跳到膝上。白鹄的群也只留下一个斥候,别的都聚在自然母的身边。)
母 (独自说,) 我本以为一切规则都定得很正当的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不如意。
(春的王女睡着的岛漂到岸边。自然母唱歌。)
睡觉罢,睡觉罢,我的春呀,
我的宝贝,我的心,静静的睡觉罢。
花呀,不要谈罢,将那美的话;
虫呀,不要私语罢,将朋友的梦想;
鸟呀,不要唱罢,恋的歌;
春是睡着做梦呢——桃色的云的梦。
(一面看着云,)
云呀云,春的云,
桃色的云,不要离开了我的春罢。
大众 不要离开了我的春罢。
母 友呀友,春的友。
桃色的友,永是这么着,
无论怎么着,不要离开了我的春罢。
大众 永是这么着,无论怎么着,不要离开了我的春罢。
(牧童的角笛,秋风,合了调和的铃声,细流的幽静的私语,全都睡着了。说不定从那里,听得水车的声音。
冬非常急遽的进了上面的世界。风跟在那后面。)
冬 说是春起来了,不会有这等事的。
风 可是春的花卉们都这么说。
冬 不安分的东西,畜生。 (看了樱) 这是怎的,早说过教睡着。要给吃一通大苦哩。 (抖动氅衣,下雪。)
樱 冬姊姊,原谅我罢。
冬 不要胡说。
春的七草 母亲,母亲!
冬 放心,母亲不会到这里来的,住口。 (开了门,走进下面的世界去,吃惊,) 花们都怎么了呢! (叫喊着四顾,) 门都开了,有谁知道了魔术的句子了。 (看见自然母,) 原来,一切都是土拨鼠的淘气做的。这样的东西,给吃一通大苦罢。 (静静的走近春的处所,) 哈哈,桃色的云在这里,我正在这样搜寻着的那桃色的云。现在倘不将这带了去,怕未必再有这样好机会了。 (静静的走到岛上,停在云的面前,) 是美的人儿呵。 (在那额上接吻。)
桃色的云 (睁开眼,) 春儿!
冬 我呢。
云 冬姊么?
冬 是的,跟了我去罢。
云 (比较的看着冬和春,) 去罢。
冬 那么,去罢。 (起身走去。云看着春,还踌躇,) 不必担心的。走罢,要爱怜你呢。
云 真的,不骗我么?
(冬笑着走。云跟在那后面。
二人出门走去。春雨如丝的下。这瞬间,春忽然醒来。)
春 我的云,我的桃色的云,我的要紧的云怎么了? (于是跳起。)
第七节
(春的门大开。春的昆虫和花卉们都向门跑去。从上面的世界里,听得“朋友们,起来呀,春是起来了”的歌声。)
大众 阿阿,高兴呵,高兴呵,春是起来了,春是起来了。
春 (发狂似的奔走,) 母亲,我的云,我的桃色的云!
自然母 (睁开眼,) 怎么了,又是孩子们的淘气?
春 母亲,我的桃色的云不见了。谁偷了我的云去了。不知道可是夏姊姊。 (跑向夏这里,) 姊姊,姊姊,将我的云怎么了?
夏 (惊起,) 唉唉!吓了一跳。你的云,我不知道呢。若是我的云,那倒是在这里的罢。
(夏的云微动,雷电俱作。夏的昆虫和花卉们都向门跑去。)
大众 阿阿,高兴呵,高兴呵,夏是起来了,夏是起来了。
春 不知道可是秋姊姊带去的?
夏 不知道呵,快问去罢。
(都向秋这里跑去。
自然母什么都不知道,出惊的看着花卉和昆虫们的扰攘。雷鸣。)
春 姊姊,姊姊,还我罢。
秋 (吃惊,跳起身,) 什么呀,还你什么?
春 还了我那桃色的云……
秋 (错愕,) 还了桃色的云?
夏 春儿的桃色的云不见了。有谁拐去了似的。姊姊可看见?
秋 没有呢。我这里,只有灰色的云在手头罢了。
(秋的昆虫花卉们都和秋同时起来,向着门走去。)
大众 阿阿,高兴呵,高兴呵,秋是起来了,秋是起来了。
夏 究竟桃色的云怎么了呢?
秋 不知道可是冬姊姊带去了不是?
春 是罢,是罢,一定是冬姊姊了。
夏 那一位姊姊总是恶作剧,好不苦恼人。
自然母 (向了秋这面走,而且说,) 你,你怎么了? (看着昆虫和花卉们,) 那里去,到那里去?
虫和花 春起来了,夏起来了,秋起来了!
母 阿呀,都发狂了。我的杖呢,谁拿去了? (向着秋和夏,) 你们怎么了呢?都睡罢!不是还没有到你们起来的时候么?快快的,赶快睡。 (向着花和虫,) 站住,不要跑!
(自然母的话,谁也不理,仍然大闹。)
春 母亲,我的云,我的桃色的云。 (哭。)
秋和夏 冬姊姊偷了春儿的云哩。
母 阿呀,不得了,睡下,睡下!我的杖,我的杖呢? (向了虫,) 停一停,停一停,说是不要跑呵!
(谁也不理。雷鸣。秋的云也动弹起来,扰乱逐渐扩大。)
虫和花 春起来了,夏起来了,秋起来了!
(都向门拥挤着。在上面的世界里,听得歌声。)
母 唉唉,头里很异样了。 (向了门,) 为了爱,门关上罢。
(秋和夏的场面之前的幕同时垂下。花和虫都停住。)
燕子花 怎的!
向日葵 夏怎么了?
夏蝉 正以为夏是来了的呢。
秋虫们 的确见过秋天了的。
夏花们 不知道可是梦。
大众 是怎样一个奇怪的梦呵。
达理亚 那一伙春的畜生尽闹,所以闹成这样的罢。
春虫们 (也停在门前,) 我们也还早呢。
蝇 虽然并没有什么早,然而下着雨哩。
(蛇和蜥蜴也浑身湿淋淋的从上面的世界回来。)
蛇 唉唉,好冷好冷。
蜥蜴 真吃了老大的苦了。
虫们 等一会罢。
黑蛇 不象蛇似的聪明,是不行的。
蜥蜴 然而不象蛇似的淋得稀湿,也不坏呵。
蛇 不要紧,就会干的。
玉蝉花 我们也仿佛还早呢。
牡丹 那自然。
铃兰百合 我们也等一会罢。
第八节
(上面的世界里,春的花卉们成排的跳舞着,蛙和土拨鼠也在那里奔走,而且唱歌。)
春雨呀,春雨呀,相思的春雨呀。
(花的合唱。)
被春雨催起了,谁的根不欢喜!
谁的花不快乐呢?
春的根是相思的;
春的花是美的。
(蛙的合唱。)
被春雨催起了,谁的胸不低昂,
谁将歌不歌唱呢?
爱之波,相思的爱之波;
恋的歌,美的恋的歌——听着春的雨。
(大众的合唱。)
被春雨催起了,谁没有朋友呢?
朋友的颜,又有谁不看呢?
春的友,相思的春的友,
友的颜,美的友的颜——春雨下来的时候。
樱 静静的,静静的,冬来哩。
(冬进来,于是转北,向了男爵的府邸这面走。)
冬 唉唉,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呵。
桃色的云 (跟在那后面,) 那却是我的雨呢,实在对不起。
冬 快点,快点。 (跑去。)
(花卉们唱歌。)
云呀云,春的云,
桃色的云,不要离开了我的春罢。
(云略停,踌躇着。)
冬 畜生,住口!这已经不是春的云了,是我的云了,是我的云了。好,走罢。
(云踌躇着。冬坚决的走去。)
冬 随意罢,不走也可以的。
云 去的去的。
(冬和云俱去。春子只穿一件寝衣,然而赤着脚,从屋里迸跳出来,头发蓬松的散乱着,径奔二人走去的方向。春子的母亲,夏子,秋子,都吃惊的在后面赶。)
春子 还我,还我。冬姊,还我罢。
母 (赶上春子,从背后拖住,) 春儿,孩子呵,怎么了?到那里去呢?
春子 (想逃出母亲的手中,挣扎着,) 放手罢,母亲,放手。那男爵的女儿冬儿,将我那桃色的云拿走了。放手罢。
母 春儿,孩子呵,这是昏话罢,那里有什么桃色的云呢。
(夏子和秋子也赶到,帮着春子的母亲,不使春子挣出。)
秋子 并没有什么桃色的云的呵。
夏子 这都是发热的昏话罢了。
春子 不的,不的。的确,那男爵的女儿偷了我那要紧的云去了。
夏子 唉唉,好不吓人的昏话。
秋子 (低声,) 伯母,那事情春姑娘什么都知道?
母 (也用了低声,) 本该还没有知道的。
秋子 总之,还是去请医生来罢?
母 哦哦,就这么罢。
秋子 这就请去。 (跑去。)
夏子 给金儿打一个电报,不行?
母 唔,那么,就这么罢。
夏子 这就打去。 (跑去。)
(母亲象抱小孩似的抱了春子,走进家里去。)
春子 我的云,我的桃色的云! (哭。)
第三幕
第一节
(场面同前。樱,桃,和此外各样的花都开着。下面的世界里,晚春的花和秋花,夏花,都睡在原地方。夏和秋的昆虫们也睡在花下。在先前一场的时候见得昏暗的门,这回却分明了。那门显出古城的情形。上面的世界正照着太阳,青空上有美丽的虹,远远的离了客座出现。池里有白鹄游泳。花间则春虫们恣意的跳舞着。说不定从那里,传来了水车的声音。也有小鸟的鸣声听到。蛙和蜥蜴在角落里分成两排,作跳马的游戏,闹着。只有雨蛙却惘然的立着,远眺着虹的桥。
听得花的歌。)
谁的根不欢喜呢,对那温暖的春日。
谁的花不快乐呢,对那美的青空。
谁的胸中不相思呢,对那七色的虹的桥。
(蛙们且跳且唱歌。)
太阳晃耀的一日,春的日,
和要好的朋友一同跳,是高兴的。
(合唱。)
不同跳,尤其高兴哩。
(昆虫们唱歌。)
虹的桥是美的;
虹的桥是相思的。
虹的桥上是想要上去的;
虹的桥上是想要过去的。
金线蛙 唉唉,很美的桥。
大众 这真美呀。
蜥蜴 到那地方为止,跳一跳罢,看那一队先跳到。
大众 跳罢,跳罢。
癞虾蟆 那样的地方,跳得到的么?
蜥蜴 并不很远呢。
绿蜥蜴 就在那边。
大众 来,跳罢。
蛙的群 要跳也可以的。一,二,三! (都跳。)
雨蛙 那边,那边,那桥的那边,就有幸福呢。
(昆虫和花卉们一齐唱歌。)
那桥的那边有美的国,
相思的虹的国。
蝇 我本也想要飞到那边去……
春蝉 大家一同飞一飞罢。
蜜蜂 飞一飞原也好,但是做蜜忙呵。
胡蜂 我也因为蜜的事务,正忙着。
蝇 我虽然幸而不是劳动者,但要自己飞到那边,却也不高兴呢,如果有马,那自然骑了去也可以……
金色的蝶 我们虽然也不是劳动者,可是须得练习跳舞哩。
银色的蝶 因为是艺术家呵。
春蝉 这真不错,象我们似的艺术家,是全没有到虹的国里去的闲工夫的。
蛇 倘是看的工夫,那倒还有。
蝇 所谓艺术这件事,并不是谁也能会的呀。
大众 那自然。
金线蛙 (离了列去追虫,) 艺术家的小子们,单议论虹的国的工夫,似乎倒不少。
虫们 唉唉,危险,危险。 (逃去。)
蜥蜴 我们胜了,胜了。
蛙 说诳。
金线蛙 休息了之后,再玩一遍罢。
大众 好,再玩罢,再玩罢。
(蜥蜴的群都舒服的坐下。昆虫们又渐次出现,唱歌。)
和了你,那桥上是想要过去的,
和了你,那国里是想去居住的。
雨蛙 谁肯携带我到那国里去呢?
金线蛙 只有这一件,我是敬谢不敏的。
癞虾蟆 我也不敢当。
雨蛙 也并不想要你们携带呵。
金线蛙 唉唉,多谢。
雨蛙 能够带我到那地方去的,只有土拨鼠。
癞虾蟆 噢噢,那么全凭那小子去。
青蛙 唉唉,乏了,乏了。
(金线蛙一面嗅,一面唱歌。)
和要好的朋友谈天虽高兴,
(合唱。)
不谈天,尤其高兴呵。
(雨蛙也唱歌。)
我的人呵,相思的我的人呵。
等候着什么而不来的?
没有懂得恋的凄凉么,
没有知道胸的苦痛么?
快来罢,等候着,
我的人呵,相思的。
土拨鼠 (出来,) 来了,来了。 (但忽被日光瞎了眼,竦立着。)
雨蛙 快点,快点,到这里来。真不知道怎样的等候你呢。
(土拨鼠摸索着,略略近前。)
雨蛙 快到这里来,看这青空罢。
(于是唱歌。)
虹的桥是美的;
虹的国是相思的。
土拨鼠 我什么也看不见。
(雨蛙唱歌。)
那桥上是想要过去的;
那桥上是想要过去的。
雨蛙 (向土拨鼠,) 和你一同去的呵。
土拨鼠 然而我什么也看不见。
(合唱。)
那桥的那边有美的国,
相思的虹的国。
雨蛙 我就想住在那样的国里去,和你。
土拨鼠 (失望,) 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不……
雨蛙 (吃惊,) 什么都不?
土拨鼠 什么都不!
雨蛙 连那青空?
土拨鼠 什么都不!
雨蛙 连那虹的桥?
土拨鼠 什么都不。我在这世界上,是瞎眼的。
雨蛙 说诳,说诳,这样明亮的白天,还说什么都看不见,有这样的怪事的么?你在那里说笑话罢。来,睁开眼来看罢。
土拨鼠 不行的,什么也看不见。
(合唱。)
和了你,那桥上是想要过去的,
和了你,那国里是想去居住的。
雨蛙 那么,你不肯带我到虹的国里去么?
土拨鼠 并非不肯带你去,那是我所做不到的。我很愿意带你到无论什么地方去,然而这事我现在做不到。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我虽然相信倘在这明亮的世界上,接连的住过多少年,我的眼睛该可以和这光相习惯,但现在却不行!
(合唱。)
虹的桥是美的;
虹的国是相思的。
雨蛙 唉唉,可怜,我错了。我以为只有你是强者,能够很容易的带我到虹的国里去,在长长的一冬之间,只梦着这一件事,只望着这一件事而活着的呵。
(合唱。)
那桥上是想要上去的,
那桥上是想要上去的。
雨蛙 然而全都不行了。我竟想不到你是瞎眼。既然是瞎眼,为什么到这世界来的?快回到黑暗的世界去罢。明亮的世界,并不是瞎眼所住的世界呵。
(合唱。)
那桥的那边有美的国……
土拨鼠 略等一等罢,略略的。
(蛇的群进来。)
青蛇 有愿意上那虹的桥的,都到这边来。有愿意到那虹的国里去的,都到这边来。
蛙的群 蛇,蛇,危险。 (想要逃走。)
青蛇 放心罢,并不是平常蛇。全是学者。全是毫无私欲的蛇。因为都是不吃鸟雀和虾蟆,是素食主义的,只吃草。
蛙的群 说不定……
金线蛙 相信不得的呵。
癞虾蟆 科学者里面也有靠不住的呵。
紫地丁 说是只吃草的蛇的学者哩,这可糟了。
一切花 是呵,真的。
蒲公英 有牛马,已经够受了。
菜花 况且素食主义又只管扩张到人类里去……
车前草 这似乎连蛇的学者也传染了。
一切花 这真窘哩,这真窘哩。
青蛇 蛇的学者们因为哀怜那些仰慕着虹的国的大众,所以定下决心,来作往那国土里去的引导。
金线蛙 不知是否不至于将那些仰慕着虹的国的东西,当作食料的?
雨蛙 可是,不是说,统统是不食蛙主义么?
金线蛙 学者的话,靠得住的么?
雨蛙 我是去的。带我去罢。
别的蛙 我也去,我也去。
金线蛙 我客气一点罢。
土拨鼠 雨蛙呵,也带我一同去罢。
雨蛙 这意思是要我搀了你去么?
土拨鼠 (低头,) 哦哦。
雨蛙 说是永远这么着,一直到死,搀着你走么?
(土拨鼠默然。)
雨蛙 你以为这是我做得到的么?以为我便是一直到死,便是住在虹的国里,也能做瞎眼的搀扶者的么?
土拨鼠 只要如果相爱。
雨蛙 还说只要如果相爱哩,除了也是瞎眼的土拨鼠之外,怕未必有相爱的罢,即使到了虹的国。 (笑着走去。)
青蛇 快快的,快快的,到虹的国里去的都请过来,已没有再迟疑的时候了。
(蛙们匆匆的聚集。那蛙群被蛇围绕着,绕场的走。场上听到歌声。)
虹的桥是美的,
虹的桥是相思的。
虹的桥上是想要上去的,
虹的桥上是想要过去的。
(那歌渐渐远去,隐约的消失。)
金线蛙 我远远的跟去瞧瞧罢。
土拨鼠 母亲,母亲,自然的母亲呀,给我眼睛,为了居住在明亮的世界上的缘故,给我眼睛罢! (倒在地上。)
一切花 好不可怜呵。
菜花 给遮一点阴,不要晒着太阳罢。
一切花 就这么办罢。 (用叶遮了土拨鼠。)
(花卉们唱歌。)
谁的胸中不企慕呢,对那美的青空;
谁的心不相思呢,对那七色的虹的桥。
虫们 静静的,静静的,人类来了。
(都很快的躲去。)
第二节
(金儿和春子进来,挽着臂膊,暂时凝视着虹的桥。)
春子 我想,那桥的那边,是有着美的国土的。
金儿 不要讲孩子气的话,那不过是光的现象罢了。
春子 那该是的罢,然而我和你这样的走着,便仿佛觉得渐渐的接近了那国土。而且,又觉得被你带领着,过了那虹的桥,到那虹的国,是毫不费力的事似的。然而你不在,我便无论如何,总不能到那国土去。
金儿 为什么不能去呢?
春子 一个人到那边去,没有这么多的元气呵。 (泪下。)
金儿 歇了罢,又是哭。真窘人,什么时候总是哭的,自己说了呆话,却又哭起来,你是怎样的一个没志气的女人呵。
春子 对不起,再不哭了。但是,金儿,我似乎觉得倘使你不在旁,便只能到那土拨鼠所住的黑暗的世界去。
金儿 又说呆话。
春子 你不在旁,我总是想着异样的事的。我是,时时很分明的看见那黑暗的土拨鼠所住的世界。而且,在那世界里,也分明的看见象关在牢狱里一样,住着昆虫,花卉,以及别的柔弱的东西。而且呵,金儿倘不在旁,我除了到那土拨鼠所住的黑暗的世界去之外,更没有别的路。这一节,也分明的觉着了。
金儿 你因为荏弱,所以这样想的。不强些起来,是不行的。这世间,并不是弱者的世界。在这世界上,弱者是没有生存的权利的。这世间,是强的壮健者的世界。象你刚才看见的一样,被蛇盘着的虾蟆,全都被蛇吞吃了。我们也就是被蛇盘着的虾蟆呵;我们倘不比蛇更其强,倘不到能够吃蛇这么强,便只有被蛇去吞吃罢了。强者胜,弱者败,强者生存,弱者灭亡,强者得食,弱者被食。春儿,你须得成一个强的壮健的女人才好。
春子 象那男爵的女儿似的?
金儿 对了,象那冬儿似的。
春子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我从今以后,每天练体操,浮水,赛跑,骑马,打枪,一定练成一个强壮的女人给你看。只是金儿倘不是始终在我的身边,是不行的。金儿。
金儿 又说呆话。我是男人呢。我不是看护妇,也不是保姆。从今以后,我也还得成一个更强的男人。
春子 这虽然是如此,但和强者在一处,我也就会强起来的。
金儿 你以为我是强者,这可非常之错了。我也弱。我也正在寻强者。
春子 现在,寻到了罢。
(金儿默然,眼看着地面。)
春子 金儿,已经寻到了罢,那强者?
金儿 (在花丛中发见了土拨鼠,) 土拨鼠,土拨鼠,好看的土拨鼠。
春子 这是我的土拨鼠,是我的东西。 (敏捷的取了土拨鼠抱在胸前,) 来迎接我了么?我以为还早呢。
金儿 说什么梦话。交给我。
春子 不行,这是我的。这是来迎接我的。
金儿 胡说,说是交给我。 (想要强抢。)
春子 不给的,不给的,不给的。你想拿去剥制罢。不给的。 (拒绝。)
金儿 春儿,好好的听着我的话罢,你不是爱我的么?
春子 哦哦。
金儿 而我也爱你。
春子 真的?
金儿 自然真的。我曾经允许过一个朋友,一定给做一个土拨鼠的标本的。我的朋友,我的最爱的朋友,现正等候着呢。不是为我,却为了爱我的,最爱我的朋友,拿出这土拨鼠来罢。
春子 但是治死他,岂不可怜呢。
金儿 春儿,说这种伤感派的话,不觉得羞么?不成一个更坚实,更强的女人,是不行的。
土拨鼠可怜等等,是心强的女人所说的话么?
春子 然而要交出来,却是不愿意呢。
金儿 我不是爱你的么?为了这爱,好罢。
春子 这我不知道。
金儿 我给你接一回吻,就将这交给我罢,你是好人儿呵。 (于是接吻。)
(金儿再接吻。春子交出土拨鼠来,金儿接了往家里走。春子跟在后面。)
春子 那最爱的朋友是谁?告诉我真话罢。
金儿 为什么?
春子 还说为什么,那朋友是女的?
金儿 女的又怎样呢?
春子 那名字是?
金儿 为什么要问?
春子 那名字,告诉我那女的名字罢。 (激昂着。)
金儿 胡闹。 (走进家里。)
春子 这女的是冬儿,是那男爵的女儿冬儿罢。将真话告诉我,将真话告诉我。 (哭着,跑进家里去。)
(听得花的歌。)
谁的根不欢喜呢,对那温暖的春日。
谁的花不快乐呢,对那美的青空。
谁的胸中不相思呢,对那七色的虹的桥。
(昆虫们跳舞。)
花们 土拨鼠好不可怜呵。
蜜蜂 那些不安分的池塘诗人们都给蛇吞吃了的话,真的么?
胡蜂 真的呀。
虫们 阿阿,高兴呵,高兴呵。
金色的蝶 会有这样的好事情,难于相信的。
蝇 虽然很想赶快去谢谢蛇……
虻 没有虾蟆,我们真不知道要平安多少哩。
大众 阿阿,高兴呵。
(都跳舞着唱歌。)
虾蟆和癞团,受了蛇学者的骗,吞掉了,
高兴呀,高兴呀。
听到这消息,谁的心不欢喜呢,
谁的脚不舞蹈呢?
谁的翅子不振动呢?
虾蟆和癞团,受了蛇学者的骗,吞掉了,
快意呀,快意呀。
金线蛙 (跳出,) 可恶的东西呀。并没有全给蛇吞去呢,剩下的还有我呢。可恶的东西,这可要给吃一个大苦哩。 (拚命的追赶昆虫们。)
花们 静静的,人类来了。
(昆虫们都躲去。)
第三节
(春子的母亲走到院子里。)
母 到这里来,有话呢。
(金儿出来。两人都坐在草上。)
金儿 伯母,无论怎么说,已经都不中用了。这问题早完了。
母 金儿,我的好孩子,你要给男爵的女儿做女婿去,也不是无理的。你想娶那标致的体面的姑娘来做新妇,也是当然的事。你已经厌了贫穷,耐不住穷人的学生生活了罢。你想要赶快的度那自由舒适的生活,这事在我比什么都分明懂得。但是金儿,我的宝贝的孩子,再一遍,只要再一遍,去想一想罢。
金儿 伯母,你还教我想一遍,我曾经几日几夜没有睡的想过,伯母怕未必知道罢。伯母深相信,我是天才,是聪明人,以为我一在学校毕了业,立刻便是一个象样的医生,能过适意的生活的。殊不知我并非天才。我也并没有别的才绪。我是一个最普通的平常人,不过比平常人尤其厌了贫穷罢了。伯母以为我是聪明人,虽然很感激,然而我其实并非聪明人。我是一个最普通的人。伯母,我是年青的呆子呵。我也如别人一样,愿意住体面的房屋,吃美味的东西,上等的葡萄酒也想喝,漂亮的衣服也想穿,自动车也想坐,也愿意和朋友们舒畅的玩笑着到戏园和音乐会去的。伯母,便是我,也年青的。我直到现在,除了度那学生生活,熬些生活的苦痛之外,全没有尝过什么味。毕业之后,仍得做一日事,才能够敷衍食用的生活,我已经不高兴了。我不希望这事。我愿意尝一尝舒畅的一切的快乐。这是我最后的希望,而这也就是结末了。这事在穷人是做不到的;倘不是有钱,这样的事,是做不到的。
母 住口,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羞么?为了阔绰的生活,到男爵家做女婿去,不觉得羞么?这模样,你还自以为是人么?你是不长进的东西了,畜生了。
金儿 伯母,并非为了阔绰,所以到男爵家去的。冬姑娘不但是一个体面的女儿,象伊一样的聪明女人也就少。伊似的深通学问的,便在男人中间也不多见呢。我尊敬伊;我从心底里爱着伊;即使和伊一同遭了不幸,也毫不介意的。
母 好,好,懂了,已经不要春子了罢。
金儿 伯母,并非不要春子。然而春姑娘还是孩子呢。况且,伯母,春姑娘不是肺结核么?
母 金儿,再听几句话罢。春于是比性命还爱你的。你一出去,春子的病怕要沉重起来,不远就会死罢。一定要死的。然而如果你仍旧住在家里,帮帮春子,那病也就好了。医生这样说过的。我也这样想。
金儿 伯母,我也是医生呢。那样的柔弱的孩子,是医不好的呵。春姑娘似的人,即使病好了,也无论到什么时候,总不能成一个壮健的强的女人的。还有,伯母,冬儿的事,春姑娘是已经知道的了。
母 你已经告诉了?
金儿 便不告诉,也已经知道的了。
母 唉唉,那可完了。
金儿 伯母,我愿意过健康的生活;我愿意要精神上肉体上,全都健康的强壮的女人。而且倘有了孩子,也想将那孩子养成强的壮健的孩子。这是我做男人的对于社会的首先的义务。
母 金儿,很懂了。无论什么时候,出去就是。
金儿 伯母宽恕我罢。便是我,也是年青的男人呢,并不是调理病人的看护手。调理病人这些事,在我是做不到的。 (哭。)
母 哦哦,明白了。好罢好罢,不要哭,好孩子。 (摩他的头。)
金儿 伯母,宽恕我罢。
母 哦哦,什么都宽恕你。好,不要哭了罢,好孩子。
金儿 伯母的恩,我是永远永远不忘记的。而且出去之后,还要尽了我的力量,使伯母和春姑娘能够安乐的过日子。使伯母能够带了春姑娘到什么地方去转地疗养的事,我也一定设法的。单是看护病人这一节,却恳你免了我。伯母,我还年青呢,而且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尝过人生的欢乐哩。
母 哦哦,很明白了。照着自己以为不错的做去罢。
金儿 伯母,宽恕我罢。在法律上,我已经是男爵家的人了。
母 哦,这很好。可是不要哭了,不要哭了罢好孩子。 (抱着金儿,走进家里去。)
(昆虫们出现,于是唱歌。)
虹的桥是美的;
虹的国是相思的。
虹的桥上是想要上去的;
虹的桥上是想要过去的。
第四节
(下面的世界明亮起来。)
女郎花 谁在哭着哩。
桔梗 不知道可是人?
胡枝子 畜生罢了。
白苇 虽然不象牛……
芒茅 不知道可是狗?
珂斯摩 不一样的。
菊 也还是人类呵。
女郎花 为什么哭着的呢?
芒茅 不知道可是遭了洪水了。人类是很怕洪水的呵。
珂斯摩 不知道可是给飞虻叮了,听说那是很痛的。
菊 不知道可是毛虫爬进怀里去了,听说那是害怕的。
白苇 静静的。
(在上面的世界里,听得花的歌。)
胡枝子 春的小子们嚷嚷的闹,我最讨厌。
大众 对了。
桔梗 本来驯良些也可以。
白苇 那一伙是最会吵闹的。
胡枝子 而且最不安分。
珂斯摩 什么也没有知道,就想跳出世间去,嚷嚷的闹着,那是花的耻辱呵。
胡枝子 也没有什么一贯的思想。
达理亚 也没有经验。
菊 道德心又薄。
向日葵 连真的光在那里这一件事都不知道。
女郎花 真是可怜的东西呵。
胡枝子 不过是不安分的东西罢了。
月下香 凡是首先要跑到世上去的,大抵是趋时髦的东西呵。
珂斯摩 不是趋时髦,便是不安分。
菊 而且道德也薄。
玉蝉花 真的,就如樱姊姊似的。
达理亚 樱姊姊真没法,那么时髦,我便是一想到,也就脸红了。
牡丹 哼,有这样羞么?
珂斯摩 桃哥哥也是男人里面的耻辱。
牡丹 哼,这样的么?
白苇 藤姊姊也没法想。
月下香 便是踯躅姊姊,也一样的。
牡丹 哼哼,这样的么?
达理亚 而且那一伙,又都是很大的架子呢。
菊 因为是下等社会的东西呵。
达理亚 在那样的社会里,仿佛无所谓羞耻似的。
铃兰 静静的罢,姊姊们倘听到要骂的。
别的花 对了。
胡枝子 不要紧的,不安分的和时髦的东西,会有羞耻么?全没有什么思想。
珂斯摩 也不懂什么道理。
达理亚 也没有经验。
菊 道德又薄。
女郎花 真是可叹的东西呵。
胡枝子 不过是不安分的东西罢了。
珂斯摩 无论是不安分,是时髦,总之头里和心里,都是精空的。
大众 是呵。
月下香 凡是时髦的一定是下流。
达理亚 上等的是不肯时髦的。
珂斯摩 上等的对于时髦的事和趋时的东西,都轻蔑的。
大众 是呵。
牡丹 对于说些不安本分的话的东西,也轻蔑的呢。
珂斯摩 那是谁呀?
牡丹 我呵。
燕子花 阿阿,静静的罢。
达理亚 招人争吵,是全不知道礼数的下流东西所做的事罢了,我想。
珂斯摩 小心着罢!
燕子花 招人争吵,只有那些下等的全没有什么教育的东西罢了。
胡枝子 这是只有春初的小子们,或是夏初的小子们的。
达理亚 那便是经验不够的明证呵。
菊 那便是道德不很发达的证据了。
向日葵 那正是不知道光在那里的第一明验。
大众 静静的。
(土拨鼠祖父和祖母进来。)
祖父 春要什么时候才去呢?
祖母 春是不见得要去,也不听得要去呵。
祖父 春再长住下去,孩子们都要古怪了。
祖母 总得想点什么法才好。
祖父 那小子那里去了?
祖母 想起来,也许是跑到外面去了罢。
(蜥蜴从上面的世界里跑来。)
蜥蜴 不得了,不得了,那黑土拨鼠呵,那年青的,曾经给我们叫起春来的那土拨鼠,给人类捉去了。
祖母 阿呀,也竟是跑到外面去了呵。
祖父 真么?
蜥蜴 千真万真。还听说要剥制了,送给男爵的女儿做礼物呢。
祖父 唉唉,这全是春的小子们的造孽。因为花和虫始终赞美着太阳的世界,所以到了这田地了。
祖母 对咧,孩子听到了,便总是想出去,想出去,没有法子办。
祖父 是的,已没有再迟疑的工夫了。倘不吃尽了那些春的小子们的根,土拨鼠的孩子们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哩。
祖母 是呵。
祖父 来,赶快。 (开始去吃花卉的根。)
花们 (在上面的世界里叫喊,) 母亲,春姊姊!
(春的王女穿着美的,而且质朴的衣服出现。头戴花的冠,带上挂着桃色的灯笼,右手是小锹,左手是自然母拿过的杖。春的王女挥着杖。紫藤和踯躅开起花来。)
春 闹什么?
花们 土拨鼠,土拨鼠在啃我们的根哩。
春 讨厌的东西呵。 (开了门,到下面的世界里。开了灯笼,在那里看见永久不灭的光。为那光所照耀,下面的世界显得很奇妙。看见土拨鼠,) 这淘气是什么事呢?赶快歇了罢!
祖父 但是,那些小子们整天的赞美着太阳。土拨鼠的孩子们的脾气都古怪了。
祖母 因此我的孙儿也跑出外面去了。而且被人类捉去了。还听说要剥制他,送给男爵的女儿做礼物呢。
春 不的。你们的孙儿是做了冬姊姊的俘虏了。但是我去给你们讨回他来,静着罢。 (走近秋这方面,叩门,) 为爱而开,为爱而开,为爱而开。
(土拨鼠去。门静静的开,秋的场面出现。秋风凄凉的吹笛。红叶静静的下坠。)
春 姊姊,我已经来了。准备好了没有?
秋 (带上挂着紫的灯笼,出来,) 哦哦,就去的。
(秋的花卉和昆虫们,喊着“秋来了,”在秋的场面上出现。蜻蜓跳舞着唱歌。)
喂,早早的,来呵早早的。
寒蝉呀,金铃子呀,
出去罢,游玩罢。
秋 不安静些,是不行的。又要给母亲叱骂的呵。
(昆虫们静静的跳舞。)
秋 (走向夏这方面,叩门,) 为爱,为爱。
(门开。夏的场面再现。清冷的泉声。)
春 夏姊,准备好了?
夏 (挂着绿的灯笼,出来,) 已经好了。
(夏的花卉和昆虫们在夏的场面上走,而且唱歌。)
风呀风,夏的风,
便是微微的,也吹一下罢,吹一下罢。
(夏风挥扇。起了调和的铃声。听到渴睡似的牧童的角笛。)
夏 不再驯良些,可不行,那是又要给母亲叱骂的呢。
(都向左手的门这方面走。
被三个灯笼照着的下面的世界,显得很玄妙。)
夏 好不黑暗呀。
秋 不要紧的,就到了。
春 (抖着,) 唉唉,好怕。
秋 不要紧的,有姊姊们在这里呢,振作些罢。
(都近了门。)
秋 为憎而开罢。
(门静静的开。)
第五节
(在昏暗中,看见戴雪的松树和杉树。冰雪在昏暗中奇异的发光。三人都进内。被三个灯笼照耀着,那场面见得庄严。春夏秋的场面和下面世界的三个场面,一时都在客座上看见。)
夏 唉唉,冷呵。
春 我要死了。
秋 不要紧的。
(秋用自己的氅衣遮盖二人。二人拥抱秋。)
秋 再抱紧一点罢。
(三人都藏匿了自己的灯笼。)
夏 什么也看不见呵。
秋 静静的。
(极光晃耀起来,当初见得很远,很小,很弱,渐次的扩大,不多时,一切场面便全浴了极光的奇妙的光,一切东西都绚烂如宝石。)
夏 (用手掩眼,) 眼睛痛呵。
春 看见了什么没有?
秋 哦哦,静静的。
(看见冬的王女在雪中间,坐在冰的宝座上。那身上是海狸的衣,两足踏在白云上。前面生着少许火。)
夏 冬姊姊在和谁说话哩。
秋 哦哦,静静的。
(冬背向着看客,没有觉到三人的到来。)
冬 你在先前,曾经想要咬过我呢。你还记得向我扑来的事么?阿阿,忘了?然而那样无礼的事,我是不忘记的。
(冬用手殴打着什么模样。听到声音。)
声音 唉唉,不要虐待了罢,赶快杀了我……
冬 不必忙的。
声音 唉唉,冷呵,冷的手。
夏 唉,可怜见的……
春 唉唉,那是土拨鼠,是叫起我来的土拨鼠呵。
秋 静静的。
冬 还有,查出了魔术的句子的是谁呢?你不知道罢?然而这边是分明知道的。
声音 唉唉冷呵,我已经冻结了。
冬 到冻结,还早哩。我还要给你温暖起来呢。
(冬将土拨鼠烘在火旁,这才为看客所见。)
冬 使你冻结,是没有这么急急的必要的。慢慢的办也就行。唔,暖和了罢?现在到这里来,我要爱抚你。
土拨鼠 赶快杀了我罢,拜托。
冬 在这里肯听你的请托的,可是一个也没有呢,不将这一节明白,是不行的。
夏 唉唉,可怜呵。
冬 (赶忙用氅衣遮了土拨鼠,转向门口,) 在这里的是谁?
秋 是我们。
冬 谁?唉唉,妹子们么?好不烦厌呵,来做什么的?
春 姊姊,我今年起得太早,对不起了,请你宽恕罢。
冬 年年总一样,还说对不起对不起哩,青青年纪,却带了一伙什么也不懂得的胡涂东西们发狂似的跑到门外去,嚷嚷的吵闹,这是怎么一回不雅观的事呢。
春 对不起了,宽恕我罢。
夏 姊姊,恳你饶了妹子罢。
秋 我也恳你。自然母亲也恳你。
冬 真烦,真烦,你们究竟来干甚什的?
春和夏 (发着抖,) 唉唉,冷呵,冷呵。
冬 这里冷,是当然的。倘冷,可以不到这里来,谁也没有叫你们呢。究竟来干甚么?
秋 姊姊,请你不要生气罢。
春 姊姊,请你还了桃色的云罢。
冬 (笑,) 还了桃色的云?不行,不行,不还的。
春 姊姊,还了罢。
冬 说过不行的了,真不懂事。
秋 姊姊,大家都恳你。自然母亲也恳你。
冬 真烦腻。但是,要还桃色的云也可以,可是你有什么和我兑换呢?
春 什么都给。将那薰风奉上罢。
冬 什么薰风等辈,是不要的。
夏 送了七草也可以罢。
秋 还有梅花。
春 虽然可怜,送了也可以的。
冬 还说可怜。胡涂呵。这边却还不至于这么胡涂,会肯要那样的无聊东西呢。梅花和七草,都尽够了。
夏 还是冬姊姊想要什么,再送什么罢。
秋 这虽然是为难的事……
春 哦,就送姊姊想要的东西罢。
冬 是了。在你这里,听说有美的虹的桥呢。
春 哦哦。
冬 说是过了那桥,便能到幸福的国的。
春 哦哦,能到虹的国的。
冬 我是,想要过了虹的桥,到那虹的国里去了。倘将那桥送给我,我虽然不情愿,也还可以还了桃色的云。
秋和夏 阿呀,虹的桥那里可以送给呢。
春 这是不可以的,没有这桥,便是我,也就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了。
冬 这全在你,随便罢,如果不情愿。我并没有说硬要索取呢。然而桃色的云是不还的。
春 姊姊!
冬 我以为你是只要有了桃色的云,便什么地方都不必去了的。……随你的便罢!
春 姊姊!
冬 快回去罢。好麻烦!
夏和秋 姊姊!
冬 事情已经完了罢。回去,麻烦。
三人 姊姊!
冬 不回去么?来,风,酿雪云。
(风和酿雪云出现了。下雪,发风)
三人 唉唉,冷呵,冷呵。
秋 虽然可怜,给了怎样?
夏 虽然实在可怜,必要的时候,借了我那虹的桥去也可以的。
冬 还在胡缠么?来,风吹雪。
(风吹雪的声音。)
夏和秋 姊姊,等一等罢。
冬 (向了风吹雪,) 等一等。什么?
夏 (向了春,) 给了罢,虽然可怜。
秋 桃色的云和虹的桥那一样好,赶快决定罢。
春 可是,两样都是必要的呵。
冬 喂,风吹雪。
(风吹雪近来。)
夏 等一等罢,姊姊。
冬 我没有和你们胡缠的工夫呢。
(风吹雪进来。)
三人 姊姊,等一等罢。
冬 烦腻的人呵! (向了风吹雪,) 等一会。
春 姊姊,答应了。
冬 你们也都听到了罢,说过是虹的桥从此交给我,倘此后还向母亲去说费话,是不答应的呵。懂了?
三人 哦哦。
冬 是了,桃色的云,这里来。春妹来迎接你了。
(云进来。
然而,这已经并非桃色,却是近于灰色的云了。但一见,还可以确然知道是先前的美少年,而且也和先前一样,总有什么地方给人以医学生的感得。只是那脸几乎成了灰色,眼眶则显出青色的圆圈,而且头顶也似乎秃起来了。在他一切动作上,脸的表情上,都能看出非常堕落的情形;在脸上,又现出已经染了喝酒和狎妓的嗜好模样。在他肩上,见有可怕的龙。
三人都吃惊,倒退。)
春 (几乎跌倒,) 交出了我那桃色的云来,交出了我那先前的桃色的云来罢。
冬 (笑,) 胡涂呵,你真是胡涂虫了。你以为桃色的云,是能够永远是桃色的云的?真胡涂呵。 (向了云,) 春妹已经不认识你了。说是成了灰色,头也有些秃,已经不是天真烂漫的美少年了。
(桃色的云凄凉的低了头看着下面。)
冬 而且你那最要紧的朋友,仿佛也并不中春的意呢。因为是孩子呵。你虽然还年青,谅比大人尤其懂得人生罢。
春 姊姊,云已经不要了。将土拨鼠还我罢,那可怜的土拨鼠。
冬 这回说是还你土拨鼠?不要胡说。你以为我能够涵容你的任性,可是错了。
(自然母亲进来。)
自然母 冬儿,还了土拨鼠。妹子是不当欺侮的。
夏和秋 姊姊,还了罢,还了罢。 (都近冬去。)
冬 不要胡说。还的么?喂,风吹雪。
(风吹雪暴烈起来。)
夏 喂,云。
(背在龙脊上的夏云出现。动雷。)
秋 来,秋风。
(秋风出现。都逼冬。)
夏和秋 姊姊,还了罢,还了罢。
冬 (防卫着自己,) 还的么?
(北风,西北风,落叶风,一一进来。场面上发生了非常的大混乱,有可怕的雷声,电闪。在先前的夏的场面——绿幕内——的夏虫和花,秋的场面——紫幕内——的秋虫和花,都吃了大惊,向门口跑去。)
虫和花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然而在上面的场面里,却太阳静静的照耀。青空上看不见一片云。美的虹的桥仍然挂在空际。春的昆虫们在那里跳舞,唱歌。)
虹的桥的那边,有着美的国……
(在下面的世界里,自然母亲挥着杖。)
母 歇了罢,歇了罢,宇宙不知道要怎么样了。
冬 管什么宇宙。宇宙如果没有了,那顶好。
春 取到了,取到了。
(春取了土拨鼠逃走。夏和秋跟着逃走。)
冬 到过一回我的手里的东西,便是取了去,也早是不中用的了。 (讥讽的笑。)
(可怕的雷声。暴风雨声。)
母 (挥着杖。) 为爱,为爱。
(门一时俱合。)
花们 唉唉,可怕极了。
胡枝子 究竟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芒茅 不知道可是洪水?
珂斯摩 确乎动了雷的。
桔梗 秋风也发过了。
女郎花 不说罢,又给听到,便糟了。
蜻蜒 不去看一看外面的样子来么?那地方仿佛也不见得这么可怕似的。
虫和花 看去罢,看去罢。 (都向外走,近门。)
(土拨鼠出现。)
祖父 孙子不知道怎么了。
祖母 似乎得了救哩。
祖父 到门口去望一望罢。
祖母 去也好,可是险呵,人类也走着,猫头鹰也飞着。
祖父 不要紧,只在门口。
(二人和花卉们一同站在门口向外看。)
第六节
(上面的世界里,春子、夏子、秋子从家里跑出,金儿在伊们的后面追着出现。)
春子 取到了,取到了。
金儿 还我罢,还我。
夏子 还的么?奸细。
秋子 男爵的狗。
春子 (将土拨鼠交给夏子,) 赶快的拿到稳当地方去罢。
夏子 (接过土拨鼠来,) 出了社会主义者的丑,不觉得羞么?
秋子 做了富家的狗,恭喜恭喜。
夏子 畜生!
秋子 富家的狗子。
(两人迭连的说着,走去)
金儿 (赶上春子,想要打,) 说了还我还我,昏人。
春子 早已去了。什么也没有了。
金儿 畜生! (批春子的颊。)
春子 再打也好。我实在错了。将那么可怜的动物交给你去杀掉,是怎样的残酷的事呢。为了冬儿,那男爵的女儿,为了剥制,交付了那么可怜的动物,我实在错了。
金儿 昏人。你怨恨冬儿,所以这样说的罢。
春子 不不,怨恨之类是一点也没有。
金儿 说诳。冬儿比你美,比你健壮,而且比你聪明,所以你只艳羡只艳羡,至于没法可想了。
春子 不不,没有这样的事。便是美,便是壮健,都毫没有什么的。
金儿 因为我爱着冬儿,你因此憎恶着那人罢了。我是仔细的看着你的心的。
春子 憎恶倒也并不……
金儿 我只得和你绝交了。我从此走出这家里,不再回来了。忘了我就是,因为我也要立刻忘掉你。保重罢。 (向了男爵的邸宅静静走去。)
春子 金儿,金儿,金儿……
(金儿略略回顾。)
春子 保重罢,冬姑娘面前给我问问好。
(金儿走去。
花和虫唱歌。)
云呀云,春的云,桃色的云,
不要离开了我的春罢。
春子 金儿,金儿。 (向前追去。)
(金儿站住,又回顾。)
春子 (也立刻站住,) 保重罢,冬姑娘那里问问好。
(金儿走去。
花和虫唱歌。)
友呀友,春的友,桃色的友,
永是这么着,无论怎么着,
不要离开了我的春罢。
春子 (又追去,) 金儿,金儿,金儿。
(金儿进了对面的邸宅里,看不见了。春子坐在樱树下的草上。)
春子 金儿,金儿,金儿。 (剧烈的咳嗽,于是吐血。)
(樱花的瓣落在伊身上。听得杜鹃的啼声;水车的幽静的声响。与风的竖琴合奏着,听到白鹄们的歌声。)
梦要消了……就在这夜里,
我的魂也诮了罢。
朋友的心变了的那一日,
我的魂呀,离开了世间罢。
(春子的母亲进来。)
母 春儿,春儿,我的心爱的孩子呵。 (将春子坐在膝上,抱向自己的胸前。又将自己的颊偎着春子的颊,哭泣起来,) 春儿,春儿,我的心爱的孩子呵。
春子 母亲,我终于,被冬儿,那男爵的女儿,取了桃色的云去了。 (于是咳嗽,又吐血。)
母 春儿,我的可怜的孩子。
(秋子和夏子拿着土拨鼠进来。)
夏子 想放他走,却已经是死了的。
母 因为在太阳光下晒得太久了呵。
春子 拿到这里来罢。
夏子 要这做什么呢? (交去。)
春子 (抱了土拨鼠,) 这是,那下面世界的使者呵。来迎接我的。 (于是吐血。)
(花的歌。)
人类的儿,不要哭,不要悲伤罢。
美的梦,相思的梦。
是不离清白的心的,永是这么着。
春子 夏姑娘,秋姑娘,我终于,被冬儿,被那男爵的女儿,取了桃色的云去了。败在那男爵的女儿的手里了。 (吐血。)
(秋子、夏子都哭。)
夏子 不要再睬这些罢。
秋子 早早的忘了那奸细罢。
(虫的歌。)
人类的儿,不要哭,不要悲伤罢,
为了好人儿,美丽的花是不枯的,
永是这么着,永是这么着。
春子 那虹的桥已经消下去了。 (诵俳句:)
和消散的虹一齐的,连着我的虹。
夏子 为了那富家的狗,是用不着伤心的。
秋子 将那富家的狗子立刻忘了罢。
(花和虫一齐唱歌。)
人类的儿,不要哭,不要悲伤罢,
好人儿的心里,眷恋的春是不逝的。
永是这么着,永是这么着。
春子 母亲,就只是使那虹不要消去罢。夏姑娘,秋姑娘,单是那虹,不要给消去。那虹的桥一消掉,我便什么地方都不能 去了。除了那黑暗的下面的世界之外,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了。母亲,就只是使那虹不要消去罢。 (吐血。)
夏子 伯母,这是谵语罢?
(母以点头回答。)
秋子 去请医生来罢?
母 医生是已经不要了。
秋子和夏子 只是,伯母?
虫和花 (祈祷,) 恳切的神呵!
花们 花的神。
虫们 虫的神。
土拨鼠 土拨鼠的神呀。
大众 以幸福与欢喜,给人类的儿罢。
春子 夏姑娘,秋姑娘,哭是不行的。我已经决意了。我决意,拚到那下面的黑暗的世界去了。然而我不死。我是不会死的。谁也不能够致死我。我是不死者。我是春呵。
夏子 唉唉,异样的谵语。
秋子 伯母,请医生来罢?
母 医生是已经不要了。
春子 我现在虽然去,可是还要来的。我每年不得不到这世上来。每年,我不得不和那冷的心已经冻结了的冬姊姊战斗。为了花,为了虫,为桃色的云,为虹的桥,为土拨鼠,我每年不得不为一切弱的美的东西战斗。假使我一年不来,这世界便要冰冷,人心便要冻结,而且美的东西,桃色的东西,所有一切,都要变成灰色的罢。我是春。我并不死。我是不死的。
(从男爵的邸宅里,传出竖琴的声音来。)
春子 (起来,) 金儿,金儿,金儿,保重,冬姑娘那里问问好。上面的世界,光明的世界,告别了。然而又来的呢。我并不死。我是春。我是不死的。 (跌倒。)
夏子和秋子 伯母,伯母。 (弯身,将脸靠近春子。)
(樱花零落。杜鹃的啼声。虹的桥渐渐消去。从男爵的邸宅里,不住的响着竖琴的声音。)
虹的桥是美的,
虹的桥是相思的。
虹的桥上是想要上去的,
虹的桥上是想要过去的。
(和花卉昆虫们的歌声一同,幕静静的下。)
我因为十分不得已,对于植物的名字,只好采取了不一律的用法。那大旨是:
一、用见于书上的中国名的。如蒲公英 (Taraxacum officinale) ,紫地丁 (Viola Patrinii var.chinensis) ,鬼灯檠 (Rodgersia podophylla) ,胡枝子 (Lespedeza sieboldi) ,燕子花 (Iris laevigata) ,玉蝉花 (Iris sibirica var.orientalis) 等。此外尚多。
二、用未见于书上的中国名的。如月下香 (Oenothera biennis var.Lamarckiana) ,日本称为月见草,我们的许多译籍都沿用了,但现在却照着北京的名称。
三、中国虽有名称而仍用日本名的。这因为美丑太相悬殊,一翻便损了作品的美。如女郎花 (Patrinia scabiosaefolia) 就是败酱,铃兰 (Convallaria majalis) 就是鹿蹄草,都不翻。还有朝颜 (Pharbitis hederacea) 是早上开花的,昼颜 (Calystegia sepium) 日里开,夕颜 (Lagenaria vulgaris) 晚开,若改作牵牛花,旋花,匏,便索然无味了,也不翻。至于福寿草 (Adonis opennina var.davurica) 之为侧金盏花或元日草,樱草 (Primula cortusoides) 之为莲馨花,本来也还可译,但因为太累坠及一样的偏僻,所以竟也不翻了。
四、中国无名而袭用日本名的。如钓钟草 (Clematis heracleifolia var.stans) 雏菊 (Bellis perennis) 是。但其一却译了意,即破雪草本来是雪割草 (Primula Fauriae) 。生造了一个,即白苇就是日本之所谓刈萱 (Themeda Forskalli var.japonica) 。
五、译西洋名称的意的。如勿忘草 (Myosotis palustris) 是。
六、译西洋名称的音的。如风信子 (Hyacinthus orienralis) 珂斯摩 (Cosmos bipinnatus) 是,达理亚 (Dahlia variabilis) 在中国南方也称为大理菊,现在因为怕人误认为云南省大理县出产的菊花,所以也译了音。
动物的名称较为没有什么问题,但也用了一个日本名:就是雨蛙 (Hyla arborea) 。雨蛙者,很小的身子,碧绿色或灰色,也会变成灰褐色,趾尖有黑泡,能用以上树,将雨时必鸣。中国书上称为雨蛤或树蛤,但太不普通了,倒不如雨蛙容易懂。
土拨鼠 (Talpa europaea) 我不知道是否即中国古书上所谓“饮河不过满腹”的鼹鼠,或谓就是北京尊为“仓神”的田鼠,那可是不对的。总之,这是鼠属,身子扁而且肥,有淡红色的尖嘴和淡红色的脚,脚前小后大,拨着土前进,住在近于田圃的土中,吃蚯蚓,也害草木的根,一遇到太阳光,便看不见东西,不能动弹了。作者在《天明前之歌》的序文上,自说在《桃色的云》的人物中最爱的是土拨鼠,足见这在本书中是一个重要脚色了。
七草在日本有两样,是春天的和秋天的。春的七草为芹、荠、鼠曲草、繁缕、鸡肠草、菘、萝卜,都可食。秋的七草本于《万叶集》的歌辞,是胡枝子、芒茅、葛瞿麦、女郎花、兰草、朝颜,近来或换以桔梗,则全都是赏玩的植物了。他们旧时用春的七草来煮粥,以为喝了可避病,惟这时有几个用别名:鼠曲草称为御行,鸡肠草称为佛座,萝卜称为清白。但在本书却不过用作春天的植物的一群,和故事没有关系了。秋的七草也一样。
所谓递送夫者,专做分送报章、信件、电报、牛乳之类的人,大抵年青,其中出产不良少年很不少,中国还没有这一类人。
一九二二年五月四日记,七月一日改定。
Vasely Erosherko
Vasely Erosherko
爱罗先柯画像 日本中村彝作
爱罗先柯画像 日本中村彝作
武者小路实笃
武者小路实笃
去年日本的大地震,损失自然是很大的,而厨川博士的遭难也是其一。
厨川博士名辰夫,号白村。我不大明白他的生平,也没有见过有系统的传记。但就零星的文字里掇拾起来,知道他以大阪府立第一中学出身,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得文学士学位;此后分住熊本和东京者三年,终于定居京都,为第三高等学校教授。大约因为重病之故罢,曾经割去一足,然而尚能游历美国,赴朝鲜;平居则专心学问,所著作很不少。据说他的性情是极热烈的,尝以为“若药弗暝眩厥疾弗瘳”,所以对于本国的缺失,特多痛切的攻难。论文多收在《小泉先生及其他》、《出了象牙之塔》及殁后集印的《走向十字街头》中。此外,就我所知道的而言,又有《北美印象记》、《近代文学十讲》、《文艺思潮论》、《近代恋爱观》、《英诗选》释等。
然而这些不过是他所蕴蓄的一小部分,其余的可是和他的生命一起失掉了。
这《苦闷的象征》也是殁后才印行的遗稿,虽然还非定本,而大体却已完具了。第一分《创作论》是本据,第二分《鉴赏论》其实即是论批评,和后两分都不过从《创作论》引申出来的必然的系论。至于主旨,也极分明,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但是“所谓象征主义者,决非单是前世纪末法兰西诗坛的一派所曾经标榜的主义,凡有一切文艺,古往今来,是无不在这样的意义上,用着象征主义的表现法的。”(《创作论》第四章及第六章。)
作者据伯格森一流的哲学,以进行不息的生命力为人类生活的根本,又从弗罗特一流的科学,寻出生命力的根柢来,即用以解释文艺,——尤其是文学。然与旧说又小有不同,伯格森以未来为不可测,作者则以诗人为先知,弗罗特归生命力的根柢于性欲,作者则云即其力的突进和跳跃。这在目下同类的群书中,殆可以说,既异于科学家似的专断和哲学家似的玄虚,而且也并无一般文学论者的繁碎。作者自己就很有独创力的,于是此书也就成为一种创作,而对于文艺,即多有独到的见地和深切的会心。
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但中国现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锢蔽呢?这译文虽然拙涩,幸而实质本好,倘读者能够坚忍地反复过两三回,当可以看见许多很有意义的处所罢:这是我所以冒昧开译的原因,——自然也是太过分的奢望。
文句大概是直译的,也极愿意一并保存原文的口吻。但我于国语文法是外行,想必很有不合轨范的句子在里面。其中尤须声明的,是几处不用“的”字,而特用“底”字的缘故。即凡形容词与名词相连成一名词者,其间用“底”字,例如social being为社会底存在物,Psychische Trauma为精神底伤害等;又,形容词之由别种品词转来,语尾有—tive,—tic之类者,于下也用“底”字,例如speculative,romantic,就写为思索底,罗曼底。
在这里我还应该声谢朋友们的非常的帮助,尤其是许季黻君之于英文;常维钧君之于法文,他还从原文译出一篇《项链》给我附在卷后,以便读者的参看;陶璿卿君又特地为作一幅图画,使这书被了凄艳的新装。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之夜,鲁迅在北京记。
一 两种力
有如铁和石相击的地方就迸出火花,奔流给磐石挡住了的地方那飞沫就现出虹采一样,两种的力一冲突,于是美丽的绚烂的人生的万花镜,生活的种种相就展开来了。“No struggle,no drama”者,固然是勃廉谛尔(F.Brunetière)为解释戏曲而说的话,然而这其实也不但是戏曲。倘没有两种力相触相击的纠葛,则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存在,在根本上就失掉意义了。正因为有生的苦闷,也因为有战的苦痛,所以人生才有生的功效。凡是服从于权威,束缚于因袭,羊一样听话的醉生梦死之徒,以及忙杀在利害的打算上,专受物欲的指使,而忘却了自己之为人的全底存在的那些庸流所不会觉得,不会尝到的心境——人生的深的兴趣,要而言之,无非是因为强大的两种力的冲突而生的苦闷懊恼的所产罢了。我就想将文艺的基础放在这一点上,解释起来看。所谓两种的力的冲突者——
二 创造生活的欲求
将那闪电似的,奔流似的,蓦地,而且几乎是胡乱地突进不息的生命的力,看为人间生活的根本者,是许多近代的思想家所一致的。那以为变化流动即是现实,而说“创造的进化”的伯格森(H. Bergson)的哲学不待言,就在勖本华尔(A. Schopenhauer)的意志说里,尼采(F. Nietzsche)的本能论超人说里,表现在培那特萧(Bernard Shaw)的戏曲《人与超人》(Man and Superman)里的“生力”里,嘉本特(E. Carpenter)的承认了人间生命的永远不灭的创造性的“宇宙底自我”说里,在近来,则如罗素(B. Russell)在《社会改造的根本义》(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上所说的冲动说里,岂不是统可以窥见“生命的力”的意义么?
永是不愿意凝固和停滞,避去妥协和降伏,只寻求着自由和解放的生命的力,是无论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总是不住地从里面热着我们人类的心胸,就在那深奥处,烈火似的焚烧着,将这炎炎的火焰,从外面八九层地遮蔽起来,巧妙地使全体运转着的一副安排,便是我们的外底生活,经济生活,也是在称为“社会”这一个有机体里,作为一分子的机制(mechanism)的生活。用比喻来说:生命的力者,就象在机关车上的锅炉里,有着猛烈的爆发性、危险性、破坏性、突进性的蒸汽力似的东西。机械的各部分从外面将这力压制束缚着,而同时又靠这力使一切车轮运行。于是机关车就以所需的速度,在一定的轨道上前进了。这蒸汽力的本质,就不外乎是全然绝去了利害的关系,离开了道德和法则的轨道,几乎胡乱地只是突进,只想跳跃的生命力。换句话说,就是这时从内部发出来的蒸汽力的本质底要求,和机械的别部分的本质底要求,是分明取着正反对的方向的。机关车的内部生命的蒸汽力有着要爆发,要突进,要自由和解放的不断的倾向,而反之,机械的外底的部分却巧妙地利用了这力量,靠着将他压制,拘束的事,反使那本来因为重力而要停止的车轮,也因了这力,而在轨道上走动了。
我们的生命,本是在天地万象间的普遍的生命。但如这生命的力含在或一个人中,经了其“人”而显现的时候,这就成为个性而活跃了。在里面烧着的生命的力成为个性而发挥出来的时候,就是人们为内底要求所催促,想要表现自己的个性的时候,其间就有着真的创造创作的生活。所以也就可以说,自己生命的表现,也就是个性的表现,个性的表现,便是创造的生活了罢。人类的在真的意义上的所谓“活着”的事,换一句话,即所谓“生的欢喜”(joy of life)的事,就在这个性的表现,创造创作的生活里可以寻到。假使个人都全然否定了各各的个性,将这放弃了,压抑了,那就象排列着造成一式的泥人似的,一模一样的东西,是没有使他活着这许多的必要的。从社会全体看,也是个人若不各自十分地发挥他自己的个性,真的文化生活便不成立,这已经是许多人们说旧了的话了。
在这样意义上的生命力的发动,即个性表现的内底欲求,在我们的灵和肉的两方面,就显现为各种各样的生活现象。就是有时为本能生活,有时为游戏冲动,或为强烈的信念,或为高远的理想,为学子的知识欲,也为英雄的征服欲望。这如果成为哲人的思想活动,诗人的情热、感激、企慕而出现的时候,便最强最深地感动人。而这样的生命力的显现,是超绝了利害的念头,离了善恶邪正的估价,脱却道德的批评和因袭的束缚而带着一意只要飞跃和突进的倾向:这些地方就是特征。
三 强制压抑之力
然而我们人类的生活,又不能只是单纯的一条路的。要使那想要自由不羁的生命力尽量地飞跃,以及如心如意地使个性发挥出来,则我们的社会生活太复杂,而人就在本性上,内部也含着太多的矛盾了。
我们为要在称为“社会”的这一个大的有机体中,作为一分子要生活着,便只好必然地服从那强大的机制。使我们在从自己的内面迫来的个性的要求,即创造创作的欲望之上,总不能不甘受一些什么迫压和强制。尤其是近代社会似的,制度、法律、军备、警察之类的压制机关都完备了,别一面,又有着所谓“生活难”的恐吓,我们就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总难以脱离这压抑。在减削个人自由的国家至上主义面前低头,在抹杀创造创作生活的资本万能主义膝下下跪,倘不将这些看作寻常茶饭的事,就实情而论,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在内有想要动弹的个性表现的欲望,而和这正相对,在外却有社会生活的束缚和强制不绝地迫压着。在两种的力之间,苦恼挣扎着的状态,就是人类生活。这只要就今日的劳动——不但是筋肉劳动,连口舌劳动,精神劳动,无论什么,一切劳动的状态一想就了然。说劳动是快乐,那已经是一直从前的话了。可以不为规则和法规所絷缚,也不被“生活难”所催促,也不受资本主义和机械万能主义的压迫,而各人可以各做自由的发挥个性的创造生活的劳动,那若不是过去的上世,就是一部分的社会主义论者所梦想的乌托邦的话。要知道无论做一个花瓶,造一把短刀,也可以注上自己的心血,献出自己的生命的力,用了伺候神明似的虔敬的心意来工作的社会状态,在今日的实际上,是绝对地不可能的事了。
从今日的实际生活说来,则劳动就是苦患。从个人夺去了自由的创造创作的欲望,使他在压迫强制之下,过那不能转动的生活的就是劳动。现在已经成了人们若不在那用了生活难的威胁当作武器的机械和法则和因袭的强力之前,先舍掉了象人样的个性生活,多少总变一些法则和机械的奴隶,甚而至于自己若不变成机械的妖精,便即栖息不成的状态了。既有留着八字须的所谓教育家之流的教育机器,在银行和公司里,风采装得颇为时髦的计算机器也不少。放眼一看,以劳动为享乐的人们几乎全没有,就是今日的情形。这模样,又怎能寻出“生的欢喜”来?
人们若成了单为从外面逼来的力所动的机器的妖精,就是为人的最大苦痛了;反之,倘若因了自己的个性的内底要求所催促的劳动,那可常常是快乐,是愉悦。一样是搬石头种树木之类的造花园的劳动,在受着雇主的命令,或者迫于生活难的威胁,为了工钱而做事的花儿匠,是苦痛的。然而同是这件事,倘使有钱的封翁为了自己内心的要求,自己去做的时候,那就明明是快乐,是消遣了。这样子,在劳动和快乐之间,本没有工作的本质底差异。换了话说,就是并非劳动这一件事有苦患,给与苦患的毕竟不外乎从外面逼来的要求,即强制和压抑。
生活在现代的人们的生活,和在街头拉着货车走的马匹是一样的。从外面想,那确乎是马拉着车罢。马这一面,也许有自以为自己拉着车走的意思。但其实是不然的。那并非马拉着车,却是车推着马使他走。因为倘没有车和轭的压制,马就没有那么地流着大汗,气喘吁吁地奔走的必要的。在现世上,从早到晚飞着人力车,自以为出色的活动家的那些能手之流,其实是度着和那可怜的马匹相差一步的生活,只有自己不觉得,得意着罢了。
据希勒垒尔(Fr. von Schiller)在那有名的《美底教育论》(Briefe uber die Ae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上所讲的话,则游戏者,是劳作者的意向(Neigung)和义务( pflicht)适宜地一致调和了的时候的活动。我说“人惟在游玩的时候才是完全的人” [拙著《出了象牙之塔》一七四页《游戏论》参照。] 的意思,就是将人们专由自己内心的要求而动,不受着外底强制的自由的创造生活,指为游戏而言。世俗的那些贵劳动而贱游戏的话,若不是被永远甘受着强制的奴隶生活所麻痹了的人们的谬见,便是专制主义者和资本家的专为自己设想的任意的胡言。想一想罢,在人间,能有比自己表现的创造生活还要高贵的生活么?
没有创造的地方就没有进化。凡是只被动于外底要求,反复着妥协和降伏的生活,而忘却了个性表现的高贵的,便是几千年几万年之间,虽在现在,也还反复着往古的生活的禽兽之属。所以那些全不想发挥自己本身的生命力,单给因袭束缚着,给传统拘囚着,模拟些先人做过的事,而坦然生活着的人们,在这一个意义上,就和畜生同列,即使将这样的东西聚集了几千万,文化生活也不会成立的。
然而以上的话,也不过单就我们和外界的关系说。但这两种的力的冲突,也不能说仅在自己的生命力和从外部而至的强制和压抑之间才能起来。人类是在自己这本身中,就已经有着两个矛盾的要求的。譬如我们一面有着要彻底地以个人而生活的欲望,而同时又有着人类既然是社会底存在物(social being)了,那就也就和什么家族呀,社会呀,国家呀等等调和一些的欲望。一面既有自由地使自己的本能得到满足这一种欲求,而人类的本性既然是道德底存在物(moral being),则别一面就该又有一种欲求,要将这样的本能压抑下去。即使不被外来的法则和因袭所束缚,然而却想用自己的道德,来抑制管束自己的要求的是人类。我们有兽性和恶魔性,但一起也有着神性;有利己主义的欲求,但一起也有着爱他主义的欲求。如果称那一种为生命力,则这一种也确乎是生命力的发现。这样子,精神和物质,灵和肉,理想和现实之间,有着不绝的不调和,不断的冲突和纠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这冲突这纠葛就该愈激烈。一面要积极底地前进,别一面又消极底地要将这阻住,压下。并且要知道,这想要前进的力,和想要阻止的力,就是同一的东西。尤其是倘若压抑强,则爆发性突进性即与强度为比例,也更加强烈,加添了炽热的度数。将两者作几乎成正比例看,也可以的。稍为极端地说起来,也就不妨说,无压抑,即无生命的飞跃。
这样的两种力的冲突和纠葛,无论在内底生活上,在外底生活上,是古往今来所有的人们都曾经验的苦痛。纵使因了时代的大势,社会的组织,以及个人的性情,境遇的差异等,要有些大小强弱之差,然而从原始时代以至现在,几乎没有一个不为这苦痛所恼的人们。古人曾将这称为“人生不如意”而叹息了,也说“不从心的是人间世”。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便是人间苦,是社会苦,是劳动苦。德国的厌生诗人来瑙(N. Lenau)虽曾经将这称为世界苦恼(Weltschmerz),但都是名目虽异,而包含意义的内容,总不外是想要飞跃突进的生命力,因为被和这正反对的力压抑了而生的苦闷和懊恼。
除了不耐这苦闷,或者绝望之极,否定了人生,至于自杀的之外,人们总无不想设些什么法,脱离这苦境,通过这障碍而突进的。于是我们的生命力,便宛如给磐石挡着的奔流一般,不得不成渊,成溪,取一种迂回曲折的行路。或则不能不尝那立马阵头,一面杀退几百几千的敌手,一面勇往猛进的战士一样的酸辛。在这里,即有着要活的努力,而一起也就生出人生的兴味来。要创造较好,较高,较自由的生活的人,是继续着不断的努力的。
所以单是“活着”这事,也就是在或一意义上的创造,创作。无论在工厂里做工,在帐房里算帐,在田里耕种,在市里买卖,既然无非是自己的生活力的发现,说这是或一程度的创造生活,那自然是不能否定的。然而要将这些作为纯粹的创造生活,却还受着太多的压抑和制驭。因为为利害关系所烦扰,为法则所左右,有时竟看见显出不能挣扎的惨状来。但是,在人类的种种生活活动之中,这里却独有一个绝对无条件地专营纯一不杂的创造生活的世界。这就是文艺的创作。
文艺是纯然的生命的表现;是能够全然离了外界的压抑和强制,站在绝对自由的心境上,表现出个性来的唯一的世界。忘却名利,除去奴隶根性,从一切羁绊束缚解放下来,这才能成文艺上的创作。必须进到那与留心着报章上的批评,算计着稿费之类的全然两样的心境,这才能成真的文艺作品,因为能做到仅被在自己的心里烧着的感激和情热所动,象天地创造的曙神所做的一样程度的自己表现的世界,是只有文艺而已。我们在政治生活、劳动生活、社会生活之类里所到底寻不见的生命力的无条件的发现,只有在这里,却完全存在。换句话说,就是人类得以抛弃了一切虚伪和敷衍,认真地诚实地活下去的唯一的生活。文艺的所以能占人类的文化生活的最高位,那缘故也就在此。和这一比较,便也不妨说,此外的一切人类活动,全是将我们的个性表现的作为加以减削,破坏,蹂躏的了。
那么,我在先前所说过那样的从压抑而来的苦闷和懊恼,和这绝对创造的文艺,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呢?并且不但从创作家那一面,还从鉴赏那些作品的读者这一面说起来,人间苦和文艺,应该怎样看法呢?我对于这些问题,当陈述自己的管见之前,想要作为准备,先在这里引用的,是在最近的思想界上得了很大的势力的一个心理学说。
四 精神分析学
在觉察了单靠试验管和显微镜的研究并不一定是达到真理的唯一的路,从实验科学万能的梦中,将要醒来的近来学界上,那些带着神秘底,思索底(speculative),以及罗曼底(romantic)的色采的种种的学说,就很得了势力了。即如我在这里将要引用的精神分析学(Psyc-hoanalysis),以科学家的所说而论,也是非常异样的东西。
奥地利的维也纳大学的精神病学教授弗罗特(S. Freud),和一个医生叫作勃洛耶尔(J. Breuer)的,在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发表了一本《歇斯迭里的研究》(Studien über Hysterie),一千九百年又出了有名的《梦的解释》(Die Traumdeutung),从此这精神分析的学说,就日见其多地提起学术界思想界的注意来。甚至于还有人说,这一派的学说在新的心理学上,其地位等于达尔文(Ch. Darwin)的进化论之在生物学。——弗罗特自己夸这学说似乎是哥白尼(N. Copernicus)地动说以来的大发见,这可是使人有些惶恐。——但姑且不论这些,这精神分析论着想之极为奇拔的地方,以及有着丰富的暗示的地方,对于变态心理,儿童心理、性欲学等的研究,却实在开拓了一个新境界。尤其是最近几年来,这学说不但在精神病学上,即在教育学和社会问题的研究者,也发生了影响;又因为弗罗特对于机智、梦、传说、文艺创作的心理之类,都加了一种的解释,所以在今日,便是文艺批评家之间,也很有应用这种学说的人们了。而且连Freudian Romanticism这样的奇拔的新名词,也已听到了。
新的学说也难于无条件地就接受。精神分析学要成为学界的定说,大约总得经过许多的修正,此后还须不少的年月罢。就实际而言,便是从我这样的门外汉的眼睛看来,这学说也还有许多不备和缺陷,有难于立刻首肯的地方。尤其是应用在文艺作品的说明解释的时候,更显出最甚的牵强附会的痕迹来。
弗罗特的所说,是从歇斯迭里病人的治疗法出发的。他发见了从希腊的息波克拉第斯(Hippokrates)以来直到现在,使医家束手的这莫名其妙的疾病歇斯迭里的病源,是在病人的阅历中的精神底伤害(Psychische Trauma)里。就是,具有强烈的兴奋性的欲望,即性欲——他称这为Libido ——,曾经因了病人自己的道德性,或者周围的事情,受过压抑和阻止,因此病人的内底生活上,便受了酷烈的创伤。然而病人自己,却无论在过去,在现在,都丝毫没有觉到。这样的过去的苦闷和重伤,现在是已经逸出了他的意识的圈外,自己也毫不觉得这样的苦痛了。虽然如此,而病人的“无意识”或“潜在意识”中,却仍有从压抑得来的酷烈的伤害正在内攻,宛如液体里的沉滓似的剩着。这沉滓现在来打动病人的意识状态,使他成为病底,还很搅乱他的时候,便是歇斯迭里的症状,这是弗罗特所觉察出来的。
对于这病的治疗的方法,就是应该根据了精神分析法,寻出那是病源也是祸根的伤害究在病人的过去阅历中的那边,然后将他除去,绝灭。也就是使他将被压抑的欲望极自由地发露表现出来,即由此取去他剩在无意识界的底里的沉滓。这或者用催眠术,使病人说出在过去的阅历经验中的自以为就是这一件的事实来;或者用了巧妙的问答法,使他极自由极开放地说完苦闷的原因,总之是因为直到现在还加着压抑的便是病源,所以要去掉这压抑,使他将欲望搬到现在的意识的世界来。这样的除去了压抑的时候,那病也就一起医好了。
我在这里要引用一条弗罗特教授所发表的事例:
有一个生着很重的歇斯迭里的年青的女人。探查这女人的过去的阅历,就有过下面所说的事。她和非常爱她的父亲死别之后不多久,她的姊姊就结了婚。但不知怎样,她对于她的姊夫却怀着莫名其妙的好意,互相亲近起来,然而说这就是恋爱之类,那自然原是毫不觉到的。这其间,她的姊姊得病死去了。正和母亲一同旅行着,没有知道这事的她,待到回了家,刚站在亡姊的枕边的时候,忽而这样想:姊姊既然已经死掉,我就可以和他结婚了。
弟、妹和嫂嫂、姊夫结婚,在日本不算希罕,然而在西洋,是看作不伦的事的。弗罗特教授的国度里不知怎样;若在英吉利,则近来还用法律禁止着的事,在戏曲、小说上就有。对于姊夫怀着亲密的意思的这女人,当“结婚”这一个观念突然浮上心头的时候,便跪在社会底因袭的面前,将这欲望自己压抑阻止了。会浮上“结婚”这一个观念,她对于姊夫也许本非无意的罢。——这一派的学者并将亲子之爱也看作性的欲望的变形,所以这女人许是失了异性的父亲的爱之后,便将这移到姊夫那边去。——然而这分明是恋爱,却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而且和时光的经过一同,那女人已将这事完全忘掉;后来成了剧烈的歇斯迭里病人,来受弗罗特教授的诊察的时候,连曾经有过这样的欲望的事情也想不起来了。在受着教授的精神分析治疗之间,这才被叫回到显在意识上来,用了非常的情热和兴奋来表现之后,这病人的病,据说即刻也全愈了。这一派的学说,是将“忘却”也归在压抑作用里的。
弗罗特教授的研究发表了以来,这学说不但在欧洲,而在美洲尤其引起许多学子的注目。法兰西泊尔陀大学的精神病学教授莱琪(Régis)氏有《精神分析论》之作,瑞士图列息大学的永格(C. J. Jung)教授则出了《无意识的心理·性欲的变形和象征的研究,对于思想发达史的贡献》。前加拿大托隆德大学的教授琼斯(A. Jones)氏又将关于梦和临床医学和教育心理之类的研究汇聚在《精神分析论集》里。而且由了以青年心理学的研究在我国很出名的美国克拉克大学总长荷耳(G. Stanley Hall)教授,或是也如弗罗特一样的维也纳的医生亚特赉(A. Adler)氏这些人之手,这学说又经了不少的补足和修正。
但是,从精神病学以及心理学看来,这学说的当否如何,是我这样layman所不知道的。至于精细的研究,则我国也已有了久保博士的《精神分析法》和九州大学的榊教授的《性欲和精神分析学》这些好书,所以我在这里不想多说话。惟有作为文艺的研究者,看了最近出版的摩兑勒氏的新著《在文学里的色情的动机》 [The Erotic Motive in Literature. By Albert Mordell. New york,Boni and Liveright. 1919.] 以及哈佛氏从这学说的见地,来批评美国近代文学上写实派的翘楚,而现在已经成了故人的荷惠勒士的书 [William dean Howells:A Study of the Achievement of a Literary Artist. By Alexander Harvey. New york. B. W. Huebsch. 1917.] ;又在去年,给学生讲莎士比亚(W. Shakespeare)的戏曲《玛克培斯》(Macbeth)时,则读珂略德的新论 [The Hysteria of Lady Macbeth. By I. H. Coriat. New york. moffat,yard and Co. 1912.] ;此外,又读些用了同样的方法,来研究斯忒林培克(A. Strindberg)、威尔士(H. G. Wells)等近代文豪的诸家的论文 [August Strindberg,a Psychoanalytic study. By Axel Johan Uppvall. Poet Lore,Vol. XXXI,No. 1. Spring Number.1920. H. G. Wells and His Mental Hinterland. By wilfrid Lay. The Bookman (New york),for july 1917.] 。我就对于那些书的多属非常偏僻之谈,或则还没有丝毫触着文艺上的根本问题等,很以为可惜了。我想试将平日所想的文艺观——即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这一节,现在就借了这新的学说,发表出来。这心理学说和普通的文艺家的所论不同,具有照例的科学者一流的组织底体制这一点,就是我所看中的。
五 人间苦与文艺
从这一学派的学说,则在向来心理学家所说的意识和无意识(即潜在意识)之外,别有位于两者的中间的“前意识”(Preconscious,Vorbewusste)。即使这人现在不记得,也并不意识到,但既然曾在自己的体验之内,那就随时可以自发底地想到,或者由联想法之类,能够很容易地拿到意识界来:这就是前意识。将意识比作戏台,则无意识就恰如在里面的后台。有如原在后台的戏子,走出戏台来做戏一样,无意识里面的内容,是支使着意识作用的,只是我们没有觉察着罢了。其所以没有觉察者,即因中间有着称为“前意识”的隔扇,将两者截然区分了的缘故。不使“无意识”的内容到“意识”的世界去,是有执掌监视作用的监督(censor,Zensur)俨然地站在境界线上,看守着的。从那些道德、因袭、利害之类所生的压抑作用,须有了这监督才会有;由两种的力的冲突纠葛而来的苦闷和懊恼,就成了精神底伤害,很深地被埋葬在无意识界里的尽里面。在我们的体验的世界,生活内容之中,隐藏着许多精神底伤害或至于可惨,但意识地却并不觉着的。
然而出于意外的是无意识心理却以可骇的力量支使着我们。为个人,则幼年时代的心理,直到成了大人的时候也还在有意无意之间作用着;为民族,则原始底神话时代的心理,到现在也还于这民族有影响。——思想和文艺这一面的传统主义,也可以从这心理来研究的罢,永格教授的所谓“集合底无意识”(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以及荷耳教授的称为“民族心”(folk—soul)者,皆即此。据弗罗特说,则性欲决不是到春机发动期才显现,婴儿的钉着母亲的乳房,女孩的缠住异性的父亲,都已经有性欲在那里作用着,这一受压抑,并不记得的那精神底伤害,在成了大人之后,便变化为各样的形式而出现。弗罗特引来作例的是莱阿那陀达文希 [Sigmund Freud,Eine Kindheitserinnerung des Leonardo da Vinci. Leipzig und Wien,Deuticke. 1910.] 。他的大作,被看作艺术界中千古之谜的《穆那里沙》(Mona Lisa)的女人的微笑,经了考证,已指为就是这画家莱阿那陀五岁时候就死别了的母亲的记忆了。在俄国梅垒什珂夫斯奇(D. S. Merezhkovski)的小说《先驱者》(英译The Forerunner)中,所描写的这文艺复兴期的大天才莱阿那陀的人格,现经精神病学者解剖的结果,也归在这无意识心理上,他那后年的科学研究热、飞机制造、同性爱、艺术创作等,全都归结到由幼年的性欲的压抑而来的“无意识”的潜势底作用里去了。
不但将莱阿那陀,这派的学者也用了这研究法,试来解释过沙士比亚的《哈谟列德》(Hamlet)剧,跋格纳尔(R. Wagner)的歌剧,以及托尔斯泰(L. N. Tolstoi)和来瑙。听说弗罗特又已立了计画,并将瞿提(W. von Goethe)也要动手加以精神解剖了。如我在前面说过的乌普伐勒氏在克拉克大学所提出的学位论文《斯忒林培克研究》,也就是最近的一例。
说是因了尽要满足欲望的力和正相反的压抑力的纠葛冲突而生的精神底伤害,伏藏在无意识界里这一点,我即使单从文艺上的见地看来,对于弗罗特说也以为并无可加异议的余地。但我所最觉得不满意的是他那将一切都归在“性底渴望”里的偏见,部分底地单从一面来看事物的科学家癖。自然,对于这一点,即在同派的许多学子之间,似乎也有了各样的异论了。或者以为不如用“兴味”(interest)这字来代“性底渴望”;亚特赉则主张是“自我冲动”(Ichtrieb),英吉利派的学者又想用哈弥耳敦(W. Hamilton)仿了康德(I. Kant)所造的“意欲”(conation)这字来替换他。但在我自己,则有如这文章的冒头上就说过一般,以为将这看作在最广的意义上的生命力的突进跳跃,是妥当的。
着重于永是求自由求解放而不息的生命力,个性表现的欲望,人类的创造性,这倾向,是最近思想界的大势,在先也已说过了。人认为这是对于前世纪以来的唯物观决定论的反动。以为人类为自然的大法所左右,但支使于机械底法则,不能动弹的,那是自然科学万能时代的思想。到了二十世纪,这就很失了势力,一面又有反抗因袭和权威,贵重自我和个性的近代底精神步步的占了优势,于是人的自由创造的力就被承认了。
既然肯定了这生命力,这创造性,则我们即不能不将这力和方向正相反的机械底法则,因袭道德,法律底拘束,社会底生活难,此外各样的力之间所生的冲突,看为人间苦的根柢。
于是就成了这样的事,即倘不是恭喜之至的人们,或脉搏减少了的老人,我们就不得不朝朝暮暮,经验这由两种力的冲突而生的苦闷和懊恼。换句话说,即无非说是“活着”这事,就是反复着这战斗的苦恼。我们的生活愈不肤浅,愈深,便比照着这深,生命力愈盛,便比照着这盛,这苦恼也不得不愈加其烈。在伏在心的深处的内底生活,即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是蓄积着极痛烈而且深刻的许多伤害的。一面经验着这样的苦闷,一面参与着悲惨的战斗,向人生的道路进行的时候,我们就或呻,或叫,或怨嗟,或号泣,而同时也常有自己陶醉在奏凯的欢乐和赞美里的事。这发出来的声音,就是文艺。对于人生,有着极强的爱慕和执著,至于虽然负了重伤,流着血,苦闷着,悲哀着,然而放不下,忘不掉的时候,在这时候,人类所发出来的诅咒、愤激、赞叹、企慕、欢呼的声音,不就是文艺么?在这样的意义上,文艺就是朝着真善美的理想,追赶向上的一路的生命的进行曲,也是进军的喇叭。响亮的闳远的那声音,有着贯天地动百世的伟力的所以就在此。
生是战斗。在地上受生的第一日,——不,从那最先的第一瞬,我们已经经验着战斗的苦恼了。婴儿的肉体生活本身,不就是和饥饿、霉菌、冷热的不断的战斗么?能够安稳平和地睡在母亲的胎内的十个月姑且不论,然而一离母胎,作为一个“个体底存在物”(individual being)的“生”才要开始,这战斗的苦痛就已成为难免的事了。和出世同时呱的啼泣的那声音,不正是人间苦的叫唤的第一声么?出了母胎这安稳的床,才遇到外界的刺激的那瞬时发出的啼声,是才始立马在“生”的阵头者的雄声呢,是苦闷的第一声呢,或者还是恭喜地在地上享受人生者的欢呼之声呢?这些姑且不论,总之那呱呱之声,在这样的意义上,是和文艺可以看作那本质全然一样的。于是为要免掉饥饿,婴儿便寻母亲的乳房,烦躁着,哺乳之后,则天使似的睡着的脸上,竟可以看出美的微笑来。这烦躁和这微笑,这就是人类的诗歌,人类的艺术。生力旺盛的婴儿,呱呱之声也闳大。在没有这声音,没有这艺术的,惟有“死”。
用了什么美的快感呀,趣味呀等类非常消极底的宽缓的想头可以解释文艺,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文艺倘不过是文酒之宴,或者是花鸟风月之乐,或者是给小姐们散闷的韵事,那就不知道,如果是站在文化生活的最高位的人间活动,那么,我以为除了还将那根柢放在生命力的跃进上,来作解释之外,没有别的路。读但丁(A. Dante)、弥耳敦(J. Milton)、裴伦(G. G. Byron),或者对勃朗宁(R. Browning)、托尔斯泰、伊孛生(H. Ibsen)、左拉(E. Zola)、波特来尔(C. Baudelaire)、陀思妥夫斯奇(F. M. Dostojevski)等的作品的时候,谁还有能容那样呆风流的迂缓万分的消闲心的余地呢?我对于说什么文艺上只有美呀,有趣呀之类的快乐主义底艺术观,要竭力地排斥他。而于在人生的苦恼正甚的近代所出现的文学,尤其深切地感到这件事。情话式的游荡记录,不良少年的胡闹日记,文士生活的票友化,如果全是那样的东西在我们文坛上横行,那毫不容疑,是我们的文化生活的灾祸。因为文艺决不是俗众的玩弄物,乃是该严肃而且沉痛的人间苦的象征。
六 苦闷的象征
据和伯格森一样,确认了精神生活的创造性的意大利的克洛契(B. Croce)的艺术论说,则表现乃是艺术的一切。就是表现云者,并非我们单将从外界来的感觉和印象他动底地收纳,乃是将收纳在内底生活里的那些印象和经验作为材料,来做新的创造创作。在这样的意义上,我就要说,上文所说似的绝对创造的生活即艺术者,就是苦闷的表现。
到这里,我在方便上,要回到弗罗特一派的学说去,并且引用他。这就是他的梦的说。
说到梦,我的心头就浮出一句勃朗宁咏画圣安特来亚的诗来:
——Dream? strive to do, and agonize to do,and fail in doing.
——Andrea del Sarto.
“梦么?抢着去做,拚着去做,而做不成。”这句子正合于弗罗特的欲望说。
据弗罗特说,则性底渴望在平生觉醒状态时,因为受着那监督的压抑作用,所以并不自由地现到意识的表面。然而这监督的看守松放时,即压抑作用减少时,那就是睡眠的时候。性底渴望便趁着这睡眠的时候,跑到意识的世界来。但还因为要瞒过监督的眼睛,又不得不做出各样的胡乱的改装。梦的真的内容——即常是躲在无意识的底里的欲望,便将就近的顺便的人物、事件用作改装的家伙,以不称身的服饰的打扮而出来了。这改装便是梦的显在内容(manifeste Trauminhalt),而潜伏着的无意识心理的那欲望,则是梦的潜在内容(latente Trauminhlat),也即是梦的思想(Traumgedanken)。改装是象征化。
听说出去探查南极的人们,缺少了食物的时候,那些人们的多数所梦见的东西是山海的珍味;又听说旅行亚非利加的荒远的沙漠的人夜夜走这的梦境,是美丽的故国的山河。不得满足的性欲冲动在梦中得了满足,成为或一种病底状态,这是不待性欲学者的所说,世人大抵知道的罢。这些都是最适合于用弗罗特说的事,以梦而论,却是甚为单纯的。柏拉图的《共和国》(Platon’s Republica)摩耳的《乌托邦》(Th.More’s Utopia),以至现代所做的关于社会问题的各种乌托邦文学之类,都与将思想家的欲求,借了梦幻故事,照样表现出来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同。这就是潜在内容的那思想,用了极简单极明显的显在内容——即外形——而出现的时候。
抢着去做,拚着去做,而做不成的那企慕,那欲求,若正是我们伟大的生命力的显现的那精神底欲求时,那便是以绝对的自由而表现出来的梦。这还不能看作艺术么?伯格森也有梦的论,以为精神底活力(Energie spirituel)具了感觉底的各样形状而出现的就是梦。这一点,虽然和欲望说全然异趣,但两者之间,我以为也有着相通的处所的。
然而文艺怎么成为人类的苦闷的象征呢,为要使我对于这一端的见解更为分明,还有稍为借用精神分析学家的梦的解说的必要。
作为梦的根源的那思想即潜在内容,是很复杂而多方面的,从未识人情世故的幼年时代以来的经验,成为许多精神底伤害,积蓄埋藏在“无意识”的圈里。其中的几个,即成了梦而出现,但显在内容这一面,却被缩小为比这简单得多的东西了。倘将现于一场的梦的戏台上的背景、人物、事件分析起来,再将各个头绪作为线索,向潜在内容那一面寻进去,在那里便能够看见非常复杂的根本。据说梦中之所以有万料不到的人物和事件的配搭,出奇的anachronism(时代错误)的凑合者,就因为有这压缩作用(Verdichtungsarbeit)的缘故。就象在演戏,将绵延三四十年的事象,仅用三四时间的扮演便已表现了的一般;又如罗舍谛(D. G. Rossetti)的诗《白船》(White Ship)中所说,人在将要淹死的一刹那,就于瞬间梦见自己的久远的过去的经验,也就是这作用。花山院的御制有云:
在未辨长夜的起讫之间,
梦里已见过几世的事了。
(《后拾遗集》十八)
即合于这梦的表现法的。
梦的世界又如艺术的境地一样,是尼采之所谓价值颠倒的世界。在那里有着转移作用。(Verschiebungsarbeit),即使在梦的外形即显在内容上,出现的事件不过一点无聊的情由,但那根本,却由于非常重大的大思想。正如虽然是只使报纸的社会栏热闹些的市井的琐事,邻近的夫妇的拌嘴,但经沙士比亚和伊孛生的笔一描写,在戏台上开演的时候,就暗示出在那根柢中的人生一大事实一大思想来。梦又如艺术一样,是一个超越了利害、道德等一切的估价的世界。寻常茶饭的小事件,在梦中就如天下国家的大事似的办,或者正相反,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也可以当作平平常常的小事办。
这样子,在梦里,也有和戏曲、小说一样的表现的技巧。事件展开,人物的性格显现。或写境地,或描动作。弗罗特称这作用为描写(Darstellung) [关于以上的作用,详见Sigm. Freud,Die Traumdeutung,S. 222—273.] 。
所以梦的思想和外形的关系,用了弗罗特自己的话来说,则为“有如将同一的内容,用了两种各别的国语来说出一样。换了话说,就是梦的显在内容者,即不外乎将梦的思想,移到别的表现法去的东西。那记号和联络,则我们可由原文和译文的比较而知道。” [op. cit. s. 222.] 这岂非明明是一般文艺的表现法的那象征主义(symbolism)么?
或一抽象底的思想和观念,决不成为艺术。艺术的最大要件,是在具象性。即或一思想内容,经了具象底的人物、事件、风景之类的活的东西而被表现的时候;换了话说,就是和梦的潜在内容改装打扮了而出现时,走着同一的径路的东西,才是艺术。而赋与这具象性者,就称为象征(symbol)。所谓象征主义者,决非单是前世纪末法兰西诗坛的一派所曾经标榜的主义,凡有一切文艺,古往今来,是无不在这样的意义上,用着象征主义的表现法的。
在象征,内容和外形之间,总常有价值之差。即象征本身和仗了象征而表现的内容之间,有轻重之差,这是和上文说过的梦的转移作用完全同一的。用色采来说,就和白表纯洁清净,黑表死和悲哀,黄金色表权力和荣耀似的;又如在宗教上最多的象征,十字架、莲花、火焰之类所取义的内容等,各各含有大神秘的潜在内容正一样。就近世的文学而言,也有将伊孛生的《建筑师》(英译The Master Builder)的主人公所要揭在高塔上的旗子解释作象征化了的理想,他那《游魂》(英译Ghosts)里的太阳则是表象那个人主义的自由和美的。即全是借了简单的具象底的外形(显在内容),而在中心,却表显着复杂的精神底的东西,理想底的东西,或思想、感情等。这思想、感情,就和梦的时候的潜在内容相当。
象征的外形稍为复杂的东西,便是讽喻(allegory)、寓言(fable)、比喻(parable)之类,这些都是将真理或教训,照样极浅显地嵌在动物谭或人物故事上而表现的。但是,如果那外形成为更加复杂的事象,而备了强的情绪底效果,带着刺激底性质的时候,那便成为很出色的文艺上的作品。但丁的《神曲》(Divina Commedia)表示中世的宗教思想,弥耳敦的《失掉的乐园》(Paradise Lost)以文艺复兴以后的新教思想为内容,待到沙士比亚的《哈谟列德》来暗示而且表象了怀疑的烦闷,而真的艺术品于是成功。 [我的旧作《近代文学十讲》(小版)五五〇页以下参照。Siberer,Problems of Mysticism and its Symbolism. New york,Moffat,yard and co. 1917.这一部书也是从精神分析学的见地写成,关于象征和寓言和梦的关系,可以参照同书的 Part I,Sections Ⅰ,ⅠⅡ;part ⅡⅠ,section I。]
照这样子,弗罗特教授一派的学者又来解释希腊梭孚克里斯(Sop-hokles)的大作,悲剧《阿迭普斯》,立了有名的OEDIPUS COMPLEX(阿迭普斯错综)说;又从民族心理这方面看,使古代的神话、传说的一切,都归到民族的美的梦这一个结论了。
在内心燃烧着似的欲望,被压抑作用这一个监督所阻止,由此发生的冲突和纠葛,就成为人间苦。但是,如果说这欲望的力免去了监督的压抑,以绝对的自由而表现的唯一的时候就是梦,则在我们的生活的一切别的活动上,即社会生活、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家族生活上,我们能从常常受着的内底和外底的强制压抑解放,以绝对的自由,作纯粹创造的唯一的生活就是艺术。使从生命的根柢里发动出来的个性的力,能如间歇泉(geyser)的喷出一般地发挥者,在人生惟有艺术活动而已。正如新春一到,草木萌动似的,禽鸟嘤鸣似的,被不可抑止的内底生命(inner life)的力所逼迫,作自由的自己表现者,是艺术家的创作。在惯于单是科学底地来看事物的心理学家的眼里,至于看成“无意识”的那么大而且深的这有意识的苦闷和懊恼,其实是潜伏在心灵的深奥的圣殿里的。只有在自由的绝对创造的生活里,这受了象征化,而文艺作品才成就。
人生的大苦患,大苦恼,正如在梦中,欲望便打扮改装着出来似的,在文艺作品上,则身上裹了自然和人生的各种事象而出现。以为这不过是外底事象的忠实的描写和再现,那是谬误的皮相之谈。所以极端的写实主义和平面描写论,如作为空理空论则弗论,在实际的文艺作品上,乃是无意义的事。便是左拉那样主张极端的唯物主义的描写论的人,在他的著作《工作》(Travail)、《蕃茂》(La Fécondité)之类里所显示的理想主义,不就内溃了他自己的议论么?他不是将自己的欲望的归着点这一个理想,就在那作品里暗示着么?如近时在德国所唱道的称为表现主义(Fxpressionismus)的那主义,要之就在以文艺作品为不仅是从外界受来的印象的再现,乃是将蓄在作家的内心的东西,向外面表现出去。他那反抗从来的客观底态度的印象主义(Impressionismus)而置重于作家主观的表现(Fxpression)的事,和晚近思想界的确认了生命的创造性的大势,该可以看作一致的罢。艺术到底是表现,是创造,不是自然的再现,也不是模写。
倘不是将伏藏在潜在意识的海的底里的苦闷即精神底伤害,象征化了的东西,即非大艺术。浅薄的浮面的描写,纵使巧妙的技俩怎样秀出,也不能如真的生命的艺术似的动人。所谓深入的描写者,并非将败坏风俗的事象之类,详细地,单是外面底地细细写出之谓;乃是作家将自己的心底的深处,深深地而且更深深地穿掘下去,到了自己的内容的底的底里,从那里生出艺术来的意思。探检自己愈深,便比照着这深,那作品也愈高,愈大,愈强。人觉得深入了所描写的客观底事象的底里者,岂知这其实是作家就将这自己的心底极深地抉剔着,探检着呢。克洛契之所以承认了精神活动的创造性者,我以为也就是出于这样的意思。
不要误解。所谓显现于作品上的个性者,决不是作家的小我,也不是小主观。也不得是执笔之初,意识地想要表现的观念或概念。倘是这样做成的东西,那作品便成了浅薄的做作物,里面就有牵强,有不自然,因此即不带着真的生命力的普遍性,于是也就欠缺足以打动读者的生命的伟力。在日常生活上,放肆和自由该有区别,在艺术也一样,小主观和个性也不可不有截然的区别。惟其创作家有了竭力忠实地将客观的事象照样地再现出来的态度,这才从作家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毫不勉强地,浑然地,不失本来地表现出他那自我和个性来。换句话,就是惟独如此,这才发生了生的苦闷,而自然而然地象征化了的“心”,乃成为“形”而出现。所描写的客观的事象这东西中,就包藏着作家的真生命。到这里,客观主义的极致,即与主观主义一致,理想主义的极致,也与现实主义合一,而真的生命的表现的创作于是成功。严厉地区别着什么主观、客观,理想、现实之间,就是还没有达于透彻到和神的创造一样程度的创造的缘故。大自然大生命的真髓,我以为用了那样的态度是捉不到的。
即使是怎样地空想底的不可捉摸的梦,然而那一定是那人的经验的内容中的事物,各式各样地凑合了而再现的。那幻想,那梦幻,总而言之,就是描写着藏在自己的胸中的心象。并非单是摹写,也不是模仿。创造创作的根本义,即在这一点。
在文艺上设立起什么乐天观、厌生观,或什么现实主义、理想主义等类的分别者,要之就是还没有触到生命的艺术的根柢的,表面底皮相底的议论。岂不是正因为有现实的苦恼,所以我们做乐的梦,而一起也做苦的梦么?岂不是正因为有不满于现在的那不断的欲求,所以既能为梦见天国那样具足圆满的境地的理想家,也能梦想地狱那样大苦患大懊恼的世界的么?才子无所往而不可,在政治、科学、文艺一切上都发挥出超凡的才能,在别人的眼里,见得是十分幸福的生涯的瞿提的阅历中,苦闷也没有歇。他自己说,“世人说我是幸福的人,但我却送了苦恼的一生。我的生涯,都献给一块一块迭起永久的基础来这件事了。”从这苦闷,他的大作《孚司德》(Faust)、《威绥的烦恼》(Werthers Leiden)《威廉玛思台尔》、(Wilhelm Meister),便都成为梦而出现。投身于政争的混乱里,别妻者几回,自己又苦闷于盲目的悲运的弥耳敦,做了《失掉的乐园》,也做了《复得的乐园》 (Paradise Regained)。失了和毕阿德里契(Beatrice)的恋,又为流放之身的但丁,则在《神曲》中,梦见地狱界、净罪界和天堂界的幻想。谁能说失恋丧妻的勃朗宁的刚健的乐天诗观,并不是他那苦闷的变形转换呢?若在大陆近代文学中,则如左拉和陀思妥夫斯奇的小说,斯忒林培克和伊孛生的戏曲,不就可以听作被世界苦恼的恶梦所魇的人的呻吟声么?不是梦魔使他叫唤出来的可怕的诅咒声么?
法兰西的拉玛尔丁(A. M. L. de Lamartine)说明弥耳敦的大著作,以为《失掉的乐园》是清教徒睡在《圣书》(Bible)上面时候所做的梦,这实在不应该单作形容的话看。《失掉的乐园》这篇大叙事诗虽然以《圣书》开头的天地创造的传说为梦的显在内容,但在根柢里,作为潜在内容者,则是苦闷的人弥耳敦的清教思想(Puritanism)。并不是撒但和神的战争以及伊甸的乐园的叙述之类,动了我们的心;打动我们的是经了这样的外形,传到读者的心胸里来的诗人的痛烈的苦闷。
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万叶集》,是《古今集》,是芜村、芭蕉的俳句,是西洋的近代文学,在发生的根本上是没有本质底的差异的。只有在古时候的和歌俳句的诗人——戴着樱花,今天又过去了的词臣,那无意识心理的苦闷没有象现代似的痛烈,因而精神底伤害也就较浅之差罢了。既经生而为人,那就无论在词臣,在北欧的思想家,或者在漫游的俳人,人间苦便都一样地在无意识界里潜伏着,而由此生出文艺的创作来。
我们的生活力,和侵进体内来的细菌战。这战争成为病而发现的时候,体温就异常之升腾而发热。正像这一样,动弹不止的生命力受了压抑和强制的状态,是苦闷,而于此也生热。热是对于压抑的反应作用;是对于action的reaction。所以生命力愈强,便比照着那强,愈盛,便比照着那盛,这热度也愈高。从古以来,许多人都会给文艺的根本加上各种的名色了。沛得(Walter Pater)称这为“有情热的观照”(impassioned contemplation),梅垒什珂夫斯奇叫他“情想”(passionate thought),也有借了雪莱(P. B. Shelley)《云雀歌》(Skylark)的末节的句子,名之曰“谐和的疯狂”(harmonious madness)的批评家。古代罗马人用以说出这事的是“诗底奋激”(furor poeticus)。只有话是不同的,那含义的内容,总之不外乎是指这热。沙士比亚却更进一步,有如下面那样地作歌。这是当作将创作心理的过程最是诗底地说了出来的句子,向来脍炙人口的:
The poet’s eye,in a fine frenzy rolling,
Doth glance from heaven to earth,from earth to heaven;
And,as imagination bodies forth
The forms of things unknown,the poet’s pen
Turns them to shapes,and gives to airy nothing
A local habitation and a name。
——Midsummer Night’s Dream,Act. v. Sc. i.
诗人的眼,在微妙的发狂的回旋。
瞥闪着,从天到地,从地到天;
而且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来,作为想象的物体,
诗人的笔即赋与这些以定形,
并且对于空中的乌有,
则给以居处与名。
——《夏夜的梦》,第五场,第一段。
在这节的第一行的fine frenzy,就是指我所说的那样意思的“热”。
然而热这东西,是藏在无意识心理的底里的潜热。这要成为艺术品,还得受了象征化,取或一种具象底的表现。上面的沙士比亚的诗的第三行以下,即可以当作指这象征化、具象化看的。详细地说,就是这经了目能见耳能闻的感觉的事象即自然人生的现象,而放射到客观界去。对于常人的眼睛所没有看见的人生的或一状态“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来,作为想象的物体”;抓住了空漠不可捉摸的自然人生的真实,给与“居处与名”的,是创作家。于是便成就了有极强的确凿的实在性的梦。现在的poet这字,语源是从希腊语的poiein = to make来的。所谓“造”即创作者也就不外乎沙士比亚之所谓“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来,作为想象的物体,即赋与以定形”的事。
最初,是这经了具象化的心象(image),存在作家的胸中。正如怀孕一样,最初,是胎儿似的心象,不过为conceived image。是西洋美学家之所谓“不成形的胎生物”(alortive conception)。既已孕了的东西,就不能不产出于外。于是作家遂被自己表现(self—expression or self—externalization)这一个不得已的内底要求所逼迫,生出一切母亲都曾经验过一般的“生育的苦痛”来。作家的生育的苦痛,就是为了怎样将存在自己胸里的东西,炼成自然人生的感觉底事象,而放射到外界去;或者怎样造成理趣情景兼备的一个新的完全的统一的小天地,人物事象,而表现出去的苦痛。这又如母亲们所做的一样,是作家分给自己的血,割了灵和肉,作为一个新的创造物而产生。
又如经了“生育的苦痛”之后,产毕的母亲就有欢喜一样,在成全了自己生命的自由表现的创作家,也有离了压抑作用而得到创造底胜利的欢喜。从什么稿费、名声那些实际底外底的满足所得的不过是快感(pleasure),但别有在更大更高的地位的欢喜(joy),是一定和创造创作在一处的。
一 生命的共感
以上为止,我已经从创作家这一面,论过文艺了。那么,倘从鉴赏者即读者、看客这一面看,又怎样说明那很深地伏在无意识心理的深处的苦闷的梦或象征,乃是文艺呢?
我为要解释这一点,须得先说明艺术的鉴赏者也是一种创作家,以明创作和鉴赏的关系。
凡文艺的创作,在那根本上,是和上文说过那样的“梦”同一的东西,但那或一种,却不可不有比梦更多的现实性和合理性,不像梦一般支离灭裂而散漫,而是俨然统一了的事象,也是现实的再现。正如梦是本于潜伏在无意识心理的底里的精神底伤害一般,文艺作品则是本于潜伏在作家的生活内容的深处的人间苦。所以经了描写在作品上的感觉底具象底的事实而表现出来的东西,即更是本在内面的作家的个性、生命、心、思想、情调、心气。换了话说,就是那些茫然不可捕捉的无形无色无臭无声的东西,用了有形有色有臭有声的具象底的人物、事件、风景以及此外各样的事物,作为材料,而被表出。那具象底感觉底的东西,即被称为象征。
所以象征云者,是暗示,是刺激;也无非是将沉在作家的内部生命的底里的或种东西,传给鉴赏者的媒介物。
生命者,是遍在于宇宙人生的大生命,因为这是经由个人,成为艺术的个性而被表现的,所以那个性的别半面,也总得有大的普遍性。就是既为横目竖鼻的人,则不问时的古今,地的东西,无论谁那里都有着共通的人性;或者既生在同时代,同过着苦恼的现代的生活,即无论为西洋人,为日本人,便都被焦劳于社会政治上的同样的问题;或者既然以同国度同时代同民族而生活着,即无论谁的心中,便都有共通的思想。在那样的生命的内容之中,即有人的普遍性共通性在。换句话说,就是人和人之间,是具有足以呼起生命的共感的共通内容存在的。那心理学家所称为“无意识”、“前意识”、“意识”那些东西的总量,用我的话来说,便是生命的内容。因为作家和读者的生命内容有共通性共感性,所以这就因了称为象征这一种具有刺激性暗示性的媒介物的作用而起共鸣作用。于是艺术的鉴赏就成立了。
将生命的内容用别的话来说,就是体验的世界。这里所谓体验(Erlebnis),是指这人所曾经深切的感到过,想过,或者见过,听过,做过的事的一切;就是连同外底和内底,这人的曾经经验的事的总量。所以所谓艺术的鉴赏,是以作家和读者间的体验的共通性共感性,作为基础而成立的。即在作家和读者的“无意识”、“前意识”、“意识”中,两边都有能够共通共感者存在。作家只要用了称为象征这一种媒介物的强的刺激力,将暗示给与读者,便立刻应之而共鸣,在读者的胸中,也炎起一样的生命的火。只要单受了那刺激,读者也就自行燃烧起来。这就因为很深的沉在作家心中的深处的苦闷,也即是读者心中本已有了的经验的缘故。用比喻说,就如因为木材有可燃性,所以只要一用那等于象征的火柴,便可以从别的东西在这里点火。也如在毫无可燃性的石头上,不能放火一样,对于和作家并无可以共通共感的生命的那些俗恶无趣味无理解的低级读者,则纵有怎样的大著杰作,也不能给与什么铭感,纵使怎样的大天才大作家,对于这样的俗汉也就无法可施。要而言之,从艺术上说,这种俗汉乃是无缘的众生,难于超度之辈。这样的时候,鉴赏即全不成立。
这是很久以前的旧话了:曾有一个身当文教的要路的人儿,头脑很旧,脉搏减少了的罢,他看了风靡那时文坛的新文艺的作品之后,说的话可是很胡涂。“冗长地写出那样没有什么有趣的话来,到了结末的地方,是仿佛骗人似的无聊的东西而已。”听说他还怪青年们有什么有趣,竟来读那样的小说哩。这样的老人——即使年纪青,这样的老人世上多得很——和青年,即使生在同时代同社会中,但因为体验的内容全两样,其间就毫无可以共通共感的生活内容。这是欠缺着鉴赏的所以得能成立的根本的。
这不消说,体验的世界是因人而异的。所以文艺的鉴赏,其成立,以读者和作家两边的体验相近似,又在深,广,大,高,两边都相类似为唯一最大的要件。换了话说,就是两者的生活内容,在质底和量底都愈近似,那作品便完全被领会,在相反的时候,鉴赏即全不成立。
大艺术家所有的生活内容,包含着的东西非常大,也非常广泛。科尔律支(S. T. Coleridge)的评沙士比亚,说是“our myriad—minded Shakespeare”的缘故就在此。以时代言,是三百年前的伊利沙伯朝的作家,以地方言,是辽远的英吉利这一个外国人的著作,然而他的作品里,却包含着超越了时间、处所的区别,风动百世之人声闻千里之外的东西。譬如即以他所描写的女性而论,如藉里德(Juliet),如乌斐理亚(Ophelia),如波尔谛亚(Portia),如罗赛林特(Rosalind),如克来阿派忒拉(Cleopatra)这些女人,比起勖里檀(R. B. Sheridan)所写的十八世纪式的女人,或者见于迭更斯(Ch. Dickens)、萨凯来(W. M. Thackeray)的小说里的女人来,远是近代式的“新派”。般琼生(Ben Jonson)赞美他说,“He was not of an age but for all time.”真的,如果能如沙士比亚似的营那自由的大的创造创作的生活,那可以说,这竟已到了和天地自然之创造者的神相近的境地了。这一句话,在或一程度上,瞿提和但丁那里也安得上。
但在非常超轶的特异的天才,则其人的生活内容,往往竟和同时代的人们全然离绝,进向遥远的前面去。生在十八世纪的勃来克(W. Blake)的神秘思想,从那诗集出来以后,几乎隔了一世纪,待到前世纪末欧洲的思想界出现了神秘象征主义的潮流,这才在人心上唤起反响。初期的勃朗宁或斯温班(A. Ch. Swinburne)绝不为世间所知,当时的声望且不及众小诗人者,就因为已经进步到和那同时代的人们的生活内容,早没有可以共通共感的什么了的缘故。就因为超过那所谓时代意识者已至十年,二十年;不,如勃来克似的,且至一百年模样而前进了的缘故。就因为早被那当时的人们还未在内底生活上感到的“生的苦痛”所烦恼,早已做着来世的梦了的缘故。
只要有共同的体验,则虽是很远的瑙威国的伊孛生的著作,因为同是从近代生活的经验而来的出产,所以在我们的心底里也有反响。几千年前的希腊人荷马(Homeros)所写的托罗亚的战争和海伦(Hellen)、亚契来斯(Achilles)的故事,因为其中有着共通的人情,所以虽是二十世纪的日本人读了,也仍然为他所动。但倘要鉴赏那时代和处所太不同了的艺术品,则须有若干准备,如靠着旅行和学问等类的力,调查作者的环境阅历,那时代的风俗习惯等,以补读者自己的体验的不足的部分;或者仗着自己的努力,即使只有几分,也须能够生在那一时代的氛围气中才好。所以在并不这样特别努力,例如向来不做研究这类的事的人们,较之读荷马、但丁,即使比那些更不如,也还是近代作家的作品有趣;而且,即在近代,较之读外国的,也还是本国作家的作品有兴味者,那理由就在此。又在比较多数的人们,凡描写些共通的肤浅平凡的经验的作家,却比能够表出高远复杂的冥想底的深的经验来的作家,更能打动多数的读者,也即原于这理由。朗斐罗(H. W. Longfellow)和朋士(R. Burns)的诗歌,比起勃朗宁和勃来克的来,读的人更其多,被称为浅俗的白乐天的作品,较之气韵高迈的高青邱等的尤为appeal于多数者的原因,也在这一点。
所谓弥耳敦为男性所读,但丁为女性所好;所谓青年而读裴伦,中年而读渥特渥思(W. Wordsworth);又所谓童话、武勇谭、冒险小说之类,多只为幼年、少年所爱好,不惹大人的感兴等,这就全都由于内生活的体验之差。这也因年龄,因性而异,也因国土,因人种而异。在毫没有见过日本的樱花的经验的西洋人,即使读了咏樱花的日本诗人的名歌,较之我们从歌咏上得来的诗兴,怕连十分之一也得不到罢。在未尝见雪的热带国的人;雪歌怕不过是感兴很少的索然的文字罢。体验的内容既然不同,在那里所写的或樱或雪这一种象征,即全失了足以唤起那潜伏在鉴赏者的内生命圈的深处的感情和思想和情调的刺激底暗示性,或则成了甚为微弱的东西。沙士比亚确是一个大作家。然而并无沙士比亚似的罗曼底的生活内容的十八世纪以前的英国批评家,却绝不顾及他的作品。即在近代也一样,托尔斯泰和萧因为毫无罗曼底的体验的世界,所以攻击沙士比亚;而正相反,如罗曼底的默退林克(M. Maeterlinck),则虽然时代和国土都远不相同,却很动心于沙士比亚的戏曲。
二 自己发见的欢喜
到这里,我还得稍稍补订自己的用语。我在先使用了“体验”、“生活内容”、“经验”这些名词,但在生命既然有普遍性,则广义上的生命这东西,当然能够立地构成读者和作者之间的共通共感性。譬如生命的最显著的特征之一的律动(rhythm),无论怎样,总有从一人传到别人的性质。一面弹钢琴,只要不是聋子,听的人们也就在不知不识之间,听了那音而手舞足蹈起来。即使不现于动作,也在心里舞蹈。即因为叩击钢琴的键盘的音,有着刺激底暗示性,能打动听者的生命的中心,在那里唤起新的振动的缘故。就是生命这东西的共鸣,的共感。
这样子,读者和作家的心境帖然无间的地方,有着生命的共鸣共感的时候,于是艺术的鉴赏即成立。所以读者、看客、听众从作家所得的东西,和对于别的科学以及历史家、哲学家等的所说之处不同,乃是并非得到知识。是由了象征,即现于作品上的事象的刺激力,发见他自己的生活内容。艺术鉴赏的三昧境和法悦,即不外乎这自己发见的欢喜。就是读者也在自己的心的深处,发见了和作者借了称为象征这一种刺激性暗示性的媒介物所表现出来的自己的内生活相共鸣的东西了的欢喜。正如睡魔袭来的时候,我用我这手拧自己的膝,发见自己是活着一般,人和文艺作品相接,而感到自己是在活着。详细地说,就是读者自己发现了自己的无意识心理——在精神分析学派的人们所说的意义上——的蕴藏;是在诗人和艺术家所挂的镜中,看见了自己的灵魂的姿态。因为有这镜,人们才能够看见自己的生活内容的各式各样;同时也得了最好的机会,使自己的生活内容更深,更大,更丰。
所描写的事象,不过是象征,是梦的外形。因了这象征的刺激,读者和作家两边的无意识心理的内容——即梦的潜在内容——这才相共鸣相共感。从文艺作品里渗出来的实感味就在这里。梦的潜在内容,不是上文也曾说过,即是人生的苦闷,即是世界苦恼么?
所以文艺作品所给与者,不是知识(information)而是唤起作用(evocation)。刺激了读者,使他自己唤起自己体验的内容来,读者的受了这刺激而自行燃烧,即无非也是一种创作。倘说作家用象征来表现了自己的生命,则读者就凭了这象征,也在自己的胸中创作着。倘说作家这一面做着产出底创作(productive creation),则读者就将这收纳,而自己又做共鸣底创作(responsive creation)。有了这二重的创作,才成文艺的鉴赏。
因为这样,所以能够享受那免去压抑的绝对自由的创造生活者,不但是作家,单是为“人”而生活着的别的几千万几亿万的常人,也可以由作品的鉴赏,完全地尝到和作家一样的创造生活的境地。从这一点上说,则作家和读者之差,不过是自行将这象征化而表现出来和并不如是这一个分别。换了话说,就是文艺家做那凭着表现的创作,而读者则做凭着唤起的创作。我们读者正在鉴赏大诗篇、大戏曲时候的心状,和旁观着别人的舞蹈、唱歌时候,我们自己虽然不歌舞,但心中却也舞着,也唱着,是全然一样的。这时候,已经不是别人的舞和歌,是我们自己的舞和歌了。赏味诗歌的时候,我们自己也就已经是诗人,是歌人了。因为是度着和作家一样的创造创作的生活,而被拉进在脱却了压抑作用的那梦幻幻觉的境地里。做了拉进这一点暗示作用的东西就是象征。
就鉴赏也是一种创作而言,则其中又以个性的作用为根柢的事,那自然是不消说。就是从同一的作品得来的铭感和印象,又因各人而不同。换了话说,也就是经了一个象征,从这所得的思想、感情、心气等,都因鉴赏者自己的个性和体验和生活内容,而在各人之间,有着差别。将批评当作一种创作,当作创造底解释(creative interpretation)的印象批评,就站在这见地上。对于这一点,法国的勃廉谛尔的客观批评说和法兰斯(A. France)的印象批评说之间所生的争论,是在近代的艺术批评史上划出一个新时期的。勃廉谛尔原是同泰纳(H. A. Taine)和圣蒲孚(Ch.A. Sainte—Beuve) 一样,站在科学底批评的见地上,抱着传统主义的思想的人,所以就将批评的标准放在客观底法则上,毫不顾及个性的尊严。法兰斯却正相反,和卢美忒尔(M. J. Lemaitre)以及沛得等,都说批评是经了作品而看见自己的事,偏着重于批评家的主观的印象。尽量地承认了鉴赏者的个性和创造性,还至于说出批评是“在杰作中的自己的精神的冒险”的话来。至于卢美忒尔,则更其极端地排斥批评的客观底标准,单置重于鉴赏的主观,将自我(Moi)作为批评的根柢;沛得也在他的论集《文艺复兴》(Renaissance)的序文上,说批评是自己从作品得来的印象的解剖。勃廉谛尔一派的客观批评说,在今日已是科学万能思想时代的遗物,陈旧了。从无论什么都着重于个性和创造性的现在的思想倾向而言,我们至少在文艺上,也不得不和法兰斯、卢美忒尔等的主观说一致。我以为淮尔特(Oscar Wilde)说“最高的批评比创作更其创作底”(The highest criticism is more creative than creation) [参照Wilde的论集《意向》(Intentions)中的《为艺术家的批评家》。] 的意思,也就在这里。
说话不觉进了歧路了;要之因为作家所描写的事象是象征,所以凭了从这象征所得的铭感,读者就点火在自己的内底生命上,自行燃烧起来。换句话,就是借此发见了自己的体验的内容,得以深味到和创作家一样的心境。至于作这体验的内容者,则也必和作家相同,是人间苦,是社会苦。因为这苦闷,这精神底伤害,在鉴赏者的无意识心理中,也作为沉滓而伏藏着,所以完全的鉴赏即生命的共鸣共感即于是成立。
到这里,我就想起我曾经读过的波特来尔的《散文诗》(Petites Poémes en Prose)里,有着将我所要说的事,譬喻得很巧的题作《窗户》(Les fenêtres)的一篇来:
从一个开着的窗户外面看进去的人,决不如那看一个关着的窗户的见得事情多。再没有东西更深邃,更神秘,更丰富,更阴晦,更眩惑,胜于一支蜡烛所照的窗户了。日光底下所能看见的总是比玻璃窗户后面所映出的趣味少。在这黑暗或光明的隙孔里,生命活着,生命梦着,生命苦着。
在波浪似的房顶那边,我望见一个已有皱纹的,穷苦的,中年的妇人,常常低头做些什么,并且永不出门。从她的面貌,从她的服装,从她的动作,从几乎无一,我纂出这个妇人的历史,或者说是她的故事,还有时我哭着给我自己述说它。
倘若这是个穷苦的老头子,我也能一样容易地纂出他的故事来。
于是我躺下,满足于我自己已经在旁人的生命里活过了,苦过了。
恐怕你要对我说:“你确信这故事是真的么?”在我以外的事实,无论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它帮助了我生活,感到我存在和我是怎样?
烛光照着的关闭的窗是作品。瞥见了在那里面的女人的模样,读者就在自己的心里做出创作来。其实是由了那窗,那女人而发见了自己;在自己以外的别人里,自己生活着,烦恼着;并且对于自己的存在和生活,得以感得,深味。所谓鉴赏者,就是在他之中发见我,我之中看见他。
三 悲剧的净化作用
我讲一讲悲剧的快感,作为以上诸说的最适切的例证罢。人们的哭,是苦痛。但是特意出了钱,去看悲哀的戏剧,流些眼泪,何以又得到快感呢?关于这问题,古来就有不少的学说,我相信将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在《诗学》(Peri Poietikes)里所说的那有名的净化作用(catharsis)之说,下文似的来解释,是最为妥当的。
据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上的话,则所谓悲剧者,乃是催起“怜”(pity)和“怕”(fear)这两种感情的东西,看客凭了戏剧这一个媒介物而哭泣,因此洗净他郁积纠结在自己心里的悲痛的感情,这就是悲剧所给与的快感的基础。先前紧张着的精神的状态,因流泪而和缓下来的时候,就生出悲剧的快感来。使潜伏在自己的内生活的深处的那精神底伤害即生的苦闷,凭着戏台上的悲剧这一个媒介物,发露到意识的表面去。正与上文所说,医治歇斯迭里病人的时候,寻出那沉在无意识心理的底里的精神底伤害来,使他尽量地表现,讲说,将在无意识界的东西,移到意识界去的这一个疗法,是全然一样的。精神分析学者称这为谈话治疗法,但由我看来,毕竟就是净化作用,和悲剧的快感的时候完全相同。平日受着压抑作用,纠结在心里的苦闷的感情,到了能度绝对自由的创造生活的瞬间,即艺术鉴赏的瞬间,便被解放而出于意识的表面。古来就说,艺术给人生以慰安,固然不过是一种俗说,但要而言之,即可以当作就指这从压抑得了解放的心境看的。
假如一个冷酷无情的重利盘剥的老人一流的东西,在剧场看见母子生离的一段,暗暗地淌下眼泪来。我们在旁边见了就纳罕,以为搜寻了那冷血东西的腔子里的什么所在,会有了那样的眼泪了?然而那是,平日算计着利息,成为财迷的时候,那感情是始终受着压抑作用的,待到因了戏剧这一个象征的刺激性,这才被从无意识心理的底里唤出;那淌下的就无非是这感情的一滴泪。虽说是重利盘剥者,然而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人类的普遍的生活内容,不过平日为那贪心,受着压抑罢了。他流下泪来得了快感的刹那的心境,就是入了艺术鉴赏的三昧境,而在戏台中看见自己,在自己中看见戏台的欢喜。
文艺又因了象征的暗示性刺激性,将读者巧妙地引到一种催眠状态,使进幻想幻觉的境地;诱到梦的世界,纯粹创造的绝对境里,由此使读者、看客自己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内容。倘读者的心的底里并无苦闷,这梦,这幻觉即不成立。
倘说,既说苦闷,则说苦闷潜藏在无意识中即不合理,那可不过是讼师或是论理底游戏者的口吻罢了。永格等之所谓无意识者,其实却是绝大的意识,也是宇宙人生的大生命。譬如我们拘守着小我的时候,才有“我”这一个意识,但如达了和宇宙天地浑融冥合的大我之域,也即入了无我的境界。无意识和这正相同。我们真是生活在大生命的洪流中时,即不意识到这生命,也正如我们在空气中而并不意识到空气一样。又像因了给空气以一些什么刺激动摇,我们才感到空气一般,我们也须受了艺术作品的象征的刺激,这才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内生命。由此使自己的生命感更其强,生活内容更丰富。这也就触着无限的大生命,达于自然和人类的真实,而接触其核仁。
四 有限中的无限
如上文也曾说过,作为个性的根柢的那生命,即是遍在于全实在全宇宙的永远的大生命的洪流。所以在个性的别一半面,总该有普遍性,有共通性。用譬喻说,则正如一株树的花和实和叶等,每一朵每一粒每一片,都各各尽量地保有个性,带着存在的意义。每朵花每片叶,各各经过独自的存在,这一完,就凋落了。但因为这都是根本的那一株树的生命,成为个性而出现的东西,所以在每一片叶,或每一朵花,每一粒实,无不各有共通普遍的生命。一切的艺术底鉴赏即共鸣共感,就以这普遍性、共通性、永久性作为基础而成立的。比利时的诗人望莱培格(Charles Van Lerberghe)的诗歌中,曾有下面似的咏叹这事的句子:
Ne Suis—Je Vous……
Ne suis—je vous,n’êtes—vous moi,
O choses que de mes doigts
Je touche,et de la lunière
De mes yeux éblouis?
Fleurs où je respire soleil ou je luis,
Ame qui penses,
Qui peut me dire où je finis,
Où je commence?
Ah!que mon coeur infiniment
Partout se retrouve!Que votre seve
C’ est mon sang!
Comme un beau fleuve,
En toutes choses la même vle coule,
Et nous rêvons le même rêve,(La Chanson d’Eve.)
我不是你们么……
阿,我的晶莹的眼的光辉
和我的指尖所触的东西呵,
我不是你们么?
你们不是我么?
我所嗅的花呵,照我的太阳呵,
沉思的灵魂呵,
谁能告诉我,我在那里完,
我从那里起呢?
唉!我的心觉出到处
是怎样的无尽呵!
觉得你们的浆液就是我的血!
同一的生命在所有一切里,
象一条美的河流似的流着,
我们都是做着一样的梦。
(《夏娃之歌》。)
因为在个性的半面里,又有生命的普遍性,所以能“我们都是做着一样的梦”。圣弗兰希斯(St. Francis)的对动物说教,佛家以为狗子有佛性,都就因为认得了生命的普遍性的缘故罢。所以不但是在读者和作品之间的生命的共感,即对于一切万象,也处以这样的享乐底鉴赏底态度的事,就是我们的艺术生活。待到进了从日常生活上的道理、法则、利害、道德等等的压抑完全解放出来了的“梦”的境地,以自由的纯粹创造的生活态度,和一切万象相对的时候,我们这才能够真切地深味到自己的生命,而同时又倾耳于宇宙的大生命的鼓动。这并非如湖上的溜冰似的,毫不触着内部的深的水,却只在表面外面滑过去的俗物生活。待到在自我的根柢中的真生命和宇宙的大生命相交感,真的艺术鉴赏乃于是成立。这就是不单是认识事象,乃是将一切收纳在自己的体验中而深味之。这时所得的东西,则非knowledge而是wisdom,非fact而是truth,而又在有限(finite)中见无限(infinite),在“物”中见“心”。这就是自己活在对象之中,也就是在对象中发见自己。列普斯(Th. Lipps) 一派的美学者们以为美感的根柢的那感情移入(Einfuehlung)的学说,也无非即指这心境。这就是读者和作家都一样地所度的创造生活的境地。我曾经将这事广泛地当作人类生活的问题,在别一小著里说过了。 [拙著《出了象牙之塔》中《观照享乐的生活》参照。]
五 文艺鉴赏的四阶段
现在约略地立了秩序,将文艺鉴赏者的心理过程分解起来,我以为可以分作下面那样的四阶段:
第一 理知的作用
有如懂得文句的意义,或者追随内容的事迹,有着兴会之类,都是第一阶段。这时候为作用之主的,是理知(intellect)的作用。然而单是这一点,还不成为真为艺术的这文艺。此外历史和科学底的叙述,无论甚么,凡是一切用言语来表见的东西,先得用理知的力来索解,是不消说得的。但是在称为文学作品的之中,专以,或者概以仅诉于理知的兴味为事的种类的东西也很多。许多的通俗的浅薄的,而且总不能触着我们内生命这一类的低级文学,大抵仅诉于读者的理知的作用。例如单以追随事迹的兴味为目的而作的侦探小说、冒险谭、讲谈、下等的电影剧、报纸上的通俗小说之类,大概只要给满足了理知底好奇心(intellectual curiosity)就算完事。用了所谓“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好奇心,将读者绊住。还有以对于所描写的事象的兴味为主的东西,也属于这一类。德国的学子称为“材料兴味”(Stoffinteresse)者,就是这个,或者描写读者所见所闻的人物、案件,或者揭穿黑幕;还有例如中村吉藏氏的剧本《井伊大老之死》,因为水户浪士的事件,报纸的社会栏上很热闹,于是许多人从这事的兴味,便去读这书,看这戏:这就是感着和著作中的事象有关系的兴味的。
对于真是艺术品的文学作品,低级的读者也动辄不再向这第一阶段以上前进。无论读了什么小说,看了什么戏,单在事迹上有兴味,或者专注于穿凿文句的意义的人们非常多。《井伊大老之死》的作者,自然是作为艺术品而写了这戏曲的,但世间一般的俗众,却单在内容的事件上牵了注意去了。所以即使是怎样出色的作品,也常常因读者的种类如何,而被抹杀其艺术底价值。
第二 感觉的作用
在五感之中,文学上尤其多的是诉于音乐、色采之类的听觉和视觉。也有像那称为英诗中最是官能底(sensuous)的吉兹(John Keats)的作品一样,想要刺激味觉和嗅觉的。又如神经的感性异常锐敏了的时代的颓唐(decadence)的诗人,即和波特来尔等属于同一系的诸诗人,则尚以单是视觉、听觉——色和音——为不足,至有想要诉于不快的嗅觉的作品。然而这不如说是异常的例。在古今东西的文学中,最主要的感觉底要素,那不待言是诉于耳的音乐底要素。
在诗歌上的律脚(meter)、平仄、押韵之类,固然是最为重要的东西,然而诗人的声调,大抵占着作为艺术品的非常紧要的地位。大约凡抒情诗,即多置重于这音乐底要素,例如亚伦坡(Edgar Allan Poe)的《钟》(Bells),科尔律支说是梦中成咏,自己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出的《忽必烈可汗》(Kubla Khan)等,都是诗句的意义——即上文所说的关于理知的分子——几乎全没有,而以纯一的言语的音乐,为作品的生命。又如法兰西近代的象征派诗人,则于此更加意,其中竟有单将美人的名字列举至五十多行,即以此做成诗的音乐的。 [Catulle Mendès,Récapitulation. 1892.]
也如日本的三弦和琴,极为简单一样,因为日本人的对于乐声的耳的感觉,没有发达的缘故罢,日本的诗歌,是欠缺着在严密的意义上的押韵的,——即使也有若干的例外。然而无论是韵文,是散文,如果这是艺术品,即无不以声调之美为要素。例如:
ほとつきす東雲どきの亂聲に
湖水ほ白き波たつらしき(与谢野夫人)
Hototogis Shinonome Doki no Ranjyo ni
Kos ui wa,hiroki Nami tatsu rashi mo.
杜鹃黎明时候的乱声里,
湖水是生了素波似的呀。
的一首,耳中所受的感得,已经有着得了音乐底调和的声调之美,这就是作为叙景诗而成功了的原因。
第三 感觉的心象
这并非立即诉于感觉本身,乃是诉于想象底作用,或者唤起感觉底的心象来。就是经过了第一的理知,第二的感觉等作用,到这里才使姿态、景况、音响等,都在心中活跃,在眼前仿佛。现在为便宜起见,即以俳句为例,则如:
鱼鳞满地的鱼市之后呵,夏天时候。 子规
白天的鱼市散了之后,市场完全静寂。而在往来的人影也显得萧闲的路上,处处散着银似的白色的鳞片,留下白昼的余痕。当这银鳞闪烁地被日光映着的夏天向晚,缓缓地散策时候的情景,都浮在读者的眼前了。单是这一点,这十七字诗之为艺术品,就俨然地成功着。又如:
五月雨里,遮不住的呀,濑田的桥。 芭蕉
近江八景之一,濑田的唐桥,当梅雨时节,在烟雾模胡中,漆黑地分明看见。是暗示着墨画山水似的趣致的。尤其使第一第二两句的调子都恍忽,到第三句“濑田的桥”才见斤两的这一句的声调,就巧妙地帮衬着这暗示力。就是第二的感觉的作用,对于这俳句的鉴赏有着重大的帮助,心象和声调完全和谐,是常为必要条件之一的。
然而以上的理知作用、感觉作用和感觉底心象,大概从作品的技巧底方面得来,但是这些,不过能动意识的世界的比较底表面底的部分。换了话说,就是以上还属于象征的外形,只能造成在读者心中所架起的幻想梦幻的显在内容即梦的外形;并没有超出道理和物质和感觉的世界去。必须超出了那些,更加深邃地肉薄突进到读者心中深处的无意识心理,那刺激底暗示力触着了生命的内容的时候,在那里唤起共鸣共感来,而文艺的鉴赏这才成立。这就是说打动读者的情绪、思想、精神、心气的意思,这是作品鉴赏的最后的过程。
第四 情绪、思想、精神、心气。
到这里,作者的无意识心理的内容,这才传到读者那边,在心的深处的琴弦上唤起反响来,于是暗示遂达了最后的目的。经作品而显现的作家的人生观、社会观、自然观、或者宗教信念,进了这第四阶段,乃触着读者的体验的世界。
因为这第四者的内容,包含着在人类有意义的一切东西,所以正如人类生命的内容的复杂似的也复杂而且各样。要并无余蕴地来说完他,是我们所不能企及的。那美学家所说的美底感情——即视鉴赏者心中的琴弦上所被唤起的震动的强弱大小之差,将这分为崇高(sublime)和优美(beautiful),或者从质的变化上着眼,将这分为悲壮(tragic)和诙谐(humour),并加以议论,就不过是想将这第四的阶段分解而说明之的一种尝试。
凡在为艺术的文学作品的鉴赏,我相信必有以上似的四阶段。但这四阶段,也因作品的性质,而生轻重之差。例如在散文、小说,尤其是客观底描写的自然派小说,或者纯粹的叙景诗——即如上面引过的和歌俳句似的——等,则第三为止的阶段很着重。在抒情诗,尤其是在近代象征派的作品,则第一和第三很轻,而第二的感觉底作用立即唤起第四的情绪主观的震动(vibration)。在伊孛生一流的社会剧、问题剧、思想剧之类,则第二的作用却轻。英吉利的萧,法兰西的勃里欧(E. Brieux)的戏曲,则并不十足地在读者看客的心里,唤起第三的感觉底心象来,而就想极刻露极直截地单将第四的思想传达,所以以纯艺术品而论,在时竟成了不很完全的一种宣传(propaganda)。又如罗曼派的作品,诉于第一的理知作用者最少;反之,如古典派,如自然派,则打动读者理知的事最大。
便是对于同一的作品,也因了各个读者,这四阶段间生出轻重之差,既有如上文说过那样的低级的读者和看客对于戏曲、小说似的,专注于第一的理知作用,单想看些事迹者;也有只使第二第三来作用,竟不很留意于藏在作品背后的思想和人生观的。凡这些人,都不能说是完全地鉴赏了作品。
六 共鸣底创作
我到这里,有将先前说过的创作家的心理过程和读者的来比较一回的必要。就是诗人和作家的产出底表现底创作,和读者那边的共鸣底创作——鉴赏,那心理状态的经过,是取着正相反的次序的,从作家心里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涌出来的东西,再凭了想象作用,成为或一个心象,这又经感觉和理知的构成作用,具了象征的外形而表现出来的,就是文艺作品。但在鉴赏者这一面,却先凭了理知和感觉的作用,将作品中的人物、事象等,收纳在读者的心中,作为一个心象。这心象的刺激底暗示性又深邃地钻入读者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就在上文说过的第四的思想、情绪、心气等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所藏的生命之火上,点起火来。所以前者是发源于根本即生命的核仁,而成了花成了实的东西;后者这一面,则从为花为实的作品,以理知感觉的作用,先在自己的脑里浮出一个心象来,又由这达到在根本处的无意识心理即自己生命的内容去。将这用图来显示则如下:
作家的心底径路,所以是综合底,也是能动底,读者的是分解底,也是受动底。将上面所说的鉴赏心理的四阶段颠倒转来,看作从第四起,向着第一那方面进行,这就成了创作家的心理过程。换了话说,就是从生命的内容突出,向意识心理的表面出去的是作家的产出底创作;从意识心理的表面进去,向生命的内容突入的是共鸣底创作即鉴赏。所以作家和读者两方面,只要帖然无间地反复了这一点同一的心底过程,作品的全鉴赏就成立。
托尔斯泰在《艺术论》(英译What is Art?)里,排斥那单以美和快感之类来说明艺术本质的古来的诸说,定下这样的断案:
一个人先在他自身里,唤起曾经经验过的感情来,在他自身里既经唤起,便用诸动作,诸线,诸色,诸声音,或诸以言语表出的形象,这样的来传这感情,使别人可以经验这同一的感情——这是艺术的活动。
艺术是人类活动,其中所包括的是一个人用了或一种外底记号,将他曾经体验过的种种感情,意识底地传给别人,而且别人被这些感情所动,也来经验他们。
托尔斯泰的这一说,固然是就艺术全体立言的。但倘若单就文学着想,而且更深更细地分析起来,则在结论上,和我上来所说的大概一致。
到这里,上文说过的印象批评的意义,也就自然明白了罢。即文艺既然到底是个性的表现,则单用客观底的理知底法则来批判,是没有意味的。批评的根柢,也如创作的一样,在读者的无意识心理的内容,已不消说。即须经过了理知和感觉的作用,更其深邃地到达了自己的无意识心理,将在这无意识界里的东西唤起,到了意识界,而作品的批评这才成立。即作家那一面,因为原从无意识心理那边出来,所以对于自己的心底经路,并不分明地意识着。而批评家这一面却相反,是因了作品,将自己的无意识界里所有的东西——例如看悲剧时的泪——重新唤起,移到意识界的,所以能将那意识——即印象——尽量地分解,解剖。亚诺德(Matthew Arnold)曾经说,以文艺为“人生的批评”(a criticism of life)。但是文艺批评者,总须是批评家由了或一种作品,又说出批评家自己的“人生的批评”的东西。
一 为豫言者的诗人
我相信将以上的所论作为基础,实际地应用起来,便可以解决一般文艺上的根本问题。现在要避去在这里一一列举许多问题之烦,单取了文学研究者至今还以为疑问的几个问题,来显示我那所说的应用的实例,其余的便任凭读者自己的考察和批判去。本章所说的事,可以当作全是从以上说过的我那《创作论》和《批评论》当然引申出来的系论(corollary)看,也可以当作注疏看的。
文艺者,是生命力以绝对的自由而被表现的唯一的时候。因为要跳进更高更大更深的生活去的那创造的欲求,不受什么压抑拘束地而被表现着,所以总暗示着伟大的未来。因为自过去以至现在继续不断的生命之流,惟独在文艺作品上,能施展在别处所得不到的自由的飞跃,所以能够比人类的别样活动——这都从周围受着各种的压抑——更其突出向前,至十步,至二十步,而行所谓“精神底冒险”(spiritual adventure)。超越了常识和物质、法则、因袭、形式的拘束,在这里常有新的世界被发见,被创造。在政治上经济上社会上还未出现的事,文艺上的作品里却早经暗示着,启示着的缘由,即全在于此。
嘉勒尔(Th. Carlyle)在那《英雄崇拜论》(On Heroes,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和《朋士论》(An Essay on Burns)中,曾指出腊丁语的Vates这字,最初是豫言者的意思,后来转变,也用到诗人这一个意义上去了。诗人云者,是先接了灵感,豫言者似的唱歌的人;也就是传达神托,将常人所还未感得的事,先行感得,而宣示于一代的民众的人。是和将神意传给以色列百姓的古代的豫言者是一样人物的意思。罗马人又将这字转用,也当作教师的意义用了的例子,则尤有很深的兴味。诗人——豫言者——教师,这三样人物,都用Vates这一字说出来,于此就可以看见文艺家的伟大的使命了。
文艺上的天才,是飞跃突进的“精神底冒险者”。然而正如一个英雄的事业的后面,有着许多无名的英雄的努力一样,在大艺术家的背后,也不能否认其有“时代”,有“社会”,有“思潮”。既然文艺是尽量地个性的表现,而其个性的别的半面,又有带着普遍性的普遍的生命,这生命即遍在于同时代或同社会或同民族的一切的人们,则诗人自己来作为先驱者而表现出来的东西,可以见一代民心的归趣,暗示时代精神的所在,也正是当然的结果。在这暗示着更高更大的生活的可能这一点上,则文艺家就该如沛得所说似的,是“文化的先驱者”。
凡在一个时代一个社会,总有这一时代的生命,这一社会的生命,继续着不断的流动和变化。这也就是思潮的流,是时代精神的变迁。这是为时运的大势所促,随处发动出来的力。当初几乎并没有甚么整然的形,也不具体系,只是茫漠地不可捉摸的生命力。艺术家之所表现者,就是这生命力,决不是固定了凝结了的思想,也不是概念;自然更不是可称为什么主义之类的性质的东西。即使怎样地加上压抑作用,也禁压抑制不住,不到那要到的处所,便不中止的生命力的具象底表现,是文艺作品。虽然潜伏在一代民众的心胸的深处,隐藏在那无意识心理的阴影里,尚只为不安焦躁之心所催促,而谁也不能将这捕捉住,表现出,艺术家却仗了特异的天才的力,给以表现,加以象征化而为“梦”的形状。赶早地将这把握得,表现出,反映出来的东西,是文艺作品。如果这已经编成一个有体系的思想或观念,便成为哲学,为学说;又如这思想和学说被实现于实行的世界上的时候,则为政治运动,为社会运动,轶出艺术的圈外去了。这样的现象,是过去的文艺史屡次证明的事实,在法兰西革命前,卢梭(J. J. Rousseau)这些人们的罗曼主义的文学是其先驱;更近的事,则在维多利亚朝的保守底贵族底英国转化为现在的民主底社会主义底英国之前,自前世纪末,已有萧和威尔士的打破因袭的文学起来,比这更早,法兰西颓唐派的文学也已输入顽固的英国,近代英国的激变,早经明明白白地现于诗文上面了。看日本的例也如此,赖山阳的纯文艺作品《日本外史》这叙事诗,是明治维新的先驱,日、俄战后所兴起的自然主义文学的运动,早就是最近的民治运动和因袭打破社会改造运动的先驱,都是一无可疑的文明史底事实。又就文艺作品而论,则最为原始底而且简单的童谣和流行呗之类,是民众的自然流露的声音,其能洞达时势,暗示大势的潜移默化的事,实不但外国的古代为然,即在日本的历史上,也是屡见的现象。古时,则见于《日本纪》的谣歌(Wazauta),就是纯粹的民谣,豫言国民的吉凶祸福的就不少。到了一直近代,则从德川末年至明治初年之间民族生活动摇时代的流行呗(Hayariuta)之类,是怎样地痛切的时代生活的批评、豫言、警告,便是现在,不也还在我们的记忆上么?
美国的一个诗人的句子有云:
First from the people’s heart must spring
The passions which he learns to sing;
They are the wind,the harp is he,
To voice their fitful melody.
——B. Taylor,Amran’s Wooing.
先得从民众的心里
跳出他要来唱歌的情热;
那(情热)是风,箜篌是他,
响出他们(情热)的繁变的好音。
——泰洛尔,《安兰的求婚》。
情热,这先萌发于民众的心的深处,给以表现者,是文艺家。有如将不知所从来的风捕在弦索上,以经线发出殊胜的妙音的Aeolian lyre(风籁琴)一样,诗人也捉住了一代民心的动作的机微,而给以艺术底表现。是天才的锐敏的感性(sensibility),赶早地抓住了没有“在眼里分明看见”的民众的无意识心理的内容,将这表现出来。在这样的意义上,则在十九世纪初期的罗曼底时代,见于雪莱和裴伦的革命思想,乃是一切的近代史的豫言;自此更以后的嘉勒尔、托尔斯泰、伊孛生、默退林克、勃朗宁,也都是新时代的豫言者。
从因袭道德、法则、常识之类的立脚地看来,所以文艺作品也就有见得很横暴不合宜的时候罢。但正在这超越了一切的纯一不杂的创造生活的所产这一点上,有着文艺的本质。是从天马(Pegasus)似的天才的飞跃处,被看出伟大的意义来。
也如豫言者每不为故国所容一样,因为诗人大概是那时代的先驱者,所以被迫害,被冷遇的例非常多。勃来克直到百年以后,才为世间所识为例,是最显著的一个;但如雪莱,如斯温班,如勃朗宁,又如伊孛生,那些革命底反抗底态度的诗人底豫言者,大抵在他们的前半生,或则将全身世,都送在轗轲不遇之中的例,可更其是不遑枚举了。如便是孚罗培尔(G. Flaubert),生前也全然不被欢迎的事实,或如乐圣跋格纳尔,到得了巴伦王路特惠锡(Ludwig)的知遇为止,早经过很久的飘零落魄的生涯之类,在今日想起来,几乎是莫名其妙的事。
古人曾说,“民声,神声也。”(Vox populi,vox Dei.)传神声者,代神叫喊者,这是豫言者,是诗人。然而所谓神,所谓inspiration(灵感)这些东西,人类以外是不存在的。其实,这无非就是民众的内部生命的欲求;是潜伏在无意识心理的阴影里的“生”的要求。是当在经济生活、劳动生活、社会生活、政治生活等的时候,受着物质主义、利害关系、常识主义、道德主义、因袭法则等类的压抑束缚的那内部生命的要求——换句话,就是那无意识心理的欲望,发挥出绝对自由的创造性,成为取了美的梦之形的“诗”的艺术,而被表现。
因为称道无神论而逐出大学,因为矫激的革命论而失了恋爱,终于淹在司沛企亚的海里,完结了可怜的三十年短生涯的抒情诗人雪莱,曾有托了怒吹垂歇的西风,披陈遐想的有名的大作,现在试看他那激调罢:
Drive my dead thought over the universe
Like withered leaves to quicken a new birth!
And,by the incantation of this verse,
Scatter as from an unextinguished hearth
Ashes and sparks,my words among mankind!
Be through my lips to unawakened earth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O Wind,
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Shelley,Ode to the West Wind.
在宇宙上驰出我的死的思想去,
如干枯的树叶,来鼓舞新的诞生!
而且,仗这诗的咒文,
从不灭的火炉中,(撒出)灰和火星似的。
向人间撒出我的许多言语!
经过了我的口唇,向不醒的世界
去作豫言的喇叭罢!阿,风呵,
如果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么?
——雪莱,《寄西风之歌》。
在自从革命诗人雪莱叫着“向不醒的世界去作豫言的喇叭罢”的这歌出来之后,经了约一百余年的今日,波尔雪维主义已使世界战栗,叫改造求自由的声音,连地球的两隅也遍及了。是世界的最大的抒情诗人的他,同时也是大的豫言者的一个。
二 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
或人说,文艺的社会底使命有两方面。其一是那时代和社会的诚实的反映,别一面是对于那未来的豫言底使命。前者大抵是现实主义(realism)的作品,后者是理想主义(idealism)或罗曼主义(roman-ticism)的作品。但是从我的《创作论》的立脚地说,则这样的区别几乎不足以成问题。文艺只要能够对于那时代那社会尽量地极深地穿掘进去,描写出来,连潜伏在时代意识社会意识的底的底里的无意识心理都把握住,则这里自然会暗示着对于未来的要求和欲望。离了现在,未来是不存在的。如果能够描写现在,深深的彻到核仁,达了常人凡俗的目所不及的深处,这同时也就是对于未来的大的启示的预言。从弗罗特一派的学子为梦的解释而设的欲望说、象征说说起来,那想从梦以知未来的梦占(详梦),也不能以为一定不过是痴人的迷妄。正一样,经了过去,现在而梦未来的是文艺。倘真是突进了现在的生命的中心,在生命本身既有着永久性、普遍性,则就该经了过去,现在而未来即被暗示出。用譬喻来说,就如名医诊察了人体,真确地看破了病源,知道了病苦的所在,则对于病的疗法和病人的要求,也就自然明白了。说是不知道为病人的未来计的疗法者,毕竟也还是对于病人现在的病状,错了诊断的庸医的缘故。这是从我的在先论那创作,提起左拉的著作那一段, [本书《创作论》第六章后半参照。] 也就明了的罢。我想倘说单写现实,然而不尽他对于未来的豫言底使命的作品,毕竟是证明这作为艺术品是并不伟大的,也未必是过分的话。
三 短篇项链
摩泊桑(Guy de Maupassant)的短篇,而且有了杰作之一的定评的东西之中,有一篇《项链》(La Parure)。事情是极简单的——
一个小官的夫人,为着要赴夜会,从熟人借了钻石的项链,出去了。当夜,在回家的途中,却将这东西失去。于是不得已,和丈夫商议,借了几千金,买一个照样的项链去赔偿。从此至于十年之久,为了还债,拚命地节俭,劳作着,所过的全是没有生趣的长久的时光。待到旧债渐得还清了的时候,详细查考起来,才知道先前所借的是假钻石,不过值到百数元钱罢了。
假使单看梦的外形的这事象,象这小话,实在不过是极无聊的一篇闲话罢。统诗歌、戏曲、小说一切,所以有着艺术底创作的价值的东西,并不在乎所描写的事象是怎样。无论这是虚造,是事实,是作家的直接经验,或间接经验,是复杂,是简单,是现实底,是梦幻底,从文艺的本质说,都不是问题。可以成为问题的,是在这作为象征,有着多少刺激底暗示力这一点。作者取这事象做材料,怎样使用,以创造了那梦。作者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究竟潜藏着怎样的东西?这几点,才正是我们应当首先着眼的处所。这项链的故事,摩泊桑是从别人听来,或由想象造出,或采了直接经验,这些都且作为第二的问题;这作家的给与这描写以可惊的现实性,巧妙地将读者引进幻觉的境地,暗示出那刹那生命现象之“真”的这伎俩,就先使我们敬服。将人生的极冷嘲底(ironical)的悲剧底的状态,毫不堕入概念底哲理,暗示我们,使我们直感底地,正是地,活现地受纳进去,和生命现象之“真”相触,给我们写得可以达到上文说过的鉴赏的第四阶段的那出色的本领,就足以惊人了。这个闲话,毕竟不过是当作暗示的家伙用的象征。沙士比亚在那三十七篇戏曲里,是将胡说八道的历史谈,古话,妇女子的胡诌,报纸上社会栏的记事似的丛谈作为材料,而纵横无尽地营了他的创造创作的生活的。
但摩泊桑倘若在最先,就想将那可以称为“人生的冷嘲(irony)”这一个抽象底概念,意识地表现出,于是写了这《项链》,则以艺术品而论,这便简单得多,而且堕入低级的讽喻(allegory)式一类里,更不能显出那么强有力的实现性、实感味来,因此在作为“生命的表现”这一点上,一定是失败的了。怕未必能够使那可怜的官吏的夫妇两个,活现地,各式各样地在我们的眼前活跃了罢。正因为在摩泊桑无意识心理中的苦闷,梦似的受了象征化,这一篇《项链》才能成为出色的活的艺术品,而将生命的震动,传到读者的心中,并且引诱读者,使他也做一样的悲痛的梦。
有些小说家,似乎竟以为倘不是自己的直接经验,便不能作为艺术品的材料。胡涂之至的谬见而已。设使如此,则为要描写窃贼,作家便该自己去做贼,为要描写害命,作家便该亲手去杀人了。像沙士比亚那样,从王侯到细民,从弑逆,从恋爱,从见鬼,从战争,从重利盘剥者,从什么到什么,都曾描写了的人,如果一一都用自己去直接经验来做去,则人生五十年不消说,即使活到一百年一千年,也不是做得到的事。倘有描写了奸情的作家,能说那小说家是一定自己犯了奸的么?只要描出的事象,俨然成功了一个象征,只要虽是间接经验,却也如直接经验一般描写着,只要虽是向壁虚造的杜撰,却也并不像向壁虚造的杜撰一般描写着,则这作品就有伟大的艺术底价值。因为文艺者,和梦一样,是取象征底表现法的。
关于直接经验的事,想起一些话来了。一向道心坚固地修行下来,度着极端的禁欲生活的一个和尚,却咏着俨然的恋的歌。见了这个,疑心于这和尚的私行的人们很不少。虽然和尚,也是人的儿。即使直接经验上没有恋爱过,但在他的体验的世界里,也会有美人,有恋爱;尤其是在性欲上加了压抑作用的精神底伤害,自然有着的罢。我想,我们将这看作托于称为“歌”的一个梦之形而出现,是并非无理的。
再一想和尚的恋歌的事,就带起心理学者所说的二重人格(double personality)和人格分裂这些话来了。就如那司提芬生(R. L. Stevenson)的杰作,有名的小说“Dr. Jekyll and Mr. Hyde”里面似的,同一人格,而可以看见善人的Jekyll和恶人的Hyde这两个精神状态。这就可以看作我首先说过的两种力的冲突,受了具象化的。我以为所谓人的性格上有矛盾,究竟就可以用这人格的分裂,二重人格的方法来解释。就是一面虽然有着罪恶性,而平日总被压抑作用禁在无意识中,不现于意识的表面。然而一旦入了催眠状态,或者吟咏诗歌这些自由创造的境地的时候,这罪恶性和性底渴望便突然跳到意识的表面,做出和那善人那高僧平日的意识状态不类的事,或吟出不类的歌来。如佛教上所谓“降魔”,如孚罗培尔的小说《圣安敦的诱惑》(La Tentation de Saint Antoine)那样的时候,大约也就是精神底伤害的苦闷,从无意识跳上意识来的精神状态的具象化。还有,平素极为沉闷的憎人底(misanthropic)的人们里,滑稽作家却多,例如夏目漱石氏那样正经的阴郁的人,却是做《哥儿》和《咱们是猫》的humorist,如斯惠夫德(J. Swift)那样的人,却做《桶的故事》(Tale of a Tub),又如据最近的研究,谐谈作者十返舍一九,是一个极其沉闷的人物。凡这些,我相信也都可以用这人格分裂说来解释。这岂不是因为平素受着压抑,潜伏在无意识的圈内的东西,只在纯粹创造那文艺创作的时候,跳到表面,和自己意识联结了的缘故么?精神分析学派的人们中间,也有并用这来解释cynicism(嘲弄)之类的学者。
将艺术创作的时候,用比喻来说,就和酒醉时相同。血气方刚的店员在公司或银行的办公室里,对着买办和分行长总是低头。这是因为连那利害攸关的年底的花红也会有影响,所以自己加着压抑作用的。然而在宴席上,往往向老买办或课长有所放肆者,是酩酊的结果,利害关系和善恶批判的压抑作用都已除去,所以现出那真生命猛然跃出的状态来。至于到了明天,去到买办那里,从边门向太太告罪,拜托成全的时候,那是压抑作用又来加了盖子,塞了塞子,所以变成和前夜似像非象的别一人了。罗马人曾说,“酒中有真。”(In vino veritas)正如酩酊时候一样,艺术家当创作之际,则表现着纯真,最不虚假的自我。和供奉政府的报馆主笔做着论说时候的心理状态,是正相反对的。
四 白日的梦
自古以来,屡屡说过诗人和艺术家等的inspiration的事。译起来,可以说是“神来的灵兴”罢,并非这样的东西会从天外飞下,这毕竟还是对于从作家自身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涌出来的生命的跳跃,所加的一个别名。是真的自我,真的个性。只因为这是无意识心理的所产,所以独为可贵。倘是从显在意识那样上层的表面的精神作用而来的东西,则那作品便成为虚物、虚事,更不能真将强有力的振动,传到读者那边的中心生命去。我相信那所谓制作感兴(Schaffensstimmung),也就是从深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出来的东西。
作品倘真是作家的创造生活的所产,则作为对象而描写在作品里的事象,毕竟就是作家这人的生活内容。描写了“我”以外的人物事件,其实却正是描出“我”来。——鉴赏者也因了深味这作品,而发见鉴赏者自己的“我”。所以为研究或一种作品计,即有知道那作家的阅历和体验的必要,而凭了作品,也能够知道作家的人。哈里斯(Frank Harris)曾经试过,不据古书旧记之类,但凭沙士比亚的戏曲,来论断为“人”的沙士比亚。这虽然是足以惊倒历来专主考据的学究们的大胆的态度,但我相信这样的研究法也有着十分的意义。和瞿提的《威绥的烦恼》一起,并翻那可以当作他的自传的《诗与真》(Dichtung und Wahrheit),和卢梭的《新爱罗斯》(Julie,ou La Nouvelle Héloise)这恋爱谭一起,并读他的《自白》(Confessions)第九卷的时候,在实际生活上败于恋爱的这些天才的心底的苦闷,怎样地作为“梦”而象征化于那些作品里,大概就能够明白地知道了。
见了我以上所说,将文艺创作的心境,解释作一种的梦之后,读者试去一查古来许多诗人和作家对于梦的经验如何着想,大概就有“思过半矣”的东西了。我从最近读过的与谢野夫人随笔集《爱和理性及勇气》这一本里,引用了下面的一节,以供参考之便罢:
古人似的在梦中感得好的诗歌那样的经验虽然并没有,然而将小说和童话的构想在梦里捉住的事,却是常有的。这些里面,自然也有空想底的东西,但大约因为在梦里,意识便集中在一处,辉煌起来了的缘故罢,不但是微妙的心理和复杂的生活状态,比醒着时可以更其写实底地观察,有时竟会适当地配好了明暗度,分明地构成了一个艺术品,立体底地浮了出来。我想,在这样的时候,和所谓人在做梦,并不是睡着,乃是正做着为艺术家的最纯粹的活动这些话,是相合的。
还有,平生惘然地想着的事,或者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没法对付的问题之类,有时也在梦中明明白白地有了判断。在这样的时候,似乎觉得梦和现实之间,并没有什么界线。虽这样说,我是丝毫也不相信梦的,但以为小野小町爱梦的心绪,在我仿佛也能够想象罢了。
不独创作,即鉴赏也须被引进了和我们日常的实际生活离开的“梦”的境地,这才始成为可能。向来说,文艺的快感中,无关心(disin-terestedness)是要素,也就是指这一点。即惟其离了实际生活的利害,这才能对于现实来凝视,静观,观照,并且批评,味识。譬如见了动物园里狮子的雄姿,直想到咆哮山野时的生活的时候,假使没有铁栅这一个间隔,我们便为了猛兽的危险就要临头这一种恐怖之故,想凝视静观狮子的真相,也到底不可能了。因为这里有着铁栅,隔开彼我,置我们于无关心的状态,所以这艺术底观照遂成立。假如一个穿着时髦的惹厌的服饰的男人,绊在石头上跌倒了,这确乎是一场滑稽的场面。然而,倘使那人是自己的亲弟兄或是什么,和自己之间有着利害关系或有实际上的interest,则我们岂不是不能将这当作一场痛快的滑稽味么?惟其和自己的实际生活之间,存着或一余裕和距离,才能够对于作为现实的这场面,深深地感受,赏味。用了引用在前的与谢野夫人的话来说,就是在“梦”中,即更能够写实底地观察,更能够做出为艺术家的活动来。有人说过,五感之中,为艺术的根本的,只有视觉和听觉。就是这两种感觉,不象别的味觉、嗅觉、触觉那样,为直接底实际底,而其间却有距离存在;也就是视觉和听觉,是隔着距离而触的。纵使是怎样滑软的天鹅绒,可口的肴馔,决不是完全的诗,也决不是什么艺术品。厨子未必能称为艺术家罢。在触觉、味觉之间,没有这“间隔”,所以是不能自己走进文艺的领地的感觉。因为这要作为艺术底,则还过于肉感底,过于实际底的缘故;因为和狮子的槛上没有铁栅时候一样的缘故。——以上的所谓“梦”,是说离开着“实际底”(practical)的生活的意思。更加适当的说,即无非是“已觉者的白日的梦”,诗人之所谓“waking dream”。
这“非实际底”的事,能使我们脱离利己底情欲及其他各样杂念之烦,因而营那绝对自由不被拘囚的创造生活。即凡有一切除去压抑而受了净化的艺术生活、批评生活、思想生活等,必以这“非实际底”“非实利底”为最大条件之一而成立。见美人欲取为妻,见黄金想自己富,那是吾人的实际生活上的心境,假使仅以此终始,则是动物生活,不是有着灵底精神底方面的真的人类生活了。我们的生活,是从“实利”“实际”经了净化,经了醇化,进到能够“离开着看”的“梦”的境地,而我们的生活这才被增高,被加深,被增强,被扩大的。将浑沌地无秩序无统一似的这世界,能被观照为整然的有秩序有统一的世界者,只有在“梦的生活”中。拂去了从“实际底”所生的杂念的尘昏,进了那清朗一碧,宛如明镜止水的心境的时候,于是乃达于艺术底观照生活的极致。 [《出了象牙之塔》九一至九八页说“观照”的意义这一项参照。]
这样子,在“白日的梦”里,我们的肉眼合,而心眼开。这就是入了静思观照的三昧境的时候。离开实行,脱却欲念,遁出外围的纷扰,而所至的自由的美乡,则有睿智的灵光,宛然悬在天心的朗月似的,普照着一切。这幻象,这情景除了凭象征来表现之外,是别无他道的。
不但文学,凡有一切的艺术创作,都是在看去似乎浑沌的不统一的日常生活的事象上,认得统一,看出秩序来。就是仗着无意识心理的作用,作家和鉴赏者,都使自己的选择作用动作。凭了人们各各的选择作用,从各样的地位,用各样的态度,那有着统一的创造创作,就从这浑沌的事象里就绪了。用浅近的例来说,就譬如我的书斋里,原稿、纸张、文具、书籍、杂志、报章等等,纷然杂然地放得很混乱。从别人的眼睛看去,这状态确乎是浑沌的。但是我,却觉得别人进了这屋子里,即单用一个指头来一动就不愿意。在这里,用我自己的眼睛看去,是有着俨然的秩序和统一的。倘若由使女的手一整理,则因为经了从别人的地位看来的选择作用之故,紧要的原稿误作废纸,书籍的排列改了次序,该在手头的却在远处了,于我就要感到非常之不便。一到换了地位和态度来看事物,则因各人而有差异不待言,即在同一人,也能看出不同的统一。文艺的创作之所以竭力以个性为根基的原因就在此。譬如对于同一的景物,A看来和B看来,所看取的东西就很两样。还有从东看的和从西看的,或者从左右上下,各因了地位之差,各行其不同的选择作用。这和虽是同一人看同一对象,从胯下倒看的风景,和普通直立着所见的风景全然异趣,是一样的。——顺便说,不知道“艺术底”地来看自然人生的形式、法则的万能主义者或道学先生之流,比方起来,就如整理我的书斋的使女。什么也不懂,单靠着书籍的长短、颜色,或者单是用了因袭底的想法,来定砚匣和烟草盒的位置,于是我这个人的书斋的真味,因此破坏了。
五 文艺与道德
到最后,我对于文艺和通常的道德的关系,还讲几句话罢:“文艺描写罪恶,鼓吹不健全的思想,是不对的。”“倘不是写些崇高的道念,健全的思想的东西,岂不是不能称为大著作么?”凡这些,都是没有彻底地想过文艺和人生的关系的人们所常说的话。但只要看我以上的所述,这问题也该可以明白了。就是文艺者,乃是生命这东西的绝对自由的表现;是离开了我们在社会生活、经济生活、劳动生活、政治生活等时候所见的善恶利害的一切估价,毫不受什么压抑作用的纯真的生命表现。所以是道德底或罪恶底,是美或是丑,是利益或不利益,在文艺的世界里都所不问。人类这东西,具有神性,一起也具有兽性和恶魔性,因此就不能否定在我们的生活上,有美的一面,而一起也有丑的一面的存在。在文艺的世界里,也如对于丑特使美增重,对于恶特将善高呼的作家之贵重一样,近代的文学上特见其多的恶魔主义的诗人——例如波特来尔那样的《恶之华》的赞美者,自然派者流那样的兽欲描写的作家,也各有其十足的存在的意义。只是文学也如不以moral为必要条件一样,也原不以immoral为必要。这就如上文所说,因为是站在全然离开了通用于“实际底”的世界的一切估价的地位上的non—moral的东西。 [拙著《出了象牙之塔》中《观照享乐的生活》第一节参照。]
问者也许说:那么,在历来的文学里,将杀人、淫猥、贪欲之类作为材料的罪恶底的东西特别多,是什么缘故呢?从作家这一边说来,这就因为平时受着最多的压抑作用的生命的危险性、罪恶性、爆发性的一面,有着单在文艺的世界里自由地表现出来的倾向的缘故。又从读者鉴赏者这一边说,则是因为惟有与文艺作品相对的时候,存在于人性中的恶魔性罪恶性乃离了压抑,于是和作品之间,起了共鸣共感,因而做着一种生命表现的缘故。只要人类的生命尚存,而且要求解放的欲望还有,则对于突破了压抑作用的那所谓罪恶,人类的兴味是永远不能灭的。便是文艺以外的东西,例如见于电影,报章的社会栏里的强盗、杀人、通奸等类的事件,不就是永远惹起人们的兴味的么?法兰西的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曾说,“有许多人都喜欢丑闻(scandal)。就因为在别人的丑行的败露上,各式各样地给看那隐蔽着的自己的丑的缘故。”这就是我已经说过的那自己发见的欢喜的共鸣共感。
这样子,在文艺的内容中,有着人类生命的一切。不独善和恶,美和丑而已。和欢喜一起,也看见悲哀;和爱欲一起,也看见憎恶。和心灵的叫喊一起,也可以听到不可遏抑的欲情的叫喊。换句话,就是因为和人类生命的飞跃相接触,所以这里有道德和法律所不能拘的流动无碍的新天地存在。深的自己省察,真的实在观照,岂非都须进了这毫不为什么所囚的“离开着看”的境地,这才成为可能的事么?——在这一点上,科学和文学都一样的。就是科学也还是和“实际底”“实用底”的事离开着看的东西。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是直线,恶货币驱逐良货币,科学的理论这样说。然而这是道德底不是,是善还是恶,在科学都不问。为理论(theory)这字的语源的希腊语的Theoria,是静观凝视观照的意思,而这又和戏场(Theatron)出于同一语源,从这样的点看来,也是颇有兴味的事。
六 酒与女人与歌
在以上似的意义上,“为艺术的艺术”(L’art pour L’art)这一个主张,是正当的。惟在艺术为艺术而存在,能营自由的个人的创造这一点上,艺术真是“为人生的艺术”的意义也存在。假如要使艺术隶属于人生的别的什么目的,则这一刹那间,即使不过一部分,而艺术的绝对自由的创造性也已经被否定,被毁损。那么,即不是“为艺术的艺术,”同时也就不成其为“为人生的艺术”了。
希腊古代的亚那克伦( Anakreon)的抒情诗,波斯古诗人阿玛凯扬(Omar Khayyám)的四行诗(Rubáiiyát),所歌的都是从酒和女人得来的刹那的欢乐。中世的欧洲大学的青年的学生,则说是“酒,女人,和歌。”(Wein,Weib,und Gesang)将这三种的享乐,合为一而赞美之。诚然,在这三者,确有着古往今来,始终使道学先生们颦蹙的共通性。即酒和女人是肉感底地,歌即文学是精神底地,都是在得了生命的自由解放和昂奋跳跃的时候,给与愉悦和欢乐的东西。寻起那根柢来,也就是出于离了日常生活的压抑作用的时候,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即使暂时,也想借此脱离人间苦的一种痛切的欲求。也无非是酒精陶醉和性欲满足,都与文艺的创作鉴赏相同,能使人离了压抑,因而尝得畅然的“生的欢喜”,经验着“梦”的心底状态的缘故。但这些都太偏于生活的肉感底感觉底方面,又不过是瞬息的无聊的浅薄的昂奋,这一点,和歌即文艺,那性质是完全两样的。 [我的旧著《文艺潮论》六七页以下参照。]
一 祈祷与劳动
一切东西的发达,是从单纯进向复杂的。所以要明白或一事物的本质,便该先去追溯本源,回顾这在最真纯而且简单的原始时代的状态。
所谓生活着,即是寻求着。在人类的生活上,是一定有些什么缺陷和不满的。因此凡那力谋方法,想来弥补这缺陷和不满的欲求,也就可以看作生命的创造性。有如进了僧院,专度着禁欲生活的那修道之士,乍一看去,似乎是断绝了一切的欲求和欲望的了,但其实并不如此。他们是为更大的欲望所动,想借脱离了现世底的肉欲和物欲之类,以寻求真的自由和解放,而灵底地进到具足圆满的超然的新生活境里去。凡极端和极端,往往是相似的,生的欲求至于极度地强烈者,岂不是竟有将绝了生命本身的自杀行为,来使这欲求得以满足的时候么?
缺陷和不满者,就是生命的力在内底和外底两面都被压抑阻止着的状态,这也就是人类的懊恼的苦闷。个人的生活,是欲望和满足的无限的连续,得一满足,便再生出其次的新的欲望来,于是从其次又到其次,无穷无尽地接下去。人类的历史也一样,从原始时代以至今日,不,更向着未来永劫,这状态也还是永久地反复着的。
为想解脱那压抑所生的苦闷,寻求畅然地自由的生命的表现,而得到“生的欢喜”起见,原始时代的人类怎么做了呢?和文明的进步一同,我们的生活,也就在精神底和物质底两方面都增起复杂的度数来,所以在现代,以至在未来,和变化的增加一同,也越发加多复杂性。但人类生命的本来的要求既没有变,换了话说,就是在根本上并不变化的人间性既然俨然存在,则见于原始人类的单纯生活的现象,便是在现在,在未来,也还是永久地反复着的。
表示欧洲中世培内狄克(Benedikt)派道院的生活的话里,有一句是“祈祷和劳动”(orare et laborare)。这所指的生活,和在日本的禅院里,托钵的和尚将衣食住一切事;也和坐禅以及勤行一同,作为宗教底的修养,以虔敬的心,自行处理的事,是一样的。和这相仿的事,也可以想到作为人类而过了极简单的生活的那原始人类去。就是原始时代的人们,为要满足那切近的日常生活上的衣食住之类的物底欲求,去做打猎耕田的劳动,而一面又跪在古怪的异教的神们的座下,向木石所做的偶像面前叩头。在这时代,作为生命宇宙的发现,最显著地牵惹他们的眼睛的有两样。换句话,就是他们将这两者作为对象,而描写其“梦”。这两者就是日月星辰和作为性欲的表象的那生殖器。在露天底下起卧,无昼无夜地,他们仰看天体,于是梦着主宰宇宙的不变的法则,和无始无终的悠久的世界;也认知了人类所无可如何的绝大的无限力。又转眼一看自己,则想到身内燃烧着的烈火似的欲望,以性欲为中心,达于白热点。在为人类的生活意志的最强烈的表现的那食欲和性欲之中,他们又知道前者即使不完全,也还借劳动可以得到,后者的欲求却尤为强有力的东西了。因为在两性相交而创造一个新的生命,借此保存种族这一个事实之前,他们是不禁生了最大的惊叹的。
二 原人的梦
他们将这两个现象放在两极端,而在那中间,梦见森罗万象,对之赞颂,礼拜,唱赞美歌,诵咒文,做祈祷。将自己生命的要求欲望,向这些客观界的具象底的事物放射出去,以行那极其幼稚简单的表现。生的跃动,使他们在有限界而神往于无限界,使他们希求绝大的欲望的充足的时候,这就生出原始宗教的最普通的形式的那天然神教和生殖器崇拜教来。倘将那因为欲求受了制限压抑而生的人间苦,和原始宗教,更和梦和象征,加了联络,思索起来,则聪明的读者,就该明白文艺起源,究在那里的罢。在原始时代的宗教的祭仪和文艺的关系,诚然是姊妹,是兄弟。所谓“一切艺术生于宗教的祭坛”这句话的意思,也就可以明白了。无论在日本,在支那,在埃及、希腊,在印度、巴勒斯丁,或者在今日还是原始状态的蛮民的国土里,这种现象,都是可以指点出来的事实。
在原始状态的人类的欲求,是极其简单,而那表现也极其单纯。先从日常生活上的实利底的欲求发端,于是成立简单的梦。譬如苦于亢早,求雨心切的时候,偶然望见云霓,则他们便祈天;祈天而雨下,则他们又奉献感谢和赞美。谷物、牲畜为水害、风灾所夺的时候,则他们诅咒这自然现象,但同时也必至于非常恐怖,畏惧的罢。因为他们对于自然力,抵抗的力量很微弱,所以无论对于地水火风,对于日月星辰,只是用了感谢,赞叹,或者诅咒,恐怖的感情去相向,于是乎星辰、太空、风、雨,便都成了被诗化,被象征化的梦而被表现。尤其是,在原始人类的幼稚的头脑里,自己和外界自然物的差别是很不分明的,因此就以为森罗万象都象自己一般的活着,而且还要看出万物的喜怒哀乐之情来。殷殷的雷鸣,当作神的怒声,瞻望着鸟啼花放,便以为是春的女神的消息。是将这样的感情,这样的想象,作为一个摇篮,而诗和宗教这双生子,就在这里生长了。
比这原始状态更进一步去,则加上智力的作用,起了好奇心,也发生模仿欲。而且,先前的畏敬和恐怖,一转而为无限的信仰,也成为信赖。无论看见火,看见生殖器,看见猴子臀部的通红的地方,都想考究那些的由来,加上理由去,而终于向之赞颂,渴仰、崇拜。寻起根本来,也就是生命的自由的飞跃因为受了阻止和压抑而生苦闷,即精神底伤害,这无非就从那伤害发生出来的象征的梦。是不得满足的欲求,不能照样地移到实行的世界去的生的要求,变了形态而被表现的东西。诗是个人的梦,神话是民族的梦。
从最为单纯的原始状态看起来,祈祷礼拜时候的心绪,和在文艺的创作鉴赏时候的心境,是这样明白地有着一致,而且能够看见共通性的。
征象的闷苦
征象的闷苦
鎌仓十月的秋暖之日,厨川夫人和矢野君和我,站在先生的别邸的废墟上,沉在散漫的思想中的时候,掘土的工人寻出一个栗色纸的包裹,送到我们这里来了。那就是这《苦闷的象征》的原稿。
《苦闷的象征》是先生的不朽的大作的未定稿的一部分。将这未定稿遽向世间发表,在我们之间,最初也曾经有了不少的议论。有的还以为对于自己的著作有着锋利的良心的先生,怕未必喜欢这以推敲未足的就是如此的形式,便以问世的。
但是,本书的后半,是未经公表的部分居多。将深邃的造诣和丰满的鉴赏的力量,打成不可思议的融合的先生在讲坛上的丰采,不过在本书里,遗留少许罢了。因了我们不忍深藏筐底的心意,遂将这刊印出来。
题名的《苦闷的象征》,是出于本书前半在《改造》志上发表时候的一个端绪。但是,只要略略知道先生的内生活的人,大约就相信这题名用在先生的著作上,并没有什么不调和的罢。因为先生的生涯,是说尽在雪莱的诗的“They learn in suffering what they teach in song.”这一句里的。
当本书校订之际,难决的处所,则请教于新村出、阪仓笃太郎两先生。而且,也受同窗的朋友矢野峰人氏的照应,都在此申明厚的感谢的意思。
本书中的《创作论》分为六节,虽然首先原有着《两种力》、《创造生活的欲求》等的标记,但其余的部分,却并未设立这样的区分。不得已,便单据我个人的意见,分了节,又加上自信为适当的标题。此外关于本书的内容和外形,倘有些不备之处,那就是因为我的无知无识而致的:这也在此表明我的责任。
十三年二月二日,山本修二。
法国 莫泊桑 著 常惠 译
这是些美丽可爱的姑娘们中的一个,好象运命的舛错,生在一个员司的家里。她没有妆奁,也没有别的希望,又没有一个法子让一个体面而且有钱的人结识,了解,爱惜,聘娶;她只得嫁了一个教育部的小书记。
她是朴素不能打扮,但是可怜如同一个破落户似的;因为妇女们本没有门第和种族的分别,她们的美貌,她们的丰姿和她们的妖冶就是她们的出身和家世。她们天生的聪颖,她们高雅的本能,她们性情的和蔼,乃是她们唯一的资格,可以使平凡的女子与华贵的夫人平等。
她觉得生来就是为过一切的雅致和奢华的生活,因此不住的痛苦。她痛恨住所的贫寒,墙壁的萧索,坐位的破烂,幔帐的简陋。这些东西,在别的同她一样等级的妇人一点看不出,使她忧愁和使她愤怒。小女仆做她粗糙的杂事的影子竟引起她悲哀的感慨和狂乱的梦想。她梦想那些寂静的前厅,悬挂着东方的壁衣,高大的古铜灯照耀着,还有两个短裤的仆人,躺在宽大的椅中,被暖炉的热气烘得他们打盹儿。她幻想那些阔大的客厅里,装璜着那古式的锦幕,精巧的木器,还陈设些珍奇的古玩,和那些雅洁,清馨的小客室,为下午同一般最亲密的朋友,或为一般女人最仰慕,最乐于结识的男子们谈话之所。
当她坐下,吃晚饭的时候,在蒙着一块三天没洗的台布的圆桌前边,对面,她的丈夫掀起汤锅来,面带惊喜的神气:“呵!好香的肉汤!我觉得没有再比这好的了……”她就梦想到那些精致的晚餐,晶亮的银器,挂在墙上古代人物的和仙林奇异禽鸟的壁毯;她就梦想到上好的盘碟盛着的佳肴,又梦想到一种狡然微笑的听着那情话喁喁,更梦想到一边吃着鲈鱼的嫩肉或小鸡的翅膀。
她没有服装,没有珠宝,一无所有。然而她正是喜爱这些;她自己觉着生来是合于这些的。她极想望娇媚,得人艳羡,能够动人而脱俗。
她有一个阔朋友,在修道院时的一个同伴,她再不想去看望的了,看望回来她多么苦痛。她整天的哭,因为忧愁、悔恨、绝望和贫乏。
然而,一天晚上,她的丈夫回来,得意的神气手里拿着一个宽信封。
——看呀,他说,这里有点东西为你的。
她赶紧拆开信封,抽出一张印字的请柬,上面写着这些话:
“教育总长与柔惹朗伯那夫人恭请路娃栽先生及其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惠临教育部礼堂夜会。”
她本该喜欢,象她的丈夫所想那样,但她忿然把请柬掷在桌上,嘟哝着:
——你要我把这怎样办呢?
——但是,我的亲爱的,我原想着你必喜欢。你从不出门,而这却是一个机会,这个,一个最好的!我多么费事才得到它。人人都惦记这个的:这是很难寻求并且不常给书记们。你在那儿可以看见一切的官员。
她用恼怒的眼睛瞧他,不耐烦的发作了:
——你打算让我身上穿什么去呢?
他没有料到这个;结结巴巴的说:
——就是你上戏园子穿的那件衣裳。我觉得很好,依我……
他住了口,惊愕,惶恐,因为见他的妻子哭了。两颗大的泪珠慢慢的顺着眼角流到嘴角来了。他吃吃的说: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但是,使着强烈的压力,她制住了她的悲痛并擦干她的潮湿的两腮,用平和的声音回答:
——没有什么。只是我没有服装所以我不能赴这宴会。把你的请柬送给别的同事他那妻子比我打扮的好的吧。
他难受了。于是说:
——比如,马底尔得。那得值多少钱呢,一身合式的衣服,让你在别的机会也还能穿的,要那最简素的东西?
她想了几秒钟,合计妥了并且还想好她能够要的钱数而不致招出这省俭的书记当时的拒绝和惊骇的声音来。
末了,她迟疑着答道:
——我不知道的确,但是我想差不多四百弗郎我可以办到。
他脸色有点白了,因为他正存着这么一笔款子为是买一杆猎枪好加入打猎的团体,到夏天,在南代尔平原,星期的日子,同着几个朋友在那儿打白鸽。
然而他说:
——就是罢。我给你四百弗郎。但是该当有一件好看的长衫。
宴会的日子近了,但路娃栽夫人好象是郁闷,不安,忧愁。然而她的衣服却是做齐了。她的丈夫一天晚上对她说:
——你怎么了?看看,这三天来你是非常的奇怪。
她就回答道:
——所让我发愁的是没有一件首饰,连一块宝石都没有,没有可以戴的。我处处带着穷气。我很想不赴这宴会。
他于是说:
——你戴上几朵鲜花,在现在的节季这是很时兴的。化十个弗郎你就能买两三朵鲜艳的玫瑰。
她还是不听从。
——不……在阔太太们群里透着穷气是再没有那么寒碜的了。
她的丈夫大声说:
——你多么愚呀!去找你的朋友佛来思节夫人向她借几样珠宝。你同她很亲近,能做到这点事的。
她发出惊喜的呼声。
——真的。我倒没有想到这儿。
第二天她到她的朋友家里,向她述说她的困难。
佛来思节夫人走近她的嵌镜子的衣柜,取出一个宽的匣子拿过来,打开它,于是对路娃栽夫人说:
——挑吧,我的亲爱的。
她先看了几副镯子,后来是一挂珍珠的项圈,随又看见一支维尼先式的宝石和金镶的十字架,确是精巧的手工。她在镜子前边试这些首饰,犹豫了,舍不得把它们离开,把它们退还。她总是问:
——你再没有别的了么?
——还有呢。找呵。我不知道那样合你的意。
忽然她发见在一个青缎子的盒子里,一挂精美的钻石项链;她的心不能不因极度的愿望而跳起了。她两手拿的时候哆嗦了。她把它系在脖子上,在她的高领的长衣上,她甚至于站在自己面前木然神往了。
随后,她问,迟疑着,又很着急:
——你能借给我这样么,只要这样?
——自然,一定能的。
她搂住她的朋友的脖子,狂热的亲她,跟着拿起她的宝物就跑了。
宴会的日子到了。路娃栽夫人得了胜利。她比一切妇女们都美丽,雅致,风流,含笑而且乐得发狂。所有的男子都看她,打听她的名姓,求人给介绍。所有阁员们都愿和她跳舞。就是总长也注意她了。
沉醉的疯狂的跳舞,快乐得眩迷了,在她的美貌的得意里,在她的成功的光荣里;在那一切的尊敬,一切的赞美,一切的妒羡和妇人的心中以为是最美满最甜蜜的胜利所合成的幸福的云雾里,她什么都不想了。
她在天亮四点钟才动身。她的丈夫,从半夜里,就和三位别的先生,他们的妻子也都是作乐的,在一间空寂的小客室里睡了。
他把他带的为临走穿的衣服给她披在肩膀上,这是家常日用的朴素的衣服,同跳舞的衣服比着自然显得寒碜。她觉出来便想赶紧走,好让那些披着细毛的皮衣的夫人们不能看见。
路娃栽把她拉住:
——等等呵。你到外边要着凉的。我去叫一辆马车罢。
但她一点也不听他的。赶忙的就下了楼梯。等他们到了街上,没有看见一辆车;于是满处找,远远的看见车夫就喊。
他们顺着赛因河走去,失望,颤抖。终于在河岸上他们找着一辆拉晚的破马车,在巴黎只有天黑才能看得见,好象在白天它们羞愧自己的破烂似的。
车把他们一直拉到他们的门口,马丁街中,他们败兴的进了家。在她呢,这是完了。他呢,他就想着十点钟须要到部里去。
她脱下她披在肩膀上的衣服,站在镜子前边,为是乘着在这荣耀里,她再自己照一照。但是猛然她喊了一声。她没有了在她脖子上的项链了。
她的丈夫,已经脱了一半衣服,就问:
——你有什么事情?
她转身向着他,昏迷了:
——我……我……我没了佛来思节夫人的项链了。
他直着身子,慌乱了。
——什么!……怎样!……这绝不能够!
于是他们在长衫折里寻找,在大衣折里,在各处的口袋里。他们竟没有找到。
他问:
——你确信离跳舞会的时候你还有它么?
——是的,在部院的门口我还摸它呢。
——但是如果你要丢在街上,我们总听得见它掉的。这必落在车里了。
——是的。这准是的。你记得车的号码么?
——没有。你呢,你没有看过么?
——没有。
他们惊慌的对望着。末后路娃栽再穿起衣服。
——我去,他说,把我们步行经过的路再踏勘一遍,看我或许找着它。
他出去了。她穿着晚装呆怔着,没有睡觉的力气,只倾倒在一把椅子上,没有心思,也没有计划了。
七点钟她的丈夫回来了。他什么也没有找着。
他到警察厅,到各报馆,为是悬赏寻求,到那各车行,总之有一线希望之处他都去到了。
她整天的等候着,始终在惊恐的状态里望着这不幸的灾祸。
路娃栽晚上回家,脸上苍白,瘦弱;他一无所得。
——该当,他说,给你的朋友写信说你把她的项链弄坏了,你正给她收拾呢。这样能容给我们找的工夫。
她照他所说的写去。
到了一个星期,他们所有的希望绝了。
路娃栽,似老去了五年,决然说:
——该当想法赔偿这件首饰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项链的盒子,便到这盒里所有的字号的宝石商人的店里。他就查他的帐簿:
——太太,这不是我卖的这挂项链;我只卖了这个盒子。
于是他们就从这家珠宝店绕到那家珠宝店,找一挂合先前的同样的,又查人家的旧帐,两个人都忧愁,苦恼坏了。
在宫殿街的一家铺子里,他们看见一挂钻石项链正和他们所要找的一样。它价值四万弗郎。人家让他们三万六千弗郎。
他们求这宝石商人三天以内不要卖出它去。他们又订了约,如果那一挂在二月底以前找着,那么他再退出三万四千弗郎把这挂收回。
路娃栽存有他的父亲遗留的一万八千弗郎。其余的他去借。
他去摘借,向这一个借一千,那一个借五百,从这儿借五个路易,那儿三个路易。他立些债券,订些使他破产的契约,合一些吃重利的人和所有各种放帐的摘借。他陷于最窘迫的地位了,冒险签他的名字而并不知道他能保持他的信用不能,并且,被未来的烦恼,将要临到他的身上的黑暗的前途,物质匮乏的忧愁和一切精神上的痛苦恐吓着,他把三万六千弗郎放在商人的柜台上,取去新的项链。
路娃栽夫人给佛来思节夫人拿去了项链,她一种冷淡的样子对她说:
——你该当早一点还我,因为我先要用的。
她没有打开盒子,这正是她的朋友担心的地方。如果她要看出来更换了,她将怎样想呢?她将怎样说呢?她不把她当一个贼么?
路娃栽夫人晓得穷人的艰难生活了。她又,猛然,勇敢的打定了她的主意。该当偿还这笔可怕的债务。她去偿还。于是辞退了女仆;迁了住所,赁了一间楼顶上的小屋。
她晓得家里一切粗笨的工作和厨房里的讨厌的杂事了。她刷洗碟碗,用她粉嫩的指尖摸那油腻的盆沿和锅底。她淍洗脏衣服、衬衣和搌布,她晒在一条绳子上;见天早晨,她提下秽土到街上,再提上水去,每上到一层楼她就站住喘气。而且,穿得象一个穷苦的女人,她到果局里,杂货店里,肉铺里,胳膊上挎着篮子,争价钱,咒骂着,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的俭省她那艰难的钱。
月月须得归一拨债券,再借些新的,好延长时日。
她的丈夫晚上工作,给一个商人誊写帐目,常常的,在夜间,他还钞那五个铜子一篇的誊录。
这种生活延迟了十年。
到了十年,他们都偿还了,连那额外的利息,和积欠的原利全都清了。
路娃栽夫人现在见老了。她成了一个粗鲁的,强壮的,严恶的和穷家的妇人了。蓬着头,拖着裙子和通红的手,她说话高声,用很多的水刷洗地板。但是时常,当她丈夫在办公处的时候,她便独自坐在窗前,便回想到从前的那天晚上,她是多么美丽,多么受欢迎的那一次的跳舞会。
倘那时她没有丢掉那挂项链后来该当是怎样呢?谁知道呢?谁知道呢?人生是怎样的奇怪和变幻呵!极微细的事就能败坏你或成全你!
恰巧,一天星期,她到乐田路去闲游,为舒散这一星期的劳乏,她忽然看见一个妇人领着一个孩子散步。原来是佛来思节夫人依旧年青,好看,动人。
路娃栽夫人很觉感动。她和她去说话么?是说的,一定要说的。而且现在她都还清了,她都要告诉她。为什么不呢?
她走近前去。
——好呀,娇娜。
那一个一点也不认识她了,非常惊讶被一个妇人这样亲昵的叫着。她磕磕绊绊的说:
——但是……太太!……我不知……你一定是认错了。
——没有,我是马底尔得路娃栽。
她的朋友呼了一声:
——呵!……我的可怜的马底尔得,你怎么改变得这样了!……
——是的,不见你以后,我过了很久苦恼的日子,经过多少的困难……而且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这怎么讲呢?
——你必记得你借给我的那挂为赴教育部宴会的项链。
——是呀。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把它丢了。
——怎么!然而你已经还了我了。
——我还了你一挂别的完全相同的。你看十年我们才把它还清。你知道那对于我们这什么也没有的人是不容易的……不过那究竟完了,我倒是很高兴了。
Guy de Maupassant
Guy de Maupassant
佛来思节夫人怔了。
——你是说你买了一挂项链赔我的那一挂么?
——是呵。你会没有看出来,呵?它们是很一样的。
于是她带着骄傲而诚实的喜悦笑了。
佛来思节夫人,感动极了,拉住她的两只手。
——哎!我的可怜的马底尔得!然而我的那一挂是假的。它至多值五百弗郎!……
将最近两三年间,偷了学业的余闲,为新闻杂志所作的几篇文章和几回讲话,就照书肆的需求,集为这一卷。我是也以斯提芬生将自己的文集题作《贻少年少女》(Virginibus puerisque)一样的心情,将这小著问世的。和世所谓学究的著作,也许甚异其趣罢。
关于“象牙之塔”这句话的意义和出典,就从我的旧作《近代文学十讲》里,引用左方这一节,以代说明罢:——
“在罗曼文学的一面,也有可以说是艺术至上主义的倾向。就是说,一切艺术,都为了艺术自己而独立地存在,决不与别问题相关;对于世间辛苦的现在的生活,是应该全取超然高蹈的态度的。置这丑秽悲惨的俗世于不顾,独隐处于清高而悦乐的‘艺术之宫’——诗人迭仪生所歌咏那样的the Palace of Art或圣蒲孚评维尼时所用的‘象牙之塔’(tour d’ivoire)里,即所谓‘为艺术的艺术’(art for art’s sake),便是那主张之一端。但是,现今则时势急变,成了物质文明旺盛的生存竞争剧烈的世界;在人心中,即使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现实人生而悠游的余裕了。人们愈加痛切地感到了现实生活的压迫。人生当面的问题,行住坐卧,常往来于脑里,而烦恼其心。于是文艺也就不能独是始终说着悠然自得的话,势必至与现在生存的问题生出密接的关系来。连那迫于眼前焦眉之急而使人们共恼的社会上宗教上道德上的问题,也即用于文艺上,实生活和艺术,竟至于接近到这样了。”
还有,此书题作《出了象牙之塔》的意思,还请参照本书的六六, 六八,二四一,二五二页去。(译者注:译本为二〇九,二一〇,三三五, 四四三页。)
最后的《论英语之研究》(英文)这讲演,是因为和卷头的《出了象牙之塔》第十三节《思想生活》一条有关系,所以特地采录了这一篇的。著者当外游中用英语的讲演以及其他,想他日另来结集印行,作为英文的著作。
一九二〇年六月 在京都冈崎的书楼 著者
一 自己表现
为什么不能再随便些,没有做作地说话的呢,即使并不俨乎其然地摆架子,并不玩逻辑的花把戏,并不抡着那并没有这么一回事的学问来显聪明,而再淳朴些,再天真些,率直些,而且就照本来面目地说了话,也未必便跌了价罢。
我读别人所写的东西,无论是日本人的,是西洋人的,时时这样想。不但如此,就是读自己所写的东西,也往往这样想。为什么要这样说法的呢?有时竟至于气忿起来。就是这回所写的东西,到了后来,也许还要这样想的罢;虽然执笔的时候,是著著留神,想使将来不至于有这样思想的。
从早到夜,以虚伪和伶俐凝住了的俗汉自然在论外,但虽是十分留心,使自己不装假的人们,称为“人”的动物既然穿上衣服,则纵使剥了衣服,一丝不挂,看起来,那心脏也还在骨呀皮呀肉呀的里面的里面。一一剥去这些,将纯真无杂的生命之火红焰焰地燃烧着的自己,就照本来面目地投给世间,真是难中的难事。本来,精神病人之中,有一种喜欢将自己身体的隐藏处所给别人看的所谓肉体曝露狂(Exhibitionist)的,然而倘有自己的心的生活的曝露狂,则我以为即使将这当作一种的艺术底天才,也无所不可罢。
我近今在学校给人讲勃朗宁(Robert Browning)的题作《再进一言》(One Word More)的诗,就细细地想了一回这些事。先前在学生时代,读了这诗的时候,是并没有很想过这些事的,但自从做恶文,弄滥辩,经验过一点对于世间说话的事情之后,再来读这篇著作,就有了各样正中胸怀的地方。勃朗宁做这一首诗,是将自己的诗呈献给最爱的妻,女诗人伊利沙伯·巴列德(Elizabeth Barrett)的时候,作为跋歌的。那作意是这样:无论是谁,在自己本身上都有两个面。宛如月亮一般,其一面虽为世界之人所见,而其他,却还有背后的一面在。这隐蔽着的一面,是只可以给自己献了身心相爱的情人看看的。画圣拉斐罗(Raffaello)为给世间的人看,很画了几幅圣母像,但为自己的情人却舍了画笔而作小诗。但丁(Dante)做那示给世间的人们的《神曲》(Divina Commedia)这大著作,但在《新生》(Vita Nuova)上所记,则当情人的命名日,却取画笔而画了一个天使图。将所谓“世间”这东西不放在眼中,以纯真的隐着的自己的半面单给自己的情人观看的时候,画圣就特意执了诗笔,诗圣就特意执了画笔,都染指于和通常惯用于自己表现的东西不同的别的姊妹艺术上。勃朗宁还说,我是不能画,也不能雕刻,另外没有技艺的,所以呈献于至爱的你的,也仍然用诗歌。但是,写了和常时的诗风稍稍两样的东西来赠给你。
情人的事姑且作为别问题。无论怎样卓绝的艺术上的天才,将真的自己赤条条地表出者,是意外地少有的。就是不论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将所谓读者呀看客呀批评家呀之类,全不放在眼中,而从事于制作的人,也极其少有。仿佛看了对手的脸色来说话似的讨人厌的模样,在专门的诗人和画家和小说家中尤其多。这结果即成了匠气,在以自己表现为生命的艺术家,就是最可厌的倾向。尤其是老练的著作家们,这人的初期作品上所有的纯真老实的处所就逐渐稀薄,生出可以说是什么气味似的东西来。我们每看作家的全集,比之小说,却在尺牍或诗歌上面更能看见其“人”;与其看时行的画家的画,倒是从这人的余技的文章中,反而发见别样的趣致。我想,这些就都由于上文所说那样的理由的。
人们用嘴来说,用笔来写的事,都是或一意义上的自己告白,自己辩护。所以一面说起来,则说得愈多,写得愈多,也就是愈加出丑了。这样一想,文学家们就仿佛非常诚实似的罢,而其实决不然。开手就将自己告白做货色,做招牌的裴伦(G. G. Byron)那样的人,确是炫气满满的脚色。说到卢梭的《忏悔录》(J. J. Rousseau’s Confessions)则是日本也已经译出,得了多数的读者的近代的名著,但便是那书,究竟那里为止是纯真的,也就有些可疑。至于瞿提的《真与诗》(W.von Goethe’s Wahrheit und Dichtung)则早有非难,说是那事实已经就不精确的了。此外,无论是古时候的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的,近代的托尔斯泰(L. Tolstoi)的,也不能说,因为是忏悔录,便老实囫囵地吞下去。嘉勒尔(Th. Carlyle)的论文说,古往今来,最率直地坦白地表现了自己者,独有诗人朋士(R. Burns)而已。这话,也不能一定以为单是夸张罢。
至于日本文学,告白录之类即更其少。明治以后的新文学且作别论,新井白石的《折焚柴之记》文章虽巧,但那并非自己告白,而是自家广告。倒不如远溯往古,平安朝才女的日记类这一面,反富于这类文章罢。和泉式部与紫色部的日记,是谁都知道的;右大将道纲的母亲的《蜻蛉日记》,就英国文学而言,则可与仕于乔治三世(George III.)的皇后的那女作家巴纳(Frances Burney)的相比,可以作东西才女的日记的双璧观。但是叙事都太多,作为内生活的告白录,自然很有不足之感。至于自叙传之类,则不论东西,作为告白文学,是全都无聊的。
二 Essay
“执笔则为文。”
先前还是大阪寻常中学校——那时,对于现在的府立第一中学校,是这样的称呼的学生时代之际,在日本文法的举例上或者别的什么上见过的这毫不奇特的句子,也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还剩在脑的角落上。因为正月的放假,有了一点闲暇了,想写些什么,便和原稿纸相对。一拿钢笔,该会写出什么来似的。当这样的时候,最好便是取essay的体裁。
和小说戏曲诗歌一起,也算是文艺作品之一体的这essay,并不是议论呀论说呀似的麻烦类的东西。况乎,倘以为就是从称为“参考书”的那些别人所作的东西里,随便借光,聚了起来的百家米似的论文之类,则这就大错而特错了。
有人译essay为“随笔”,但也不对。德川时代的随笔一流,大抵是博雅先生的札记,或者炫学家的研究断片那样的东西,不过现今的学徒所谓Arbeit之小者罢了。
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以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罢。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罢。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
在essay,比什么都紧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将自己的个人底人格的色采,浓厚地表现出来。从那本质上说,是既非记述,也非说明,又不是议论,以报道为主眼的新闻记事,是应该非人格底(impersonal)地,力避记者这人的个人底主观底的调子(note)的,essay却正相反,乃是将作者的自我极端地扩大了夸张了而写出的东西,其兴味全在于人格底调子(personal note)。有一个学者,所以,评这文体,说是将诗歌中的抒情诗,行以散文的东西。倘没有作者这人的神情浮动者,就无聊。作为自己告白的文学,用这体裁是最为便当的。既不象在戏曲和小说那样,要操心于结构和作中人物的性格描写之类,也无须象做诗歌似的,劳精敝神于艺术的技巧。为表现不伪不饰的真的自己计,选用了这一种既是费话也是闲话的essay体的小说家和诗人和批评家,历来就很多的原因即在此。西洋,尤其是英国,专门的essayist向来就很不少,而戈特斯密(O. Goldsmith)和斯提芬生(R. L. Stevenson)的,则有不亚于其诗和小说的杰作。即在近代,女诗人美纳尔(Alice Meynell)女士的essay集《生之色采》(Color of Life)里所载的诸篇,几乎美到如散文诗,将诚然是女性的纤细和敏感,毫无遗憾地发挥出来的处所,也非常之好。我读女士的散文的essay,觉得比读那短歌(Sonnet)之类还有趣得多。
诗人,学者和创作家,所以染笔于essay者,岂不是因为也如上述的但丁作画,拉斐罗作诗一样,就在表现自己的隐藏着的半面的缘故么?岂不是因为要行爽利的直截简明的自己表现,则用这体裁最为顺手的缘故么?
就近世文学而论,说起essay的始祖来,即大家都知道,是十六世纪的法兰西的怀疑思想家蒙泰奴(M. E. de Montaigne)。引用古典之多,至于可厌这一节,姑且作为别论,而那不得要领的写法,则大约确乎做了后来的蔼玛生(R. W. Emerson)这些人们的范本。这蒙泰奴的essay就转到英国,则为哲人培根(F. Bacon)的那个。后来最富于此种文字的英吉利文学上,就以这培根为始祖。然而在欧罗巴的古代文学中,也不能说这essay竟没有。例如有名的《英雄传》(英译Lives of Noble Greeks and Romans)的作者布鲁泰珂斯(Ploutarkhos通作Plutarch)的《道德论》(Moralia)之类,从今日看来,就具有堂皇的essay的体裁的。
虽然笼统地说道essay,而既有培根似的,简洁直捷,可以称为汉文口调的艰难的东西,也有象兰勃(Ch. Lamb)的《伊里亚杂笔》(Essays of Elia)两卷中所载的那样,很明细,多滑稽,而且情趣盎然的感想追怀的漫录。因时代,因人,各有不同的体裁的。在日本文学上,倘说清少纳言的《枕草纸》稍稍近之,则一到兼好法师的《徒然草》,就不妨说是俨然的essay了罢。又在德川时代的俳文中,Hototogis派的写生文中,这样的写法的东西也不少。
三 Essay与新闻杂志
起于法兰西,繁荣于英国的essay的文学,是和journalism(新闻杂志事业)保着密接的关系而发达的。十八世纪的爱迪生(J. Addison)斯台尔(R. Steele)的时代不待言,前世纪中,兰勃,亨德(L. Hunt),哈兹列德(Wm. Hazlitt)那些人们的超拔的作品,也大抵为定期刊行物而作。尤其是在目下的英吉利文坛上,倘是带着文笔的人,不为新闻杂志作essay者,简直可以说少有。极其佩服法兰西的培洛克(H. Belloc),开口就以天外的奇想惊人的契斯透敦(G. K. Chesterton)等,其实就单以这样的文章风动天下的,所以了不得。恰如近代的短篇小说的流行,和journalism的发达有密接的关系一样,两三栏就读完的简短的文章,于定期刊行物很便当,也就是流行起来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日本的新闻杂志上,这类的文字却比较地不热闹。近年的,则夏目先生的小品,杉村楚人冠氏,内田鲁庵氏,与谢野夫人的作品里,都有着有趣的东西,此外也没有什么使人忘不掉的文字。这因为,第一,作者这一面,既须很富于诗才学殖,而对于人生的各样的现象,又有奇警的锐敏的透察力才对,否则,要做essayist,到底不成功。但我想,在读者这一面也有原因的。其一,就是要鉴赏真的essay,倘也象看那些称为什么romance的故事一样,在火车或电车中,跑着看跳着看,便不中用的缘故。一眼看去,虽然仿佛很容易,没有什么似的滔滔地有趣地写着,然而一到兰勃的《伊里亚杂笔》那样的逸品,则不但言语就用了伊利沙伯朝的古雅的辞令,而且文字里面也有美的“诗”,也有锐利的讥刺。刚以为正在从正面骂人,而却向着那边独自莞尔微笑着的样子,也有的。那写法,是将作者的思索体验的世界,只暗示于细心的注意深微的读者们。装着随便的涂鸦模样,其实却是用了雕心刻骨的苦心的文章。没有兰勃那样头脑的我们凡人,单是看过一遍,怎么会够到那样的作品的鉴赏呢。
然而就是英国的新闻杂志的读者,在今日,也并非专喜欢兰勃似的超拔的文章。essay也很成了轻易的东西了。所以少微顽固的批评家之中,还有人愤慨,说是今日的journalism,是使essay堕落了。然则在日本,却并这轻易的essay也不受读者的欢迎,又是什么缘故呢。
在日本人,第一就全不懂所谓humor这东西的真价值。从古以来,日本的文学中虽然有戏言,有机锋(wit),而类乎humor的却很少。到这里,就知道虽在议论天下国家的大事,当危急存亡之际。极其严肃的紧张了的心情的时候,尚且不忘记这humor;有了什么质问之类,渐渐地烦难起来了的危机一发的处所,就用这humor一下子打通;互相争辩着的人们,立刻又破颜微笑着的风韵,乃是盎格鲁索逊人种的特色,在日本人中是全然看不见的。一说到议论什么事,倘不是成了青呀黑呀的脸,“固也,然则,”或者“夫然,岂其然哉”,则说的一面固然觉得口气不伟大,听的一面也不答应。什么不谨慎呀,不正经呀这些批评,就是日本人这东西的不足与语的所以。如果摆开了许许多多的学问上的术语,将明明白白的事情,也不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因为是“之乎者也”,便以为写着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高兴地去读。读起来,自己也就觉得似乎有些了不得起来了罢。将极其难解的深邃的思想或者感情,毫不费力地用了巧妙的暗示力,咽了下去的essay,其不合于日本的读者的尊意,就该说是“不为无理”罢。
还有一个原因,是日本的读者总想靠了新闻杂志得智识,求学问。我想,现代的日本人的对于学艺和智识,是怎么轻浮,浅薄,冷淡,这就证明了。学艺者,何待再说,倘不是去听这一门的学者的讲义,或者细读相当的书籍,是决定得不到真的理解的。纵使将所谓“杂志学问”这一些薄薄的智识作为基址,张开逾量的嘴来,也不过单招识者的嗤笑。因为有统一的系统底组织底的头脑,靠着杂志和新闻是得不到的。
但是定期刊行物既然是商品,即势不能不迎合读者的要求。于是日本的杂志,——不,便是新闻的或一部分的也一样,——便不得不成为全象通信教授的讲义一般的东西了。试去一检点近来出得很多的杂志的内容去,先是小说和情话,其次是照例的所谓论文或论说的“固也然则”式的名文,接着的就是这讲义录。除掉这些,则庞然数百叶的巨册,剩下的便不过二十叶,多则三四十叶,所以要算稀奇。在普通的英美的评论杂志上一定具备的诗歌呀,essay呀,轻易寻不到,那是不胜古怪之至的。
不觉笔尖滑开去了,写了这样傲慢的话放在前头,倘说,那么,我要做essay了,则即使白村这人怎样厚脸,也该诚恳地向了读者谢妄语之罪,并请宽容。为什么呢?因为真象 essay的东西,到底不是我这等人所能做的。
Essay者,语源是法兰西语的essayer(试)。即所谓“试笔”之意罢。孩子时候,在正月间常写过“元旦试笔”的。倘说因为今年是申年,所以来做模拟的事,固然太俗气,但我是作为正月的试笔,就将历来许多文人学士所做过的essay这东西,真不过姑且仿作一回的。要写什么,连自己也还没有把握。如果缺了时间,或者烦厌了,无论什么时候,就收场。
四 缺陷之美
在绚烂的舞蹈会,或者戏剧,歌剧的夜间,凝了妆,笑语着的许多女人的脸上,带着的小小的黑点,颇是惹人的眼睛。虽说是西洋,有痣的人们也不会多到这地步的。刚看见黑的点躲在颊红的影子里时,却又在因舞衣而半裸了的脖颈上也看见一个黑点。这里那里,这样的妇女多得很。这是日本的女人还没有做的化妆法,恰如古时候的女人的眉黛一样,特地点了黑色,做出来的人工的黑子。名之曰beautiful spot(美人的黡子),漂亮透了。
也许有人想:这大概是,妓女,或者女优,舞女所做的事罢。堂堂乎穿着robe décolleté的礼装的lady们就这样。
故意在美的女人的脸上,做一点黑子的缘故,和日本的重视门牙上有些黑的瑕疵,以为可以增添少女的可爱相,是一样的。
如果摆出学者相,说这是应用了对照(contrast)的法则的,自然就不过如此。白东西的旁边放点黑的,悲剧中间夹些喜剧的分子,便映得那调子更加强有力起来。美学者来说明,道是effect(效果)增加了之故云。悲剧《玛克培斯》(Macbeth)的门丁这一场就是好例。并不粉饰也就美的白晰人种的皮肤上,既用了白粉和燕支加工,这上面又点上浓的黑色的beautiful spot去。粉汁之中,放一撮盐,以增强那甜味,这也就是异曲同工罢。
“浑然如玉”这类的话,是有的,其实是无论看怎样的人物,在那性格上,什么地方一定有些缺点。于是假想出,或者理想化出一个全无缺点的人格来,名之曰神,然而所谓神这东西,似乎在人类一伙儿里是没有的。还有,看起各人的境遇来,也一定总有些什么缺陷。有钱,却生病;身体很好,然而穷。一面赚着钱,则一面在赔本。刚以为这样就好了,而还没有好的事立刻跟着一件一件地出来。人类所做的事,无瑕的事是没有的,譬如即使极其愉快的旅行,在长路中,一定要带一两件失策,或者什么苦恼,不舒服的事。于是人类就假想了毫无这样缺陷的圆满具足之境,试造出天国或极乐世界来,但是这样的东西,在这地上,是没有的。
在真爱人生,而加以享乐,赏味,要彻到人间味的底里的艺术家,则这样各种的缺陷,不就是一种beautiful spot么?
性格上,境遇上,社会上,都有各样的缺陷。缺陷所在的处所,一定现出不相容的两种力的纠葛和冲突来。将这纠葛这冲突,从纵,从横,从上,从下,观看了,描写出来的,就是戏曲,就是小说。倘使没有这样的缺陷,人生固然是太平无事了,但同时也就再没有兴味,再没有生活的功效了罢。正因为有暗的影,明的光这才更加显著的。
有一种社会改良论者,有一种道德家,有一种宗教家,是无法可救的。他们除了厌恶缺陷,诅咒罪恶之外,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对于缺陷和罪恶如何给人生以兴味,在人生有怎样的大的necessity(必要)的事,都没有觉察出。是不懂得在粉汁里加盐的味道的。
酸素和水素造成的纯一无杂的水,这样的东西,如果是有生命的活的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倘是科学家在试验管中造出来的那样的水,我们可是不愿意尝。水之所以有甘露似的神液(nectar)似的可贵的味道者,岂不是正因为含着细菌和杂质的缘故么?不懂得缺陷和罪恶之美的人们,甚至于用了牵强的计策,单将蒸馏水一般淡而无味的饮料,要到我们这里来硬卖,而且想从人生抢了“味道”去。可恶哉他们,可诅咒哉他们!
听说,在急速地发达起来的新的都会里,刑事上的案件就最多。这就因为那样的地方,跳跃着的生命的力,正在强烈地活动着的缘故。我们是与其睡在天下太平的死的都会中,倒不如活在罪的都会而动弹着的。月有丛云,花有风,月和花这才有兴趣。叹这云的心,嗟这风的心,从此就涌出人生的兴味,也生出“诗”来。兼好法师喝破了“仅看花好月圆者耶”之后,还说——
男女之情,亦岂独谓良会耶?怀终不得见之忧;山盟竟破;独守长夜;遥念远天;忆旧事于芜家:乃始可云好色。(《徒然草》第一百三十七段)
不料这和尚,却是一个很可谈谈的人。
小心地不触着罪恶和缺陷,悄悄地回避着走的消极主义,禁欲主义,保守思想等,在人类的生活方法上,其所以为极卑怯,极孱头,而且无聊的态度者,就是这缘故。说是因为要受寒,便不敢出门的半病人似的一生,岂不是谁也不愿意送的么?
因为路上有失策,有为难,所以旅行才有趣。正在不如意这处所,有着称为“人生”这长旅的兴味的。正因为人类是满是缺陷的永久的未成品,所以这才好。一看见小结构地整顿成就了的贤明的人们之类,我们有时竟至于倒有反感会发生。比起天衣无缝来,鹑衣百结的一边,真不知道要有趣多少哩。
五 诗人勃朗宁
你们中间,可有谁可以拿石头来打这犯了奸淫的妇人的么?这样说的基督,是认得了活的真的人类了的诗人,艺术家;而且也是可为百世之师的大的思想家。较之一听到女教员和人私通,便仿佛教育界也已堕落了似的,嚷嚷起来的那些贤明的伪善者等辈,是差得远的殊胜伟大的人物。
人是活物;正因为是活着的,所以便不完全,有缺陷。一到完全之域,生命已经就灭亡。说出“创造的进化”来的哲学者也曾说过这事,诗人勃朗宁也反反复复地将这意思咏叹了许多次了。
善和恶是相对的话,因为有恶,所以有善的。因为有缺陷,所以有发达;惟其有恶,而善这才可贵。倘没有善和恶的冲突,又怎么会有进化,怎么会有向上呢?“现在的生活,是我们的结局,或者还是显示或爬或攀的人们的脚的出发点呢?看起来,这里有着各样的障碍。要在从低跳向高,却将绊脚的石头当作阶段的人,罪恶和障碍是不足惧的。”(勃朗宁作《环与书》第十卷《教王篇》,四〇七行以下。)因为有黑暗,故有光明;有夜,故有昼。惟其有恶,这才有善。没有破坏,也就没有建设的。现在的缺陷和不完全,在这样的意义上,确是人生的光荣。勃朗宁这样地想。对于人生的事实,始终总不是静底地看,而要动底地看的人,不失信于流动无碍的生命现象的勇猛精进的人,所当达到的结论,岂非正是这个么?
光愈强,就和强度相应,那影也更其暗。美的脸上的beautiful spot,用淡墨是不行的,总须比漆还要黑。人的性,是因为于善强,所以于恶也强。我们的生命,是经过着这善恶明暗之境,不断地无休无息地进转着的。
我不犯罪,所以好;诱惑是不敢接近的。说着这类的话,始终仅安于消极的态度的人们,使勃朗宁说起来,就是比恶人更其无聊得多的下等的人类。还有,无论在东洋,在西洋,教人“知足”的人们都不少,但是一到知足了的时候,或则其人真是满足了的时候,生命之泉可就早经干涸了。必须有不安于现在的缺陷和不完全,而不住地神往的心,希求的心,在人生才始有意义。在《弗罗连斯的古画》(Old Pictures in Florence)这一篇中,咏吉倭多(Giotto)道,“到了完全之域者,只有灭亡而已。”咏乐人孚格勒尔(Abt Vogler)则云,“地有破片的弧,全圆是在天上。”咏文艺复兴期的学者则云,“将‘现在’给狗子罢,给人则以‘永劫。’”这作者勃朗宁,在英国近代诸诗人中,是抱着最为男性底的壮快的人生观的人。和他同时的诗人而受了神明一般敬重的迪仪生(A. Tennyson)等辈,早经忘却了的今日,勃朗宁的作品虽然那辞句很是晦涩难解,而崇拜的人却日见其多者,就因为一个勇猛的理想主义的战士的态度,惹动了飞跃着的今人的心的缘故。
一不经意,拉出了勃朗宁这些人来,笔墨出轨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但是总而言之,正因为在“现在”有缺陷,大家嚷着“怎么办”这一点上,有着生活的意义的。即使明知是徒然,而还要希求的心,虽然苦恼,虽然惨痛,但倘没有这心,人生即无意味。缺陷的难得之味,也就在此。便是旅行去访名胜,名胜也许无聊到出于意料之外,然而在走到为止的路上,是有旅行的真味的。便是恋爱,也正在相思和下泪的中途有意味,一到了称为结婚这一个处所,则竟有人至于说,这已经是恋爱的坟墓了。与谢野夫人的新歌集《火之鸟》中有句云:
并微青的悲哀也收了进去,挣得丰饶了的爱的赋彩。
想到人间身之苦呀的时候,落下来的泪的甜味。
使雩俄(V. Hugo)说起来,则所谓人者,都受着五十年或六十年的死刑的缓办的,这缓办的期间,就是我们的一生。一休禅师也说过使人耽心的事,以为门松是冥途的行旅的一里冢,但在一个一个经过这些一里冢的路程上,不就有人生的兴味么?(译者注:门松是日本新年的门外装饰;一里冢是古时记里数的土堠,一里一个,或用树;今已无。)
艺术之类也如此。完成了的艺术,没有瑕疵,但也没有生命,只有死而已。因为已经嵌在定规里,一动也不能动的缘故。根本底改造的要求,即由此发生。去看雁治郎这些人的技艺,觉得巧是巧的。然而那也只能终于那么样,已经到了尽头的事,不是谁都看得出来么?砚友社以来的明治小说,被自然主义绝不费力地取而代之者,就因为尾崎红叶的作品已经成了完璧了。
六 近代的文艺
将文艺上的古典派和罗曼派之差,亚克特美(académie)风和近代风之异,都用了这缺陷之美的事来一想,颇有趣的。
以希腊、罗马的艺术为模范的古典派,是有着绝对美的理想的。那作品,是在寻求那不失整齐和均衡,严整的一丝不乱的完璧。是用了冷的理智来抑制情热,著重于艺术上的规范和法则的无瑕的作品。和这反对而起来的罗曼派的文艺,则是不认一切法则和权威的自由奔放的艺术。从古典派的见地说,则这是连形制之类也全不整顿的满是瑕疵的杂乱的艺术品。罗曼派的头儿沙士比亚(W. Shakespeare)的戏曲,就和希腊的古典剧正反对,是形制歪斜的不整的作品。“解放”的艺术,前途当然在这里;缺点是多的,唯其多,生命的力也显现得比较的强;其中所描写的自然和人生,都更加鲜明地跃动着。
与其是无瑕而完美的水晶,倒不如寻求满是瑕疵的金刚石的,是罗曼派。好在光的强烈。岂但闹beautiful spot的乱子而已么,说是无论是痘疤,是痣,是瞎眼,是独眼,什么都无妨,只愿意有那洋溢着“生命感”的有着活活泼泼的力的面貌。
然而一到比罗曼派更进一步的近代派的文艺,则就来宝贵这瑕疵,宝贵这缺陷,就要将这作为出售的货色,所以彻底得很。亚克特美风的人们装出不以为然的脸相,也非无故的。
心醉之后看人,虽痘疤也是笑靥。将痘疤单看作痘疤的时候,就是还没有彻骨地心醉着的证据。在真爱人生,要彻到人间味的底里去的近代人,则就在这丑秽的黑暗面和罪恶里,也有美,看见诗。因为在较之先前的古典派的人们,专以美呀善呀这些一部分的东西为理想,而不与丑和恶对面者尤其深远的意义上,就被人生的缺陷这东西惹动了心的缘故。以生命感,以现实感为根柢的前世纪后半以后的近代文艺,倘不竟至于此,是不满足的。
所以,自然派就将丑猥的性欲的事实,毫无顾忌地写了出来,赞美那罪和恶和丑,在文艺上创始了新的战栗的“恶之华”的诗人波特来尔(C. Baudelaire),被奉为恶魔派的头领了。确是斐列特力克哈理生(Frederic Harrison)罢,见了罗丹(A. Rodin)的巴尔札克(H. de Balzac)像,嘲为“污秽的崇拜”(Faulkult)。倘给他看了后期印象派的绘画,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
石头都要用毛刷来扫得干干净净的西洋人,未必懂得庭石的妙味罢。倘不是乖僻得出奇,并且将不干净的苔藓,当作宝贝的日本人,便不能领会得真的庭石的趣味。社会的缺陷和人类的罪恶,不就是这不干净的苔藓的妙味么?
所谓饮馔的通人,是都爱吃有臭味的东西的。倘若对于有臭味的东西不见得吃得得意,则无论是日本肴馔,是西洋肴馔,都未必真实地赏味着罢。
听说从日本向西洋私运东西的时候,曾有将货物装在泽庵渍物(译者注:用糠加盐所腌之萝卜。泽庵和尚所发明,故云。)的桶的底里的奸人。因为西洋的税关吏对于那泽庵渍物的异臭,即掩鼻辟易,桶底这一面就不再检查了。不能赏味那糠糟和泽庵渍物的气味者,纵使谈论些日本肴馔,也属无聊。还有,在西洋人,也吃各种有臭味的东西。便是caviare(译者注:盐渍的鱼子,)大抵的日本人也就挡不住。我想,倘不能对于那一看就觉得脏的称为Roquefort的干酪(cheese)之类,味之若有余甘者,是未必有共论西洋饮馔的资格的。
文艺家者,乃是活的人间味的大通人。倘不能赏鉴罪恶和缺陷那样的有着臭味的东西,即不足与之共语人间。四近的官僚呀教育家呀和尚呀这一辈,应该知道,倘不再去略略修业,则对于文艺的作品等,是没有张嘴的资格的。
七 聪明人
我所趁着的火车,拥挤得很利害。因为几个不懂事的车客没有让出坐位来的意思,遂有了站着的人了。这是炎热的八月的正午。
我的邻席上是刚从避暑地回来似的两个品格很好的老夫妇。火车到了一个大站,老人要在这里下车去,便取了颇重的皮包,站立起来。看车窗外面,则有一班不成样子的群众互相推排,竞奔车门,要到这车子里来乘坐。
老人将皮包搁在窗框上,正要呼唤搬运夫的时候,本在竞奔车门的群众后面的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洋装的男人,便橐橐地走近车窗下,要从老人的手里来接皮包。我刚以为该是迎接的人了,而老人却有些踌躇,仿佛不愿意将行李交给漠不相识的这男子似的。忽然,那洋装男人就用左手一招呼那边望得见的搬运夫,用右手除下自己戴着的草帽来,轻舒猿臂,将这放在老人原先所坐的位置上。老人对着代叫搬运夫的这男人道了谢,夫妇于是下车去了。
车里面,现在是因为争先恐后地拥挤进来的许多车客之故,正在扰嚷和混乱,但坐位总是不够,下车的人不过五六个,但上来的却有二三十人罢。
于是,那洋服的三十岁的男人,随后悠悠然进来了。我的隔邻而原是老人的坐位上,本来早已堂堂乎放着一顶草帽的,所以即使怎样混杂,大家也对于那草帽表着敬意,只有这一处还是空位。三十岁男人便不慌不忙将草帽搁在自己的头上,使同来的两个艺妓坐在这地方。说一句“多谢”或者什么,便坐了下去的艺妓的发油的异臭,即刻纷纷地扑进我的鼻子来。
踏人的脚,脚被人踏,推人,被人推,拚死命挤了进来的诸公,都鹄立着。
也许有些读者,要以为写些无聊的事罢,但是人间的世界,始终如此,我想,再没有别的,能比在火车和电车中所造成的社会的缩图更巧妙的了。
奋斗的结果,终于遭了鹄立之难的人们,也许要大受攻击,以为捣乱,或者不知道礼仪。假使那时误伤了谁,就碰在称为“法律”这一种机器上,恐怕还要问罪。而洋装的三十岁男人却正相反,也见得是悠扬不迫的绅士底态度罢,也可以说是帮助老人的大可佩服的男儿罢,而且在艺妓的意中也许尊为恳切的大少罢。将帽子飞进车窗去,于法律呀规则呀这些东西,都毫无抵触。他就这样子,巧妙地使那应该唾弃的利己心得了满足了。诚然是聪明人!
我对于这样的聪明人,始终总不能不抱着强烈的反感。
嚷着劳动问题呀,社会问题呀,从正面尽推尽挤的时候,就在这些近旁,不会有什么政客呀资本家呀的旧草帽辗转着的么?
我常常这样想:抡了厨刀,做了强盗,而陷于罪者,其实是质朴,而且可爱的善人;至少也是纯真的人。可恶得远的东西,真真可憎的东西,岂不是做了大臣,成了富翁,做了经理,尤其甚者,还被那所谓“世间”这昏瞆东西称为名流么?伊孛生(H. Ibsen)写在《社会之柱》(英译The Pillars of Society)里的培尔涅克似的人物,日本的社会里是很多;但是培尔涅克似的将罪恶告白于群众之前者,可有一个么?他们不入牢狱,而在金殿玉楼中扬威。倘以为这是由于各人的贤愚和力量之差,那可大错了;也不独是运的好坏之差。其实,是因为人类的社会里,有大缺陷,有大漏洞的缘故。
所谓“盖棺论定”这等话,诳人罢了。如果那判断者仍是人们,仍是世间的时候,也还是不行。用了往昔的宗教信徒的口吻说起来,则倘不是到了最后的审判这一日,站在神的法庭上,会明白什么呢?
对于我们的彻底底本质底的第一义底生活,真能够完完全全地,作为准则的道德,法律,制度和宗教,在人类的文化发达的现今的程度上,是还未成就的。或者永远不成就也难说。就用随时敷衍的东西,姑且对付过去的,是现在的人类生活。劳工资本关系,治安警察法,陪审制度,妇女问题,将这些东西玩一通,能成什么事?倘不是再费上帝的手,就请将“人”这东西从新改造一通,是到底不见得能成气候的。
虽然这样,——不,惟其这样,人生是有趣的,有意味的。于我们,有着生活的功效的。思想生活和艺术生活的根源,也即从这里发生。再说一回:看缺陷之美罢!
八 呆子
将“好人物”,“正直者”,这样体面的称呼,当作“愚物”,“无能者”这些极其轻蔑的意义来使用的国语,大约只有日本话罢。我们还应该羞,还应该夸呢,恰如home或gentleman这类言语,英语以外就没有,而盎格鲁索逊人种即以此为夸耀似的?
想起来,现今的日本,是可怕的国度。倘不象前回所说那样,去坐火车时,将旧草帽先行滚进去,就会如我辈一样困穷,或则受人欺侮;尤其甚者,还有被打进监牢里去的呢。我想,真是当祸祟的时代,生在祸祟的国度里了。
无论看那里,全是绝顶聪明人。日本今日第一必要的人物,也不是谋土,也不是敏腕家,也不是博识家,这样的多到要霉烂了。最望其有的,只是一直条的热烈而无底的呆子。倘使迭阿该纳斯(Diogenes)而在现今的日本,就要大白天点了怀中电灯,遍寻这样的呆子了罢。
特地出了王宫,弃了妻子,走进檀特山去的释迦,是大大的呆子。被加略的犹大所卖,遭着给家狗咬了手似的事情之后,终于处了磔刑的基督,也是颇大的呆子。然而这样的呆子之大者,不独在日本,就是现今的世界上,也到底没有的。纵使有,也一动不得动罢。不过从乡党受一些那是怪人呀偏人呀疯子呀之类的尊称,驯良地深藏起来而已罢。然而,我想,不得已,则但愿有个嘉勒尔(Th. Carlyle),或伊孛生,或者托尔斯泰那样程度的呆子。不,即使不过一半的也好,倘有两三个,则现今的日本,就象样地改造了罢,成了更好的国度了罢,我想。
所谓呆子者,其真解,就是踢开利害的打算,专凭不伪不饰的自己的本心而动的人;是决不能姑且妥协,姑且敷衍,就算完事的人。是本质底地,彻底底地,第一义底地来思索事物,而能将这实现于自己的生活的人。是在炎炎地烧着的烈火似的内部生命的火焰里,常常加添新柴,而不怠于自我的充实的人。从聪明人的眼睛看来,也可以见得愚蠢罢,也可以当作任性罢。单以为无可磋商的古怪东西还算好,也会被用auto—da—fé的火来烧杀,也会象尼采(F. Nietzsche) 一样给关进疯人院。这就因为他们是改造的人,是反抗的人,是先觉的人的缘故。是为人类而战斗的Prometheus的缘故。是见得是极其危险的恶党了的缘故。是因为没有在因袭和偶像之前,将七曲的膝,折成八曲的智慧的缘故。是因为超越了所谓“常识”这一种无聊东西了的缘故。是因为人说右则道左,人指东则向西,真是没法收拾了的缘故。而这也就是豫言者之所以为豫言者,大思想家之所以为大思想家;而且委实也是伟大的呆子之所以为伟大的呆子的缘故。
这样的大的呆子,未必能充公司人员;倘去做买卖,只好专门折本罢。官吏之类,即使半日也怎么做?要当冥顽到几乎难于超度的现今的教育家,那是全然不可能的。然而试想起来,世界总专靠着那样的大的呆子的呆力量而被改造。人类在现今进到这地步者,就因为有那样的许多呆子之大者拚了命给做事的缘故。宝贵的大的呆子呀!凡翻检文化发达的历史者,无论是谁,都要将深的感谢,从衷心捧献给这些呆子的!
并且又想,democratic的时代,决不是天才和英雄和豫言者的时代了。现在是群集的时代;是多众的时代;是将古时候的几个或一个大人物所做的事业,聚了百人千人万人来做的时代。我们在现今这样的时代里,徒然翘望着释迦和基督似的超绝的大呆子的出现,也是无谓的事。应该大家自己各各打定主意,不得已,也要做那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呆子。这就是自己认真地以自己来深深地思索事物;认真地看那象书样子的书;认真地学那象学问样子的学问,而竭了全力去做那变成呆子的修业去。倘不然,现今的日本那样的国度,是无可救的。
我虽然自己这样地写;虽然从别人,承蒙抬举,也正被居然蔑视为呆子,受着当作愚物的待遇;悲哀亦广哉,在自己,却还觉得似乎还剩着许多聪明的分子。很想将这些分子,刮垢除痂一般扫尽,从此拚了满身的力,即使是小小的呆子也可以,试去做一番变成呆子的工夫。倘不然,当这样无聊的时代,在这样无聊的国度里,徒然苟活,就成为无意义的事了。
九 现今的日本
“与其遇见做着呆事的呆子,不如遇见失窃了小熊的牝熊”。这是《旧约》的《箴言》中的句子。日本的古时候的英雄,也曾说:再没有比呆子更可怕的东西。在世间,不是还至于有“呆气力”这一句俗谚么?
有小手段,长于技巧的小能干的人;钻来钻去,耗子似的便当的汉子;赶先察出上司的颜色,而是什么办事的“本领”的汉子。在这样的人物,要之,是没有内生活的充实,没有深的反省,也没有思索的。轻浮,肤浅,浅薄,没有腰没有腹也没有头,全然象是人的影子。因为不发底光,也没有底力,当然不会发出什么使英雄失色的呆气力来。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恍恍忽忽,摇摇荡荡,跄跄踉踉的。假使有谁来评论现代的日本人,指出这恍恍忽忽摇摇荡荡的事的时候,则我们可确有否认这话的资格么?我想,没有把握。
近日的日本,这摇摇荡荡跄跄踉踉尤其凶。先前,说是米贵一点,闹过了。然而,在比那时只隔了两年的今日,虽然比闹事时候,又贵上两三百钱,而为我们物质生活的根本的那食物的价目,竟并不成为集注全国民的注意的大问题;或者还至于显出完全忘却了似的脸相。接着,就嚷起所谓劳动问题来了,然而连一个的劳工联合还未满足地办好之间;这问题的火势也似乎已经低了下去。democracy这句话,格言似的连山陬海澨都传遍,则就在近几时。然而便是紧要的普通选举的问题,前途不也渺茫么?彼一时此一时,倘有对于宛然小户娘儿们的歇斯底里似的这现象,用了陈腐平凡的话,伶俐似的评为什么易热故亦易冷之类者,那全然是错的。虽说“易热”,但最近四五十年来,除了战争时候,日本人可曾有一回,为了真的文化生活,当真热过么?真的热,并不是花炮一般劈劈拍拍闹着玩的。总而言之,就因为轻浮,肤浅的缘故。单是眼前漂亮,并没有达到彻底的地方。挂在中间,微温,妥协底,敷衍着,都是为此。换了话说,就是没有呆子的缘故;蠢人和怪人太少的缘故。
然而,这也可以解作都人和村人之差。正如将东京人和东北人,或者将京阪人之所谓“上方者”和九州人一比较,也就知道一样,都人的轻快敏捷的那一面,却可以看见可厌的浮薄的倾向。村人虽有钝重迂愚的短处,而其间却有狂热性,也有执着力,也有彻底性,就象童话的兔和龟的比较似的。
思想活动和实行运动是内生命的跃进和充实的结果,所以,这些动作,是出于极端地文化进步了的民族,否则,就出于极端地带着野性的村野的国民。两个极端,常是相等的。(但野蛮人又作别论,因为和还没有自己思索事物的力量的孩子一样,所以放在论外。)向现今世界的文明国看起来,最俨然地发挥着都人的风气和性格者,是在今还递传着腊丁文明的正系的法兰西人。所以从法兰西大革命以来,法国人总常是世界的新思潮新倾向的主动者,指导者,看见巴黎的风俗,便下些淫靡呀颓废呀之类的批评的那一辈,其实是什么也不懂的。
但是,和这全然正反对,说起文明国中带得野性最多的村人来,究竟是那一国呢?
十 俄罗斯
这不消说,是俄罗斯。从地理上说,是在欧洲的一角,从历史上说,是有了真的文化以来不过百年。斯拉夫人种,确是文明世界的田夫野人也。这村民被西欧诸国的思潮所启发,所诱导,发挥出村民的真象村民,而且呆子的真象呆子的特色,于是产生了许多陀思妥夫斯奇(F. Dostoyevski),产生了许多托尔斯泰了。
在我,俄文是一字也不识,不过靠着不完全的法译和英译,将前世纪的有名的戏曲和小说,看了一点点,所以议论俄罗斯的资格,当然是没有的。虽是当作专门买卖的文学,而对于俄罗斯最近的作品,也完全不知道。看看新闻纸上的外国电报,总有些什么叫作过激派的莫名其妙的话,但都是似乎毫不足信,而且统统是断片底的报道,一点也看不出什么究竟是什么来。俄国人现在所想,所做的事,究竟是善的还是恶的,是正当还是不正当,在一个学究的我,也还是连判断,连什么,都一点没有法。现下,bolsheviki这字,记得在一本用英文写的书里面,曾说那意义是more即“更多”。但在日本语,为什么却译作过激派了呢?第一从那理由起首,我就不明白。想起来,也未必有因为别有作用,便来乱用误译曲译的横暴脚色罢,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总说,对于bolsheviki还有mensheviki(少数党,)是民主底社会主义的稳和派,但其中的事情,也知道得不详细。然而,倘若将多数党这一个字译作过激派要算正当,则在日本,也将多数党称为过激派,如何?听说,近来在支那,采用日本的译语很不少。而独于bolsheviki,却不取过激派这一个希奇古怪的译语,老老实实地就用音译的。
象我似的多年研究着外国语的人,是对于这样无聊的言语的解释,也常要非常拘执的,但这且不论,独有俄罗斯,却真是看不准的国度。就是去读英、美的杂志,独于俄国的记事和论说,也看不分明。前天也读了一种英国的评论杂志,议论过激派的文章两篇并列着,而前一篇和后一篇,所论的事却正相反对的。这样子,当然不会有知道真相的道理。
然而在这里,独有一个,为我所知道的正确的事实。这就是,称为世界的强国而耀武扬威的各国度,不料竟很怕俄国人的思想和活动这一个事实。就是很怕那既无金钱,也没了武力的俄国人这一个不可解不可思议的事实。其中,有如几乎要吐出自己的国度是世界唯一的这些大言壮语的某国,岂不是单听到俄罗斯,也就索索地发抖,失了血色么?仅从俄国前世纪的思想和艺术推测起来,我想,这也还是村民发挥着那特有的野性,呆子发挥着那呆里呆气和呆力量罢。所可惜者,那内容和实际,却有如早经聪明慧敏的几个日本的论者所推断一般,竟掉下那离开文明发达的路的邪道去,陷入了畜生道了罢。也许是苟为忠君爱国之民,即不该挂诸齿颊的事。此中的消息,在我这样迂远的村夫子,是什么也不懂的。
我不知道政治,然而在那国度里,于音乐生了格令加(M. I. Glinka)路宾斯坦因(Rubinstein)兄弟,卡伊珂夫斯奇(P. I. Tchaikovsky)似的天才,于文学出了都介涅夫(I. Turgeniev)戈理奇(Maxim Gorky)阿尔志跋绥夫(M. Artzibashev)等,一时风动了全世界的艺术界者,其原因,我自信有一层可以十足地断言,就是在这村民的呆气力。
十一 村绅的日本呀
都人和村民,这样一想,现今的日本人原也还与后者为近。近是近的,但并非纯粹的村民。要之,承了德川文明之后,而五十年间又受着西洋文明的皮相的感化,而且在近时,托世界大战的福,国富也增加一点了。说起来,就是村民的略略开通一点的,也可以叫作村落绅士似的气味的东西。就象乡下人进了都会,出手来买空卖空或者屯股票,赚了五万十万的钱,得意之至模样。既无都人的高雅,也没有纯村民的热性和呆气力。中心依然是霉气土气的村民,而口吻和服装却只想学先进国的样。朝朝夜夜,演着时代错误的喜剧,而本人却得意洋洋,那样子多么惨不忍见呵。唉唉,村绅的日本呀,在白皱纱之流的兵儿带上拖着的金索子,在泥土气还未褪尽的指节凸出的手指上发闪的雕着名印的金戒指,这些东西,是极其雄辩地讲着你现在的生活的。
唉唉,村绅的日本呀,村绅的特色,是在凡事都中途半道敷衍完,用竹来接木。象呆子而不呆,似伶俐而也不伶俐,正漂亮时而胡涂着。那生活,宛如穿洋服而着屐子者,就是村绅。
唉唉,村绅的日本呀,向你谈些新思想和新艺术,我以为还太早了。假使一谈,单在嘴上,则如克鲁巴金(P. Kropotkin)呀,罗素(B. Russell)呀,马克斯(K. Marx)呀等类西洋人的姓氏,也会记得的罢;内行似口气,也会小聪明地卖弄的罢。但在肚子里,无论何时,你总礼拜着偶像。你的心,无论怎样,总离不开因袭。你并不想将Taboo忘掉罢。怀中的深处还暗藏着生霉的祖传的淀屋桥的烟袋,即使在大众面前吸了埃及的金口烟卷给人看,会有谁吃惊么?
唉唉,村绅的日本呀,说是你不懂思想和宗教和艺术,因而愤慨者,也许倒是自己错。想起来,做些下流的政治运动,弄到一个议员,也就是过分的光荣了。然而象你那样,便是政治,真的政治岂不是也不行么?惘然算了世界五大强国之一,显出确是村绅似的荣耀来,虽然好,但碰着或种问题,却突然塌台,受了和未开国一样看待了。这不是你将还不能在世界的文化生活里入伙的事,俨然招供了么?巧妙地满口忠君爱国的人们,却不以这为国耻,是莫名其妙的事。
我就忠告你罢。并不说死掉了再投胎,但是决了心,回到村民的往昔去。而且将小伶俐地彷徨徘徊的事一切中止,根本底地,彻底底地,本质底地,再将自己从新反省过,再将事物从新思索过才是。而且倘不将想好的事,出了村民似的呆子的呆气力,努力来实现于自己的生活上,是不中用的。股票,买空卖空,金戒指,都摔掉罢!
唉唉,村绅的日本呀,你如果连这些事也不能,那么再来教你罢:回到孩子的往昔去。自己秉了谦虚之心,想想八十的初学,而去从师去。学些真学问,请他指点出英、法的先辈们所走的道路来。不要再弄杂志学问的半生不熟学问了,热心地真实地去用功罢。而且,什么外来思想是这般的那般的,在并不懂得之前,就摆出内行模样的调嘴学舌,也还是断然停止了好。
唉唉,村绅的日本呀,倘不然,你就无可救。你的生活改造是没有把握的。前途已经看得见了。
写着之间,不提防滑了笔,成了非常的气势了。重读一遍,连自己也禁不住苦笑,但这样的笔法,在意以为essay这一种文学是四角八面的论文,意以为村学究者,乃是从早到夜,总抡着三段论法的脚色的诸公,真也不容易看下去罢。我还有要换了调子,写添的事在这里。
十二 生命力
日本人比起西洋人来,影子总是淡。这就因为生命之火的热度不足的缘故。恰有贱价的木炭和上等的石炭那样的不同。做的事,成的事,一切都不彻底,微温,挂在中间者,就是为此。无论什么事,也有一点扼要的,但没有深,没有力,既无耐久力,也没有持久性。可以说“其淡如水”罢。
可以用到五年十年的铁打的叉子(fork)不使用,却用每日三回,都换新的算做不错的杉箸者,是日本流。代手帕的是纸,代玻璃门的是纸隔扇之类,一切东西都没有耐久性。日本品的粗制滥造,也并不一定单是商业道德的问题,怕是邦人的这特性之所致的罢。
在西洋看见日本人,就使人索然兴尽,也并非单指皮肤的白色和黄色之差。正如一个德国人评为Schmutzig gelb(污秽的黄色)那样,全然显着土色,而血色很淡,所以不堪。身矮脚短,就象耗子似的,但那举止动作既没有魄力,也没有重量。男子尚且如此,所以一提起日本妇人,就真是惨不忍睹,完全象是人影子或者傀儡在走路。而且,男的和女的,在日本人,也都没有西洋人所有的那种活泼丰饶的表情之美;辨不出是死了还是活着,就如见了蜜蜡做的假面具一般。这固然因为从古以来,受了所谓武士道之类的所谓“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这些抑制底消极底的无聊的训练之故罢,但泼剌的生气在内部燃烧的不足,也就证明着。
欧洲的战争,那么样费了人命和财币,一面将那面打倒,击翻,直战到英语的所谓to the knock—out(给站不起)这地步了。诚然有着毒辣的彻底性。一看战后法兰西对德国的态度,此感即尤其分明。然而,日俄战争的日本,则虽然赶先开火,毕毕剥剥地闹了起来,到后来,两三年就完了。战争是中途半道。悬军长驱,直薄敌人的牙城么,就在连敌人的大门口还没有到的奉天这些地方收梢。也并非单因为国力的不支而已,是小聪明地目前漂亮,看到差不多的地方就收场,回转。象那世界战争似的呆样,无论如何,总是学不到的是日本人。因为是将敌人半生半杀着就放下的态度,所以俄罗斯倘没有成为现在这样状态,也许就在今日,正重演着第二回的日、俄战争了。
战争那样的野蛮行为,可以置之不论,但我们在精神生活社会生活上,一碰到什么问题的时候,也还是将这半生半杀着就算完。打进那彻底底的解决去的,必须的生命力,是在根本上就欠缺的。
日本人总想到处肩了历史摆架子,然而在日本,不是向来就没有真的宗教么?不是也没有真的哲学么?其似乎宗教,似乎哲学的东西,都不过是从支那人和印度人得来的佛教和儒教的外来思想。其实,是借贷,是改本。要发出彻底底地解决的努力来,则相当的生命力和呆气力都不够,只好小伶俐地小能干地半生半杀了就算完,在这样的国民里,怎么能产生那震动世界的大思想,哲学,宗教呵!又怎么会有给与人类永远的幸福的大发明,大发见呵!
今也,正当世界的改造期了,日本人也还要反复这半生半杀主义么?也还不肯切实,诚恳,而就用妥协和敷衍来了事么?
十三 思想生活
伤寒病菌侵入人体,于是其人的肉体的生活力,即与这魔障物相接触而战争。因战争,遂发热。所以生活力愈强的人,这热也愈高,那结果,却是体质强健者倒容易丧命。的确与否不得而知,但我却曾经听到过这样的话,并且以为很有趣。
生命力旺盛的人,遇着或一“问题”。问题者,就是横在生命的跃进的路上的魔障。生命力和这魔障相冲突,因而发生的热就是“思想”。生命力强盛的人,为了这思想而受磔刑,被火刑,舍了性命的例子就很不少。而这思想却又使火花迸散,或者好花怒开,于是文学即被产生,艺术即被长育了。
在生命力的贫弱者,所以,就没有深的思想生活。思想不深的处所,怎么会产出大的文学和大的艺术来呢?仅盛着一二分深的泥土的花盆里,不是不会有开出又大又美的花的道理的么?
去年暮秋的或一晚,看过冈崎公园的帝国美术展览会的归途中,来访我的书斋的一个友人说:“一想到现今的日本所产生的最高的艺术,不过是那样的东西,就使人要丧气。”
我回答说:“即使怎样丧气,花盆里缺少泥土,没有法子的。而且,想大加培植的人,不是一个也没有么?假使有之,但不与这样的呆子来周旋,不正是现在的日本人的生活么?单是浮面上的聪明人特别多……。”
只要驯良地做着数学和哲学的教员就完事了,却偏要将本分以外的事,去思索,去饶舌,以致在战时关到监牢里去的罗素,从聪明人的眼睛看起来,也许不见得是很聪明的脚色罢。然而他那近著《社会改造的根本义》(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却如日本也已流传着那样,确是很有意味的书。罗素所用的是非常简单的论法,将人间所做的一切,都以冲动来说明。诚不愧为英吉利的思想家,那不说迂曲模胡的话这一点,是极痛快的。
“我们的活动的若干,是趋向于创作未有的事物,其余的则趋向于获得或保持已有的事物。创作冲动的代表,是艺术家的冲动;占有冲动的代表,是财产的冲动。所以,创作冲动做着最紧要的任务,而占有冲动成为最小了的生活,就是最上的生活。” (罗素《社会改造的根本义》二三四页。)
用了罗素的口吻说,则日本人等辈,冲动性是萎缩着的。而其微弱的冲动性,又独向财产的占有冲动那一面,动作得最多;至于代表创作冲动的艺术活动等,却脉搏已经减少了。使罗素说起来,这是最坏的生活,这就是村绅之所以为村绅的原因。
不独是文学和艺术,现在世界的大势,是政治和外交也已经进步,不象先前似的,单是手段和眼力了。劳动问题已非工场法之类所能解决,国际联盟也难于仅以外交公文的往复完事了。因为文化生活的一切活动,都以思想生活这东西做着基础的缘故。责备日、俄战争前后的日本的外交,以为拙劣者,只有那时的日本的新闻,我们却屡次看见外国的批评家称赞着以前的日本外交的巧妙。是的,巧妙者,因为不过是手段,敏捷者,因为不过是眼力的缘故。因为照例的小聪明人的小手艺,很奏了一点功效的缘故。看见了这回讲和会议的失败,也有人评论,以为是日本人不善于宣传运动之所致的。但并无思想者,又宣传些甚么呢?即使要宣传,岂不是也并无可以宣传的思想么?没有可说的肚子和头的东西,即使单将嘴巴一开一闭地给人看,不是也无聊得很么?
将在公众之前弄广长舌这些事,当作恶德者,是日本的习惯。倘要在小房子里敷衍,那是很有些有着大本领的。所谓在集会上议决,单是表面的话,其实不过是几个阴谋家在密室中配好了的菜单。好在是几百年来相信着“口为祸之门”而生活下来的日本人,是在专制政治之下,夺去了言论的自由,而几世纪间,毫不以此为苦痛的不可思议的人种。那结果,第一,日本语这东西就先不发达,不适于作为公开演说的言语了。在这一点上,最发达的是世界上最重民权自由的盎格鲁索逊人种的国语。意在养成gentleman的古风的堪勃烈其和恶斯佛大学等,当作最紧要的训练的是讨论。在日本,将发表思想的演说和文章,当作主要课目的学校,在过去,在现在,可曾有一个呢?便是在今日,不是还至于说,倘在演说会上太饶舌了,教师的尊意就要不以为然么?无论什么东西,在不必要的地方就不发达。日本语之不适于演说,日本之少有雄辩家者,就因为没有这必要的缘故。和英语之类一比较,这一点,我想,实在是可以惭愧的。(别项英语讲演《英语之研究》参照。)
日本语这东西,即此一点,就须改造了。向着用这日本语的日本人,催他到巴黎的中央这类地方,以外国语作宣传运动去,那也许是催他去的倒反无理罢。
思想是和金钱相反的,愈是用出去,内容就愈丰饶;如果不发表,源泉便涸竭了。单从这一点看起来,日本人的思想生活岂不是也就非贫弱不可么?
日本人不以真的意义读书,也是思想生活贫弱的一个原因罢。倘以为读书是因为要成博学家之类,那是无药可医。为什么不去多读些文学书那样的无用之书的?
十四 改造与国民性
为了“但愿平安”主义的德川氏三百年的政策之故,日本人成为去骨泥鳅了。小聪明人愈加小聪明,而不许呆子存在的国度,于是成就了。单是擅长于笔端的技巧者,即在艺术界称雄,连一篇演说尚且不甚高明者,即在政党中拜帅的不可思议的立宪国,于是成就了。
我说:这是因为德川政策的缘故。为什么呢?因为一查战国时代的事,日本人原是直截爽快得多的;原是更彻底底地,并不敷衍的。
但是,概括地说起来,则无论怎么说,日本人的内生活的热总不足。这也许并非一朝一夕之故罢。以和歌俳句为中心,以简单的故事为主要作品的日本文学,不就是这事的明证么?我尝读东京大学的芳贺教授之所说,以乐天洒脱,淡泊萧洒,纤丽巧致等,为我国的国民性,辄以为诚然。(芳贺教授著《国民性十论》一一七至一八二页参照。)过去和现在的日本人,确有这样的特性。从这样的日本人里面,即使现在怎么嚷,是不会忽然生出托尔斯泰和尼采和伊孛生来的。而况沙士比亚和但丁和弥耳敦,那里会有呢。
世间也有些论客,以为这是国民性,所以没有法。如果象一种宿命论者似的,简直说是没有法了,这才是没有法呵。绝对难于移动的不变的国民性,究竟有没有这样的东西,姑且作为别一问题,而对于国民性竭力加以大改造,则正是生活于新时代的人们的任务。喊着改造改造,而只嚷些社会问题呀,妇女问题呀,什么问题呀之类,岂不是本末倒置么?没有将国民性这东西改造,我们的生活改造能成功的么?
我说:再多读些。我说:再多吃些;再多说些。我说:再多吃些可口的好东西。我说:并且成了更呆更呆的呆子,深深地思索去。这些事情,先该是生活改造的第一步。根本不培植,会生出什么来呢!
现在还铺排些这样陈腐平凡的话,我很觉得羞惭,也以为遗憾。我决不是得意地写出来的。
追忆起来,千八百六十年之春,约翰洛斯庚(John Ruskin)搁了他那不朽的大著《近代画家论》(Modern Painters)之笔了。从千八百四十三年第一卷的属稿起,至此十七年,第五卷遂成就。在这十七年中,又作了《建筑的七灯》(S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又作了《威尼斯之石》(Stones of Venice);又作了《拉斐罗前派》(Pre—Raphaelitism),大为当时的新艺术吐气。此外公表的议论和讲演还很多。他的不断的努力终于获报,那时艺术批评家洛斯庚的名声,就见重于英国文坛了。这是洛斯庚四十岁的时候。
他突然转了眼光。他暂时离开“艺术之宫”,出了“象牙之塔”,谈起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来了,开手就将essay四篇载在《康锡耳杂志》(Cornhill Magazine)上,这就是《寄后至者》(Unto this Last)的名著。近时,我的友人石田宪次君已经将这忠实地译出,和他一手所译的嘉勒尔的《过去和现在》(Past and Present),一同行世了。
洛斯庚在这四篇文字中,和当时的风潮反抗,解说“富”是怎样的东西。并说灵的生活,以示富与人生的关系。洛斯庚是想到了艺术的民众化,社会化,又觉得当社会昏蒙丑恶时候,仅谈艺术之无谓,所以写这四篇的。但世间都不理。俗众且报之以嘲骂,书店遂谢绝他续稿的印行。这和他此后为劳动问题而作的各种书,洛斯庚还至于不能不从当时的俗众们受了“危险的革新论者”(dangerous innovator)这一个不甚好听的徽号。
然而洛斯庚的经济说,却有千古的卓见,含着永久的真理的。但使对于经济问题毫没有什么素养和心得的我来说,我却劝读者不如去看英国的以现代经济学者称一方之雄的荷勃生(J. A. Hobson)的研究《社会改良家洛斯庚》(John Ruskin,Social Reformer)去。这正月,我也四十岁了。就是近世英国最大思想家之一的洛斯庚做了《寄后至者》的那四十岁。但因为生来的钝根和懒惰,在我,竟一件象样的事也没有做。既不能写洛斯庚似的出色的文章,也没有以那么伟大的头脑来观照自然和人生的力量,仍然不过是一个村夫子而已。幸而还有自知之明,所以仍准备永远钻在所谓“文艺研究”这小天地里。准备固然是准备的,然而一看现在的日本的社会,也还是时时要生气,心里想:如果这模样,须到什么时候,才生出大的文学和艺术来呢?无端愤慨,以为根本不加改善,则终究归于无成者,也就为了这缘故。象我辈似的,即使怎样跳出“象牙之塔”来,伎俩也不过如此,那是自己万分了然的,但是看了那些将思想当作危险品,以演剧为乞儿的游戏,脱不出顽冥保守的旧思想的人们,却实在从心底里气忿。所以虽然明知道比起洛斯庚之流所做的事来,及不到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不,并且还及不到万分之一,也要从“象牙之塔”里暂时一伸颈子,来写这样的东西了。
十五 诗三篇
我不想讲什么道理,还是谈诗罢。
诗三篇,都是勃朗宁的作品。作为根柢的中心思想是同一的,这诗圣的刚健而勇猛,而又极其壮快的人生观,就在其中显现着。
在《青春和艺术》(Youth and Art)里所说的,是女的音乐家和男的雕塑家两个,当青年时,私心窃相爱恋,而两皆犹豫逡巡,终于没有披沥各人的相思之情的末路的惨状。说的是女人,是追忆年青的往日,对于男的抱怨之言。
还在修业的少年雕塑家,正当独自制作着的时候,却从隔路的对面的家里,传出女的歌唱和钢琴声来。那女子的模样,是隔窗依稀可见的,但没有会过面。这事不知怎样,很打动了这寂寞的青年的心了。女的那一面,也以为如果掷进花朵来,即可以用眼光相报。春天虽到,而两人的心都寂寞。女的是前年秋季到伦敦来修业,豫备在乐坛取得盛大的荣名的。
藏着缠绵之情,两人都踌蹰着,而时光却逝去了。男的又到意大利研究美术去,后来大有声名,列为王立美术院之一员。且至于荷了授爵的荣耀。
女的后来也成了不凡的音乐家,有名于交际界,其间有一个侯爵很相爱,不管女的正在踌蹰着,强制地结了婚了。
这侯爵夫人和声名盖世的雕刻家,在交际场中会见了。这时候,女的羞得象一个处女。
世间都激赏这两人的艺术好,然而两人的生活是不充实的,即使叹息,也并不深,即使欢笑,心底里也并不笑。他们的生活是补钉,是断片。
Each life’s unfulfilled,you see;
It hangs still,patchy and scrappy.
——Youth and Art XVI.
他们两个的艺术里面,所以,缺少力量;总有着什么不足的东西。这就因为应该决心的事情,没有决心的缘故;奋然直前,鬼神也避易的,而他们竟没有直前的缘故。到了现在,青春的机会可已经不知道消失在那里了。
勃朗宁还有刺取罗马古诗人的句子,题曰《神未必这样想》(Dis Aliter Visum)的一篇诗,也有一样的意思。这是愤怒的女子,谴责先前的恋人的话。正如今夜一样,十年以前,他们俩在水滨会见了。女的还年青,男的却大得多,因此也多有了所谓“思虑”“较量”这些赘物。男的也曾经想求婚,但还因为想着种种事,踌躇着。例如这女子还不识世故呀,年纪差得远,将来也有可虑呀之类,怀了无谓的杞忧,男的一面,竟没有决行结婚的勇气。事情就此完结了。待到十年后的今日,男的还是单身,但和ballet(舞曲)的女伶结识着;女的却以并无爱情的结婚,做了人妻了。岂但因为男的一面有了思虑较量这些东西,这两人的生活永被破坏了呢,其实是现在相牵连的四人的灵魂,也统统为此沦灭。在男人,固然自以为思虑较量着罢,但诗圣却用题目示意道:“神未必这样想。”
凡有读这两篇诗的人们,该可以即刻想起作者勃朗宁这人的传记的一种异采罢。
诗人勃朗宁是通达的人,是信念的人;有着尽够将自己的生活,堂皇地真实地来艺术化的力量,总不使“为人的生活”和“为艺术家的生活”分成两样的。这就因为在他一生的传记中,并没有所谓“自己分裂”那样的惨淡的阴影的缘故。当初和女诗人伊利沙伯巴列德相爱恋,而伊利沙伯的父亲不许他们结婚。于是两人就随便行了结婚式,从法兰西向意大利走失了。虽说这病弱的女诗人比丈夫短命,但勃朗宁夫妻在意大利的十六年间的结婚生活,却真是无上之乐的幸福者。和遭着三次丧妻的不幸的弥耳敦相对照,其为幸福者,是至于传为古今文艺史上的佳话的。试一翻夫妻两诗人的诗集,又去看汇集着两人的情书的两卷《书翰集》,则无论是谁,都能觉到这结婚生活的幸福,是根本于勃朗宁的雄健的人生观的罢。在怀着不上不下的杞忧,斤斤于思虑较量的聪明人,那“走失”,也就是万万做不出来的技艺。
较之上文所举的两篇更痛快,更大胆,可以窥见勇决的勃朗宁对于人生的态度者,是那一篇《立像和胸像》(The Statue and the Bust)。每当论勃朗宁之为宗教诗人,为思想家的时候,道学先生派的批评家往往苦于解释者,就是这一篇。
事情要回到三百多年的往昔去。意大利弗罗连斯的望族力凯尔提(Riccardi)家迎娶新妇了。
在高楼的东窗,侍女们护卫着,俯瞰着街上广场的是新妇。忽然间,瞥见了缓缓地加策前行的白马银鞍的贵公子了。
“那品格高华的马上人是谁呢?” 新妇赧着颜这样问。侍女低声回答说,“是飞迪南特(Ferdinand)大公呵。”
过路的大公也诧异地向窗仰视,探问她是什么人,从者答道,“那是新近结婚的力凯尔提家的新妇。”
当大公用恋人的眼,仰看楼窗的时候,宛如初醒的人似的,新妇的眼也发了光,——她的“过去”是沉睡。她的“生,”从这时候才开始。从因爱生辉的四目相交的这刹那起,她这才苏醒了。
是夕,大张新婚的飨宴,大公也在场。大公看见华美的新夫妇近来了。这瞬间,大公和新妇觌面了。依那时的宫庭的礼仪,大公遂赐臣僚力凯尔提家的新妇以接吻。
这真不过是一瞬间。在这瞬息中,两人该不能乘隙交谈的,但在垂头伫立的新郎,却仿佛听到一句什么言语了。
是夜,新郎新妇在卧室的灯影下相对的时候,男的便宣言:到死为止,不得走出宅外一步去;只准从东窗下瞰人世,象那寺中的编年记者似的。
“遵命,”口头是回答了,但新妇的心中,却有别的回答在:和这恶魔,再来共这夜么?在晚祷的钟声未作之前,脱离此间罢,扮作侍从者模样,逃走是很容易的。——但是,明日却不可。(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眼光凝滞了。)父亲也在这里,为了父亲,再停一日罢。单是只一日。大公的经过,明天也一定可以看见的罢。
在床上这样想,她翻一个身,便睡去了。谁都如此,事情决定,说是明天,便睡去,这新妇也如此的。
这一夜,大公那一面也在想:纵使这幸福的杯,在精神和肉体上怎样地价贵,或怎样地价廉,也还是一饮而尽罢。明日,便召了趋殿的新郎,请新妇到沛忒拉雅(Petraya)的别邸中,去度新婚的佳日。但新郎却冠冕地辞谢了。他说,在己固然是分外的光荣,但对于南方生长的妻,北的山风足以伤体,医生是禁其出外的。
大公也不强邀,就此中止了,但暗想,那么,今夜就决行非常手段,诱出新妇来罢。然而且住,今夜姑且罢休。须迎从法兰西来的使节去,不能做。无法可想,暂停一日罢。而且单以经过那里,仰窥窗里的容颜,来消停这一日罢。
的确,那一天经过广场的时候,因爱生辉的大公的眼波,——真心给以接吻的口唇,窗里的女人一一看见了。
说是明日,又说是明日,这样踌躇起来,一日成为一周,一周成为一月,一月又延为一年。在犹豫逡巡中,时光逝去了。爱的热会冷却罢,老境会临头罢。说着且住且住,以送敷衍的月日,而迎新年。生活的新境界,总不能开拓。幽囚之身,则从东窗的栏影里下窥恋人,经过广场的大公,则照例仰眺窗中的女子,每日每日,都说着明日明日地虚度过去。用了不彻底的敷衍和妥协,来装饰对于世间的体面的几何年,就这样地过去了。
她有一天,在自己的头发中发见了几丝的白发。她知道“青春”的逝去了。两颊瘦损,额上已有皱纹。以前默然对镜的她,便急召乐比亚(Robbia)的陶工,命造自己的胸像,并教将这胸像放在俯瞰那恰恰经过广场的恋人的位置上,聊存年青时候的余韵的姿容。
大公也叹息道,“青春呀——我的梦消去了!要留下他的铭记罢?”于是召唤婆罗革那(Bologna)的名工,使仿照自己的骑马丰姿,造一个黄铜的立像,放在常常经过的广场中。
这两人的“立像和胸像”留在地上,但两人在地下,现在正静候着神的最后的审判罢。今日说着明日,送了“想要努力的懒惰”的每日每日,终于不能决行那人生一大事的他们俩,神大概未必嘉许罢。诗人勃朗宁说。
诗人说,“也许有人这么说着来责备罢。因为迟延了,所以正好,一做,不就犯了罪恶么?”这虔敬的宗教诗人,是决不来奖劝和有夫之妇的背义之爱的。只是,人生者,乃是试练。这试练,正如可以用善来施行一般,也可以用恶。决胜负者,无须定是赌钱。筹马也不妨,只要切实地诚恳地做,就是真胜负。即使目的是罪恶罢,但度着虚饰敷衍的生活的事,就误了人生的第一义了。冲动的生命,跃进的生命,除此以外,在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立像和胸像》的作者既述了这意思,在最末,更以古诗人荷拉调斯(Horatius)诗集里的名句结之。曰,“不是别人的事呵!”(De te,fabula!)
西洋的书籍里常常看见的这有名的警世的句子,也在马克斯的《资本论》(Karl Marx: Das Kapital)中,因日本的翻译者而被误译了。
十六 尚早论
勃朗宁并非教人以道德上的anarchism(无治主义)或是什么。在人生,是还有比平常的形式道德和用了法律家的道理所做的法则更大,更深,而且更高的道德和法则的。在还未达到这样的第一义底生活以前,我们也还是办事员,是贤母良妻,是学问研究职工,是投机者,是道学先生。而且,并不是“人”。在想要抓住这真的“人”的地方,就有着文艺的意义,有着艺术家的使命。
呵呀,又将笔滑到文艺那边去了。这样的事,现在是并不想写的。
勃朗宁说,恶也不打紧,想做,便做去。在两可之间,用了思虑和较量,犹豫逡巡,送着敷衍的微温的每日每日,倒是比什么都更大的罪恶。然而世上有一种尚早论者。在日本,尤其是特多的特产物。说道,普通选举是好的,但还早。说道,工人联合也赞成的,但在现今的日本的劳动者,还早。说道,女子参政也不坏,但在现今的日本的妇人,还太早。每逢一个问题发生,这尚早论者的聪明人,便出来阻挠。说道凡事都不要着急。且住且住地挽留。天下也许有些太平罢,但以这么畏葸的妥协和姑息的态度,生活改造听了不要目瞪口呆么?
勃朗宁说的是恶也不妨,去做去。古来的谚语也教人“善则赶先。”然而尚早论者,却道善也不必急。明日,后日,明年,十年之后,这么说着,要踏进终于在明镜中看见几丝银发的力凯尔提家的夫人的辙里去。倘若单是自己踏进去,那自然是请便,但还要拉着别人去,这真教人忍不住了。
游泳,原是好的,但在年纪未到的人是危险的,满口还早还早,始终在地板上练浮水,怕未必会有能够游泳的日子罢。为什么不跳到水里去,给淹一淹的?在并无淹过的经验的人,能会浮水的么?在浅水中拍浮着,用了但愿平安主义,却道就要浮水,那是胡涂的聪明人的办法。只因为关于游泳的事,我的父母是尚早论者,因此直到顶发已秃的现今,我不知道浮水。后来又割去了一条腿,所以这个我,是将以永远不识游泳的兴味完结的了。
不淹,即不会游泳。不试去冲撞墙壁,即不会发见出路。在暗中静思默坐,也许是安全第一罢,但这样子,岂不是即使经过多少年,也不能走出光明的世界去的么?不是彻底地误了的人,也不能彻底地悟。便是在日本,向来称为高僧大德的这些人们之中,就有非常的游荡者。岂不是惟在勤修中且至于有了私生儿的圣奥古斯丁,这才能有那样的宗教底经验么?
莽撞地,说道碰碎罢了者,是村夫式呆子式,乃是日本人多数之所不欲为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在这国度里,尚早论占着多数者,就是那结果。
在内燃烧的生命之火的热是微弱的,影是淡薄的,创作冲动的力是缺乏的日本人,无论要动作,要前进,所需的生命力都不够。用了微温,姑息,平板,来敷衍每日每日的手段,确也可以显出办事家风的思虑较量罢。这样子,天下也许是颇为泰平无事的,但是,那使人听得要饱了的叫喊改造的声音,是空虚的音响么,还是模学别国人的口吻呢?
俗语说,穷则通。在动作和前进,生命力都不够者,固然不会走到穷的地步去,但因此也不会通。是用因袭和姑息来固结住,走着安全第一的路的,所以教人不可耐。
偶而有一个要动作前进的出来,大家就扑上去,什么危险思想家呀,外来思想的宣传者呀,加上各样的坏话,想将他打倒。虽然不过是跄跄踉踉摇摇荡荡之辈,但多数就是大势,所以很难当。倘没有很韧性的呆子出来,要支持不下去了。好个有趣的国度!
有人说些伶俐话,以为政府是官僚式的。在日本,民众这东西,不已经就是官僚式的么?其实,在现今的文明国中,象日本的bourgeois(中产阶级)似的官僚式的bourgeois,别地方不见其比:这是我不惮于断定的。
生命之泉已经干涸者,早老是当然的事,但日本似的惟老头子独为阔气的国度,也未必会再有。在教育界等处,二十岁的老头子决不希罕,也是实情。一进公司,做了资本家的走狗,则才出学校未久的脚色,已经成为老练,老狯,老巧了:能不使人惊绝。正如树木从枝梢枯起一样,日本人也从头上老下去。假使勃朗宁似的,到七十七岁了,而在《至上善》(Summum Bonum)这一篇歌中,还赞美少女的接吻,或如新近死去了的法兰西的卢诺亚尔(A. Renoir)似的,成了龙钟的老翁,还画那么清新鲜活的画,倘在日本,不知道要被人说些甚么话呢。我每听到“到了那么年纪了……”这一句日本人的常套语,便往往要想起这样的七十岁八十岁的青年之可以宝贵来。说道“还年青还年青,”在“年青”这话里,甚至于还含有极其侮蔑的意思者,是日本人。这也是国粹之一么?
一 社会新闻
日常,给新闻纸的社会栏添些热闹的那些砍了削了的惨话不消说了;从自命聪明的人们冷冷地嘲笑一句“又是痴情的结果么”的那男女关系起,以至诈欺偷盗的小案件为止,许多人们,都当作极无聊的消闲东西看。但倘若我们从事情的表面,更深地踏进一步去,将这些当做人间生活上有意义的现象,看作思索观照的对境,那就会觉得,其中很有着足够使人战栗,使人惊叹,使人愤激的许多问题的暗示罢。假使借了梭孚克理斯(Sophokles),沙士比亚、瞿提、伊孛生所用的那绝大的表现力,则这些市井细故的一件一件,便无不成为艺术上的大著作,而在自然和人生之前,挂起很大的明镜来。比听那些陈腐的民本主义论更在以上,更多,而且更深地将我们启发,使我们反省的东西,正在这社会新闻中,更可以常常看见。在这里动弹着的,不是枯淡的学理,也不是道德说,并且也不是法律的解释,而即是活的,一触就会沁出血来的那样的“人间”。“现代”和“社会”,都赤条条地暴露着。便是动辄要将人们的自由意志和道德性,也加以压迫和蹂躏的“运命”的可怕的形状,不也就在那里样样地出现,吓着我们么?
然而也有和普通的社会新闻不同,略为有力,而且使世人用了较为正经的态度来注目的事件。例如某女伶的自杀呀,一个文人舍了妻子,和别的女人同住了的事呀,贵族的女儿和汽车夫elope(逃亡)了的事呀,一到这些事,有时竟也会发生较为正经的批评,比起当作寻常茶饭事而以云烟过眼视之的一般的社会新闻来,就稍稍异趣。然而这究竟也无非因为问题中的人物,平素在社会的关系上,立于易受世间注意的地位之故罢了。世人对于它的态度,仍然很轻浮;因此凡所谓批评,也仍然就是从照例的因袭道德呀,利害问题呀,法律上的小道理呀之类所分出来的,内容非常空疏贫弱的东西。
先前,以为凡是悲剧的主要脚色,倘非王侯将相那样的从表面上的意义看来,是平常以上的人物,或则英雄美人那样,由个人而言,有着拔群的力量的人物,是不配做的。然而自从在近代,伊孛生一扫了这种谬见以来,无论是小店的主妇,是侯门的小姐,就都当作一样地营那内部生活的一个的“人”用。从价值颠倒以及平等观的大而且新的观察法说起来,该撒(Julius Caesar)的末路和骗子的失败,在根本义上正不妨当作“无差别”看。依着那人的地位和名声,批评的态度便两样,这不消说,即此一节已就自己证明批评者的不诚恳了。
在这里引用起来,虽然对于故人未免有失礼之嫌罢——但当明治大正以来常是雄视文坛的某氏辞了学校的讲坛,离了妻子,和某女伶一同投身剧界的时候,世人对于这事的批评态度是怎样,在我们的记忆上是到现在还很分明的。我和他仅在他的生前见过一回面,对于个人的他知道的很不多。但曾经听到过,他和所谓名士风流者不同,是持身极为谨严的君子。而且在识见上,在学殖上,在文章上,都确是现在难得的才人,则因了他的述作,天下万众都所识得的。况且以他那样明敏的理智,假使也如世间的庸流所做的一样,但凭了利害得失的打算而动,那就决不至于有那样的举动的罢;未必敢于特地蹂躏了形式道德,来招愚众的反感了罢。然而行年四十,走穷了人生的行路的他,重迭了痛烈的苦闷和懊恼之后,终于向着自己要去的处所而独往迈进了。决了心,向着自我建设和生活改造直闯进去的真挚的努力,却当作和闲人为妓女所引的事情一样看待者,不是在自命聪明的人们里就不少么?对于那时的他的内生活的波澜和动摇,有着同情和理解的批评,我不幸虽在称为世间的识者那样的人们里,也没有多听到。
凡在这样的时候,人何以不能用了活人看活人的眼睛来看的呢?难道竟不能不要搬出拘执的窘促的因袭道德和冰冷而且不自然的僵硬的小道理来,而更简洁更正直地就在自己和对象之间,发见人的生命的共感的么?难道竟没有觉到,倘站在善恶的彼岸,用了比现在稍高一点稍大一点的眼睛,虚心坦怀地来彻底地观照人生的事实,也就是使自己的生活内容更加丰富的唯一的道路么?
二 观照云者
只要不是“动底生命”的那脉搏已经减少了的老人,则人的一言一行中,总蕴蓄着不绝地跳跃奔腾,流动而不止的生命力。倘若人类是仅被论理,利害,道德所动的东西,那么,人生就没有烦闷,也没有苦恼,天下颇为泰平了罢。然而别一面,便也如月世界或者什么一样,化为没有热也没有水气的干巴巴的单调的“死”的领土,我们虽然幸而生而为人,也只好虚度这百无聊赖的五十年的生涯了。在愈是深味,即新味愈无尽藏的人生中,所以有意义者,就因为无论如何,总不能悉遵道学先生和理论先生之流的尊意一样办的缘故。深味人生的一切姿态,要在制作中捉住这“动底生命”的核仁,那便是文艺的出发点。
人类诚然是道德底存在(moral being)也是合理底存在(rational being)。然而决不能说这就是全部的罢。当生命力奔逸的时候,有时跳出了道德的圈外,便和理智的命令也违反。有时也许会不顾利害的关系,而踊跃于生命的奔腾中。在这里,真的活着的人味才出现。要捉住这人味的时候,换了话说,就是要抓着这人味而深味它的时候,我们就早不能仅用什么道德呀道理呀法则呀利害呀常识呀的那些部分底的窥测镜。因为用了这些,是看不见人生的全圆的。倘不是超脱了健全和不健全,善和恶,理和非之类的一切的估价,倘没有就用了纯真的自己的生命力,和自己以外的万象相对的那一点真挚的态度,可就不成功。这就是说,须有力求理解一切,同情一切的努力。倘使被什么所拘囚,迂执着,又怎能透彻这很深很深的人味的底蕴呢。
历来的许多天才想看人生的全圆的时候,在那极底里,希腊的悲剧作家看出了“运命”,沙士比亚看出了“性格”,伊孛生看出了“社会”的缺陷,前世纪的romanticist看出了“情热”,自然主义的作家看出了“性欲”;一面既有看出了“神”的弥耳敦,别一面又有看出了“恶魔”的裴伦;雩俄看出了“爱”,而波特来尔却赞美“恶之华”。这是因了作家的个性和时代思潮的差异,而个个的作家,就看出样样的东西来。而这样的东西,就是道理不行,道德也不行的人生的本质底的事实,也就是充满着矛盾和缺陷的人生的形相。在这里,就有清新强烈的生命力发现。无论在社会新闻中,在大诗篇大戏曲的底下,都一样地有这样的力活动着。
英吉利的玛修亚诺德(Mathew Arnold),为批评家,为诗人,都是有着过人的天分的人物。但在今日看起他的著作来,古风的诗篇姑且勿论,那评论的一面,却也不觉得有怎样地伟大。只是这人是很巧于造作文句的。自己想出各样巧妙的文句来,自己又将这随地反复,利用,使其脍炙人口,这手段却可观。其中有论诗的话,以为是“人生的批评”;还有咏希腊的梭孚克理斯的,说是“凝视人生而看见了全圆”,也是出名的句子。这些文句,现在是已经成为文界的通语了,在这里面,读者就会看出我在上文所说那样的意义的罢。
有一种人,无论由社会新闻,或者由什么别的,和人生的一切的现象相对的时候,那看法,总是单用了利害关系来做根基:名之曰市井的俗辈。还有相信那所谓法律这一种家伙的万能的人们也很多。公等还是先去翻一翻戈尔斯华绥(J. Galsworthy)的戏曲《正义》(Justice)去,那就会明白在活人上面,加了法律的那机械似的作用的时候,就要现出怎样的惨状来罢。若夫对于摸着白须,歪着皱脸,咄咄吃吃地谈道的人们,则敢请想一想活道德是有流动进化的事。每逢世间有事情,一说什么,便掏出藏在怀中的一种尺子来丈量,凡是不能恰恰相合的东西,便随便地排斥,这样轻佻浮薄的态度,就有首先改起的必要罢。尤其是那尺子,倘不是天保钱时代(译者注:西历一八三〇至四三)照样的东西就好。
重复说:立在善恶正邪利害得失的彼岸,而味识人生的全圆,想于一切人事不失兴味者,是文艺家的观照生活。这也便是不咎恶,不憎邪,包容一切的神的大心,圣者的爱。毫不抱什么成心,但凭了流动无碍的生命的共感,对于人类想不失其温暖的同情和深邃的了解,在这一点上,文艺家就是广义的humanist,是道学先生们所梦想不到的moralist。离了这深的人味,大的道德,真的文艺是不存在的。岂但文艺不存在而已,连真的有意义有内容的生活也不能成立的。
倾了热诚以爱人生者,就想深深地明白它,味识它;并那杯底里的一滴都想喝干,味尽。不问是可怕,可恶,可忧,丑,只要这些既然都是大的人生的事实,便不能取他顾逡巡那样的卑怯态度。我们自然愿意是贤人,是善人。但倘不毅然决然地也做傻子,也做恶魔,即难观照一切,而透彻它们的真味。尽掬尽掬,总是不尽的深的生命之泉,终于不会尝到的罢。
阿绥罗(Othello)为了嫉妒,杀掉其妻兑斯迭穆那(Desdemona),自己也死了,沙士比亚对于他毫不加什么估价。叫作诺拉(Nora)的女人,跳出了丈夫海勒美尔(Helmer)的宅子了,伊孛生对于这也毫不加什么道德底批判。不过是宣示给公众,说道请看大的这事实罢!岂会有这样的人,竟在用法则和道德做了挡牌,说些健全或不健全,正或邪,这样那样之前,不先以一个“人”和这活的人生的事实相对,而不被动心的么?换了话说,就是:岂会有就在自己的心中鼓动着的那生命的波动上,不感到新的震动的?不就是为那力所感,为那力所动,因此才能够透彻了人味的么?正呢不正呢,理呢非呢,善呢恶呢,在照了理智和法则,来思量这些之前,早就开了自己的心胸,将那现象收纳进去。譬如一家都生了流行感冒,终于父母都死了,两个孤儿在病床上啼哭,见了这事,是谁也不能不正邪善恶的批判的。和这正一样,单当作可怕的人生的事实,感到一切的态度,不就是有人情的人的象人的态度么?我相信,在绝不用估价这一点上,科学者的研究底态度和文艺家的观照,是可以达到没有大差的境地的。
春天花开,秋有红叶。这是善还是恶,乃是别问题;能发财不能,也在所不问的。单是因了赏味那花,看那红叶而感得这个,其间就有为人的艺术生活在。一受功利思想的烦扰,或心为善恶的批判所夺的时候,真的文艺就绝灭了。文学是不能用于劝善惩恶和贮金奖励的。因为这毕竟是人生的表现的缘故。因为这是将活的事实,就照活的那样描写,以我和别人都能打动的那生命力为其根柢的缘故。
三 享乐主义
在人类可以营为的艺术生活上,有两面。第一,是对着自然人生一切的现象,先想用了真挚的态度,来理解它。我上文说过的那观照(或是思索),就是给这样的努力所取的名目。但是如果更进一步说,则第二,也就成为将已经理解了东西更加味识,而且鉴赏它的态度。使自己的官能锐利,感性灵敏,生命力丰饶,将一切都收纳到自己的生活内容里去。溶和在称为“我”者之中,使这些成为血肉的态度,这姑且称为享乐主义罢。
当使用享乐主义这一个名目时,我还有和这名目相关的一段回忆。
那是旧话了,早可过了十年了。那时候,和就住在我的很邻近的一位先辈见访的谈话之间,曾经议论到dilettantism这一个名词的译法。他说:“想翻作‘鉴赏主义’罢……。”我从语源着想,却道:“翻作‘享乐主义’呢?”此后不多久,那先辈在新闻上陆续揭载的自传小说体的作品里,就用了后一个译语了。这是这名目在文坛上出现的最始。
从此以后,享乐主义的名就被世间各样滥用,也常被误解,以为就是浅薄的不诚恳的快乐主义。毕竟也因为“享乐”这两个字不好的缘故呵,还是译作鉴赏主义倒容易避去误解罢。虽在现在,我还后悔着那时的太多话。那先辈,是已经成了故人了。
所谓什么什么ism者,原不过对于或一种思想倾向以及生活态度之类。姑且给取一个名目的标纸似的东西,在名目本身中,是并没有什么深意义的。但是因为有了那名目,便惹起各样的议论来,即名目所表示的内容,也被各样地解释。正如一提起自然主义,世间的促狭儿便解作兽欲万能思想;将democracy译作民主主义或民本主义,便以为是危险思想或者什么之类一样,享乐主义这一个译语,也和最初想到这字的我自己的意思,成了距离很远的东西了。想出鉴赏主义这译语来的那先辈的解释怎样,固然是另一问题,总之鉴赏主义这一面,也许倒是较为易懂的稳当的文字罢。
真爱人生,要味其全圆而加以鉴赏的享乐主义,并非象那飘浮在春天的花野上的胡蝶一样,单是寻欢逐乐,一味从这里到那里似的浅薄的态度。和普通称为epicureanism的思想,在文艺上,就是古代希腊赞美酒和女人的亚那克伦(Anakreon)以来的快乐主义,也完全异趣的。倘就近代而言,则比起淮尔特(O. Wilde)在“Dorian Gray”(其第二章及第十一章等)中所用的新快乐主义(new hedonism),或者别的批评家所命名的耽美主义(aestheticism)之类的内容的意义来,这是大得多,深得多的真率而诚恳的生活态度。淮尔特的那样的思想和态度,本来是从沛得(W. Pater)出来的,但到了淮尔特,则无论其作品,其实生活,较之沛得,即很有浅薄惹厌,不诚恳,浮滑之感了。
沛得在他那论集《文艺复兴研究》(The Renaissance)的有名的跋文中说——
“在各式各样的戏曲底的人生中,给与我们者,仅有脉搏的有限的数目。须怎样,才能将在脉搏间可见的一切,借了最胜的官能,于其间看完呢?又须怎样,我们才能最迅速地从刹那向刹那流转,而又置身于生命力的最大部分成了最纯的力,被统一了的焦点呢?任何时,总以这坚硬的宝玉似的火焰燃烧,维持着这欢喜,这便是在人生的成功。”
这些话,确可以道破我所说的享乐主义的一面的。但是沛得在这里,并没有用“dilettantism”那样的字,自然是不消说。这跋文无端惹了当时的英国文坛和思想界的注目,有一派竟加以严厉的攻击了,后来沛得便将自己的内生活用自传体的小说模样叙述出来,题曰《快乐主义者美理亚斯》(Marius the Epicurean),以答世间的攻难。那故事是描写纪元二世纪时,生在罗马的思潮混乱时代的一个青年美理亚斯的思想生活的路线的,他壮大后,遂成了古昔契来纳(Cyrene)的哲人亚理士谛巴斯(Aristippos)所说快乐主义的信徒,后受基督教会的感化,竟以一种的殉教者没世。这书的第九章叙“新契来纳思想”的一节说——
“这样的愉快的活动,也许诚然可以成为那所谓快乐主义的理想罢。然而对于当时美理亚斯所经过的思索,则以为那是快乐说的非难,却一点不对的。他所期待的并非快乐,是生的充实,是作为导向那充实的东西的透观(insight)。殊胜的有力的各样的经验,其中有宝贵的苦恼,也有悲哀;也有见于亚普留斯(Apulins)的故事里那样的恋爱,真挚热烈的道德生活。简言之,即无论出现于人生的怎样的形相,苟是英武的,有热情的,理想底的东西,则他的“新契来纳思想”,是取了价值的标准的。”(同书一五二叶)
自从公表了先前的跋文以来,在为快乐主义者这一个恶名所苦的沛得的这言辞中,颇可见自行辩解的语气。但我想,他的态度是尽量地真率,严肃,并非只在刹那刹那的阴影里,寻欢奔走的那样的人,也不是耽乐肉欲,单淹在物质里的sybarite(荡子)的流亚,也就可以想见了。
四 人生的享乐
给一种思想命名为ism的标纸,想起来,是似乎便当而又不便的东西。作为我在先想出享乐主义这一个译文的根源的那洋文的dillet-tantism,在我所说的意义上,已经就是很不便当的文字了。
略想一想看,西洋的文学者是怎样地解释这话的。罗威勒(J.R. Lowell)的有名的文集《书卷之中》(Among My Books)的第二卷中,有一处说,dilettantism和怀疑思想是双生的姊妹。诚然,从不相信固定的法则,由此规定的事即都不喜欢的那态度看起来,是带着怀疑思想的色采的。然而这也凭看法而定:既可以算作极其无聊的事,也可以成为生活态度的极其出色的事。倘将这解释为勇猛地雄赳赳地要一径越过那流动变化的人生的大涛的态度,则我以为其间即难免有怀疑的倾向;但我同时又想,凡为大的人生的肯定者当然应取的态度,岂不是一定带着这样似的色采的么?
在西洋,这字的最为普通的解释,是爱文学和美术,对于人生,则取袖手旁观的态度,自己是什么也不做,懒散着,而别人的事,却这样那样说不完,极其懒惰,温暾,而且从或一意义上说,则是伶俐的生活态度。和徒然玩着诗歌和俳句,摩弄书画骨董的雅人,相去不远的。嘉勒尔用了照例的始终一贯,激烈地,痛快地,将时势加以骂倒和批评的名著《过去和现在》(劳动问题和社会问题正在喧嚣的此时,出于我的在京都的一个朋友之手的此书的全译,近来出了板,是可喜的事)的第三卷第三章以下所批评的,就是这样的意义的dilettantism。古来,在日本文学史上,这一类的享乐家尤不少。又有虽然稍不同,但西洋的批评家评法兰斯(Anatole France)似的文人,说是dilettant的时候,我以为也确有这种意思的。
对于这样的态度,现在未必还有我来弄墨的必要罢。艺术生活者,决非与围棋谣曲同流的娱乐,也不是俗所谓“趣味”的东西。是真切的纯一无杂的生活。是从俗物看来,至于见得愚直似的,极诚恳而热烈的生活。因为并不是打趣的风流气分的弛缓了的生活的缘故。
我已经不能拘泥于名目和标纸之类了,不管他是洋文的dilettantism,是嵌上了汉字的享乐主义,这些事都随便。但应该看取,这里所谓观照享乐的生活这一个意义的根柢里,是有着对于人生的燃烧着似的热爱,和肯定生活现象一切的勇猛心的。
从古以来,度这样体面的充实的生活的伟人很不少。文艺上的天才,大抵是竭力要将“人生”这东西,完全地来享乐的人物。袖手旁观的雅人和游荡儿之流,怎么能懂得人生的真味呢?大的艺术家,即在他的实行生活上,也显现着凡俗所不能企及的特异的力。有如活在“真与诗”里的瞿提,就是最大的人生的享乐者罢。看起弥耳敦的政治底生涯来,也有此感。又从哈里斯(F. Harris)的崭新而且大胆的论断推想起来,则在以人而论的沙士比亚的实生活上,也有此感。去国而成了流窜之身的但丁,更不消说了。踢开英吉利,跳了出去的裴伦,愤藤原氏的专横,Don Juan似的业平,就都有同样的意思的实生活的罢。至在艺术和生活的距离很相接近了的近代,要寻出这样的例子来,则几乎可以无限,他们比起那单是置身于艺术之境,以立在临流的岸上的旁观者自居,而闲眺行云流水的来,是更极强,极深地爱着人生的。耸身跳进了在脚下倒卷的人生的奔流,专意倾心地要将这来赏味,来享乐。一到这样,则这回对于自己本身,也就恰如旁观者的举动一样,放射出锋利的观照的视线来,于是遂发生深的自己的反省。我以为北欧的著作家,这样的态度是特为显著的。
以为文学是不健全的风流或消闲事情的人们,只要一想极近便的事,有如这回的大战时候,欧洲的作家做了些什么事,就会懂得的罢。最近三四年来,以艺术底作品而论,他们几乎没有留下一件伟大的何物。这就因为他们都用笔代了剑去了。为了旧德意志的军国主义,外面地,那生活的根柢将受危险的时候,他们中的许多,便蹶起而为鼓舞人心,或者为宣传执笔。英国的作家,是向来和政治以及社会问题大有关系的,可以不待言。而比利时的默退林克(M. Maeterlinck)和惠尔哈连(E. Verhaeren),这回也如此。尤其是后者的绝笔《战争的赤翼》(Les Ailes Rouges de la Guorre),则是这诗人的祖国为德兵的铁骑所蹂躏时候的悲愤的绝叫也。在法兰西,则孚尔(P. Fort)的美艳的小诗已倏然变了爱国的悲壮调,喀莱革(Fernand Gregh)的诗集成为《悲痛的王冠》 (La Couronne Douloureuse),此外无论是巴泰游(H. Bataille),是克罗兑尔(P. Claudel),是旧派的人们,是新派的人们,无不一起为祖国叫喊,将法兰西当作颓唐的国度,性急地就想吊其文化的末路的那些德国心醉论者流,只要看见这些文艺作品上的生命力的显现,就会知道法兰西所得的最后的战胜,决非无故的罢。
我在上文曾说以笔代剑,但在这回的大战中,就照字面实做的文学者也很多。有如英国的勃禄克(Rupert Brooke)毙于大达耐尔(Dardanelles)的征途,法兰西新诗坛的首选伾基(Ch. Péguy)殇于玛仑(Marne)的大战,就是最著的例。还有,这是日本的新闻纸上也常常报告,读者现在还很记得的罢,听到了意大利的但农契阿(G. D’Annunzio)在飞机上负了伤的话,人们究竟作何感想呢?对于蒸在温室里面似的,带着浓厚的颓唐底色彩的这作家的小说,一概嘲为不健全的人们,敢请再将在艺术生活的根底里的严肃悲壮的生命活动,努力之类的事,略为想一想罢。但农契阿这人,无论从怎样的意义上看,总是现存的最华美的romanticist,享乐主义者。倘不是真实地热爱人生,享乐人生者,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举动来?
五 艺术生活
以观照享乐为根柢的艺术生活,是要感得一切,赏味一切的生活。是要在自己和对象之间,始终看出纯真的生命的共感来,而使一切事物俱活,又就如活着照样地来看它的态度。美学上所谓感情移入(Einführung)的学说,毕竟也就是指这心境的罢。
并非道理,也并非法则,即以自己的生命本身,真确地来看自然人生的事象,这里就发生感兴,也生出趣味来。进了所谓物心一如之境,自己就和那对境合而为一了。将自己本身移进对境之中,同时又将对境这东西消融在自己里。这就是指绝去了彼我之域,真是浑融冥合了的心境而言。以这样的态度来观物的时候,则虽是自然界的一草一木,报纸上的社会新闻,也都可以看作暗示无限,宣示人生的奥妙的有意义的实在。借了诗人勃来克(W.Blake)的话来说,则“一粒沙中见世界,一朵野花里见天,握住无限在你的手掌中,而永劫则在一瞬”云者,就是这艺术生活。
我本很愿意将这论做下去,来讲一切史艺,都是广义的象征主义。但在这里,现在也不想提出如此麻烦的议论来。我觉得拿出教室的讲义似的东西,来烦恼正以兴味读着的读者,是过于莽撞的事,我还是将上文说过的那些,再来稍为平易地另讲一遍罢。
过着近日那样匆忙繁剧的日常生活的人们,单是在事物的表面滑过去。这就因为已没有足以宁静地来思索赏味的生命力的余裕了的缘故。虽然用了眼睛看,而没有照在心的底里看,耳朵里是听到的,但没有达到胸中。懒散,肤浅,真爱人生而加以赏味的生活,快要没有了。于是一遇到什么事,便用了现成的法则,或者谁都能想到的道理和常识之类,来判断了就完事。换了话说,就是完全将事象和自己拉远,绝不想将这收进到自己的体验的世界里去。人生五十年,纵使大规模地做事,岂非也全然是一种醉生梦死么?
我用了极浅近的譬喻来说罢。食物这东西,那诚然是为了人体的荣养而吃的。但这果真是食物之所以为食物的意义的全部么?倘使饮食的理由,单在卵白质若干,小粉若干,由此发出几百加罗利的热,则所谓食物者,不过在劳动运转以养妻子的一种机器上所注的油而已。然而人类既然是人类而非机器,则必须到了感得食物,即味得食物的地方,这才生出“完全地将这吃过了”这一个真意义。倘单是剌剌促促地,急急忙忙地,象吞咽辨当饭(译者注:须在外自食者置器具中随身携带的饭菜)似的吃法,则即使肚子会鼓起,而食物却毫不成为自己的生活内容,所谓“不切身”的。凡是忙到不顾及味识人生的艺术生活,即观照享乐的今人的生活,我就称之为这辨当肚。
我从这下等的譬喻再进一步说罢。为了要最完全最深邃地享乐食物,即不可不竭力地使其人的味觉锐敏,健康旺盛起来。如果是半病人,正嚷着那个好,这个不好,不消化的东西是严禁的,医生指定的食品之外,乱吃了就不行之类,则无论给他吃什么,又怎么能够懂得真的味道呢?而且味觉一锐敏,即不消说,也就会寻出别人所不能赏味的味道来。凡是不为道德和法律所拘囚,竭力来锐敏自己的感性,而在别人以为不可口的东西里,也能寻出新味的人生的享乐者,我以为就是这味觉锐利的健康的人,就是象爱食物一样,爱着人生的人。
我用了“爱人生”这话的时候,读者中也许有人要指摘,说是文学者中很不少憎人者和厌生家罢。然而倘非真爱,就也不会憎,也不会厌的。因为所谓“可爱不胜,可憎百倍,”憎者,不过就是爱的一种变态。倘在自以为现世不值半文钱,将人生敷衍过去,以冷冷淡淡地如观路人的态度,来对人生一切现象的人们,或者只被动于外部的要求,机器似的转动着的肤浅的人们,又怎么会有厌生,怎么会有憎人呢?
近来,略学了一点学问的人们,每喜欢说“科学底”呀,“研究底态度”呀之类的话。诚然,这是体面的可贵的事呵。然而研究者,乃是要“知”的努力,和享乐是别问题的。不消说,“知”来协助“味”的时候自然也很多。但以智识而论,则一无所知的孩子,却对于成人所没有味得的各样东西觉得有趣,在那里看出感兴。诗人渥特渥思(W.Wordsworth)时时追怀着自己幼时的自然美感,即从这意义而来的。而同时也有和这完全正相反,虽然很知道,却毫不加以味识的人们。例如通世故达人情的人们里面,丝毫没有味到人生的就很多。又在深邃地研究事物而知道着的学者中间,甚至于全然欠缺着味识事物的能力的也不少。这就因为作为智识而存立了,却未能达到味得,感得,享乐那对象的缘故。也就因为还没有将这消融在自己的生活内容之中,将自己的生命嘘进对象里去,使有生命而观照它的缘故。见了那现使满都的子女无不陶醉的樱花,加以研究的科学家,说,花者,树木的生殖机关也。作为智识,而知道花蕊和花粉的作用,那诚然是可贵的事。然而对了烂缦万朵的樱花,如果单以这研究底态度相终始,竟有什么看花的意思呢?倒不如不知花为何物,而陶醉于花的田夫野人,却是为人的真正的生活法了。倒不如对着山樱,说道“人问敷岛大和心”那样全然不合常识,也不合道理的话的人,却是真要使人得生活的态度了。(译者注:“人问敷岛大和心,是朝暾下散馥的山樱。”是日本最通行的歌,矶城岛之作。“敷岛大和心”犹言日本精神。)对于这,一定以为非作“朝暾下发香的生殖器”观即属不真的科学者,我以为这才实在可悯哩。(对于文学上所谓真和科学家所说的真的关系,在后面《艺术的表现》里已经说了大概。)
借了勃朗宁的诗的意思来说,则“味”的事,就是“活”的事。“知”的里面,并不含有“to taste life”的意义。为要深味,自然应该深知。我们正因为要味识,所以要知道的。
读小说和看演剧,本不是风流,也不是娱乐。因为俗物们将这弄成风流,当作娱乐了,所以也就会不健全,也会有害。借了天才的特异的表现力,将我们钝眼所看不见的自然人生的形相,活着照样地示给我们,因此在文艺的作品上,就生出重大的生活上的意义来。所谓“无用之书也能有用”的就是。
愈是想,即愈觉近来日本人的生活和艺术相去太远了。五十年来,急急忙忙地单是模仿了先进文明国的外部,想追到他,将全力都用尽了,所以一切都成了浮滑而且肤浅。没有深,也没有奥,没有将事物来宁静地思索和赏味的余裕。说是米贵了,嚷着;说道普通选举呀,闹起来。哪,democracy呵;哪,劳动问题呵;人种差别撤废呵;这样那样呵;那漫然胡闹的样子,简直象是生了歇斯迭里病的女人。而彼一时,此一时,因为在根本上,并没有深切宁静地来思索事物的思想生活这东西的,所以没有什么事,一切都是空扰攘。虽然发了嘶声,发病似的叫喊,但那声音的底里没有力,没有强,也没有深,空洞之音而已。从这样不充实的生活里,是决不会生出大艺术来的。
人们每将美国人的生活评为杀风景,评为浅薄的乐天主义。那诚然是确实不虚的罢。然而美国人有黄金,有宗教。日本人有什么呢?日本人没有美国人那么多的钱,也没有宗教的力。物质底和精神底两方面,日本人比起美国人来,生活更加贫弱,更加空虚。他们美国人,总之不就用了那一点国力,在现在各方面,使全世界都在美国化(americanize)么?在文学上,最近的美国也已经要脱离英吉利文学的传统,生了苓特希(Vachel Lindsay),出了弗罗斯德(Robert Frost);便是好个顽固的英吉利文坛的批评家,不也给玛思泰士(Edgar Lee Masters)的新声吃了惊么?回顾日本则如何?演剧入了穷途了,新的路至今没有寻出。至于诗歌,就几乎灭亡,全从文坛上消声匿迹了。说起文艺批评来,便是短评或者捷评,说道“丰满的描写”呀,“温柔的笔法”呀之类,简直是棉袄或是垫子的品评似的一定章法。这也无怪,近来即使做了长长的文艺评论,谁也不见得肯象读普通选举论和劳动问题论那样地注意来读它。于是文坛就成为只仗着小说——这也只仗着几个只做短篇的作家,艰难地保着余喘的模样。这是怎么可虑的事呵!
宗教并不是称为“和尚”的一种专门家的职务,各人都该有宗教生活。还有,倘使政治还属于称为“政治家”这一种专门家的职务的时候,则真的democracy即不发达;不是各人都对于政治问题有兴味,无论如何总不会好的。和那些正一样,文艺也决非文艺家的专门职务,倘没有各人各个的艺术生活,即不会真生出大的民众艺术来。在各人,在民众全体,那根本上如果都有出色的充实了的内生活,则从这里,就会发生宗教信念罢,政治也会被革新罢;而且伟大的新兴艺术也会从这里起来,给民众和时代的文化,戴上光荣的王冠罢。在这样的意义上,日本人现在岂不是还有将自己的生活稍稍反省,加以改造的必要么?
一
日本人的生活之中,有着在别的文明国里到底不会看见的各样不可思议的古怪的现象。世间有所谓“居候”者,是毫没有什么理由,也并无什么权利,却吃空了别人家的食物,优游寄食着的“食客”之称。又有谚曰“小姑鬼千匹”,意思是娶了妻,而其最爱的丈夫的姊妹,却是等于一个千恶鬼似的可恶可怕的东西。这也是在英、美极其少有的现象。又在教育界,则有所谓“学校风潮”的希奇现象,不绝地起来,就是学生同盟了反抗他们的教师这一种可怕的事件。
这些现象,从表面看来,仿佛见得千差万别,各有各个不同的原因似的罢,然而一探本源,则其实不过基因于一个缺陷。我就想从极其通俗平易的日常生活的现象归纳,而指摘出这一个缺陷来。
将西洋的,尤其是英、美人的生活,和我们日本人的一比较,则在根本上,灵和肉,精神和物质,温情主义和权利义务,感情生活和合理思想,道德思想和科学思想,家族主义和个人主义,这些两者的关系上,是完全取着正相反的方向的。我们是想从甲赴乙,而他们却由乙向甲进行。倘若日本人而真要诚实地来解决生活改造的问题,则开手第一著就应该先来想一想这关系,而在此作为出发点,安下根柢去。
在日本而宿在日本式的旅馆中,在我们确是不愉快的事情之一。更其极端地说起来,则为在景色美丽的这国度里,作应当高兴的旅行,而却使我们发生不愉快之感者,其最大的原因,就是旅馆,就是旅馆和旅客的谬误的关系。仔细说,则就是旅馆和旅客的关系,并不站在纯粹的物质主义,算盘计算的合理底基础上。
一跨进西洋的hotel,就到那等于日本的帐场格子的office去。说定一夜几元的屋,单人床,连浴场,什么什么,客人所要的房子之后,这就完。什么掌柜的眼睛灼灼地看人的衣服和相貌,甚至于没有熟人的绍介就不收留;什么倘是敝衣、破帽,不象会多付小帐的人便领到角落的脏屋子里去之类的岂有此理的事,断乎不会有。因为旅馆和寓客的关系,是纯然,而且露骨的买卖关系,算盘计算,所以只要在帐房豫先立定契约,便再没有额外的麻烦。待到动身的时候,又到帐房去取帐,就付了这钱,也就完。洗濯钱,饭菜钱,酒钱,这样那样,都开得很明细的。所谓茶代(译者注:犹中国的小帐)这一种愚劣的东西,是即使烂钱一文也绝对地不收,也不付。
那么,hotel的人们对待寓客,就冷冷淡淡恰如待遇路人一样么?决不然的。还有,因为每室之间有墙壁,门上又有锁,那构造总是个人主义式,所以寓客和寓客不会亲热,住在里面不愉快么?也不然的。和这正相反,日本的旅馆的各房间虽然只用纸门分隔,全体宛然是家族底融洽底构造一般,而那纸门其实倒是比铁骨洋灰的墙壁尤其森严冰冷的分隔。而且连给所有的寓客可以聚起来闲谈的大厅的设备也没有。即使偶然在廊下之类遇见别的客人,也不过用了怀着“见人当贼看”的心思的脸,互相睨视一回;象西洋那样,在旅馆的前厅里,漠不相识的旅客们亲睦地交谈的温气,丝毫也没有。从个人主义出发,这彻底了之后的结果,就成为温情底了的是西洋的hotel。便是忙碌的掌柜和经理,在闲暇时候,也出来和客人谈闲天。看见日本人寓在里面,便谁也来,他也来,提出意外的奇问和呆问,大家谈笑着。寓得久了,亲热之后,便会发生同到酒场去喝酒之类的友爱关系,涌出温情,生出情爱来。这友爱,这温情,这情爱,即不外以纯粹的算盘计算和露骨的买卖贷借的契约关系,作为基础,作为根柢,而由此发生出来的东西。
在日本的旅馆里,就如投宿在亲戚或者朋友的家里似的,对于金钱之类,先装作不成问题模样。待客人交出了称为“茶代”的一种赠品之后,那答礼,就是临行之际,手巾还算好,还将称为“地方名产”的很大的酱菜桶或是茶食包送给客人。主人和掌柜的走出来,叙述些毫无真实的温情,也无友爱的定规的所谓“招呼”。那关系,是朋友关系似的,赠答关系似的,标榜着非常恳待似的,而其实却是在帐房里悄悄地拨着算盘,算出来的东西呵。在这友爱,这恳切,这温情之中,既没有一点温热,也没有一点甜昧,所以,是不愉快的。
西洋的hotel的是从物质涌出来的精神,从“物”涌出来的“心”,从杀风景的权利义务关系涌出来的温情。日本的旅馆可是走了一个正反对,是狼身上披着羊皮的。
二
在日本,师弟关系这一件事,议论很纷纭。还在说些什么离开七尺,可不可以踏先生的影子。即使为师者并没有足以为师的学殖和见识,但一做弟子,则反抗固然不行,而且还要勒令尊敬。一到金钱的关系,则在师弟之间,尤其看作绝对地超越了的事。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在日本的师弟关系,情爱果真很深么?教师对于学生比在英、美更亲切,学生对于教师比在英、美更从顺么?教育界的眼前的事实,究竟声明着什么来?那称为“学校风潮”这一个犯忌的现象,岂不是在英、美和别的文明国的学校里,几乎不会看见的最丑恶的事实么?
美国那样的国度里,教师的教诲学生,是当作business(商业)的。从照例的顽固的日本式的思想看来,那是极其杀风景,极其胡闹似的罢,然而其实是business无疑。学生付了钱,教师就对于这施教育,在物质关系上,是俨然的business;毫没有神圣的纯粹的灵底关系,或者别的什么在里面。不缴学费的学生就除名,教师收钱,作为劳动的报酬,衣食着,岂不是就是证据么。然而人类的本性,既然并非畜生,则受了较好的教诲,启发了自己的智能,就会自然而然地涌出感谢之念,也生出尊敬之心来;教师这一面,对于自己的学生,也自然会发生薪水问题和算盘计算以外的情爱:这是人情。只要不象现在的日本的学校一样,教师的头脑反比学生陈旧,学问修养品性上有欠缺,则师弟之间,一定会涌出温情敬爱的灵底关系来的。倘若改善了教师的物质底待遇,请了好教师,则彻底地将基础安在所谓business这算盘计算上,而在这里就涌出真的师弟的情爱。在对于无能的教师没有给钱的必要和理由这一种business本位的美国学校里,我曾见了比日本确是美得多高得多的师弟关系,很觉得欣羡。尤其是大学生和教授的关系,走出教室一步,便如亲密的朋友关系似的,见了这而觉得不可名言的快感者,该不只我一个罢。说是英、美的学校,因为是自由主义,所以不起学校风潮之类者,无非不值一顾的浅薄的观察罢了。
还有些人说,英、美是个人主义,所以亲子之情薄,日本是家族主义,所以亲子之情深。这也是完全撒诳。
在美国,一到暑假,体面的富豪——即资本家的子弟,去做电车的车掌,或者到农村去做事,成为劳动者的就很多。从一方面说起来,这自然是因为和日本的书生花着父母的钱而摆出公子架子,乐于安居徒食的恶风正相反,无贫富上下之别,对于劳动,尤其是筋肉劳动的神圣,谁都十分懂得的缘故罢,但其主要的原因,则不消说,就在个人主义。日本是称为“儿童的天国”的——但因此也就是“母亲的地狱”,——从婴儿时代起,父母就过于照料。所以无论到什么时候,孩子总没有独立心,达了丁年以上,还靠着父母养赡,不以为意。对别人已经能开相当的大口的青年,而缠着自己的母亲等索钱之际,便宛然一个毫没有个人的自觉的肉麻小子,这样的滑稽的矛盾,时常出现。当日本的高等程度的学生在暑假的几个月中,时间很有余裕,而花了父母的钱,跟在婊子背后的时候,美国富豪的子弟,却用了自己的额上的汗,即使为数不多,可是正努力于挣得自己的学费。即此一事,美国国运的迅速进步的原因究在那边,不也就可以窥见一端了么?
谈话有些进了岔路了,但是,因为亲子之间,都确定了个人的坚确的立脚点,所以美国的人们,父母在儿女的家里逗留,也付寄宿费;子女手头不自由了,便说:父亲,请你买了这一本旧书罢。这样的事实,从日本人的眼光略略一看,是极其杀风景,不人情的,没道义的。殊不料在这样巩固的彻底了的物底基础之上,却正如从丰饶肥沃的土里开出美丽的花来一样,令人生羡的快乐温暖的美的亲子的情爱,就由此萌芽,发育。冥顽的老爹勒令儿子孝顺,用压迫来勒索服从和报恩的国度里决不会遇见的孝子、孝女和慈父、慈母,在他们那里都有。最初就灵底地,精神底地——道德底地,而并不明确地,立于权利义务和物质底个人底基础之上,便到底得不到的深邃的母子之情,也就由此发生。岂不是人类么?岂不是亲子么?只要物质底基础一巩固,即使听其自然,也涌出温情来。
亲子,兄弟,夫妇,这些所有家族关系,在英、美的个人主义国,却意外地比日本圆满得多,温暖得多。在夫妇之间,则因为有了财产和权利的个人主义底确定,所以夫妇之情也比在日本深得多。我要将日本的姑媳的关系指摘出来,作为最显明的一条这样的例证。
一看清少纳言的《枕草纸》,举姑媳为“不睦者”之一,就可见远自平安朝的古昔,下至大正的今日,这是日本的家族生活的一个大弱点。这珍奇的现象,在英、美的个人主义国,不妨说,是几乎绝对没有的。儿子一结婚,母亲便如新得了一个女儿似的,加以爱惜。儿媳那一面,一想到那是生育了自己最爱的丈夫的母亲,则只要没有无理的压迫和强制,即自然有爱情之泉从两方面滚滚地腾涌出来。因为最初就互相尊重着个人的权利,一切都从这里出发的,所以两面都没有互相侵凌之余地。我以为现在日本的主妇之一切多不进步者,也不单是为夫的男子之罪,姑媳的不祥的反目嫉视,实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所以特地指出,作为例证。在日本的普通家庭中,儿媳走到姑的面前,岂非确是一种奴婢么?读了德富氏的《不如归》的英译本,见了纯然是西洋中世的女人似的浪子这女主人,美国人说:那是低能者,还是疯子呢?我以为他们不懂那小说的意思,也非无故的。
我的幼儿在美国妇人所经营的幼稚园走学。作为降生节的赠品,说是这给父亲,就将五六张纸订成的本子,又说这给母亲,另外又将厚纸所做的线板,使他拿回来。西洋的赠品,一定是一个一个,按每人赠送的。托丈夫做了事,送给夫人一条衣领做谢礼,也是无意味,因为夫妻的所有之间,是有确然的区别的。尤其是使那受了父母的赠品的幼儿,也宛然一个独立的个人一样,就将自己在幼稚园里所做的东西作为答礼这一种习惯,也是很好的事。从儿童的时代起,就用了这样的居心来抚育,这才能成就那为个人而有自觉的人。
三
西洋人就在裤子的袋子等类里,散放着钱,铿锵地响着。这是英、美人最多,大陆诸国的人们所不很做的事。在日本人的我们,仿佛觉得总有些很下等的杀风景似的。这就因为日本人对于“金钱”这极端地物质底的东西,怀着一种偏见的缘故。仍然是想从精神向着物质,从灵向着肉而倒行的缘故。
拿谢金到师傅那里去,付看资给医生,交笔资给画家,都包了贡笺,束了“水引”,还说这是不够精神底的,又加上称为“熨斗”的装饰。(译者注:日本馈送物品,包裹之外,束以特制之线,半红半白,——丧事则半黑,——称为水引。又于线间插一圭形折纸,曰熨斗。)大约还以为不足罢,这回又载在盘子上,包上包袱,而且还至于谦恭一通。又费事,又麻烦,物质和劳力全都虚耗的事,姑且作为别问题,这在日本人的生活上,实是想用了精神的要素,来掩饰物质底要素的恶风的一端。贡笺包裹的后面,就分明地写着“银几元”这极其杀风景的字样,不正是现实暴露的笑话么?这和上面说过的旅馆的结帐和茶代一样,都是装作从灵,即从精神出发模样,而其实却落在肉里,归到物质里去的。
谢金、看资、笔资,这岂非都是对于劳动的报酬么?倘以为和付给俸钱或工钱全一样,不加包太失礼,则装入信封里去付给,也是毫无妨碍的。尤其甚者,且至于中间的谢金、看资、笔资只有不适当的一点,而想用了体面的贡笺和伟大的水引来掩饰过去,在这地方,就有着日本人的生活的不安定、缺陷、浅薄。
将并非出于纯情的赠答品的东西,装作赠答品模样,以行金钱的支付。收受的一边,遇到不适当的少数的时候,本有提出抗议的权利的,但却带着称为“水引”和“熨斗”的避雷针,足够使他不能动用权利。即使怎样掩饰,装作精神底模样,而因为那根本的物质底基础并不明确巩固,所以毫不彻底,毫不充实的。
英、美人的办法,是作为义务而付给金钱,作为权利而收受,所以付给之际,没有水引和熨斗的必要,收受时也无须谦虚。如此之外,便是西洋人,也说些“不过一点意思”的应酬话,收受者的一边也答礼道“多谢。”因为是立于合理的基础上的情态,所以有着真的温暖,诚然是士君子似的态度。
日本的旅馆的废止茶代,无论过了多少时候,终于不能办到者,就因为在日本人的生活上,有着这灵肉颠倒的缺陷的缘故。英、美的饭店、旅馆中付给堂倌的小帐,大率以所付全额的十分之一为标准,给得太多的,有时反成笑话。既没有给一宿两宿的旅馆的茶代就是数百元,而自鸣得意的愚物,也没有领取了这个而真心佩服崇拜的没分晓汉:这是英、美式。无论什么时候,总用那超越了权利义务关系的贿赂式的金钱授受的是日本流。
四
我省去了那样的繁琐的许多例证,从速作一个结论罢。
重视那称为“礼仪”这一种精神底行为,在人间固然是切要的。然而倘若那礼仪不能合理底地,物质底地,内容底地充实着,则即使作为虚礼而加以排斥的事,还得踌躇,但有时候岂不是竟至于使对手感到非常的不快,发生反感么?
美国人之类,从衣袋里抓出一把钱来,就这样精光地送到对手的面前,说道,“唯,这是谢金。”这作为太不顾礼仪,彻底了唯物主义的一例,是诚然不愉快的,但比起避雷针的水引、熨斗来,却还有纯朴的好处在。
日本人无论什么事,首先就唯心底地,精神底地,从人情主义和理想主义出发,并无合理底物质底基础,而要说仁义,教忠孝,重礼,贵信;假使象古时候那样,无论那里,都能够用这做到底,那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事,但“武士虽不食,然而竹牙刷”(译者注:这是谚语,犹言武士虽不得食,仍然刷牙,以崇体制)的封建时代,早经葬在久远的过去中,在今日似的经济组织、社会组织之下,这从灵向肉的倒行法,已成为全然不可能的事了。已成为不可能,而终于不改,总不想走从肉向灵,从物质向人情,从权利义务向情爱的合理的自然的道路,所以在日本人的生活上,有着缺陷,内容是不充实的。现在的情形,是自己就烦闷于这矛盾、不统一了。
有如德川时代的稗史院本上所写那样,古时候的妓女,是虽然对于许多男子卖身,但心的贞操,则仅献于一个男子。那贞操观念,是纯粹的唯心的。在古时候,可以将精神和物质,灵和肉,分离到如此地步而立论,但这样的事,在今日的时势,难道果真是可能的么?虽在今日,一有行窃或失行的人,老人或者道学先生首先就呵责这人的“居心”坏。然而所谓“居心”之类的东西,难道果真能够独立的么?寒无衣饥无食的时候,为了生存权和生存欲望之故,即使怎样“居心”好的人,至于去偷邻人的东西,也是不足为奇的事。当研讯“居心”如何之先,为什么不想去改良这人的物质生活的?为什么不想去除掉使这人行窃的物质的原因的?为什么对于会生出尽做尽做,总不能图得一饱的人们来的社会组织的缺陷,不去想一想的!?
是有肉体的精神,有物的心。倘若将这颠倒转来,以为有着无肉体的精神,无物的心,则这就成为无腹无腰又无足的幽鬼。日本人于无论什么事,都不能深深地彻底,没有底力,跄跄踉踉,摇摇荡荡者,其实就因为度着这幽鬼生活的缘故。
彻底了现实主义,即从那极深的底里涌出理想主义来。用唯物论尽向深奥处钻过去,则那地方一定有唯心论之光出现。世界的思想史是明明白白地证明着这事实的。日本人因为于这两面都不能彻底而挂在中间,所以那生活始终摇荡着,既不成为古印度人那样的唯心底,也不成为现在美国人那样的唯物底。从这样的国度里,怎么会生出震动世界的大思想、大文明来?
法兰西革命后的十九世纪的欧洲,是用物质文明走到尽头的了。用了权利关系,走彻了能走的路,已经一步也不能移动了。在人,则以个人主义,在国家,则以国民主义,都已彻底。自然科学的万能力,也发挥到极点了。到世纪末,已以这样十分地彻底,尽头了。于是最近二十年来,思想界遂产生了理想主义、精神主义、神秘主义,便是共存同聚(solidar- ity)的社会思想,也至于流行。又在实际界,则因为想要打破那十九世纪以来走到尽头了的权利关系,于是就演了一场称为“世界战争”的大悲剧。国度和国度的关系,既以各自的权利主张入了穷途,这回便改了方向,想以情爱主义、道德主义的灵底信仰和理想主义来维持国际关系,硬想出所谓“国际联盟”这一条苦计来。国际联盟的力量,真将各国的关系,完全地安在称为“道德”的精神底基础之上的成功的日子,那前途还辽远罢,但在讲和条约上所定的国际联盟的规约,总也算是宣示着将要从肉向灵,以权利思想为基础,而向平和主义道德思想进行的世界改造的方向和意义了。
从无论何时,总将时代的思潮,最迅速最鲜明地反映出来的文艺上看来,这样的倾向更见得明显。唯物主义、科学万能思想所产的自然主义、现实主义的文艺,约在三四十年前,已和一大转变期相遇;将近前世纪的末叶,而在走到尽头了的唯物观、现实观上面,建立起精神主义、神秘思想、人道主义那些新的理想主义的文艺来。文艺上之所谓象征派,或者大率称为新罗曼派的倾向,无非就是物质和理智都已到了尽头,因而兴起的“灵的觉醒”(réveil de I’ âme)。还有,伊孛生一派的问题文艺渐衰,而为默退林克,为辛格(J. M. Synge),为夏芝(W. B. Yeats),为罗斯当(E.Rostand),以至出了霍夫曼斯泰尔(Hugo von Hofmannstal)和勖涅支莱尔(A. Schnitzler),也是宣示着思潮的同样的变迁的。
然而以上单是十九世纪以后的话。综计古今,概括地说起来,就是西洋人的生活,较之东洋人的,从古以来,就尤其物质底得多,内底得多。而且尤其合理底得多,自然科学底得多,也都是无疑的事实。在这样的基础之上,他们就立道德,信宗教,思哲理。因为是从肉向灵而进行的,所以西洋文明那一边,较之东洋文明,更自然,更强,其发达遂制了最后的胜利,而造出今日的世界文化的大势,并且将从灵向肉的幽鬼生活的东洋文明压倒了!
五
从上文所述的见地,将这应用在劳动问题上,试来想一想罢。就灵和肉,温情主义和权利思想这两者的关系而言,也可以一样地解释的。
近时,代表了日本而往美国的劳动使节的一队,回来了。其中有资本家代表的那叫作武藤某的谈话,登在日报上。我读了这个,觉得这乃是全不懂得东西文明的本质上的差异者之谈。倘使为自己的便宜和利益起见,拿出这样的结论来,那我不知道;如果当作一种独立的见解,则我以为不过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者的观察罢了。大阪的几种大报上所载的谈话中,有着下面那样的一节:
“加入了劳动联合的美国劳动者,大概不过三成呀。可是那倾向,却和日本全然相反;和日本的向着权利思想正相反,在美国,近来是从个人主义向着家族主义走,就是温情主义极其流行了。而且很普遍;联合是向来不兴旺。日本的资本家们也有大家同盟起来,从此奖励那温情主义的必要罢。”
不错,美国人现在正想从肉向灵,从个人主义向家族主义,从权利主义向温情主义而迁变,在或一程度上,那是事实罢。然而这是于肉走尽了的结果;是用个人主义、权利主义一直走到了可走的极度之点,而在那基础上面建筑起来的温情主义。就和我上文说过的美国人的亲子、夫妇的爱情,师弟关系,旅馆的待遇相同。现在向了毫无个人主义的基础,也没有权利思想的根柢的人们,教他们走到温情主义去,乃是对着乌鸦硬要他学鹈鹕。世上岂有说是因为胖子在服清瘦药,便劝瘦子也去服清瘦药的医生的?对了跄跄踉踉,摇摇荡荡,度着从灵向肉的幽鬼生活的日本社会,还要来说温情主义,这岂不是要使这幽鬼生活更加幽鬼生活么?武藤某又添上话,说,“学者们也还是略往美国去看一看好罢。”我也许因为见识不足之故罢,自己也往美国看了来,可是并没有达到这样奇怪之至的结论的。(再说,在美国,加入劳动联合的所以较少者,是因为劳动者的大多数并非纯粹的盎格鲁索逊系的美国人,而是日耳曼种及其他,多是移住劳动者这一个事实的缘故。这是出于世界人种集合营生的美国特有的情势的,并不是足供他国参考的事件。北美人和别国的移住劳动者,到处是水和油的关系,这只要一看现在加厘福尼州的日本移民和美国人的关系那样的极端的例,不就可以明白么?至于在日本的日本劳动者,则不待言,九成九是纯粹的日本人。即此一端,美国的事情在日本也全不足以作为参考。)
英、美人是世界上最为现实底,物质底,权利义务思想最是发达了的国民。因为那现实主义现在已经十分彻底了的缘故,从那里要涌出精神主义、温情主义来了。所以在近时,英、美的劳动问题、社会主义的思想,和德、法、意及其他国度的社会主义不同,很带着人道底艺术底宗教底色彩;甚至于还有竟使人以为似乎先前的洛思庚(Ruskin)、嘉勒尔(Carlyle)、摩理思(William Morris)等时候的基督教社会主义的复活的。诗人摩理思的艺术底社会主义,今又骤然唤起世人的注意,著过《近代的乌托邦》的现时英国小说界的老将威尔士(Wells),至于写出《神,莫见的王》(God,the Invisible King)来,岂不是都表示着这般的消息么?(参照拙著《印象记》中《欧洲战乱与海外大学》三八五页。)然而这即在西洋,也特是英、美的话。是只限于建国以来,一向以权利主义、物质主义行来的盎格鲁索逊人种的事;别的诸国,则还正在忙杀于物质主义,自然科学底社会主义的基础工程哩。
在已经彻底了科学底物质底的事,近来且将成为空想底艺术底人道底的国度的人们,看见日本人现在重新来读“科学底社会主义之父”的马克斯(Marx)的所说——约四十年前去世了的他的著作,也许禁不得要喷饭罢。然而马克斯是旧是新都不妨。日本人总该首先倾听唯物史观,一受那彻底了的物质主义的洗礼。因为倘不是先行筑好根柢,是不能达到大的理想主义,深的精神生活的。沙上面,不是造不成大厦高楼的么?
我国的夫妇间爱情之不及西洋人,师弟间温情之缺乏,劳动者和资本家关系之象主仆,旅馆之不能废止茶代,归根结蒂,只在一端。就是因为没有合理底生活的根柢,不彻底于物质主义、权利思想,总是希求着与肉无关的灵的生活,被拘囚于浅薄脆弱的陈旧的理想主义的缘故。
为人类的最象样的生活,那无须再说,是灵和肉,内容和外形之间,都有浑然的调和,浑然的融合的生活了。于肉不彻底,于物质未尝碰壁,于内容并不充实的日本人,是没有大而深,而且广的精神生活的。因为精神生活并不大而深而且广,所以没有哲学,也没有宗教,道德也颓败,艺术也衰落了。无论冲突着什么问题,那对付的态度,是轻浮,没有深,也没有强,总不会斩钉截铁的,是幽鬼生活的特征。到最后,我再说一遍罢:日本人的生活改造,倘不首先对于从肉和灵的这根本的问题,彻底地想过,是不行的!
(这一篇,是大正八年[一九一九]秋,在大阪市中央公会堂开桥村、青岚两画伯的个人展览会时,所办的艺术讲演会中的讲演笔记。)
因为是特意地光降这大阪市上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前例的纯艺术的集会的诸位,所以今天晚上我所要讲的一些话,也许不过是对着释迦说法;但是,我的讲话,自然是豫期着给我同意的。
世间的人们无论看见绘画,或者看见文章,常常说,那样的绘画,在实际上是没有的。向来就有“绘空事”这一句成语,就是早经定局,说绘画所描出来的是虚假。那么长的手是没有的;那花的瓣是六片,那却画了八片,所以不对的:颇有说着那样的话,来批评绘画的人。这在不懂得艺术为何物的世间普通的外行的人们是常有的事,总之,是说:所谓艺术,是描写虚假的东西。便是艺术家里面,有些人似乎也在这么想,而相信科学万能的人们,则常常说出这样的话来。曾经见过一个植物学家,去看展览会的绘画,从一头起,一件一件,说些那个树木的叶子,那地方是错的,这个花的花须是不真确的一类的话,批评着;但是,我以为这也是太费精神的多事的计较。关于这事的有名的话,法兰西的罗丹的传记中也有这样一件故事:一个南美的富翁来托罗丹雕刻,作一个肖像,然而说是因为一点也不象,竟还给罗丹了。罗丹者,不消说得,是世界的近代的大艺术家。他所作的作品,在完全外行人的眼里,却因为说是和实物不相象,终于落第了。这样的事,是指示着什么意义呢?倘使外面底地,单写一种事象,就是艺术的本意,则只要挂着便宜的放大照相就成。较之艺术家注上了自己的心血的风景画,倒是用地图和照片要合宜得多了。看了面貌,照样地描出来,是不足重轻的学画的学生都能够的。这样的事,是无须等候堂堂的大艺术家的手腕,也能够的。倘若向着真的艺术家,托他要画得象,那大概说,单是和实物相象的绘画,是容易的事的罢。但一定还要说,可是照了自己的本心,自己的技俩,艺术底良心,却敢告不敏!照相馆的伙计一般的事,是不做的。到这里,也许要有质问了:那么,艺术者,也还是描写虚假的么?不论是绘画是文章,都是描写些胡说八道的么?艺术者,是从头到底,描写真实的。绘画的事,我用口头和手势,有些讲不来,若就文章而论,则例如看见樱花的烂缦,就说那是如云,如霞一类的话。而且,实际上,也画上一点云似的,或者远山霞似的东西,便说道这是满朵的樱花盛开着,确是虚假的。但是,比起用了显微镜来调查樱花,这“花之云”的一边,却表现着真的感得,真的“真”。与其一片一片,描出樱花的花瓣来,在我们,倒不如如云如霞,用淡墨给我们晕一道的觉得“真”;对谁都是“真”。比如,说人的相貌,较之记述些那人的鼻子,这样的从上到下,向前突出着若干英寸这类话,倒不如说那人的鼻子是象尺八(译者注:似洞箫,上细下大)的,却更有艺术底表现。所谓“象尺八”者,从文章上说,是因为用着一个Simile,所以那“真”便活现出来了。所谓支那人者,是极其善于夸张的。只要大概有一万兵,就说是百万的大军,所以,支那的战记之类,委实是干得不坏。总而言之,谎话呵,讲大话也是说谎之一种,说道“白发三千丈,”将人当呆子。什么三千丈,一尺也不到的。但是,一听到说道三千丈,总仿佛有很长的拖着的白发似的感得。那是大谎,三千丈……也许竟是漫天大谎罢。虽然也许是大谎,但这却将或一意义的“真,”十分传给我们了。
在这里,我仿佛弄着诡辩似的,但我想,除了说是“真”有两种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就是,第一,是用了圆规和界尺所描写的东西,照相片上的真。凡那些,都是从我们的理智的方面,或者客观底,或者科学的看法而来的设想,先要在我们的脑子里寻了道理来判断,或者来解剖的。譬如,在那里有东西象是花。于是我们既不是瞥见的刹那间的印象,也不是感情,却就研究那花是什么:樱花,还是什么呢?换了话说,就是将那东西分析,解剖之后,我们这才捉住了那科学底的“真”。也就是,用了我们的理智作用为主而表现。终于就用了放大镜或显微镜,无论怎么美观的东西,不给它弄成脏的,总归不肯休歇。说道不这样,就不是真;艺术家是造漫天大谎的。那样的人们,总而言之,那脑子是偏向着一面而活动的;总之,那样意义的真,就给它称作科学底“真”罢。那不是我们用直觉所感到的真,却先将那东西杀死,于是来解剖,在脑子里翻腾一通,寻出道理来。譬如,水罢,倘说不息的川流,或者甘露似的水,则无论在谁的脑子里,最初就端底地,艺术底地,豁然地现了出来。然而科学者却将水来分析为H 2 O,说是不这样,便不是真;甘露似的水是没有的,那里面一定有许多霉菌哩。一到被科学底精神所统治而到了极度的脑,不这样,是不肯干休的。至于先前说过的白发三千丈式的真呢,我说,称它为艺术上的真。在这是真,是true这一点上,是可以和前者比肩,毫无逊色的。倘有谁说是谎,就可以告状。决没有说谎,到底是真;说白发三千丈的和说白发几尺几寸的,一样是真。这意思,就是说,这是一径来触动我们的感,我们的直感作用的,并不倚靠三段论法派的道理,解剖,分析的作用,却端底地在我们的脑子里闪出真来,——就以此作为表现的真。一讲道理之类,便毁坏了。无聊的诗歌,谈道理和说明,当然自以为那也算是诗歌的罢,但那是称为不成艺术的豕窠的。我们的直感作用,或者我们的感,或者感情也可以,如果这说是白发三千丈,听到说那人的鼻子象尺八,能够在我们的脑里有什么东西瞥然一闪,则作为表现的真,就俨然地写着了。
那么,要这么办,得用怎样的作用才成呢?这是要向着我们的脑,给一个刺戟,就是给一种暗示的。被那刺戟和暗示略略一触,在这边的脑里的一种什么东西便突然燃烧起来。在这烧着的刹那间,这边的脑里,就发生了和作家所有的东西一样的东西,于是便成为所谓共鸣。然而在世间也有古怪的废人,有些先生们,是这边无论点多少回火,总不会感染的。那是无法可施。但倘若普通的人们,是总有些地方流通着血,总有些地方藏着泪的;当此之际,给一点高明的刺戟或暗示,就一定著火;这时候,所谓艺术的鉴赏,这才算成立了。这刺戟,倘在绘画,就用色和形;在文学,是用言语的;音乐则用音:那选择,是人们的自由,各种的艺术,所用的工具都不一样。总之,是工具呵。所以,有时候,就用那称为“夸张”的一种战术,那是,总而言之,艺术家的战术之一罢了。将不到一寸或五分的东西,说道三千丈,那就是艺术家的出色的战法。这样的战法,是无论那一种艺术上都有的。要说到这战法怎样来应用,那安排,就在使读者平生所有的偏向着科学底真而活动的脑暂时退避;在这退避的刹那间,一边的直感的作用就昂然地抬起头来。换了话来说,也就是作家必须有这样的手段,使人们和那作品相对的时候,能暂时按下了容受科学底论理底的真,用显微镜来看,用尺来量的性质。总而言之,凡是文学家或画家,将读者和鉴赏家擒住的手段,是必要的。总之,这暗示这一种东西,也和催眠术一样,倘是拙劣的催眠术,对谁也不会见效,在拙劣的艺术家,技巧还未纯熟的艺术家的作品里,就没有催眠术的暗示的力量。即使竭力施行着催眠术,对手可总不睡;当然不会睡的,那就因为他还有未曾到家之处的缘故。所以,凡有作品,作为艺术而失败的时候,总不外两个原因。就是,用了暗示来施行了催眠术之后,将读者或看画的人,拉到作者这一边来了之后,却没有足以暂时按下那先前所说的容受科学上的真的头脑的力量,这就是作家的力量的不足。否则,这回可是鉴赏者这一边不对了,那是无论经过了多么久,总不能逃脱了道理或者推论,解剖,分析的作用,放不下计算尺的人们。这一节,现代的人们和先前的人们一比较,质地却坏得多了。于是当科学万能的思想统治了一时的世间的时候,极端的自然主义或写实主义就起来了。这是由于必要而来的。然而一遇到这样的人们,就是即使善于暗示的大天才,无论怎样巧妙地行术,也是茫无所觉,只有着专一容受那科学上的真的脑子的先生们,却实在无法可想,所谓无缘的众生难于救度,这除了逐出艺术的圈子之外,再没有别的法。这一族,是名之曰俗物的。倘说到作家何以擒不住观者和读者呢?有两样:就是刚才说过的擒住的力的不足的时候,和对手总不能将这容受的时候。从先前起,用了很大的声音,说着古怪的话,诸位也许觉得异样罢,那是照相呵,照相师呀,人相书呀,或者是寒暑表到了多少度呀。今天并不说:今天热得很哪……用了寒暑表呀,水银呀那类工具,解剖分析了,表出华氏九十度摄氏若干度来,但是,这倘不是先用了脑里所有的那称为寒暑表这一种知识,在脑里团团地转一通,便不懂得。然而芜村的句子说——
犊鼻裈上插着团扇的男当家呀。
赤条条的家主只剩着一条犊鼻裈,在那里插着团扇,这么一说,就即此浮出伏天的暑热的真来。那么,这两者的差异在那里呢?就是科学底的真和作为表现的“真,”两者之间的差异在那里呢,要请大家想一想。作为科学的“真”的时候,被写出的真是死掉了的;没有生命,已经被杀掉了。在被解剖,被分析的刹那间,那东西就失却生命了。至于作为艺术上的表现的“真”的时候,却活着。将生命赋给所描写的东西,活跃着的。作为表现的艺术的生命,就在这里。将水分析,说是H 2 O的刹那间,水是死了;但是,倘若用了不息的川流呀,或者甘露似的水呀,或者别的更其巧妙的话来表现,则那时候,活着的特殊的水,便端底地浮上自己的脑里来。换了话来说,就是前者是杀死了而写出,然而作为表现的真,是使活着而写出的。也就是,为要赋给生命的技巧。所谓技巧者,并非女人们擦粉似的专做表面底的细工,乃是给那东西有生命的技巧。一到技巧变成陈腐,或者嵌在定型里面时,则刺戟的力即暗示力,便失掉了。他又在弄这玩意儿哩,谁也不再来一顾。一到这样,以作为表现而论,便完全失败,再没有一点暗示力了。因为对于这样的催眠术,谁也不受了。
那么,这使之活着而写出的事,怎么才成呢?又从什么地方,将那样的生命捉了来呢?比如用瓶来说,那就说这里有一个瓶罢。将这用油画好好地画出的时候,那静物就活着。倘使不活着,就不是艺术底表现。要说到怎么使这东西活起来,那就在通过了作家所有的生命的内容而表现。倘不是将作家所有的生命的内容,即生命力这东西,移附在所描写的东西里,就不成其为艺术底表现。那么,就和科学者的所谓寒暑表几度,H 2 O之类,成为一伙儿了。所以即使画相同的山,相同的水,艺术家所写出来的,该是没有一个相同。这就因为那些作家所有的生命的内容,正如各人的面貌没有相同的一样,也都各样的。假使将科学者的所谓“真,”外面底地描写起来,那也就成为impersonal,非个人底了。倘用科学者们心目中那样的尺来量,则一尺的东西,无论谁来量,总是一尺。毫不显出个性。因为在科学者所传的“真”里,并没有移附着作家的生命这东西,所以无论谁动手,都是一尺,倘说这一尺的东西有一尺五寸,那就错了;精神有些异样了。将这作为死物,外面底地来描写,则是impersonal,几乎没有差异的。所谓作家的生命者,换句话,也就是那人所有的个性的人格。再讲得仔细些,则说是那人的内底经验的总量,就可以罢。将那人从出世以来,各种各样地感得,听到,做过的一切体验的总量,结集起来的东西,也就是那人所有的特别的生命,称为人格,或者个性,就可以的。所以,用了圆规和界尺,画出来的匠气的绘画上,并不显有人格的力,和科学底表现是同一的东西;用了机器所照的照相也一样。照相之所以不成为艺术品者,就因为经了称为机器这一件impersonal的东西所写的缘故;就因为所表出的,并不是有血液流通着的人类在感动之后,所见的东西的缘故。所以,写实主义呀,理想主义呀,虽然有各样的各目,但这既然是艺术品,就不过是五十步百步之差。依着时代的关系,倘非科学底的真,便不首肯的人们一多,因为没有法,文学者这一面也就为这气息所染,和科学底态度相妥协了。总之,是作家所有的个人的生命,移附在那作品上的,德国的美学家,是用了“感情移入”这字来说明的。例如,即使是一个这样的东西(指着水注,)也用了作家自己所有的感情,注入在这里面而描写,那时候,这才成为艺术底。所以见了樱花,或则说是如云如霞,或则用那全然不同的表现方法罢。这就是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上显出感情的地方。因此庸俗的人们便画庸俗的画,这样的人和作品之间,所以总有同一的分子者,就为此。字这一种东西,在东洋是成为冠冕堂皇的艺术的,西洋的字,个性并不巧妙地现出,然而日本的字,向来就说是“写出其人的气象”的,因为和汉的字,俨然有着其人的个性的表现,显现着生命,所以那是堂皇的美术。然而西洋的字体似的机械底的有着定规形状的东西,是全不成为艺术的。
于是艺术者,就成了这样的事,即:表现出真的个性,捕捉了自然人生的姿态,将这些在作品上给与生命而写出来。艺术和别的一切的人类活动不同之点,就在艺术是纯然的个人底的活动。别的事情,一出手就是个人底地闹起来,那是不了的。无论是政治,是买卖,是什么,一开手就是个人底地,那是不了的:然而独有艺术,却是极度的个人底活动。就是将自己的生命即个性,赋给作品。倘若模拟别人,或者嵌入别人所造的模型中,则生命这东西,就被毁坏了,所以这样的作品,以艺术而论,是不成其为东西的。最要紧的,第一是在以自己为本位,毫不伪饰地,将自己照式照样地显出来。正如先前斋藤君(画家斋藤与里氏)的话似的,自由地显出自己来的事,在艺术家,是比什么都紧要;假使将这事忘却了,或者为了金钱,或者顾虑着世间的批评而作画的时候,则这画家,就和涂壁的工匠相同。从头到底,总是将自己的生命照式照样地显出,不这样,就不成艺术。须是作者所有的这个性,换了话说,就是其人的生命,和观览玩味的人们的生命之间,在什么地方有着共通之点,这互相响应了,而鉴赏才成立;于是也生出这巧妙,或这有趣之类的快感来。
我以为这回所开的个人展览会的意义,也就在这样的处所。这一节,先前斋藤君的演说里,似乎讲得很详细了,所以不再多说;但是,称为政府那样的东西,招集些人们,教他们审查,作为发表的机关那样的,在或一意义上束缚个性的方法,是无聊的方法,以真的艺术而论,是没有意思的。我对了来访的客人们,尝说这样的坏话。将自己家里所说的坏话,搬到公众的场上来,虽然有些可笑,但是文部省美术展览会呀,帝国美术展览会呀,要而言之,就象妓女的陈列一般的东西。诸位之中,曾有对女人入过迷的经验的,该是知道的罢,艺术的鉴赏,就和迷于女人完全一样。对手和自己之间,在什么地方,脾气帖然相投;脾气者,何谓也,谁也不知道。然而,和对手的感情和生命,真能够共鸣,所谓受了催眠术似的,这才是真真入了迷。陈列妓女的展览会里,有美人,也有丑妇,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来举行美人投票一般的事。这是一等,这是二等,特选呀,常选呀,虽是这么办,和真真入迷与否的问题,是没交涉的。假使吉原的妓女陈列是风俗坏乱,则说国家所举行的展览会是艺术坏乱,也无所不可罢。在这一种意义上,作家倘若真是尊重自己的个性,则还是不将作品送到那样的地方去,自己的画,就自己一个任意展览的好罢。如果理想底地,彻底底地说,则艺术而不到这地步,是不算真的。如果没有陈列的地方,在自己家里的大门口,屋顶上,都不要紧。要而言之,先前也说过,审查员用了自己的标准,加上一等二等之类的样样的等级,以及做些别的事,乃是愚弄作者的办法。从我们鉴赏者这一面看起来,即使说那是经过美人投票,一等当选了的美人,也并不见得佩服,不过答道,哼,这样的东西么?如此而已。与其这个,倒不如丑妇好,一生抱着睡觉罢。倘不到这真真入迷的心情,则艺术这东西,是还没有真受了鉴赏的。总而言之,个性之中,什么地方,总有着牵引这一边,共鸣的或物存在。换句话,就是帖然地情投意合。要之,我们倘不是以男女间的迷恋一般的关系,和艺术相对,是不中用的。倘不这样,要而言之,不过是闲看妓女的陈列而已。这一回,桥村、青岚两君的作品的个人展览会开会了,而且这还开在向来和艺术缘分很远的大阪,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以为实在是非常愉快的事。于是,为要说一说自己的所感,就到这里来了;但因为今晚又必须乘火车回到京都去,所以将话说得极其简单了。
——为国民美术展览会的机关杂志制作而作
一
从《制作》的初号起,连续译载着德国希勒垒尔(Fr. von Schiller)的《论美底教育的书信》(Briefe über die Ae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我因此想到,要对于这游戏的问题,来陈述一些管见。
我们当投身于实际生活之间,从物质和精神这两方面受着拘束,常置身于两者的争斗中。但在我们,是有生命力的余裕(Das überflüssig Leben)的,总想凭了这力,寻求那更其完全的调和的自由的天地;就是官能和理性,义务和意向,都调和得极适宜的别天地。这便是游戏。艺术者,即从这游戏冲动而发生,而游戏则便是超越了实生活的假象的世界。这样的境地,即称之为“美的精神”(Schöne Seele)。以上那些话,记得就是希勒垒尔在那《书信》的第十四和十五里所述的要旨似的。
康德(I. Kant)也这样想,听说在或一种断片录中,曾有与劳动相对,将艺术作游戏观之说,然而我不大知道。可是一直到后来,将这希勒垒尔的游戏说更加科学底地来说明的,是斯宾塞(H. Spencer)的《心理学》(第九篇第九章《审美感情》。)
无论是人,是动物,精力一有余剩,就要照着自己的意思,将这发泄到外面去。这便成为模拟底行为(stimulated action),而游戏遂起。因为我们是素来将精力用惯于必要的事务的,所以苟有余力,则虽是些微的刺戟,也即应之而要将那精力来动作。这样时候的动作,则并非实际底行为,却是行为的模拟了。就是“并不自然地使力动作之际,也要以模拟的行为来替代了真的行为(real action)而发泄其力,这么的人为底的力的动作,就是游戏。”斯宾塞说。
在人类,将自己的生命力,适宜地向外放射,是最为愉快的;正反对,毫不将力外泄,不使用,却是最大的苦痛。最重的刑罚,所以就是将人监禁在暗室里,去掉一切刺戟,使生命力绝对地不用,置之于裴伦(G. G. Byron)在《勖滃的囚人》(The Prisoner of Chillon)里所描写的那样状态中。做苦工的,反要舒适得多。长期航海的船的舱面上,满嘴胡子的大汉闹着孩子也不做的顽意儿,此外,墙壁上的涂抹,雅人的收拾庭院,也都可以这样地加以说明的。
二
然而和以上的游戏说异趣,下了更新的解释者,则是前世纪末瑞士的巴拾尔大学的格罗斯(K. Groos)教授公表的所说。
教授在《动物的游戏》(Spiele der Tiere)和《人类的游戏》(Spiele der Menschen)两书中所述之说,是下文似的解释,和以前者全然两样的。
游戏并非起于实际底活动之后的反响,倒是起于那以前的准备。就是,较之历来的意见,是将游戏看作在生活上有着更重大的,必要的,严肃的一要素的。人和动物,当幼小时,所以作各样的游戏者,是本能底地,做着将来所必要的肉体上精神上的活动。不只是自己先前所做过的活动的温习,却是作为将来的活动的准备,而做着那实习和训练。这即使谁也没有发命令,而人和动物的本能就要这样。有如女孩子将傀儡子或抱或负者,如斯宾塞这些人所说一样,决不是习惯底的模拟行为;乃是从几百代的母亲一直传下来的本能性,作为将来育儿的豫备行为,而使如此。小猫弄球,小孩一有机会便争闹,也无非都是未来的生存竞争的准备。所以使格罗斯说起来,则无论是人,是动物,并非因为幼小,所以游戏,乃是因为游戏,所以幼小的。因为这里有“未来”在。
譬如原始时代的人和野蛮人之类,聚集了许多人,歌且跳,跳且歌。后者的解释,即以为那决不是单从游戏冲动而发的,却是和敌人战争时候的团体运动的操练,是豫备底实习。
三
关于游戏的以上的两说,将这从和艺术的关系上来观察,就有各种的问题暗示给我们。也和艺术所给与的快感,即游戏的快乐,或者艺术的实用底功利底方面相关联,成为极有兴味的问题。
在现今,大抵以为希勒垒尔的游戏说,是被后来的格罗斯教授的所说打破了。然而我从艺术在人类生活上的意义着想,却竟以为上述的两说,不但可以两立而已,而且似乎须是并用了这两说,这才可以说明那作为游戏的艺术的真意义。
在称为职业、劳动、实际生活等类的事情以上,在我们,都还有以生命力的余裕所营的生活。和老人、成人相比较,青年和小儿就富于旺盛而泼剌的生气,生气怎么富,这力的余裕也就怎样大。我们想用了那余裕,来创造比现在更自由的,更得到调和的,更美的,更好的生活的时候,就是向上,也就是有进步。不独艺术,凡有思想生活,大概都是在这一种意义上的严肃的游戏。这也可以当作格罗斯的所谓“实生活的准备底阶段”观。
劳动和游戏之间,本来原没有本质上的差异的。譬如同是作画,弹钢琴,常因了做的人的环境和其人的态度,而或则成为游戏,或则成为职业劳动。流了汗栽培花木,在花儿匠是劳动,是事务罢,但在有钱的封翁,却是极好的游戏了。
那么,劳动和游戏之差,倘借了希勒垒尔的话来说,则所以不同者,只在前者是那劳作者的意向(Neigung)和义务(Pflicht)没有妥当地调和,而在后者,则那两事都适宜地得了一致。换了话说,便是前者是并非为了从自己本身所发的要求而劳作的,而在后者,却是为了自己,使自己的生命力活动,由此得到满足。所以,我以为游戏云者,可以说,是被自己内心的要求所驱遣,要将自己表现于外的劳作罢。人若自由地表现出自己,适宜地将自己的生命力发放于外,是带着无限的快感的;否则,一定有苦痛,这就成为不能称作游戏的事了。这游戏所在的地方,即有创造创作的生活出现。
纵使并不在生活问题可以简单地解决,社会问题也不如今日一般复杂的原始时代,即在古代,职业底劳动和游戏底劳作之间,是并没有这么俨然的区别的。都能够为了自己所发的内底要求,高兴地做事;为了满足自己,而忠实地,真率地,诚恳地,以严肃的游戏底心情做事的。当跪在祭坛前受神托,举行祭政一致的“祀事”的时候,他们就做那称为“神戏”的事:奏乐,戴了假面跳舞,献上美的歌辞。现在的所谓政治家和职业底僧徒所做的事,在他们是作为“戏”而兴办的。
要而言之,游戏者,是从纯一不杂的自己内心的要求所发的活动;是不为周围和外界的羁绊所烦扰,超越了那些从什么金钱呀、义务呀、道德呀等类的社会底关系而来的强制和束缚,建设创造起纯真的自我的生活来。希勒垒尔在那《书信》的第十五里说,“人惟在言语的完全的意义上的人的时候才游戏,也惟在游戏的时候才是完全的人。”这有名的话的真意义,就可以看作在这一点。我以为在这意义上,世间就再没有能比所谓游戏呀、道乐呀之类更其高贵的事了。
人生的一切现象,是生命力的显现,就中,最多最烈,表现着自己这个人的生命力的,是艺术上的制作。超脱了从外界逼来的别的一切要求,——什么义理、道德、法则、因袭之类的外底要求,当真行着纯然的自己表现的时候,这就是拚命地做着的最严肃的游戏。在这样的艺术家,则有着格罗斯所说那般的幼少,也有着大的未来。艺术家一到顾忌世间的批评,想着金钱的问题,从事制作的时候,这就已经不是“严肃的游戏”,而成为匠人的做事了;这时候,对绢素,挥彩毫,要在那里使自然人生都活跃起来的画家,已变了染店的细工人,泥水匠的佣工了。
虽然简括地说是游戏,其范围和种类却很多。随便玩玩的游戏,就是俗所谓“娱乐”一类的事,这就可以看作前述的斯宾塞所说的单是模拟底行为,起于实际底活动之后的反响的罢。但是,真的自己表现的那严肃的游戏,则不问其为艺术的,实业的,政治的,学艺的,乃是已经入了所谓“道乐”之域,因此,以个人而言,以人类而言,皆是也有未来,也有向上,有进转。将这象格罗斯那样的来解释,看作豫备的行为,则我以为前述的两种游戏说,也未必有认为两不相容的冲突之说的理由罢。
一 问题文艺
建立在现实生活的深邃的根柢上的近代的文艺,在那一面,是纯然的文明批评,也是社会批评。这样的倾向的第一个是伊孛生。由他发起的所谓问题剧不消说,便是称为倾向小说和社会小说之类的许多作品,也都是直接或间接地,拿近代生活的难问题来做题材。其最甚者,竟至于简直跨出了纯艺术的境界。有几个作家,竟使人觉得已经化了一种宣传者(propagandist),向群众中往回,而大声疾呼着,这是尽够惊杀那些在今还以文学为和文酒之宴一样的风流韵事的人们的。就现在的作家而言,则如英国的萧(B. Shaw)、戈尔斯华绥(J. Galsworthy)、威尔士,还有法国的勃利欧(E. Brieux),都是最为显著的人物。
跟着近一两年来暂时流行了的民本主义之后,这回是劳动问题震耸了一世的视听了。资本家对劳动者的冲突,只在日本是目下的问题,若在欧洲的社会上,则已是前世纪以来的最大难问,所以文艺家之中,也早有将这用作主题的了。现在考察起这类的小说和戏曲的特征来,首先是(1)描写个人的性格和心理之外,还有描写多数者的群众心理的东西。尤其是在戏曲等类,则登场人物的数目非常之多。这是题材的性质自己所致的结果。在先,戏剧上使用群众的时候是有的。但是这只如在瞿提的“Egmont”和沙士比亚的“Julius Caesar”里似的,以或一个人代表群众,全体(Mass)即用了个人的心理的法则来动作。将和个人心理的动作方法不同的群众心理这东西,上了舞台的事,在近代戏剧中,特在以这劳动问题为主题的作品中,已有成功的了。其次,还有(2)描写多数者的骚扰之类,则场面便自然热闹,成了Sensational的Melodrama式的东西。(3)从描写的态度说,其方法即近代作家大抵如斯,就是将现实照样地描写,于这资本劳动的问题,也毫不给与什么解决,单是描出那悲惨的实际,提出问题来,使读者自己对于这近代社会的一大缺陷,深深地反省,思索。(4)又从结构说,则普通的间架大抵在资本家劳动者的冲突事件中,织进男女的恋爱或家庭中的悲剧惨话去,使作品通体的Effect更其强,更其深。这决非所谓小说样的捏造,乃是因为劳动运动的背后,无论什么时候,在或一意义上,总有着女性的力的作用的。(5)而且这类作品中,资本家那边一定有一个保守冥顽不可超度的老人,即由此表出新旧思想的激烈的冲突。便是在日本,近来也很有做这问题的作品了,就中觉得是佳作之一的久米正雄氏的《三浦制丝场主》(《中央公论》八月号,)在上述的最后两条上,也就和西洋的近代文学上所表示者异曲同工的。
二 英吉利文学
因为近来同盟罢工问题很热闹,我曾被几个朋友问及:西欧文艺的什么作品里,描写着这事呢?因此想到,现在就将议论和道理统统撇开,试来绍介一回这些著作罢。在英吉利,制造工业本旺盛,因此也就早撞着产业革命的难问题了。诗人和小说家的做这问题者,也比在大陆诸国出现得更其早。英文学的特色,是纯艺术的色采不及法兰西文学那样浓厚,无论在什么时代,宗教上政治上社会上的实际问题和文学,总有着紧密的关系的事,也是这原因之一罢。最先,为要拥护劳动者的主张,则有大叫普通选举的Chartism(译者注:一八四〇年顷英国的改进派)一派的运动;和那运动关联着,从前世纪的中叶起,在论坛,已出了嘉勒尔的《过去和现在》、“Chartism”、《后日评论》(Latter—Day Pamphlet)等,洛司庚也抛了艺术批评的笔,将寄给劳动者的尺牍“Fors Clavigera”和“Unto This Last”之类发表了。在诗坛,则自己便是劳动者的诗人玛绥(Gerald Massey)以及在“Cry of Children”(《孩子的呼号》)中,为少年劳动者洒了同情之泪的勃朗宁夫人的出现,也都是始于十九世纪的中叶的。
但是,在纯然的创作这方面,最先描写了这劳动问题的名作是庚斯莱(Charles Kingsley)的小说《酵母》 (Yeast. 1848)和《亚勒敦洛克》(Alton Locke. 1850)。当时的社会改造说,本来还不是后来得了势力的马克斯一流的物质论,而是以道德宗教的思想为根蒂的旧式的东西,所以庚斯莱在这二大作品中所要宣传者,也仍不外乎在当时的英吉利有着势力的基督教社会主义;就是属于摩理思和嘉勒尔等的思想系统的形而上底东西。
因为物价的飞涨,工钱的低廉,作工时间的延长,就业的不易等各样的原因,当时的英国的劳动者,陷在非常的苦境里,对于地主及资本家的一般的反抗心气,正到了白热度了。这不安的社会状态,至千八百四十八年,又因了对岸的法兰西的二次革命,而增加了更盛的气势。庚斯莱的这两部书,就是精细地写出劳动阶级的苦况,先告诉于正义和人道的。在那根本思想上,已和今日的唯物底的社会主义基础颇不同,以文艺作品而论,其表现上,旧时代的罗曼的色采也还很浓重。尤其是《酵母》这一部,是描写荒废了的田园的生活和农民的窘状的,其中如主要人物称为兰思洛德的青年,出外游猎,受了伤,在寺门前为美丽的富家女所救,于是两人遂至于相爱这些场面,较之以走入穷途了的今人的生活为基础的现代文学,那相差很辽远。而且别一面,和这罗曼的趣味一同,又想将社会改造的主张,过于露骨地织进著作里去,于是就很有了不调和,不自然;将所谓“问题”小说的缺点,暴露无余了。不但以艺术品论,是失败之作,即为宣传主义计,似乎力量也并不强。从今日看来,这书在当时得了极好的批评者,无非全因为运用了那时的焦眉之急的问题,一时底地耸动了世人的视听罢了。
和这比较起来《亚勒敦洛克》这一部,是通体全都佳妙得多的作品。这一部不是农民生活,乃是写伦敦的劳动阶级的境遇,细叙贫民窟的生活的。较之《酵母》,更近于写实,以小说而论,也已成功。书的写法,是托之成衣店的工人亚勒敦洛克的自传。从他出世起,进叙其和在一个画院里所熟识的大学干事的女儿的恋爱;其后因为用了口舌、笔墨,狂奔于劳动运动的宣传,被官宪看作发生于或一地方的暴动的煽动者,受了三年的禁锢。于是悟到社会改造的大业,须基督才能成就;一面又因失恋的结果,遂为周围的情势所迫,想迁到美国的狄克萨斯州去。迨将在目的地上陆之前,在船中得了病,死去了。书即是至死为止的悲惨的生涯的记录。倘说是纯粹的小说,则侧重宣传的事,也写得太分明了,但作者却还毫不为意的说道,“单为娱乐起见,来读我的小说的人们,请将这一章略掉罢。”(第十章)
三 近代文学,特是小说
然而从此庚斯莱这些人更近于我们的新时代的文学中,来一想那运用劳动对资本的问题的大作,则应当首先称举者,该是法兰西的左拉(E. Zola)的《发生》(Germinal. 1885)罢。这不独是左拉一生的大作,而且欧洲劳动社会所读的小说,相传也没有比这书更普遍的。作者将自己热心地研究,观察所得的事实,作为基址,以写煤矿工人的悲惨的地狱生活;将工人一边的首领兰推这人,反抗那横暴的资本家的压制的惨剧,用了极精致的自然派照例的笔法,描写出来。那叙述矿工的丑秽而残忍,几乎不象人间的生活这些处所,倘在日本,是早不免发卖禁止了的。或人评这部书,以为是将但丁《神曲》中地狱界的惨酷,加以近代化的东西,却是有趣的话。还有同人的《工作》(Travail. 1901),也记资本主义的暴虐,专横的富豪的家庭生活的混乱的,一面则写一个叫作弗罗蒙的出而竞争的人,以资本和劳动的真的互相提携,而设立起来的工厂的旺盛。用了这两面的明白的对照,作者就将自己的社会改造的理想,乃在后一面的事,表示出来了。(左拉并非如或一部分的批评家所误信似的单是纯客观描写的作家,在他背后,却有很大的理想主义在,在这些书上就可见。)
在英吉利文学这一面,和左拉的《发生》几乎同时发现,单以小说而论,其事情的变化既多,而场面又热闹者,则是吉洵(G. Gissing)的《平民》(Demos;A Story of English Socialism. 1886)。有一个不象小家出身的,高尚而大方的女儿叫安玛;而苗台玛尔是在勤俭严正的家庭里长大的社会主义者,和她立了婚约。但这社会主义者后来承继了叔父的遗产,开起铁工厂来,事情很顺手,于是成为富户了;为工人计,也造些干净的小屋,也设立了购买联合和公开讲演会之类,然而一到这地步,富翁脾气也就自然流露出来,弃了立过婚约的安玛,去和别的大家女结婚。但是,不幸而这结婚生活终于陷入悲境,财产也失掉了。苗台玛尔的成为候补议员,也非出于社会党,而却从别的党派选出。因为这种种事,失了人心,有一回,在哈特派克遭了暴徒的袭击,仅仅逃得一条命。为避难计,他跳进一家的房屋中,则其中的一间,偶然却是安玛的住室。他想探一探暴徒的情形,就从这里的窗洞伸出头去;这时候,恰巧飞来一颗石子,头上就受了很重的伤,终于在先前薄幸地捐弃了的安玛的尽心护视之下,死去了:这是那长篇的概略。
专喜欢用穷苦生活来做题目的吉洵的著作中,并非这样的劳动问题,而单将工人工女的实际,写实底地描写出来的,例如“Thyrza”一类的东西,另外还有。西洋近代的小说,而以劳动者的生活和贫富悬隔的问题等作为材料者(例如用美国的工业中心地芝加各为背景,写工人的惨状,一时风靡了英、美读书界的Upton Sinclair的“The Jungle”之类),几乎无限。单是有关于这劳动对资本的冲突问题的作品,也就不止十种二十种罢。其中如英国的William Tirebuck之作“Miss Grace of All Souls”成于美国一个匿名作家之笔的“The Breadwinners”以及Mary Foote女士的“Coeur d’Alene”用纽约的饭店侍者的同盟罢工作为骨子的Francis R. Stockton的“The Hundredth Man”等,就都是描写同盟罢工而最得成功的通俗小说。
四 描写同盟罢工的戏曲
复次,在戏曲一方面,以同盟罢工为主题的作品中,最有名的是蒿普德曼(Gerhart Hauptmann)的杰作,描写那希垒细亚的劳动者激烈的反抗的《织工》(Die Weber),这是历来好几回,由德文学的专门家介绍于我国了的,所以在这里也无庸再说罢。毕仑存(B. Bjoernson)的《人力以上》,则仅记得单是那前篇曾经森鸥外氏译出,收在《新一幕物》里;那后篇,虽然不及前篇的牧师山格那样,但也以理想家而是他的儿子和女儿为中心,将职工对于资本家荷勒该尔的反抗运动当作主题的。在英吉利文学,则梭惠埤(Githa Sowerby)的“Rutherford and Son”也是以罢工作为背景的戏剧;弗兰希斯(J. O. Francis)的“Change”亦同。还有摩尔(G. Moore)的“The Strike at Arlingford”则写诗人而且社会主义者的John Reid在同盟罢业的纷扰中,受了恋爱的纠葛和金钱问题的夹攻,终至于失败而服毒的悲剧;以作品而论,是不及毕仑存的。这些之外,又有美国盛行一时的作家克拉因(Ch. Klein)的“The Daughters of Men”。西班牙现存作家罗特里该士(I. F. Rodriguez)的“EI Pan del Pobre”(《穷人的面包》,)迭扇多(Joaquin Dicento)的著作“Juan José”,丹麦培克斯忒伦(H. Bergstroem)的“Lynggaard and Co”,法兰西勃里欧的“Les Bienfaiteurs”(《慈善家》)等,殆有不遑枚举之多,但以剧而言,为最佳之作,而足与蒿普德曼的《织工》比肩的东西,则是英国现代最大的戏剧作家戈尔斯华绥的《争斗》(The Strife)。
《争斗》是描写忒莱那塞锡器公司的同盟罢工的。公司的总务长约翰安多尼,是一个专横,刚愎,贪婪无厌的人。工人的罢工已经六个月了,他却冷冷地看着他们的妻子的啼饥,更是一毫一厘的让步的意思也没有。而对抗着的工人那一面的首领,又是激烈的革命主义者大卫罗拔兹。剧本便将这利害极端地相反,——但在那彻底的态度上,两面却又有一脉相通的两个人物,作为中心而舒展开来。居这两个强力的中间的,是已经因为两面的冲突而疲弊困惫了的罢工工人,以及劳动联合的干事。那一面,有重要人员从伦敦来,开会协议,则工人这一面也就另外开会,商量调停的方法。恰巧略略在先,罗拔兹的妻因为冻饿而死掉了。工人们中,本来早有一部分就暗暗地不以矫激的罗拔兹的主张为然的,待到知道了这变故,这些人便骤然得了势力,终于大家决议,允以几个条件之下,妥协开工。工人们这一面便带了这决议案,去访公司的重要人员去。而那一面也已经开过会议,那结果,是冥顽的总务长安多尼因为彻底地反对调停,恰已辞职了。
本是冲突中心人物的两面的大将,都已这样地败灭了。当第三幕的最末,那枉将自己的妻做了牺牲而奋斗,终至众皆叛去的罗拔兹,和被公司要人所排挤的总务长安多尼,便两人相对,各记起彼此的这运命的播弄,互相表了同情。
作者戈尔斯华绥要以这一篇来显示资本家和劳动者的冲突之无益,那自然不待言,但同时也使人尽量省察,知道在资本主义的现状之下,罢工骚扰是免无可免的事。对于问题,并不给与什么解答,但使两面都尽量地说了使说的话,尽量地做了使做的事,将这问题作为现实社会的现象之一,而提示,暴露出来。将这各样事情,在不能忘情于人生的问题的人们的眼前展开,使他们对于这大的社会问题,觉得不能置之不理,这戏曲之所以为英国社会剧的最大作品的意义即在此。许多批评家虽说戈尔斯华绥的这篇是有蒿普德曼的影响的,然而那《织工》中所有的那样煽动的处所,在这《争斗》里却毫没有。单是这一点,以沉静的思想剧而论,戈尔斯华绥的这一篇不倒是较进一步么,我想。末后的讥诮的场面,是近代现实主义的文艺的常例,故意地描写人生的冷嘲的,《织工》的结末,也现出这样的一种的讥诮来。
戈尔斯华绥的戏曲是照式照样地描出现代的社会来。象培那特萧那样,为了思想的宣传,将对话和人物不恤加以矫揉造作的地方,一点也没有。罗拔兹在劳动者集会的席上,痛骂资本家的话,总务长安多尼叙述资本家的万能,一步也不退让的演说,两面相对,使这极端地立在正反对的利害关系上的彻底的非妥协的二人的性格,活现出来。还有,总务长安多尼的女儿当罗拔兹的妻将死之际,想行些慈善来救助她,而父亲安多尼说的话是:“你是以为用了你的带着手套的手能够医好现代的难病的。”(You think with your gloved hands you can cure the troubles of the century.)这些也是对于慈善和温情主义的痛快的讽骂。
或者从算盘上,或者从感情,或者从道理,红了眼喧嚷着的劳动问题,从大的人生批评家看来,那里也就有滑稽,有人情,须髯如戟的男子的怒吼着的背后,则可以看见荏弱的女性的笑和泪;在冰冷的温情主义的隔壁,却发出有热的纯理论的叫声:在那里,是有着这些种种的矛盾的。从高处大处达观起来,观照起来,则令人的社会底生活和个人底生活,究竟见得怎样呢?文艺的作品,就如明镜的照影一般,鲜明地各式各样地将这些示给我们。那些想在文艺中,搜求当面的问题解决者,毕竟不过是俗人的俗见罢了。
一 对于艺术的蒙昧
在许多年来,只烦扰于武士道呀,军阀跋扈呀,或是功利之学呀等类的日本,即使是今日,对于艺术有着十分的理解和同情的人们还很少。尤其是或一方面的人们对于或种艺术的时候,不但是毫无理解,毫无同情而已,并且取了轻侮的态度,甚至于抱着憎恶之念,这从旁看去,有时几近于滑稽。我且说说教育界的事,作为一例罢。这社会,原也如军阀一样,是没分晓的人们做窠最多的处所,他们一面拉住了无聊的事,喊着国粹保存,作为自夸国度的种子,但连纯粹的日本音乐,竟也不很有人想去理会,这不是古怪之至么?懂得那单纯的日本音乐之中最有深度的三弦的教育家,百人之中可有一个么?只要说是祖宗遗留下来的,便连一文不值的东西也不胜珍重,口口声声嚷着日本固有呀,国粹呀的那些人们,并德川三百年的日本文化所产出的《歌泽》、《长呗》、《常盘津》、《清元》(译者注:上四种皆是谣曲的名目)的趣味也不知道,只以为西洋的钢琴的哺哺之声是唯一的音乐的学校教员们,不也是可怜人么?即使不懂得三弦的收弦,还可以原谅,但是,现今的日本之所谓教育家的对于演剧的态度,是什么样子呢?!即使说冥顽不可超度的校长和教育家因为自己不懂而不去看,可以悉听尊便,但是连学生们的观剧也要妨害,在学校则严禁类似演剧的一切会,那除了说是被囚于照例的无谓的因袭之外,无论从理论讲,从实际讲,能有什么论据,来讲这样的话呢?囚于固陋的偏见的今之教育家,对于艺术和教育的关系,美底情操的涵养,感情教育等,莫非连一回,也没有费过思量么?如果说费了思量,而还有在学校可以绝对禁止演剧的理由,那么,就要请教。我作为文艺的研究者,在学问上,无论何时,对于这样的愚论,是要加以攻击,无所踌蹰的。
又如果说,是只见了弊害的一面而禁止的,那么,便是野球那样的堂皇的游戏,在精神底地,也有伴着输赢的弊害,在具体底地,也未始不能说,并无因了时间和精力的消耗而生的学业不进步的恶影响。弊害是并非演剧所独有的。要而言之,倘使顽愚的教育家从实招供起来,不过说,他们对于演剧有着怎样的艺术底本质的事,是本无所知,但被囚于历来很熟的因袭观念,当作乞儿的玩耍而已。除此以外,是什么理由,什么根据都没有。苟有世界的文明国之称的国度,象日本似的蔑视演剧的国,世界上那里还有呢?在美国的中学和大学,一到庆祝日之类,一定能看见男女青年学生们的假装演技。有美国学艺的中枢之称的哈佛大学,在校界内就有体面的大学所属的剧场。英国的演剧,上溯先前,就是始于大学而发达起来的。虽如德国前皇那样的人,于演剧,不是也特加以宫廷的保护的么?法兰西,那不消说,是有着堂堂的国立剧场的国度。在英国,不也如对于别的政治家和学者和军人一样,授优伶以国家的荣爵的么?(爵位这东西之无聊,又作别论。)这些事实,在一国的文化教养之上,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呢?又,作为民众艺术的演剧,是怎样性质的东西呢?自以为教育家而摆着架子的人们,将这些事,略想一想才是。如果想了还不懂,教给也可以的。
二 漫画式的表现
并非想要写些这样的事的。我应该讲本题的漫画。
也如教育家对于演剧和日本音乐的蒙昧一样,一般的日本人,对于作为一种艺术的漫画,也仿佛见得毫无理解,加以蔑视似的。
在日本,一般称为漫画的东西,那范围很广大。有的是对于时事问题的讽刺画即cartoon,而普通称为“ポンチ繪”的caricature之类也不少。但不拘什么种类,凡漫画的本质,都在于里面含有严肃的“人生的批评”,而外面却装着笑这一点上。那真意,是悲哀,是讽骂,是愤慨,但在表面上,则有绰然的余裕,而仗着滑稽和嘲笑,来传那真意的。所用的手段,也有取极端的夸张法(exaggeration)的,这是在故意地增加那奇怪警拔(the grotesque)的特色。
譬如抓着或一人物或者事件,要来描写的时候罢,如果单将那特征夸大起来,而省略别的一切,则无论用言语,或用画笔,那结果一定应该成为漫画。画一个竖眉的三角脑袋的比里坚(译者注:Billiken犹言小威廉,二十年前在美国流行一时的傀儡的名目),作为寺内伯者,就因为单将那容貌上的几个显著的特征,被加倍地描写了的缘故。和这夸张,一定有滑稽相伴,从文学方面说,则如夏目漱石氏的小说《哥儿》,或者又如和这甚异其趣的迭更斯(Ch. Dickens)的滑稽小说《璧佛克记事》(The Pickwick Papers),即都不外乎用言语来替代画笔的漫画底的文学作品。本来,在文学上,滑稽讽刺的作品里,这种东西古来就很多,从希腊的亚理士多芬纳斯(Aristophanes)的喜剧起,已经可以看见将今日的漫画,行以演剧的东西了。就是对于沛理克理斯(Pericles)时代的雅典政界的时事问题,加以讽刺的,是这喜剧的始祖。
大的笑的阴荫里,有着大的悲。不是大哭的人,也不能大笑。所以描写滑稽的作者和画家之中,自古以来,极其苦闷忧愁的人,愤世厌生的人就不少。作《咱们是猫》,写《哥儿》时候的漱石氏,是极沉郁的神经衰弱式的人;在这一点上,英国十八世纪的斯惠夫德(J. Swift)等,也就是出于同一的倾向的。倘不是笑里有泪,有义愤,有公愤,而且有锐敏的深刻痛烈的对于人生的观照,则称为漫画这一种艺术,是不能成功的。因为滑稽不过是包着那锐利的锐锋的外皮的缘故。见了漫画风的作品,而仅以一笑了之者,是全不懂得真的艺术的人们罢。
所以,诚实的,深思的人,喜欢漫画的却最多。这一件事实,仿佛矛盾似的,而其实并没有什么矛盾。倘说,在世界上,最正经,连笑也不用高声的,而且极其着实的实际底的人种是谁呢,那是盎格罗索逊人。象这盎格罗索逊人那样,喜欢滑稽的漫画的国民,另外是没有的;即使说,倘从英国的艺术除去这“漫画趣味”,即失掉了那生命的一半,也未必是过分的话罢。
三 艺术史上的漫画
Caricature这字,是起源于意大利的,但在英国,却从十七世纪顷就使用起。可是漫画这东西的发源,则虽在古代埃及的艺术上,也留传着两三种戏画的残片,所以该和山岳一样地古老的罢。而希腊、罗马时代的壁画雕刻之类里,今日的漫画趣味的东西也很多,这是只要翻过西洋的美术史的人,谁也知道的。
再迟,进了中世,则和宗教上的问题相关联,这“漫画趣味”即愈加旺盛。见于修道院的壁画和建筑装饰之类者为最多,此外,则如中世传说的最有名之一的“赉纳开狐”(Reineke Fuchs),分明就是讽刺当时德国国情的一篇漫画文学。还有,中世传说的“恶魔”,那不消说,总是冷酷的讽刺的代表者。又如“死”(画作活的骸骨状的),也都是中世艺术所遗留下来的漫画趣味。那十五世纪的荷勒巴因(Hans Holbein)的名画《髑髅舞》(Totentanz),就是这。描写出“死”的威吓地上一切人们的绝大的力来,极凄怆险巇之致,是在古今的艺术史上,开辟了漫画的一新纪元的大作。这样子,在文艺复兴期以后欧洲各国的艺术上,讽诫讥笑的漫画趣味,恶魔趣味,遂至成了那重要的一部分了。
到近代,十八世纪大概可以说是在艺术上的漫画趣味的全盛期罢。尤其是英国,在小说方面,这时正有斯惠夫德、斯摩列德(T. Smollet)或斐尔丁(H. Fielding)等,以被批评为卑猥或粗野的文字,来讥诮时代。当时,也正是伏耳波勒(Walpole)和毕德(Pitt)的政治,将绝好的题材盛行供给于漫画家的时代,十八世纪的英国,正如文艺上的富于讽刺文字一样,在绘画史上,也留下许多可以称为漫画时代的作品来。
这英国的十八世纪的漫画的巨擘,不消说,是威廉呵概斯(William Hogarth 1697—1764)了。作为近世的最大画家的呵概斯的地位,本无须在这里再说,但他于描画政治上的时事问题,却不算很擅长;倒是作为广义的人生批评家,将当时的社会、风俗、人情来滑稽化了,留下许多不朽的名作。
画苑的奇才呵概斯的著作中,最有名的,是杰作《时式的结婚》 (Marriage à la Mode)这六幅接续画,现在珍藏在英国国立的画堂中。因为还是十八世纪的事,所以色彩并不有趣,在笔意里也没有妙味。那特色,是在对于一时代的风俗的痛烈的讥嘲,讽刺;是在几乎可以称为漫画的生命的讽骂底暗示(Satirical Suggestiveness)。所描写的是时髦贵族既经结婚之后,夫妇都度着放荡生活,失了财产,损了健康,女人做着不义事的当场,丈夫闯进来,却反为奸夫所杀,女人则服毒而死的颠末。其他,呵概斯所绘的妓女和荡子的一生的连续画中,也有不朽的大作。虽然间有很卑猥的,或者见得的残忍,但设想的警拔和写实的笔法,却和滑稽味相待而在漫画史上划出一个新的时期来。
从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政治底讽刺画愈有势力了。为研究当时的历史的人们计,与其依据史家的严正的如椽之笔,倒是由这些漫画家的作品,更能知道时代的真相之故,因而有着永久的生命的作品也不少。就中,在克洛克襄克(George Cruikshank)的戏画中,和政界时事的讽刺一起,呵概斯风的风俗画也颇多,真不失为前世纪绘画史上的一大异彩。我藏有插入这克洛克襄克和理区的绘画的旧板《迭更斯全集》,作为迭更斯的滑稽小说的插画,是画以解文,文以说画,颇有妙趣难尽之处的。
在千八百四十年,以专载漫画讽刺的定期刊物,世界底地有名的“Punch”出版,英国第一流的漫画家几乎都在这志上挥其健笔,是世人之所知道的,虽在日本语里,也不知何时,传入了“ボンチ畫”这句话,所以也已经无须细说了罢。在前世纪,以漫画家博得世界底名声的斐尔美伊(Phil May 1864—1903),也就是在这“Punch”上执笔的。
象那正经的英国人一样,热心地喜爱漫画的,另外虽没有,但法兰西方面,有如前世纪的陀密埃(Honoré Daumier)的作品,则以痛快而深刻刺骨的滑稽画,驰名于全欧。他有这样的力,即用了他那得意的戏画,痛烈地对付了国王路易腓力(Louis Philippe)因此得罪,而成了囹圄之人。
四 现代的漫画
巴黎的歌舞喜剧场有一句揭为标语的腊丁文的句子。这就是Castigat ridendo mores(以笑叱正世态)。这句话,是适用于喜剧和讽刺文学的,同时也最能表示漫画的本质。不但时代和民族的特色,都极鲜明地由漫画显示出来,即当辩难攻击之际,比之大日报的布了堂堂的笔阵的攻击,有时竟还是巧妙的两三幅漫画有力得多。我就来谈一点莱美凯司的作品,作为最近的这好适例罢——
从十八世纪顷起,在漫画界就出了超拔的天才的和兰,当最近的世界大战时,也产生一个大天才,将世界的耳目惊动了。在这回的大战,和兰是始终以中立完事的,但因为有了这一个大漫画家莱美凯司的辛辣的德皇攻击的讽刺画之故,据说就和将万军的援助给了联合国一样。因为言语的宣传,不靠翻译,别国人是不能懂的,如果是绘画,则无论那一国人,无论是怎样的无教育者,也都懂得,所以将德皇的军国主义,痛快地加以攻击,至于没有完肤的他的漫画,遂成为最有效验的宣传(Propaganda),在世界各国到处,发挥出震动人心的伟力了。
莱美凯司在世界大战的初期止,是一个几乎不知名的青年画家,到开战之际,才在海牙的称为《电报通信》这一种新闻上,登载了痛击德皇的漫画,一跃而博得世界底名声了。在和兰,因为说他的作画要危及本国的中立,是颇受了些攻击的,但在联合国方面的赞扬,同时也非常之盛。尤其是在英国的伦敦,且为了他的作品特地开一个展览会,以鼓吹反德热;英、法、美诸国,都以热烈的赞辞,献给“为真理和人道而战的这漫画家”。我自己这时在美国,翻着装钉得很体面的他的漫画集的大本,和美国的朋友共谈,大呼痛快的事。是至今还记得的。
莱美凯司的画里,并无惨淡经营的意匠,倒是简单的图。这是极端地使用省笔法的,只在视为要害的地方,聚了满身的力,而向残虐的军国主义加以痛击。但总在何处含着讥嘲的微笑,将德皇的蛮勇化成滑稽的处所,是很有趣的。那热,那严肃味,和那讥嘲相纠合,于是成了他的作品的伟力。使法兰西那边的批评家说起来,莱美凯司的技巧,是不及近代许多英、法漫画界的巨匠远甚,但他那抓住戏曲底境地(dramatic situation)的伎俩,则是不许任何人追随的独特者云。
美国人喜欢滑稽讽刺的漫画之甚,只要看这是日刊新闻的主要的招徕品,就可知。以代表这一方面的新派的漫画家而论,如纽约的《德里比雍报》的洛宾生(B. Robinson)氏,即是现今美国画界最大的流行者之一罢。
在法兰西,漫画也有非常的势力,所以如《斐额罗报》的福兰(J. L. Forain)氏的时事漫画,便在现今也已经当作不朽的作品,还有,并非新闻画家,而是有名的漫画家中,则有卢惠尔(André Rouveyre),奇拔而出人意表之处,真是极其痛快,无论怎样的政治家,美人,名优,一触着他的毒笔,便弄得一文不值。上了钩的富人,也由不得不禁苦笑的罢。尤其是描画妇女时,非挥了那几乎可以称为残忍的锋利的解剖之笔,将她们丑化,便不放手:这态度,也有趣的。相传还有奇谈,说曾将一个有名的文豪的夫人,用了这笔法描写,竟至于被在法庭控告哩。丹麦的评论家勃兰兑斯(G. Brandes)曾评卢惠尔的作画,说,“是用那野兽的玩弄获物似的,灭裂地爪撕齿啮,残忍的描法的。”这确乎是适当的批评。尤其是将一个女优,从各种的位置和姿势上看来,成了三十五张图画的那样的手段,我想,倘没有很精致的观察和熟达的笔,怕是做不到的工作罢。或者奔放地;或者精细地;或者刚以为要用很细的线了,而却以用了日本的毛笔一般,将乌黑的粗线涂写了的东西也有。而每一线,每一画里,又无不洋溢着生命的流,这一点,就是他人之难于企及的处所罢。
对于这卢惠尔,以及对于英国的毕亚波谟(Max Beerbohm)的漫画,曾在拙著《小泉先生及其他》里,添了那作品的翻印,稍稍详细地介绍过,所以在这里就省略了。
五 漫画的鉴赏
上面也已说过,漫画的艺术底特征,是尽于“grotesque”一语的。德国的美学家列普斯(Th. Lipps)说明这一语,云是要以夸张,丑化,奇怪,畸形化,来收得滑稽的效果。倘使这“grotesque”含有讽诫嘲骂攻击的真意的时候,则无论这是文章,是演剧,是绘画,是雕刻,便都成为漫画趣味的作品,而为摩里埃尔(J. B. P. Molière)的喜剧,为日本的即席狂言,为讽刺小说,为parody(戏仿的诗文),为德川时代的川柳,为葛饰北斋的漫画,在文艺上,涉及非常之大的范围了。
但是,这也是我们日常言语上所常用的表现法,例如称钱夹子为“虾蟆口”,称秃头为“药罐”或“电灯”的时候,就是平平常常,用着以言语来代画笔的漫画。因为这些言语,作为暗比(metaphor)的表现,是被艺术底地夸张,畸形化了的,有时候,且也含有很利害的嘲骂之意的缘故。至于那“虾蟆口”,则因为现今已经听得太惯了,所以我们也就当作普通的名词使用着,再不觉得有什么奇拔之感。学者说言语是“化石了的诗”的意义,也就在这里。
近来,在京都出了一回可谓渎职案件;说是那时,检事当纠问的时候,将各样的人放在“豚箱”里,于是人权蹂躏呀,什么呀,很有了些嚷嚷的议论。那是怎样的箱子呢,不知其详;但那“豚箱”这句话,可不知道是谁用开首的,却实在用了很巧的表现。这并不是照字面一样的关猪的箱或是什么,不过是用了漫画风的夸张和丑化的艺术底表现罢了。然而,为了漫画底的这一语,其惹起天下的同情和注意,较之一百个律师的广长舌有力得远,这是在读者的记忆上,到现在还很分明的罢。
在西洋,有“人是笑的动物”这一句有名的句子,但日本人,是远不及西洋人之懂得笑的。日本的文学和美术里的滑稽分子,贫弱到不能和西洋的相比较,岂不是比什么都确的证据么?一说到滑稽,便以为是斗趣,或是开玩笑的人们,虽在受过象样的教育的智识阶级里面,现在也还不少。将严肃的滑稽,诉于感情的滑稽,这样意味的东西,当作堂皇的艺术,而被一般人士所鉴赏,怕还得要许多岁月罢。所谓什么武士道之流,动辄要矫揉那人类感情的自然的发达,而置重于不自然的压抑底,束缚底的教育主义的事,确也是那原因之一罢。只要写着四角四方的不甚可解的文句,便对于愚不可及的屁道理,也不胜其佩服的汉子,纵使遇到了奇警的巧妙的漫画底表现,也毫不动心者,明明是畸形教育所产生的废物。英国人是以不懂滑稽(humor)者为没有gentleman的资格,不足与共语的,那意思,大概邦人是终于不会懂得的罢。疏外了感情教育艺术教育的结果,总就单制造出真的教养(Culture)不足的这样鄙野的人物来。
跟着新闻杂志的发达,在日本,近时也有许多漫画家辈出了。尤其是议会的开会期中,颇有各样有趣的作品,使日刊新闻的纸面热闹。较之去读那些称为一国之良选的人们的体面的名论,我却从这样的漫画上,得到更多的兴味和益处。但是,在始终只是固陋,冥顽,单将“笑”当作开玩笑或斗趣的人们,则即使现在的日本出了陀密埃,出了斐尔美伊,这也不过是给猪的珍珠罢。
一
去今五十年前,北欧的剧圣寄信给他的最大的知己勃兰兑斯,用了照例的激越的调子,对于时势漏出愤慨和诅咒之声来。曰——
“国家是个人的灾祸。普鲁士的国力,是怎么得来的?就因为使个人沉沦于政治底地理底形体之下的缘故。……先使人们知道精神底关系,乃是达到获得统一的唯一的路罢。只有如此,那自由的要素也许会起来。”
伊孛生写了这些话之后约半世纪,受了称为“世界战争”这铁火的洗礼,普鲁士的国家主义灭,俄罗斯的专制政治倒;偶像破坏民本自由这些近世底大思想,在千九百十九年的可贺的新春,遂和“平和”一同占了最后的胜利了。在这样的意义上,欧洲的战乱,则是世界底的思想革命的战争。这世界,比起近世最大的戏剧作家伊孛生的头脑来,至少要迟五十年。
我又想,这回的战乱,是在前世纪以来的科学万能的唯物思想走尽了路的最后,所发现出来的现实暴露的悲剧。然而在文艺,则代表着这物质主义的自然主义,早葬送在往昔里,将近十九世纪末,已经作一大回转,高唱着理想主义或神秘象征这些新思想了。思潮早转了方向,便是“科学的破产”的叫声也已不足以惊人。在政治上,美国的威尔逊(W. Wilson)的理想主义颇促世界的注意,但二三十年前,在文艺上葬掉了自然主义的理想主义、人道主义或神秘主义,却久已成为主潮了。赶在迟醒的俗众前头,诗人和艺术家,是在大战以前,从二十世纪的劈头起,就已经走着这新的道路的。
世上也诚有古怪的人们。一将文学比政治之类先进一二十年不足奇,有时还至于早五十年或一百年的话对他说,就显出怪讶的脸来。也有些人,全然欠缺理解,即对于东西古今的文明史所显示的这最为明白的事实,也会以为这样的事未必有,这是文学家们的夸大的。
新的思想和倾向,无论何时,总被时运的大势所催促,不知由来地发动起来。最初,是几乎并无什么头绪的东西,也不具合理底形式。单是渺茫不可捉摸,然而有着可惊的伟大的力的一种心气,情调,心情。是用了小巧所不能抑制禁压,而且非到了要到的处所,是决不停止的奔流激湍似的突进力。将这当作跳跃着的生命的显现看,也可以罢。于过去有所不慊,就破坏他,又神往于新的或物,勤求不已的不安焦躁之思,是做着这样心气的根本的。赶早地捉住了这心气,这心情,将这直感,将这表现,反映出来的,就是文艺。即所谓一种的“精神底冒险”(spiritual adventure)。
诗人艺术家的锐敏的感性,宛如风籁琴一样,和不定所从来的风相触,便奏出神来的妙音。是捉到了还未浮上时代意识的或物,赶早给以新的表现的。先前的罗马人,将那意义是豫言者的Vates这字,转用于诗人,确有深的意味在。
二
我相信,欧洲文学因为世界战乱而受了直接的影响,现在就要走向新的道路的事,是断乎没有的。我想,不过向着战前早经跨进一步了的神秘思想、理想主义、人道主义的路,更添了新的力而进行而已罢。因为当一般俗众沉溺于肉的时候,诗人和艺术家在战前就早已想探那灵界的深渊;因为埋掉了执滞于现实而不遑他顾的物质万能的自然主义,两脚确固地踏住了现实的地,他们先驱者的眼睛,已经高高地达到理想之境了。
前世纪末以来在欧洲的文坛上闳远地作响者,是想要脱离物质主义的束缚的“心灵解放”的声音。使战后的文学更增一层这主潮的力,更给那理想主义以一层加速度者,我想,大概就是这回的战乱的及于世上一般人心的影响罢。
这回的大战乱,是用了现代文明所有的一切的破坏力,扮演出来的悲剧。是扫除了一切虚伪和迷妄,造成使人复归于“本然的自我”的绝好机会。五十年八十年这长期间的物质底努力所筑成的许多东西,全部破坏,使欧洲人觉到了那功利唯物主义的空而又空。正如一个人,在垂死之际,或者置身于大悲哀大苦恼中时,便收了平时奔放着的心,诚实地思索人生,省察自己一样,当大扰乱大战役之后,用了镇定而且沉著的态度试来一考究“生的问题”的倾向,萌发于人心中者,也正是事理之常。即使不举先前的老例,就在从法兰西革命后以至自然主义勃兴时代的欧洲的民心,便分明地现着这样的倾向。当这回战乱时候,也早有许多人豫言过宗教上要兴起新信仰,或则高唱宗教底精神的复活。威尔士的《勃立忒林氏的洞观》(Mr. Britling Sees it Through)、《神,莫见的王》这些著作,很惹时人注目;一面则神秘思想的倾向愈加显著;终于乃即对于洛俱(Oliver Lodge)和陀尔(Conan Doyle)之流的幽明交信之说,倾听的人们也日见其多了。
我已经在别一机会说过,当战乱间欧洲文坛实有秋风落莫之感。就一一的作品看来,可传不朽的大的艺术品极其少。但是,这样地进行一时受了阻止的文学,和战后的上文所说似的民心的新倾向相呼应,在战前以来的新理想主义上,将更添一层精采,则大概可以盼望的罢。
三
日本虽说是参加战事了,但这大战乱的苦患,却几乎没有尝到。倒是将这当作意外的好机会,赚了一点点钱,高兴了的人们颇不少。所以要说这回的战争对于日本将来的文学,会给与,或则助成什么新倾向,那自然是不能的。有如那民本主义的思想,虽然作为战争的直接的影响,将很大的影响给与我国一般的思想界,在文坛上,则早在十年前,当自然主义盛行的时候,已经是许多人们宣传过的陈腐的东西了。无非这就以战争为机会,惹了一般民众的注意而已;日本的文学,是一直在前,就俨然带着民本化的民众艺术的性质的。就这一点而言,文坛确乎要比政治界之类早十年或五年。
但是,我将战争的直接影响这些事撇开,对于日本文坛的现在和将来,还有几样感想。
在或一时代的文学上,一定可以看见两派潮流的。对于成为本流,成为主潮这一面的倾向,别有成为逆流成为潜流而运行的流派。这一面,要向现实的中心突进,肉薄而达到那核仁的力愈强,则在那一面,和这正相反,对于现世生活想超越和逃避的要求也愈盛。这两者一看似乎相矛盾,相背驰,而常是共立同存的事,在文艺史的研究者,是极有兴味的现象。我以为可以姑且称其一为文艺的求心底倾向,其他为远心底倾向。每一时代,这一面方是主潮本流之间,则那一派作为逆流或潜流而存在;一进其次的时代,潜流于是代起,便成为本流主潮了。
将东西的文艺史上屡见的这现象,移在我国近时的文坛上一想,则在可以称为自然主义全盛期的时候,别一面,就有倾向正相反的夏目漱石氏(尤其是那初期的作品)一派的艺术起来,和竭力要肉薄那现实生活的核仁的文坛的主潮完全正反对,鼓吹着余裕低徊的趣味,现出对于现实生活的远心底逃避底倾向。这一事,是其间有着深的意味的。就是一到其次的时代,这潜流即成为本流而出现,超越了现实生活的逃避底远心底的文学,分明见得竟成了近时文坛的本流了。
看看新出的新作家的作品,分明是不切于现实生活的居多。一时成了文坛的口号的所谓“触着”之类的事,似乎全然忘却了。自然主义的特色的那肉底生活的描写,已经废止,更进一步而变了心理描写的精致的解剖,那是看得出来的;但是作家的态度,总使人觉得对于现实生活是很舒缓的超越底远心底的模样。即使不来列举各个作家和作品的名,大约平素留心于新出小说的人,都该觉得的罢。我并非说:这样的倾向是不行的。倒以为是在走穷了的自然主义时代的现实底倾向之后,正该接着起来的当然的推移和反动。惟执此比彼,则觉得这变迁过于迅速地从这极端跑到那极端,文坛上昨是今非的变化之急激,是在今还是惊绝的。
我们日本人的生活,比起西洋人的来,总缺少热和力。一切都是微温,又不彻底。自然主义的现实底倾向,也没有西洋那样猛烈的彻底的东西,因此接着起来的倾向,也是热气很少的高蹈底享乐底态度的东西;要想更加深入,踏进幽玄的神秘思想的境地之类的事,恐怕盼不到。因为必须是曾经淹溺于极深极深的肉的极底下者,这才能活在灵里的。
和这问题相关联,还有想到的事,是日本近时的文坛和民众的思想生活,距离愈去愈远了。换了话说,就是文艺的本来的职务,是在作为文明批评社会批评,以指点向导一世,而日本近时的文艺没有想尽这职务。是非之论且不管,即以职务这一点而论,倒反觉得自然主义全盛时间,在态度上却较为恳切似的。英、法的文学,向来都和社会上政治上的问题密接地关系着,不待言了;至于俄、德的近代文学,则极明显地运用着这些问题的很不少,其中竟还有因此而损了真的艺术底价值的东西呢。倘没有罗马诺夫(Romanov)王家的恶政,则都介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夫斯奇,也都未必会留下那些大著作了罢。战后的西洋文学,大约要愈加人道主义地,又在广义的道德底和宗教底地,都要作为“人生的批评”,而和社会增加密接的关系罢。独有日本的文坛,却依然不肯来做文化的指导者和批评家么?就要在便宜而且浅薄的享乐底逃避底倾向里,永远安住下去么?
No artist appreciated better than he the interdependence of art,ideas and affairs. And,above all,Morris knew better than anybody else that Morris the artist ,the poet,the craftsman,was Morris the Socialist,and that conversed,Morris the Socialist was Morris the artist,the poet,the craftsman. —Holbrook Jackson,All Manner of Folk. P.159.
一 摩理思之在日本
从现在说起来已经是前世纪之末,颇为陈旧的话了;从那以前起,在我国久为新思潮的先驱者,鼓吹者,见重于思想界之一方的杂志《国民之友》(民友社发行)上,曾经有过绍介威廉摩理思(William Morris)的事。现在已经记不真确了,在那杂志的仿佛称为《海外思潮》的六号活字的一栏里,记得大概是因为那时摩理思去世而作的外国杂志的论文的翻译罢。无论如何,总是二十二三年前的事,那时我是中学生,正是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能读,却偏是渴仰着未见的异国的文艺的时候,仗着这《国民之友》,这才知道了摩理思的装饰美术和诗歌和社会主义。而且,那时还想赏味些这样的作品,至今还剩在朦胧的记忆里的那六号活字的《摩理思论》,怕就是现代英国的这最可注目的思想家,又是拉斐罗前派的艺术家的摩理思之名,传到我们文坛上的最初的东西罢。
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就此后我国所见的《摩理思论》而言,则明治四十五年二月和三月份的《美术新报》上,曾有工艺图案家富本宪吉氏于十几个铜版中模写了摩理思的图案,绍介过为装饰美术家的摩理思的半面。其时,我也因了富本氏的绍介而想到,就在同明治四十五年的《东亚之光》六月号上,稍为详细地论述过“为诗人的摩理思”。尔来迄今八九年间,在英国,摩理思的二十四卷的全集已由伦敦的朗曼斯社出版,也出了关于作为思想家,作为艺术家的他的许多研究和批评。诗人特令克渥泰尔(J. Drinkwater)以及克拉敦勃罗克(A. Clutton—Brock)等所作,现在盛行于世的数种评传不俟言;即如当前回的战争中,客死在喀力波里的斯各德(Dixon Scott)的遗稿《文人评论》中最后的一篇的那《摩理思论》,初见于一卷的书册里面,也还是新近两三年前的事。
自从近时我国的论坛上,大谈社会改造论以来,由室伏高信氏、井篦节三氏、小泉信三氏等,摩理思也以作为基尔特社会主义的先觉者而被介绍,而且寓他的新社会观于故事里的《无何有乡消息》(News from Nowhere. 1891.)的邦译,似乎也已成就了。我乘着这机会,要将那文艺上的事业,也可以说是所以使摩理思终至于唱导那社会主义的根源,来简单地说一说。
二 迄于离了象牙之塔
从青春的时代,经过了壮年期,一到四十岁的处所,人的一生,便与“一大转机”(grand climacteric)相际会。在日本,俗间也说四十二岁是男子的厄年。其实,到这时候,无论在生理上,在精神上,人们都正到了自己的生活的改造期了。先前,听说孔子曾说过“四十而不惑,”但我想,这大概是很有福气的人,或者是蠢物的事罢。青春的情热时代和生气旺盛的壮年期已将逝去的时候,在四十岁之际,人是深思了自己的过去和将来,这才来试行镇定冷静的自己省察的;这才对于自己以及自己的周围,都想用了批评底的态度来观察的。当是时,他那内部生活上,就有动摇,有不满,而一同也发生了剧烈的焦躁和不安。古往今来,许多的天才和哲士,是四十才始真跨进了人生的行路,而“惑”了的。这时候,无论对于思想生活,实际生活,决了心施行自己革命的人们,历来就很不少。举些近便的例,则有故夏目漱石氏,弃学者生活如敝屣,决意以创作家入世的时候,就在这年纪。还有岛村抱月氏的撇了讲坛,投身剧界,绝不睬众愚的毁誉褒贬,而取了要将自己的生活达到艺术化的雄赳赳的态度,不也是正在这年纪么?一到称为“初老”的四十岁,作为生活的脉已经减少了的证据的,是所谓“发胖”,胖得团头团脑地,安分藏身的那些愚物等辈,自然又作别论。
在近代英国的文艺史上,看见最超拔的两个思想家,都在四十岁之际,向着相同的方面,施行了生活的转换:乃是很有兴味的事实。这就是以社会改造论者与世间战斗的洛思庚和摩理思。
对于自己和自己的周围,这样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射出锐利的批评的眼光去的时候,而且遇到了生活的根本底改造的难问题的时候,他们究竟用怎样的态度呢?离开诗美之乡,出了“象牙之塔”的美的世界,和众愚,和俗众,去携手乱舞的事,是他们所断然不欲为,也所不忍为的。于是他们所取的态度,就是向着超越逃避了俗众的超然的高蹈底生活去;否则,便向了俗众和社会,取那激烈的挑战底态度:只有这两途而已。遁入“低徊趣味”中的漱石氏,倒和前者的消极底态度相近。和女伶松井氏同入剧坛,而反抗因袭道德的抱月氏,却是断然取了积极底的战斗者(fighter)的态度的罢。洛思庚和摩理思弃了艺术的批评和创作,年四十而与世战,不消说,是出于后者的积极底态度的。两人的态度都绚烂,辉煌,并且也凛然而英勇。称之为严饰十九世纪后半的英国文艺史的二大壮观,殆未必是过分之言罢。
洛思庚年届四十:从纯艺术的批评,转眼到劳动问题社会批评去,先前已经说过了(参考《出了象牙之塔》第十四节)。自青年以至壮年期,委身于诗文的创作和装饰图案的制造,继续着艺术至上主义的生活,在开伦司各得的美丽的庄园里,幽栖于“象牙之塔”的摩理思,从千八百七十七年顷起,便提倡社会主义,和俗众战斗,成了二十世纪的社会改造说的先觉,也就是走着和洛斯庚几乎一样的轨道。如他自认,摩理思在这一端,倒还是受了洛斯庚的指教的。
三 社会观与艺术观
西洋的一个大胆的批评家,曾经论断说:近代文艺的主潮是社会主义。我以为依着观察法,确也可以这样说。在前世纪初期的罗曼派时代,已经出了英国的抒情诗人雪莱(P. B. Shelley)那样极端的革新思想家了;此后的文学,则如俄国的都介涅夫(I. Turgeniev)、托尔斯泰,还有法国的雩俄(V. Hugo)、左拉(E. Zola),对于那时候的社会,也无不吐露着剧烈的不满之声。只有表现的方法是不同的,至于根本思想,则当时的文学者,也和马克斯(K. Marx)、恩格勒(F. Engels)、巴枯宁(Bakunin)怀着同一的思路,而且这还成了许多作品的基调的:这也是无疑的事实。但是,这社会主义底色彩最浓厚地显在文艺上,作家也分明意识地为社会改造而努力,却是千八百八十年代以后的新时代的现象。
一到这时代,文艺家的社会观,已并非单是被虐的弱者的对于强者的盲目底的反抗,也不是渺茫的空想和憧憬;他们已经看出可走的理路,认定了确乎的目标了。当时的法兰斯(A. France)、默退林克(M. Maeterlinck)、戈理奇(M. Gorky)、启兰特(A. Kielland),以及好普德曼(G. Hauptmann)、维尔迦(G. Verga),就都是在这一种意义上的真的“为人生的艺术家”。
这个现象,在英国最近的文艺史上就尤其显。仍如我先前论《英国思想界之今昔》的时候说过一样(我的旧著《小泉先生及其他》三〇九页以下参照),这八十年代以后,是进了维多利亚朝后期的思潮转变期。就是,以前的妥协调和底的思想已经倒坏,英国将要入于急进时代的时候;在贵族富豪万能的社会上,开始了动摇的时候,尤其是千八百八十五年,英国的产业界为大恐慌所袭,为工资下落和失业问题所烦,是劳动问题骤然旺盛起来的时候。——我常常想,近时日本的社会和思想界的动摇,似乎很象前世纪末叶的英国。——上回所说的吉辛的小说《平民》的出现,就在这后一年。(《描写劳动问题的文学》参照。)
在这世纪末的英国文坛上出现,最为活动的改造论者,就是培那特萧(Bernard Shaw)和威廉摩理思。萧在那时所作的小说,和后来发表的许多的戏曲,其中心思想,就不外乎社会主义。他被马克斯的《资本论》所刺戟,又和阿里跋尔(Olivier)以及曾来我国,受过日本政府的优待的惠勃(Webb)等,一同组织起斐比安协会来,也就在这时候。要研究欧洲现存大戏曲家之一的萧的作品,是不可不先知道为社会主义的思想家的萧的。然而我现在并不是要讲这些事。
但是,在当时英国文坛的社会主义的第一人,无论怎么说,总还是威廉摩理思。
到四十岁时候止,即在他的前半生,摩理思是纯然的艺术至上主义的人,又是一种的梦想家,罗曼主义者。但在别一面,也是活动的人,努力的人,所以对于现实生活的执着,也很强烈。一面注全力于诗歌和装饰美术的制作,那眼睛却已经不离周围的社会了。后年他所唱道的社会主义,要而言之,也就是以想要实现他怀抱多年的艺术上的理想的一种热意,作为根柢的;终于自己来统率的那社会民主党,在当时,比起实际底方面来,也还是及于思想界的影响倒更其大。
摩理思原是生在富豪之家的人,年青时候以来,便是俗所谓“爱讲究”的人物。相传他初结婚,设立新家庭时,购集各样的器具和装饰品,而市上出售的物品,则全是俗恶之至的单图实用的东西,能满足自己的趣味的竟一件也没有。从这些地方,他深有所感,后来遂设立了摩理思商会,自己来从事于装饰图案的制作。在壁纸、窗幔、刺绣、花纹,以及书籍的印刷、装钉等类的工艺这一面,摩理思的主义,就在反抗近代的营利主义即Commerclalism,而以艺术趣味为本位,来制造物品。近代的机械工厂使一切工艺品无不俗化,甚至于连先前以玩赏为主的东西,现在也变了实用本位,原来爱其珍贵的东西,现在也以为只要便宜而多做就好了。先前的注心血于手艺而制作的东西,现在却从大工厂中随随便便地一时做成许多,所以那作品上并无生命,也没有趣味。只有绝无余裕的,也无享乐心情的,极其丑劣俗恶的近代生活,这样地与“诗”日见其远,而化为无味枯淡的东西。这在天生的富于诗趣的人,是万不能耐的。摩理思的立意来做高尚雅致的图案和花纹,为显出纯粹的美的采色配合计,则不顾时间和劳力,也不顾价钱的真的工艺美术的自由的制作,就完全因为要反抗那俗恶的机械文明功利唯物的风潮之故。使染了烟煤的维多利亚朝晚期的英国,开出美丽的罗曼底的艺术之花,其影响更及于大陆各国,在现代欧洲一般的美术趣味上,促起一大革新者,实在是摩理思的伟绩。一想这些事,则在他自己所说“无艺术的工艺是野蛮,无工艺的人生是罪恶”(Industry without art is barbarity;life without industry is guilt)的话里,也可以看出深的意义来。
从劳动者这一方面想,则在今日的机械万能主义资本主义之下,于劳动生活上也全然缺着所谓“生的欢喜”(Joy of Life)这回事。因为劳动者毫没有自由的自己表现的余地的缘故。因为没有从创造创作的自由而来的欢喜,换了话说,就是因为没有艺术生活,所以人们就在倘不自行变为机械,甘受机械和资本的颐指气使的奴隶,便即难于生存的不幸状态中。而且这不幸,又不独在无产者和劳动阶级,即在富人,也除了杀风景的粗恶的物品之外,都虽需求而无得之之道。他们除了化钱买得些无趣的粗制滥造的物品之外,也不过徒然增加些物质上的富而已。
要改造这样惨淡的不幸的生活,首先着眼于今日的社会组织的缺陷者,是洛斯庚;受了他的启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是摩理思。摩理思是作为工艺家,而将洛斯庚在论述中世建筑的名著《威尼斯之石》(尤其是题作《戈锡克的性质》这一章)里所说的主张,即艺术乃是人之对于工作的欢喜的表现(the expression of man’s joy in his work)之说,提到实际社会里去的。他以为倘要将劳动,不,是并生活本身都加以艺术化,则应该造出一个也如中世一样,人们都能够高兴地,自由地,享乐到制作创作的欢喜的社会。免去了强制和压抑,置重于劳动者的自由和个性的表现的组织,是他作为社会改造论的根本义的。他说,“一切工作,都有做的价值。一做,则虽无任何报酬,单是这做,便是快乐。”他自己,是如此相信,如此实行的人。又在他描写Communism的理想乡的小说《无何有乡消息》第十五章中,主要人物哈蒙特在得到“对于好的工作,也没有报酬么”这一个质问时,所回答的话,也是有趣的——
“‘Plenty of reward’,said he,‘the reward of creation. The wages which God gets,as people might have said time agone. If you are going to ask to be paid for the pleasure of creation,which is what excellence in work means,the next thing We shall hear of will be a bill sent in for the begetting of children.’”
——News from Nowhere,P. 101.
为艺术家的摩理思,和洛斯庚一样,一向就是热心的中世爱慕者。而十三四纪的社会,尤其是描在他想象上的乐园,也是诗美的理想境。那时的卢凡和恶斯佛这些街市,也不是今日的工业都市似的丑秽的东西,是借了各各自乐其业的工人之手所建造的。便是一点些小的物品,也因为表现着劳动者的欢喜,所以都带着趣味和兴致,有着雅致和风韵。
这尊崇中世的风气,即Mediaevalism,本来是作为鼓吹新气运于那时英国文艺界的拉斐罗前派,尤其是罗舍谛(D. G. Rossetti)等的艺术的根柢的,摩理思从在恶斯佛大学求学的时候起,便和这一派的画家琼斯(E. Burne—Jones)等结了倾盖之交,一同潜心于中世艺术的研究。然而罗舍谛的中世主义,也如在日本一时唱道过的江户趣味复活论一样,是高蹈底的纯艺术本位的东西,而洛斯庚的,也有太极端地心醉中世的倾向。但摩理思的主张和态度,则是较之罗舍谛们的更其实际化,社会化,又除去了南欧趣味而使英国化,使洛斯庚更其近代化了的东西。然而往来于摩理思的脑里者,也还不是煤烟蔽天的近代的伦敦,而是十四世纪的榷赛(G. Chaucer)时代的都会,“泰姆士的清流,回绕着碧绿的草地,微微地皓白清朗的伦敦”。将他的社会改造的理想,托之一篇梦话的散文著作《无何有乡消息》里,就是描写那人们都爱中世建筑,穿着中世的衣服的美境的。
出了“象牙之塔”以后的摩理思,在社会运动的机关杂志《公益》(Commonweal)上执笔,又和The Social Democratic Party创立者这一个矫激的论客哈因特曼(H. M. Hyndman)共事,复又去而自己组织起The Socialist League来,在他的后半生,所以为社会改造而雄赳赳地奋斗者,要而言之,他的艺术观就是那些事情的基础。
现代人的生活的最大缺陷,是根基于现代的资本主义营利主义。先前在修道院中劳动的修士们,以为“劳动是祈祷”(Laborare est orare),用了嘉勒尔(Th. Carlyle),所说似的,即使做一双靴,也以虔敬的宗教底的心情作工。还有,古人也说过,“劳动是欢乐”(Labor est voluptas)。这就因为那制作品,是制作者的自由的生命的所产的缘故。这样子,要讨回现代人的生活上所失去的“生的欢喜”来,首先就得根本底地改造资本主义万能的社会。摩理思就是从这见地出发的。
他是始终活在自己的信念和希望里的人。登在杂志《公益》上的诗篇,他自题为“The Pilgrims of Hope”(这诗的一部分,收在后文要讲的《途上吟》里),摩理思自己,无论何时,就是“希望的朝拜者”。晚期的著作中的一篇,歌咏那和《无何有乡消息》里所描写的同一理想的社会道——
For then,laugh not,but listen to this strange tale of mine,
All folk that are in England shall be better lodged than swine.
Then a man shall work and bethink him,and rejoice in the deeds of his hand,
Nor yet come home in the even too faint and weary to stand.
Men in that time a—coming shall work and have no fear
For to—morrow’s lack of earning and the hunger—wolf anear,
I tell you this for a wonder,that no man then shall be glad
Of his fellow’s fall and mishap to snatch at the work he had.
For that which the worker winneth shall then be his indeed,
Nor shall half be reaped for nothing by him that sowed no seed.
O strange new wonderful justice!But for whom shall we gather the gain?
For ourselves and for each of our fellows,and no hand shall labour in vain.
Then all Mine and all Thine shall be Ours,and no more shall any man crave
For riches that serve for nothing but to fetter a friend for a slave.
——The Day is Coming. (Poems by the Way. p. 125.)
最后说 ——
Come,join in the only battle wherein no man can fail,
Where whoso fadeth and dieth,yet his deed shall still prevail.
Ah!Come,cast off all fooling,for this,at least,we know:
That the Dawn and the Day is coming,and forth the Banners go.
——Ibid.
这些鼓舞激励之辞,也就是他自己和世间战斗的进行曲。
他用理想主义的艺术,统一了自己的全生活。那不绝的勇猛精进的努力,不但在诗歌而已,虽在家具的制造上,书籍的印刷上,窗户玻璃的装饰上,以至在晚年的社会运动上,也无不出现,而一贯了那多方面的生涯的根本力,则是以艺术生活为根柢的。
四 为诗人的摩理思
他在前半生不俟言,虽到晚年,当怎样地忙碌于社会运动的时候,也没有抛掉诗笔,在创作上,在古诗的翻译上,都发挥出多方面的才藻来。而且还将只要英文存在,即当不朽不灭的许多文艺上的作品,留给人间世。
摩理思的处女作是称为“Defence of Guenevere and Other Poems”这东西。这诗集的出版,是千八百五十八年,即摩理思二十四岁的时候。这也就是以罗舍谛为领袖的拉斐罗前派的戈锡克趣味的诗歌出现于文坛的先锋,但究竟因为是奇古幽耸的中世趣味,所以才至于骤使一般的世人耸动,然而早给了那时的艺苑以隐然的感化,却是无疑的了。即如赛因斯培黎(G. Saintsbury)教授,就说正如迭仪生(A. Tennyson)的初作,区划了维多利亚朝诗歌的第一期一样,摩理思的这诗集,是开始那第二期的。集中最初的四篇,虽然都取材于阿赛王的传说,但和迭仪生的《王歌》 (The Idyls of the King)一比,则同是咏王妃格尼维亚,同是叙额拉哈特,而两者却甚异其趣。第一,是既没有迭仪生那边所有的道学先生式的思想,也看不见维多利亚朝的英国趣味一类的东西。摩理思的诗,是全用了古时的自由的玛罗黎式做的,以情热的旺盛,笔致的简劲素朴为其特色。再说这诗集里的另外的诗篇,则除了取材于英国古史或中世故事的作品外,在歌咏摩理思所独创的诗题的东西里面,的确多有不可言语形容的幽婉的,神秘底梦幻底之作。而且一到这些地方,还分明地显现着美国的坡(Edgar Allan Poe)的感化,使人觉得也和法国的波特来尔(C. Baudelaire)及以后的神秘派象征派诗人等,是出于同一的根源的。现在且从这类作品中引一点短句来看看罢。因为言语是极简单的,所以也没有翻译出来的必要罢。
I sit on a purple bed,
Outside,the wall is red,
Thereby the apple hangs,
And the wasp,caught by the fangs,
Dies in the autumn night,
And the bat flits till light
And the love—crazed knight,
Kisses the long,wet grass.
——Golden Wings.
Between the trees a large moon,the wind lows
Not loud but as a cow begins to low.
Quiet groans
That swell not the little bones
Of my bosom.
——Rapunsel.
其次发表的诗篇,是《约森的生涯和死》(Life and Death of Jason),也是梦幻底的作品,但和先前的处女作,却很两样,而是颇为流丽明快的诗风。这是无虑一万行,十七篇的长篇的叙事诗,取荷马以前的希腊古传说为材料的。现在说个大要,则起笔于约森的幼年时,此后即叙述到了成年,便率领许多勇士,棹着“亚尔戈”的快舰,遥向那东方的珂尔吉斯国去求金羊毛,便上了万里远征的道路。途中经过许多冒险,排除万难,终于得达他所要到的东方亚细亚的国度里了。那国王很厚待约森,张宴迎接他。那时候,美丽的公主梅兑亚始和约森相见,但从此两人便结了热烈的思想之契了。但是王使公主传命,说是倘要得我所有的金羊毛,即须先一赌自己的生命。就是先驾两匹很大的牛,使它们耕地,种下“恶之种”即龙蛇的牙齿去,从这种子里,便生出周身甲胄的猛卒来,倘能杀掉他们,保全自己的性命,你便得到金羊毛了。约森仗着公主梅兑亚的魔术的帮助,竟得了金羊毛,两人便相携暗暗地逃出珂尔吉斯国,归途中仍然遇到许多危难,也终于回到了故国。此后约十年间,相安没有事,但成为悲剧的根源的大事件,竟也开首了。这非他,就是约森捐弃了梅兑亚,而另外爱慕着别人——格罗希公主。梅兑亚因怒如狂,仍用魔术致死了恋爱之敌的那公主,还致死了亲生的两儿,自己则驾着龙车,驰向雅典去。单身剩下的约森,从此以后,便为忧郁所囚,在甚深的悲戚里死掉了。这故事,早见于荷马(的史诗)中,又因了后来宾达罗斯(Pindaros)、阿辟条斯(Ovidius)、欧里辟台斯(Euripides)、绥内加(Seneca)这些诗人的著作,再晚,则法兰西的珂尔内游(P. Corneille)的名篇,为世间所通晓。但摩理思却巧妙地使这古代传说的人物复活,仗着他丰丽的叙述,使他们生动于现代的舞台上,那妙趣,是往往非他处所能见的。尤其是叙风景,写动作,均有色彩之美,令人常有觉得如对名画的地方。尤其是叙约森的开船的光景,叙珂尔吉斯王的宫殿这一节,或者约森终得羊毛而就归路之处,以及将近结末的悲壮的几章,都确是近代英诗的最为秀拔的罢。诗律,是全用五脚对联这一体的,然而毫无单调之弊,这也是所以博得一世的称赞的原因。
因这《约森》的歌,才得到许多读者的摩理思,接着就将他的一生的杰作《地上乐园》(The Earthly Paradise)四卷发表,他在诗坛的地位,便成为永久不可动摇的了。其中所咏的故事的数目,一共二十四篇;十二篇采自古典文学,别的一半,是从中世传说得来的。说起全体的趣向来,就是古时候,北欧的有些人,为要避本地的迭连的恶疫,便一同去寻觅那相传在西海彼岸的不老不死的仙乡“地上乐园”去,飘浮在波路上面者好几年。然而,不但到不得乐园,还因为途上的许多冒险,连一行的人数也减少了,那困惫疲劳之状,真是可怜得很,于是到了一个古旧的都城。这是从遥远的希腊放逐出来的人们所建造的;大家受了分外的欢待,一年之间,每月张两回宴,享着美酒佳肴,主客互述古代的故事,这就是《地上乐园》的结构。所以在这作品里面,北欧的古传说,是与法兰西系统的中世传说,德意志晚期的故事相错综,出于“Nibelungenlied”“Edda”“Gesta Romanorum”等的诗材,一面又交错着“亚尔绥思谛斯之恋爱”“爱与心”“阿泰兰陀”等的希腊神话,北欧则与希腊,古代则与中世,互相对照映发,那情趣宛然是在初花的采色有耀眼中,加以秋天红叶的以沉着胜的颜色。卷中的二十四篇各有佳处,骤然也很难下优劣的批评,如赛因斯培黎教授,则以“The Lovers of Gudrum”(这是从北欧传说采取的很悲哀的故事,相传罗舍谛也特别爱读的)这一篇为压卷。但我自己以为最好的,是从夏列曼传说中采取材料的“Ogier the Dane”的故事(在第八月这一条里),这是讲曾经去到阿跋伦岛的仙乡的勇士乌琪亚,再归人间之后的事的,将中世故事中照例习见的和女王的恋爱以及英勇的事迹,美丽地歌咏着。如当勇士出征的早晨。女王在那边所歌的别离之曲等,将缠绵的情思,托之沉痛的声调中,殊有不可名言之趣。本想将这些一一引用,详细地加以绍介的,但现在因为纸面有限,就省略了。
摩理思的诗,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上述的两种,但他于文艺上的贡献,特为显著的东西,则是北欧传说的研究。他自己就亲往爱司兰(译者注:或译冰地)两回,去调查那古说(Saga)。结集在那“Edda”里的北欧传说,从十八世纪末年罗曼的趣味兴起的时候起,本已渐将著大的感化,给与英国文学的了;首先出现于司各得(Pecy Scott)等的述作以来,翻译和解说的书籍就出的颇不少。而且,说到这北欧传说的特征,则在极透彻地表现了原始时代的北方民族的气质这一点上;在故事里出现的人物,都有刚勇精悍之气,不但男子,女子也有着铁石一般的心,厚于义,富于情;爱憎之念极其强,而复仇雪耻之心尤盛,为了这,虽恩爱之契也在所不顾的:真有秋霜烈日似的气概。这些处所,不知怎地很有些和我国鎌仓时代的武人相仿佛的。想起来,爱司兰是硗确不毛之地,雪山高峙于北海的那边,沸涌的硫黄泉很猛烈,四季大抵锁于晦冥的雾中的一个孤岛,“地”于是自然化“人”,造成上面所讲那样的民族性了。还有,一面又和饶有诗情的这民族的本性相合,遂也成为那富于奇峭之美的传说。嘉勒尔曾经说,“与在一切异教神话一样,北欧神话的根本也在认得自然界的神性。换了话说,即不外乎在四围的世界里活动的神秘不可解的力,和人心的真挚的交涉,北欧神话之所以殊胜,全在这一点。见于古希腊那样的优雅的处所是没有的,但却有热诚真挚这些特征,很补其缺陷。(《英雄崇拜论》)”十九世纪罗曼派的诸诗人,醉心于这传说之美,在这里求诗材者很多,是无足怪的。摩理思的作为这研究的结果而发表的,是叙事诗“Sigurd the Volsung”(一八七六)的译本计四卷。读书界自然没有送给他先前迎取《地上乐园》时候那样的赞美,但这一编译诗,以英诗所表现的北欧文学的产物而论,却不失为不朽之作。
摩理思的北欧研究的结果,此外又为古诗“Beowulf”的翻译(一八九七);也见于晚年所作的散文诗和故事中。文体是模拟十五世纪顷的古文的,仿效玛罗黎的散文那样的奇古之体,用语也尤其选取北欧语原者。其中竟有非常奇特的,例如cheapingstead (market town),song—craft (poetry),wood—abiders (foresters)等,从纯正语的论者,定是有了责难罢,但我以为在传达罗曼底的一种趣味上,能有功效,是无可疑的。叙古昔日耳曼民族漂浪于北欧森林中,而发挥他们杀伐精悍的特质的时代,连衣服兵械之微,也并不挂漏地活泼泼地写出那光景来的妙味,除了司各得的历史小说之外,怕别的再没有能和摩理思比肩的了。慓悍的武人拜了天地神祇去赴战阵的情形,或正当讴歌宴舞中,洒一滴美人的红泪,这些巧妙地将读者的心,牵入过去的美的世界里去的处所,我以为司各得和摩理思,殆可以说是“异曲同工”的。
读《约森的生涯》的歌,尤其是又翻《地上乐园》这名著者,就会觉得作者摩理思,是确从诗祖榷赛的《抗泰培黎故事》(Canterbury Tales)受了伟大的感化的罢。不特一见摩理思的简洁明快的叙述,便省悟到他那天禀的诗才的近于榷赛,即从趣向上,从诗材上,从用语上,又从取了希腊、罗马的故事使他中世化这一点上,也就知道那方法,是学于榷赛有怎样的多了。
我讲到这事的时候,即不能不想起从他自己经营的开伦司各得出版所所印的榷赛的诗卷来。这是从活字,装钉,以至一切,都竭尽了风雅的筹划,在那古雅的装制和印刷上,毫无遗憾地发挥着摩理思的意匠图案之才的。近代艺苑的一巨擘,为要印自己所崇敬的古诗人的著作,累积苦心,乃成了那极有风韵的一卷书,只要单是一想到,在我们之辈,就感到其中有说不出的可贵。
摩理思者,并不是在《地上乐园》卷首的自序里所说那样的“The idle singer of an empty day”,也不是“Dreamer of dreams,born out of my due time”。他在活在梦幻空想的诗境中的别一面,又有着雄赳赳的努力,上文已经说过了,这在他最后的诗集《途上吟》(Poems by the Way. 1891.)里,显现得最明白。
这一卷,是从他初期的创作时代起,以至投身于社会运动的晚期为止的短篇中,选录了五十篇的本子;从创作的年代方面说,从题目方面说,都聚集着种种杂多的作品的,其中关于劳动问题社会运动的诗篇,是他奔走于实际的运动之间所作,艺术底价值怎样,又作别论,在要知道为社会主义诗人的摩理思的人们,却是颇有兴味的东西罢。又如“The Voice of Toil”“All for the Cause”“The Day is Coming”“The Message of the March Wind”等,在摩理思的作品中,以明明白白地运用于社会问题的文字而论,也是可以特笔的。
五 研究书目
关于摩理思的艺术观和社会观,正想较为详细地写一点,忽被痼疾的胃病所袭,从前星期起便躺在床上,全不能执笔了。只得将现在座右的关于摩理思的参考书籍,勉强介绍上,以供好学之士的参考罢。
摩理思的全集,是以他的女儿,May Morris所编纂,有她的序文的
Collected Works,24 vols.,Longmans,Green&Co.
作为标准的;和诗篇散文的诸著作,都是朗曼斯社出版,也能得到各样装钉的单行本。传记最确,最详,而且别的许多传记家,都从中采取材料者,是
The Life of William Morris. By J. W. Mackail. 2 vols.
这因了插画和装钉之差,有三种版本。他的社会运动的事,在第二卷里详细地写着。
评传是麦克密兰社的《文人传》中,现代的诗人诺易斯所作,只有百五十页的简单的一本最扼要;他的社会改造论的事,见于此书第八章。
Willam Morris. By Alfred Noyes.
(Macmillan’s English Men of Letters.)
又,《家庭大学丛书》中也有
William Morris; His Work and Influence. By A. Clutton—Brock.
(London, Williams and Norgate.)
这因为室伏氏已经在杂志《批评》上引用过,所以从略。要知道装饰艺术以外的方面的摩理思,是最便当的好著作。
但是要知道为思想家艺术家的摩理思,则式凯尔印行的《近世文人传》丛书之一的
William Morris,a Critical Study. By John Drinkwater.
(London,Martin Secker.)
是好的。著者Drinkwater氏不但是现今英国新诗坛的第一人,批评的方面也有好著作。这人的评论集“Prose Papers”(Elkin Mathews出版)里面,就也有《摩理思论》。
还有,论摩理思的社会主义的,则有因为《马克斯论》这一种著作,在日本已经大家知道的斯派戈的书——
The Socialism of W. Morris. By John Spargo.
Westwood,Mass. The Ariel Press.
此外有——
W. Morris,a Study in Personality. By Arthur Compton—Rickett.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Cunninghame—Graham.(Herbert Jenkins.)
这书和普通的传记异趣,倒是竭力要活写为人,为艺术家的摩理思全体的,计分《人物》、《诗人》、《工艺家》、《散文作家》、《社会改造论者》五篇,是从各方面都明快地加以论述的佳作。
又,以评坛的新人物出名的Holbrock Jackson的《摩理思传》,也是大家知道的单行本。
W. Morris,His Writings and Public Life. By Aymer Vallance.
(Bell&Sons. 1897.)
这书现在我的手头没有,但记得插画似乎非常之多。
还有并非传记一类,而论摩理思或是记述的东西,则有——
Clough,Arnold,Rossetti,&Morris;a Study. By Stopford A. Brooke.
(London;Sir Isaae Pitman&Sons.)
Men of Letters. By Dixon Scott. (Hodder and Stoughton.)
Memorials of Edward Burne—Jones. By Lady Burne Jones.
All Manner of Folk. By H. Jackson. (Grant Richards.)
Views and Reviews. By Henry James. (Boston;the Ball Pub. Co.)
Twelve Types. By G. K. Chesterton.
Corrected Impressions. By George Saintsbury.
Adventures among Books. By Andrew Lang.
Shelburne Essays,7th Series. By Paul Elmer More.
此外见于杂志的评论之类,在这里都省略了。正值日本的思想界的注意,要从Marxism进向摩理思的艺术底社会主义的时候,意以为或者可供些怎样的参考,我便在病床上试作了这参考书目。
补遗——
William Morris and the Early Days of the Socialist Movement. By J. Bruce Glasier.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ay Morris,and two portraits.
(Longman,Green & Co.)
ON THE STUDY OF ENGLISH
Address given at the Interscholastic English Meeting held on October 4th,1919,under the joint auspices of the Osaka Higher Commercial School and the Osaka Asahi Shimbun.
Mr. Chairman,Ladies and Gentlemen:
I esteem it a favour to have been asked to speak before such a large and earnest audience as I see before me this evening,in a foreign language in which all of you are so deeply interested and which I have been studying from my childhood and teaching for many years On an occasion like this it is hardly necessary to dwell on the desirability of encouraging young students in the study of English 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means of promoting the commercial or economic relations between Japan and our friendly English—speaking nations on both sides of the Atlantic,as was already mentioned in the advertisement of this meeting. But from a purely idealistic or literary point of view I should avail myself of this opportunity of calling your attention to some of the reasons for the importance we attach,to the stud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in this country. For about a week I have been so ill that I have not been able to prepare any properly systematized lecture;what I am going to give is just a few disconnected remarks which happened to flash through my head when I was invited to give a talk here.
Everything human in the world,after having risen from necessity of circumstances,has undergone further changes and modifications to meet the need of the people of successive generations,The development of the national language is no exception to the rule. English is the language of the people of democracy and liberty,who have enjoyed freedom of speech more than any other nations of the world and developed their language so as to meet this necessity of their inner life. The Anglo—Saxons,after untiring efforts lasting many centuries,have made their mother—tongue par excellence the language for oration,most splendid in the world. In striking contrast with this ,the Japanese language has no oratorical literature worthy of the name in its long histroy covering more than a score of centuries. Having lain under the despotism of the feudal government,our ancestors entirely neglected to improve our language in that direction.
As I wrote a few years ago in the Asahi Shimbun, spoken Japanese of today still remains a language not of publicity but of privacy,good only for a namby—pamby chat in a boudoir or a tête—a—tête of old—fashioned politicians in a four—mat—and—half conclave. It has,indeed,delicacy and beauty of nuance as well as flowing smoothness of soumd,not at all comparable with the“hissing”of English; but it has no such splendid power and lucidity as we find in modern Eglish when it is spoken before a great audience.
Read or hear the speeches given by the Japanese politicians of the present day,and compare them with those of Premier Lloyd—George or President Wilson,Mr. Bryan or even other and lesser stars of oratory in England or America,and you will realize how poor and feeble are the speeches delivered by the Japanese speakers,not only in their contents but also in their expression or the formal elements of their speech. This is no doubt partly due to the fact that the Japanese language is very flaccid and weak as a language for public speaking,having been the tongue of a people who have enjoyed no freedom of speech under a hideous absolutism for many centuries,and who even today try to keep their lips sealed up as far as possible,believing in the old silly saying“From the mouth comes that which is evil,”Kuchi wa wazawai no mon,which is only a one—sided truth. Shall we be satisfied with the present condition of our mother—tongue when we are so rapidly becoming democratized?
Language study is not merely a matter of the vocal organs ,as some advocates of the so— called “practical” English in this country are very apt to believe,but it must be the study of the real spirit or of the ideals of the people who speak the language. Study English elocution and you will be able to appreciate to the full the true spirit of a“Nation subtle and sinewy to discourse”which has enjoyed for long “the liberty to know,to utter,and to argue freely according to conscience,”as the great author of the Areopagitica,John Milton,wrote nearly three hundred years ago.
I venture to say it is one of the most serious duties of the present generation to inspire with a new spirit or genius the Japanese language,the greatest treasure we are proud to have inherited from our fathers, and to leave it to posterity enlivened and enriched with new foreign elements of eloquence,that we may have our Burke and our Webster in future Japanese literature,just as our remote ancestors modified and remoulded our beloved tongue by introducing new elements from the classical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hose influence gave rise to the elegant letters of the subsequent ages.
Now there is another point to which I should like to call your attention in this connection. The thorough study of any foreign language naturally leads to the study of and liking for its literature,which is absolutely necessary for the understanding and appreciation of the peoples’ real life,spiritual as well as material. I think I can safely assert that nothing can give a clearer perspective of the inner life of a nation thanits literature. It was the late John Morley who said that literature is an expression of the best thought of the people,but I should say,going a step further,that literature is the truest and sincerest expression of the ideals of a nation. Politicians may sometimes be time—servers,merchants and businessmen may do anything to meet their practfcai purposes,but poets are always themselves,or true to themselves,because they must be sincere before everything in order to be great poets; no insincere man can write true poetry.
When I think of the truth of the famous saying,Tout com-prendre,c’est tout pardonner,—To understand everything is to pardon everything,—and when I recall many occasions of international fricton in history,which,in the majority of cases,were caused by the mere lack of mutual understanding,I must here emphatically call your attention to the great importance of studying literature for promoting a friendly international relation.
Study the inner life of a people,and you will begin to thoroughly like them. I do not know any American or European who has studied Japanese literature,and yet does not like the people who has produced it. I do not know any Japanese who has studied Milton,Shelley and Browning,or Whittier,Emerson and Whitman,that does not admire the great ideals of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s.
In order that this assertion of the importance of studying literature for perfect international understanding may not be looked upon as a mere dreamer’s phantasy,let me cite in this connection a few remarkable facts from recent diplomatic history. In England it was a remarkable feature in the literary world for the twenty years preceding the outbreak of the Great War that Continental literature was freely introduced to her reading public. It was in this period that hundreds and hundreds of critical works and translations of the modern literature of France,Russia,Italy,Spain and Scandinavia appeared in English. You know that the English people in the age of Queen Victoria was well-known as a people who,with their traditional complacency,cared least for th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outside their own; but from about the beginning of the present century,they began eagerly to read the literature of Continental Europe. When we find this new literary tendency in England exactly coinciding with King Edward’s breaking away from the traditional diplomatic policy of so—called “glorious isolation,” to initiate his policy of entente cordiale,who can deny the close relation between the appreciation of literature and the friendly diplomatic relations which culminated in the triple entente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Great War? During the wartime a prominent English journal went so far as to suggest a new term,the “literary alliance”,which means nothing other than the perfect mutual understanding of two nations by each studying the other’s literature. Mr. Edmund Gosse,one of the greatest living writers,uscd the term literary entente to designate the close alliance of England and France.
Again,in this connection,you will be reminded of the friendly relations between France and Russia before the war,a connection which was founded not only on the closely—related financial circumstances of the two countries,but on their mutual understanding through literature. In the latter part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you know,Russian literature was introduced into France by such an eminent diplomat—author as the Vicomte de Vogue,followed by many others,and it was very widely read by French readers. On the other hand,it is no exaggeration to say that the genius of Russian literature in the last century was practically developed by the powerful influence of such French authors as Flaubert,Maupassant and Zola.
I do not wish to bore you any longer by enumerating a long list of such examples,as I suppose every reader of diplomatic history will find a great many similar instances even more convincing and more conclusive than those which I have pointed out.
Now let me mention by way of illustration some mistaken ideas of the moral life of the Japanese people,very common among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s,which will be easily corrected or eradicated by their reading of Japanese literature. It is a common belief in England and America that Bushido is still governing the inner life of the New Japan. It is very true that Bushido remains even in the present time as a sentiment among the older people of this country,but if they make any study of contemporary Japanese literature,which is the truest portrayal of the modernized Japan,they will easily find that Bushido is nothing more than a bit of out—of—date bric—à—brac in the eyes of the younger generation who have been educated on entirely different principles.
Another misconception,very common in England and America,is that the Japanese are a bellicose and aggressive people. To correct this mistaken idea,nothing is better than to recommend them the reading of the best Japanese dramas,novels and poetry of the age of the Tokugawa,which were nothing other than the outcome of the absolute peace enjoyed by the Japanese people for three hundred years. The study of Tokugawa literature will fully convince the English—speaking public that no nation can produce such literature that did not enjoy a three-century-long stretch of absolute peace. This stretch of absolute peace lasting three hundred years has no parallel in the history of any nation in the world,and will they still think any warlike people can truly enjoy such a long period of utter quiet to create‘things of beauty”?
To return to my subject. It is true that English Iiterature is studied in this country and is not such a sealed treasury as Japanese literature is to the English reading public ;but if you make it the sole end of your study of English merely to be skillful in the thrust and parry of every day conversation or to be good at commercial correspondence,entirely neglecting the study of literature,the perfect mutual understanding between us and the English—speaking nations will be beyond our reasonable expectation for ever. In order to understand the real Britain or the real America,you need not go far across the ocean to visit London or New York or Chicago,but stay here and read in the cozy corner of your study or by the fireside some of the best and greatest works of British or American authors. Read Chaucer and Milton,read Ruskin and Carlyle,read Emerson and Hawthorne,and you will find that the Anglo—Saxon is no nation of“shop—keepers”,that there is the forcible undercurrent of idealism running through their materialistic civilization,and you will get the correct idea of what is their true spirit of democracy and liberty,what is the foundation of their moral life,and what does the present Anglo——Saxon superiority in the world consist in. This kind of study may appear to some of you very unpractical;but please remember that nothing can be more practical than the unpractical in all matters concerning our moral and intellectual life.
我将厨川白村氏的《苦闷的象征》译成印出,迄今恰已一年;他的略历,已说在那书的《引言》里,现在也别无要说的事。我那时又从《出了象牙之塔》里陆续地选译他的论文,登在几种期刊上,现又集合起来,就是这一本。但其中有几篇是新译的;有几篇不关宏旨,如《游戏论》、《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等,因为前者和《苦闷的象征》中的一节相关,后一篇是发表过的,所以就都加入。惟原书在《描写劳动问题的文学》之后还有一篇短文,是回答早稻田文学社的询问的,题曰《文学者和政治家》。大意是说文学和政治都是根据于民众的深邃严肃的内底生活的活动,所以文学者总该踏在实生活的地盘上,为政者总该深解文艺,和文学者接近。我以为这诚然也有理,但和中国现在的政客官僚们讲论此事,却是对牛弹琴;至于两方面的接近,在北京却时常有,几多丑态和恶行,都在这新而黑暗的阴影中开演,不过还想不出作者所说似的好招牌,——我们的文士们的思想也特别俭啬。因为自己的偏颇的憎恶之故,便不再来译添了,所以全书中独缺那一篇。好在这原是给少年少女们看的,每篇又本不一定相钩连,缺一点也无碍。
“象牙之塔”的典故,已见于自序和本文中了,无须再说。但出了以后又将如何呢?在他其次的论文集《走向十字街头》的序文里有说明,幸而并不长,就全译在下面:——
“东呢西呢,南呢北呢?进而即于新呢?退而安于古呢?往灵之所教的道路么?赴肉之所求的地方么?左顾右眄,彷徨于十字街头者,这正是现代人的心。‘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我年逾四十了,还迷于人生的行路。我身也就是立在十字街头的罢。暂时出了象牙之塔,站在骚扰之巷里,来一说意所欲言的事罢。用了这寓意,便题这漫笔以十字街头的字样。
“作为人类的生活与艺术,这是迄今的两条路。我站在两路相会而成为一个广场的点上,试来一思索,在我所亲近的英文学中,无论是雪莱、裴伦,是斯温班,或是梅垒迪斯、哈兑,都是带着社会改造的理想的文明批评家;不单是住在象牙之塔里的。这一点,和法国文学之类不相同。如摩理思,则就照字面地走到街头发议论。有人说,现代的思想界是碰壁了。然而,毫没有碰壁,不过立在十字街头罢了,道路是多着。”
但这书的出版在著者死于地震之后,内容要比前一本杂乱些,或者是虽然做好序文,却未经亲加去取的罢。
造化所赋与于人类的不调和实在还太多。这不独在肉体上而已,人能有高远美妙的理想,而人间世不能有副其万一的现实,和经历相伴,那冲突便日见其了然,所以在勇于思索的人们,五十年的中寿就恨过久,于是有急转,有苦闷,有彷徨;然而也许不过是走向十字街头,以自送他的余年归尽。自然,人们中尽不乏面团团地活到八十九十,而且心地太平,并无苦恼的,但这是专为来受中国内务部的褒扬而生的人物,必须又作别论。
假使著者不为地震所害,则在塔外的几多道路中,总当选定其一,直前勇往的罢,可惜现在是无从揣测了。但从这本书,尤其是最紧要的前三篇看来,却确已现了战士身而出世,于本国的微温、中道、妥协、虚假、小气、自大、保守等世态,一一加以辛辣的攻击和无所假借的批评。就是从我们外国人的眼睛看,也往往觉得有“快刀斩乱麻”似的爽利,至于禁不住称快。
但一方面有人称快,一方面即有人汗颜;汗颜并非坏事,因为有许多人是并颜也不汗的。但是,辣手的文明批评家,总要多得怨敌。我曾经遇见过一个著者的学生,据说他生时并不为一般人士所喜,大概是因为他态度颇高傲,也如他的文辞。这我却无从判别是非,但也许著者并不高傲,而一般人士倒过于谦虚,因为比真价装得更低的谦虚和抬得更高的高傲,虽然同是虚假,而现在谦虚却算美德。然而,在著者身后,他的全集六卷已经出版了,可见在日本还有几个结集的同志和许多阅看的人们和容纳这样的批评的雅量;这和敢于这样地自己省察,攻击,鞭策的批评家,在中国是都不大容易存在的。
我译这书,也并非想揭邻人的缺失,来聊博国人的快意。中国现在并无“取乱侮亡”的雄心,我也不觉得负有刺探别国弱点的使命,所以正无须致力于此。但当我旁观他鞭责自己时,仿佛痛楚到了我的身上了,后来却又霍然,宛如服了一帖凉药。生在陈腐的古国的人们,倘不是洪福齐天,将来要得内务部的褒扬的,大抵总觉到一种肿痛,有如生着未破的疮。未尝生过疮的,生而未尝割治的,大概都不会知道;否则就明白一割的创痛,比未割的肿痛要快活得多。这就是所谓“痛快”罢?我就是想借此先将那肿痛提醒,而后将这“痛快”分给同病的人们。
著者呵责他本国没有独创的文明,没有卓绝的人物,这是的确的。他们的文化先取法于中国,后来便学了欧洲;人物不但没有孔、墨,连做和尚的也谁都比不过玄奘。兰学盛行之后,又不见有齐名林那、奈端、达尔文等辈的学者;但是,在植物学、地震学、医学上,他们是已经著了相当的功绩的,也许是著者因为正在针砭“自大病”之故,都故意抹杀了。但总而言之,毕竟并无固有的文明和伟大的世界的人物;当两国的交情很坏的时候,我们的论者也常常于此加以嗤笑,聊快一时的人心。然而我以为惟其如此,正所以使日本能有今日,因为旧物很少,执著也就不深,时势一移,蜕变极易,在任何时候,都能适合于生存。不象幸存的古国,恃着固有而陈旧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终于要走到灭亡的路。中国倘不彻底地改革,运命总还是日本长久,这是我所相信的;并以为为旧家子弟而衰落,灭亡,并不比为新发户而生存,发达者更光彩。
说到中国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扫荡废物,以造成一个使新生命得能诞生的机运。五四运动,本也是这机运的开端罢,可惜来摧折它的很不少。那事后的批评,本国人大抵不冷不热地,或者胡乱地说一通,外国人当初倒颇以为有意义,然而也有攻击的,据云是不顾及国民性和历史,所以无价值。这和中国多数的胡说大致相同,因为他们自身都不是改革者。岂不是改革么?历史是过去的陈迹,国民性可改造于将来,在改革者的眼里,已往和目前的东西是全等于无物的。在本书中,就有这样意思的话。
恰如日本往昔的派出“遣唐使”一样,中国也有了许多分赴欧、美、日本的留学生。现在文章里每看见“莎士比亚”四个字,大约便是远哉遥遥,从异域持来的罢。然而且吃大菜,勿谈政事,好在欧文、迭更司、德富芦花的著作,已有经林纾译出的了。做买卖军火的中人,充游历官的翻译,便自有摩托车垫输入臀下,这文化确乎是迩来新到的。
他们的遣唐使似乎稍不同,别择得颇有些和我们异趣。所以日本虽然采取了许多中国文明,刑法上却不用凌迟,宫庭中仍无太监,妇女们也终于不缠足。
但是,他们究竟也太采取了,著者所指摘的微温、中道、妥协、虚假、小气、自大、保守等世态,简直可以疑心是说着中国。尤其是凡事都做得不上不下,没有底力;一切都要从灵向肉,度着幽魂生活这些话。凡那些,倘不是受了我们中国的传染,那便是游泳在东方文明里的人们都如此,真是如所谓“把好花来比美人,不仅仅中国人有这样观念,西洋人,印度人也有同样的观念”了。但我们也无须讨论这些的渊源,著者既以为这是重病,诊断之后,开出一点药方来了,则在同病的中国,正可借以供少年少女们的参考或服用,也如金鸡纳霜既能医日本人的疟疾,即也能医治中国人的一般。
我记得“拳乱”时候(庚子)的外人,多说中国坏,现在却常听到他们赞赏中国的古文明。中国成为他们恣意享乐的乐土的时候,似乎快要临头了;我深憎恶那些赞赏。但是,最幸福的事实是在莫过于做旅人,我先前寓居日本时,春天看看上野的樱花,冬天曾往松岛去看过松树和雪,何尝觉得有著者所数说似的那些可厌事。然而即使觉到,大概也不至于有那么愤懑的。可惜回国以来,将这超然的心境完全失掉了。
本书所举的西洋的人名,书名等,现在都附注原文,以便读者的参考。但这在我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著者的专门是英文学,所引用的自然以英、美的人物和作品为最多,而我于英文是漠不相识。凡这些工作,都是韦素园、韦丛芜、李霁野、许季黻四君帮助我做的;还有全书的校勘,都使我非常感谢他们的厚意。
文句仍然是直译,和我历来所取的方法一样;也竭力想保存原书的口吻,大抵连语句的前后次序也不甚颠倒。至于几处不用“的”字而用“底”字的缘故,则和译《苦闷的象征》相同,现在就将那《引言》里关于这字的说明,照钞在下面:——
“……凡形容词与名词相连成一名词者,其间用‘底’字,例如social being为社会底存在物,Psychische Trauma为精神底伤害等;又,形容词之由别种品词转来,语尾有—tive,—tic之类者,于下也用‘底’字,例如speculative,romantic就写为思索底,罗曼底。”
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十二月三日之夜,鲁迅。
两三年前,我从这杂文集中翻译《北京的魅力》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要续译下去,积成一本书册。每当不想作文,或不能作文,而非作文不可之际,我一向就用一点译文来塞责,并且喜欢选取译者读者,两不费力的文章。这一篇是适合的。爽爽快快地写下去,毫不艰深,但也分明可见中国的影子。我所有的书籍非常少,后来便也还从这里选译了好几篇,那大概是关于思想和文艺的。
作者的专门是法学,这书的归趣是政治,所提倡的是自由主义。我对于这些都不了然。只以为其中关于英、美现势和国民性的观察,关于几个人物,如亚诺德、威尔逊、穆来的评论,都很有明快切中的地方,滔滔然如瓶泻水,使人不觉终卷。听说青年中也颇有要看此等文字的人。自检旧译,长长短短的已有十二篇:便索性在上海的“革命文学”潮声中,在玻璃窗下,再译添八篇,凑成一本付印了。
原书共有三十一篇。如作者自序所说,“从第二篇起,到第二十二篇止,是感想;第二十三篇以下,是旅行记和关于旅行的感想。”我于第一部分中,选译了十五篇;从第二部分中,只选译了四篇,因为从我看来,作者的旅行记是轻妙的,但往往过于轻妙,令人如读日报上的杂俎,因此倒减却移译的兴趣了。那一篇《说自由主义》,也并非我所注意的文字。我自己,倒以为瞿提所说,自由和平等不能并求,也不能并得的话,更有见地,所以人们只得先取其一的。然而那却正是作者所研究和神往的东西,为不失这书的本色起见,便特地译上那一篇去。
这里要添几句声明。我的译述和绍介,原不过想一部分读者知道或古或今有这样的事或这样的人,思想,言论;并非要大家拿来作言动的南针。世上还没有尽如人意的文章,所以我只要自己觉得其中有些有用,或有些有益,于不得已如前文所说时,便会开手来移译,但一经移译,则全篇中虽间有大背我意之处,也不加删节了。因为我的意思,是以为改变本相,不但对不起作者,也对不起读者的。
我先前译印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时,办法也如此。且在《后记》里,曾悼惜作者的早死,因为我深信作者的意见,在日本那时是还要算急进的。后来看见上海的《革命的妇女》上,元法先生的论文,才知道他因为见了作者的另一本《北米印象记》里有赞成贤母良妻主义的话,便颇责我的失言,且惜作者之不早死。这实在使我很惶恐。我太落拓,因此选译也一向没有如此之严,以为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要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每一本书,从每一个人看来,有是处,也有错处,在现今的时候是一定难免的。我希望这一本书的读者,肯体察我以上的声明。
例如本书中的《论办事法》是极平常的一篇短文,但却很给了我许多益处。我素来的做事,一件未毕,是总是时时刻刻放在心中的,因此也易于困惫。那一篇里面就指示着这样脾气的不行,人必须不凝滞于物。我以为这是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效法的,但万不可和中国祖传的“将事情不当事”即“不认真”相牵混。
原书有插画三幅,因为我觉得和本文不大切合,便都改换了,并且比原数添上几张,以见文中所讲的人物和地方,希望可以增加读者的兴味。帮我搜集图画的几个朋友,我便顺手在此表明我的谢意,还有教给我所不解的原文的诸君。
一九二八年三月三十一日,鲁迅于上海寓楼译毕记。
萨凯来是并非原先就豫备做小说家的。他荡尽了先人的遗产,苦于债务,这才开手来写作,终于成了一代的文豪。便是华盛顿,也连梦里也没有想到要做军人,正在练习做测量师,忽然出去打仗,竟变了古今的名将了。
我们各个人,为了要就怎样的职业,要成怎样的工作,生到这世上来的呢,不得而知。有些人,一生不知道这事,便死掉了。即使知道,而还未做着这方面的工作,却已死掉了的人们也很多。要而言之,我们的一生,或者就度过在这样的“毕生之业”(Lifework)的探索里,也说不定的。
尤其是在现代日本似的处世艰难的世上,我们当埋头于切合本性的工作之前,先不得不为自己的生活去做事。倘在亚美利加那样生活容易的国度里,那么,一出学校,有十年或十五年,足以生活一生的准备便妥当了,所以在不很跨进人生的晚景时候,能够转而去做认为自己的使命那一面的工作。但在日本,却即使一生流着汗水,而单想得一家的安泰,也很为难。于是许多人们,便只好做着并不愿做的工作,送了他的一世。这便是,度着职业和事业分离的生活。再换一句话,也便是,单是生存着,却并非真的生活着的。所以这样的人们,除设法做着为生存的职业之外,又营生于希求有意义的生活的不绝的要求之中。将短短的人生,度在这样的内心的分离的境地里,真是悲惨的事。
然而,待到这世间成为真的乌托邦,我们的职业,便是恰合于我们的性格的事业的时代为止,这情形是不得已的。倘若那时代一到,那时候,人类便都能各从其天禀的才能和趣味,潜心于自己所爱的创造底事业;在那时候,是自己的满足,也就是对于一般社会的服务了。这样的时代的完成,即乌托邦的达成,应该是我们人类文化的究竟的目的。
但待到那时代的到来为止,我们只好在现今这样的生业和生活相分离的境地之中,熬着过活。而且只好努力设法,打进适合于真的自己的本性的事业去。
这真的事业的探索,是我们的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努力。这是真的人生的探索。
然而也有纵使一生用力,终于不能将真的事业,作为自己的职业的人。不,这样的人们倒是多的。但人类的不绝的欲求,非在什么形态上,来探索真事业,是不肯干休的。于是人们便开始了专门以外的工作。倘若他的专门,和他的性格恰恰相合,他便应该不想去致力于专门以外的工作了。然而他一面从事于那职业,一面又因为还未完全用尽自己的天分,便也会对于那职业,即俗所谓专门以外的工作,发生趣味。在确当的意义上说,则惟这专门以外的工作,却正是他的真专门。是他受之于天的天职。他所从事的那所谓专门,是可以称为人职的不自然的东西。
所以古来的大事业,大抵是成于并非所谓专门家的人们之手的。在现今似的社会制度之下,也是不得已的事。
如我自己,也就是许多日子,苦于职业和生活的分离的一个人。但幸而我总算有从那为生存而做的职业之间,将若干气力,分给自己真所爱好的工作的余裕了。这一点上,我是幸福的,常常以此在自慰。这余业,便是在书斋里面读书,思索,做文章。
英国的文豪威尔士,是先以小学教员起身的人,但后来试作小说,遂进了和自己的性格完全适宜的生活。这是他三十岁的时候。这不能不说,他是幸福的。关于来做小说的动机,他曾经自叙传底地说过。曰:“我于写英文,比什么都喜欢。”这实在是直截简明的口吻。他于是就写着喜欢的英文,过那适性的生活了。
威尔士是由二十九岁时的出世作《时间机械》一篇,成为独立的文人,弃掉了性所不喜的生业的,然而长久之间,从事了别的职业,而于余暇中来做毕生之业的人们也很多。如英国的思想家约翰穆勒,就是做着东印度公司的职员,直到五十二岁的。待到引退的时候,每年得到养赡费一万五千元。从此他就悠悠然埋头于自己的毕生之业了。
我并不如威尔士那样,最喜欢写文章。所以也不想选了文学,作为毕生之业。我不过每当工作余闲,来弄文笔,是极为高兴罢了。
大正十年(译者注:一九二一年)的初夏,我完结了两年零八个月的长旅,从欧、美回来。到这时止,我没有很动笔。但此后偶然应了杂志和报章之类的嘱托,颇做了一些文章,这才玩味了对纸抒怀的乐趣。归国后三年所记的文笔,就堆积在箱箧的底里。觉得将这些就此散逸掉,也颇可惜,现在加以集录,并且写添几篇新的东西,印了出来的,便是这一本书。只因为赴美之期迫于目前,毫无微暇,至使略去了还想写添的处所,是深以为憾的。
第一篇的《断想》,是应了《时事新报》之需,逐日揭载的。开手的时候,本想记载一点零碎的感想,但在不知不觉之间,却已非断想,变成论文似的东西了。这一篇,我是在论述威尔逊、穆来和英国劳动党,以见为英、美两国政界的基调的自由主义的精神。
从第二篇起,到第二十二篇止,是感想;第二十三篇以下,是旅行记和关于旅行的感想。
贯穿这些文章的共通的思想,是政治。政治,是我从幼小以来的最有兴味的东西。所以这书名,也曾想题作《政治趣味》或《专门以外的工作》,但临末,却决定用《思想山水人物》了。收集在本书中的《往访的心》这一篇,先前是已经遗失了的,但借了细井三千雄君的好意,竟得编入了。我感谢他。
对于肯看这样的杂文的集积的诸位,我还从衷心奉呈甚深的感谢。
大正十三年七月四日晨。 在逗子海边。著者。
一 落日
从麻布区六本木的停留场起,沿着电车路,向青山六丁目那边走,途中是有一种趣旨的。从其次的材木町停留场起,径向霞町的街路,尤其有着特色。当冬天的晴朗的清晨,秩父的连山在一夜里已经变了皓白,了然浮在绀碧的空中。向晚,则看见富士山。衬着这样的背景,连两边的屋顶都看得更加有趣。
昨天傍晚,我走了这一段路。忽然看见对面的街道上面,大的落日正要沉下去了。因为带着阴晦的光线的关系,见得好象桃红色的大团块。这在自己的心里,便唤起了非常的庄严之感来。
我忽而想到人间的晚年。想到那显着这样伟大的姿态,静静地降到地平线上去的人。这样的光景,是使见者的心中发生不可名言的感慨的。
这样的人,最近的日本可曾有呢?无论怎么说,大隈侯的晚年,是有着一种伟大的。这就如难于说明的一种触觉一样。先前,在美国的首都华盛顿静静地死去的威尔逊(Woodrow Wilson),当那最后,确也有沉降的日轮似的庄严。法国的亚那托尔法兰斯(Anatole France)等,也令人发生这样的感想。
二 毕德
然而虽然还没有进入这样的人生的决算期的人在中途时,也有已经使我们感到伟大的。这和圆熟的伟大,也许有些不同。似乎总有着尖角的处所。虽然是伟大,而在年青的人们中,窥见这样的伟大的一鳞片甲的时候,尤使我们觉到难以言语形容的爽快。例如年仅二十四岁的毕德(W.Pitt),做首相的总选举的光景之类,一定曾给那时的英国人以非常的感动的。到了现在,回头一看,他是英国第一个成功的政治家了,但在那时,他以一个后辈,与一切英国政界的巨星为敌,单集合些第二流的政客,作了新内阁,然而忽地决行总选举的时候,一定是见得非常之轻举妄动的。清贫的他,岁入仅三百镑,而不但固辞了首相应得的年俸三千镑的兼职,让给友人,还避开了安全的选举区,却从最危险的侃勃烈其出马。这总选举倘一败,人说,他的一生,大概就要被政敌的联合势力驱逐于政界之外的。实在有焚舟断桥之概。但我们却正在这样鲜明的态度上,可以看出贯彻千古的人性的伟大来。
三 麦唐纳
现在是英国的首相而劳动党的首领麦唐纳(R. MacDonald)氏,在暴风一般的喝采里站出来了。当发表劳动党内阁的政纲,且扬言大命一下,便于二十四小时中,奏闻新内阁的人员的时候,真使我们受着一种悲壮之感。麦唐纳身在轗轲失意的底层时,不就是三年前的事么?他的言论惹了祸,他在战时和战后,怎样地大受着反动底舆论的迫害呵。他不但受政敌的迫害,也为劳动党内部所反对。那时大家说,对于智识阶级出身的他,是不愿意给在劳动党的领袖的位置的。不但如此,一个年青的学者对我说,连使他往议会去也不情愿。不知道可是为此,他落选了好几回。劳动党的副书记弥耳敦君虽曾告诉我,决没有这样的事,然而年青的拉思基(Laski)教授等却愤慨道,事实是这样。但他是英国劳动党中唯一的天才底议院政治家,则大家的评论都一致的。
我在伦敦的千九百二十年之际,是妥玛司和克伦士等辈的全盛期,他是埋在暗淡的失意的底里的。我将离开伦敦的前两日,他刚从南俄乔具亚的远旅归来。我虽然送了从波士顿带来的绍介信去,但终于来不及了。不久,我没有会见他,便离了英国。他现在是当了选,占得议席,成为劳动党的首领,且将作英国的首相了,而久居逆境中,终不一屈其所信的他,到底以英国政界的第一人而出现的处所,确有着一种的庄严。
在置身于世情冷热之间,勇气满身,战斗不倦的人的生涯上,是具有难于名状的威严的。威尔逊当一九一九年,从巴黎的平和会议半途归国的时候,他直航波士顿了。这地方,是反对党首领洛俱的根据地。他就在公会堂疾呼道:“倘有和我的主义政策宣战的人,我很喜欢应战。因为在我的皮肤一分之下跳动着的血液的一滴一滴,都是我祖先的传统底战斗精神的余沥。”那斗志满幅之状,真可以说是他的全人的面目,跃然如见了。
四 迪式来黎
凡翻阅英国史者,无论是谁,总要着眼于迪式来黎(B. Disraeli)的生涯。他的一生,正如他的小说一般,很富于波澜和兴趣。他的三十九年的议院生活中,三十二年以在野的政客而耗费了。这一点,他在英国首相列传中,是逆运第一。关于他的许多逸闻之中,最引我的兴趣的,是下面的话。他的多年的苦斗,终于收了效果的一八七四年的有一天,他完毕了基尔特会堂的宴会之后,到保守党的俱乐部去。政友来谈起庄园的事情。有目睹了这情形的旁观者,述说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奇特的表情。他显着仿佛是看着别一世界似的,洞然的眼。”
听了这话的一个有名的政治家,却道:——
“他那时候,是并没有听着乡村的事的。他一定正在想,自己终于做了大英帝国的大宰相了。”
我一想到藏在这逸闻里的政治家的浮沉,便感到无穷的兴味。长久的格兰斯敦的人望,渐次衰落了,在补缺选举上,保守党步步得胜。这不仅是人望,这是自己费了三十年功夫,建筑起来的政党组织的胜利。自己经过伦敦的街道,许多市民便追在马车后面欢呼。而今夜又怎样?岂不是在基尔特会堂的宴席上,自己要演说,站起身来的时候,满堂的喝采便暴风似的追踪而起,连自己话也不能说了么?岂不是连侍役们也将手里的桌布,抛上空中,欢呼着么?自己现在确已将英国捉住了。他一定是这样想着的。倘用日本式来说,则这是他七十岁的时候。到了长久的一生的终末,他的太阳这才升起来的。在他的坚忍不拔的生涯中,有些地方就隐现着难于干犯的伟大。
五 费厄泼赖
我常常自问自答:英国的历史,为什么那么惹起外国人的兴味的呢?也常常质问各样的英国人和美国人。然而满足的说明,却从来没有听到过。
有些注释,例如英国的政治史上,多有可作别国的模范的事实呀;英国的政治家,早已蝉蜕了地方底色采,领会了世界底气氛呀之类:都不能使我满足。有一个英国人,说是因为英国人才辈出之故,则更是信口开河,难教我们首肯。只是,我们在英国史上,屡次接触到人间的伟大。这就因为英国是“费厄泼赖”(Fair Play)的国度的缘故。参透了竞技的真谛的英国人,便也将竞技的“费厄泼赖”,应用到一切社会的生活上去。恬然说谎,从背后谋杀政敌似的卑怯万分的事,是不做的。而且,这样的卑怯的竞技法,社会也不容许。这样的人,便被社会葬送了。所以那争斗,就分明起来。从中现出人间的伟大来,大概并不是偶然的事。这就因为英国的空气的安排,是可以使伟大的人物出现的。
六 有幸的国度
然而,爱好“费厄泼赖”的精神,不仅是因了爱好运动竞技而起,是无疑的。这就因为英国是有幸的国度。
久远的人类的历史,可以说,是平和的农耕人种,被剽悍的游牧人种所征服的记录。而被征服者的农民,则归根结蒂,总以自己所有的文明之力,再将无学的征服者征服。但是,无学而强健的游牧人种,用了强大的暴力,将温顺而勤勉的农耕人种强行压倒的光景,却使人感到一种愤怒似的不愉快。宋朝之灭亡,西罗马之没落,是明显的例。或如蒙古的远征军长驱而入小亚细亚,蹂躏了耕种于底格里斯河附近的农民,将八千年来沾润此处的灌溉用运河破坏殆尽,遂至成为现在那样的荒野的故事,则虽在今日,也还使读史者的胸臆里感到无限的感愤的。
七 古今千年
但因为英国是岛国,所以竟免了这样残忍的征服之祸。十一世纪的康圭拉尔威廉的入寇,也未成文明灭绝之殃,终不过是相类的文明的接木似的结果。还和顽固无比的人种苏格兰人圆满地相合,造成协力一致的国家了。比起对岸的日耳曼,因为有东边的斯拉夫和西边的腊丁人的夹击,遂无高枕而卧之暇的苦境来,真不知有多少天幸。所以在这国度里,历史和传统,都没有中绝之患,继续着的。和砦寨碛边的石垒一般,垒而又崩,崩而又垒的欧洲大陆的诸国有所不同,正是必然之数。
早已自觉了海是英国民的生命这一层,尤为这国民的达见。海不但保障了他们的生存,并且借着海,雄大了他们的思想。海是使人们伟大的。使英国的人格广而深者,一定是海。倘不知道利用这天与的境涯,英国人决不能筑起那样的伟大来。如果虽然是海国,而没有将这海国的天惠,十分味读领会的力量的国民,则这国民是到底没有在世界人文史上遗留不朽的痕迹的资格的。
以海兴国,以海保障文化的国民,在过去时代有二。这都是小国。一是古代希腊的共和国,一是现在的大英帝国。这二者都是对于起自东方的专制主义底大陆军国,站在保障自己的生存的地位上。希腊和波斯王达留斯的大陆军战,英国和法兰西皇帝的拿破仑战。而皆借海为助,将这威压底大众粉碎了。地中海文明的时代,于是便成了希腊文明的时代;大西洋文明的时代也一样,化了英吉利全盛的时期。而这两国的政治底传统,就做着西洋文明的骨子。
凡以大陆军兴国的人民,说也奇怪,一定堕于专制政治,而国民各自的才能至于萎缩。借海兴国的人民却反是,在内治,是施行宽大的自由政治,常常培养着文化的渊源的。要而言之,国家既然是国民努力的总和,则压迫了国民的自由,即没有可以繁荣之理;而不从国民本身的心脏中涌出的文明,也没有会有永久的生命之理的。
罗马帝国在初期时,气象实在庄严。这就因为罗马人以自由农民的举国皆兵之国而兴的缘故。这一点,美国的建国当初,是很相象的。美国也是自由农民所尝试的平民政治。然而罗马却随着版图的扩大,逐渐富足起来,及至化为第二期的冒险底富豪的跃进时代,而后年已见军人专制之端。及苏耳拉和玛留斯出,则坠入第三期的职业军人的武断政治,自由的内政,一转而化为专制政治了。这时候,在罗马史上,已没有真的伟大的人物出现。美国现在,是正在进向冒险底富豪的跃进时代里去。但和罗马的古代不同,国民的教育普及着,所以未必会有职业底军人全盛的时代罢。然而美国究竟能否也如英国一样,成为有内容的伟大的国民呢,我却还怀着不少的疑惑。在美国,是含有许多可以堕落的素因的。现在的排日法案的吵闹,不过是末节。其所以出此的素因,是在美国的政治组织里面的。这就因为美国的地理底,人种底,传统底素因,和英国全然两样的缘故。
现在,说也奇怪,日本是正有着和古希腊及英国相似的地理底,人种底以及传统底境遇。天时也将如地中海时代之福希腊,大西洋时代之福英国一般,于太平洋时代福日本么?是否利用其境遇,是系于日本国民的决心的。
八 威尔逊之死
从此我想先写些威尔逊的事。
生成羸弱的威尔逊,竟活到六十七岁零两个月,用日本式算起来,就是六十九岁,实在还是意外的长寿。但从他本身的个人底得失而言,则五年以前没有死,或者不再活六七年,是可惜的。他选而又选,却在最坏的时候死掉了。
他以美国人而论,则是瘦而长的人。从幼小时候起,因为胃弱,曾经退过几回学。成年以后,因了过度的用功,就容易感冒风寒,时常要头痛。他做了大统领的时候,家里的人们还担忧,怕他做不满四年的。尤其是有了想不到的欧洲大战,有了巴黎的和平会议,所以周围的人便以为总不能到底安然无事。果然,他在全国游说的途中,从血管的硬化,成了半身不遂的重病了。是积年的辛劳,一时并发的。奇怪的是和列宁一样的病状。列宁是发病之后,不久就死了,他却躺在不治的病床上至四年半才死掉。运命为什么这样执拗地磨折他的呢?历来的美国大统领中,没有一个象他那样送了不幸的晚年的人。便是永眠之后,已在恩怨的彼岸的现在,也不能说他已经真实地得了慰安。连死了以后,也还有人追着加以坏话和碎话。
然而这也并非单是他。华盛顿和林肯的晚年的冷落又何如?世态炎凉的激变,如美国者是少有的。现在敬之如神明的华盛顿,在职时尝痛愤于骂詈和谗谤,曾说道,我与其为美国的大统领,还不如求死去的平安。到林肯,可更甚了。甚至于被骂为恶魔的化身一样。然而二人都在生前目睹了自己的事业的成功,而且也没有生威尔逊那样的苦痛的病症。
当威尔逊晚年时,有着拿破仑似的阴惨的处所。正如百战百胜的拿破仑,仅因为败于滑铁卢的一战,便被幽囚于圣海伦那的孤岛上,给恶意的英吉利的小官呵斥死了的一般,威尔逊在内政上,是举了历代大统领所未有的功绩的,欧战时候,又显了全世界民众的偶像一般的威容,而在最后,国际联盟案刚被上议院一否决,共和党的小人辈便加以失败政治家似的待遇,终于穷死了。
然而这悲壮的四年半的受难,也许正是天意,使他的纪念,可以永久刻在人类的心中罢。用英文所写的传记,单是我所收集的,就有十二册。但真使他传于后世的事业,却应该惟有从他最后四年半的日记、言行录、书简集等,窥见了他泪痕如新的人这才能够的。
九 他的随笔
人的真实的姿态,是显现于日常不经意的片言只句之中的。威尔逊之真的为人,较之在他的教令、演说、论文上,一定是他的家庭内的闲谈中更明显。其次,表现着他的,大概要算他时时在美国有名的大杂志上发表的随笔了罢。较之他的论文和演说,我更爱读他的随笔。他的随笔集里,有一种称为《不外文章》(Mere Literature)的,和马太亚诺德的《杂糅随笔》(Mixed Essays)、穆来卿的《评论杂集》(Critical Miscellanies)之类相似。他们三个都是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散文大家这一层,也极相似的。正如亚诺德和穆来以其文章,永久留遗在英国文化史上一般,威尔逊说不定也将由他的文章,在美国文学史上占得不朽的位置。但于他不利的,是只因为他政治上的功绩太显著,于是文学上的功绩便容易被人忘却了。他究竟将借着他的才能的那一部分,留记忆于百年之后呢,这非到百年之后,是不得而知的。但我们现在由他的《冥想录》,记得阿垒留斯(Aurelius)的名字,而那时的罗马人,则因为自以为罗马帝国者,是万世不灭的大强国,所以对于阿垒留斯为罗马皇帝的名誉和为著作家的名誉,一定是没有想到来比较一番的。但在今日,使东洋人的我们说起来,则阿垒留斯曾为罗马帝国的皇帝,是不足挂齿的事,倒是一卷《冥想录》,在人类文化上,不知道是多么贵重的宝贝了。所以千百年后,威尔逊的名字,也许却因了他的著述或一句演说,会被人记得的罢。
从经历而言,威尔逊应该和格兰斯敦最相象。他的少年的时候,也仿佛十分崇拜格兰斯敦似的。但将他的性格和事业,仔细地一研究,则两者之间,极其不同。格兰斯敦是属于鲁意乔治(D. Lloyd George)和罗斯福(Th. Roosevelt)的典型的,而威尔逊则可归于周的文王,或者古希腊的贝理克来斯(Pericles)的范畴里。他之中,有一种可以说是东洋底,高蹈底的气氛。
这一定也出于文学底情操的;这情操也就是他的性情的根本底基调。我去游历他的诞生地司坦敦这小邑的时候,便感得了感化过幼小的威尔逊的环境,是怎样的了。这小邑是一个山村,绕以翠色欲滴的峰峦,雪难陀亚的溪流在脚下流过,声音如鸣环佩。他生长在秀丽的山河的怀抱里,得以悟入那幽玄的天地诸相的机缘,身边一定是不断的。尤其是,羸弱的他,眺着伏笈尼亚之山和加罗拉那之海,则超人间底的,出世间底的思想,大概也就自然而然地成就了。
他的爱诵英国的湖畔诗人渥特渥思(W. Wordsworth),说不定也就是因为这些地方而起。他所爱读的书,和亚诺德是一路的。亚诺德的爱读书,是《圣书》和渥特渥思。对于渥特渥思,穆来卿也一样;他在《评论杂集》里,曾以渥特渥思为“将静谧、底力、坚忍、目的,惠赐于人魂中,而打开那平和的心境的人类的恩人。”这三大思想家,都汲其流于渥特渥思,也颇有惹起我们的兴趣之处的。
十 政治和幽默
然而穆来卿的二大爱读书的另一种,却不是《圣书》了。一生以无神论者终始的他的思想底背景,似乎是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哲学。他是参透了服尔德(Voltaire)的理性论的。法兰西革命前期的思想家的绍介,就占着他的浩瀚的全集的大半。他这样地和英国的寺院思想抗衡。这一点,和以牧师为父,为外祖父,自己也终生生活在《圣书》里的威尔逊,是完全两样的。
除爱读书之外,亚诺德还有和威尔逊共通的性格。就是两人都喜欢幽默。亚诺德是明朗的幽默家。他也如罗马的诗人呵累条斯(Horatius)一样,相信“含笑谈真理,又有何妨”的。不但如此,他还以为作者应该使读者快乐。他因此常常论及兴趣、气品、清楚、爱娇。然而他的心的深处,是解悟着这些都是方便,不过用作鼓吹道念和道理于人的一助的。
这一点,他完全和威尔逊异曲同工。威尔逊是也已经入了幽默的悟道的。和这古板的穆来卿,却完全两样,穆来卿也如格兰斯敦一样,是不懂幽默的人。他的文情,是庄重,清雅,明鬯的。但若读之终日,则大抵的人,总不免头涨。将这和威尔逊的随笔之温情恻恻动人者相较,不同得很多。
只要看威尔逊的小品文《象人样》冒头的几句,也就可以窥见其为人:——
“书籍之中,最为希罕的书籍,是读的书。培约德(W.Bagehot)玩笑地说。且又接着说道,文章的妙法,是象人样地写。这是万分明白的事,只要经验也就知道,每年从印刷局出现的许多书,为读而作的,却不大有。令人思索的书,是有的罢;还有,给教训,给智识,给吃惊,刺戟,改良,使气愤乃至使发笑,这是也许有用的罢。然而我们的读书——倘若具有真的读书家的热心和趣味——并非想要更加博识,乃是从不情愿蜷伏在小天地里的心——正如寻求快乐者的心,而不是寻求教训者的心——从想要看见,赏味人间世和事业世的心而起的。是由于求伴侣,求精神的更新,求思想的摄取,求头脑的自由任意的冒险的。尤其是在求得可以访到好友的大世界。”
他自此更进而说明所谓象人样的事,以为这就在成为纯真的人,从私心解放了的人。于是指示道:——
“那么,怎样办,才可以从私心解放呢?怎么办,才能够脱出做作和模仿呢?我们可能自求为纯真的人么?这是只要没有全缺了幽默之心的人,则达到这境地,是并不难的。”
懂得幽默的人,无论在怎样的境地,都能打开那春光骀荡的光明世界来。所谓读书,不过是打开这境地的引子罢了。
十一 大亚美利加人历
威尔逊和亚诺德的类似,不过如此。亚诺德一面力说民主政体,却又极怕民主政体之堕于凡俗政治,他在《民主政体论》里说,“所谓国民的伟大者,并非出于个人的数目之多。各个人的自由而且能动,乃是生于这数目,自由,活动,被较平凡的个人所有的理想更高的或一种高尚的理想所使用的时候的。”于是以为防民主政体的堕落者,在国家的高远的理想,并且进而力说服从的美德,以与约翰穆勒(John Mill)的个人自由论相抗。还鼓吹德国的理想底国家哲学,说是从来使一民众的德操向上者,是贵族,贵族既失,则代之者,乃在以国家本身为国民德教的中心,且以为“这实在是防御英国的亚美利加化的唯一的道路”云。
在这一端,亚诺德究竟是欧洲人。和威尔逊是美洲人的,根本底地不一样。使威尔逊说起来,则亚诺德所害怕的“亚美利加化”,却正是人类的幸福。他在《伟大的亚美利加人历》里这样说过:——
“生于亚美利加,育于亚美利加的伟大的人物,都不是伟大的亚美利加人。生在我们之中的大人物,也有不过是伟大的英国人的人;有些人们,则思想性行为地方所限,或是新英洲底伟人,或是南方底伟人。倘要寻求真的伟大的亚美利加人,则我们应该分明地创造出美国式伟大的标准和典型,选取那将这具显了的人们。”
于是他又将亚美利加主义下了定义,说:——
“第一,是富于满怀希望的自信力的精神。这是进步到乐天底的。而且又有要做成国民底模范的事业的功名心。没有衒学之风,没有地方底的气味,没有思索底的风习,也没有大脾气。虽有遵法之心,却不以法律为万能;生气横溢,故教养亦有所不足;有广泛而宽宏的心情;决断虽强,而能原谅人。具显了这样一切的性格者,林肯也。”
他就照着年代,将伟人列记下去。
他第一个举出来的,是弗兰克林(B. Franklin)。他这样地说明他的特色:——
“弗兰克林者,说起来,就是复合美国人。他是多趣味,多方面的,而人格上却有统一;一面是实际底政治家,而一面又是贤明的哲学者。他是从民众中来的,所以是平民底。他虽然从无名的民众中出身,是民众底法律的拥护者,而同时又相信人间努力的差别性。”
在这里,就有亚诺德和他的思想上的不同。他是相信美国应该自成其和欧洲诸国不同的独立的特有的发达的。他分明相信着以民众为基础的美国社会的特有的使命。他彻头彻尾是全民政治的信者。他相信民众者,在民众的本身中就有着可以成为伟大的力量。
他在他的《新自由主义》里,这样说:
“国家的更新,是从底里来,不是从顶上来的。只有从无名的民众中出身的天才,才是使国民的生气和活力一新的天才。”
这是他一生的信条。这不但是和英国人的亚诺德不同之处,也是和同是美国人的罗斯福、达孚德(W. H. Taft)不同之处。
十二 亚诺德
在更其根本底的处所,威尔逊是和亚诺德不同的。这就是一个是实行家,一个是旁观者而且是批评家。
马太亚诺德(Matthew Arnold)的思想和文章,是风靡了当时的英国的。一八八一年三月十八日在蔼黎卿的夜会的席上,天才政治家迪式来黎遇见了他。招呼道:“在生存中,入了古典之列的唯一的英国人呀。”这是有名的话。虽然如此,而他竟不能在英国政治思想史上留下伟大的痕迹来。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华拉司教授曾在《我们的社会遗传》中,论及这事道:——
“其理由有二。其一、是因为德国的自由主义,支配不完德国的彻底精神。(即德国成了军国主义的国度,而没有成为亚诺德所说明那样的理性和道念的支配的国度。)又其一、是因为亚诺德不过讲了德国的理性底认真相和彻底相的教,自己却没有实行。大概,或一种理论底方法的赞助者,是应该自己实行这方法,以示模范,同时也闹着各种的失败的。然而亚诺德没有做。他也和穆勒相等,是官,他的著作,都成于办公时间之前或之后。他又是教育家,照例只和比自己不发达的较低的头脑的青年往来。他也如穆勒一样,回避着对于政治底发见的努力。”
在这一点,他的对于人生的态度,是和威尔逊颇异其趣的。他是在幽静的书斋里思索,读书,作诗,作论,旁观人生。那风韵高超,乘风入云一般的文体,是第三者的他,在安全地带里用以自娱的吟咏。至于威尔逊,则完全不同。他彻头彻尾是亚美利加人。他并非托之随笔,在纸上自述其雅怀;乃是将自己以为正当,自己所欲实行的事,发表于世的。这些,都是一个一个宣战的布告;是认真的他的事业。一九一六年的大统领选举战的时候,他就将普林斯敦大学教授时代所出版的《美国宪法论》中的《大统领论》这一章,印成了单行本。那意思是在使世人看看他做第一期大统领时候所实行的事,和他数十年前所作的政治论是一致还是两歧,于是加以批判,而据以作再选与否的判断的标准。这在政治家,实在是大胆万分,而且痛快无比的。
这是从他的思想上的根本观念出发的。他的思想的根本,是责任论。他以个性的发扬,为政治的基调。然尊重个性,即不得不认个性的责任。个人的对于神的责任,个人的对于社会国家的责任,个人的对于自己本身的责任,凡这些严正的责任,每一个人,对于其行为,都应该负担的。这出现于他的政治思想上,遂成为大统领责任论,美国议会的委员政治的无责任政治攻击论。
所以他并非人生批评家。他的哲学,也不是书斋里的概念游戏。这都是取以自负责任,自来实行的认真的信仰。这一点,他是纯粹的亚美利加人。他是斗志满幅的实际家。在晚年,带累了他的,就是他的太多的斗志,他的过于严格的责任观念。为大统领的重大责任的自觉,终于使他落到不治的重病里去了。
十三 穆来
穆来(John Morley)卿和威尔逊,仿佛相似,而其实很不同。穆来卿在晚年时,批评威尔逊道:——
“亚美利加的报纸,很援助了威尔逊的理想主义呵。但是,他没有能够使人民改宗呀。我觉得这很可怜。抱着没有在地下生根的理想主义的人,我是不喜欢的。”
他倒是较喜欢罗斯福。在美国人之中,他最尊敬林肯。竟至于说,那功绩,格兰斯敦还远不及他。
同是学者底子的政治家,而二人却不相容。这在各种意义上,是很有兴味的。
这是因为他们俩没有见了面,亲密地交谈的缘故。他们俩都是很有脾气的人;什么事都有一样道理的人。所以靠了日报和杂志,远远地互相怒目而视,是到底不会了解的。那证据,就是和穆来卿同时代的,学究的政治家的普拉思卿,最初,他和威尔逊是不对的。普拉思的《美国平民政治论》一出版,威尔逊便给加了一篇颇为严厉的批评。后来,普拉思到普林斯敦大学来讲演,就住在正做校长的威尔逊的家里,谈得颇投机。假使穆来卿也到美国,会见了威尔逊,谈些法兰西革命前期的思想之类的事,即一定不会再讲那样的坏话的。
穆来卿是冷静到过于冷静的人。喜欢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哲学,自己也一生以无神论者终始。既没有幽默,也毫无感伤底的处所。而威尔逊已经有了那么年纪,却还闹着孩子似的玩笑,写些感伤底的随笔,所以他就觉得讨厌不堪了罢。
穆来是近代英国所出的最可夸的人杰之一。作法律家,作新闻记者,作哲学者,又作政治家,他似的作了坚实的工作而死的人,是少有的。他评穆勒道:——
“和穆勒的声名的浮沉一同,同时代的英国人的知能底声名浮沉着。”
也可以移以评他自己和他的同时代的英国人的。一到不复崇敬穆来的伟大的时候,也就是英国人的知能底退步渐渐开始的时候了。
他在法兰西哲学家康陀尔绥(M. de Condorcet)的评传里说,凡有志于改良社会的政治家的动机,是出于下列三者中之一的。就是:一、对于正义和纯正的道理而发的理性底爱著;二、对于社会民众的辛惨而发的深刻的爱情的情绪;三、基于烈息留似的,热望那贤明而有秩序的政治的本能。
他以为多数政治家,大概是混有若干这三种的动机的。但他自己,则第一的动机包藏得最为多量,却明明白白。而威尔逊,乃自第三的动机出发。他的心里,是有着希求贤明的政治而不已的本能的。那纯理的政治哲学,倒是补出来的说明。在这一端,可以说,他和穆来卿是出发于全然不同的处所的。穆来的文章,无夸张,无虚饰,严正到使人会腰直,而威尔逊反是,富于波澜抑扬,有绚烂瑰丽之迹者,大概就因为一个是理性之人,而一个是殉情之人的缘故罢。威尔逊决不是哲学者。
十四 爽朗的南人
要窥见威尔逊之为人,只要一检点他的爱读书便知道。我会见他的时候,试问道:——
“现在正读着你所爱读的《南锡斯台》(Nancy Stair)。还可以请教后进可读的别的书籍的事么?”
这正是欧洲战争完结后的第四天,他要赴巴黎的平和会议的忙碌的时候。讲着政治的事的他,一听到我的质问,便显出极其高兴的神色。他是较之讲公务,更爱谈闲天的人,听说往访的新闻记者,有时谈起小说来,他便非常高兴,会谈到忘却了正经事的。
他于是首先讲起英国的政治学者培约德;其次,是讲巴克(E. Burke)、迭仪生(A. Tennyson)、渥特渥思。这四人,是将深的影响给于他的思想的人们,凡是研究威尔逊的人,一定非探讨不可的文献罢。
对于培约德,他曾做过一篇小品文,题曰《文学的政治家》。在这短篇里,似乎他的性情,就照样地流露着:——
“文学底政治家者,是兼有深识当世的时务的天才,以及和这不相远离的用心的人。他因了知识,想象力,有同情的洞察力,所以对于政府和政策,就如看着翻开的书,然而不将自己的性格随便参入书中,却将那书中的记事,朗诵给别人听,以为娱乐。”
他遂进而论及文学者常轻政治,政治家也常常轻蔑文学者,更进而说及真的政治家,是政治的师表,于是引出培约德来。
他记明培约德生于一八二六年二月,死于一八七七年三月之后,引了线,写道:——惟三月,不是我们都情愿死的月份么。——这小品文,是距今约三十年,他三十五六岁的时候所做的。然而情愿死在三月里的他,却在寒冷的二月初头死掉了。
我似乎懂得他情愿死在三月里的心情。这是因为我偶然在三月间到了他诞生的司坦敦,他结婚的萨文那,他最初设立法律事务所的亚德兰多的缘故。司坦敦这小邑,是南方的常例,日光佳丽,四围的峰峦碧到成蓝的。他所诞生的宅前,杨和栎的枝条正在吐芽,尤其是萨文那,因为更南,在美观的街道上,满开着桃花,柳树的芽显着嫩绿了。他的少年时代,是度在这样秀丽的山河里的。携着渥特渥思的诗集,他常在河边徘徊。后来过着北方的生活,他大概一定还神往于故乡的景色。他全生涯是南人。所以倘是死,他就愿意死在桃花盛开的三月里。当寒冷的二月,围绕着冷淡的共和党的政治家们而死,无论怎么想,总觉得是悲惨的。
他记载培约德所生的故乡,这样说:——
“他是生于英国东南端的萨玛舍忒细亚的。这是小小的农园和牧场的地方。有丘,有沼,有向阳而下降的谷,潮风挟着雾,包在愉快的氛围气中的地方。培约德漫游完毕之后,也说,除西班牙的西北海岸之外,天下不见有如此的地方。这样的山河之气,大概一定浸润于少年培约德的脑里,而且很渲染了他的为人的。所以他也如这乡国一般,兼有着光,变化,丰醇,想象的深邃。”
这也可以移作批评他自己的文章。
十五 他的女性观
威尔逊的《培约德论》中,说着他自己的趣味性行的处所,是兴味颇深的。他说:——
“培约德以得之于母的天禀的舌辩,愉悦了为他之友的少数有福的人们。”
而培约德是短命的,五十一岁就死掉了。法兰西的条尔戈(T. Turgot)和康陀尔绥,虽然是偶然,都死于五十一岁。以这一点而论,则威尔逊的六十七,穆来的八十六,乃是少见的长寿了。
“但虽然短命,他的生涯却是兴味极深的生涯。何以呢,因为他将一般以为不能并立的两件事——商务和文学——兼备于一身,而任何一面都没有受着妨碍。”
这一点,是盎格鲁撒逊文化的特征罢。一面和实务相关,一面做着思想底工作,不就是使英国所以伟大如今日的缘故么?尝了实际社会的经验的人,这才能尝试真正的政论的。历来世界的政治学上的文献,大抵成于实务家之手。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曾和亚历山大王参与政治的实际;马基雅惠利(Machiavelli)也是体验了意大利政治的表里之后,才发表他的政治论的。约翰穆勒在久为公司办事员的生活之间,编成了他的经济论和政治论。培约德也是银行的办事员,过着平板的生活,而观察着社会的实相。在学者中,象威尔逊那样对于实社会的问题有着兴味者,是少有的。然而,假如他并不从大学校长一跃而为州知事,为大统领,在他生涯的初期,略度一点做议员的实际生活,则他之为大统领的治绩,后来当不至于有那样的蹉跌的罢,这是大家所惋惜的。
威尔逊于是还论及培约德的母亲。这是表现着威尔逊的女性观的。威尔逊直到晚年,还反对妇女参政权。他在一九一七、八年顷,还抱着良妻贤母主义的思想。待到看见了欧洲战争中的妇女的工作,也能和男子一般,这才深深感服,赞成妇女参政权了;这是一九一八年九月在上议院的演说才始声明的。那时以前,他所推赏为理想的女性者,是奥斯丁(Jane Austen)的小说《自负和偏见》里叫作伊利沙白的一个年青女人,以及莱思(E. M. Lane)所作小说《南锡斯台》的女主角。
对于培约德的母亲,威尔逊曾这样说:——
“她除容色美丽之外,还抱着给人以生气似的优越的奇智。这样的精神,是我们所最愿见于女性的。——就是,虽使听者为之动而不因之怒,虽耸动人而不与以局促之感,虽使之娱乐而在娱乐中即静静地隐与以教训的精神。”
她即这样地刺戟她的明敏的爱儿,使他起攻学之志,使他娱乐,使他努力,一生作了有益的伴侣。这事仿佛是给了威尔逊很深的印象似的,他和我谈话的时候,还以幽静的口气说道:——
“培约德是幸福的人。他有好母亲。”
威尔逊是始终想念着女性的感化之及于伟大的男性的事的。
十六 培约德论
培约德爱伦敦的市街。他是都会的赞美者。人间生活研究者的他,爱着都会生活,是当然的。离了人间,即无政治。这一层,他是有着可作政治学者的天禀的性情。所以他,从没有离开伦敦至六星期以上,说不定这也是他之短命的一个原因。
他是继承了父业,做着船主和银行家的事的,到后来,则做了有名的经济杂志《伦敦经济家》的主笔。从这时候起,这杂志便占了欧、美两大陆的财政金融问题的指导者的地位,人们至于称培约德为无冠的财政大臣了。这时候,他还和朝野的名士交游,目睹英国财政界的情谊,就作了那名著《英国宪法论》。这一卷书,真不知怎样地影响了威尔逊的政治思想,因此也不知道怎样地影响了美国现代政治史。
“培约德最使我们佩服之处,是他有着谅解下根之人的力。具有了解比自己知能较低的人们的力与否,是真的天才的试金石。他以多年参与实务的关系上,知道实务家的资格,是存于简洁的义务心和径直的忠实心。因为有此,所以世间是安定的,成为可居的世界。支配这世界者,是平凡人,这事,他是领解着的,而他还具有了解这些平凡人的能力的。”
威尔逊于是进而对于平常人加以详细的说明;终于得到结论道,真的成功的政治家,是平凡政治家。他写道:——
“使一般平凡人,觉得即使自己来做,也不能更好的政治家,是立宪治下最占势力的政治家。”
他更进一步,以为使社会统一结合之力,是没有生气的平凡的判断力:——
“所以,培约德说过的,惟有罗马人和英吉利人似的没有智慧的国民,能长久成为自主底国民。这是因为既无智慧,也无想象力,不想另外试行一点新的事,这国便自然长久继续下去了。”
培约德也这样说:——
“所谓立宪政治家之典型者,有平凡的思想,有非凡的手段的人之谓也。”而且以丕尔(Robert Peel)为最好的例子。
罗拔丕尔这人,我以为是有趣的研究的对象。批评过丕尔的迪式来黎的话有云:“丕尔是欠缺想象力的政治家。”这是因为迪式来黎自己是极富于想象力的政治家的缘故,所以深切地觉出了丕尔的这一个弱点的罢。然而许多历史家说,丕尔在英国之为议院政治家,是无人可与比肩的第一的人杰。我自己想,倘将这英国首相丕尔,和原敬来比较其时代和人物,大概可以成就一种很有趣的研究的罢。
威尔逊对于想象力——Imagination——曾有有趣的研究。他以为想象力有两种,一是创造的想象力,又其一,是理解底想象力。前者是空想,后者是理解。于是更将理解底想象力分为二分,其一、是照着行动的前路的灯火,又其一、是电气似的刺戟奋发人的力。培约德属于前者,嘉勒尔(Th. Carlyle)属于后者。
“培约德不象嘉勒尔那样焦躁,愤怒。他比嘉勒尔更有正视事物的力。他知道愚笨的力量和价值。”
培约德是悟入了东洋之所谓“运根钝”的真谛的。鲁钝者,是国家社会的础石,因为有此,所以人间能够继续着平凡的共同生活,而自治的政治得以施行下去的。
威尔逊这样地对我说过:——
“我常常被人责难,以为太不听别人的意见。然而我这样地当着大统领,施行政治,是为着亚美利加全国的人们的。即便会见了聚在这首都里的少数的政治家,又有什么用呢?我倒不如当决定大事的时候,就关在这屋子里,安静地冥想起来。我是纯粹的亚美利加人。所以我就去问在我的心底里的真的亚美利加人的意见。亚美利加的一平民,对于这问题,是怎样想的呢,自问自答着。这样地所得的我的决心,是亚美利加人全体的决心。不是住在华盛顿的少数政治家的决心。所以我无论受了怎样的责难,也不迷惑的。因为大统领是全国民的公仆呵。”
将这几句话,和培约德的议论一比较,那一致符合之迹,是历历可见的。
要而言之,威尔逊者,是伟大的平凡人。
十七 新时代的开幕
和威尔逊之死同时,亚美利加将分划一个时期,从此进向别的时代去了罢,我很觉得要这样。也可以说,他是亚美利加的新时代的开幕的人。然而要更切帖,则也可以将他算作亚美利加的旧时代的收束的人。亚美利加从此一定将以非常的速力,变化起来。而从这新的亚美利加受着最大的影响者,是日本。所以我们一面赞叹威尔逊的人物和时代,一面也应该刮目看着将来的美国的新性的。
要而言之,这是人口和土地的问题。
哈佛大学的教授伊思德博士在他的近作,称为《立在歧路上的人类》这一部书里,曾切言从今再过七十六年,即一到纪元二千年,则地球上的人类当达三十五亿;而人类生活遂陷于非常的困难。这原不是必待教授而后知道的事。人口和食物的问题刻刻加紧,是我们在最近十年间的日常生活上所经验的。以前的美国,是在那广大的沃野上,生活着寥寥的少数人。所以美国的内政、外交,即都以肚子饱着的国民为基础,这时代,不妨说,已以威尔逊的治世八年为结局,永久逝去了。和此后的日本人有交涉者,乃是人口逐渐充满起来的新美国。
英国的政治家麦珂来(Th. B. Macaulay)卿,是没有赞成十九世纪初在英国的选举法扩张的。人以美国的普通选举为例,去诘问他。他立即揭破道:——
“今日的美国,实行着民主政体,略无障碍者,因为美国有无限的自由土地的缘故。一到将来,丧失了这自由土地,苦于没有可耕之地的时候,这才可以说,到了试验美国政治家的真手段的时候了。”
当南北战争的数年前后,他给美国的友人的书翰中,也说着一样意思的话。这达见,到了今日,才始渐为美国上下所认识了。
第三代大统领哲斐生,也抱着和麦珂来相同的见解。他在一七八一年的年底,写给驻在巴黎的美国公使馆书记官马波亚的信里,曾力陈“主农论”,以为:——
“耕地的人们,是神的选民——倘若神是有选民的——神在他们的胸中,贮藏着质实纯粹的德操。”
遂更进而主张道:——
“关于制造工业的执行,则愿以欧罗巴为我们的工场罢!”
他是怕由工场劳动者的增进,成为美国国民德操低降的原因,而以农民的道德,为国家的基础的。但是,我们于此所当注意者,是他之所谓农民,乃是自作农民,在大体上,即是中地主的意思。这是他和麦珂来所论的归一的地方。
这二大政治家,是不约而同,将美国民主政体的基础,归之于自作农民的道德和经济生活的。就是说,惟在美国有无限的空地,凡有肩一把锄的男人,都能成为顶天立地独立不羁的地主的时代,才能望美国民主政治的发达。罗马建国之初,也是自由而平等的自作农民的国家。罗马的衰亡,是始于自作农民因了大资本家的压迫,丧失其自由的时候的。
选出威尔逊,支撑威尔逊的政策者,是这些美国中西部一带的农民,然而美国的国本,在暗中推迁了。自作农民被大地主所压迫,逐渐变为赁耕农民了。农业劳动者渐次从田园移到都会的工场去。于是和从来全不相同的东欧诸国的移民,则作为工场劳动者,而流入美国。一到美国的人口从一亿增到二亿的时候,便已经不是先前似的单是盎格鲁撒逊系的农民,这时候,转旋亚美利加的政治家,已不能是威尔逊了,当这时候,世界是在入于太平洋时代。
十八 拉孚烈德
今年秋天的总选举,谁当选为美国的大统领呢,是颇有兴味的问题。
现在揭出姓名来的候补者之中,三人各有不同的特色,牵引我们的注意。一个,是现任大统领的共和党的柯列芝(C. Coolidge),又一个,是民主党的麦卡陀(W. G. McAdoo),此外的一个是听说要组织第三党的拉孚烈德(Robert Marion la Follette)。
以纽约为中心的东方一带的资本家,希望柯列芝的再选,是当然的。他那样的平凡的政治家,不很给政局以变化,所以惹起我们的兴味也不多。
但到民主党的麦卡陀,却完全两样了。他虽然曾是服尔街的财权的顾问律师,而中途却颇显明了进步主义的色彩。做着威尔逊内阁的财政总长的他的治绩,是被称颂为哈弥耳敦以来的能手的。做着战争当时国办的铁路的总理的他,很改善了劳动者的待遇,颇使许多资本家气愤。尤其是退职之后,一有矿山劳动者同盟罢工的事,他便从纽约的事务所突然发表了声明书,列举了有利于坑夫的数字,这越使资本家气愤了。他就被攻击,说是想做大统领,所以去买劳动者的欢心。但他对于这样的政敌的攻击,完全不管,只是如心纵意的做。他在财政总长时代,娶了年青的威尔逊的女儿作为后妻,尤给他的政敌以攻击的材料。所以威尔逊在世时候,他是不出来候补的。他还有一个政敌,叫作麦可谟,这年青的麦可谟,是使威尔逊选为大统领的最有力的人。然而他想做检事总长而不得,固辞了驻法大使,终身怨着麦卡陀,在不遇之中穷死了。一九二〇年的大统领豫选会时,他还于病后特到旧金山来,为击破麦卡陀而奋斗。但在威尔逊去,麦可谟去了的今日,麦卡陀的星颇有些亮起来了。他的脑也许比威尔逊好罢。但在思想上,总不见得是威尔逊的后继者。
最惹世间的兴味的人,倒是拉孚烈德罢。他是真正老牌的亚美利加人;是一世的快男子。他在威斯康辛州的知事时代,曾以他的进步的设施,耸动了全美的视听。达孚德的大统领时代,他曾率领了上议院的谋叛组,屡陷达孚德于穷地。一九一二年的共和党大统领豫选会时,他被罗斯福摔了一交;于是深恨罗斯福。美国对德宣战以前,他高唱着平和论,震撼了一世。开战以后,全国民的迫害遂及于他和他的一家;终于连将他逐出上议院的议席的动议都提出了。但他却毅然和所有迫害抵抗,为真理和自由而奋斗。
因为威尔逊在平和会议和欧洲的政治家妥协,失了人望之后,全美国自由主义者的人心,便逐渐归向拉孚烈德去。一九二〇年的总选举,带着社会主义色彩的农民劳动党,将推他为大统领候补者。但他因为自己是自由主义者而非社会主义者,将这拒绝了。到一九二二年的选举,在美国上下两院的共和党的多数一减少,他所率领的第三党,遂隐然握了美国政界的casting vote(决定投票)。这离他几乎被逐于上议院的时候,不过五年而已。世上炎凉之变,是可观的。
他是短身材,赭色脸的,眼光烂烂,一见象是小狮子似的风采。而议论风发,一激昂,便抓住对手的肩头,向前直拖过去。初会的时候,我没有留心,几乎被从椅子上拉下去了。其时他正讲着农民的苦境,感慨之极,所以随手乱拉近旁的人的。其次,他又一面讲着什么事,忽然站起,用力一拉我的左脚。我用两手紧捏着椅子,踏住了。他于是就在屋子里转着走。对于自己的议论一激昂,他仿佛就完全忘其所以似的。那天真烂漫的毫无做作的样子,真使我深深佩服了。
他是精力的块似的人;不熄的火团似的人。单是这一点,来做应该冷静的行政长官,也许就不合式。但我想,这样的人,是只在亚美利加才能有的。在目下亚美利加的过渡期,他和罗斯福似的人,是应时代的要求而生的。而这样的人一增加,于是美国和英国的差异,也就逐渐明了起来了。
十九 使英国伟大的力
这回英国劳动党内阁的出现,其给予全世界的感动,是很不平常的。去今正是十九年前,我是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曾以非常的感慨,远眺着班那曼内阁的出现。而且心跳着读了登在那时定阅的《评论的评论》上的威廉斯台德所作的新内阁人物评。青年卡谛尔继老张伯伦之后而为殖民次长,工人出身的约翰朋士做了阁员,都以为是杀罕的事件。然而较之这回的劳动党内阁的出现,却还要算温暾得很了。尤其是,英国总是不待革命,而秩序整然地顺应着时势的变化,进行下去的样子,我以为是大可羡慕的。
伦敦维多利亚停车场略南,在遏克斯敦广场的劳动党本部的光景,就记得起来。那三层的煤黑的砖造屋子里,充满了忙碌地出入的人们了罢。高雅的显泰生的笑容,刻着长久的苦战之痕的麦唐纳的深刻的表情,一定从中可以看见。想起来,历史是很久了。十九世纪初头的急进党徒(Chartist)的运动姑且勿论,最初送两个劳动者议员到议会去,距今就正是五十年。而终于到了劳动者在贵族崇拜的英国里,组织独立的内阁的时候了。这也可以说是比俄国革命,比德国革命,有更深的意义的。因为和穆勒所说的“不知过去而加以蔑视的新机轴,都容易以反动收梢”的话的意义,可以比照。过去的传统,我们是不能全然脱离它而生存的。蔑视了过去的激变,必遭这过去的力所反噬,拨回到比以前更甚的反动政治去。这是世界历史已经指示过我们许多回的教训。然而英国这回的政变,却如成熟的果实,从枝头落下似的自然。所以不象会后退;更何况以反动政治收梢那样,是丝毫也不会的。
原因该有种种罢,但在我的眼中,以为最大的理由者,乃是因为英国人已经悟入了中庸的道德。所谓moderation(中庸),是英国民的真性格。他们于凡有政治、文学、经济、外交,都无不一贯以中庸之德。身体壮健而意志强固的他们,病底的极端,无论作为思想,作为行为,是都不容纳的。无论什么时候,总取平均。史家房龙评古希腊道:“中庸之道,始于希腊。”然而也可以说,在近代,领会了这事者,是英国。现在试细看英国劳动党内阁出现之迹,也就可以窥见英国人的通性的moderation的发露。所以并无欧洲大陆诸国的激变那样的演剧味,而同时也没有那些国度似的反动底后退之忧。
德国既败北,结了停战条约的这一夜,美国的思想家华尔博士忽然对我说:——
“何以后进的德国,敌全世界而败,富强四百年的英国,交全世界而胜的呢?”
更自己对答这问题道:——
“一言而尽。曰:moderation。德国不知中庸之德而自亡,英国常留着二分的宽裕,而掌握了世界的霸权了。”
少顷之后,他于是又说道:——
“日本所可以学学的,是这一点。”
二十 女王的盛世
劳动内阁的出现,倒并没有很给我感兴。最使我发生感慨的,是直至劳动党内阁出现为止的路径;是曾以议院政治颁给全世界的英国,现在又将以新的政治的原则和实际底活用颁给全世界的一件事。
这要而言之,是菲宾协会(Fabian Society)的人们的四十年努力的结果。是继续了四十年质实艰难的努力,到底得了今日的收获的。那达见,诚意,粘韧的底力,实在使我们敬服。
在伦敦劳动党本部里,和副书记密特尔敦君谈天的时候,他突如说:——
“英国劳动党的本体,是六百五十万人的劳动组合员。然而转旋这六百五十万人的动力,是四万人的独立劳动党员。而指导这四万人的政治家者,则是仅仅四千人的菲宾协会会员。菲宾协会是英国劳动党的头脑。”
自己以筋肉劳动者出身的密特尔敦的这些话,是含着深的意味的。
菲宾协会的历史,是从一八八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十六个青年男女,聚会在伦敦的股票交易所员辟司君的小小的家里的时候开始的。从此隔一星期聚集一回,作社会问题的研究,这就是起源。这也不过是无名的青年们的集会。然而奇怪,从此同志竟逐渐增加,发表了深邃的研究,遂隐然成为从英国的思想界,扩大而转动世界的思潮这模样了。但是,于此也有两个大原因,助成了这幸运的发达的。
其一、是时代;又其一、是人物。就是,当时的英国,是在最合于这样的研究团体的发达的境遇上,而会员之中,又来了惠勃夫妇(Sydney and Beatrice Webb),来了培那特萧(Bernard Shaw),来了华拉司(Graham Wallas),来了阿里跋(Sydney Olivier)。这些人们,现在是已经成就了可以将永久的痕迹遗留史上的事业了,而在当时,则全是无名,无产的青年。然则映在这些富于感激性的纯洁的青年男女的眼中的当时的英国,究竟是怎样的状况呢?
这正是迪式来黎的光怪陆离的六年间的内阁已经倒掉,格兰斯敦的第二次内阁成立得不多久,而那密特罗襄征战的狮子吼,还在鸣动于全英国的时分。正是外以迪式来黎的外交的手段,国威大张,内由格兰斯敦的道德底热情,民心振起的时候。尤其是维多利亚女王年届六十四岁,盛年时的剧烈的气象,将渐入圆熟之期,民望日隆的时代。
斯忒律支在被人称为不朽的名著的《维多利亚女王传》里,记载那时的女王,这样说:——
“慌张忙碌的日子过去了。时光的难测的抚触,已现于女王的脸上。年迈静静地前来,置温和的手于女王之上。头发的颜色,从灰色变成银色了。在渐就圆熟中,容颜渐增了温婉。略肥而低的身体,借着杖子徐行。而同时,女王的身上也起了变化了。迄今为止,许多年以批评底,较确,则不如说是以反感对女王的国民的态度,都一变了。”
这样子,内外两面,都到了英国的繁荣时代。
所以英国有名的评论杂志《旁观报》,在一八八二年夏的志上,这样说:——
“英国未尝有今日似的平和而且幸福。”
然而全英国的青年的胸中,却有难以抑止的烦恼。而这涨满了英国全土的青年的烦恼,遂产生了菲宾协会。
二一 菲宾协会生
所谓这涨满了英国全土的青年的烦恼,是什么呢?就是一见似乎达了平和幸福的绝顶的当时的英国,而那深处,却萌芽着激烈的思想底动摇。而且当老年的英国人和中年的英国人们陶醉于英国的繁荣之际,青年们却睁开了锐利的心眼,洞见了正在变化的一种时代相。
当时的青年们,是失望于政治家了。那结果,是青年的心完全从政党离开。对于政治家之无学和政党的无定见,无话可说了。而使当时的英国青年烦恼者,尤其是没有思想底指导者,他们常感着彷徨于暗夜的旷野上似的寂寞。
威尔士(H. G. Wells)在那《世界史大纲》里,喝破道:“英国在十九世纪后半五十年间,被叫做格兰斯敦这一个无学的政治家所支配。”这虽似奇矫之言,而实不然。格兰斯敦精通希腊的古典,是确凿的;他懂得神学,也确凿的。但作为十九世纪后半的政治家,则他却缺少最要紧的知识。这一点,他的政敌而贵族党的首领迪式来黎的识见,要高明得多。迪式来黎是在那小说《希比尔》里,已经豫见了将要起来的社会运动的。抱着比这两人更进步的思想的政治家,是年青的约瑟张伯伦。但这快男子后来却一转而埋头于帝国主义了。以政界的巨人,尚且这样地对于社会问题并无理解,则在当时的英国,别的群小政客之盲聋于变迁的时代相,不问可知。所以一见似乎泰平无事的维多利亚女王后期,其实乃是孵化着当来的暴风雨的重大的时代。
老年中年的人们和青年的思想底分离,在家庭为尤甚。父母和子女之间,因思想底差异而起的冲突,是不绝的。到处重演着家庭的悲剧。这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发表后二十二年。可以称为“人文史上的大革命”的大发见,于老人们却并无影响。在老年中年的人们,比这穷学者的著作,倒是内阁大臣的演说和大富翁的意见,不知道要切要得多少倍。但在纯洁的青年,则达尔文的原则,却是万分重大的事业。较之一时的富贵权势,更其尊重贯万世的真理的发见的青年们,遂为达尔文的进化论所感奋了。斯宾塞和赫胥黎这些学者,又来祖述了以指导民心。然而中年以上的人们,对于这些学者的著作却不加一顾。于此遂有了老年和青年的思想底反目。
和达尔文并驾,震动了当时的青年的思想,是法兰西的哲学者恭德的新理想。他的人道主义,被看作暗夜的炬火一般。这是从根本上变革从来的社会组织,而建设以纯正的理性为根据的新社会的新福音。要而言之,无论是达尔文,是恭德,都是对于碰壁的十九世纪的文化,给与一大转向的狮子吼。
加以显理乔治的单税论,又从美国的一角响过来了。这又震动了英国的青年。他们已经不能像先前一样,安住在传统和习惯里,过那不加思索的生活了。
这一年——一八八三年,是约翰穆勒死后的第十年。当时的英国人对于穆勒所抱的感想,我们是连想象也不能够的。穆勒的一言一语,实有左右当时英国的社会思想之观。穆勒一死,青年们就失其师表了。而穆勒所遗的著作则甚动人,成为崇拜的中心。穆勒在那《经济学》上,用了表敬意于社会主义的写法,即给了青年以深的印象,使青年生出加以研究的意思来。就在这一八八三年的三月十四日,马克斯死在伦敦了;但马克斯对于当时的菲宾协会的创设者们,却并无影响。
菲宾协会是在这样的氛围气中产生的。因为在时代的底里所伏流的急潮,震动了强于感受的青年的心胸,使生这样的感想:——
“英国若照原样,是不行的。”
菲宾协会竟至成立为一种会,是其翌年,一八八四年的一月四日。
二二 惠勃
从菲宾协会正式成立起,至英国劳动内阁的成立,恰需整四十年。这一定是他们立这协会的时候,所未曾梦想的罢。他们所决议的会的目的,是:——
“成立依最高尚的道德底基础,以再造社会为究竟的目的的会。”
当选定名称时,依波特摩亚的提议,称为菲宾协会。这意思,是说,凡有志于社会改良者,当如罗马的名将菲彪斯(Fabius Quintus)之战班尼拔尔(Hannibal),用常避锐锋,以逸待劳之策,遂于最后的一战,大败班尼拔尔似的,在羽翼未成时,和强大的旧势力作正面冲突,是愚蠢的。当以逸待劳。我们当无论多少年,也隐忍自重。因此,遂定了这名称。果然,他们隐忍了四十年之久,到底造成劳动党了。无名青年的努力之不可侮,这就是证据。
但在当初,他们是没有什么定见的。不过以为这样下去,总归不行,为确保人类生活的幸福计,应该改造现社会。这也可见他们并非空疏的夸大妄想狂的一群。为这样的主义而战斗的确信,也未曾一定的。仅是抱着谦虚而诚实的烦恼和怀疑。
他们隔星期会集一次,朗诵自作的论文,并且互相批评。后来渐渐发行小本子,颁布于各地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团体,何以成长发达到这样的呢?这是因了下列的两个原因的。第一、是合于时代的要求,而且走了别的同类团体的先著;第二、是会员中得了有为的青年。
协会的正式成立这一年的五月十六日,叫作培那特萧的二十七岁的青年初次出席;九月五日,遂被选为会员。他忽然现了头角,翌年一月二日,即当选为干部的一员了。其年的五月一日,殖民部的小官什特尼惠勃(现内阁商务大臣)入会。这在菲宾协会的历史上,是可以纪念的日子。为什么呢?从此以后,他的功绩之显著,至于要分不清是菲宾协会的惠勃呢,还是惠勃的菲宾协会了。和他同时,又有同是殖民部的小官什特尼阿里跋(现内阁印度事务大臣)入会。其翌年一八八六年四月,叫作格兰华拉司的青年入会。于是菲宾协会的四枝柱子就齐全了。
那时惠勃还是二十六岁的青年。他并不践大学的正规的课程,而应各种的竞争试验,显示着优秀的成绩。在往考殖民部的文官高等试验,走到试验场时,一个大学出身的应试者看见这矮小而穿着不合式的衣服的青年,误会官厅的小使,托他做事,他便昂然回答道:——
“我同你一样是应试的。”
而且在数百人的竞争者之中,他以第二名的成绩合格,进了殖民部了。然而官僚生活,他是不能满足的。他便孳孳地研究经济学。在菲宾协会里,他遂忽以头脑的明晰拔群。从此菲宾协会的文献,便几乎都成于他一人之手。七年后,他三十三岁的时候,当选为伦敦市会议员,于是离开官界,而作为不羁独立的思想家,开始了一半政治,一半学究的生活了。英国有了新的社会主义的研究,亏他之处是很多的。威尔士做的小说《新马基雅惠利》中,用了阿思凯培黎这姓名而出现的就是他。成于威尔士之笔的培黎即惠勃的印象,是:——
“阿思凯并没有他夫人那样的体面的风采。
“然而是结实的矮小的人,圆的下部突出的平得异样的宽广的,平平滑滑的脸,一见也如额在脸中央的一般。”
我会见惠勃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岁以上了;但就如威尔士所写那样的人。威尔士还写出培黎君的特征道:——
“一从著作得了钱,即刻增加起书记来,是这人的化费,用许多助手,做着各种精密的调查,时表的针似的勤勉的人。”
这样子,用了在海底里筑起珊瑚岛来的虫一般的热心,惠勃将改造英国的文献,默默地完功而去了。
二三 萧
较之惠勃的阴沉的书斋生活,萧的活动,是热闹的。他的存在,真不知道要给菲宾协会多少明亮。不但此也,假使没有他,菲宾协会被威尔士蹂躏了也说不定的。他和威尔士的争闹,是学究底的菲宾协会史中的一个大场面。
现在虽然是世界的大文豪的萧,但在年青时加入菲宾协会的时候,却也曾刻苦,也曾用功。只要看他自己所写的处所,就可以想见他努力的痕迹。是有志于政治和社会运动者所当熟读玩味的文章:——
“我执拗地巡行着,只要有讨论会和市边的小讨论会演说会,便去讲演,至于使朋友们以为发了疯了。有时是开一个拟国会,自己当作地方局总裁,提出菲宾协会内阁的法案去。每日曜日,一定要讲一通自己所要研究的题目。这样地渐渐对于地租、利子、利润、保守主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劳动组合主义、民主政体这些问题,可以无需稿子,能够演说,也才始领悟了社会民本主义,而且能够向无论怎样的听众,都从听众的地位上,向他们说教了。(中略)
“凡是有志于研究社会主义的人,倘没有将一周间的两三晚上用在演说和讨论上的热心,是不行的。倘想得到世间的知识,则非有即使用了怎样龌龊的,零碎底方法,也要得到它的觉悟不可。也上戏场,也跳舞,也喝酒,也向情人的交际,倘没有无处不往的元气,就不成。倘不这样,是到底不能成一个真的思想宣传家之类的。”
他是用了这样的情热,才成了英国数一数二的雄辩家的,便是今日,也说在英国谁都比不上萧的善于谈论。这是青年时代这样火一般的热心的练习的奖赏。民主政治之世,是言论和文章的时代;寡头政治之世,是面谈的时代;官僚政治之世,是事务的时代。孰好孰坏的区别是没有的。要而言之,是遇到了那时代的人们的幸不幸。这里无非说,萧是生在英国那样的民众政治的国度里,磨练了他文章和辩论的武器,风靡着一世罢了。
他一面练习辩论,一面也以文章为菲宾协会尽力。从这协会所发表的所谓《菲宾论文》,曾经萧的推敲的很不少,所以除内容充实之外,也以文字之洗炼动人。从一八八四年起至一九一五年止的三十一年间,协会所发行的论文计一百七十八篇,单行本十九本。其中萧的论文十三,单行本一;而成于惠勃的手者,则论文三十八,单行本四。他们黾勉之迹,即此可以窥见了。
协会自此又进而活动于伦敦市政;作为全国底运动,则努力于八小时劳动问题,且试行地方游说,设支部于各地,在各大学内也设起支部来。自此更与自由党相联络,参画国政。但一八九三年独立劳动党一成立,菲宾协会员加入者颇多。一九〇〇年,劳动代表委员会成;至一九〇六年,这改称英国劳动党,遂即被包含于这大组织中,一直到现在。
二四 威尔士
菲宾协会的历史中,颇有兴味的一出,是威尔士和别的老会员,尤其是和培那特萧的大闹。
威尔士的成为菲宾协会员,已经颇属后期了,在一九〇三年的二月。比惠勃和萧的入会,要迟到十八九年。而那入会的动机,则如他的《二十世纪的豫想》的一九一四年版的序上所说,是由于惠勃夫妻的恳切的劝诱的。其文云:——
“从写了这书以至今日之间,我尝出入于菲宾协会。(原注:这anticipation是一九〇一年才出版的,属于威尔士初期的创作。)现在回想起那时的突然的入会和大闹的退会来,也是有趣的事。那时候,我是毫不知道那个协会的。然而这书,以及其次所作的《发达途上的人类》,却将惠勃夫妇引到我的世界里来了。这两人坐着脚踏车,赶忙从伦敦那边跑来,对于我的著作加以批评,并且劝告说,入菲宾协会去,给同人们以刺戟罢。”
这“赶忙从伦敦那边跑来”的一句,光景跃如,使人仿佛如见惠勃夫妇和威尔士的会见,是有名的文字。当时是脚踏车的全盛时代,一想到连那谨严的惠勃也坐了这东西,赶忙跑来了么,我们便觉得浮出轻轻的微笑。
于是威尔士遂成了菲宾协会的一员。其时是一九〇三年的二月。
一九〇六年二月九日,他在协会的聚集时所朗读的,是有名的题作《菲宾同人的弱点》的论文。他攻击历来的因循姑息的方针,且谓倘欲有大贡献于社会改造,则当中止了现在似的地下室运动,而堂堂地打出天下去。因为那文词之有生气,思想之有新机,他的数语,忽然惹起会内的大问题了。和其时相前后,英国正举行总选举,自由党以大多数破了保守党;新起的劳动党则从十一人一跃而为五十二人。菲宾协会为审查威尔士的提案,任命出特别委员来。这特别委员会的报告书,以一九〇六年年底发表,一并也发表了从来的理事会的反对意见书。讨论从这时起至翌一九〇七年春止,续行了前后七回。那议论,是威尔士和萧的个人底白兵战。天下的视听,集中于菲宾协会,会员加到前年的五倍,即加添了一二六七人了。威尔士朗诵他的原稿,至一小时。是他一流的名文。但可惜的是他全没有演说的技巧。其翌周,培那特萧即试加以有名的驳论。作为讨论家,这两个文豪,是不能相比较的。萧的雄辩,将威尔士的所说斫得体无完肤。在聚集了一时天下的视听的菲宾讨论会上,威尔士于是大败了。菲宾协会是几乎被新来的威尔士所蹂躏,因萧的雄辩而得救的。人说,假使威尔士是雄辩家,则英国的社会主义史怕要完全两样了罢。他自己回想当时,以萧的态度为不可解。至一九〇八年的九月,他便退出协会了。
威尔士在菲宾协会的活动,和他的退会同时告终。他并非可以跼蹐于一定的团体内的性格的人物。天才都如此,他是有着难御的奔放性的。所以与其使他为团体的一员,倒不如为独立不羁的评论家,为新意横溢的著作家,更可有多所贡献于社会。他是死于菲宾协会里,而复活于英国论坛上了。他的六十卷的小说、评论、历史、时评,将作为二十世纪初头的人类生活的记录,永久留在文化史上的罢。
二五 吃着烙鸡子
知道了劳动内阁成立的一瞬间,浮上我的脑里来的,不是麦唐纳,也不是显泰生,却是青年的滔纳君的模样。我想,滔纳现在做着什么呢?
初见滔纳君的时候,是去今三年以前,即一九二〇年秋十月。伦敦的秋易老,哈特公园的丛树,那黄叶日见其临风飘坠了。通过了威斯忒敏司达寺左手的,古风的中世纪一模一样的门,顺着红砖路,就走到一个广庭。四面有熏满煤烟的砖造的房子。这地方是典斯耶特。我就在那三号的简素的屋子的地下室里,会见了滔纳。
这地下室,是木桌旁边围绕着十二把粗木椅的食堂。一边是一个大的火炉,就在那里打开三四个鸡卵来,做烙鸡子给人吃。是凡有对于劳动党有同情的学者们,以每水曜日一点钟为期,在这里聚会,和一盘烙鸡子一起,啜着一杯加啡,纵谈一切的处所。
基尔特社会主义的提倡者科尔(G. D. H. Cole),霍勃生,现在做了卫生次长的格林渥特,济木曼,吞啤会堂的主干迈隆,滔纳等思想界的新进们,都聚到这里来的。也因了他们所聚会的地名,称为红狮广场同人。
我的第一的目的,是在会见科尔。我对于年未三十,而震惊了全世界的科尔,是抱着强烈的好奇心的。科尔君走来坐在先到的我的左侧的时候,我不觉局促起来了。还是我大三四岁。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深的羞愧之情。被介绍之后,暗暗地注意一看,是长身材的瘦而苍白的青年。似乎是神经质,看去总是象学者。我便觉到评论家拉特克理夫君在全国自由党俱乐部里,吐弃似的所说的:——
“科尔么?科尔是野心家啊。劳动内阁一成立,会说要做总理大臣的罢。”
的话,完全是坏话。科尔君不象是那样的人。我一面这样想,一面默默地吃着烙鸡子。
门推开了,橐橐地走进一个男人来。不甚合式的衣服和泥污的靴;不知道几天不梳了,长着乱蓬蓬的头发,不剃的脸上,是稀疏的髭须。这奇怪的男子窘促地在别人的椅子后面绕了一转,便在我右手的恰恰空着的椅上坐下了。
于是领导我的梭勃君绍介道:——
“喂,滔纳,邻座是从日本来的鹤见君呢。”
我才知道这原来是滔纳(R. H. Towney),注意地察看他。试问伦敦各处的任何人,只有滔纳的坏话一回也没有听到过。连那辛辣的拉特克理夫君,也激赏道:
“滔纳是了不得的。他是一无所求而从事于劳动运动的。”
我想,那滔纳,原来是这样一个随随便便的人么?
他有着腴润的红红的面庞,微笑着,默默地吃起烙鸡子来了。
二六 滔纳
吃完东西以后,我和希尔敦君到劳动部,讨了统计之类,回到旅店来。这一晚,看着威尔士的小说《庄严的探索》就过去了。后来虽然躺在床上,却总是睡不着。因为不知怎地,仿佛觉得触着了英国的真髓似的。
在巴黎的客舍里过了半年之中,渐渐深感到英国的伟大。从纽约越大西洋以看英国,又从巴黎越英法海峡以看英国,英国的伟大,逐渐觉到了。我常常在赛因河畔徘徊,一面想:英国何以成了那么伟大的国度的呢?这伟大性的秘密,在那里呢?而到底似乎捉住了这秘密的本相,于是便整顿行李,渡到伦敦来。
我每去访问人,总提出这一个质问:“请举出代表现代英国的生命的五个人名来。”那回答是有趣的。鲁意乔治、诺思克理夫(Northcliffe),这是大概一致的。其次是小说家威尔士,这也大抵一致的。其次的两个便很各别了。
在床上想来想去的时候,于是听到橐橐地叩门的声音。跳起来开门一看,侍役拿着一封信立在外面。是伦琪君寄来的回信:——
“回答你所询问的五个人:鲁意乔治、诺思克理夫、威尔士,还有科尔和安该勒(Norman Angell)。”
我不禁爽然了。评论家的伦琪君,举出年青的科尔和平和论者的安该勒来么?英国人的说话真可以。这人名使我很感动了。
这一晚无论如何总是睡不着。便试将感想随便写在手帖上,这是我的积习。在这晚上,心里总塞着滔纳的事。安该勒是伟大的,科尔也伟大的。然而使英国伟大起来的,岂非倒是滔纳那样的人么?这样的感想,在心里充满了。
我无端想起王政维新的事来。于是又想到大化改新的事。这两个时期,是日本民族蓦进的,跳跃的可夸的时期。那时候,是灵感了天启的青年们,六七为群,聚在各处,办着新时代的准备的。一种纯粹的感激,象是不可见的手,将他们一步一步推向前方了。恰如今天会见的壮年们的那样。我忽然想,西乡南洲这人的年青时候,不就如滔纳似的人么?我并且任凭着自己的感激,试作了一篇《滔纳之歌》一流的东西。因为觉得不愿意用散文写。抄在这里的价值是没有的,但现在重读起来,单是我,却便记起那夜的各种的感想。
二七 政治是从利权到服务
这些人们,是想着悠久的人类的运命的。五十年后,无论是他们,是我们,都要化了白骨,成为黄土的罢。眼前的小得失,小波澜,都要消得无影无踪的罢。但是滔纳和科尔的工作,是一定要年年增大的。他们生得不徒然。他们大约也要死得不徒然。他们是要永久活在人类文化史里的。这些人们的达见,和纯一无垢的精神,是永远培植英国的力。
滔纳是在比利时战场上死过一回的,但延长了不可思议的生命一直到现在。所以他自己就算作已死之身,献出全人来,以从事于社会运动。毫无所求的服事的精神,是拘囚了这壮年的灵魂的。映在并无私心的他的眼里的现代社会,是怎样的呢?他在近作《基于获得心的社会的弊病》里,曾指摘出现代社会以个人的物质底利欲心为基调,而不本于真的服务之念来。他这样说:——
“所谓现代的文明的重荷者,并不如许多人所想似的,在产业产品的分配的不公平,经营的专制主义,以至关于其施行手段的深刻的冲突。真的弊病,是在产业占了太出格的重要地位。产业者,不过是获得我们的生活资料的一种手段。而将这当作仿佛比别的一切人类活动更其重大的东西,于此就有现代社会的弊病。恰如十七世纪的人们,以宗教为人类最大的事业,发生战争一般,现代的人们以产业为人类生活的最重大事,是错误的。所以要矫正现代的弊病,则当使各人明白经济的利益不过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而得财者,乃是一种手段,将用以另达别的伟大的目的。就是应该改造社会,使各个人的经济活动能力,隶属于更高尚的社会底服务。”
这看去很是平凡的真理,他是用了精密的实行手段说明着的。这就是说,要从以经济底权利为本的社会,改造成以社会服务为本的世界。而且因为是滔纳,所以那一言更有千钧之重。从碰壁的十九世纪的物欲全盛的世间,现在是出现了这样的青年,正潜心于英国的社会改造了。这不和我们的王政维新的历史很相象么?
英国的劳动党内阁,是以这样的伟大的背景出现的。使政治思想的根柢,从利权转向服务去的运动,是英国最近的政变的基调。这单是仅止于英国的运动么?
(一九二四年二月至三月记。)
一
思想是小鸟似的东西,忽地飞向空中去。去了以后,就不能再捉住了。除了一出现,便捉来关在小笼中之外,没有别的法。所以我们应该如那亚美利加的文人霍桑(N. Hlaw—thorne)一般,不离身地带着一本小簿子,无论在电车里,在吃饭时,只要思想一浮出,便即刻记下来。
要而言之,所谓人生者,是这样的断云似的思想的集积。
二
我想,思想和我们的实际生活之间,仿佛有着不少的间隔。也许这原是应该这样的。因为我们的生活,是想要达到我们所思索之处的努力的继续。但即使如此,思索和生活之间,是应该有一脉的连锁的。而社会思想和社会生活之间,尤其应该有密接的关系。然而事实却反是,我们常常发见和实际生活相去颇远的社会思想。有时候,则这思想和实生活全不相干,而我们却看见它越发被认为高尚的思想。而且大家并不以这样的事情为极其可怪,是尤使我们惊异的。
三
但是,仔细一想,也可以说是毫不足怪。人类之于真实的意义上的自由,是从来未曾享受过的,常在或一种外界的压迫之下过活。所以我们就怕敢自由地思索,自由地发言。这倾向,在所谓专制政治的国度里,尤其显著。因此,在专制政治的国中,我们不但不能将所思索者发表,连思索这一件事,也须谨慎着暗地里做。尤其是对于思索和实行的关系上,是先定为思索是到底没有实行的希望的。于是思想便逐渐有了和实生活离开的倾向;就是思索这一件事,化为一种知能底游戏了。所以阅读的人,也就称这样的游戏底技巧为高远,越和实生话不相干,就越受欢迎。英国的自由思想家约翰穆勒所说的“专制政治使人们成为冷嘲”,就是这心境。
四
此外也还有社会思想和实生活隔离的原因。这就是思想这件事,成了专门家的工作。因为我们的街头的生活,和所谓思想家的书斋的生活,是没交涉的。我并非说,数学和天文学应该到街头去思索。我不过要指出社会问题和伦理哲学问题等,只在离开街头的书斋里思索的不健全来。
我们在今日,还叹赏数千年的古昔所记述的古典的含蓄之深远。这就因为当时的先觉者们,还不是专门的思想家的缘故。所以那思索,是受着实生活的深刻的影响的。那文字之雄浑和综合底,也可以说,也自有其所由来之处。
五
我们通览古来的社会思想家,而检点其经历,便可得颇有兴味的发见。称为东洋的学问的渊源的孔子,在壮年时代,是街头的实行家。称为西洋文明之父的亚理士多德,也曾和亚历山大帝在实际政治里锻炼过。虽有各种的诽难,而总留一大鸿爪于政治学说史上的玛基亚惠利,是过了长久的官吏生活的人。经济学家的理嘉特是股票商,英国政治学者的第一名培约德是银行家。此外,则英国自由思想家的巨擘穆勒是商业公司的职员,文明批评家马太亚诺德是教育家等,其例不止一二。
在这里,我们就发见深的教训。就是:凡伟大者,向来总不出于以此为职业的专门家之间。
六
这是因为专门家易为那职业所拘的缘故。在自己并不知觉之间,成就了一种精神底型范,于是将张开心眼,从高处大处达观一切的自由的心境失掉了。所谓“专门家的褊狭”者,便是这个。欧洲战争开始时,各国为了职业底军人的褊狭,用去许多牺牲。又如俄国的革命,德国的革命,那专门底行政官的官僚的积弊,也不知是多么大的原因哩。学问的发达,亦复如此。从来,新的伟大的思想和发见,多出于大学以外。不但如此,妨害新思想和新发见者,不倒是常常是大学么?跼蹐于所谓大学这一个狭小社会里的专门学者,在过去时代,多么阻害了人类的文化的发展呵。宗教就更甚。人类在寻求真的信仰时,想来阻止他的,不常是以宗教为专门的教士的偏见么?
我们虽在现今,也还惊眺着妨碍人类发达之途的专门家的弊害。而且以感谢之心,记忆着这专门家的弊害达到极度时,总有起而救济的外行人出现。划新纪元于英国的政治论者,不是一个银行的办事员培约德的《英国宪法论》么?以新方向给近代的历史学者,不是一个药材行小伙计出身的小说家威尔士么?而且专门家们,怎样地嗤笑,冷笑,嘲笑了这些人们之无学呵。但是,世间的多数者的民众,对于这些外行人的政治论和历史论,不是那么共鸣着,赞同着么?
一九二〇年的初夏,我目睹了英国劳动党将非战论的最后通牒,递给那时的政府,以阻止出兵波兰的外交底一新事件的时候,以为是世界外交史上一大快心事,佩服了。那年之秋,我从巴黎往伦敦,会见英国劳动党的首领妥玛司时,谈及这一事;且问他英国劳动党的外交政策,何以会有这样的泼剌的新味的呢?妥玛司莞尔而答道:——
“这是因为我们用了新的眼睛,看着英国的外交的缘故。”
以新眼看外交,在他的这话中,我感到了无穷的兴味。英国劳动党的生命之源就在此。他们是外行人。
因此,我对于专门底思想家以外的人的思想,学者以外的人的学问,军人以外的人的军事论,官吏以外的人的行政论,是感到深的兴趣的。大抵陈旧的环境,即失了对于人们的精神,给以刺戟的力量。在惯了的世界里,一种颓废的气氛,是容易发酵的。我们为从这没有刺戟的境涯中蝉蜕而出起见,应该始终具有十二分的努力。而且对于从这样新境涯中出来的思想和发见,也应该先有一种心的准备,能给以谦虚的倾听。倘有了那样的大模大样的居心,以为专门家坐在高的宝座上,俯视着外行人这地面上的劳役者,是不对的。在世间日见其分业化,专门化了的现代,就越有更加留意于专门家以外的思想的必要。
七
然而专门家以外的思想有着各种弱点的事,却也应该注意的。专门家的立说,其用心甚深,故虽无大功,而亦无大过。专门家以外的人之说则反是,因为大胆,即容易一转而陷于无谋的独断。但这是普通可以想到的事。我们所更该留心的外行人的思想底缺陷,还有一点在。
讲到专门以外的意见时,我们须在念头上放着两种的区别。就是,所谓外行人者,是另有专门的呢,还是别无什么专门的职业的人。前一种,是对于自己专门以外的问题,有着兴味而工作者,例如医学家的森鸥外之作小说。反之,后一种是不愁自己的生活的人,因为趣味,却研究着什么事。就是并不当作职业,只为嗜好,而研究,思索着什么的人。这委实是在可羡的境涯中的人们,就是被称为“有闲阶级”的人们;是英语所称为independent gentleman(独立的绅士)的阶级。从来之所谓文明呀,文化呀,大抵是这些有闲阶级之所产的。人说,集积了不为生活所累,一味潜心于思索的人们的劳作,乃形成了今日的我们的文明。一面和生活奋斗,而仍有出色的贡献的人们,自然也有的,但是稀见的例外。
我在这里所要说的,并非那样的有闲阶级的劳作。是一面为自己的生活劳役,而一面又有贡献于他的专门职业以外的问题的人们的事绩。于此更加一层限制,是有着别的工作,而却有所贡献于社会诸学的人们的事。
八
支配了英国的十九世纪后半的社会思想的人们之中,有约翰穆勒和马太亚诺德。这两个,都是为了生活而有着职业的人。所以这两个思想家,是所谓在工作的余暇,调弄文笔的。关于穆勒,讲的人很多,我在这里不说了。所要说的,是马太亚诺德。
马太亚诺德被推为近代英文界的巨擘,有英国的散文,到他乃入于完璧之域之称。英国的天才政治家迪式来黎于一八八一年顷,在一个夜宴上会见亚诺德,招呼道,“在生存中,入了古典之列的人呀,”是有名的话。他的文章,就风靡了英国上下到这样。他之对抗着当时盛极的穆勒的自由主义思想,牵德国的学风,以谈比自由更高尚的道念的支配,理知的胜利也,真有震动一世之概。将从渐渐窒碍了的自由思想转向进步底保守思想的当时的英国,和他的思想共鸣,可以说,也非无故的。
但是,有着这样的文章和思想,他竟不能在英国的政治思想上留下一个伟大的痕迹,又是什么缘故呢?在这里,我们就发见那努力于专门底职业以外的事业的人们所容易陷入的弊窦。一言以蔽之,则曰:亚诺德疲惫了。他也如穆勒一样,为生活而劳动,窃寸暇以著作的人。所以他的文章,大概是一天的职务完毕后所做的;就是作于他的新锐的精神力已被消费之后。因此,虽以他那样的天才,而较之埋头于其事业,倾全精魂以力作的人们,在力量上,当然已不免有了轩轾了。
九
作为比这更大的理由,算作他的弱点的,则为他是教育家。凡是对于专门以外的事,有着兴味的人,所当常有戒心的,是当他奉行他真有兴味的事业,即奉行他的真的天职时,他又常蒙其专门的职业的影响。就是这一个重大的事实。尤其是在亚诺德,看那职业怎样地影响了他的思想和文章,颇是一种极有兴味的研究。
他是教育家。所以职业所给与他的环境,大抵是思想未熟的青年,在指导熏陶着这些青年之间,他便不知不觉,养成了一切教育家所通有的性癖了。就是,凡有度着仅以比自己知识少,思索力低,于是单是倾听着自己的所说,而不能十分反驳的人们为对手的生活者,即在不经意中,失却自己反省的机会,而严格地批判自己的所说的力,也就消磨了。所以亚诺德虽然怀着天禀之才,也失了将自己加以反省和研钻的习惯。思想的发达,是出于受了四面八方的反击,而和它力争,抗论之中的,在什么都是唯唯倾听的听众里,决无能够一样地发达之理。故为人师者,是大抵容易养成独裁底,专制底,独断底思索力的。
然而用之当时,真有效力的思想,却并非这样的片段的思想,而应该是更其洗练,更其锻炼的。亚诺德的思想,却正缺少这从同年辈,同知识的人们的攻击而生的锻炼。因此,他的思想便势必至于多有奔放之想,奔放之言。这就使他在实际社会上不留他的言说的实迹。
同一意义的事,我们也可以见于新井白石、王安石、威尔逊。关于这些人们的事业的成败,许多批评家往往单纯地以“因为是学者”一语了之。但因为是学者,即迂远于当世的事务,是决无此理的。那真的理由,倒在送半生于学窗下的人们,即一向继续着未受反驳的思索。于是虽然办着当世的事务,而一遭同一知力的政敌的反驳,便现出柔脆的弱点来了。侃斯教授叙述巴黎平和会议的光景的文字中,也曾指摘过威尔逊对于鲁意乔治和克理曼沙的捷速的驳论,缺少即刻反驳的机转,而讷讷不能说话的事来。以威尔逊那么的天才,那作为学者而专和青年相对的半生的习惯,尚且将一世的事业都带累了。
十
虽然有这许多缺点,而亚诺德在英国文学史,政治思想史上的功绩,也还是不能没的。他的散文,只要英语存在,总要作为英文学中的宝玉,永久生存的罢。比起做教育家的他的事业来,倒是因为做文人的他的余技,在文化史上贻留不朽之名的。这样看来,则我们虽然埋头于日常衣食的生活中,而窃取半宵的闲事业,却也许未必一定是闲事业罢。
天下有借父祖的产业,能将二六时尽用于所好的事业者,是幸福的人。但是,一周七日中的六日,虽然用于糊口之道了,而尚有所余的一日,则还可以不必深忧人生。我们能够善用了这一日,使天禀的本来面目活跃。与其以为因为没有余暇,遂不能展天赋之才,而终日咒诅社会组织,孰若活用着我们所有的半日,即将人生的精魂,扑进职业以外的余技里去之为愈呢。
十一
能过专门的职业,适合于天赋的艺能和好尚的生活者,是幸福的人。因为他就可以在自己的职业中,发见安心立命的境地。但即使对于专门之业,并不觉得满心的幸福,也是无妨的事。因为他能窃取零碎的余暇,发见那生活于专门以外的事业的真的别天地的。
(一九二三年八月一日。)
一
“象亚伯那样懒惰的,还会再有么?从早到晚就单是看书,什么事也不做。”
邻近的人们这样说,嘲笑那年青的亚伯拉罕林肯。这也并非无理的。因为在那时还是新垦地的伊里诺州,人们都住着木棚,正在耕耘畜牧的忙碌的劳役中度日。然而躯干格外高大的亚伯拉罕,却头发蓬松,只咬着书本,那模样,确也给人们以无可奈何,而又看不下去的感想的。于是“懒亚伯”这一个称呼,竟成了他的通行名字了。
我在有名的绥亚的《林肯传》中,看见这话的时候,不禁觉得诧异。那时我还是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此后又经了将近二十年的岁月了。现在偶一回想,记起这故事来,就密切地尝到这文字中的深远的教训。
读书这一件事,和所谓用功,是决不相同的。这正如散步的事,不必定是休养一样。读书的真的意义,是在于我们怎样地读书。
我们往往将读书的意义看得过重。只要说那人喜欢书,便即断定,那是好的。于是本人也就这样想,不再发生疑问。也不更进一步,反问那读者是否全属徒劳的努力了。从这没有反省的习惯底努力中,正不知出了多少人生的悲剧呵!我们应该对于读书的内容,仔细地加以研究。
二
象林肯那样,是因为读书癖,后来成了那么有名的大统领的。然而,这是因为他并非漫然读书的缘故;因为他的读书,是抱着倾注了全副精神的真诚的缘故。他是用了燃烧似的热度,从所有书籍中,探索着真理的。读来读去的每一页每一页,都成了他的血和肉的。
但我自己,却不愿将读书看作只是那么拘束的事。除了这样地很费力的读书以外,也还可以有“悠然见南山”似的读书。所以,就以趣味为主的读书而言,也不妨象那以趣味为主的围棋打球一般,承认其得有陶然的心境。
只是在这里,我还要记出一个感想,就是虽然以读书为毕生的事业,而终于没有悟出真义的可悯的生涯。这是可以用一个显著的实例来叙述的:——
英国的大历史家之中,有一个亚克敦卿(Lord Acton)。他生在一八三四年,死在一九〇二年,所以也不能说是很短命。他生于名门,得到悠游于国内国外的学窗的机会,那天禀的头脑,就象琢磨了的璞玉一般地辉煌了。神往于南意大利和南法兰西的他,大抵是避开了雾气浓重的伦敦的冬天,而读书于橄榄花盛开着的地中海一带。他的书斋里,整然排着大约七万卷的图书;据说每一部每一卷,又都遗有他的手迹。而且在余白上,还用了铅笔的细字,记出各种的意见和校勘。他的无尽藏的智识,相传是没有一个人不惊服的。便是对于英国的学问向来不甚重视的德、法的学者们,独于亚克敦卿的博学,却也表示敬意。他是格兰斯敦的好友,常相来往,议论时事的人。他将政治看作历史的一个过程,所以他的谈论中,就含有谁也难于企及的深味。
虽然如此,而他之为政治家,却什么也没有成就。那自然也可以辩解,说是他那过近于学者的性格,带累了他了。但他之为历史家,也到死为止,并不留下什么著作。这一端,是使我们很为诧异的。这马蚁一般勤劬的硕学,有了那样的教养,度着那么具有余裕的生活,却没有留下一卷传世的书,其中岂不是含着深的教训,足使我们三省的么?
很穷困,而又早死的理查格林(John Richard Green),在英国史上开了一个新生面。我们的薄命的史家赖山阳,也决不能说是长寿。但他们俩都遗下了使后世青年奋起的事业。然而亚克敦卿却不过将无尽藏的智识,徒然搬进了他的坟墓而已。
这明明是一个悲剧。
他是竭了六十多年的精力,积聚着世界人文的记录而死的。但他的朋友穆来卿很叹惜,说是虽从他的弟子们所集成的四卷讲义录里,也竟不能寻出一个创见来。
他的生涯中,是缺少着人类最上的力的那“创造力”的。他就象戈壁的沙漠的吸流水一样,吸收了智识,却并一泓清泉,也不能喷到地面上。
同时的哲人斯宾塞,是憎书有名的。他几乎不读书。但斯宾塞却做了许多大著作。这就因为他并非徒然的笃学者的缘故。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二日。)
这是真实的事。
十月末的寒风,在户外飒飒作响。只燃着两隅的方罩电灯的大房里,很有些黯淡模样。暖炉里的火忽然生焰,近旁便明亮起来。
在亚美利加人中不常见的淡雅的主人,屋子里毫不用一点强烈的颜色。朴素的木制的桌椅,都涂作黑色;墙壁是淡黄的;从窗幔到画幅,都避着惹眼的色彩。暖炉周围的,也是黑边的书箱里,乱放着各样的书。我看见这书箱,常常觉得奇怪,心里想,只有一点不完全的书籍,竟会在杂志发表出那么多的议论来。
主人是暖炉的右侧,我左侧,而美貌的夫人是暖炉的正面,都坐在沙发上,从先前起,三人这样地赏味着夕饷后的幽闲。主人是时行的小说家,夫人是女作家。在纽约的慌忙的生活中,去访问这一家,在我是难得的乐事之一。
我忽然问起“怎么办,才能学好英文”来。于是主人微笑着,暂时无言,这是这人的癖。
“这虽然是还没有和人讲过的事,”他一面用铁钩拨旺炉里的火,谈起来了。
“我觉得人的生涯,是奇怪的。现在虽然这样地做着小说,但在哈佛大学走读的时候,可是苦学得可以哩。刚出了法律科,无事可做,就当《波士顿通信》的记者。每天每天,从清早起,一直到夜深,做着事。但是我苦心孤诣地写了出来的记事,还是一篇也不准署名。就是在角落里和别的记事抛在一起。月薪呢,一星期二十元,到底是混不下去的。每天每天,到客寓里,才吁一口气。
“但是,有一天,我也并没有什么意思,便拿起铅笔来簌簌地写了一篇短篇小说。于是将这装在信箱里,试寄到那时最流行的《玛克卢亚杂志》去了。是谁的绍介都没有的呵。于是,过了两星期,不是玛克卢亚社寄了挂号信来了么?拆开来一看,不是装着六十五元的汇票么?就是那一篇短篇小说的稿费呵。
“这时候,我看着拿在手里的六十五元的汇票,想了。这是只费了五六点钟写成的小说的收获,这是和从早到夜,流着汗的记者生活的一个月的收入相匹敌的。自己的活路,就在这里了。我不觉这样地叫了出来,于是我即刻向新闻社辞了职,专心做起小说来。
“从此渐渐流行起来了,现在是这样地也过着并不很窘的生活,也做些政治论文,也去演说,人们也注意起来了,好不奇怪呵——”
于是三人都暂时沉默着。
主人又说出话来了:——
“五六年前,西边的辛锡那台街上,曾经有过一件出名的犯罪案子。我受了纽约的一个大的杂志社的委托,为了要写那案子的记事,便往那条街去了。有一天,有一个男人到旅店里来访我。问起来,他是新闻记者,在这街上的报馆里办事多年了,然而薪水少,混不下去。他说了:想做小说家;请将做小说家的法子教我罢。我立刻就问他:你有铅笔么?一问,他说是有的。于是我又问他:你有纸么?唔,于是,他不又说是有的么?到这里,我就对他说了。此外,小说家不是没有必需的东西了么?你只要用这铅笔写在这纸上,不就完事了么?这么一来,他吃惊了。说是岂不是没有可写的东西么?那么,我就即刻告诉他了。唔,没有可写的东西?你没有知道这街上的犯罪案子么?知道?是的罢。这耸动了全美国的视听的事件的真相,知道得最仔细的,不就是这街上的新闻记者么?将这事照样地写下来,不就是出色的小说么?于是他一迭连声,说着懂得懂得,回去了。用这案子做材料的小说果然得了成功,他现在已经成为一流的小说家了。
“所以,你的问题也是这样的。要英文做得好,秘诀是一点也没有的。只在专心勤勤恳恳地做。除此之外,文章的上达的方法是没有的。”
实在是不错的,我想。但突然又问道:——
“亚美利加的小说家的稿费,究竟是怎样的呢?”
“是呵,”主人说。“一到布斯达庚敦(Booth Tarkington)和伊文柯普(Irvin Cobb)等辈,印出来的五六页的短篇(原注:一页约比日本的大数倍),大抵二千元罢。就是我似的程度的,短篇小说的时价也要一千元。买的人,是二十个三十个也有的呵。大抵是交给经手人去卖的。那么,这经手人便送到各处去看去,价钱也渐渐抬起来。”
于是我对他讲起日本的出版界的事,如尾崎红叶的时代,要一月一百元的收入也为难,以及独步的事情等。但主人却道:——
“这是正当的呀。惟其如此,这才有纯文艺发生的。法兰西不也是这样的么?亚美利加那样,是邪路呵。这样子,是不会有真的艺术品的。”
我问他是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不是全没有什么缘故么?你的国里和法兰西的小说家,做小说,是起于真的创作欲的冲动的。但是,亚美利加的,是什么动机呢?看我自己,不就懂得么?Commercialism(商业主义)呵。从这Commercialism的动机出来的小说,会有大作品的么,先生?”
主人说完,又默默地沉思起来了。
讲了这些话的一年之后,他赞助了哈定大统领的选举,那政治底才干为中外所赏识,一跃而做欧洲的一大国的大使去了。他是已经第二次的人生的转向,正在化作国际政治家,这未必单因为亚美利加是广大的自由的国度的缘故罢。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
一
先前,在一个集会上,我曾经发表自己的意见,指出俄国文学在日本的风行,并且说,此后还希望研究英文学的稍稍旺盛。对于这话,许多少年就提出反对论,以为我们有什么用力于英文学和俄文学的必要呢,只要研究日本文学就好了。岂不是现有着《源氏物语》和《徒然草》那样的出色的文学么?有一个人,并且更进一步,发了丰太阁(译者注:征朝鲜的丰臣秀吉)以来的议论,说:与其我们来学外国语,倒不如要使世界上的人们都学日本语。这和我的提议,自然完全是两样看法的驳论。但这类的说话,乃是这集会中的多数的人们的意见,而且竟是中学卒业程度的年青人的意见,却使我吃惊很不小。我于是就想到两种外国的人种的事情。
二
凡有读过北美合众国的历史的人,都知道这地方的原先的旧主人,是称为亚美利加印第安这一种人种。这原先的故主,渐渐被新来的欧洲人所驱逐,退入山奥里面去,到现在,在各州的角角落落里,仅在美国政府的特别保护之下,度那可怜的生活了。人口也逐渐减下去了,也许终于要从这地上完全消失的罢。
然而这印第安人,不独那相貌和日本人相象,即在性格上,也很有足以惹起我们同情的东西。这是我们每读美国史,就常常感到的。
三
他们是极其勇敢的人种,在山野间渔猎,在风霜中锻炼身心,对于敌人,则虽在水火之中,也毫不顿挫地战斗,而且那生活是清洁的。男女的关系都纯正,身体的周围也干净。尤可佩服的是他们的厚于着重节义之情。曾经有过这样的故事:
有一回,一个印第安的青年犯了杀人罪,被发觉,受了死刑的宣告了。他从容地受了这宣告之后,静静地说:——
“判事长先生,我有一个请求在这里。你肯听我么?这也不是别的事。如你所知道,我的职业是野球。所以我为着这秋天的踢球季节,已经和开办的主人定约,以一季节若干的工资,说定去开演的了。倘我不去,我们这一队看来是要大败的。我的死刑的执行,不知道可能够再给拖延几个月不能?因为我的野球季节一结束,我就一定回来,受那死刑的执行的。”
可惊的是判事长即刻许可了这青年的请求了,然而更可惊的是这印第安人照着和兴办主人的约,演过野球;其次,就照着和判事长的约,回到那里,受了死刑的执行了。
将这故事讲给我听的美国人还加上几句话,道:——
“惟其是印第安人,判事长才相信的。因为印第安人这家伙,是死也不肯爽约的呵。”
四
这些话,使我想起各样的事来。对于骗了具有这样的美德的印第安人,而夺去那广大的地土的亚利安人,发生憎恶了。然而较之这些,更其强烈地感触了我的心的却还有一件事,就是:如此优良的人种,何以竟这样惨淡地灭亡了呢?
有一天,我在波士顿,遇见了一个以研究印第安人的专家闻名的博士。我各种各样,探听了这人种的性情等类之后,就询问到印第安人为什么渐就灭亡的原因。
博士的回答可是很有味:——
“我想,那就是印第安人所具的大弱点的结果罢。是什么呢,就是arrogance(骄慢)。他们确信着自己们是世界唯一的优良人种,那结果,就对于别的人种,尤其是白色人种,都非常蔑视了。那蔑视,自然也很有道理的。因为从德义这一面说起来,白种确是做着许多该受他们轻蔑的事呵。然而那结果,他们却连白种所有的一切好处都蔑视了。譬如,对于白种的文明,一点也不想学。尤其是对于科学,竟丝毫也不看重。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生活在自己的种族所有的传统的范畴里。于是他们也就毫不进步了。这也许就是他们虽然是那么良好的人种,却要渐就灭亡的最大的原因罢。”
我觉得即刻恍然了在人类的生涯中,最可怕的,就是这骄慢的自以为是。当这瞬间,这人的发达就停止,这民族的发达就停止了。
我们试一看古时候的世界史。罗马民族的征服了世界,所靠的是甚么呢?这明明白白,是全仗那能够包容别人种的文化这一种谦恭的心情。他们征服着周围的民族,一面却给被征服民族以自由市民的待遇,和自己一般;并且将他们的文明尽量地摄取。希腊的文明一入罗马,就那么样地烂熟了。待到罗马人眩惑于军事上的成功,渐渐变成倨傲的性情的时候,那见得永久不灭的大帝国,便即朽木似的倒了下来。引德国人于破坏者,是德意志至上主义;现在的支那的衰运,也就是中华民国的自负心的结果呵。这也不只是亚美利加印第安人单独的运命而已。
五
但是,在这里,又有一个可以作为和这完全相反的例子。这就是犹太人。
我于犹太人感到兴味,是从五年前寓在亚美利加的时候起的。就因为西洋人之间的犹太人排斥的状态,牵惹了我的眼,于是也就想到何以要那么排斥的缘由了。
例如:和犹太人是不通婚姻的。假使有女儿一意孤行,和犹太人结了婚,亲戚就和她断绝往来。在自己的家里,决不邀犹太人吃饭。好的学校里不收犹太人。好的俱乐部,无论如何决不许犹太人入会。好的旅馆里不要犹太人寄寓,帐房先生托故回绝他;因为知道要被回绝的,所以犹太人自己也不去。还有这么那么,竖着禁止犹太人的牌子的地方,那数目也不止一二十。并且在谈话之中,一到形容那不好的事物,一定说,“象犹太人那样”之类。所谓深通西洋事情的人们,便也学了这西洋人的“犹太人嫌恶”,来说犹太人的坏话;而于犹太人何以那么坏的原因,是不查考的。
六
我觉得弥漫在这世界上的犹太人排斥的感情,委实有点奇怪,便一样一样地研究了一通。每遇见人,也就去询问。询问的结果,我所感到的是虽然个个都异口同声地说道犹太人坏,而于犹太人究竟为什么坏的理由,却并不分明地意识着。有的说,是因为没有信义,有的说是因为宗教上的反感;有的说是因为一沾到钱财上,就无论怎样的苦肉计都肯做的缘故;有的又说是因为没有社交上的礼仪,使人不愉快的缘故。但是,如果这些都算作理由,则不但犹太人如此,有着同样的缺点的人种另外也很多。
将这事去问犹太人,可是有趣了。他们都以为这是基督教徒对于犹太人的优越性的反感。
那么,使我们毫无恩怨的第三者静静地观察起来,究竟见得怎样呢?上述的理由,也都可以作为大体的说明的。宗教上的争斗,也是二千年以来的反感罢;钱财上的争斗,也是歇洛克以来的长久的传统罢。但是,总还不止这一点。人种间的反目,是并不发端于那些思想上的原因的。一定还在更浅近的处所。
作为这浅近的,根本的原因的,我却发见了下列的事。这是和各样的犹太人交际之后,因而感到的。那就是:犹太人的集团性。
认识一个犹太人,一定就遇见他的许多朋友;请一个吃饭,一定有许多同来;试去访问时,一定有许多犹太人聚在一起。
这就如水和油了。在亚利安人种全盛的今日,而犹太人却就住亚利安人种中寄食,又不象别的人种那样,屈从于亚利安人;就是昂昂然自守着。而且在各方面,又每使亚利安人有望尘莫及之观。单是这些,倒还没有什么。而这显然异样的犹太人,却又始终单是自己们团集着。况且因为总度着犹太人特别的社会生存,所以确也讨人厌的。不独此也,这人种的通有性,又是进击底的;不肯静止,接连地攻上来。麻烦,可怕,不可亲近,难以放松。于是亚利安人也越加生气了。
七
那根本的原因,究在那里呢?那是明明白白的,就是在犹太人中的惟我独尊底的气度。他们从尼布甲尼撒大王以来,历受着世界的各样的人种的迫害。倘是弱的人种,就该早已灭亡了,而他们却以独自一己的强的精魂,应付了这几千年的狂涛怒浪。这就是他们的优越的性格之赐。
因此,对于这无论怎样迫压而终不灭亡的民族本身的强有力的信仰,就火一般燃烧着。大概,大家都以为在哈谟人的全盛期,在撒马利亚人的全盛期,都未灭亡的他们,也没有独在现今亚利安人的全盛期,就得屈服的道理的。
所以他们就如绝海的孤岛一般,将自己的文明的灯火,守护传授下来。即使周围的文明怎样地变迁,他们也紧抱着亚伯拉罕和摩西的传统,一直反抗到现在。
八
那路径,在或一意义上,和亚美利加印第安人是同一模型的。都是守住自己,不与周围妥协;都是惟我独尊。
但是,为什么一种亡,一种却没有亡呢?这明明是因为智能的优劣的悬殊,犹太人是历史上罕见的优越的智能的所有者,所以他们能够五千年来守护了自己的孤垒。
然而那非妥协底的性格,常常与当时的主宰民族抗争,造着鲜血淋漓的历史。所以归根结蒂,也就和印第安人一样,除了征服别的人种,或者终于被别的人种征服之外,再没有别的路。假使犹太人竟不改他现在的非妥协底态度。
到这里,我要回到议论的出发点去了。日本人始终安住在《源氏物语》和《徒然草》的传统中,做着使日本语成为世界语的梦,粗粗一看,固然是颇象勇敢的,爱国底的心境似的。但其中,却含有背反着人类文化的发达的,许多的危险。
我们的祖先,成就了“大化改新”的大业,安下日本民族隆兴的础石了。这就是唐的文明的输入,摄取,包容。从此又经过了长久的沉滞的历史之后,我们再试行了“王政维新”这一种外科手术,才又苏醒过来。这就是西洋文明的流入,咀嚼和接种。然而这先以“尊王攘夷”开端的志士的运动,待到尊王之志一成就,便忽而变为“尊王开国”的事,是含有无穷的意味的。
以一个民族,征服全世界,已经是古老的梦了。波斯、罗马、蒙古、拿破仑,就都蹉跌在这一条道路上。然而摄取了世界的文化,建设起新文明来的民族,却在史上占得永久的地位的。蕞尔的雅典的文化,至今也还是世界文明的渊源。
我们也应该识趣一点,从夸大妄想的自以为是中脱出。只要研究《源氏物语》就好之类的时代错误的思想,出之青年之口,决不是日本的教育的名誉。我们应该抱了谦虚渊淡的心,将世界的文化毫无顾虑地摄取。从这里面,才能生出新的东西来。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
一
我们的过活,是一面悟,一面迷。无论怎样的圣僧,要二六时中继续着纯一无垢的心境,是不能够的。何况是凡虑之浅者。有时悲,有时愤,而有时则骄。这无穷的内心的变化,我们不但羞于告诉人,还怕敢写在日记上。便是被赞为政治家中所少见的高德的格兰斯敦,日记上也只写一点简单的事:这是很有意味的。
虽是以英国政界的正直者出名的穆来,那回忆录也每一页中,总有使读者不能餍足的处所。尤其是例如他劝首相格兰斯敦引退,而推罗思培黎卿为后任这事,他的心里可有自己来做将来的首相的希望,抬了头的呢,就很使读者觉得怀疑,这是因为凡有对于人生的诸相,赤裸裸地,正直地加以观察者,深知道人间内心的动机,是复杂到至于自己也意识不到的。
我所熟识的一个有名的美国的学者,有一天突然对我说:——
“食和性的欲求,满足了之后,实在会有复杂的可讶的各种动机,在人心上动作起来的。”
这是意味深长的话,现在还留存在我的耳朵中。倘将沁透着自己内心的这可讶的各种动机的存在,加以检讨,便使我们非常谦逊。如果是深深地修行了自己反省的人,会对着别人说些什么我是单为爱国心所支配的,单为义务心所驱使的那样大胆的话的么?
然而太深的内省,却使人成为怀疑底和冷嘲底。对于别人大声疾呼的国家论和修身讲话之类,觉得很象呆气的把戏,甚至于以为深刻的伪善和欺骗。于是就总想衔着烟卷,静看着那些人们的缎幕戏文。这在头脑优良的人,尤其是容易堕进去的陷阱。
专制主义使人们变成冷嘲,约翰穆勒所说的这话,可以用了新的意思再来想一想。专制治下的人民,没有行动的自由,也没有言论的自由。于是以为世间都是虚伪,但倘想矫正它,便被人指为过激等等。生命先就危险。强的人们,毅然反抗,得了悲惨的末路了。然而中人以下的人们,便以这世间为“浮世”,吸着烟卷,讲点小笑话,敷衍过去,但是,当深夜中,涌上心来的痛愤之情,是抑制不住的。独居时则愤慨,在人们之前则欢笑,于是他便成为极其冷嘲的人而老去了。生活在书斋里,沉潜于内心的人们,一定是昼夜要和这样的诱惑战斗的。
二
但是,比起这个来,还有一种平凡的危险,在书斋生活者的身边打漩涡。我们对于自己本身,总有着两样的评价。一样是自己对于自己的评价,还有一样是别人对于自己本身所下的评价。这两样评价间的矛盾,是多么苦恼着人间之心呵。对于所谓“世评”这东西,毫不关心者,从古以来果有几人呢?听说便是希腊的圣人梭格拉第斯,当将要服毒而死的那一夜,还笑对着周围的门徒们道,“我死后,雅典的市民便不再说梭格拉第斯是丑男人了罢”。在这一点,便可以窥见他没有虚饰的人样子,令人对于这老人有所怀念。虽是那么解脱了的哲人,对于世评,也是不能漠不关心的。
这所谓世评,然而却能使我们非常谦逊,给与深的反省的机缘。动辄易陷于自以为是的我们,因为在世上的评价之小,反而多么刺戟了精进之心呵。所谓“经过磨炼的人”者,在或一意义上,就是凭着世间的评价,加减了自己的评价的人。然而度着和实生活相隔绝的生活的人们,却和这世间的评价毫无交涉,一生只是正视着自己的内心。所以他对于自己本身,只有惟一无二的评价,好坏都是自己所给与的评价。这评价过大时,我们便给加上一个“夸大妄想狂”的冠称,将这些人们结束掉。这样的自挂招牌的人们,并不一定发生于书斋里,自然是不消说得的。然而书斋生活者的不绝的危险,却就在此。
这样的书斋生活者的缺点,有两层。就是:他本身的修业上的影响,和及于社会一般的影响。第一层姑且勿论,第二层我却痛切地感得。凡书斋生活者,大抵是作为学者、思想家、文艺家等,有效力及于实社会的。因此,他所有的缺点,便不是他个人的缺点,而是他之及于社会上的缺点。于是书斋生活者所有的这样的唯我独尊底倾向,乃至独善的性癖,对于社会一般,就有两种恶影响,一种,是他们的思想本身的缺点,即容易变成和社会毫无关系的思想。还有一种,是社会对于他们的思想的感想,即社会轻视了这些自以为是的思想家的言论。其结果,是成了思想家和实社会的隔绝。思想和实生活的这样的隔绝,自然并非单是思想家之罪,在专制政治之下,这事就更甚。因为反正是说了也不能行,思想家便容易流于空谈放论了。
如果我们人类生活的目的,是在文化的发达,则有贡献于这文化的发达的这些思想家们的努力,我们是应该尊重,感谢的。但若书斋生活者因了上述的缺点,和实生活完全隔绝,则在社会的文化发达上,反有重大的障碍。因此,社会也就有省察一番的必要了。
这是,在乎两面的接近。不过我现在却只说书斋生活者这一面走过来。也就是说,书斋生活者要有和实生活,实世间相接触的努力。我的这种意见,是不为书斋生活者所欢迎的。然而尊敬着盎格鲁撒逊人的文化的我,却很钦仰他们的在书斋生活和街头生活之间,常保着圆满的调和。新近物故的穆来卿,一面是那么样的思想家,而同时又是实际政治家,我总是感到无穷的兴味。并且以为对于这样的人,能够容认,包容,在这一点上就有着盎格鲁撒逊人的伟大的。读了穆来卿的文籍,我所感的是他总凭那实生活的教训,来矫正了独善底态度。
三
曾是美国的大统领的威尔逊,也是思想家兼实际政治家这一层,是相象的。然而威尔逊的晚年,思想家的独断底倾向,却逐渐显著起来了。这是因为他在书斋中不知不觉地得来的缺点。侃思教授的名著《平和的经济底诸效果》里面,这样地写着:——
“他没有一件连细目都具备了的计划。他不但如此不知世事,心的作用也迟钝,不会通融的。所以他一遇见鲁意乔治似的敏捷而变通自在的人,便不知所措了。他于咄嗟之间,提出改正案之类的智慧,丝毫也没有。偶尔只有一种本领,是预先在地面上掘了洞,拚命忍耐着。然而这要应急,是往往来不及的。那么,为补充这样的缺点起见,问问带来的顾问们的意见罢。这也不做。在华盛顿,也持续着讨人厌的他的超然底态度。他的出格的顾忌癖,致使不容周围放着一个同格的人。(中略)加以发了他的神学癖和师长癖,就更加危险了。他是不妥协的。他的良心所不许的。即使必须让步的时候,他也以主义之人而坚守着。于是欧洲的政治家们便表面上装作尊重他的主义模样,实则用了微妙的纤细的蛛丝,将他的手脚重重捆住了。完全背反着他的主义一样的平和条约做出来了。然而他离开巴黎的时候,一定是诚心诚意,自以为贯彻了自己之所信的。不,便是现在,一定也还在这样想。”
这侃思教授的威尔逊评,在我,全部是不能首肯的。他自己就是书斋中人的侃思教授,将实际政治的表里,太用了平面底的论理来批评了。但在这威尔逊评中,却将书斋生活者的性格底弱点,非常鲜明地,而且演剧底地描出着。
使我来说,则威尔逊在书斋生活者之中,是少有的事务家,政略家。然而虽是这非凡的实务底思想家,也终于不免书斋生活者的缺陷。在这一点上,是使我们味得无限的教训的。在日本的历史上,则新井白石,在支那的历史上,则王安石,倘将他们的性格之类研究起来,一定可以发见,是因为这样的缺点,致使九仞之功,亏于一篑的罢。
我的结论,是:所以书斋生活是有着这样的自以为是的缺点的,而在东洋却比英、美尤有更多的危险,所以要收纳思想家的思想,应该十分注意。还有,一面因着社会一般的切望,书斋生活者应加反省;而一面也应该造出使思想家可以更容易地和实社会相接触的社会来。
一
先前,算做“人类的殃祸”的,是老、病、贫、死。近来更有了别样的算法,将浪费、无智这些事,都列为人类之敌了。对于浪费,尤其竭力攻击的人,有英国的思想家威尔士。
这浪费的事,我们可以从各种的方面来想。一说浪费,先前大抵以为是金钱。然而金钱的浪费,却是浪费中的微末的事。我们的称为浪费的,乃是物质的浪费,精神的浪费,时光的浪费。而我们尤为痛切地感到的,是精神的浪费有怎样地贻害于人类的发达。毁坏我们的幸福者,便是这无益的精神的消费。如果从我们的生活里,能够节省这样的无益,则我们各个的幸福的分量,一定要增加得很多。例如,对于诸事的杞忧呀,对于世俗的顾忌呀,就都是无益的精神的浪费。
二
但在我们以为好事情的事情之中,也往往有犯了意外的浪费的。例如,读书的事,便是其一。
如果我们将打球和读书相比较,则无论是谁,总以为打球是无聊的游戏,而读书是有益的劳作。但在事实上,我们也常有靠打球来休息疲倦的身心,作此后的劳役的准备,因读书而招致无用的神经的亢奋,妨碍了真实的活动的。要而言之,这也正如在打球之中,有浪费和非浪费之别一般,同是读书,也有浪费与否之差的缘故。
尤其是,关于读书,因为我们从少年以来,只学得诵读文字之术,却并未授我们真的读书法,所以一生之中,徒然的浪费而读书的时候也很多。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地读书呢?
三
我在这里所要说起的读书,并不是指聊慰车中的长旅,来看稗史小说那样,或者要排解一日的疲劳,来诵诗人的诗那样,当作消闲的方法的读书。乃是想由书籍得到什么启发,拿书来读的时候的读书。现在是,正值新凉入天地,灯火倍可亲的时候了,来研究一回古人怎样地读书,也未必是徒尔的事罢。
四
无论谁,在那生涯中,总有一个将书籍拚命乱读的时期。这时期告终之后,才始静静地来回想。自己从这几百卷的书籍里,究竟得了什么东西呢?怕未必有不感到一种寂寞的失望的人罢。这往往不过是疲劳了眼,糜烂了精神,涸竭了钱袋。我们便也常常陷于武断,以为读书是全无益处的。
然而,再来仔细地一检点,就知道这大抵是因为没有研究读书的方法,所以发生的错误。在天下,原是有所谓非常的天才的。这样的人们,可以无须什么办法,便通晓书卷的奥义,因此在这样的人们,读书法也就没有用。例如,有一回,大谷光瑞伯看见门徒的书上加着朱线,便大加叱责,说是靠了朱线,仅能记住,是不行的。但这样的话,决不是我们凡人所当仿效。我们应该一味走那平凡的,安全的路。
五
这大概似乎方法有四种。第一的方法,是最通行的方法,就是添朱线。
那线的画法也有好几样。有单用红铅笔,在旁边画线的;也有更进而画出各样的线的。新渡户博士,是日本有数的读书家;读过的东西,也非常记得。试看先生的读过的书,就画着各种样子的线,颜色也分为红铅笔和蓝铅笔两种类:文章好的地方用红,思想觉得佩服的地方用蓝,做着记号。而且那线,倘是西洋书,便分为三种:最好的处所是下线(underline),其次是圈(很大,亘一页全体),再其次是页旁的直线。
英国的硕学,威廉哈弥耳敦(William Hamilton)这样说:——
“倘能妙悟用下线,便可以得到领会重要书籍的要领的方法。倘照着应加下线的内容的区别,例如理论和事实的区别,使所用的墨水之色不同,则不但后来参照时,易于发见,即读下之际,胸中也生出一种索引一般的东西来,补助理解,殊不可量度。”
这下线法,是一般读书人所常用的,如果在余白上,再来试加记注,则读书的功效,似乎更伟大。
这方法里面,又有详细地撮要,以便记忆的人;也有将内容的批判,写在上面的人。倘将批评写在余白上,当读书的时候,批评精神便常常醒着,所得似乎可以更多。这一点,是试将伟大的学者读过的书,种种比较着一研究,便大有所得的。
六
其次的方法,是一面读,一面摘录,做成拔萃簿。这是古来的学者所广用的方法,有了大著述之类的人,似乎大概是作过拔萃的。听说威尔逊大统领之流,从学生时代起,便已留心,做着拔萃。现代英国的大政治家,且是文豪的穆来卿,也这样地说过:——
“有一种读书法,是常置备忘录于座右,在阅读之际,将特出的,有味的,富于暗示的,没有间断地写上去。倘要将这便于应用,便分了项目,一一记载。这是造成读书时将思想集中于那文章上,对于文意能得正解的习惯的最好的方法”。
但于此有反对说,史家吉朋(E. Gibbon)说:——
“拔萃之法,决不宜于推赏。当读书之际,自行动笔,虽然确有不但将思想印在纸上,并且印在自己的胸中的效验,但一想到因此而我们所浪费的努力颇为不少,则相除之后,所得者究有多少呢?我不能不很怀疑。”
我也赞成吉朋的话。因为常写备忘录的努力,很有减少我们读书的兴味,读书变成一种苦工之虑的。不但这样,还会生出没有备忘录,便不能读书的习惯,将读书看作难事。而读书的速率,也大约要减去四分之一。无论从那一方面看,拔萃法总不象很好的办法。倒是不妨当作例外,有时试用的罢。
七
比拔萃法更有功效的读书法,是再读。就是将已经加了下线的书籍,来重读一回。英国的硕学约翰生(S. Johnson)博士曾论及这事道:——
“与其取拔萃之劳,倒是再读更便于记忆。”
我以为这是名言。因为拔萃势必至于照自己写,往往和原文的意义会有不同。再读则不但没有这流弊,且有初读时未曾看出的原文的真意,这才获得的利益。尤其是含蓄深奥的书籍,愈是反复地看,主旨也愈加见得分明。
八
还有一种读法,是我们普通的人,到底难以做到的高尚的方法。这就是做了《罗马盛衰史》的吉朋,以及韦勃思泰(D. Webster),斯忒拉孚特(Th. W. Strafford)这些人所实行过了的方法。吉朋自己说过:——
“我每逢得到新书,大抵先一瞥那构造和内容的大体,然后合上那书,先行自己内心的试验。我一定去散步,对于这新书所论的题目的全体或一章,自问自答,我怎么想,何所知,何所信呢?非十分做了自己省察之后,是不去翻开那一本书的。因为这样子,我才站在知道这著作给我什么新知识的地位上。也就是因为这样子,我才觉得和这著作的同感的满足,或者在全然相反的意见的时候,也有豫先自行警戒的便宜。”
这可见吉朋那样,将半生倾注在《罗马史》的史家,因为要不失批判的正鹄,所化费了的准备是并非寻常可比。然而,这是对于那问题已经积下了十分的造诣以后的事,我们的难于这样地用了周到的准备来读书,原是不消多说的。
九
要之,据我想来,颜色铅笔的下线或侧线法,是最为普遍底的读书法。而在那上面,写上批评,读后先将那感想在脑里一温习,几个月之后,再取那书,单将加上红蓝的线的处所,再来阅读,仿佛也觉得是省时间,见功效的方法。但因为这方法,必须这书为自己所有,所以在图书馆等处的读书之际,便不得不并用拔萃法了。我的一个熟人,曾说起在图书馆的书籍上加红线,那理由,是以为后来于读者有便利。我觉得这是全然不对的议论。因为由读着的书,所感得的部分,人人不同,所以在借来的书上,或图书馆的书上,加上红线去,是不德义的。
也有说是毫无红线,而读过之后,将书全部记得的人。例如新井白石、麦珂来(Th. B. Macaulay)卿等就是。但这些人们,似乎是富于暗记底知识,而缺少批评底,冥想底能力的。我以为并非万能的我们,也还不如仍是竭力捉住要点,而忘掉了枝叶之点的好。
十
还有,随便读书,是否完全不好的呢?对于这一事,在向来的人们之间,似乎也有种种意见的不同。有人以为乱读不过使思想散漫,毫无好处,所以应该全然禁止的;然而有一个硕学,却又以为在图书馆这些地方,随便涉猎书籍,散读各种,可以开拓思想的眼界。
穆来卿对于这事,说过下面那样的话:——
“我倒是妥协论者。在初学者,乱读之癖虽然颇有害,但既经修得一定的专门的人,则关于那问题的乱读,未必定是应加非议的事。因为他的思想,是有了系统的,所以即使漫读着怎样的书,那断片底知识,便自然编入他的思想底系统里,归属于有秩序的系体中。因为这样的人,是随地摄取着可以增加他的知识的材料的。”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
一说到英雄之流,就似乎是很大方,很杂驳似的,但我们从他们的日记之类来仔细地一研究,实在倒是颇为用意周到的,细心的,不胡涂的人们。凡有读拿破仑的传记的人,就知道他虽至粮秣之微,也怎样地注意。无论是家康,是赖朝,是秀吉,都是小心于细事的。不过他们的眼量在毫厘之末,其心却常不忘记大处高处的达观罢了。
说到底,就是英雄都是办事家。但在不觉其为办事家之处,即有他们的非凡的用意。那么,他们怎样地处置他们身边的事务的呢?这一事,应该是后世史家的很有兴味的题目。只因史家自己大抵不是办事家,所以英雄之为办事家的一方面,便往往被闲却了。
在这意义上,则去今百年,英国的官吏显理泰洛尔(Sir Henry Taylor)所记的,题为《经世家的用心》这一篇,乃是颇有兴味的文章了。而且对于日对繁忙的事务的现代活社会的人们,所作参考之处也不少。作者是久作英国殖民部的官吏,有捷才之誉,且是出名的诗人。那大要曰:——
一、文件的分类。
凡办理事务的人,一经收到文件,须立加检点,分别应行急速的处置与否,将这分开,而加以整理。
二、不无端摩弄。
既经分类之后,则除了已有办理此案的决断时以外,决不得摩弄这些文件。因为养起了懵然凝视文件,或无端摩弄的习惯,则不但浪费时间,且至于渐渐觉得这案件似乎有些棘手,渐成畏缩,转而发生寡断的性质。又,反复着一样的事,不加决断,也要成为抑制活动底精神的结果的。
而且要行文件的裁决,也须当这事件的新出之际。因为文件久置几上,则为尘埃所封,给见者以宛然失了时机的古董一般的印象,所以虽行办理,也觉不快,而有不适意之感了。
这泰洛尔的一言,是凡有略有办事经验的人,谁都感到的。尤其是,生活于日本官场的人们,都熟知久经搁置而变了灰色的旧文件,是怎样给人以不快的印象。这一点。和亚美利加的公署和公司等,横在几上的文件,是如何崭新,鲜明,活泼的相比较,颇为遗憾的。
三、于心无所凝滞。
又,凡欲作经世家的人们,当养自制之念。这所谓自制,乃动和静的自由的心境之谓也。就是,欲办理一事,则全心集中于此者,动也。与此事无关时,将一切从念头忘却者,静也。在经世家,最当戒慎者,是既非决定,也非不决,有一件事凝滞于心中。
四、整顿。
经世家所最当避忌者,是终年度着忙碌似的,混乱的生活。经世家须常度着整顿的生活。
五、写字的时候要慢慢地写。
凡当办事之际,有急遽的性癖的人,那矫正法,是在学习以身制心的方法。就是使日常的身体的举动,舒缓起来。这就因为身体也可以称为精神的把柄的缘故。然则,所当时时留意者,是决不匆促写字。慢慢地写字的习惯,是使精神沉静的。
六、整顿文件要自己动手。
整理文件,做得干净,实在是必要的事。而将这些文件安排,束缚,以及摘要等的工作,必须自己亲手做去,决不可委托秘书那些人。为什么呢?因为文件的整理,同时也是自己的精神的整顿的缘故。
七、集中心。
当养成常将我心集中于一事的习惯。在办理一事的中途,忽然想起那怠慢了回复的信件等,是最宜戒慎的。
八、冥想时间的隔离。
经世家虽有于每一周中,以或一日作为休息日,加以隔离的必要;但倘能够,则将一日之中的或时间,作为冥想时间,隔离起来的事,也是紧要的。
以上,是泰洛尔所说的大要。可见粗看好象鲁钝的英国人,对于那各种设施,用意的周到。所说诸点,要当作经世家的要件,原是不可以的。但在经世家的资格中,算进这样见得琐屑的事情去,却惹了我们的兴味。
(一九二三年八月廿六日。)
一 旅行上
我所喜欢的夏天来到了。
一到夏天,总是想起旅行。对于夏天和旅行,贯着共通的心绪。单是衣服的轻减,夏天也就愉快,而况世界都爽朗起来。眼之所见的自然的一切,统用了浑身的力量站起。太阳将几百天以来所储蓄的一切精力,摔在大地上。在这天和地的惨淡的战争中,人类当然不会独独震恐而退缩的。大抵的人,便跳出了讨厌透了的自己的家,扑进大自然的怀里去。这就是旅行。
旅行者,是解放,是求自由的人间性的奔腾。旅行者,是冒险;是追究未知之境的往古猎人时代的本能的复活。旅行者,是进步;是要从旧环境所拥抱的颓废气氛中脱出的,人类的无意识的自己保存底努力。而且旅行者,是诗。一切的人,将在拘谨的世故中,秘藏胸底的罗曼底的情性,尽情发露出来的。这些种种的心情,就将我们送到山和海和湖的旁边去,赶到新的未知的都市去。日日迎送着异样的眼前的风物,弄着“旅愁”呀,“客愁”呀,“孤独”呀这些字眼,但其实是统统一样地幸福的。
在漂泊的旅路上度过一生的吉迫希之群,强有力地刺戟我们的空想。在小小的车中,载了所有的资产,使马拉着,向欧洲的一村一村走过去。夜里,便在林阴支起天幕来,焚了篝火,合着乐器,一同发出歌声。雨夜就任其雨夜,月夜就任其月夜,奇特的生活是无疑的。还有,中世纪时,往来于南欧诸国的漂泊诗人的生活,是挑拨我们的诗兴的。这是多么自由的舒服的生涯呵。并非矿物的我们,原没有专在一处打坐,直到生苔的道理。何况也非植物的你我,即使粘在偶然生了根的地面上,被袭于寒雪,显出绿的凌冬之操,也还是没有什么意味的。便是一样的植物,也是成了科科或椰子的果实,在千里的波涛上,漂流开去的那一面,不知道要漂亮多少哩。
喜欢旅行的国民,大概要算英国人了。提一个手提包,在世界上横行阔步。有称为“周末旅行”的,从金曜日起,到翌周木曜日止,到处爬来爬去。一冷,是瑙威的溜雪,一热,是阿勒普斯的登山,而且有机会时,还拜访南非洲的阿伯、阿叔。
喜欢旅行的英国人的心情,显在比人加倍英国气的小说家威尔士的作品里。
他在那《近代乌托邦》里说,乌托邦的特色,是一切人们,可以没有旅费、言语、关税之累,在世界上自由地旅行。那一本书,是距今十八年前所写的。但据今年出版的小说《如神的人们》说起来,他的旅行癖可更加进步。这回的乌托邦里,是所有的人,都不定住在家庭里,却坐了飞机,只在自由自在地旅行了。而且那世界里,还终年开着花,身轻到几乎不用着衣服。一到这样,乌托邦便必须是常夏之国。而旅行于是也还是成了夏天的事情。
二 旅行下
旅行的真味,并不是见新奇,增知识,也不是赏玩眼前百变的风物。这是在玩味自己的本身。
相传康德(I. Kant)是终日从书斋的窗口,望着邻家的苹果树,思索他的哲学的。邻家的主人不知道这事,有一天,将那苹果树砍掉了,他失了凭借,思索便非常艰难起来。但象康德那样,生在不改的环境里,而时时刻刻,涌出变化的新思想来,在我们凡人,是很难达到的境地。于是我们就去旅行。
能如旅行似的,使我们思索的时候,是没有的。这也并非我们思索,乃是变化的周围的物象,给我们从自己的胸臆里,拉出未知的我们的姿态来。这有时是声,有时是色,有时是物,有时是人。
有时候,这从背后蓦地扑来;有时候,正对面碰着前额。每一回,我们就或要哭,或是笑。
只要旅行一年,他的思想上的行李,便堆得很高了。
然而,也有并不如此的人。先前,有大团体的旅行者的一群,从美国到来了,是周游世界团体。其中的一个,却是西洋厕所的总店的主人。他一面历览着火奴鲁鲁、日光、西湖、锡兰岛,一面就建设着批发他的新式厕所的代理店。但是,象这样的,不能算旅行,什么也不能算的。
倘说这不是旅行,只是洋行,未免过于恶取笑。但也很想这样说。将这样的也用旅行这一个笼统的总称来说,就使旅行的真意模胡了。
其实,团体的旅行,是不算在旅行里面的。真的旅行,应该只是一个人。须是恰如白云飘过天空一般的自由的无计划的心情。伊尔文(Washington Irving)寻访沙士比亚出世的故乡Stratford-on-Avon,独居客舍之夜,说道,“世间的许多王国呵,要兴就兴,要倒就倒罢。我只要能付今宵的旅费,我便是这一室的王者了。这一室是王领,这火炉的铁箸是王圭,而沙士比亚即将见于今宵的我的梦里了”。这样的心情,是惟有独自旅行的人得能领受的人生之味。
对于旅行,又可以说一种全然相反的事。就是,也没有旅行那样,能使人们的心狭窄的了。这是英国批评家契斯泰敦(G. K. Chesterton)的犀利的句子。我们在家乡安静着过活,则异国的情景,是美丽的梦幻故事一样,令人神往的。西班牙、意大利、波斯,还有西藏,都是很足以挑动我们的诗情的名目。我们用了淡淡的爱慕之情,将未知之地和人,描在胸臆上。但一踏到这些处所,则万想不到的幻灭,却正在等候我们了。曾是抽象底的诗的国度的意大利,化了扒手一般的向导者和乞丐一般的旅馆侍者的国度了。在这瞬间,旅人的长久的心中的偶象,便被破坏了。
然而,这是还未悟澈旅行的心的真境地的错处。其实是,真实的人生,正须建立在这样的幻灭的废墟之上的。
三 旅行的收获
旅行的收获,这就是在旅人的心里,唤起罗曼底的希望来,这是因各人而不同的。这也因每次旅行而不同的。因为不同,我们的心中,就充满着大大的期待。
无论是谁,大概没有不记得出去修学旅行的前一夜的高兴,作为可念的少年时代的回忆的罢。还有,第一次出国的前夜的感慨,我们是终身不忘记的。新婚旅行的临行之感,姑且不说他,将登轻松的漂泊之旅的前一日的心情,却令人忘不掉。旅行的收获,是有各色各样的。从中,我想说一说的,是得到新的朋友的欢喜;是会见即使说不到朋友,而是未曾相识的人物的欢欣。这在想不到的处所相遇时,便成为更深的感兴,留在记忆里。倘是陌生的异国的旅次,那就更有深趣了。
一个冬天的夜里,我立在正象南国的大雨的埠头上,听着连脸也看不清楚的人的谈天。这是在美国最南端的茀罗理达,在很大的湖边,等着小汽船的时候。我们两个一面避着滂沱不绝的雨点,对了漆黑的湖水,一面谈下去。虽说谈下去,我却不过默默地倾听着罢了。大约年纪刚上三十的小身材黑头发的这美国人——倒不如说,好象意大利或匈牙利人的这男子,得了劲,迅速地饶舌起来:——
“所以纽约的教育是不要费用的。我们可以不化一文钱,一直受到大学教育。象我这样,是生在没有钱的家里的,什么学费的余裕之类,一点也没有。但是进小学,进中学,到头还进了纽约大学。因为是不要费用的呀。你想,教育是四民平等地谁都可以受得,不化费用的呵。所以教育普及了。所以亚美利加在世界上是最出色的国度了。无论到那里去看去,南方的黑人之类不说,在亚美利加,是没有不识字的人的。闹着各样过激的思想的人们自然也有,但那些可都不是亚美利加人呵。对么,懂了罢,先生?那些全都是刚从欧洲跑来的移民呀。在亚美利加,是即使不学那样胡涂的过激的俄国的样,也可以的。懂了没有,先生?因为,亚美利加,是用不着费用,能受教育的国度呵。而且因为一出学校,只要一只手,一条腿,就什么也做得到。就象我那样,从大学毕业的人,是全不用什么人操心的。因为在大公司里办事,现在也成了家,也到了这样地能够避寒旅行的身分了。所以,无论是谁,什么不平之类,是不会有的。叫着什么不平的一伙,那大抵是懒惰人,自己不好。因为教育是可以白受的呵。而且,因为我们是民主之邦呀。什么不平之类,是没有的事。唔,先生,我讲的话,明白了没有,先生?”
他无限际地饶舌。并且一面饶舌,一面为自己的思想所感动,挥着手说话。终于转向我这面,将手推着我的肩膀等处,大谈起来了。
我只静听着他的话,不知怎地,一面起了仿佛就是“亚美利加”本身,从暗中出现,和我讲话一般的心情。那乐天的,主我的,自以为是的,然而还是天真烂漫的,纯朴的人品,就正象亚美利加人。也许这就是弥漫于亚美利加全国的,那大气的精魂。在虽说是冬天,却是日本的梅雨似的闷热的南国的大雨的夜里,在僻远的村落的湖边,在这样地从一个无缘无故的人——这是从这暗夜中,钻了出来似的唐突的人物——的口中,听着聚精会神的,他的经历的讲解的时候,忽然,那所谓旅行的收获的一个感觉,强烈地浮上我的心头了。正因为是旅行,才在漠不相识之地,听着漠不相识之人的聚精会神的谈论的。比起关于亚美利加的几十卷文献来,倒是这样的人的无心的谈吐,在亚美利加研究者是非常贵重的知识的结晶哩。这也许便是亚美利加的精魂,在黑夜里出现的罢。
于是听到汽笛声;在暗的波路的那边,望见汽船的红红的灯火了。是走茀罗理达州的船已经来到。不多久,周围一时突然明亮起来。那男人,便慌忙携着夫人的手,走上汽船的舷门去了。
这情景,至今还留在我的眼底里。
四 达庚敦
和这样的漠不相识的人相周旋,固然也是旅中的一兴。而等候着这一类奇特的经验,再落到自己的身上来的心绪,也使旅人的心丰饶。归家之后,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每想到曾经历览的山河,那时浮上心头的,也就是那样的为意料所未及的经验。我一想亚美利加的事,即常常记起这茀罗理达的雨夜所遇到的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的议论和那周围的情景来。当写着俄国的社会革命的报告时,突然记起来的,是在从斯忒呵伦到芬兰的船中,所遇见的叫作安那的一个少女的身世。
那时还只八岁,然而已能说三种外国语的可怜的小女儿,是富家之子,怕是已经吞在那革命的大波里面了罢。一记得那类事,便带着一种的哀愁。
然而,旅行的收获之大者,无论怎么说,是在和久经仰慕的天才相见。走了长远的旅程之后,探得这人所住的街,于是就要前去访问的时候的心情,是难以言语形容的高兴。在对于仰慕的人的“往访的心”和旅行的心上,是有着一种共通的情绪的。尤其是象我这样,因为受了从少年期到青年期所读的嘉勒尔的《英雄崇拜论》呀,遏克曼的《瞿提谈录》之类的很深的感化,终于不能蝉蜕的人,则会见那卓绝时流的各样的天才,总觉得有在落寞的人生上,染着一点殷红一般的欢喜。
倘使要访的人所住的地方和家宅都是未知之地,那趣味就觉得更深远了。亚美利加的中西部,有叫印兑那波里斯的街。不知什么缘故,从这处所,出了各样的文学者。做了《马霞尔传》的培培律支,小说家的约翰生,达庚敦等,就都住在这街上。一个请帖,从住在那里的美国人,送到纽约的我这里来了,要我于十月的谢肉祭那一天,去吃火鸡去。正值我也刚在计划出去旅行的时候,便决计向那远隔一千迈尔的处所,前去吃火鸡。“要是火鸡,我的家里也可以请你吃的。”戏曲作家密特耳敦君说笑着,给了我对于达庚敦的绍介信,我便飘然发程了。几天之后,我在印兑那波里斯街的路易斯君的家里解了行装:吃了火鸡,于是催促主人,要到达庚敦的家里去。
我凡在外国旅行的时候,总是带着各样的问题,一路随便问过去的。我尤其爱问的问题,是要他举出代表他的国度的生命的五个人名来。在英国,是有种种有趣的回答了。但美国人,却大抵在瞠目结舌的竭力挣扎之后,首先,到威尔逊、刚派斯之流为止,是脱口而出的,以后,却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了。尤其是一问到思想文艺方面,支配着现代美国的人名,则大抵的人,都不能回答。从中,好容易先加了“虽然不满意”这一句前置,举出来的,是小说家达庚敦。这达庚敦,是经过了奇特的变则的阅历,成了现在的时行作家的。地方也还有,而他却住到离纽约颇远的印兑那波里斯去。
我样样地用功,来看达庚敦的作品。然而一点不佩服。比起英国的文坛。象晴朗的秋夜,灿烂着满天珠玉的一般来,同是英语国民,而不知怎地,美国的文坛却如此寂寞,这真教人只好诧异了。然而美国人既然爱读达庚敦的作品,则作为美国的研究者,也就总得去见一见他。我就因为这样想,这才远远地跑到这里来的。
路易斯君亲自驶着摩托车,到得白色洋灰所造的达庚敦的家门口。叩门一问,出来了一个使女,说道主人不在家,两三日前往纽约去了。——然而奇怪,我并不觉得有失望之感。觉得不在家倒是好的。后来仔细地一想,知道我是原不怎样愿意会见达庚敦的,是硬去访问的。往访的心,在我这里是未曾成熟的。
五 拿破仑的房屋
那第二天,我便坐了芝加各中央的快车,向纽阿理安去。这不但因为要看看那地方,也因为想横断那就在线路上的叫作开罗的小邑。
仍然是我的旧癖,还将“表现着美国人的国民性的代表作品是什么呢?”到处问人。于是有两三个思想家,说,是Mark Twain的“Huckleberry Finn”和O. Wister的“The Virginian”。我就专心来看“Huckeberry Finn”。在米希锡比沿岸所养成的亚美利加魂这东西,便清清楚楚,在小说里出现。我的心,很被主角的少年Finn,驾着一片木筏,要免黑人沙克的被捕,驶下米希锡比河去的故事所牵引了。白昼藏在芦荻间,以避人目,入夜,便在星光之下,从这漫漫的大川,尽向南行,每一遇见来船,便大声问道:——
“开罗还没到么?”
这使我很悲痛。因为一到开罗,这奴隶的沙克便成为自由的人了。我仿佛觉得,倘不一看米希锡比的两岸,和寂寞地躺在那边的开罗这小邑,则亚美利加的风调,是不能懂得的。
快车横度了这街市之际,是在夜半。
好几回,我从卧车的窗间,凝眺着窗外的夜。待到看见开罗的小邑,睡在汪洋的米希锡比的岸上,便变了少年Finn那样的心情,将心释然放下了。至今回想起来,孩子似的,这样的行旅之心,却比大事件还要深深的留在心底里,这是连自己都觉得惊异的。
第二天早晨,我才从火车的窗间,见了叫作“西班牙苔”的植物。这是从Finn的故事中,成了我所怀念的物品,一向期待着的。在纽阿理安的近旁,两岸都是湿地,侵着油似的水的沼泽里,满生着硕大的热带植物。在那干子和枝子上,就挂着蒙茸的须髯一般的“西班牙苔”。因此,我才觉得有到了南美之感了。
纽阿理安的市街,是破了千篇一律的美国都市的单调的。南国气的树木,法国式的道路,还有走在街上的克理渥勒(Creole)的年青妇女们,这些倘不在初来访问者的心中,唤起真象旅行的兴致,是不会干休的。
在大路转左,走一点小路,左手就有嵌着西班牙式格子的,昏暗的旧式的建筑物。是略带些黄的灰色的木造楼房,实在是古色苍然。这便是有名的拿破仑的房屋。就想将幽居圣海伦那这孤岛上的一世之雄,暗暗地偷了出来,谋画着的法兰西人,在世界到处,真不知有多少呵。有一组,就也住在这纽阿理安。是法国殖民地的路意藉那州的人们,想用了什么法,将这英雄从英国人的虐待的手里夺回,在这美丽的海滨的市上,送他安稳的余年的。
然而当这新居落成,船也整装待发,万端已备的时候,拿破仑病死之报,却使一切计画全归画饼了。百年之后来一访寻,仿佛还使人觉得可惜。大拿破仑的足迹,是在克伦林的宫殿里看见的时候,也曾颇有所感的;这命运之儿,其于刺戟全世界人类的想象的力量,实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处所。使他那样地闷死在圣海伦那孤岛上,决不是大英国民的光荣。
六 威尔逊的秘书
然而去访威尔逊的时候,我的心是完全成熟了的。
一到他所住的华盛顿的市街,我心里便洋溢着欢喜。在旅馆的房里竟似乎坐立不安了,我便在暗夜中,绕着白垩馆的周围走了一遍。这较之六年前曾经到过的一样的街,仿佛觉得已是意外的尊严之地了。仰望着电灯点得明晃晃的楼上的房子,自己想:他还在那屋子里办着事呢。原来世界战争的指导原理,是就在那电光之下织造出来的。和静穆的暗夜的情调相合的一种崇高之感,便充满了自己的胸中。
几天之后,就将带来的绍介信,并自己的信寄给大统领的秘书长泰玛尔台(J. P. Tumulty)了。过了好几天,没有回信。因为等到一周间也还没有回信,我便在写信给住在加厘福尼的蔼里渥德夫人的时候。顺便提到了这件事。这信一到,夫人便打一个快电来。说:“请速将我写的给威尔逊夫人的绍介信,直接送给她。”我于是立即照办。信一送去,就从威尔逊夫人得了指定面会日期的客气的回信。这样,我便在停战条约签字的三日之后,得了和威尔逊夫妇从容谈话的机会了。
那时的谈话,已经记载过好几回了,现在无须再说。但我所觉得很有趣味的,是秘书泰玛尔台君的心思。
泰玛尔台君者,自从在威尔逊退隐的翌年,作了《威尔逊传》以后,他这人物的轮廓也因此非常分明起来。他是怀着特出的政治底才能的人,并且诚心佩服着威尔逊的。那么,当他收到我的信札的时候,一定想,麻烦的东西又来了呵。于是又想,还是设法回绝他罢——因为这是做秘书的人的共通的心理状态。体帖主人的他,是深怕为了一个并无要事的日本人,多破费大统领的工夫的。但又想不出回绝的合宜的口实,于是他一定将那信塞在桌子的抽屉里,豫备两三天后再回信。过了两三天,大约又因为蝟集的事务,将这完全忘掉了。倘使我没有得到蔼里渥德夫人的电报,也许至今还在等候泰玛尔台君的回信的罢。
从摩托车王的显理福特(Henry Ford),我也有过一样的经验。那也就因为写信给了秘书,所以弄坏的。因为说见,而且另外还有事,我就从纽约往兑德罗特去了。出来了一个叫作什么名字的秘书,问我什么事。并无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我,便忽然之间,陷在不得不和这位秘书先生来发议论的绝地里了。终于也不给我见福特。而原也并不很有会见福特的热心的我,也就听其自然,不再用别的法,退了出来。我在这一见似乎太不客气的秘书的应对中,见出他体帖主人的诚实,是承认他的立脚点的,但同时也自己想,倘想去见阔气的人,那就千万不可经秘书的手。凡有要阔的人,都是意外地单纯的。惟猝然相逢,来分独战的胜败。
七 雨的亚德兰多
我从有意要做威尔逊的传记以来,已经十二年了。就象逐渐滑进沼地里去了的一般,只是埋头在搜集材料上,还没有完功。然而单就搜集材料而言,却很费了一些徒然的劳力,和看不出来的苦心的。其一,便是将和威尔逊有关的一切地方,都去看一遍。
大正八年(一九一九)三月,我在南方诸州的旅路上漂泊,访了他的旧迹的许多。他的出生地司坦敦,他的结婚地萨文那,他的负笈之处沙乐德韦尔。但尤使我觉得深的趣味的,是他初涉世间,来做律师的亚德兰多市。
来自茀罗理达的我的火车,到得乔治亚州的名邑亚德兰多市,是早晨八点钟。作为这地方的健康地,病后保养的人们来得很多的这都市,是名副其实的美好的地方。四围的连峰,将沿河的这市团团围住。无冬无夏,都是美丽的景色,那当然是一定的。然而这早晨,是很大的雨。飞沫沛然,使车窗的玻璃都昏暗了。到亚德兰多市,是在太煞风景的早晨呵,我一面想,一面将行李装在摩托车上,到了市边的一个干净的旅馆。用膳之际,有很恳切的中年人和他的一家族来扳谈,还交换了名片。将捣乱的男孩,可爱的女孩,也一个个介绍过。这样的偶然的事件,是使人对于这市的感情,格外好起来的。
午后,我冒雨去看目的地。那是在玛里遏多街四十八号的很大的十一二层的高楼,在市上的最为繁华之处。是细长的煞风景的建筑,乌黑的石造房。正门呢,因为正值下雨,暗到象黄昏;里面是点着电灯之类。全不是因为醉狂,来站在雨里看这样的房子的,我浴着暴雨,立在街角上,怎么看那么看,却恋恋地眺着这建筑。因为这二层楼的窗里,就是威尔逊开法律事务所的地方。
我的心里,涌上一种可笑味来了。我想,这窗上,恐怕也如人们那样,他也用金字写过威尔逊法律事务所或者什么,房门外是挂着招牌。而一个二十六岁的年青的大学毕业生,则将那瘦瘦的正象青年的身躯,每天俨然地走进这屋里去。但征之可信的史实,他是几乎毫无生意的。
每月只有一个或是两个顾客的他,便和对手的莱纳多一同,象檐下结网的小蜘蛛一样,度着没有把握的日子。他在开业以前的空想,那一定是很大的。以为一两年内,便风靡了亚德兰多,几年之中,要成为全州屈指的律师的罢。然而和豫料相反,这些无名青年的事务所,并没有什么枉顾的人们。
这冷落和失败,就作了他一生的一大转向的机缘的。他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了。于是任凭这昏暗的事务所的冷落,立志来研究他所喜欢的政治学了。经过一年之后,他便闭了这趣剧的幕,再做学生,去进呵布庚大学的大学院。至今还尊作美国政治文献之一的《议院政治》这一篇,就在那时脱稿的。而且这又作了动机,使他以政治学者显于世,一转而入政界,化为人文史上的人了。
所以,假使他的这亚德兰多的法律事务所很兴旺,他也许终生不变政治家,也不做普林斯敦大学校长,也做不成战时的美国大统领的。也许以一个有钱的律师,至多做了一世的上议院议员算完结。这样看来,他的做律师的大失败,是产生了他的一生的幸福;所以这可悯可笑的事务所的遗迹,倒是将文明政治家威尔逊送出世界去的恩谊之地,也说不定的。
这样地想着的我,就一面濡着雨,一面凝眺着烟熏的旧屋子的二层楼。
八 拉孚烈德
明年的美国大统领选举,是世界都将拭目以观的一个大事件。欧洲政局的完全碰了壁的今日,支那政治的已经落了难以收拾的穷途的今日,在美国,将出现怎样的大统领,以主宰他一国的对外政策呢?这事情,对于宛然坐在旋风里面似的全世界,是万分紧要的大事件。
作为这大事件的中心人物罗拔拉孚烈德之名,便哗然而起了。
去年的下议院和上议院一部分的改选,是摇动了看去好象铜墙铁壁一般的共和党的本营,拉孚烈德所带领的上下两院中的进步主义者,遂俄然掌握了作为第三党的casting vote(决定投票);待到本年七月米纳梭泰州的上院议员的补缺选举时,选出了他所率领的农民劳动党的约翰生,一脚踢去了援助哈定的候补者,于是看作下届大统领候补者的拉孚烈德的名姓,便忽然载在人口了。而且这还成了日本人也不能以云烟过眼视之的名姓了。
然而,他之为美国政界的人杰,却并非从今日开头的。只要没有一九一二年二月间的罗斯福的变心,他也许就在那年破了威尔逊,当选为大统领了。
是还在继续开着巴黎的平和会议的大正八年五月的初头。当熏风徐来的爽朗的日曜日的午后,我浴着温暖的日影,按着华盛顿市街北首的一所木造楼屋的门铃。门一开,就有热闹的笑声,从森闲的家里面溢出。大门内右边的一室,看去象是食堂,大约从教堂回来的人们,刚刚用过膳。我被引到左手的客厅里,等着。木桌一顶,同是木做的椅子七八把,在多用雅洁的灰黑色屋子中,洋溢着素朴之气。
足音橐橐,主人进来了,是一个矮小的人。我先这样想。接着又觉得:是奈良人形(译者注:傀儡子)似的并不细细斫削的人。肩是方方的,两脚象玩具的兵队一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而在通红的脸上,两眼炯炯地发着光。大概是Pompadour式而向后掠了的头发,都笔直地站着。于是伸出手来,用了粗大的声音道:——
“来得好呀!”
握了的那手,是大而有力的。我想,不错,这人是拉孚烈德了。因为确是和我的豫料相合的人。不见他,便不愿离开美国的我,单是一握手,就觉得很喜欢。
当刚刚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便已非同小可了。因为回答我的询问,他便先讲起正在美国西北部增长势力的Non-partisan league(非钩党同盟)的事来。由那会员所推选,将出席于明年的大统领选举场里的他,于是又将美国农民的窘况和资本家的暴状,讲得滔滔不绝,终于说到农民党成立的情形。正在火一般激昂着开谈的时候,不料他忽然抓住我的左肩,向前就一扯,猝不及防的我,便几乎滑下椅子来。我赶紧两脚用劲一撑,这才踏得住。我实在更其惊异于奇特的这老政客的热情了。但他自己,却仿佛全不觉得那些举动似的,立刻又放掉了我的肩膀,去接着讲那Non-partisan league的事。
他后来又讲到那开山祖师乔治罗夫泰斯(George Loftus)的葬仪。并且将他那时在葬仪的追悼演说上所讲的话,喊了起来:——
“他虽死,记得穷人的他之志是不死的!”
即刻又抓住我的右足,用力的一拉。因为先前的意外拳脚,我这边原也一向小心戒备着了的,待之久矣,就一面用两手紧紧地捏住椅子的靠手,对付过去了。
他摇动着头发谈天,斗志满身;原来,当欧洲战争中,高唱平和论,虽身命垂危,而毫不介意的热情就在此。
惟有广大的米希锡比的平野,会生出这样的强烈的情热的男子来。而会见这样的人,乃是旅人的时而享受的幸福。
约一点钟,兴辞出门的时候,我的两颊热得如火。自有生以来,这才访了所谓快男子的人物了。
九 新渡户先生上
“喂喂,那可有了出色的事情了呵!”前田多门君在门外大声嚷着,进来了。
正是大学的学年考试才完,还未想定往那里去过夏的时候,我就随便住在下二番町的义兄家里的书生房中。是梅雨忽下忽晴的时光,度着颇为懒散的生活。
又是前田的照例的吓人罢了。我估计着,故意装作坦然模样,头也不回。于是他慌忙脱去屐子,走了上来,显出报告一大事件似的脸相,说道:——
“明天晚上,新渡户先生那里,叫我们两个吃夜饭去。”
我想,这诚然是大事件了。据说,还是因为前田自以为脚力健,摇摇摆摆在东京的街上走,不知在那里遇见了先生,就叫他和鹤见两个人来吃夜饭。他于是穿了朴齿(译者注:厚的屐齿)的晴天屐子飞奔,来到我这里的。先前当作胡闹,盘着两臂,立了听着的我,后来也渐渐觉得这是并非寻常的事件了。
这是明治四十年(一九〇七)之夏,新渡户博士从京都到东京,来做第一高等学校校长的第一年。那时曾做东京的学生的人们,现在也还分明记得的罢。当那时候,在思想方面,感到落寞而不知所向的东都的学生们,对于初在教育会的中心出现的新渡户博士,是怎样地抱了纯真的憧憬之情的呢?这是,就如黎明之际,朝日初升一般的辉煌。我们感到,似乎世上同时光明了。先生站在第一高等学校的讲堂上,试行新的讲论时,许多学生,都在年青的胸中,觉得血潮的怒吼。我们感到,这似乎就是我们所寻求多日,而未能寻到的新的生命的奔腾。当一种热情的高涨的瞬间,竟连将先生当作神看的人们也还有。先生是全然风靡了当时大部分的青年了的。对于先生的演说,是跟着听。三五人一聚集,便将那感兴,一直谈论到深更。这是踊跃于青年们的心中的,人格憧憬的情绪。
因为是到这先生的地方去吃饭,所以自然是大事件。我们就大家商量起来。从小生长在东京的前田,很通世故,想出好方法来了。先将服装议决为制服。
忽然,一种想头,电光似的透过了我的脑中。
“那个,先生的夫人,是西洋人呀。”我说。
“所以呵,所以不得了呵。”前田认真地说。“总之,从此还有一天半,如果不再练习会话……。”
于是两人挤尽了所有的聪明。但在一天半之中,英语的会话也不象有进步。
“你不是教会学校出身的么?”我有些凄凉,便这样诘问前田。因为我想,他是筑地的立教中学出身,所以比起冈山中学出身的我来,应该好得远。
“但是,你不是自负着,在英国法律科,听过夏目先生的讲的么?”他就给一个回敬。在第一高等学校,前田是德国法律科。
“嗡,那是英文学呵。”我回答说。这意思,犹言英文学是和会话之类全然不同的高尚的东西。
“总而言之,如果师母来讲话,我们只要回答yes,certainly,那就可以了罢。”停了一会,他说。
但是,当最初相见,我们要说自己的名姓的时候,是应该说I am……的呢,还是说my name is……呢,却终于没有把握。然而即使两个人搬出无论多少的空的聪明来,一加一还是成不了八或十。这样子,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将先生搁起,我们的头里都塞满了对付师母问题了。于是睡了一觉,就到第二天的晚上。
十 新渡户先生下
早晨下起的雨,到傍晚停止了。是闷热的天气。我们俩身穿打皱的制服,脚登泥污的皮鞋,在小石川高台的先生的宅门口出现了。那是现在是已经拆掉了的旧房子,昏暗的宅门里的左手,有大约十张席子大小的一间日本风的洋房。这就是客厅。以为师母大约就是住在那里面的,我们都吃了一吓。
使女引路,走进里面去,却是先生之外,只还有一个年青的绅士。总算先是放了心。一站定,先生便坦率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来得好。多么热呀。”他说,“我来介绍罢,这一位,是这回刚从亚美利加回来的有岛武郎君。”
说着,也将我们介绍过。阿阿,这就是有岛君么,我心里想着,细细地看他。
先生将这以前的札幌农学校的教授时代的事,谈了好几回。每一回,总是“有岛,有岛”的,用了对自己的孩子一般的亲密谈着话。我们也就不知不觉地,以对于兄弟似的亲密,记得了这人的名字了。
有岛君穿着黑黑的洋服。泼剌的红脸,头发和胡须的黑,很惹人眼睛。我觉得他微微瘦小点。
这一晚的各样谈话中,惟独有岛君的这一段话,还深深地留在我脑里:——
“这样,先生,我就在那街……(是我所不知道的街名,听不清),我会见了真是所谓‘自然之儿’那样的孩子。那就是我寄寓着的家里的孩子,还只八岁,非常喜欢动物的,整天都和小鸟之类玩着的。但是,有一天,一匹小鸟死掉了。于是这孩子就掘了一个洞,埋下那鸟儿去,上面放了花。这样,就将这鸟儿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又和别的小鸟玩着了。那样子,实在见得是很自然,象和自然同化着似的。”
我一面听着这些话,一面想,为什么这事情就有那么有趣呢?我又想,为什么有岛君那么有趣地,讲着这事的呢?此后也常想问问有岛君,但一见面便忘却,终于没有问算完结了。然而总觉得有岛君之为人,仿佛于此就可见,后来我时时记得起来。
门外渐渐暗下来了。一看,微微斜下的院子的那边,有一株老梅树。大约是先生的亲眷罢,有两个年青女人在那树的地方谈天。这在夕阳中,还隐约可见。
使女来请吃饭,先生在前,四个人都出了这屋子。似乎记得是顺着旧的廊下,我们走到里面的食堂。我们又在戒备着了的太太,还是连影子也不见。
吃着蒸鳗,先生讲了许多话。对于先生,是尊敬透顶的;有岛君又是刚从外国回来,看去未免有些怕,前田和我,便都不大敢开口,只是谨慎地倾听着。
饭后,又大谈了一通札幌的事和亚美利加的事。听说有岛君是要往札幌农学校去做先生的。显着满是希望的脸色,他也讲了各样的话。现在想起来,那实在是年青气锐的有岛武郎君了。先生呢,是满足地看着多年培养出来的淘气儿郎的发达。
充满着两颊发烧那样的感激,我们走出了先生的宅门。于是踏着濡湿的砂砾,向大门那面走。
“好极了!”一到门外的暗中,我们俩不约而同的说。
什么好极了呢,感激着什么呢,这倘不是二十一二岁的青年,是不能知道的。是我们的胸里,正充满着“往访的心”的。
将这一篇,送给正在日内瓦办事的前田多门君。
一
我们现今是坐在旋风中。以非常的速率进行的风,向了几十百不同的方向奔腾着。一切个人,都在这风压里飘荡。这是洋溢于全世界的思想底混乱的大暴风雨。
欧洲战争,将从来的传统底精神的锚切断了。无论怎样宽心的人,也不能抱着照旧的思想,安心度日的时代,已经来到了。只要物价腾贵这一个原因,就足够动摇全世界民众的生活。永久地系着民心,直到现在的思想、制度、习惯,都要失掉它的后光了。
这样的思想底混乱,却也非从今开始的。就散见于从来的历史里。而我们的祖先,就都是在这样的试练上及了第的。没有惟独我们,却偏是受不住的道理。
这所谓混乱者,用别的话来说,是“指导原理的丧失”;要再讲得平易些,那就是说,没有了指导者了。也就是,无论谁的思想,都不足以风动全国民,无论谁的地位,都不能博得全民众的信仰了。
人类的集团生活,是常在寻求指导者的。这并不限于人类,是一切生物所共有的强有力的本能。我们在飞翔空中的鸣雁里见到,在徜徉牧场上的牛群里见到。尤其是在人类生活上,我们一向就用惯了各种的名称,来称这指导者。有时当作半神半人的帝王,有时当作神的代理的僧侣,有时当作民众的偶象的英雄底政治家,有时当作代表民众的思想的大诗人,有时又当作保护民众的国土和生命财产的强有力的大将军。而我们的祖先,就凭着对于这指导者的无反省的信赖,放心而耕田,织衣,摇船过活,这是非常安心的太平的时代。
然而,和民众各个人的自我的发达一同,我们就渐不能象先前那样,简单地承认别人的思想和地位了。尤其是,教育的发达和个人自由的进展,是减小了人和人的区别的。于是到了看见下属对主人下跪的旧戏,也要气忿的时代了。今日对于我们的指导者,倘不是那人的思想里,有着使我们以为实在不错的东西的人,是不中用了。到了在这令人以为实在不错了的“领会”之后,这才施行政治的时代了。
然而欧洲大战的暴风雨,又破坏了这“领会政治”的基调。先前觉得实在不错的事,已经不能以为不错了。“爱国,是人间第一紧要事。你们为了国,执剑而战呀!”欧洲的政治家们如此疾呼。觉得实在不错,许多民众便上战场去战斗。“这一战若胜,便得到永久的平和了!”政治家们如此绝叫,觉得实在不错,一百三十万个法国的青年,便死在炮弹之下了。于是订立了维尔赛的平和条约。这全不是什么永久的平和。不过是人类为了下次的战争,另穿一副武装。这是蠢到几乎无话可说的事。于是,当大家觉得政治家所说的事,都是说谎的时候,“领会政治”的基调,便从民众的心里消失了。而站在“领会政治”的基调之上的指导者阶级,便也将那地位丧失了。到处寻觅,都寻不出足以替代的新的光。而替代“领会政治”的“暴力政治”,便在各处抬头了。这不过是往昔每当民众失了指导原理的时候,也曾屡次玩过了的丑角戏。暴力者,是只要民众的眼一醒,立刻消得无踪无影的雪罗汉一样的东西。
但现代的指导者的丧失,我们却不能如嗤笑暴力政治之愚一般,轻易放过的事象。我们究竟是需要指导者呢,还是不要呢?又,所谓指导者,是指怎样的人呢?凡这些,都有仔细地加以检讨的必要的。
二
凡生物,取了集团底行动的时候,其中必有指导者。那指导者,有时是永续底的。牛和马的群中的指导者,本能底地,就有着指导的精神。此外的牛和马,则永是服从着这一头的指导。非到有比这一头指导者更强的指导者出,争斗而夺了他的地位,则这一头指导者,是总作为几十头的指挥者,生活下去的。别的几十头,都唯唯诺诺地服从它,借此保全着集团生活的统一。
和这相反,如狼群走寻食饵的时候,则每匹每匹,无不强烈地意识着指导底本能。一走到山中道路的歧路之际,一匹要向左,一匹要向右,意见就分开了。这时候,别的狼的心中,便起了应当服从向左的狼,还有向右的狼呢的选择。于是它们从这两匹指导者之中,将那能力——嗅觉、视觉、听觉等——的优等的,认为指导者,跟着向它所指导的方向去。在此时,这狼便占了指导者的地位,统率着一群的狼而前行。
我们人类的指导底地位,那情形未必一定也这样。然而指导底地位所以发生的本源,却也如狼,一定是奉一个对于目的有最优的能力的人,作为指导者,在那目的的存续期间,甘受他的统率了的。但这指导者,利用了自己的出众的地位,久占着这位置;其甚者,且以世袭的形式,将这传给并无什么指导底优越性的子孙了。因此,虽有真的指导者出现,也非用斗争的形式,便不能夺得这指导底地位。这斗争,古代是用了凭武力的战争的形式的,近代是用着凭投票的选举的形式。有时也有更进而并不依靠选举,却只由一般国民对于思想发表的同感,在政府当局者以外,出了事实上的指导者。凡这些,就都是出于营着集团生活的生物的本能的。
三
人类生活的基调,是在协力。我们单用一个人的力量,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一切生活的形相,全仗着和别人的协力而达成。为了协力,则指导和服从的关系就必要了。这所谓指导和服从,并非上下的区别。仅仅不过是目的达成上的便宜。我们往往容易将指导的意义,政治底地来解释;但将在政治以外的部门的指导和服从的关系,正在逐日增大起来的事,倒闲却了。例如,指导和服从的关系之显然着,殆无过于美术、文艺、工艺这些方面。画家的天才,对于社会所有的指导底地位,是颇为自然,毫无上下的关系的。而善于营造美好的房屋的木匠,也分明是这一部门的伟大的指导者。
所以指导者的存在,是人类生活的必需不可缺事。倘没有他,我们是不能营日常生活的。一经发见了这指导者,便服从他,是我们的重要的生活条件。
四
然则我们怎样发见指导者呢,这是相随而起的重要的问题。但为了发见指导者这一件事,我们还应该先将所谓指导者的职能,加以检讨。
我想,向来的指导者的意义,和现代生活背驰起来了的事,是指导者丧失的一个原因。为什么呢,古代的幼稚的社会里,所谓指导者,就只有一个人。就是称为帝王呀,大将军呀,大政治家呀那样的人,就只一个,指挥着,统率着一切方面的事象。甚至于还照了帝王的趣味,连那一时代的音乐、美术、文学、诗歌、都受支配。象这等,从现代人看来,是可笑的没道理;但是服从着了的。换句话说,便是那时的意思,以为指导者的职能,是具有包举人类生活一切部门的指导权。
然而和人类的发达一同,行了指导者的分科了。政治底指导者单是政治,军事底指导者单是军事,教育底指导者单是教育,那指导的职能,逐渐分科起来了。就是,指导者职能的专门化,是人类文化发达的归向了。
于是,我们就有转而检点今日的指导者的内容,究竟是否适合于今日的我们的文化程度的必要了。仰那素有政治底能力的人,为政治底指导者,是合乎道理的。然而因为这,却也将他所作的颇为拙劣低级的诗文,赞美到好象贵重的文献,这又有什么必要呢?诗歌上的指导者,总该另有备具这一种天才的指导者在那里的。我们以一个善于理财的人,当作理财方面的指导者,那是好事情。但为什么,又必须承认他的低级的伦理观念,作为一国的国民思想的标准呢?关于伦理观念,总该会有特具天禀的思索力的天才,另外存在着的。
关于指导者的观念,我们不抱着时代错误底思想么?在现今的进步的时代,我们所可容认的指导者云者,并非以一个人,来指导统率地上万般的事相的人之谓。这是,明明白白,是分了千百方面的,为着特殊的目的而存在的指导者。
在这意义上,即现代的每一个人,是莫不具有各依天禀,可作别人的指导者的潜在能力的;而在那能力的自觉上,就约定着人类生活的向上和发达。
五
将指导者的意义,定为如此,则指导者的发见,就不很难了。凡有长于一艺一能的人,无不各从其艺能,是指导者。作为人类的别的人们的义务,即在随从这人的天赋的处所。
惟于此有成为最重要的问题者,是那指导底地位的存续期间。
据向来的历史看起来,人类是一旦占得指导底地位,便发生勿使失去的强烈的欲求的。那结果,是这指导者的地位,很容易变成立于自然淘汰的法则之外的特殊的阶级。换了话说,就是指导底地位的职业化。
人类生活的不幸的大半,即起因于这指导底地位的职业化。古代罗马共和国之所以繁荣,是因为所有市民,入则为农,出则为兵,一旦有缓急,便从市民中选出大将,授以指导统率的全权,国难既去,复降之于市民之列,毫不使指导底阶级,至于职业化的缘故。但到罗马共和国的中叶,苏耳拉(Sulla)和玛留斯(Marius)两将出,蓄养私兵,自行独占永续底指导者的地位,削市民的自由,而共和制的基础遂亡,开了国家陵夷之端了。在我国,也是及中世封建的制度成,武门武士,以天下的政柄为私有,而古代日本的盛运扫地,作了文化停顿之俑的。幸借王政维新的大业,摧破了职业底指导阶级,而打开四民自由的境地,才见生动之气,又郁然磅礴于六十余州了。
六
我们转而一考察现代世界上的人心动摇的事相,是在旧的指导者的幻灭,和新的指导者的未到,尤其是,在日本的今日的我们,竟没有能够指导民众思想的归向的天才。也没有能图民众生活的安定的政治底指导者。也没有可作民众文化的中心的艺术家。然而,较这些更是缺憾的,则为在各市村各篱落间的指导者的丧失。而同时,这也是世界共通的病症。
这救济,惟在打破了指导者的阶级化和职业化,自由地行着指导者的自然底选择的时代,才能达成。而且必须大家都知道,这指导者的内容,并非如向来那样包括底,笼统底,而是对于各目的,当各时期,是自然而特殊底的内容。
基尔特社会主义的人们,竭力主张职能的政治。因为他们是连广泛而包举底的政治这件事,也不象先前那样,一般底地,统一底地设想,却以为应该各依部门,来分那代表者的,这是文化发达的径路。英国的文豪威尔士的近著《如神的人们》中说,在乌托邦里,就没有政治那样的东西。这就因为作为职业,来统治别人的事务,是用不着了。因为各个人都依着他时时的必需和能力,自然而且自由地行着政治,所以特地设立一种叫作政治的事情,又设一种叫作政治家的职业的必要,也没有了。这自然只是他所描写的理想乡的梦。但也未始不能设想:一到人文发达的极致,便极其自然而然地,人类都成指导者,也是被指导者,于是也就不再使用这样的名称,自然地转变下去,更革下去了。
然而,纵使还未到那么圆融无碍的时代,至少,我们在现代,也不可不从新想过那指导者的内容,而涵养着对于真实的指导者,则整然从其指导的心境。而且,为了那自然的指导者的出现,我们还应该将不自然的职业底指导者阶级,一扫而去之。全世界共通的烦恼和挣扎就在这里。
(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八日。)
有一天,亚那托尔法兰斯和朋友们静静地谈天:——
“批评家时常说,摩理埃尔(Jean B. P. Molière)的文章是不好的。这是看法的不同。摩理埃尔所措意的处所,不是用眼看的文章而是用耳朵来听的文章,为戏曲作家的他,与其诉于读者的眼,是倒不如诉于来看戏的看客的耳朵的。看客是大意的。要使无论怎样大意的看客也听到,他便反复地说;要使无论怎样怠慢的看客也懂得,他便做得平易。于是文章就冗漫,重复了。然而这一点还不够。又应该想到扮演的伶人。没本领的伶人,一定是用不高明的说白的。于是他就构造了遇到无论怎样没本领的伶人也不要紧的的文章。
“所以,使看客确凿懂得为止,摩理埃尔常将一样的话,反复说到三四回。
“六行或八行的诗的句子里,真的要紧的大概不过两行。其余就只是猫的打呼卢一般的东西。这其间,可以使听众平心静气,等候着要紧的句子的来到。他就是这么做法。”
这文豪的短短的谈话中,含着有志于演说的人所当深味的意义。
文章和演说之不同,就在这里。诉于耳的方法,和诉于目的时候是全然两样的。所谓听众者,凡事都没有读者似的留心。简洁的文字,有着穿透读者的心胸的力量,然而在听众的头里,却毫不相干地过去了。听众者,是从赘辩之中,拾取兴趣和理解的。象日本语似的用着象形文字的国语,演说尤不可简洁高尚,否则,只有辩士自己懂。
法兰斯还进而指出摩理埃尔很注意于音律的事来。既然是为了诉于耳的做戏而作的剧本,则音律比什么都紧要,是不消说得的。
一
雄辩的大部分,是那音调和音律。有好声音,能用悦耳的音律的人,一定能夺去在他面前的听众的魂灵。凡是古来的雄辩家列传中的人物,都是银一般声音的所有者,而又极用意于音乐底的旋律的。因此,在今日试读古代的著名演说的记录,常常觉得诧异,不知道如此平凡的思想和文章,当时何以会感动人们到那么样。这是,因为,雄辩者,和雕刻是两样的,是属于不能保存至百年之后的种类的。
二
因此,所谓真正的雄辩家,我以为世间盖不易有。人格之力,思想之深以外,还必须具备那样的声音和乐耳。我时常听人说,要学演说,可以到说书的那里练声音去。但这一说是难于赞成的。从说书和谣曲上练出来的有一种习气的声音,决不是悦耳的声音。况且在这些职业的声音和背后的联想,也毁损这应该神圣的纯真的雄辩的权威。真的雄辩家,一定也如真的诗人一样,是生成的。纵令约翰勃赉德(John Bright)是怎样伟大的人物罢,但他倘没有天生的银一般澄澈的声音,则他可能将那一半的感动,给与那时的英国人呢,是很可疑的。
三
所以,所谓文章家和所谓雄辩家,是否一个人可以兼做的呢,倒很是疑问。诉于耳的人,易为音律所拘,诉于目者,又易偏于思想。假使有对于文辩二事,无不兼长者,则他一定是有着将这二事,全然区别开来,各各使用的特别能力的天才。
(一九二四年六月三日。)
一
波士顿的学者勃洛克亚丹的名著《摩那调舍支州的解放》的再版,隔了四十年之久,重行出世的时候,有一个批评家评论这本书,以为勃洛克亚丹是悲观主义者(Pessimist)。还说,在世上,真的所谓悲观主义者这一类人,实在很少有,所有的大概是居中的乐天家。要成为真的悲观主义者,是须有与众不同的勇气的。我想:这是至言。
凡悲观主义者,并不一定便是怀疑主义者。但这两者几乎是比邻的兄弟,倒是确凿的。而且要成为这彻底的Sketch-book(小品集子) [本篇中的这一个词,是“Skeptic(怀疑主义者)”的误译(见鲁迅一九二八年七月十七日致友人信)。——编者] ,也一样地很要些与众不同的智能和勇气。
二
有一天,约翰穆来去访格兰斯敦的隐居了。这是格兰斯敦从政界脱身,静待着逐渐近来的死的时候。穆来走进他的屋子里去,格兰斯敦正在看穆来的名著《迪兑罗》。他拿起这书来,说:——
“便是现在,你也还和做这本书的时候一样意见么?”
穆来默着点点头。
格兰斯敦放下那书,说道:——
“可惜。”
只是这样,他们两人便谈论别的事了。从热心的基督教徒的格兰斯敦看来,他对于几乎是第一挚友的穆来卿,至今还依然持续着壮年时代的无神论,并且赞叹着也是无神论者的迪兑罗的事,要很以为可惜,而且觉得凄凉,是不为无理的。
这故事,是穆来到了八十二岁,自己也已经引退的时候,对着去访他的朋友说的。在纠结在这英国的两个伟人的插话之中,含着我们寻味不尽的甚深的意义。
他们俩都是自由主义的战士;他们俩都是将伟大的足迹留在文化人类史上而后死去的人。而一个是以虔敬的有神论者终身,一个却毕生是良心锐敏的无神论者。现在是两个都不是这世上的人了;严饰过维多利亚女王的治世的两个天才,都已经不活在这世上了。
这样子,在隔海几千里外的异地,静想着这两个英国人的事,便会有很深的感慨,涌上心头来。
究竟,所谓Sketch—book者,是什么呢?
三
亚那托尔法兰斯的家里,聚集着两三个好朋友。这是他正在踌蹰着《约翰达克传》应否付印的时分。有一个忽然说了:——
“反对者说,你似的Sketch—book,是没有触着这样的神圣的肖像的权利的。这话还仿佛就在耳朵边。”
于是先前安静地谈讲着的法兰斯便蓦地厉声大嚷起来:——
“说是Sketch—book!说是Sketch—book!是罢。他们是就叫我Sketch—book的罢。他们以为这是最大的侮辱罢。但是,在我,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称赞了。
“Sketch—book么?法国思想界的巨人,不都是Sketch—book么;拉勃来(Rabelais)、蒙丁(Montaigne)、摩理埃尔、服尔德、卢南(Renan),就都是的。我们这民族中的最高的哲人,都是Sketch—book啊。我战栗着,崇拜着,以门弟子自居而尊崇着的这些人们,就都是Sketch—book啊。
“所谓怀疑主义者,究竟是什么呢?世间的那些东西,竟以为和‘否定’和‘无力’是同一的名词。
“然而,我们国民中的大怀疑主义者,有时岂不是最肯定底,而且常常是最勇敢的人么?
“他们是将‘否定说’否定了的,他们是攻击了束缚着人们的‘知’和‘意’的一切的。他们是和那使人愚昧的无智,压抑人们的癖见,对人专制的不恕,凌虐人们的惨酷,杀戮人们的憎恶,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战斗的。”
年老的文豪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了,他的脸紧张起来,而且颤动着。他接续着说:——
“世人称这些人们为无信仰之徒。但是,当说出这样的话之前,我们应该研究的,是轻率地信仰的事,是否便是道德;还有,对于毫无可信之理的事,加以怀疑,岂不是在真的意义上的‘强’。”
在这一世的文豪的片言之中,我们就窥见超越的人的内心的秘密。
怀疑,就是吃苦;是要有非常强固的意志和刀锋一般锐利的思索力的。一切智识,都在疑惑之上建设起来。凡是永久的人类文化的建设者们,个个都从苦痛的怀疑的受难出发,也是不得已的运命罢。
我们孱弱者,智力不足者,是大抵为周围的大势所推荡,在便宜的信仰里,半吞半吐的理解里,寻求着姑息的安心。
谁能指穆来的纯真为无信仰之徒呢?谁又竟能称法兰斯的透彻为怀疑之人呢?这两个天才,是不相信旧来的传统和形式,悟入了新的人生的深的底里的。但是,他们是在自己一人的路上走去了。所以,许多结着党的世人,便称他们为不信之人。如果这样子,那么,谁敢保证,无信仰之人却是信仰之人,而世上所谓信仰之人,却反而是无信仰之人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三十日。)
世间忙碌起来,所谓闲谈者,就要逐渐消灭下去么,那是决不然的。倒是越忙碌,我们却越要寻求有趣的闲谈。那证据,是凡有闲谈的名人,大抵是忙碌的人,或者经过了忙碌的生活的人。
听说,在西洋,谈天的洗炼,是起于巴黎的客厅的。人说,法兰西人为了交换有趣的谈话而访问人,英吉利人为了办事而访问人。巴黎的马丹阿培尔农的客厅,至今还是脍炙人口。这是有名的文人政客,聚在夫人的客厅里,大家倾其才藻,谈着闲天的。
在这样的闲谈里受了洗炼,所以法兰西语的纯粹,更加醇化了罢。
英国政治家的闲谈的记录中,也有一种使人倾慕之处。昨年物故的穆来卿,在做格兰斯敦第三次内阁的爱尔兰事务大臣,住在达勃林的时候,同事的亚斯圭斯,文人的来雅尔,来访问他。就在凤凰公园左近的官舍中,一直闲谈到深夜。其时是初秋,夜暗中微风拂拂之际罢。忽然,亚斯圭斯从嘴上取去雪茄烟,问道:——
“假如现在骤然要被流放到无人岛里去了,而只准有一个人,带一部或一作家的全集,那么,你带谁的书去呢?”
大家便举出样样的作家的名字来。亚斯圭斯却道:——
“我是带了巴尔札克(Balzac)的传记去。”
于是谈到巴尔札克的天才的多方面。穆来说,真的天才,倘做了伦敦的流行儿,便不中用了。于是还谈到无论是迭仪生,是渥特渥思,都离开了世间过活。裴伦(G. Byron)却相反,身虽在流窜的境地中,而心则常在伦敦的社交界,因此将作品的价值下降了。蔼里渥德(George Eliot)是每星期只见客一次的等等。
这时候,是穆来为了爱尔兰问题,正在困苦中的时候。他和这些远远地从伦敦来访问的友人食前食后闲谈之后,仿佛是得了无限的慰藉似的。
在十月二十五日的日记上,他这样写着:——
“晚餐前后约一小时,亚斯圭斯、来雅尔和自己,作极其愉快的闲谈。亚斯圭斯后来对吾妻说,从来没有那么愉快的谈天过。那时我们谈到穆勒和斯宾塞,还大家讲些回忆和轶话。谈话从我的心里流水似的涌出。一月以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气氛。而且因为晚餐,去换衣服的时候,忽然在自己的胸中,泛出了这些友而兼师的先导者的清白的人们的事,顷日来的政治上的重荷,便一时从肩上脱然滑下了。”
这一句,可谓简而道破了闲谈的价值。
没有闲谈的世间,是难住的世间;不知闲谈之可贵的社会,是局促的社会。而不知道尊重闲谈的妙手的国民,是不在文化发达的路上的国民。
(一九二四年六月三十日。)
对于人类社会的生活,要求平等的运动,是起源颇早的。即使不能一切平等,至少,单是我们的发挥能力的机会,愿得均等的希望,怀抱着的却很多。这更加上一层限制,是希求仅于我们在或一方面的活动,借了对于一切能力的公平的批判,得到评价。
我们是将文笔的世界,当作这样机会均等的社会的。我们是以为如沙士比亚,如巢林子,都和门第阅历无关,只仗了他的思想和文章,遗不朽的声价于文化史上的。然而,如果仔细地一检点,真是这样的么?假使沙士比亚所作的戏曲里,表现着可使那时的英国王朝颠覆的思想,可能够留存到今日不能?假使巢林子的文章,是否认当时的支配阶级德川氏的政治思想的,果能够印刷出来么?要而言之,文学者的声名,也不能和其社会的政治问题全无关系的。
据亚那托尔法兰斯所指摘,则如法兰西的文学者思想家视为最上的名誉的法国学士院的会员选定,乃全由政治底情实,和作品的价值无关。他更进而举出例来,以见历来之所谓文豪,几乎都借了政治的背景,以造成他的声价。他叫道:——
“朋友,从实招来罢,将那文学底声名,和作品的价值几乎无关的事。”
而他的列坐的朋友道:——
“这错处,是在法国学士院和恶政结了恶因缘。”
他就厉声说:——
“那么,请教你,恶政和善政的区别是怎样的?我想着。岂不是善政者,是同党的政治,恶政者,是敌党的政治么?”
一语道破,可谓讽刺彻骨了。我希望日本的善政论者们,玩味这文字的意味。
(一九二四年七月三日。)
一
幽默(humor)在政治上的地位,——将有如这样的题目,我久已就想研究它一番。幽默者,正如在文学上占着重要的地位一般,在政治上,也做着颇要紧的脚色的事,就可以看见。有幽默的政治家和没有幽默的政治家之间,那生前不消说,便在死后,我以为也似乎很有不同的。英国的格兰斯敦这人,自然是伟人无疑,但我总不觉得可亲近。这理由,长久没有明白。在往轻井泽的汽车中,遇到一个英国女人的时候,那女人突然说:——
“格兰斯敦是不懂得幽默的人。”
我就恍然象眼睛上落了鳞片似的。自己觉得,从年青时候以来,对于格兰斯敦不感到亲昵,而于林肯却感到亲昵者,原来就为此。对于克林威尔这人,不知怎的,我也不喜欢。这大概也就因为他是不懂得幽默的人的缘故罢。
二
缺少幽默者,至少,是这人对于人生的一方面——对于重要的一方面——全不懂得的证据。这和所谓什么有人味呀,有情呀之类不同;而关系于更其本质底的人的性格。
嘉勒尔说过:不会真笑的人,不是好人。但是,笑和幽默,是各别的。
倘问:那么,幽默是什么呢?我可也有些难于回答。使心理学家说起来,该有相当的解释罢;在哲学家,在文学家,也该都有一番解释。然而似乎也无须下这么麻烦的定义,一下定义,便会成为毫不为奇的事的罢。
倘问:幽默者,日本话是甚么?那可也为难。说是滑稽呢,太下品;说是发笑罢,流于轻薄;若说是谐谑,又太板。这些文字,大约各在封建时代成了带着别的联想的文字,所以显不出真的意思来了。于是我们在暂时之间,不得已,就索性用着外国话的罢。
三
倘说,那么,幽默是怎么一回事呢?要举例,是容易的。不过以幽默而论,那一个是上等,却因着各人的鉴赏而不同,所以在幽默,因此也就有了种种的阶级和种类了。
熊本地方的传说里,有着不肯认错的人的例子。那是两个男人,指着一株大树,说道那究竟是甚么树呢,争论着。这一个说,那是槲树;那一个便说,不,那是榎树,不肯服。这个说,但是,那树上不是现生着槲树子么?那对手却道:——
“不。即使生着槲树子,树还是榎树。”
我以为在这“即使生着槲树子,树还是榎树”的一句里,是很有幽默的。遇见这一流人的时候,我们的一伙便常常说:“那人是即使生着槲树子,树还是榎树呵。”
这话,是从友人岩本裕吉君那里听来的。在一个集会上,讲起这事,柳田国男君也在座,便说,还有和这异曲同工的呢。那讲出来的,是:——
“即使爬着,也是黑豆。”
也是两个人争论着:掉在那里的,是黑豆。不,是黑的虫。正在争持不下的时候,那黑东西,蠕蠕地爬动起来了。于是一个说,你看,岂不是虫么?那不肯认错的对手却道:——
“不。即使爬着,也是黑豆。”
这一个似乎要比“即使生着槲树子,树还是榎树”高超些。在黑豆蠕蠕地爬着这一点上,是使人发笑的。
四
于是,柳田国男君便进一步,讲了“纳狸于函,纳鲤于笼”的事。这些事都很平常;但惟其平常,愈想却愈可笑。虽是颇通文墨的人,这样的字的错误是常有的。而那人是生着胡子的颇知分别的老人似的人,所以就更发笑。
三河国之南的海边,有一个村;这村里,人家只有两户。有一天,旅客经过这地方,一个老人惘惘然无聊似的坐在石头上。旅客问他在做什么事。老人便答道:
“今天是村子的集会呵。”
这是无须说明的,这村子只有两家,有着到村会的资格的,是只有这老人一个。
然而,这话的发笑,是在“村的集会”这句里,比说“正开着一个人的村会议”更有趣。说到这里,就发生关于幽默的议论了。例如,将这话翻成外国语,还能留下多少发笑的分子。
五
前年,和从英国来的司各得氏夫妇谈起幽默,便听到西洋人所常说的话:在日本人,究竟可有幽默么?我说,有是有的,但不容易翻译。这样说着各样的话的时候,司各得君突然说:
“日本人富于机智(wit),是可以承认的;究竟可富于幽默却是一个疑问。”
于是便成了机智和幽默的区别,究竟如何的问题。经过种种思索之后,他便定义为:——
“机智者,是地方底的,而幽默,则普遍底也。”作为收束了。总而言之,所谓机智者,是只在一国或一地方觉得有趣,倘译作别国的言语,即毫不奇特;而幽默,则无论翻成那一国的话,都是发笑的。
其次,司各得君又说了这样的话:——
“日本人所喜欢的笑话,大抵是我们的所谓沙士比亚时代的笑话。譬如说,一个人滑落在土坑里了,这很可笑。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在不懂日本话的司各得君,自然是无足怪的,但也很有切中的处所。
前年,梅毗博士作为交换教授来到日本的时候,讲演之际,说了种种发笑的话。然而听众并不笑;于是无法可施,说道,“从此不再讲笑话”,悲观了。这并不只是语学程度之不足;是因为日本的听众,对于幽默没有美国听众那样的敏感。例如,倘将先前所说的“即使爬着,也是黑豆”那样的话,用在演说里,千人的听众中,怕只有两三人会笑罢。
六
说话稍稍进了岔路了,这缺少幽默的事,我以为也是日本人被外国人所误解的一个原因。支那人是被称为有幽默的。这就是说,还是支那人有人味。然而,这也并非日本人生来就缺少幽默,从明治到大正的日本人,太忙于生活,没有使日本人固有的幽默显于表面的余地了,我想。
在德川时代的末期那样,平稳的时代,日本特有的幽默曾经很发达,是周知的事实。大概一到王政维新,日清、日俄战争似的窘促的时代,便没有闲空,来赏味这样宽裕的幽默之类了。
七
但是,从一方面想,也可以说,懂得幽默,是由于深的修养而来的。这是因为倘若目不转睛地正视着人生的诸相,我们便觉得倘没有幽默,即被赶到仿佛不能生活的苦楚的感觉里去。悲哀的人,是大抵喜欢幽默的。这是寂寞的内心的安全瓣。
以历史上的人物而论,林肯是极其寂寞的人。他对于人生,正视了,凝视了,而且为寂寞不堪之感所充满了。不必读他的传记,只要注视他的肖像,便可见这自然人的心中,充满着寂寞。而他,是爱幽默的。
他的逸事中,充满着发笑的话。他的演说,他的书信中,也有笑话散在。寂寞的他,不笑,是苦得无法可想了。
先几时死掉的威尔逊氏,也是喜欢幽默的人。这也象林肯一般,似乎是想要逃避那寂寥之感的安全瓣。新渡户稻造先生也喜欢幽默,据我想,那原因也就从同一的处所涌出来的。
现今英国的劳动党内阁的首相麦唐纳氏,也是富于幽默的人。那心情,也还是体验了人生的悲哀的他,要作为多泪的内心的安全瓣,所以便不识不知,爱上了幽默,修练着幽默的罢。
泪和笑只隔一张纸。恐怕只有尝过了泪的深味的人,这才懂得人生的笑的心情。
八
然而在这样幽默癖之中,有一种不可疏忽的危险。
幽默者,和十八岁的姑娘看见筷子跌倒,便笑成一团的不同。那可笑味,是从理智底的事发生的。较之鼻尖上沾着墨,所以可笑之类,应该有更其洗炼的可笑味。
幽默既然是诉于我们的理性的可笑味,则在那可笑味所由来之处,必有理由在。那是大抵从“理性底倒错感”而生的。
在或一种非论理底的事象中,我们之所以觉到幽默,就在于没有幽默的人要怒的事,而我们倒反笑。有时候,我们对于人生的悲哀,也用了笑来代哭。还有,也或以笑代怒,以笑代妒。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倒错感。
但是,故意地笑,并不是幽默,只在真可笑的时候,才是幽默。
在这里,我所视为危险者,就是幽默的本性,和冷嘲(cynic)只隔一张纸。幽默常常容易变成冷嘲,就因为这缘故。
从全无幽默的人看来,毫不可笑的事,却被大张着嘴笑,不能不有些吃惊,然而那幽默一转而落到冷嘲的时候,对手便红了脸发怒。
睁开了心眼,正视起来,则我们所住的世界,乃是不能住的悲惨的世界。倘若二六时中,都意识着这悲惨,我们便到底不能生活了。于是我们就寻出了一条活路,而以笑了之。这心中一点的余裕,变愤为笑,化泪为笑,所以,从以这余裕为轻薄的人看来,如幽默者,是不认真,在人生是不应该有的。但是从真爱幽默的人们看来,则倘无幽默,这世间便是只好愤死的不合理的悲惨的世界。所以虽无幽默,也能生活的人,倒并非认真的人,而是还没有真觉到人生的悲哀的老实人,或者是虽然知道,却故作不知的伪善者。
然而,因为幽默是从悲哀而生的“理性底逃避”的结果,所以这常使人更进而冷嘲人间。对于一切气愤的事,并不直率地发怒,却变成衔着香烟,只有嘲笑,是很容易的。约翰穆勒的话里,曾有“专制政治使人们变成冷嘲”的句子。这是因为在专制治下的时候,直率的敏感的人们,大概是愤怒着,活不下去的。于是直率的人,便成为殉教者而被杀害了。不直率的人,就玩弄人生,避在幽默中,冷冷地笑着过活。
所以幽默是如火,如水,用得适当,可以使人生丰饶,使世界幸福,但倘一过度,便要焚屋,灭身,妨害社会的前进的。
九
使幽默不堕于冷嘲,那最大的因子,是在纯真的同情罢。同情是一切事情的础石。法兰斯曾说,天才的础石是同情;托尔斯泰也以同情为真的天才的要件。
幽默不怕多,只怕同情少。以人生为儿戏,笑着过日子的,是冷嘲。深味着人生的尊贵,不失却深的人类爱的心情,而笑着的,是幽默罢。
那么,就不得不说,幽默者,作为人类发达的一个助因,是可以尊重的心的动作。
古罗马的诗圣呵累条斯曾经讴歌道:——
“含笑谈真理,又有何妨呢?”
可以说,靠着嫣然的笑的美德,在我们萧条的人生上,这才也有一点温情流露出来。
(一九二四年七月三日。)
将humor这字,音译为“幽默”,是语堂开首的。因为那两字似乎含有意义,容易被误解为“静默”、“幽静”等,所以我不大赞成,一向没有沿用。但想了几回,终于也想不出别的什么适当的字来,便还是用现成的完事。
一九二六,一二,七。译者识于厦门。
一
我想要研究自由主义,已经是很久的事了。还在做中学的二年生之际,曾经读了约翰勃赉德的传记,非常感动。现在想起来,也许那时虽然隐约,却已萌芽了对于自由主义的尊敬和爱着之情的罢。这以后,接着读了格兰斯敦的传记和威廉毕德的传记,也觉感奋,大约还是汲了同一的流。但从那时所读的科布登的传记,却不大受影响。这或者是作者的文章也有工拙的。
然而很奇怪的,是这一个崇拜着自由主义政治家的少年,同时见了和这反对的迪式来黎的传记,也还是十分佩服。这是中学一年之际,读了尾崎行雄氏的《迪式来黎传》,感动了;后来在三年生的时候,又见了谁的《迪式来黎传》,佩服了。这两种思想,并不矛盾地存在自己的胸中。而且奇怪,至今也还并存着。只是在今日,分明地意识着两者的区别,而立在批判底的见地上的不同,那自然是有的。
此后,日俄战役那时,因为在第一高等学校,势必至于倾向了帝国主义底的思想。然而还是往图书馆,读着穆来的《格兰斯敦传》之类的。大学时代,则在听新渡户先生的殖民政策的讲义,便很被引到帝国主义那面去。关于内政,新渡户先生虽然是民治主义的提倡者,但因为身当殖民政策的实际这关系上,故于帝国底对外发展,也颇有同情。因此我们对于这事也就容易怀着兴味了。
二
但到出了大学的翌年,我便随着新渡户先生往美国去。这时候,是大统领改选的前年,本来喜欢政治的我,就一意用功于大统领选举。这用功的目标,是威尔逊氏。我是无端赞同着威尔逊了的,现在想起来,这是中学二年时候的勃赉德和格兰斯敦的崇拜热的复发。要之,也就是对于自由主义的政治家的共鸣。
渐渐深入了威尔逊的研究之间,我就和自由主义的研究相遇了。于是就搜集自由主义的文献;一九一三年从公署派赴欧洲的时候,在伦敦的书店里,随手买了些题作自由主义的书。然而也并不专一于自由主义,这证据,是那时我还勤快地搜集着丸善书店所运来的关于帝国主义的书籍的。是因为决定了研究政治学这一个题目的关系上,不偏不倚地搜集着的。
三
然而从欧洲战争的末期起,直到平和条约的前后,旅行于欧、美者约三年,这其间,我的脑里便发生了分明的意识了。这就是,我觉得亡德国者,并不是军国主义者,而是自由主义的缺如;俄国的跑向社会革命的极端,也就为了自由主义的不存在。尤其是当欧洲战后的各国,内部渐苦于极端的武断专制派和极端的社会革命派的争斗的时候,就使我更其切实地觉得,将这两极端的思想,加以中和的自由主义的思想之重要了。当那时,社会主义的思想正风靡了欧洲的天地,英国向来的自由党之类,就如见得白昼提灯一般愚蠢;而我当那时候,却觉得自由主义这面的思想,是比社会主义更进一步的。至少,那时欧洲的人们的社会主义的想法,是要碰壁的罢。然而自由主义的思想这一面,其间却含着不断地更新,不断地进步的要紧的萌芽,所以我想,大概是不至于碰壁。
四
于是我回到日本来,在三年的久别之后,见了日本。这可真是骇人的杂乱的世界呵。非常之旧的东西和非常之新的东西,比邻居住着。就在思想善导主义这一种意见所在的旁边,Syndicalism(产业革命主义)的思想也在扬威耀武。而在思想不同的人们之间,所大家欠缺的,是宽容和公平。都是要将和自己不同的思想和团体的人们,打得脑壳粉碎的性急的不宽容的精神。住在美国,笑了美国人的不宽容的我,一归祖国,也为一样的褊狭和不宽容所惊骇了。而且明了地意识到,为日本,最是紧要的东西,乃是真实的自由主义了。
五
但是,并非哲学者的我,要想出自由主义的哲学,来呈教于人们之类的事,那自然是办不到的。不过就是来谈谈自由主义底的思想。从中,在我逐渐地意识起来的,是以为与其完成自由主义的哲学,倒不如编纂自由主义的历史,要有效得多。
对于我,奖励了这思想的人,是毕亚特博士。博士给我从纽约寄了一部好装订的穆来卿的全集来。在阅读之间,懂了毕亚特博士的意思了。穆来也因为要阐明自由主义的思想,所以染翰于史论的。尤其是,靠着将法兰西革命前期的思想家的详传,绍介到英国去,他于是催进了英国的自由主义的运动。正如理查格林将自由主义的思想,托之一卷的英国史,以宣布于英国民一样,穆来是挥其巨笔,将法兰西十八世纪启蒙时代的思想家,绍介于英国,以与英国的固陋的旧思想战斗的。穆来之所以被称为约翰穆勒的后继者,大概就是出于这些处所的罢。
我由是便从穆来,来研究十八世纪的法兰西思想,窥见全未知道的新天地了。于是渐觉得在自从少年以来,混沌地存在自己的脑里的思想上,有了一种脉络。这就是,据史论以研究自由主义的事。而这所谓史论,便是从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到十九世纪的英国,二十世纪的美国,这样地循序探索下去,于是在积年的朦胧的意识上,这才总算有了眉目了。
这在我自己,是极其愉快的。然而这又是极费时光的事,却也可以想见。我仿佛觉得现在倘就是这样,走进研究的山奥里去,那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的。所以我想,在还未走入这山中之前,将现在的意见写在纸片上,则即使因为什么事故,中断了这工作,而现在为止的东西,是存留着的。况且即使这在若干年后,终于完成了,而当出山之时,回顾而玩味入山时的思想,也正是愉快的事。
六
第一,现在我所想着的自由主义的定义,是:自由主义者,并非社会主义似的有或种原则的一定的主义。自由主义云者,是居心。有着自由主义底的心的人们的思想和行动,就是自由主义。约翰穆来也论及这,说道:“自由主义者,并非信仰信条,是心的形( mind form)。”(《回想录》第一卷一一七页。)英国的史家勃里斯也说:“自由主义者,并非政策,是心的习惯(mind habit)。”(《英国自由主义小史》第一页。)
这是无论什么人,只要略略研究自由主义的历史,而潜心于其精神者,所一定到达的结论。
那么,自由主义的居心,是以怎样的形式而显现的呢?这是大概一辙的。
勃里斯之所论,以为自由主义云者,乃是将他人看作和自己有同等的价值的一种性情。更进而说道,“凡自由主义者,对于别的人们,常欲给以和自己均等的机会,俾得自己表现及自己发展。”但这是我所难于一定赞成的。象这样,便将自由主义的中心思想,弄成平等主义的思想了。自由一转而成平等,倒是派生底结果,并不是中心思想。
我所指的作为自由主义的居心的最根本的思想,是Personality (人格)的思想。倘没有人格主义的观念,即也没有自由主义的思想。就是,对于在社会里的人们,认知人格,而将这人格的完成,看作人类究竟目的的一种思想。那要点,是社会和人格这两点。
马太亚诺德给文明以定义,以为“文明云者,是社会里的人愈象人样的事”(Mixed Essays序第二页)。这思想的根柢,正和我的自由主义的观念相同。自由主义的思想,是一个社会思想,离了社会是不存在的。也有人讨论人类的绝对的自由的存否,以为倘以绝对的自由给人,社会国家便不成立,所以自由主义是不可的。但这是因为将用自由主义这一句话为社会思想的传统,没有放在眼中,因而发生的误解。我们所常用的自由主义这一句话,并不是那么绝对底的架空的观念,而是一个社会思想。是论着社会人的自由的,倘将社会否定,也就没有自由主义了。
七
所以,自由主义的目的,是在造出最便于这样的人格完成的环境即社会来。
因此,自由主义的运动,即从打破那障碍着个人人格完成的各种境遇开手。或者也可以说,倒是永久地,是那打破的继续底运动。在这一个意义上,自由主义的运动,就往往被看作和进步主义的运动是同一义的。
八
因为自由主义是社会思想,所以虽然提高个人,却并不因此想要否定社会的存在。故在那思想的内容之中,并不含有反社会底的因子。就是,是以个人和社会的有机底关系为前提的。
所以,社会本身的破坏,和自由主义的思想是不相容的。所以,自由主义的运动者,从一方面说,是以个人的完成为目的的运动;从别方面说,也是以社会的完成为目的的运动。不过那社会完成的目的,是在为了个人的完成。
九
因为自由主义的目的,是在和自己的人格完成一同,也是别人的人格完成。所以,自由主义的思想,一定和宽容的思想是表里相关的。不宽容的自由主义,是不能有的。凡有不宽容者,一切都是专制主义的思想。因此,无论为国家的专制,为宗教的专制,为学问的专制,即悉与自由主义的思想背驰。
十
作为在社会上的人格完成的具体的手段,是凡各个人,都应该发挥其天禀的才能,满足其正当的欲求,自由地思想,自由地表现,自由地行动。所以,自由主义的思想,是和 Freedom(自在)的思想平行的。
十一
自由主义的思想,既然是社会思想,所以和纯粹的哲学思想的那个人主义的思想,未必相同。个人主义的思想,是未必豫想着社会的存在的。所以,自由主义的思想,也和别的社会思想一样,并非绝对底的东西。是社会和人们的二元底的相对底思想。
(一九二四年七月四日。)
这虽然只是一篇未定稿,但因为觉得当此书出版之际,倘非不顾草率,姑且记下现在自己所想的自由主义的轮廓来,放在里面,则此书全体的意思,便不贯彻,所以试行写出来了。至于自由主义的研究,我想,姑且缓一点再来写。
一 爱德华七世街上
在巴黎的歌剧馆的大道上,向马特伦寺那一面走几步,右手就有体面的小路。这是爱德华七世街。进去约十来丈,在仿佛觉得左弯的小路上,有较广的袋样的十字路;在那中央,有一个大理石雕成的骑马的像。这就是英国的先王爱德华七世的像。在那像的周围,是环立着清楚的爱德华七世戏园,闲雅的爱德华七世旅馆,精致的爱德华七世店铺等。嚣嚣的大街上的市声,到此都扫去一般消失,终日长是很萧闲。一带的情形,总觉得很可爱,我是常在这大理石像的道上徜徉的。并且仰视着悠然的马上的王者,想着各样的事。
惟有这王者,是英吉利人,而这样地站在巴黎的街上,却毫不破坏和周围的调和的。妥妥帖帖,就是这样融合在腊丁文明的空气里。而且使看见的人毫不觉得他是英国人。悠悠然的跨着马。比起布尔蓬王朝的王来,使人觉得更象巴黎人的王。这是英国外交的活的纪念碑。
有一个冬天的夜里,在伦敦,在著作家密耶海特君的家里,遇见了四五个英国人。大家的谈天,不知不觉间弄到政治上去了。于是一个不胜其感动似的说:——
“爱德华王是伟大的王呀!”
刚在发着正相反的议论的别的客人,也就约定了的一般:——
“的确,是的呵——”
一个做律师的人,便向着我,说道:——
“这种感想,你也许还不能领会的。爱德华七世的人望,那可是非常之大呀。我们想,英国直到现在,未曾有过那么英伟的王。王家的威信达了绝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罢。虽是旧的贵族们,对爱德华王也不敢倔强。在英国,比王家还要古的贵族,是颇为不少的。他们将王家看作新脚色,所以做王也很为难。但惟有爱德华七世的时候,却没有一个来倔强的。而且也不单是贵族阶级,便是中产阶级和劳动者,也一样地敬爱了那个王。
“那是,所作所为,真象个王样子呵。庄严的仪式也行,不装不饰的素朴的模样也行,每个场面,都不矫强,横溢着人间味的。曾经有一件这样的事,——
“有一天,早上很早,我带着孩子在伦敦的街上走。看见前面有一个男人骑了马在前进。是一个很胖的男人,穿着旧式的衣服。那是很随便的样子,生得胖,在上衣和裤子之间,不是露出着小衫么?我想,伦敦现在真也有随随便便,骑着马的汉子呵。便对孩子说:‘喂喂,看罢,可笑的人在走呢。不跑上去看一看那脸么?’我们俩就急忙跑上前,向马上一望,那不就是经心作意的爱德华王么?
“然而一到议会的开会式,却怎样?岂不是中世仪式照样的鹅帽礼装,六匹马拉着金舆,王威俨然,浴着两旁的民众的欢呼,从拔庚干谟宫到议院去的?看见这样,伦敦人便觉得实在戴着一个真象王样的王,从衷心感到荣耀了。然而在访问贫家的时候,他却淡然如水,去得不装不饰。贫民们毫不觉得是王的来访。就只觉得并无隔核,仿佛自己的朋友似的。
“总之,那王是无论做什么,都用了best interest(最上的兴味)的。”
到这里,那位律师先生便说完了。那时候的那英国人的夸耀的脸相,我总在这大理石像之下记起。
二 爱德华七世街下
这为百姓所爱,为贵族所敬的爱德华七世,在欧洲大陆做了些什么呢?我们到处看见伟大的足迹。
他由久居深宫之身,登了王位的时候,英国的国际底地位是怎样的?从维多利亚王朝流衍下来的亲德排法的心情,是英国外交的枢轴。相信素朴的德人,轻视伶俐的法人的空气,是弥漫于英国上下的。在尼罗河上流,英法两军几乎冲突的两年前的发勖达事件的记忆,还鲜明地留在当时的国民的脑里。聪明的法兰西人,憎恶而且嘲笑着鲁钝的英国人。他却在这冷的空气的正中央,计划了公式的巴黎访问。这是九百三年的春天。虽然是爱过太子时代微行而来的他的巴黎,但对于代表英国政府的元首的他,接受与否,却是一个疑问。英国的政治家颇疑虑,以为没有顾忌的巴黎的民众,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然而具有看破人性的天禀之才的他,偏是独排众议,公然以英国王而访巴黎了。深恨英国外交的巴黎人,对于这王,却也并不表示一点反感。临去之际,民众还分明地送以好意的表情。这是踏上了英法亲善的第一步的事件。亲德外交,一转而成亲法政策了。其年十月,英法调解条约就签字;翌年四月,英法协约签字。而这便作了欧洲新外交的础石。他又在欧洲大陆试作平和的巡游,联意大利和俄罗斯,远则与东洋的日本同盟,树立了德国孤立政策。王死后四年,欧洲大战发生的时候,以发勖达几乎冲突的英法两国的兵士,则并肩在莱因河畔作战了。
欧洲战争的功过,只好以俟百年后的史家。但是,独有一事,是确凿的。这便是德国的王,以激怒世界中的人而失社稷,英国的王,则以融和世界的人心而巩固了国家的根基。现在是,就如全世界的定评一样,德国人明白一切事,但于人性,却偏不知道了。而这跨马站在巴黎街上的英国的王,乃独能洞察人性的机微;且又看透了敌手的德国皇帝的性格。他曾对法国的政治家说道:——
“在德意志的我的外甥(指德皇威廉),那是极其胆小的呵。”
果哉,一见军势不利,他的外甥便脱兔一般逃往荷兰了。
他现在也还悠然站在爱德华七世街的中央。我曾绕着他的周围闲步,一面想,为什么在英国,多有这样的人,在德国,却只出些自命不凡的人们呢?
三 凯存街的老屋
去年年底的英国总选举,又归于统一党的大捷了。在新闻电报上看见这报告的时候,我忽然记起远在伦敦凯存街十九号的一所灰色的房屋来。这是先走过国际联盟事务所的开头办公处的玛波罗公的旧邸,向哈特公园再走大约二十丈,就在左手的三层楼的古老的房屋。当街的墙上,挖有红底子的小扁,上面刻着金字道:“培恭斯斐耳特伯殁于此宅,一千八百八十一年四月十九日。”每在前面经过,我便想到和这屋子相关的各种的传闻。要而言之,去年的统一党的胜利,也就是死在这老屋里的天才的余泽。
他的买了这屋,是在第二次内阁终结,从此永远退出政界的翌年。他是以七十五岁的残年,且是病余之身,写了小说“Endymion”,卖得一万镑——日本的十万元,就用这稿费的全部,购致了这房子的。一向清贫的他,除了出售小说之外,实在另外也没有什么买屋的办法了。于是他一面患着气喘和痛风,就在这屋子里静待“死”的到来,一面冷冷地看着格兰斯敦的全盛。
他是生在不很富裕的犹太人家里的长男,到做英国的首相,自然要从最不相干的境涯出发。当十七岁,便去做了律师的学徒的他,有一年,和他的父亲旅行德国,在乘船下莱因河时,忽然想道:“做着律师的学徒之类,是总不会阔气的。”他于是决计走进政界去;但自己想,这第一的必要,是要用钱,于是和朋友合帮,来买卖股票,干干脆脆失败了。这时所得的几万元的债务,就苦恼了他半世。他此后便奋起一大勇猛心,去做小说。有名的“Vivian Grey”就是。这一卷佳作,即在全英国扬起他的文名来。然而那时,他还没有到二十岁。后来他进议院,终成保守党的首领,直到六十三岁,这才做到首相的竭尽轗轲的生涯,和这房屋的直接关系是没有的。只是弱冠二十岁的他,以“Vivian Grey”一卷显名,迨以七十五岁的前宰相,再困于生计,卖去“Endymion”一卷,才能买了这屋的事,是很惹我们的兴味的。较之他的一生的浮沉,则生于富家,受恶斯佛大学的教育,又育成于大政治家丕尔的翼下如格兰斯敦,不能不说是安乐的生涯。所以他虽然做了贵族党的首领,但对于将为后来的政治的枢轴的社会问题,却仍然懂得的。这就显现在他的小说“Sybil”里。在《菲宾协会史》上,辟司(Ed. R. Pease)说,“培恭斯斐耳特卿有对于社会底正义的热情。可惜的是他一做首相,将这忘却了。至于格兰斯敦,则对于在近代底意义上的社会问题,并不懂得。”这或者也因为两人出身不同的缘故罢。
他迁居到这凯存街的屋子里,是千八百八十一年的一月。到三月底,他便躺在最后的床上了,所以实在的居住,只有三个月。他在蔼黎卿的晚餐会的席上,遇见马太亚诺德,说了“在生存中,文章成了古典的唯一的人呀”这警句的,便在这时候。而且,好客的他,在这屋子里也只做了一回客。那时他邀请萨赛兰公夫妻等名流十七人,来赴夜宴,还用照例的辛辣的调子,向着旁边的人道:“原想从伯爵们之中,邀请一位的,但在英国,伯爵该也有一百人以上,却连一个的名姓也记不起来。”
这清贫、辛辣、勇气和文才的一总,是便在这三层楼的老屋里就了长眠的。
然而,在他后面,留下了保守党;留下了大英帝国。大约和毕德和路意乔治一同,他也要作为英国议院政治所生的三天才之一,永远留遗在历史上的罢。但他所救活的保守党,被唤到最后的审判厅去的日子,已经近来了。他的《希比尔》里所未能豫见的劳动党,正成了刻刻生长的第二党,在英国出现。而且在他用了柏林会议的果决和买收苏彝士河的英断所筑成的大英帝国里,不远便有大风雨来到,也说不定的。
四 蒙契且罗的山庄
从沙乐德韦尔起。我们坐着马车,由村路驰向蒙契且罗的山去,虽说还是三月底,而在美国之南的伏笈尼亚,却已渲出新春的景色了。远耸空中的群山都作如染的青碧色。雪消的水,该在争下雪难陀亚的溪流罢。在山麓上,繁生着本地名产的苹果树,一望无际。在那箭一般放射出来的枝上,处处萌发了碧绿的新芽。愈近顶上,路也愈险峻了,我们便下车徒步。黑人的驭者抚慰着流汗的马,也跟了上来。
转过有一个弯,便有红砖的洋房,突然落在我们的眼里了。在春浅叶稀的丛树之间,屹然立着一所上戴圆塔的希腊风的建筑。而支着红色屋顶的白的圆柱,就映入视线里面来。这就是美国第三代大统领哲斐生的栖隐之处。
随着新渡户先生,我从宅门走进这屋里去。站在当面的大厅的电灯下的时候,我便想到几天之前看过的小说《路易兰特》的主角,将充满热情的感谢的信,写给在华盛顿的哲斐生之处,就是这里了。于是刚出学校的我,便觉到了少年一般的好奇心。从那书斋,那卧室,那客厅的窗户,都可以望见远的大西洋的烟波。就在这些屋子里,他和从全世界集来的访客,谈诗,讲哲理,论艺术,送了引退以后的余生的。听说爱客的他,多的时候,在这宅中要留宿六十个宾客。而死了的时候,则六十万美金的大资产,已经化得一无所有了。
承了性喜豪华的华盛顿之后的他,是跨着马,从白垩馆到政厅去,自己将马系在树枝上面的,所以退隐以来的简易生活,也不难想见。虽然有着惟意所如,颐使华盛顿府的大势力,而他从退休以来,即绝不过问,但在文艺教育上,送了他的余年。建在山麓上的沙乐德韦尔的大学,构图不必说,下至砖瓦、钉头之微,相传也都是出于他的制作的。若有不见客的余闲,他便跨了马,到山麓的街上去取邮件。
是从这备有教养的绅士的脑里,迸出了《美国独立宣言》那样如火的文字的。他要在美洲大陆上,建设起人类有史以来首先尝试的四民平等的国家来。而他的炯眼,则看破了只要有广大的自由土地,在美国,可以成立以小地主为基础的民治。所以他以农业立国的思想,为美国民主主义的根柢,将农民看作神的选民。所以他以使美国为农业国,而欧洲为美国的工场为得策。然而他如此害怕的工业劳动者,洪水一般泛滥全美的日子来到了。虽是他所力说的农业,已非小地主的农业而是小农民的农业的日子,也出现于美国了。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悬隔,已经日见其甚了。马珂来卿曾经豫言那样,“美国的民主政治的真的试炼,是在自由土地丧失之日”这句话,成为事实而出现的日子,已经临近了。
倘使这在蒙契且罗的山庄,静静地沉酣于哲学书籍的哲斐生,看见了煤矿工人和制铁工人的同盟罢工,他可能有再挥他的雄浑之笔,高唱那美国的精神,是立在人类平等的权利之上的这些话的勇气呢?在大资本主义的工业时代以前,做了政治家者,真是幸福的人们呵。
五 司坦敦的二楼
“司坦敦!”
黑人的车役叫喊着,我便慌忙走下卧车去,于是踏着八年以来,描在胸中的小邑司坦敦之土了。
这是千九百十九年三月十三日,正在巴黎会议上,审议着国际联盟案的时分。将手提包之类寄存在灰色砖造一层楼的简陋的车站里,问明了下一趟火车的时刻,我就飘然走向街市那一面去了。向站前的杂货店问了路,从斜上的路径,向着市的大街走,约四十丈,就到十字街。街角有美国市上所必有的药铺,卖着苏打水和冰忌廉。从玻璃窗间,望见七八个少年聚在那里面谈话。一辆电车叮叮当当地悠闲地鸣着铃,在左手驶来了。这是单轨运转的延长不到两迈尔的这市上惟一的电车,好象是每隔五六分钟,两辆各从两面开车似的。电车一过,街上便依然静悄悄。我照着先前所教,在十字街心向右转去,走到大街模样的本市惟一的商业街。右侧有书铺和出售照相干片的店。再走一百多丈,路便斜上向一个急斜的冈。这似乎是这地方的山麓,体面地排着清楚的砖造的房屋。一登冈上,眺望便忽然开拓了,南方和东方,断崖陷得很深;脚下流着雪难陀亚的溪流,淙淙如鸣环佩。溪的那边,是屹立着勃卢律支的连峰,被伏笈尼亚勃卢的深碧所渲染。初春的太阳,在市上谷上和山上,洒满了恰如南国的柔和的光。既无往来的行人,也没有别的什么。我站在冈顶的叉路上,有些迟疑了。恰好从前面的屋子里,出来了一个携着女孩的老妇人。我便走上去,脱着帽子,问道:——
“科耳泰街的威尔逊大统领的老家,就在这近地么?”
她诧异地看着我的样子,一面回答道:——
“那左手第三家的楼房就是。”
于是和女孩说着话,屡次回顾着,走下斜坡去了。
这是用低的木栅围住的朴素的楼房。原是用白砖砌造的,但暴露在多年的风雨里,已经成了浅灰色。下层的正面,都是走廊,宅门上的楼,是露台。屋子的数目,大约至多七间罢。楼上楼下,玻璃窗都紧闭着,寂然不见人影。左手的壁上,嵌一块八寸和五寸左右的铁的小扁额,用了一样的颜色,毫不惹眼地,刻道:“美国第二十八代大统领渥特罗威尔逊生于此宅,一千八百五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宅前的步道上,种着一株栎树似的树木,这将细碎的影子,投在宅门上。我转向这屋的左手,凝视那二楼上的窗门。心里想,威尔逊举了诞生的第一声者,大概便是那一间屋子罢。本是虔敬的牧师的父亲,为这生在将近基督降诞节的长子,做了热心的祷告的罢。然而,这婴儿的出世,负荷着那么重大的运命,则纵使是怎样慈爱的父亲,大约也万想不到的。
不多久,我便决计去按那宅门的呼铃。
门一开,是不大明亮的前廊,对面看见梯子。引进左手的客厅里,等了一会,主人的茀来什博士出来了。是一个看去好象才过六十岁的颁白的老绅士;以美国人而论,要算是矮小的,显着正如牧师的柔和的相貌。
我先谢了忽然搅扰的唐突,将来意说明。就是因为要做威尔逊的传记,所以数年以来。便常在历访他的旧迹,以搜求资料。
“我和威尔逊君,在大辟特生大学的时候,是同年级的。”博士说着,就谈起那时的回忆来。
“听说学生时代的威尔逊,是不很有什么特色的。这可对呢?”我问。
“是呀,”博士略略一想,说,“但是,从那时候,便喜欢活泼的气象的呵。当他中途从大辟特生退学,往普林斯敦大学去时,我曾经问:你为什么到普林斯敦去呢?威尔逊却道,就因为我想往有点生气的地方去呀。这话我至今还记得。因为我觉得这正象威尔逊的为人。”
“听说格兰斯敦当恶斯佛大学时代,在同学之间,名声是很不好的。威尔逊可有这样的事呢?”我又问。
“不,毫不如此。要说起来,倒是好的。”他说。“后来,当选了大统领,就任之前的冬天,回到这里来。就寓在这屋子里,那实在是十分质朴的。喜欢谈天;而且爱小孩,家里的孩子们,竟是缠着不肯走开了。”
他讲了这些话,便将话头一转,问起山东问题之类来。在宅门前,照了博士的像,我便再三回顾,离开这屋子了。
罗斯福死了以后,正是三个月。我忽然想起那两人的事来。可哀的罗斯福是什么事业也没有留下,死掉了。他是壮快的喇叭手。当他生前,那震天的勇猛的进军之曲,是怎样地奋起了到处的人心呵。然而,喇叭手一去,那壮快的进军之曲,也就不能复闻,响彻太空的大声音的记忆,大约逐渐要从人们的脑里消去的罢。当此之际,威尔逊是默默地制作着大理石的雕刻。这并不是震天价的英雄底的事业。然而这却是到个人底爱憎从地上消去之后,几十年,几百年,也要永久地为后来的人类所感谢的不朽的美术品。而诞生了这人的房屋,将成为世界的人们的巡礼集中之处的日子,恐怕也未必很远了罢。我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顺着坡路,走下雪难陀亚之谷那方面去了。
六 滑铁卢的狮子
“的确,纪念塔的顶上有狮子哩。”我和同来的T君说。
我们是今天从勃吕舍勒,坐着摩托车,一径跑向这里来的。走着家鸭泛水的村路,我对于拿破仑的事,惠灵吞的事,南伊将军的事,什么的事都没有想。单有昨夜在勃吕舍勒所听到的话还留在耳朵里。这听到的话,便是说,那在滑铁卢纪念塔上的狮子,是怒视着法兰西那一面的。但这回的欧洲战争,比利时军却和法兰西军协同作战,以对德意志,所以比利时的众议院里就有人提议,以为滑铁卢的狮子,此后应该另换方向,去怒视德意志了。这是欧洲战争完结后第二年的事。
我觉得听到了近来少有的有趣的话。于是很想往滑铁卢去,看一看那狮子的怒视的情形。到来一看,岂不是正是一个大狮子,威风凛凛,睥睨着巴黎的天空么?我不觉大高兴了:心里想,诚然,这种睨视的样子,是讨厌的。我想,从这看去象有二百尺高的宏壮的三角式的土塔的绝顶,压了五六十里的平原,这样地凝视着法兰西的天空的样子,是不行的呀。我想,倘将这换一个方向,去怒视柏林那面,那该大有效验的罢。如果又有战事,这回是和遏斯吉摩打仗了,就再换一回方向,去怒视北极。如果此后又有战事,就又去怒视那一个国度去,我想,大约是这模样,每一回团团转,改变位置的办法罢。然而单是滑铁卢这名目,就已经不合式。要而言之,在滑铁卢,是比利时军和德意志军一同打败了法兰西的,所以即使单将狮子来怒视德意志,恐怕也不大有灵验。也许还是将地名也顺便改换了来试试的好罢。我想,那时候,这站在天边的狮子,大约要有些头昏眼花哩。
但是,那个提议,听说竟没有通过比利时的众议院。恐怕大狮子觉得总算事情过去了,危乎殆哉,现在这才不再提心吊胆了罢。然而这也不只是滑铁卢的狮子。便是比比利时古怪得多的国度,也许还有着呢。将历史、美术、文艺,都用了便宜的一时底的爱国论和近代生活论,弄成滑稽的时代错误的事,不能说在别的国度里就没有。到那时,大家能都想到毛发悚然的滑铁卢的狮子的境遇,那就好了。
七 兑勒孚德的立像
初看见荷兰的风磨的人,常恍忽于淡淡的欣喜中。尤其好的是细雨如烟之日,则眺望所及,可见无边的牧草,和划分着远处水平线的黛色的丛林,和突出在丛林上面的戈谛克风的寺院的尖塔,仿佛沉在一抹淡霞的底里,使人们生出宛然和水彩画相对的心境来。
我是将游历荷兰街市的事,算作旅行欧洲的兴趣之一的,所以每赴欧洲,即使绕道,也往往一定到荷兰去小住。而旅行荷兰的目的地,倒并非首府的海牙,乃在小小的兑勒孚德的市。这也不是为了从这市输送全世界的那磁器的可爱的蓝色,而却因为在这市的中央,暴露在风雨之中的萧然立着的铜像。
地居洛泰达谟和海牙之间的这市,无论从那一面走,坐上火车,七八分钟便到了。走出小小的车站,坐了马车,在运河的长流所经过的石路上,颠簸着走约五六分钟,可到市政厅前的广场。就在这市政厅和新教会堂之间的石铺的广场的中央,背向了教堂站着的,便是那凄清的立像。周围都是单层楼,或者至多不过二层楼的中世式的房屋,房顶和墙壁,都黑黑地留着风雨之痕。广场的右手,除了磁器店和画信片店之外,便再也没有象店的店了,终日悄悄然闲静着。在这样的颓唐的情调的环绕之中,这铜像,就凝视着市政厅的屋顶,站立着。
这是荷兰的作为比磁器,比水彩画,都更加贵重的赠品,送给世界的人类的天才雩俄格罗秀斯(Hugo Grotius,or Huig van Groot)的像。我想,这和在背后的新教会堂里的基石,是他在地上所有的惟二的有形的纪念碑了。
然而他留在地上的无形的纪念碑,却逐年在人类的胸中滋长。在忘恩的荷兰人的国境之外,他的名字,正借了人类不绝的感谢,生长起来。
他是恰在去今约三百五十年之前,生于这市里的。当战祸糜烂了欧洲的天地的时候,而豫言世界和平的天才,却生在血腥的荷兰,这实在是运命的大的恶作剧。他也如一切天才一样,早慧得可惊的。十岁而作腊丁文的诗,十二岁而入赖甸的大学,十四岁而用腊丁文写了那时为学界的权威的凯培拉《百科全书》的正误,在后年,则将关于航海学和天文学的书出版了。十五岁而作遣法大使的随员,奉使于法国宫廷之际,满朝的注意,全集于他的一身。但当那时,已经显现了他的伟大。他要避空名的无实,便和法国的学者们交游。归国以后,则做律师,虽然颇为成功,而他却看透了为法律的律师生活的空虚,决计将他的一生,献于探究真理和服务人类的大业。二十六岁时,发表了有名的《自由公海论》,将向来海洋锁闭说驳得体无完肤。于是为议员,为官吏,名声且将藉甚,而竟坐了为当时欧洲战乱种子的新旧两教之争,无罪被逮了。幸由爱妻的奇计,脱狱出亡,遂送了流离的半世。在这颠沛困顿之中,他的所作,是不朽的名著《战争与平和的法则》。这是他四十二岁的时候了。这一卷书,不但使后世的国际思想为之一变而已,也更革了当时的实际政治。他详论在战争上,也当有人道底法则,力主调停裁判的创设,造了国际法的基础的事,是永久值得人类的感谢的。他流浪既及十年,一旦归国,而又被放逐于国外,一时虽受瑞典朝廷的礼遇,但终不能忘故国,六十一岁,始遂本怀,乘船由瑞典向荷兰,途中遇暴风,船破,终在德国海岸乐锡托克穷死了。象他那样,爱故国而在故国被迫害,爱人类而为人类所冷遇者,是少有的。待到他之已为死尸,而归兑勒孚德也,市民之投石于他的柩上者如雨云。
恰如他的豫言一样,调停裁判所在海牙设立,国际联盟在日内瓦成就了。偏狭的国家主义,正在逐日被伟大的国际精神所净化。然而他脑里所描写那样的庄严的世界,却还未在地上出现。将他作为真实的伟人,受全人类巡礼之日,是还远的。
到那一日止,他就须依旧如现在这样,萧然站在兑勒孚德市政厅的前面。
一 暴露在五百年的风雨中
“哪,城墙已经望见了。”刘迪德君说。
一看他所指点的那一面,的确,睽别五年,眷念的北京城的城墙,扑上自己的两眼里来了。
在这五年之间,我看了马德里的山都,看了威丹的新战场,看了美丽的巴黎的凯旋门后的夕阳的西坠。但是,和那些兴趣不同的眷念,现在却充满了自己的心胸。
我们坐着的火车,是出奉天后三十小时中,尽走尽走,走穿了没有水也没有树的黄土的荒野;从北京的刘村左近起,这才渐渐的减了速度,走近这大都会去的。行旅的人,当终结了长路的行程,走近他那目的地的大都会时,很感到不寻常的得意。这都会似乎等候着我的豫感,将要打开那美的秘密的宝库一般的好奇心,——但是,这些话,乃是我们后来添上,作为说明的,至于实际上望见了大都会的屋瓦的瞬间,却并不发生那样满身道理的思想。只是觉得孩子似的高兴,仿佛将到故乡时候一般的漂渺的哀愁。我在美国,暂往乡村去旅行,回到纽约来的时候,也总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从伦敦回巴黎之际,更为这一种感觉所陶醉了。大概,凡到一个大都会,最好是在傍晚的点灯时分;白天则太明亮,深夜又过于凄清。天地渐为淡烟所笼罩的黄昏,正是走到大都会的理想时候。但北京并不然。
高的灰色的城墙,现在是越加跑近我们这边来了。澄澈的五月初的阳光,洪水似的在旧都上头泛滥着。交互排列着凸字和凹字一般的城墙的顶,将青空截然分开。那绵延——有二十迈尔——的城墙的四角和中央,站着森严的城楼。而这城墙和城楼之外,则展开着一望无际的旷野。散点着低的黄土筑成的农家屋,就更其增加了城墙的威严。疾走过了高峻的永定门前,通过城墙,火车已经进了北京的外城了。左方便见天坛的雄姿,以压倒一切的威严耸立着。盖着乌黑的瓦的土筑的民家面前,流着浊水,只有落尽了花朵的桃树,正合初夏似的青葱。门前还有几匹白色的鸭,在那里寻食吃。这些光景,只在一眨眼间,眼界便大两样,火车一直线的径逼北京内城东南隅的东便门的脚下,在三丈五尺高的城墙下。向左一回转,便减了速度,悠悠然沿城前进了。
我走近车窗去,更一审视北京的城墙。暴露在五百年的风雨中,到处缺损。灰色的外皮以外,还露出不干净的黄白色的内部;既不及围绕维尔赛的王宫的砖,单是整齐也不如千代田城的城濠的石块。但是,这荒废的城墙在游子的心中所引起的情调上,却有着无可比类的特异的东西。令人觉得称为支那这一个大国的文化和生活和历史的一切,就渗进在这城墙里。环绕着支那街道的那素朴坚实的城墙的模样,就是最为如实地象征着支那的国度的。
二 皇宫的黄瓦在青天下
北京内城之南,中央的大门是正阳门,左右有奉天来车和汉口来车的两个停车站。我们的火车沿墙而进,终于停在这前门的车站了。
于是坐了汽车,我们从中华门大街向着北走。每见一回,总使人吃惊的,是正阳门的建筑。这是明的成祖从南京迁都于此的时候,特造起几个这样壮丽的楼门,以见大帝国首都的威仪的。但这前门却遭过一回兵燹,现今留存的乃是十几年前的再造的东西。然而仰观于几十尺的石壁之上的楼门的朱和青和金的色调,也还足够想象出明朝全盛时代的荣华。而且那配搭,无论从那一面看来,总觉得美。这也可以推见建造当时的支那人的文化生活的高的水准的。
凡是第一次想看北京的旅行者,必须从这前门的楼上去一瞥往北的全市的光景。从楼的直下向北是中华门大街,尽头就是宫殿。这宫殿,是被许多门环绕着的。进了正面的平安门,才到宫殿的外部。后方的端门的那边,是午门,里面是紫禁城。紫禁城中都铺着石板,那中间高一点的是太和门,其中有太和殿、乾清宫。这太和门前的石灯、石床、石栏之宏大,我以为欧洲无论那一国的王宫都未必比得上。就是维尔赛的宫殿,克伦林的王宫,也到底不及这太和门的满铺石板的广庭的光景的。在五年以前,在这一次,我都从西华门进,看了武英殿的宝物,穿过庭园的树木,走出这太和门前的广庭来。当通过一个门,看见这广庭在脚下展开的时候,无论是谁,总要发一声惊叹。耸立在周围的宫殿和楼,全涂了朱和青,加上金色的文饰;那屋顶,都是帝王之色,黄瓦的。而前面的广庭的周围,都有大理石的柱子和桥为界,前面则满铺着很大的白石。明朝全盛之日,曳着绮罗的美女和伶人,踏了这石庭而入朝的光景,还可以使人推见。而且,那天空的颜色呵,除了北京的灰尘漫天的日子以外,太空总在干透了的空气底下,辉作碧玉色。这和楼门的朱,屋瓦的黄,大理石柱的白,交映得更其动目。自己常常想,能想出那么雄大的构想的明朝的人们,那一定是伟大的人罢。
这紫禁城之后,就是有名的景山。这些门和山的左方的一部,则是所谓三海的区域。南海、中海、北海这三个池子,湛了漫漫的清水,泛着太空和浮云。三个池子中有小岛:南海的小岛上有曾经禁锢过光绪帝的宫殿;中海的小岛上原有太后所住的宫殿,现在做了大总统府了。
围环了这些宫殿,北京全市的民家就密密层层地排比着。从正阳门上一看,即可见黄瓦、青瓦、黛瓦参差相连,终于融合在远山的翠微里。看过雄浑的都市和皇城之后,旅行者就该立在地上,凝视那生息于此的几百万北京人的生活和感情了。这样子,就会感到一见便该谩骂似的支那人的生活之中,却有我们日本人所难于企及的“大”和“深”在。
三 驴儿摇着长耳朵
早上五点半钟前后,忽然醒来了。
许多旅行者,对于初宿在纽约旅馆中的翌朝的感觉,即使经过许多年之后,也还成为难忘的记忆,回想起来。这并不是说在上迫天河的高楼的一室中醒来的好奇心,也不是轰轰地震耳欲聋的下面的吵闹,自然更不是初宿在世界第一都会里的虚荣心。这是在明朗的都市中,只在初醒时可以感到的官能的愉快。外面是明亮的;天空是青的。伸出手来,试一摸床上的白色垫布,很滑溜;干燥的两腕,就在这冷冰冰的布上滑过去。和东京的梅雨天的早上,张开沉重的眼睑,摸着流汗的额上时候,是完全正反对的感觉。这样感觉,旅行者就在北京的旅馆里尝到的。
下了床,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直走到窗下,我将南窗拉开了。凉风便一齐拥进来。门外是天空脱了底似的晴天。我是住在北京饭店的四层楼上。恰恰两年前,也是五月的初头,夜间从圣舍拔斯丁启行,翌朝六点,到西班牙的首都马德里,寓在列芝旅馆里,即刻打开窗门,眺望外面的时候,也就起了这样的感觉。那时,我犹自叫道:——
“就像到了北京似的!”
这并非因为在有“欧洲的支那”之称的西班牙,所以觉得这样。乃是展开在脚下的马德里的街市,那情调,总很象北京的缘故。而现在,我却在二年后的今日,来到北京,叫着:——
“就像到了马德里似的!”了。马德里和北京,在我,都是心爱的都市。
强烈的日光,正注在覆着新绿的干燥的街市上。——这就是北京。当初夏的风中,驴儿摇着长耳朵,——读者曾经见过驴儿摇着长耳朵走路的光景么?这是非常可笑,而且可爱的——那么,再说驴儿摇着长耳朵,辘辘地拉了支那车——那没有弹机的笨重的支那车——走。挂在颈上的铃铎,丁丁当当响着。驴儿听着那声音,大概是得意的;还偷眼看看两旁的风景。驴儿大概一定是颇有点潇洒的动物罢。在英国话里,一说donkey,也当作钝物的代名词。这与其以为在小觑驴儿,倒不如说是在表白着存着这样意见的英语国民的无趣味。驴儿那边,一定干笑着英、美国人的罢。无论那一国,都有特别的动物,作为这国度的象征的。印度的动物似乎是象;我可不知道。飞律滨的名物不是麻,也不是科科和椰子,我以为是水牛。水牛,西班牙话叫“吉拉包;”倒是声音很好的一个字。这吉拉包就在各处的水田里,遍身污泥,摇着大犄角耕作着。看惯之后,我对于这一见似乎狞恶愚钝的动物,竟感到一种不可遏抑的亲密了。水牛决不是外观似的愚笨的东西,有过这样的事:我所认识美国妇人,曾经将她旅行南美的巴西时候的事情告诉我,“有一回,街的中间,一头水牛絟在木桩上,眼睛被货物的草遮住了,很窘急。我自己便轻轻走近去,除去了那装着可怕的脸的水牛的眼睛上的障碍物。过了两三天,又在这街上遇见了这水牛。好不奇怪呵,那水牛不是向我这边注视着么?的确,那是记得我的恩惠的。”
且慢,这是和北京毫无关系的话。我的意思。以为飞律滨是吉拉包的国度;在一样的意义上,也以为支那是驴儿的国度。那心情,倘不是在支那从南到北旅行过,目睹那驴儿在山隈水边急走着的情景的人,是领略不到的。
于是又将说话回到北京饭店的窗下去。这响着铃铛的驴儿所走的大街,叫作东长安街,是经过外交团区域以外的大道。这大道和旅馆之间是大空地,满种着洋槐。街的那面的砖墙是环绕外交团区域的护壁;那区域里,有着嫩绿的林。嫩绿中间,时露着洋楼的红砖的屋顶。洋楼和嫩绿尽处,就是那很大的城墙。那高的灰色的城墙的左右,正阳门和崇文门屹然耸立在天空里。那门楼后面,远远地在淡霞的摇曳处,天坛则俨然坐着,象一个镇纸。更远的后面,嫩绿和支那房屋的波纹的那边,埋着似的依稀可见的是永定门的楼顶。
倾耳一听,时时,听到轰轰的声音。正是大炮的声音。现在战争正在开手了。是长辛店的争夺战。北京以南,三十多里的地方,有京汉铁路的长辛店驿。张作霖所率的奉天军,正据了这丘陵,和吴佩孚所率的直隶军战斗。奉直战争的运命,说得大,就是支那南北统一的运命所关的战争,就在那永定门南三十多里的地方交手了。
驴儿和水牛,都从我的脑里消失了。各式各样地想起混沌的现代支那的实相来。但是,对了这平和的古城,欲滴的嫩绿,却是过于矛盾的情状。说有十数万的军队,正在奔马一般驰驱,在相离几十里的那边战斗,是万万想不到的。这是极其悠长的心情的战争。我的心情,仿佛从二十世纪的旅馆中,一跳就回到二千年前的《三国志》里去了。
四 到死为止在北京
我的朋友一个美国人,是在飞律滨做官吏的,当了支那政府的顾问,要到北京去了。是大正五年(译者注:一九一七年)的事。临行,寄信给我,说,“到北京去。大约住一年的样子。不来玩玩么?”第二年我一到,他很喜欢。带着各处玩;还说,“并没有什么事情做,还是早点结束,到南美去罢。”两年之后,我从巴黎寄给他信,问道,“还在北京么?”那回信是,“还在。什么时候离开支那,有点不能定。”回到日本之后,我又问他“什么时候到南美去呢?”至于他丝毫没有要往南美那些地方的意思,自己自然是明明知道的。回信道,“不到南美去了,始终在北京。”今年五月我到北京去一看,他依然在大栅栏的住家的大门上,挂着用汉字刻出自己的姓名的白铜牌子,悠然的住在北京。
“唉唉,竟在北京生了根,”他一半给自己解嘲似的,将帽子放在桌上,笑着说。
“摩理孙的到死为止在北京,也就如此的呀。”我也笑着回答。又问道,“那厨子怎么了呢?”
这是因为这么一回事。他初到北京时,依着生在新的美洲的人们照例的癖气,对于古的事物是怀着热烈的仰慕的。他首先就寻觅红漆门的支那房子;于是又以为房门口应该排列着石头凿出的两条龙;又以为屋子里该点灯笼,仆役该戴那清朝的藤笠似的帽子上缀着蓬蓬松松的红毛的东西。后来,那一切,都照了他的理想实现了。于是他雇起支那的厨子来;六千年文化生活的产物的支那食品,也上了他的食膳了。衙门里很闲空。他学支那语;并且用了可笑的讹误的支那语到各处搜古董。莫名其妙的磁器和书箱和宝玉,摆满了他一屋。他是年青而独身的。他只化一角钱的车钱,穿了便服赴夜会去。他是极其幸福的。
但是,无论怎样奢侈,以物价便宜的北京而论,每月的食物的价钱也太贵了。有一天,他就叫了厨子来,要检点月底的帐目。他于是发见了一件事:那帐上的算计,他是每天吃着七十三个鸡蛋的。他诘责那厨子。厨子不动神色的回答道:——
“那么,鸡蛋就少用点罢。”
果然,到第二月,鸡蛋钱减少了;但总数依然和先前一样。他再查帐簿;这回却每天吃着一斤奶油。因为这故事很有趣,所以我每一会见他,总要问问这聪明厨子的安否的。
“那人,”他不禁笑着说,“终于换掉了。”
此后两三天,总请我到他家里去吃夜饭。照例是清朝跟丁式的仆人提着祭礼时候用的灯笼一般的东西,从门口引到屋里去。在那里的已有“支那病”不相上下的诸公六七人。当介绍给一个叫作白克的美国人的时候,我几乎要笑出来。这并非因为“白克”这姓可笑;乃是因为想到了原来这就是白克君。想到了这白克君已经久在支那,以为支那好得不堪;那些事情,就载在前公使芮恩施博士的《驻华外交官故事》里的缘故。
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山海的珍味,谈话就从古董、画、政治这些开头。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罗列的屋子中。什么无产阶级呀,Proletariat呀那些事,就象不过在什么地方刮风。
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力”的这东西。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里虽然说着Democracy呀,什么什么呀,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
五 骆驼好象贵族
在北京的街上走着的时候,我们就完全从时间的观念脱离。这并非仅仅是能否赶上七点半钟夜饭的前约的程度;乃是我们从二十世纪的现代脱离了。眼前目睹着悠久的人文发达的旧迹,生息于六千年的文化的消长中,一面就醒过来,觉得这是人生。十年百年,是不成其为问题的,而况一年二年之小焉者乎。
支那人的镇静,纡缓的心情,于是将外国人的性急征服了。而且,北京的街路,无论走几回,也还是览之不尽的。且勿说四面耸立的楼门的高峻,且勿说遥望中的宫殿的屋顶的绿和黄,即在狭窄的小路中,即在热闹的市街中,也都有无穷的人间味洋溢着。
牵引我们的,第一是北京的颜色。支那的家屋,都是灰色的;是既无生气,也无变化的灰色的浓淡,——无论是屋瓦,是墙垣。但在一切灰色这天然色中,门和柱都涂了大胆的朱红,周围用黑,点缀些紫和青;那右侧,则是金色的门牌上,用黑色肥肥的记着“张寓”之类,却使我们吃惊。正与闲步伦敦街上,看见那煤烟熏染的砖造人家的窗户上,简直挂着大红的窗帘时,有相类的感觉。还有,就在门内的避魔屏,也很惹眼。据说,恶魔是没有眼睛的,一径跳进门来,撞着这屏,便死了。有眼睛的支那的从人,就擎着来客的名片,从这屏的右手引进去。门的两旁又常常列着石狮子等类。
然而,惊人的光景,却是活的人和动物。尤其是从日本似的,人和动物之间并不相亲的国度里来到的人们,总被动心于在支那的大都会中,愉快地和人类平等走着的各种动物的姿态的。
先是骆驼,凡有游览北京的,定要驻足一回,目送这庄严的后影的罢。那骆驼,昂了头,下颚凹陷似的微微向后,整了步调,悠悠然走来的模样,无论如何,总是动物中的贵族。而且无论在怎样杂沓的隘巷里,只有它,是独拔一头地,冷冷然以流盼俯察下界的光景的。那无关心的,超然的态度,几乎镇静到使人生气。人类的焦急,豚犬的喧骚,它一定以为多事的罢。仗着蓬松的褐色毛,安全地凌了冬季的严寒的它,即使立在淅沥的朔风中,也不慌,也不怯,昂昂然耸立着,动物之中,自尊心最强的,一定要算骆驼了。它是柏拉图似的贵族主义者。
那旁边,骑驴的支那人经过了。一个农夫赶了几十只鸭走过去。猪从小路里纷纷跑出。骡车中现出满洲妇人的发饰来。卖东西的支那人石破天惊地大叫。看见一个客,二十个车夫都将车靶塞给他。作为这混杂和不统一的压卷的,是黑帽黄线的支那巡警茫然的站在街道的中心。
六 珠帘后流光的眸子
吴闿生先生的请柬送到了:——
本月二十一日(星期日)正午十二时洁樽候
教
吴闿生谨订
席设本寓
是印在白的纸上的。
这是前一回,招待他的时候,曾经有过希冀的话,说我愿意在这时候见一见他的有名的小姐,并且得了允可的。
那天,是炎热的日曜日。格外要好,穿了礼服去。在不知道怎样转弯抹角之间,已经到了他的邸宅了。照例是进大门,过二门,到客厅,吴闿生先生已经穿了支那的正服等候着。他是清朝的硕儒吴汝纶先生的儿子,也有人以为是当今第一的学者的。曾经做过教育次长,现在是大总统的秘书官。传着旧学的衣钵,家里设有讲坛,听说及门的弟子很不少。
那小姐的芳纪今年十七,据说已经蔚然成为一家了,所以我切请见一见。吴先生的年纪大约四十五六罢,但脸上还是年青的书生模样。他交给我先前托写的字;又给我小姐亲笔的诗稿,有十二行的格子笺上,满写着小字。虽说是“鹤见先生教正”,但那里是“教正”的事,署名道“中华女史吴劼君”,还规规矩矩打了印章哩。写的是《谦六吉轩诗稿自序》,有很长的议论,曰:——
“诗之为道也,当以声调动人,以其词义见作者之心胸。故太白之诗,豪放满纸,百趣横生,狂士之态可见;杜甫之诗,忠言贯日,志向高远,忧思不忘,故终身不免于困穷。”
中途又有答人以为旧学不适于时世,劝就新学的话:——
“余曰,不然。新旧两学,并立于当今之时,固未易知其轩轾也。余幸生旧学尚未尽灭之时,仰承累世之余泽,而又有好古之心。云云。”(译者注:以上两节是我从日译重译回来的,原文或不如此。)
简直不象是十七岁的姑娘的大见识。以后是诗七首,其一曰:
十刹海观荷
初夏微炎景物鲜,连云翠盖映红莲,霑衣细雨迎斜日,吹帽轻风送晚烟。
其次,吴先生又给我两张长的纸,这是八岁的叫作吴防的哥儿所写的。写的是“小松已负干霄志”,还有“鹤见先生大鉴”之类。那手腕,倒要使“鹤见先生”这一边非常脸红。
于是厢房的帘子掀开,两个小姐和一个少年带着从者出来了。梳着支那式的下垂的头发的少女,就是写这诗集的吴劼君小姐。我谈起各样的——单检了能懂的——话来,正如支那的女子一般,不过始终微笑着。记得那上衣是水绿色的。
食事开头了。坐在我的邻位的客,是肃亲王的令弟叫作奕的一位。饭后,走出后院去,在槐、楸、枣、柏、桑等类生得很是繁茂的园里闲步。偶然走近一间屋子去,帘后就发了轻笑声;隔帘闪铄着的四个眸子,于是映在我的回顾的眼里了。这是当招饮外宾的那天,长育在深窗下的少女的好奇心,成了生辉的四个眸子,在珠帘的隙间窥伺着。
(一九二二年八月八日。)
一
前几天,有一个美国的朋友,在前往澳洲的途中,从木曜岛寄给我一封信,里面还附着一篇去年死掉的诺思克理夫卿的纪行文。这是他从澳洲到日本来,途次巡游这南太平洋群岛那时的感兴记。我在简短的文章里,眺着横溢的诗情,一面想,这真不愧是出于一世的天才之笔的了。
虽是伦敦郊外的职员生活,他也非给做成一个神奇故事不可的。那美丽的南国的风光,真不知用了多么大的魅力,来进迫了他的官能哩。他离开硗确的澳洲的海岸,穿插着驶过接近赤道的群岛。海上阒无微风,望中的大洋,静得宛如泉水。但时有小小的飞鱼跃出,激起水花,聊破了这海的平静。而且这海,是蓝到可以染手一般。他便在这上面,无昼无夜地驶过去。夕照捉住了他的心魂了。那颜色,是惟有曾经旅行南国的人们能够想象的深的大胆的色调。赤、紫、蓝、绀和灰色的一切,凡有水天之处,无不染满。倘使泰那(W. Turner)见了这颜色,他怕要折断画笔,掷入海中了罢。诺思克理夫这样地写着。
船也时时到一小岛,是无人岛。船长使水手肩了帐篷运到陆地上。将这支起来,于是汲水,造石头灶;船客们便肩了船长的猎枪,到树林和小山的那边去寻小鸟。在寂静的大洋的小岛上,枪声轰然一响,仅惯于太古的寥寂的小鸟之群,便烟云似的霍然舞上天半。当夕照未蘸水天时,石灶中火,已经熊熊生焰,帐篷里的毡毯上,香着小鸟的肉了。星星出来,熏风徐起,坐在小船上的船客,回向本船里去的时候,则幸福的旅人的唇上,就有歌声。
一面度着这样的日子,诺思克理夫是从木曜岛,到纽几尼亚之南;从纽几尼亚的航路,绕过绥累培司之东,由婆罗洲,飞律滨,渐次来到日本的诸岛的。他一到香港,一定便将和鲁意乔治的争吵,将帝国主义,全都忘却,浸在南海的风和色里了。在这地方,便有大英帝国的大的现在。
使英国伟大者,是旅行。约给英国的长久的将来的繁荣者,是旅行。诺思克理夫虽然生于爱尔兰,却是道地的英国人。他和英国人一样地呼吸,一样地脉搏。而那报章,则风靡全英国了。为什么呢?就因为他将全英国的想象力俘获了。正如在政界上,鲁意乔治拘囚了选举民的想象力一样,他将全英国的读者的空想捉住了。格兰斯敦死,张伯伦亡,绥希尔罗士也去了的英国的政界上,惟这两个,是作为英国的明星,为民众的期待和好奇心所会萃的。而他两人,也都在小政客和小思想家之间,穿了红礼服,大踏步尽自走。不,还有一个人。这是小说家威尔士。他将六十卷的力作,掷在英国民众上面,做着新的运动的头目。这三个人死了一个,英国的今日,就见得凄清。
二
豪华的诺思克理夫,将旅行弄成热闹了。寂寞的人,是踽踽凉凉地独行。心的广大的人,一面旅行,一面开拓着自己的世界。寂寞的人,却紧抱着孤独的精魂,一面旅行,一面沉潜于自己的内心里。所以旅行开拓眼界的谚,和旅行使人心狭窄的谚,两者悬殊而同时也都算作真理,存立于这世界上。我们说起旅行,常联想到走着深山鸟道的孤寂的俳人的姿态。这是蝉蜕了世间的旅行。也想起跨着马,在烈日下前行的斯坦来(H.M. Stanley),将他们当作旅人。这是要征服人间和自然的旅行。这是人们各从所好的人生观的差别。
三
小说家威尔士所描写的旅行,是全然两样的。那是抱着不安之情的青年,因为本国的小纠葛,奔窜而求真理于广大的世界的行旅。古之圣人曾经说是“道在近”的。但威尔士却总使那小说的主人公去求在远的真理去。这是什么缘故呢?能就近求得真理者,是天才。惟有在远的真理,是虽属凡才,也能够把握的平易的东西。而许多英国人,是旅行着,把握了真理的。康德从自家的书斋的窗间,望着邻院的苹果树,思索哲学。邻人一砍去那苹果树,思索力的集中便很困难了。而达尔文则旅行全世界,完成了他的进化论。所以威尔士在他的《近代乌托邦》中喝破,以为乌托邦者,乃是我们可以自由自在,旅行全世界的境地云。
四
嘉勒尔将人们分为三种,说,第三流的人物,是诵读者(Reader);第二流的人物,是思索者(Thinker),第一流的最伟大的人物,是阅历者(Seer)。在建筑我们的智识这事情之中,从书籍得来的智识,是最容易,最低级的智识。而由看见而知道的智识,则比思索而得的思想,贵重得多。这就因为阅历的事,是极其困难的事。
旅行者,是阅历的机会。古之人旅行着思索,今之人旅行着诵读。惟有少数的人,旅行而观宇宙的大文章。
(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亚美利加是刺戟的国度。
从欧洲回来,站在霍特生河畔的埠头上,那干燥透顶的冷的空气,便将满身的筋肉抽紧了。摩托车所留下的汽油味,纷然扑鼻。到了亚美利加了的一种情绪,涌上心头来。耳朵边上夹着铅笔的税关的人员,鼻子尖尖地忙着各处走。黑奴的卧车侍役嚼着橡皮糖(chewing gum),辘辘地推了大的车,瞬息间将行李搬去了。全身便充满了所谓“活动的欢喜”一类的东西。一到旅馆,是二十层楼的建筑里,有二千个旅客憧憧往来。大厅里面,每天继续着祭祝似的喧扰。
在曼哈丹南端的事务所区域里,是仅仅方圆二里的处所,就有五十万人象马蚁一般作工。无论怎样的雨天,从旅馆到五六迈尔以南的事务所去,也可以不带一把伞,全走地下铁道。亚美利加人在这里运用着世界唯一的巨大的金钱,营着世界唯一的活动,度着世界唯一的奢侈的生活。一切旅客,都被吞到那旋涡里去了。
但一到三个月,至多半年,大概的人就厌倦。从纽约到芝加各,从芝加各到圣路易,于是到旧金山,无论提着皮包走到那里去,总是坐着一式的火车,住着一式的旅馆,吃着一式的菜单的饭菜。一式的国语无远弗屈,连语音的讹别也没有。无论住在那里的旅馆里,总是屋子里有暖房,床边的桌上有电话,小桌子上放着一本《圣经》。无论看那里的报纸,总是用了大大的黑字,揭载着商业会议所的会长的演说,制鞋公司的本年度的付息,电影女明星的恋爱故事和妇女协会的国际联盟论。而且无论那里的街,街角上一定有药材店,帖着冰忌廉和绰古辣的广告,并标明代洗照相的干片。这真是要命。大抵的人,便饱于这亚美利加的生活的单调了。当这些时候,日本人就眷念西京的街路,法兰西人则记得赛因河。
然而,即使在这单调的亚美利加中,最为代表底的忙碌的纽约市上,也还不是一无足取。纽约之南,有地方叫作华盛顿广场,这周围有称为格里涅区村的一处。许多故事,就和这地方缠绵着的。到现在,此地也还是冲破纽约的单调的林泉。从古以来,就说倘若三个美术家相聚,即一定有放旷的事(Bohemia)的。在纽约,从事美术文艺者既然号称二万五千人,则什么地方,总该有放旷的适意的处所。那中心地,便是这格里涅区村。自十四路以南,华盛顿广场以西的一境,是这村的领地。先前是很有些知名的文艺专家的住家,富豪的邸宅的,现在却成为穷画工和学生的巢窟,发挥着巴黎的“腊丁小屋”似的特长了。旧房子的屋顶里,有许多画室(Studio),画画也好,不画也好,都在这里做窠,营着任意的生活。一到夜间,便各自跑进附近的咖啡店去,发些任意的高谈。在叫作“海盗的窠”这啡咖店里,是侍者装作海盗模样,腰悬获物和飞跃器具,有时也放手枪之类,使来客高兴的。有称为“下阶三级”的小饭店,有称为“糟了的冒险事业”的咖啡店,有称为“屋顶中”的咖啡店。此外,起着“黑猫,”“白鼠,”“松鼠的窠,”“痛快的乞丐”那样毫不客气的名目的小饮食店,还很不少。而这些却又都是不惹人眼,莫名其妙的门,一进里面,则蒙蒙然弥漫着烟卷的烟雾。在厌倦了亚美利加生活的人,寻求一种野趣生活之处,是有趣的。
推开仓库一般的不干净的灰黑色的门,在昏暗的廊下的尽头,有几乎要破了的梯子。走上十步去,便到二楼似的地方。向右一转,是厨房;左边是这咖啡店的惟一的大厅。在目下的进步的世界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电灯一盏也没有,只点着三四枝摇曳风中的蜡烛。暖房设备,是当然不会有的;屋角的火炉里,也从来不曾见过火气。要有客人的嘱咐,主妇格莱斯这才用报纸点火,烧起破箱子的木片来。在熊熊而起的火光前面,辘辘地拖过木头椅子去,七八个人便开始高谈阔论了。
火炉上头的墙面上,画着一只很大的靴子;那旁边,站一个拿着搬酒菜的盘子的女人。靴的里面,满满地塞着五个小孩子。这是熟客的画工,要嘲笑这店里的主妇虽然穷,却有五个小孩子。便取了故事里所讲的先前的穷家的主妇,没有地方放孩子,就装在靴里面了的事,画在这里的。右手是一丈多宽的壁上,满画着许多人们的聚集着的情形。这就是格里涅区村的放旷的情形。那旁边,有从乡下出来的老夫妇,好象说是见了什么奇特的东西似的,恍忽地凝眺着。这所画的是指对于这里的画工和乐人的放旷的生活,以为有趣,从各处跑来的看客的事;那趣旨,大约是在讥刺倒是看客那一面,可笑得多罢。
主妇的格莱斯,也并非什么美女,但总是颇有趣致的女人,和来客发议论,有时也使客人受窘,而这些地方又正使人觉得有兴味;许多熟客,就以和她相见为乐,到这里来消闲。英国人的雕刻家安克耳哈黎,就常来这里,喝得烂醉,唠叨着酒话的。
年青的美人碧里尼珂勒司也常来喝咖啡,一来,便取了这里的弦子,一面唱小曲,一面弹。我也曾经常和现在做着意大利大使的小说家却耳特(Richard W. Child)君夫妇去玩耍,在粗桌上,吃着这家出卖的唯一的肴馔烙鸡蛋,讲些空话,消遣时光的。(译者注:看这里,可知《人生的转向》那篇里的主人便是这却耳特。)
再前一点叫作威培黎区的地方,就是我很为崇拜的拉孚和其主人所住的地方;再前一点的显理街上,先前是有名的妥玛司培因终日喝着勃兰地,将通红的鼻子,突出窗外去,看着街头的。这记在“Sketch Book”里,日本人也知道。伊尔文似乎也就住在这近边,他批评华盛顿广场周围的红砖的房屋道:“红,是我所喜欢的颜色。为什么呢?因为自己的鞋的颜色是红的,大统领哲斐生的头发是红的,妥玛司培因的鼻尖是红的。”也便是这些地方的事。
这些年青的文学者和音乐家们,一有名,便搬到纽约的山麓去了。所以目前住在这四近的,大抵全是青年的艺术家。我一坐在叫作“格莱士喀烈得”这咖啡店里,就常有一个学意大利装束的二十三四岁的青年,显着美术家似的不拘仪节模样,来卖绰古辣。有一天,来到我面前,因为又开始了照例的那演说,我便说,“又是和前回一样的广告呀。若是美术家,时时说点不同的话,不好么?”那位先生夷然的行了一个礼,答道,“我很表敬意于你的记忆力。记忆力是文艺美术的源泉,而引起那记忆力者,实莫过于香味。只要你的记忆力和绰古辣合并起来,则无论怎样的美术,就会即刻发生的。”毫没有什么惶窘。
寒冷的北风一发的时候,向北的这二楼的破窗孔里,往往吹进割肤似的风来。然而年青的美术家们,却仍然常是拉起外套的领子,直到耳边,喝着一杯咖啡,不管和谁,交换着随意的谈话。
From an engraving by J. G. Armytage
From an engraving by J. G. Armytage
Leonardo da Vinci: Mona Lisa Musée du Louvre
Leonardo da Vinci: Mona Lisa Musée du Louvre
Ch, Baudelaire: Selbstporträt(Im Haschischrausch)
Ch, Baudelaire: Selbstporträt(Im Haschischrausch)
The Monument to Percy Bysshe Shelley
The Monument to Percy Bysshe Shelley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From a drawing in chalk by Field Talfourd in the 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From a drawing in chalk by Field Talfourd in the 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著者在书斋中
著者在书斋中
William Morris Aged 41.
William Morris Aged 41.
Gerhart Hauptmann And the Poster of "Die Weber"
Gerhart Hauptmann And the Poster of "Die Weber"
著者在美国霍特生河畔
著者在美国霍特生河畔
Walter Bagehot
Walter Bagehot
Matthew Arnold
Matthew Arnold
美国米希锡比河的风景
美国米希锡比河的风景
Lloyd George, Clemenceau, and Wilson
Lloyd George, Clemenceau, and Wilson
滑铁卢的纪念塔
滑铁卢的纪念塔
Anatole France
Anatole France
北京城和骆驼
北京城和骆驼
Woodrow Wilson
Woodrow Wilson
在我那《马上支日记》里,有这样的一段:——
“到中央公园,径向约定的一个僻静处所,寿山已先到,略一休息,便开手对译《小约翰》。这是一本好书,然而得来却是偶然的事。大约二十年前罢,我在日本东京的旧书店头买到几十本旧的德文文学杂志,内中有着这书的绍介和作者的评传,因为那时刚译成德文。觉得有趣,便托丸善书店去买来了;想译,没有这力。后来也常常想到,但是总被别的事情岔开。直到去年,才决计在暑假中将它译好,并且登出广告去,而不料那一暑假过得比别的时候还艰难。今年又记得起来,翻检一过,疑难之处很不少,还是没有这力。问寿山可肯同译,他答应了,于是就开手,并且约定,必须在这暑假期中译完。”
这是去年,即一九二六年七月六日的事。那么,二十年前自然是一九〇六年。所谓文学杂志,绍介着《小约翰》的,是一八九九年八月一日出版的《文学的反响》(Das literarische Echo),现在是大概早成了旧派文学的机关了,但那一本却还是第一卷的第二十一期。原作的发表在一八八七年,作者只二十八岁;后十三年,德文译本才印出,译成还在其前,而翻作中文是在发表的四十整年之后,他已经六十八岁了。
日记上的话写得很简单,但包含的琐事却多。留学时候,除了听讲教科书,及抄写和教科书同种的讲义之外,也自有些乐趣,在我,其一是看看神田区一带的旧书坊。日本大地震后,想必很是两样了罢,那时是这一带书店颇不少,每当夏晚,常常猬集着一群破衣旧帽的学生。店的左右两壁和中央的大床上都是书,里面深处大抵跪坐着一个精明的掌柜,双目炯炯,从我看去很象一个静踞网上的大蜘蛛,在等候自投罗网者的有限的学费。但我总不免也如别人一样,不觉逡巡而入,去看一通,到底是买几本,弄得很觉得怀里有些空虚。但那破旧的半月刊《文学的反响》,却也从这样的处所得到的。
我还记得那时买它的目标是很可笑的,不过想看看他们每半月所出版的书名和各国文坛的消息,总算过屠门而大嚼,比不过屠门而空咽者好一些,至于进而购读群书的野心,却连梦中也未尝有。但偶然看见其中所载《小约翰》译本的标本,即本书的第五章,却使我非常神往了。几天以后,便跑到南江堂去买,没有这书,又跑到丸善书店,也没有,只好就托他向德国去定购。大约三个月之后,这书居然在我手里了,是茀垒斯(Anna Fles)女士的译笔,卷头有赉赫博士(Dr. Paul Raché)的序文,《内外国文学丛书》(Bibliothek die Gesamt-Literatur des In-und Auslandes,Verlag von Otto Hendel,Halle a. d. S.)之一,价只七十五芬涅,即我们的四角,而且还是布面的!
这诚如序文所说,是一篇“象征写实底童话诗”。无韵的诗,成人的童话。因为作者的博识和敏感,或者竟已超过了一般成人的童话了。其中如金虫的生平,菌类的言行,火萤的理想,蚂蚁的平和论,都是实际和幻想的混合。我有些怕,倘不甚留心于生物界现象的,会因此减少若干兴趣。但我豫觉也有人爱,只要不失赤子之心,而感到什么地方有着“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的大都市”的人们。
这也诚然是人性的矛盾,而祸福纠缠的悲欢。人在稚齿,追随“旋儿”,与造化为友。福乎祸乎,稍长而竟求知:怎么样,是什么,为什么?于是招来了智识欲之具象化:小鬼头“将知”;逐渐还遇到科学研究的冷酷的精灵:“穿凿”。童年的梦幻撕成粉碎了;科学的研究呢,“所学的一切的开端,是很好的,——只是他钻研得越深,那一切也就越凄凉,越黯淡”。——惟有“号码博士”是幸福者,只要一切的结果,在纸张上变成数目字,他便满足,算是见了光明了。谁想更进,便得苦痛。为什么呢?原因就在他知道若干,却未曾知道一切,遂终于是“人类”之一,不能和自然合体,以天地之心为心。约翰正是寻求着这样一本一看便知一切的书,然而因此反得“将知”,反遇“穿凿”,终不过以“号码博士”为师,增加更多的苦痛。直到他在自身中看见神,将径向“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的大都市”时,才明白这书不在人间,惟从两处可以觅得:一是“旋儿”,已失的原与自然合体的混沌;一是“永终”——死,未到的复与自然合体的混沌。而且分明看见,他们俩本是同舟……。
假如我们在异乡讲演,因为言语不同,有人口译,那是没有法子的,至多,不过怕他遗漏,错误,失了精神。但若译者另外加些解释,申明,摘要,甚而至于阐发,我想,大概是讲者和听者都要讨厌的罢。因此,我也不想再说关于内容的话。
我也不愿意别人劝我去吃他所爱吃的东西,然而我所爱吃的,却往往不自觉地劝人吃。看的东西也一样,《小约翰》即是其一,是自己爱看,又愿意别人也看的书,于是不知不觉,遂有了翻成中文的意思。这意思的发生,大约是很早的,因为我久已觉得仿佛对于作者和读者,负着一宗很大的债了。
然而为什么早不开手的呢?“忙”者,饰辞;大原因仍在很有不懂的处所。看去似乎已经懂,一到拔出笔来要译的时候,却又疑惑起来了,总而言之,就是外国语的实力不充足。前年我确曾决心,要利用暑假中的光阴,仗着一本辞典来走通这条路,而不料并无光阴,我的至少两三个月的生命,都死在“正人君子”和“学者”们的围攻里了。到去年夏,将离北京,先又记得了这书,便和我多年共事的朋友,曾经帮我译过《工人绥惠略夫》的齐宗颐君,躲在中央公园的一间红墙的小屋里,先译成一部草稿。
我们的翻译是每日下午,一定不缺的是身边一壶好茶叶的茶和身上一大片汗。有时进行得很快,有时争执得很凶,有时商量,有时谁也想不出适当的译法。译得头昏眼花时,便看看小窗外的日光和绿荫,心绪渐静,慢慢地听到高树上的蝉鸣,这样地约有一个月。不久我便带着草稿到厦门大学,想在那里抽空整理,然而没有工夫;也就住不下去了,那里也有“学者”。于是又带到广州的中山大学,想在那里抽空整理,然而又没有工夫;而且也就住不下去了,那里又来了“学者”。结果是带着逃进自己的寓所——刚刚租定不到一月的,很阔,然而很热的房子——白云楼。
荷兰海边的沙冈风景,单就本书所描写,已足令人神往了。我这楼外却不同:满天炎热的阳光,时而如绳的暴雨;前面的小港中是十几只蜑户的船,一船一家,一家一世界,谈笑哭骂,具有大都市中的悲欢。也仿佛觉得不知那里有青春的生命沦亡,或者正被杀戮,或者正在呻吟,或者正在“经营腐烂事业”和作这事业的材料。然而我却渐渐知道这虽然沉默的都市中,还有我的生命存在,纵已节节败退,我实未尝沦亡。只是不见“火云”,时窘阴雨,若明若昧,已象整理这译稿的时候了。于是以五月二日开手,稍加修正,并且誊清,月底才完,费时又一个月。
可惜我的老同事齐君现不知漫游何方,自去年分别以来,迄今未通消息,虽有疑难,也无从商酌或争论了。倘有误译,负责自然由我。加以虽然沉默的都市,而时有侦察的眼光,或扮演的函件,或京式的流言,来扰耳目,因此执笔又时时流于草率。务欲直译,文句也反成蹇涩;欧文清晰,我的力量实不足以达之。《小约翰》虽如波勒兑蒙德说,所用的是“近于儿童的简单的语言”,但翻译起来,却已够感困难,而仍得不如意的结果。例如末尾的紧要而有力的一句:“Und mit seinem Begleiter ging er den frostigen Nachtwinde entgegen,den schweren Weg nach der grossen,finstern Stadt,wo die Menschheit war und ihr Weh.”那下半,被我译成这样拙劣的“上了走向那大而黑暗的都市即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的艰难的路”了,冗长而且费解,但我别无更好的译法,因为倘一解散,精神和力量就很不同。然而原译是极清楚的:上了艰难的路,这路是走向大而黑暗的都市去的,而这都市是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
动植物的名字也使我感到不少的困难。我的身边只有一本《新独和辞书》,从中查出日本名,再从一本《辞林》里去查中国字。然而查不出的还有二十余,这些的译成,我要感谢周建人君在上海给我查考较详的辞典。但是,我们和自然一向太疏远了,即使查出了见于书上的名,也不知道实物是怎样。菊呀松呀,我们是明白的,紫花地丁便有些模胡,莲馨花(Primel)则连译者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形色,虽然已经依着字典写下来。有许多是生息在荷兰沙地上的东西,难怪我们不熟悉,但是,例如虫类中的鼠妇(Kellerassel)和马陆(Lauferkäfer),我记得在我的故乡是只要翻开一块湿地上的断砖或碎石来就会遇见的。我们称后一种为“臭婆娘”,因为它浑身发着恶臭;前一种我未曾听到有人叫过它,似乎在我乡的民间还没有给它定出名字;广州却有:“地猪”。
和文字的务欲近于直译相反,人物名却意译,因为它是象征。小鬼头Wistik去年商定的是“盖然”,现因“盖”者疑词,稍有不妥,索性擅改作“将知”了。科学研究的冷酷的精灵Pleuzer即德译的Klauber,本来最好是译作“挑剔者”,挑谓挑选,剔谓吹求。但自从陈源教授造出“挑剔风潮”这一句妙语以来,我即敬避不用,因为恐怕“闲话”的教导力十分伟大,这译名也将蓦地被解为“挑拨”,以此为学者的别名,则行同刀笔,于是又有重罪了,不如简直译作“穿凿”。况且中国之所谓“日凿一窍而混沌死”,也很象他的将约翰从自然中拉开。小姑娘Robinetta我久久不解其意,想译音;本月中旬托江绍原先生设法作最末的查考,几天后就有回信:——
ROBINETTA 一名,韦氏大字典人名录未收入。我因为疑心她与ROBIN是一阴一阳,所以又查ROBIN,看见下面的解释:——
ROBIN:是ROBERT的亲热的称呼,
而ROBERT的本训是“令名赫赫”(!)
那么,好了,就译作“荣儿”。
英国的民间传说里,有叫作Robin good fellow的,是一种喜欢恶作剧的妖怪。如果荷兰也有此说,则小姑娘之所以称为Robinetta者,大概就和这相关。因为她实在和小约翰开了一个可怕的大玩笑。
《约翰跋妥尔》一名《爱之书》,是《小约翰》的续编,也是结束。我不知道别国可有译本;但据他同国的波勒兑蒙德说,则“这是一篇象征底散文诗,其中并非叙述或描写,而是号哭和欢呼”;而且便是他,也“不大懂得”。
原译本上赉赫博士的序文,虽然所说的关于本书并不多,但可以略见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荷兰文学的大概,所以就译出了。此外我还将两篇文字作为附录。一即本书作者拂来特力克望蔼覃的评传,载在《文学的反响》一卷二十一期上的。评传的作者波勒兑蒙德,是那时荷兰著名的诗人,赉赫的序文上就说及他,但于他的诗颇致不满。他的文字也奇特,使我译得很有些害怕,想中止了,但因为究竟可以知道一点望蔼覃的那时为止的经历和作品,便索性将它译完,算是一种徒劳的工作。末一篇是我的关于翻译动植物名的小记,没有多大关系的。
评传所讲以外及以后的作者的事情,我一点不知道。仅隐约还记得欧洲大战的时候,精神底劳动者们有一篇反对战争的宣言,中国也曾译载在《新青年》上,其中确有一个他的署名。
一九二七年五月三十日,鲁迅于广州东堤寓楼之西窗下记。
在我所译的科贝路斯的《运命》(Couperus’ Noodlot)出版后不数月,能给现代荷兰文学的第二种作品以一篇导言,公之于世,这是我所欢喜的。在德国迄今对于荷兰的少年文学的漠视,似乎逐渐消灭,且以正当的尊重和深的同情的地位,给与这较之其他民族的文学,所获并不更少的荷兰文学了。
人们于荷兰的著作,只给以仅少的注重,而一面于凡有从法国、俄国、北欧来的一切,则热烈地向往,最先的原因,大概是由于久已习惯了的成见。自从十七世纪前叶,那伟大的诗人英雄约思忒望覃蓬兑勒(Joost van den Bondel,1587–1679)以他的圆满的表现,获得荷兰文学的花期之后,荷兰的文学底发达便入于静止状态,这在时光的流驶里,其意义即与长久的退化相同了。凡荷兰人的可骇的保守的精神,旧习的拘泥,得意的自满,因而对于进步的完全的漠视,永不愿有所动摇——这些都忠实地在文学上反映出来,也便将她做成了一个无聊的文学。他们的讲道德和教导的苦吟的横溢,不可忍受的宽泛,温暖和深入的心声的全缺,荷兰文学是久为站在Mynheer和Mevouw (译者注:荷兰语,先生和夫人)的狭隘细小的感觉范围之外的人们所不能消受的。
在几个成功的尝试之后,至八十年代的开头,荷兰文学上才发生了新鲜活泼的潮流,将她从古老的旧弊中撕出了。我在这里应该简略地记起几个人,在荷兰著作界上,他们是取得旧和新倾向之间的中间位置的,并且也可以看作现代理想的智力的提倡者,在最后的几年,他们都在荷兰读者的文学底见解上,唤起了一种很大的转变来。
这里首先应该称道的是天才的台凯尔(Eduard Douwes Dekker,1820–87),他用了谟勒泰都黎(Multatuli)这一个名号作文,而他一八 六〇年所发表的传奇小说“Max Havelaar”,在文学上也造成了分明的变动。这书是将崭新的材料输入于文学的,此外还因为描写的特殊体格,那荷兰散文的温暖生动的心声,便突然付与了迄今所不识的圆熟和转移,所以这也算作荷兰的文学底发达上的一块界石。谟勒泰都黎之次,在此所当列举的是两个批评家兼美学家蒲司堪海忒(C.Busken–Huet,1826–86)和孚斯美尔(Karl Vosmaer,1826–88)。虽然孚斯美尔晚年时,当新倾向发展起来的时候,对之颇为漠视,遂在青年中造成许多敌人,然而他确有不可纷争的劳绩,曾给新倾向开路,直到一个一定之点,于是他们能够从此前进了。新理想的更勇敢的先锋是蒲司堪海忒,他在《文学底幻想和批评》这标题之中,所集成的论著,是在凡有荷兰底精神所表出的一切中,最为圆满的了。
人也可以举出波士本图珊夫人(Gertrude Bosboom-Toussaint,1812-86)作为一个新倾向的前驱,她的最初的传奇小说和人情小说,是还站在盘旋于自满的宽泛中的范围里和应用普通材料的旧荷兰史诗上的,但后来却转向社会底和心理学底问题,以甚大的熟练,运用于几种传奇小说上,如“Major Frans”及“Raymond de Schrijnwerker”。
继八十年代初的新倾向之后,首先的努力,是表面的,对于形式。人们为韵文和散文寻求新的表现法,这就给荷兰语的拙笨弄到了流动和生命。于是先行试验,将那已经全没在近两世纪由冷的回想所成的诗的尘芥之中的,直到那时很被忽略了的抒情诗,再给以荣誉。直到那时候,几乎没有一篇荷兰的抒情诗可言,现在则这些不惮于和别民族的相比较的抒情诗,已占得强有力的地位了。
在这里,那青年夭死的沛克(Jacques Perk,1860–81)首先值得声叙,他那一八八三年出版的诗,始将一切的优秀联合起来,以极短的时期,助荷兰的抒情诗在世界文学上得了光荣的位置。
少年荷兰的抒情诗人中,安忒卫普(Antwerp)人波勒兑蒙德(Pol de Mont,geb.1859)实最著名于德国。他那在许多结集上所发表的诗,因为思想的新颖和勇敢,还因为异常的形式的圆满,遂以显见。他对于无可非议的外形的努力,过于一切,往往大不利于他的诗。加以他的偏爱最烦重最复杂的韵律,致使他的诗颇失掉些表现的简单和自然,而这些是抒情底诗类的第一等的必要。
一切的形式圆满,而有表现的自然者,从一八五九年生于亚摩斯达登(Amsterdam)的斯华司(Helene Swarth)可以觅得。她受教育于勃吕舍勒(Brüssel),较之故乡的语言,却是法兰西语差堪自信,因此她最初发表的两本诗集,“FLeurs du Rêve”(1879)和“Les Printannières”(1881),也用法兰西语的。后来她才和荷兰文学做了亲近的相识,但她于此却觉得熟悉不如德文。这特在她的精神生活上,加了深而持久的效力。她怎样地在极短时期中,闯入了幼时本曾熟习,而现在这才较为深信了的荷兰语的精神里,是她用这种语言的第一种著作“Eenzame Bloemen”(1883)就显示着的,在次年的续集“Blauwe Bloemen”里便更甚了。后来她还发表了许多小本子的诗,其中以“Sneeuwvlohken”(1888)和“Passiebloemen”(1892)为最有凡新荷兰的抒情诗所能表见的圆满。
繁盛地开着花的荷兰抒情诗的别的代表者,还可称道的是普林思
(J. Winkker Prins)、科贝路斯(Louis Couperus)、跋尔卫(Albert Verwey)、望蔼覃(Frederik van Eeden)、戈尔台尔(Simon Gorter)、珂斯台尔(E. B. Koster)及其他等等。
固有的现代的印记,即在最近时代通过一切文学而赋给以新的理想和见解的大变动,一到荷兰文学上,其效力在抒情诗却较在起于八十年代后半的小说为少。外来的影响,是无可否认的。显著的是法兰西,荷兰和它向来就有活泼的精神的往还,这便在少年文学上收了效果。弗罗培尔(Flaubert)、左拉(Zola)、恭果尔们(Goncourts),一部分也有蒲尔治(Bourget)和舒士曼(Huysmans),联合了屡被翻译的俄国和北欧的诗人,在现代荷兰小说的发达上加了一个广远的影响。
现代荷兰散文作家的圆舞烈契尔(Frans Retscher),以他的两部小说集《裸体模特儿之研究》和《我们周围的人们》揭晓。这些小说,因为它们的苦闷的实况的描写,往往至于无聊。其余则不坏,除了第一本结集使人猜作以广告为务的名目。
实况的描写较为质实的是蒂谟(Alberdingk Thym),以望兑舍勒(L. van Deyssel)的假名写作,那两本小说《爱》和《小共和国》,都立了强有力的才士的证明,虽然他的小说得到一般的趣味时,他也还很站在模仿的区域里。
在新近的荷兰的诗家世代之中,最年青而同时又最显著的,是那已经说过的科贝路斯(Louis Couperus),生于一八六三年。当他已以诗人出名之后,在一八九〇年公表了一种传奇小说“Eline Vere”。在那里,他给我们从荷兰首都的社会世界里,提出巧妙的典型来。落于心理学底小说的领域内较甚者,是他两种后来的公布,一八九一年的“Noodlot”(《运命》)和一八九二年的“Extaze”。在凡有现代荷兰文学迄今所能做到的一切中,“Noodlot”确是最独立和最艺术的优秀的创作。
已经称道的之外,还有一大列现代的叙事诗人在劳作,我要从他们中略叙其最显著者。
一个特殊的有望的才士是兑斯丕(Vosmeer de Spie),他那往年发表的心理学底小说“Een Passie”(《伤感》),激起了相当的注视。蔼曼兹(Marcellus Emants)以蒲尔治的模仿者出名,曾公布了不少的可取的小说。同时,什普干斯(Emilo Scipgens)也以人情小说家显达。作为传奇小说作家,还可称道的是望格罗宁干(van Groeningen)和亚莱德里诺(A. Aletrino),他们的小说“Martha de Bruin”和“Zuster Bertha”,可算作现代荷兰文学中的最好的作品。倘我临末还说及兑美斯台尔(Johan de Meester),他的小说“Een Huwelijk”(《嫁娶》)正如他的巴黎的影画“Parijsche Schimmen”,证明着优秀的观察才能,则我以为已将现代文学,凭其卓越的代表者们而敬叙了。
在一八八五年,新倾向也创立了一种机关,“de Nieuwe Gids”(《新前导》),这样立名,是因为对待旧的荷兰的月刊“de Gids”。这新的期刊是一种战斗和革命的机关,对于文学上的琐屑和陈腐,锋利而且毫无顾虑地布成战线,还给新理想勇敢地开出道路来。现今是新倾向在荷兰也闯通了,最高贵的期刊也为他们开了栏,而那旧的《前导》,那后来一如既往,止为荷兰的最著名的文学机关的,是成了那样的期刊,即将科贝路斯的小说,首先提出于荷兰的读者了。
可以看作群集于《新前导》周围的青年著作家的精神的领袖的,是拂来特力克·望·蔼覃(Frederik van Eeden),象征写实底童话诗《小约翰》的作者,那新的期刊即和它一同出世,并且由德文的翻译,使读者得以接近了。我在下面,将应用了译者给我的样样的说明,为这全体世界文学中不见其比的,如此完全奇特的,纯诗的故事的作者交出一二切近的报告。
一八六〇年生于哈来谟(Haarlem),望·蔼覃从事于医学的研究,以一八八六年毕业。他为富裕的父母的儿子,他遂可以和他的本业,在课余时一同研习他向来爱好的文学。
当大学生时,他已以几篇趣剧的作者出名,其中的两篇,曾开演于亚摩斯达登和洛泰登(Rotterdam)的剧场,得了大的功效。《小约翰》的发表,在一八八五年,只一下,便将他置身于荷兰诗人的最前列了。他的智识的广博,在他的各种小篇文字中,明白地表示着。那他所共同建立的机关,也逐年一律揭出论著来,论荷兰的,法兰西的或英吉利的文学,论社会问题,论科学的对象,无不异常分明,因了他所表出的分明的论证。他也以抒情诗人显,在荷兰迄今所到达的抒情诗里,他的诗也可以算是最好的。一八九〇年他发表了一篇较大的诗,《爱伦,苦痛之歌》,(德译“Ellen,ein Lied des Schmerzes”),远胜于他先前的著作,并且在近数十年的一切同类作品中占了光荣的地位。一八八六年受了学位之后,蔼覃便到南希(Naucy),在有名的力波尔(Liébaul)的学校里研究催眠医术(Hypnotische Heilmethode)。此后不久,他在亚摩斯达登设立了一所现在很是繁忙的心理治疗法(Psychotherapie)的施医院。在接近亚摩斯达登的一处小地方蒲松(Bussum),他造起一所幽静的艺术家住所来,他在他的眷属中间,可以休息他的努力的职务,并且不搅乱地生活于他的艺术。在那里,在乡村的寂寞的沉静中,新近他完成了一种较大的作品,《约翰跋妥尔,爱之书》(德译“Johannes Viator,das Buch von der Liebe”)。在这密接下文的诗的作品中,那成熟的艺术家,将凡有《小约翰》的作者使人期待的事都圆满了。
愿这译本也在德国增加新朋友,并且帮助了我们对于荷兰文学的渐渐苏醒的兴趣,至于稳固和进步。
一八九二年七月,在美因河边之法兰克福(Frankfurt am Main)。
保罗·赉赫。
一
我要对你们讲一点小约翰。我的故事,那韵调好象一篇童话,然而一切全是曾经实现的。设使你们不再相信了,你们就无须看下去,因为那就是我并非为你们而作。倘或你们遇见小约翰了,你们对他也不可提起那件事,因为这使他痛苦,而且我便要后悔,向你们讲说这一切了。
约翰住在有大花园的一所老房子里。那里面是很不容易明白的,因为那房子里是许多黑暗的路,扶梯,小屋子,还有一个很大的仓库,花园里又到处是保护墙和温室。这在约翰就是全世界。他在那里面能够作长远的散步,凡他所发见的,他就给与一个名字。为了房间,他所发明的名字是出于动物界的:毛虫库,因为他在那里养过虫;鸡小房,因为他在那里寻着过一只母鸡。但这母鸡却并非自己跑去的,倒是约翰的母亲关在那里使它孵卵的。为了园,他从植物界里选出名字来,特别着重的,是于他紧要的出产。他就区别为一个覆盆子山,一个梨树林,一个地莓谷。园的最后面是一块小地方,就是他所称为天堂的,那自然是美观的罗。那里有一片浩大的水,是一个池,其中浮生着白色的睡莲,芦苇和风也常在那里絮语。那一边站着几个沙冈。这天堂原是一块小草地在岸的这一边,由丛莽环绕,野凯白勒茂盛地生在那中间。约翰在那里,常常躺在高大的草中,从波动的芦苇叶间,向着水那边的冈上眺望。当炎热的夏天的晚上,他是总在那里的,并且凝视许多时光,自己并不觉得厌倦。他想着又静又清的水的深处,在那奇特的夕照中的水草之间,有多么太平,他于是又想着远的,浮在冈上的,光怪陆离地著了色的云彩,——那后面是怎样的呢,那地方是否好看的呢,倘能够飞到那里去。太阳一落,这些云彩就堆积到这么高,至于象一所洞府的进口,在洞府的深处还照出一种淡红的光来。这正是约翰所期望的。“我能够飞到那里去么!”他想。“那后面是怎样的呢?我将来真,真能够到那里去么?”
他虽然时常这样地想望,但这洞府总是散作浓浓淡淡的小云片,他到底也没有能够靠近它一点。于是池边就寒冷起来,潮湿起来了,他又得去访问老屋子里的他的昏暗的小屋子。
他在那里住得并不十分寂寞;他有一个父亲,是好好地抚养他的,一只狗,名叫普烈斯多,一只猫,叫西蒙。他自然最爱他的父亲,然而普烈斯多和西蒙在他的估量上却并不这么很低下,象在成人的那样。他还相信普烈斯多比他的父亲更有很多的秘密,对于西蒙,他是怀着极深的敬畏的。但这也不足为奇!西蒙是一匹大的猫,有着光亮乌黑的皮毛,还有粗尾巴。人们可以看出,它颇自负它自己的伟大和聪明。在它的景况中,它总能保持它的成算和尊严,即使它自己屈尊,和一个打滚的木塞子游嬉,或者在树后面吞下一个遗弃的沙定鱼头去。当普烈斯多不驯良的胡闹的时候,它便用碧绿的眼睛轻蔑地瞋视它,并且想:哈哈,这呆畜生此外不再懂得什么了。
约翰对它怀着敬畏的事,你们现在懂得了么?和这小小的棕色的普烈斯多,他却交际得极其情投意合。它并非美丽或高贵的,然而是一匹出格的诚恳而明白的动物,人总不能使它和约翰离开两步,而且它于它主人的讲话是耐心地谨听的。我很难于告诉你们,约翰怎样地挚爱这普烈斯多。但在他的心里,却还剩着许多空间,为别的物事。他的带着小玻璃窗的昏暗的小房间,在那里也占着一个重要的位置,你们觉得奇怪罢?他爱那地毯,那带着大的花纹的,在那里面他认得脸面,还有它的形式,他也察看过许多回,如果他生了病,或者早晨醒了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爱那惟一的挂在那里的小画,上面是做出不动的游人,在尤其不动的园中散步,顺着平滑的池边,那里面喷出齐天的喷泉,还有媚人的天鹅正在游泳。然而他最爱的是时钟。他总以极大的谨慎去开它;倘若它敲起来了,就看它,以为这算是隆重的责任。但这自然只限于约翰还未睡去的时候。假使这钟因为他的疏忽而停住了,约翰就觉得很抱歉,他于是千百次的请它宽容。你们大概是要笑的,倘你们听到了他和他的钟或他的房间在谈话。然而留心罢,你们和你们自己怎样地时常谈话呵。这在你们全不以为可笑。此外约翰还相信,他的对手是完全懂得的,而且并不要求回答。虽然如此,他暗地里也还偶尔等候着钟或地毯的回音。
约翰在学校里虽然还有伙伴,但这却并非朋友。在校内他和他们玩耍和合伙,在外面还结成强盗团 [Räuberbande,一种游戏的名目。] ,——然而只有单和普烈斯多在一起,他才觉得实在的舒服。于是他不愿意孩子们走近,自己觉得完全的自在和平安。
他的父亲是一个智慧的、恳切的人,时常带着约翰向远处游行,经过树林和冈阜。他们就不很交谈,约翰跟在他的父亲的十步之后,遇见花朵,他便问安,并且友爱地用了小手,抚摩那永远不移的老树,在粗糙的皮质上。于是这好意的巨物们便在瑟瑟作响中向他表示它们的感谢。
在途中,父亲时常在沙土上写字母,一个又一个,约翰就拼出它们所造成的字来,——父亲也时常站定,并且教给约翰一个植物或动物的名字。
约翰也时常发问,因为他看见和听到许多谜。呆问题是常有的;他问何以世界是这样,象现在似的,何以动物和植物都得死,还有奇迹是否也能出现。然而约翰的父亲是智慧的人,他并不都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这于约翰是好的。
晚上,当他躺下睡觉之前,约翰总要说一篇长长的祷告。这是管理孩子的姑娘这样教他的。他为他父亲和普烈斯多祷告。西蒙用不着这样,他想。他也为他自己祷告得很长,临末,几乎永是发生那个希望,将来总会有奇迹出现的。他说过“亚门”之后,便满怀期望地在半暗的屋子中环视,到那在轻微的黄昏里,比平时显得更其奇特的地毯上的花纹,到门的把手,到时钟,从那里是很可以出现奇迹的。但那钟总是这么镝鞳镝鞳地走,把手是不动的;天全暗了,约翰也酣睡了,没有到奇迹的出现。然而总有一次得出现的,这他知道。
二
池边是闷热和死静。太阳因为白天的工作,显得通红而疲倦了,当未落以前,暂时在远处的冈头休息。光滑的水面,几乎全映出它炽烈的面貌来。垂在池上的山毛榉树的叶子,趁着平静,在镜中留神地端相着自己。孤寂的苍鹭,那用一足站在睡莲的阔叶之间的,也忘却了它曾经出去捉过虾蟆,只沉在遐想中凝视着前面。
这时约翰来到草地上了,为的是看看云彩的洞府。扑通,扑通!虾蟆从岸上跳下去了。水镜起了波纹,太阳的象裂成宽阔的绦带,山毛榉树的叶子也不高兴地颤动,因为他的自己观察还没有完。
山毛榉树的露出的根上系着一只旧的,小小的船。约翰自己上去坐,是被严厉地禁止的。唉!今晚的诱惑是多么强呵!云彩已经造成一个很大的门;太阳一定是要到那后面去安息。辉煌的小云排列成行,象一队全甲的卫士。水面也发出光闪,红的火星在芦苇间飞射,箭也似的。
约翰慢慢地从山毛榉树的根上解开船缆来。浮到那里去,那光怪陆离的中间!普烈斯多当它的主人还未准备之先,已经跳上船去了,芦苇的秆子便分头弯曲,将他们俩徐徐赶出,到那用了它最末的光照射着他们的夕阳那里去。
约翰倚在前舱,观览那光的洞府的深处。——“翅子!”他想,“现在,翅子,往那边去!”——太阳消失了。云彩还在发光。东方的天作深蓝色。柳树沿着岸站立成行。它们不动地将那狭的,白色的叶子伸在空气里。这垂着,由暗色的后面的衬托,如同华美的浅绿的花边。
静着!这是什么呢?水面上象是起了一个吹动——象是将水劈成一道深沟的微风的一触。这是来自沙冈,来自云的洞府的。
当约翰四顾的时候,船沿上坐着一个大的蓝色的水蜻蜒,这么大的一个是他向来没有见过的。它安静地坐着,但它的翅子抖成一个大的圈。这在约翰,似乎它的翅子的尖端形成了一枚发光的戒指。
“这是一个蛾儿罢,”他想,“这是很少见的。”
指环只是增大起来,它的翅子又抖得这样快,至使约翰只能看见一片雾。而且慢慢地觉得它,仿佛从雾中亮出两个漆黑的眼睛来,并且一个娇小的,苗条的身躯,穿着浅蓝的衣裳,坐在大蜻蜓的处所。白的旋花的冠戴在金黄的头发上,肩旁还垂着透明的翅子,肥皂泡似的千色地发光。约翰战栗了。这是一个奇迹!
“你要做我的朋友么?”他低声说。
对生客讲话,这虽是一种异样的仪节,但此地一切是全不寻常的。他又觉得,似乎这陌生的蓝东西在他是早就熟识的了。
“是的,约翰!”他这样地听到,那声音如芦苇在晚风中作响,或是淅沥地洒在树林的叶上的雨声。
“我怎样称呼你呢?”约翰问道。
“我生在一朵旋花的花托里,叫我旋儿罢!”
旋儿微笑着,并且很相信地看着约翰的眼睛,致使他心情觉得异样地安乐。
“今天是我的生日,”旋儿说,“我就生在这处所,从月亮的最初的光线和太阳的最末的。人说,太阳是女性的,但他并不是,他是我的父亲!”
约翰便慨诺,明天在学校里去说太阳是男性的。
“看哪!母亲的圆圆的白的脸已经出来了。——谢天,母亲!唉!不,她怎么又晦暗了呢!”
旋儿指着东方。在灰色的天际,在柳树的暗黑地垂在晴明的空中的尖叶之后,月亮大而灿烂地上升,并且装着一副很不高兴的脸。
“唉,唉,母亲!——这不要紧。我能够相信他!”
那美丽的东西高兴地颤动着翅子,还用他捏在手里的燕子花来打约翰,轻轻地在面庞上。
“我到你这里来,在她是不以为然的。你是第一个。但我相信你,约翰。你永不可在谁的面前提起我的名字,或者讲说我。你允许么?”
“可以,旋儿,”约翰说。这一切于他还很生疏。他感到莫可名言的幸福,然而怕,他的幸福是笑话。他做梦么?靠近他在船沿上躺着普烈斯多,安静地睡着。他的小狗的温暖的呼吸使他宁帖。蚊虻们盘旋水面上,并且在菩提树空气中跳舞,也如平日一般。周围的一切都这样清楚而且分明;这应该是真实的。他又总觉得旋儿的深信的眼光,怎样地停留在他这里。于是那腴润的声音又发响了:
“我时常在这里看见你,约翰。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么?——我大抵坐在池的沙地上,繁密的水草之间,而且仰视你,当你为了喝水或者来看水甲虫和鲵鱼,在水上弯腰的时候。然而你永是看不见我。我也往往从茂密的芦苇中窥看你。我是常在那里的。天一热,我总在那里睡觉,在一个空的鸟巢中。是呵,这是很柔软的。”
旋儿高兴地在船沿上摇幌,还用他的花去扑飞蚊。
“现在我要和你作一个小聚会。你平常的生活是这么简单。我们要做好朋友,我还要讲给你许多事。比学校教师给你捆上去的好得多。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有好得远远的来源,比书本子好得远。你倘若不信我,我就教你自己去看,去听去。我要携带你。”
“阿,旋儿,爱的旋儿!你能带我往那里去么?”约翰嚷着,一面指着那边,是落日的紫光正在黄金的云门里放光的处所。——这华美的巨像已经怕要散作苍黄的烟雾了。但从最深处,总还是冲出淡红的光来。
旋儿凝视着那光,那将他美丽的脸和他的金黄的头发镀上金色的,并且慢慢地摇头。
“现在不!现在不,约翰。你不可立刻要求得太多。我自己就从来没有到过父亲那里哩。”
“我是总在我的父亲那里的,”约翰说。
“不!那不是你的父亲。我们是弟兄,我的父亲也是你的。但你的母亲是地,我们因此就很各别了。你又生在一个家庭里,在人类中,而我是在一朵旋花的花托上。这自然是好得多。然而我们仍然能够很谅解。”
于是旋儿轻轻一跳,到了在轻装之下,毫不摇动的船的那边,一吻约翰的额。
但这于约翰是一种奇特的感觉。这是,似乎周围一切完全改变了。他觉得,这时他看得一切都更好,更分明。他看见,月亮现在怎样更加友爱地向他看,他又看见,睡莲怎样地有着面目,这都在诧异地沉思地观察他。现在他顿然懂得,蚊虻们为什么这样欢乐地上下跳舞,总是互相环绕,高高低低,直到它们用它们的长腿触着水面。他于此早就仔细地思量过,但这时却自然懂得了。
他又听得,芦苇絮语些什么,岸边的树木如何低声叹息,说是太阳下去了。
“阿,旋儿!我感谢你,这确是可观。是的,我们将要很了解了。”
“将你的手交给我,”旋儿说,一面展开彩色的翅子来。他于是拉着船里的约翰,经过了在月光下发亮的水蔷薇的叶子,走到水上去。
处处有一匹虾蟆坐在叶子上。但这时它已不象约翰来的时候似的跳下水去了。它只向他略略鞠躬,并且说:“阁阁!”约翰也用了同等的鞠躬,回报这敬礼。他毫不愿意显出一点傲慢来。
于是他们到了芦苇旁,——这很广阔,他们还未到岸的时候,全船就隐没在那里面了。但约翰却紧牵着他的同伴,他们就从高大的秆子之间爬到陆地上。
约翰很明白,他变为很小而轻了,然而这大概不过是想象。他能够在一枝芦秆上爬上去,他却是未曾想到的。
“留神罢,”旋儿说,“你就要看见好看的事了。”
他们在偶然透过几条明亮的月光的,昏暗的丛莽之下,穿着丰草前行。
“你晚上曾在冈子上听到过蟋蟀么,约翰?是不是呢,它们象是在合奏,而你总不能听出,那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唔,它们唱,并非为了快乐,你所听到的那声音,是来自蟋蟀学校的,成百的蟋蟀们就在那里练习它们的功课。静静的罢,我们就要到了。”
嘶尔尔!嘶尔尔!
丛莽露出光来了,当旋儿用花推开草茎的时候,约翰看见一片明亮的,开阔的地面,小蟋蟀们就在那里做着那些事,在薄的,狭的冈草上练习它们的功课。
嘶尔尔!嘶尔尔!
一个大的,肥胖的蟋蟀是教员,监视着学课。学生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它跳过去,总是一跳就到,又一跳回到原地方。有谁跳错了,便该站在地菌上受罚。
“好好地听着罢,约翰!你也许能在这里学一点。”旋儿说。
蟋蟀怎样地回答,约翰很懂得。但那和教员在学校里的讲说,是全不相同的。最先是地理。它们不知道世界的各部分。它们只要熟悉二十六个沙冈和两个池。凡有较远的,就没有人能够知道一点点。那教师说,凡讲起这些的,不过是一种幻想罢了。
这回轮到植物学了。它们于此都学得不错,并且分给了许多奖赏:各样长的,特别嫩的,脆的草秆子。但约翰最为惊奇的是动物学。动物被区分为跳的,飞的和爬的。蟋蟀能够跳和飞,就站在最高位;其次是虾蟆。鸟类被它们用了种种愤激的表示,说成最大的祸害和危险。最末也讲到人类。那是一种大的,无用而有害的动物,是站在进化的很低的阶级上的,因为这既不能跳,也不能飞,但幸而还少见。一个小蟋蟀,还没有见过一个人,误将人类数在无害的动物里面了,就得了草秆子的三下责打。
约翰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等事!
教师忽然高呼道:“静着!练跳!”
一切蟋蟀们便立刻停了学习,很敏捷很勤快地翻起筋斗来。胖教员带领着。
这是很滑稽的美观,致使约翰愉快得拍手。它们一听到,全校便骤然在冈上迸散,草地上也即成了死静了。
“唉,这是你呀,约翰!你举动不要这么粗蛮!大家会看出,你是生在人类中的。”
“我很难过,下回我要好好地留心,但那也实在太滑稽了。”
“滑稽的还多哩。”旋儿说。
他们经过草地,就从那一边走到冈上。呸!这是厚的沙土里面的工作;——但待到约翰抓住旋儿的透明的蓝衣,他便轻易地,迅速地飞上去了。冈头的中途是一匹野兔的窠。在那里住家的兔子,用头和爪躺在洞口,以享受这佳美的夜气。冈蔷薇还在蓓蕾,而它那细腻的,娇柔的香气,是混和着生在冈上的麝香草的花香。
约翰常看见野兔躲进它的洞里去,一面就自己问:“那里面是什么情形呢?能有多少聚在那里呢?它们不担心么?”
待到他听见他的同伴在问野兔,是否可以参观一回洞穴,他就非常高兴了。
“在我是可以的,”那兔说。“但适值不凑巧,我今晚正把我的洞穴交出,去开一个慈善事业的典礼了,因此在自己的家里便并不是主人。”
“哦,哦,是出了不幸的事么?”
“唉,是呵!”野兔伤感地说。“一个大大的打击,我们要几年痛不完。从这里一千跳之外,造起一所人类的住所来了。这么大,这么大!——人们便搬到那里去了,带着狗。我家的七个分子,就在那里被祸,而无家可归的还有三倍之多。于老鼠这一伙和土拨鼠的家属尤为不利,癞虾蟆也大受侵害了。于是我们便为着遗族们开一个会,各人能什么,他就做什么;我是交出我的洞来。大家总该给它们的同类留下一点什么的。”
富于同情的野兔叹息着,并且用它的右前爪将长耳朵从头上拉过来,来拭干一滴泪。这样的是它的手巾。
冈草里索索地响起来,一个肥胖的,笨重的身躯来到洞穴。
“看哪!”旋儿大声说,“硕鼠伯伯来了。”
那硕鼠并不留心旋儿的话,将一枝用干叶包好的整谷穗,安详地放在洞口,就灵敏地跳过野兔的脊梁,进洞去了。
“我们可以进去么?”实在好奇的约翰问。“我也愿意捐一点东西。”
他记得衣袋里还有一个饼干。当他拿了出来时,这才确实觉到,他变得怎样地小了。他用了两只手才能将这捧起来,还诧异在他的衣袋里怎么会容得下。
“这是很少见,很宝贵的!”野兔嚷着……“好阔绰的礼物!”
它十分恭敬地允许两个进门。洞里很黑暗;约翰愿意使旋儿在前面走。但即刻他们看见一点淡绿的小光,向他们近来了。这是一个火萤,为要使他们满意,来照他们的。
“今天晚上看来是要极其漂亮的,”火萤前导着说。“这里早有许多来客了。我觉得你们是妖精,对不对?”那火萤一面看定了约翰,有些怀疑。
“你将我们当作妖精去禀报就是了。”旋儿回答说。
“你们可知道,你们的王也在赴会么?”火萤接着道。
“上首在这里么?这使我非常喜欢!”旋儿大声说,“我本身和他认识的。”
“呵呀!”火萤说,——“我不知道我有光荣。”因为惊讶,它的小光几乎消灭了。“是呵,陛下平时最爱的是自由空气,但为了慈善的目的,他倒是什么都可以的。这要成为一个很有光彩的会罢。”
那也的确。兔子建筑里的大堂,是辉煌地装饰了。地面踏得很坚实,还撒上含香的麝香草;进口的前面用后脚斜挂着一只蝙蝠;它禀报来客,同时又当着帘幕的差。这是一种节省的办法。大堂的墙上都用了枯叶,蛛网,以及小小的,挂着的小蝙蝠极有趣致地装璜着。无数的火萤往来其间,还在顶上盘旋,造成一个动心的活动的照耀。大堂上面是朽烂的树干所做的宝座,放着光,弄出金刚石一般的结果来。这是一个辉煌的情景!
早有了许多来客了。约翰在这生疏的环境中,觉得只象在家里的一半,惟有紧紧地靠着旋儿。他看见稀奇的东西。一匹土拨鼠极有兴会地和野鼠议论着美观的灯和装饰。一个角落里坐着两个肥胖的癞虾蟆,还摇着头诉说长久的旱天。一个虾蟆想挽着手引一个蝎虎穿过大堂去,这于它很为难,因为它是略有些神经兴奋和躁急的,所以它每一回总将墙上的装饰弄得非常凌乱了。
宝座上坐着上首,妖的王,围绕着一小群妖精的侍从,有几个轻蔑地俯视着周围。王本身是照着王模样,出格地和蔼,并且和各种来客亲睦地交谈。他是从东方旅行来的,穿一件奇特的衣服,用美观的,各色的花叶制成。这里并不生长这样的花,约翰想。他头上戴一个深蓝的花托,散出新鲜的香气,象新折一般。在手里他拿着莲花的一条花须,当作御杖。
一切与会的都受着他的恩泽。他称赞这里的月光,还说,本地的火萤也美丽,几乎和东方的飞萤相同。他又很合意地看了墙上的装饰,一个土拨鼠还看出陛下曾经休憩,惬意地点着头。
“同我走,”旋儿对约翰说,“我要引见你。”于是他们直冲到王的座前。
上首一认出旋儿,便高兴地伸开两臂,并且和他接吻。这在宾客之间搅起了私语,妖精的侍从中是嫉妒的眼光。那在角落里的两个肥胖的癞虾蟆,絮说些“谄媚者”、“乞怜者”和“不会长久的”而且别有用意地点头。旋儿和上首谈得很久,用了异样的话,于是就将约翰招过去。
“给我手,约翰!”那王说。“旋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凡我能够的,我都愿意帮助你。我要给你我们这一党的表记。”
上首从他的项链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金的锁匙来,递给约翰。他十分恭敬地接受了,紧紧地捏在手里。
“这匙儿能是你的幸福,”王接着说,“这能开一个金的小箱,藏些高贵的至宝的。然而谁有这箱,我却不能告诉你。你只要热心地寻求。倘使你和我和旋儿长做好朋友而且忠实,那于你就要成功了。”
妖王于是和蔼地点着他美丽的头,约翰喜出望外地向他致谢。
坐在湿的莓苔的略高处的三个虾蟆,联成慢圆舞的领导,对偶也配搭起来了。有谁不跳舞,便被一个绿色的蜥蜴,这是充当司仪,并且奔忙于职务的,推到旁边去,那两个癞虾蟆就大烦恼,一齐诉苦,说它们不能看见了。这时跳舞已经开头。
但这确是可笑!各个都用了它的本相跳舞,并且自然地摆出那一种态度,以为它所做的比别个好得多。老鼠和虾蟆站起后脚高高地跳着,一个年老的硕鼠旋得如此粗野,使所有跳舞者都从它的前面躲向旁边,还有一匹惟一的肥胖的树蜗牛,敢于和土拨鼠来转一圈,但不久便被抛弃了,在前墙之下,以致她(译者按:蜗牛)因此得了腰胁痛,那实在的原因,倒是因为她不很懂得那些事。
然而一切都做得很诚实而庄严。大家很有几分将这些看作荣耀,并且惴惴地窥伺王,想在他的脸上看出一点赞赏的表示。王却怕惹起不满,只是凝视着前方。他的侍从人等,那看重它们的技艺的品格,来参与跳舞的,是高傲地旁观着。
约翰熬得很久了。待到他看见,一匹大的蜥蜴怎样地抡着一个小小的癞虾蟆,时常将这可怜的癞虾蟆从地面高高举起,并且在空中抡一个半圆,便在响亮的哄笑里,发泄出他的兴致来了。
这惹起了一个激动。音乐喑哑了。王严厉地四顾。司仪员向笑者飞奔过去,并且严重地申斥他,举动须要合礼。
“跳舞是一件最庄重的事,”它说,“毫没有什么可笑的。这里是一个高尚的集会,大家在这里跳舞并非单为了游戏。各显各的特长,没有一个会希望被笑的,这是大不敬。除此之外,大家在这里是一个悲哀的仪节,为了重大的原因。在这里举动务须合礼,也不要做在人类里面似的事!”
这使约翰害怕起来了。他到处看见仇视的眼光。他和王的亲密给他招了许多的仇敌。旋儿将他拉在旁边:
“我们还是走的好罢,约翰!”他低声说,“你将这又闹坏了。是呵,是呵,如果从人类中教育出来的,就那样!”
他们慌忙从蝙蝠门房的翅子下潜行,走到黑暗的路上。恭敬的火萤等着他们。“你们好好地行乐了么?”它问。“你们和上首大王扳谈了么?”
“唉,是的!那是一个有趣的会,”约翰说,“你必须永站在这暗路上么?”
“这是本身的自由的选择,”火萤用了悲苦的声音说。“我再不能参与这样无聊的集会了。”
“去罢!”旋儿说,“你并不这样想。”
“然而这是实情。早先——早先有一时,我也曾参与过各种的会,跳舞,徘徊。但现在我是被忧愁扫荡了,现在……”它还这样的激动,至于消失了它的光。
幸而他们已近洞口,野兔听得他们临近,略向旁边一躲,放进月光来。
他们一到外面野兔的旁边,约翰说:“那么,就给我讲你的故事罢,火萤!”
“唉!”火萤叹息,“这事是简单而且悲伤。这不使你们高兴。”
“讲罢,讲它就是!”大家都嚷起来。
“那么,你们都知道,我们火萤是极其异乎寻常的东西。是呵,我觉得,谁也不能否认,我们火萤是一切生物中最有天禀的。”
“何以呢?这我却愿意知道。”野兔说。
火萤渺视地回答道:“你们能发光么?”
“不,这正不然。”野兔只得赞成。
“那么,我们发光,我们大家!我们还能够随意发光或者熄灭。光是最高的天赋,而一个生物能发最高的光。还有谁要和我们竞争前列么?我们男的此外还有翅子,并且能够飞到几里远。”
“这我也不能。”野兔谦逊地自白。
“就因为我们有发光的天赋,”火萤接着说,“别的动物也哀矜我们,没有鸟来攻击我们。只有一种动物,是一切中最低级的那个,搜寻我们,还捉了我们去。那就是人,是造物的最蛮横的出产。”
说到这里,约翰注视着旋儿,似乎不懂它。旋儿只微笑,并且示意他,教他不开口。
“有一回,我也往来飞翔,一个明亮的迷光,高兴地在黑暗的丛莽里。在寂寞的潮湿的草上,在沟的岸边。这里生活着她,她的存在,和我的幸福是分不开的。她华美地在蓝的碧玉光中灿烂着,当她顺着草爬行的时候,很强烈地蛊惑了我的少年的心。我绕着她飞翔,还竭力用了颜色的变换来牵引她的注意。幸而我看出,她已经怎样地收受了我的敬礼,靦觍地将她的光儿韬晦了。因为感动而发着抖,我知道收敛起我的翅子,降到我的爱者那里去,其时正有一种强大的声响弥满着空中。暗黑的形体近来了。那是人类。我骇怕得奔逃。他们追赶我,还用一种沉重的,乌黑的东西照着我打。但我的翅子担着我是比他们的笨重的腿要快一点的。待到我回来的时候……”
讲故事的至此停止说话了。先是寂静的刺激一刹那,——这时三个听的都惴惴地沉默着,——它才接着说:
“你们早经料到了。我的娇嫩的未婚妻,——一切中最灿烂和最光明的,——她是消失了,给恶意的人们捉去了。闲静的,潮湿的小草地是踏坏了,而她那在沟沿的心爱的住所是惨淡和荒凉。我在世界上是孤独了。”
多感的野兔仍旧拉过耳朵来,从眼里拭去一滴泪。
“从此以后我就改变了。一切轻浮的娱乐我都反对。我只记得我所失掉的她,还想着我和她再会的时候。”
“这样么?你还有这样的希望么?”野兔高兴地问。
“比希望还要切实,我有把握的。在那上面我将再会我的爱者。”
“然而……”野兔想反驳。
“兔儿,”火萤严肃地说,“我知道,只有应该在昏暗里彷徨的,才会怀疑。然而如果是看得见的,如果是用自己的眼来看的,那就凡有不确的事于我是一个疑案。那边!”光虫说,并且敬畏地仰看着种满星星的天空,“我在那边看见她!一切我的祖先,一切我的朋友,以及她,我看见较之在这地上,更其分明地发着威严的光辉。唉唉,什么时候我才能蓦地离开这空虚的生活,飞到那诱引着招致我的她那里去呢?唉唉!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光虫叹息着,离开它的听者,又爬进黑暗的洞里去了。
“可怜的东西!”野兔说,“我盼望,它不错。”
“我也盼望。”约翰赞同着。
“我以为未必,”旋儿说,“然而那倒很动人。”
“爱的旋儿,”约翰说,“我很疲倦,也要睡了。”
“那么来罢,你躺在这里我的旁边,我要用我的氅衣盖着你。”
旋儿取了他的蓝色的小氅衣,盖了约翰和自己。他们就这样躺在冈坡的发香的草上,彼此紧紧地拥抱着。
“你们将头放得这么平,”野兔大声说,“你们愿意枕着我么?”
这一个贡献他们不能拒绝。
“好晚上,母亲。”旋儿对月亮说。
于是约翰将金的小锁匙紧握在手中,将头靠在好心的野兔的蒙茸的毛上,静静地酣睡了。
三
他在那里呢,普烈斯多?——你的小主人在那里呢?——在船上,在芦苇间醒来的时候,怎样地吃惊呵!——只剩了自己,——主人是无踪无影地消失了。这可教人担心和害怕。——你现在已经奔波得很久,并且不住地奋亢的呜呜着寻觅他罢?——可怜的普烈斯多。你怎么也能睡得这样熟,且不留心你的主人离了船呢?平常是只要他一动,你就醒了的。你平常这样灵敏的鼻子,今天不为你所用了。你几乎辨不出主人从那里上岸,在这沙冈上也完全失掉了踪迹。你的热心的齅也不帮助你。唉,这绝望!主人去了!无踪无影地去了!——那么,寻罢,普烈斯多,寻他罢!且住,正在你前面,在冈坡上,——那边不是躺着一点小小的,暗黑的东西么?你好好地看一看罢!
那小狗屹立着倾听了一些时,并且凝视着远处。于是它忽然抬起头来,用了它四条细腿的全力,跑向冈坡上的暗黑的小点那里去了。
一寻到,却确是那苦痛的失踪的小主人,于是它尽力设法,表出它的一切高兴和感谢来,似乎还不够。它摇尾,跳跃,呜呜,吠叫,并且向多时寻觅的人齅着,舔着,将冷鼻子搁在脸面上。
“静静的罢,普烈斯多,到你的窠里去!”约翰在半睡中大声说。
主人有多么胡涂呵!凡是望得见的地方,没有一个窠在近处。
小小的睡眠者的精神逐渐清楚起来了。普烈斯多的齅,——这是他每早晨习惯了的。但在他的灵魂之前,还挂着妖精和月光的轻微的梦影,正如丘冈景色上的晓雾一般。他生怕清晨的凉快的呼吸会将这些驱走。“合上眼睛,”他想,“要不然,我又将看见时钟和地毯,象平日似的。”
但他也躺得很异样。他觉得他没有被。慢慢地他小心着将眼睛睁开了一线。
明亮的光!蓝的天!云!
于是约翰睁大了眼睛,并且说:“那是真的么?”是呀!他躺在冈的中间。清朗的日光温暖他;他吸进新鲜的朝气去,在他的眼前还有一层薄雾环绕着远处的山林。他只看见池边的高的山毛榉树和自家的屋顶伸出在丛碧的上面。蜜蜂和甲虫绕着他飞鸣;头上唱着高飞的云雀,远处传来犬吠和远隔的城市的喧嚣。这些都是纯粹的事实。
然而他曾经梦见了什么还是没有什么呢?旋儿在那里呢?还有那野兔?
两个他都不见。只有普烈斯多坐在他身边,久候了似的摇着尾巴向他看。
“我真成了梦游者了么?”约翰自己问。
他的近旁是一个兔窟。这在冈上倒是常有的。他站起来,要去看它个仔细。在他紧握的手里他觉得什么呢?
他摊开手,他从脊骨到脚跟都震悚了。是灿烂着一个小小的,黄金的锁匙。
他默默地坐了许多时。
“普烈斯多!”他于是说,几乎要哭出来,普烈斯多,这也还是实在的!
普烈斯多一跃而起,试用吠叫来指示它的主人,它饥饿了,它要回家去。
回家么?是的,约翰没有想到这一层,他于此也很少挂念。但他即刻听到几种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了。他便明白,他的举动,大家是全不能当作驯良和规矩的,他还须等候那很不和气的话。
只一刹时,高兴的眼泪化为恐怖和后悔的眼泪了。但他就想着现是他的朋友和心腹的旋儿,想着妖王的赠品,还想着过去一切的华美的不能否认的真实,他静静地,被诸事羁绊着,向回家的路上走。
那遭际是比他所豫料的还不利。他想不到他的家属有这样地恐怖和不安。他应该郑重地认可,永不再是这么顽皮和大意了。这又给他一个羁绊。“这我不能。”他坚决地说。人们很诧异。他被讯问,恳求,恫吓。但他却只想着旋儿,坚持着。只要能保住旋儿的友情,他怕什么责罚呢——为了旋儿,他有什么不能忍受呢。他将小锁匙紧紧地按在胸前,并且紧闭了嘴唇,每一问,都只用耸肩来作回答。“我不能一定,”他永是说。
但他的父亲却道:“那就不管他罢,这于他太严紧了。他必是遇到了什么出奇的事情。将来总会有讲给我们的时候的。”
约翰微笑,沉默着吃了他的奶油面包,就潜进自己的小屋去。他剪下一段窗幔的绳子系了那宝贵的锁匙,帖身挂在胸前。于是他放心去上学校了。
这一天他在学校里确是很不行。他做不出他的学课,而且也全不经意。他的思想总是飞向池边和昨夜的奇异的事件去。他几乎想不明白,怎么一个妖王的朋友现在须负做算术和变化动词的义务了。然而这一切都是真实,周围的人们于此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够相信或相疑,连那教员都不,虽然他也深刻地瞥着眼,并且也轻蔑地将约翰叫作懒东西。他欣然承受了这不好的品评,还做着惩罚的工作,这是他的疏忽拉给他的。
“他们谁都猜不到。他们要怎样呵斥我,都随意罢。旋儿总是我的朋友,而且旋儿于我,胜过所有他们的全群,连先生都算上。”
约翰的这是不大恭敬的。对于他的同胞的敬意,自从他前晚听到议论他们的一切劣点之后,却是没有加增。
当教员讲述着,怎样只有人类是由上帝给与了理性,并且置于一切动物之上,作为主人的时候,他笑起来了。这又给他博得一个不好的品评和严厉的指摘。待到他的邻座者在课本上读着下面的话:“我的任性的叔母的年龄是大的,然而较之太阳,没有伊的那么大,”——约翰便赶快大声地叫道:“他的!” [在和兰文,太阳是女性的,所以须用“伊,”称“他”便错。]
大家都笑他,连那教员,对于他所说那样的自负的胡涂,觉得诧异,教约翰留下,并且写一百回:“我的任性的叔母的年龄是大的,然而较之太阳,没有伊的那么大,——较之两个更大的,然而是我的胡涂。”
学生们都去了,约翰孤独地坐在广大的校区里面写。太阳光愉快地映射进来,在它的经过的路上使无数白色的尘埃发闪,还在白涂的墙上形成明亮的点,和时间的代谢慢慢地迁移。教员走了,高声地关了门。当约翰写到第二十五任性的叔母的时候,一匹小小的,敏捷的小鼠,有着乌黑的珠子眼和绸缎似的小耳朵,无声地从班级的最远的角上沿着壁偷偷走来了。约翰一声不响,怕赶走了那有趣的小动物。但这并不胆怯,径到约翰的座前。它用细小的明亮的眼睛暂时锋利地四顾,便敏捷地一跳,到了椅子上,再一跳就上了约翰在写着字的书桌。
“阿,阿,”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倒是一匹勇敢的鼠子。”
“我却也不知道,我须怕谁。”一种微细的声音说,那小鼠还微笑似的露出雪白的小牙。
约翰曾经阅历过许多奇异的事,——但这时却还是圆睁了眼睛。这样地在白天而且在学校里,——这是不可信的。
“在我这里你无须恐怖,”他低声说,仍然是怕惊吓了那小鼠,——“你是从旋儿那里来的么?”
“我正从那里来,来告诉你,那教员完全有理,你的惩罚是恰恰相当的。”
“但是旋儿说的呵,太阳盖是男性,太阳是我们的父亲。”
“是的,然而此外用不着谁知道。这和人类有什么相干呢。你永不必将这么精微的事去对人类讲。他们太粗。人是一种可骇的恶劣和蛮野的东西,只要什么到了他的范围之内,他最喜欢将一切擒拿和蹂躏。这是我们鼠族从经验上识得的。”
“但是,小鼠,你为什么停在他们的四近的呢,你为什么不远远地躲到山林里去呢?”
“唉,我们现在不再能够了。我们太惯于都市风味了。如果小心着,并且时时注意,避开他们的捕机和他们的沉重的脚,在人类里也就可以支撑。幸而我们也还算敏捷的。最坏的是人类和猫结了一个联盟,借此来补救他们自己的蠢笨,——这是大不幸。但山林里却有枭和鹰,我们会一时都死完。好,约翰,记着我的忠告罢,教员来了!”
“小鼠,小鼠,不要走。问问旋儿,我将我的匙儿怎么办呢。我将这帖胸挂在颈子上。土曜日我要换干净的小衫,我很怕有谁会看见。告诉我吧,我藏在那里最是稳当呢,爱的小鼠。”
“在地里,永久在地里,这是最为稳当的。要我给你收藏起来么?”
“不,不要在这里学校里!”
“那就埋在那边冈子上。我要通知我的表姊,那野鼠去,教她必须留神些。”
“多谢,小鼠。”
蓬,蓬!教员到来了。这时候,约翰正将他的笔尖浸在墨水里,那小鼠是消失了。自己想要回家的教员,就赦免了约翰四十八行字。
两日之久,约翰在不断的忧惧中过活。他受了严重的监视,凡有溜到冈上去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已经是金曜日,他还在带着那宝贵的匙儿往来。明天晚上他便须换穿干净的小衫,人会发见这匙儿,而且拿了去,——他为了这思想而战栗。家里或园里他都不敢藏:他觉得没有一处是够安稳的。
金曜日的晚上了,黄昏已经闯进来。约翰坐在他卧室的窗前,出神地从园子的碧绿的丛草中,眺望着远处的冈阜。
“旋儿!旋儿!帮助我。”他忧闷地絮叨着。
近旁响着一种轻轻的拍翅声,他闻到铃兰的香味,还忽然听得熟识的,甜美的声音。
旋儿靠近他坐在窗沿上,摇动着一枝长梗的铃兰。
“你到底来了!——我是这么渴想你!”约翰说。
“同我走,约翰,我们要埋起你的匙儿。”
“我不能。”约翰惨淡地叹息说。
然而旋儿握了他的手,他便觉得他轻得正如一粒蒲公英的带着羽毛的种子,在静穆的晚天里,飘浮而去了。
“旋儿,”约翰飘浮着说,“我这样地爱你。我相信,我能为你放下一切的人们,连普烈斯多!”
旋儿吻他,问道:“连西蒙?”
“阿,我喜欢西蒙与否,这于它不算什么。我想,它以为这是孩子气的。西蒙就只喜欢那卖鱼的女人,而且这也只在它肚饿的时候。从你看来,西蒙是一匹平常的猫么,旋儿?”
“不,它先前是一个人。”
呼——蓬!——一个金虫 [旧称金牛儿,或金龟子,是一种金绿色的甲虫,食植物的花叶为害。幼虫躲在地里,白色,食植物的根,俗名地蚕;即旧书上的所谓蛴螬。] 向约翰撞来了。
“你们不能看清楚一点么,”金虫不平地说,“妖精族纷飞着,好象他们将全部的空气都租去了!会无用到这样,总是单为了自己的快乐飘来飘去,——而我辈,尽着自己的义务,永是追求着食物,只要能吃多少,便尽量吃多少的,却被他们赶到路旁去了。”
它呶呶着飞了开去。
“我们不吃,它以为不好么?”约翰问。
“是呵,金虫类是这样的。金虫以为这是它们的最高的义务,大嚼得多。要我给你讲一个幼小的金虫的故事么?”
“好,讲罢,旋儿!”
“曾经有一个好看的幼小的金虫,是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唔,这是大奇事。它坐在黑暗的地下一整年,等候着第一个温暖的夜晚。待到它从地皮里伸出头来的时候,所有的绿叶和鸣禽,都使它非常慌张了。它不知道它究竟应该怎样开手。它用了它的触角,去摸近地的小草茎,并且扇子似的将这伸开去。于是它觉得,它是雄的。它是它种族中的一个美丽的模范,有着灿烂的乌黑的前足,厚积尘埃的后腹,和一个胸甲,镜子似的放光。幸而不久它在近处看见了一个别的金虫,那虽然没有这样美,然而前一天已经飞出,因此确是有了年纪的。因为它这样地年青,它便极其谦恭地去叫那一个。
“‘什么事,朋友?’那一个从上面问,因为它看出这一个是新家伙了,‘你要问我道路么?’
“‘不,请你原谅,’幼小的谦恭地说,‘我先不知道,这里我必须怎样开头。做金虫是应该怎么办的?’
“‘哦,原来,’那一个说,‘那你不知道么?我明白你,我也曾经这样的。好好地听罢,我就要告诉你了。金虫生活的最要义是大嚼。离此不远有一片贵重的菩提树林,那是为我们而种的,将它竭力地勤勉地大嚼,是我们所有的义务。’
“‘谁将这菩提树林安置在那里的呢?’年幼的甲虫问。
“‘阿,一个大东西,是给我们办得很好的。每早晨这就走过树林,有谁大嚼得最多的,这就带它去,到一所华美的屋子里。那屋子是放着清朗的光,一切金虫都在那里幸福地团聚着的。但要是谁不大嚼,反而整夜向各处纷飞的,他就要被蝙蝠捉住了。’
“‘那是谁呢?’新家伙问。
“‘这是一种可怕的怪物,有着锋利的牙,它从我们的后面突然飞来,用残酷的一嘎咭便吃尽了。’
“甲虫正在这么说,它们听得上面有清亮的霍的一声,透了它们的心髓。‘呵,那就是!’长辈大声说。‘你要小心它,青年朋友。感谢罢,恰巧我通知你了。你的前面有一个整夜,不要耽误罢。你吃得越少,祸事就越多,会被蝙蝠吞掉的。只有能够挑选那正经的生活的本分的,才到有着清朗的光的屋子去。记着罢!正经的生活的本分!’
“年纪大了一整天的那甲虫,于是在草梗之间爬开去了,并且将这一个惘然地留下。——你知道么,什么是生活的本分,约翰?不罢?那幼小的甲虫也正不知道。这事和大嚼相连,它是懂得的。然而它须怎样,才可以到那菩提树林呢?
“它近旁竖着一枝瘦长的,有力的草梗,轻轻地在晚风中摇摆。它就用它六条弯曲的腿,很坚牢地抓住它。从下面望去,它觉得仿佛一个高大的巨灵而且很险峻。但那金虫还要往上走。这是生活的本分,它想,并且怯怯地开始了升进。这是缓慢的,它屡次滑回去,然而它向前;当它终于爬到最高的梢头,在那上面动荡和摇摆的时候,它觉得满足和幸福。它在那里望见什么呢?这在它,似乎看见了全世界。各方面都由空气环绕着,这是多么极乐呵!它尽量鼓起后腹来。它兴致很稀奇!它总想要升上去!它在大欢喜中掀起了翅鞘,暂时抖动着网翅。——它要升上去,永是升上去,——又抖动着它的翅子,爪子放掉了草梗,而且——阿,高兴呀!……呼——呼——它飞起来了——自由而且快乐——到那静穆的,温暖的晚空中。”——
“以后呢?”约翰问。
“后文并不有趣,我下回再给你讲罢。”
他们飞过池子了,两只迁延的白胡蝶和他们一同翩跹着。
“这一程往那里去呀,妖精们?”它们问。
“往大的冈蔷薇那里去,那在那边坡上开着花的。”
“我们和你们一路去!”
从远处早就分明看见,她有着她的许多嫩黄的,绵软的花。小蓓蕾已经染得通红,开了的花还显着红色的条纹,作为那一时的记号,那时她们是还是蓓蕾的。在寂寞的宁静中开着野生的冈蔷薇,并且将四近满注了她们的奇甜的香味。这是有如此华美,至使冈妖们的食养,就只靠着她们。胡蝶是在她们上面盘旋,还一朵一朵地去接吻。
“我们这来,是有一件宝贝要托付你们,”旋儿大声说,“你们肯给我们看管这个么?”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冈蔷薇细声说,“我是不以守候为苦的,——如果人不将我移去,我并不要走动。我又有锋利的刺。”
于是野鼠到了,学校里的小鼠的表姊,在蔷薇的根下掘了一条路。它就运进锁匙去。
“如果你要取回去,就应该再叫我。那么,你就用不着使蔷薇为难。”
蔷薇将她的带刺的枝条交织在进口上,并且郑重允许,忠实地看管着。胡蝶是见证。
第二天的早晨,约翰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了,在普烈斯多的旁边,在钟和地毯的旁边。那系着锁匙的挂在他颈上的绳子是消失了。
四
“煞派门! [Saperment,詈语,表厌恶之意。现在大概仅见于童话中,为非人类所用。] 夏天是多么讨厌的无聊呵!”在老屋子的仓库里,很懊恼地一同站着的三个火炉中的一个叹息说,——“许多星期以来,我见不到活的东西,也听不到合理的话。而且这久远的内部的空虚!实在可怕!”
“我这里满是蜘蛛网,”第二个说,“这在冬天也不会有的。”
“我并且到处是灰尘,如果那黑的人再来的时候,一定要使我羞死。”
几个灯和火钩,那些,是因为豫防生锈,用纸包着,散躺在地上各处的,对于这样轻率的语气,都毫无疑义地宣布抗争。
但谈论突然沉默了,因为吊窗已被拉起,冲进一条光线来,直到最暗的角上,而且将全社会都显出在它们的尘封的混乱里面了。
那是约翰,他来了,而且搅扰了它们的谈话。这仓库常给约翰以强烈的刺激。现在,自从出了最近的奇事以来,他屡屡逃到那里去。他于此发见安静和寂寞。那地方也有一个窗,是用抽替关起来的,也望见冈阜的一面。忽然拉开窗抽替,并且在满是秘密的仓库之后,蓦地看见眼前有遥远的,明亮的景色,直到那白色的,软软地起伏着的连冈,是一种很大的享用。
从那天金曜日的晚上起,早过了三星期了,约翰全没有见到他的朋友。小锁匙也去了,他更缺少了并非做梦的证据。他常怕一切不过是幻想。他就沉静起来,他的父亲忧闷地想,约翰从在冈上的那晚以来,一定是得了病。然而约翰是神往于旋儿。
“他的爱我,不及我的爱他么?”当他站在屋顶窗的旁边,眺望着绿叶繁花的园中时,他琐屑地猜想着,“他为什么不常到我这里来,而且已经很久了呢?倘使我能够……。但他也许有许多朋友罢。比起我来,他该是更爱那些罢?……我没有别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我只爱他。爱得很!唉,爱得很!”
他看见,一群雪白的鸽子的飞翔,怎样地由蔚蓝的天空中降下,这原是以可闻的鼓翼声,在房屋上面盘旋的。那仿佛有一种思想驱遣着它们,每一瞬息便变换方向,宛如要在它们所浮游着的夏光和夏气的大海里,成了排豪饮似的。
它们忽然飞向约翰的屋顶窗前来了,用了各种的鼓翼和抖翅,停在房檐上,在那里它们便忙碌地格磔着,细步往来。其中一匹的翅上有一枝红色的小翎。它拔而又拔,拔得很长久,待到它拔到嘴里的时候,它便飞向约翰,将这交给他。
约翰一接取,便觉得他这样地轻而且快了,正如一个鸽子。他伸开四肢,鸽子飞式的飞起来,约翰并且漂浮在它们的中央,在自由的空气中和清朗的日光里。环绕着他的更无别物,除了纯净的蓝碧和洁白的鸽翅的闪闪的光辉。
他们飞过了林中的大花园,那茂密的树梢在远处波动,象是碧海里的波涛。约翰向下看,看见他父亲坐在住房的畅开的窗边;西蒙是拳着前爪坐在窗台上,并且晒太阳取暖。
“他们看见我没有?”他想,然而叫呢他却不敢。
普烈斯多在园子里奔波,遍齅着各处的草丛,各坐的墙后,还抓着各个温室的门户,想寻出小主人来。
“普烈斯多!普烈斯多!”约翰叫着。小狗仰视,便摇尾,而且诉苦地呻吟。
“我回来,普烈斯多!等着就是!”约翰大声说,然而他已经离得太远了。
他们飘过树林去,乌鸦在有着它们的窠的高的枝梢上,哑哑地叫着飞翔。这正是盛夏,满开的菩提树花的香气,云一般从碧林中升腾起来。在一枚高的菩提树梢的一个空巢里,坐着旋儿,额上的他的冠是旋花的花托,向约翰点点头。
“你到这里了?这很好,”他说,“我教迎取你去了。我们就可以长在一处,——如果你愿意。”
“我早愿意。”约翰说。
他于是谢了给他引导的友爱的鸽子,和旋儿一同降到树林中。
那地方是凉爽而且多荫。鹪鹩几乎永是唿哨着这一套,但也微有一些分别。
“可怜的鸟儿,”旋儿说,“先前它是天堂鸟。这你还可以从它那特别的黄色的翅子上认出来,——但它改变了,而且被逐出天堂了。有一句话,这句话能够还给它原先的华美的衣衫,并且使它再回天堂去。然而它忘却了这句话。现在它天天在试验,想再觅得它。虽然有一两句的类似,但都不是正对的。”
无数飞蝇在穿过浓阴的日光中,飞扬的晶粒似的营营着。人如果留神倾听,便可以听出,它们的营营,宛如一场大的,单调的合奏,充满了全树林,仿佛是日光的歌唱。
繁密的深绿的莓苔盖着地面,而约翰又变得这么小了,他见得这象是大森林区域里的一座新林。干子是多么精美,丛生是多么茂密。要走通是不容易的,而且苔林也显得非常之大。
于是他们到了一座蚂蚁的桥梁。成百的蚂蚁忙忙碌碌地在四处走,——有几个在颚间衔着小树枝,小叶片或小草梗。这是有如此杂沓,至使约翰几乎头晕了。
许多工夫之后,他们才遇到一个蚂蚁,愿意和他们来谈天。它们全体都忙于工作。他们终于遇见一个年老的蚂蚁,那差使是,为着看守细小的蚜虫的,蚂蚁们由此得到它们的甘露。因为它的畜群很安静,它已经可以顾及外人了,还将那大的窠指示给他们。窠是在一株大树的根上盖造起来的,很宽广,而且包含着百数的道路和房间。蚜虫牧者加以说明,还引了访问者往各处,直到那有着稚弱的幼虫,从白色的襁褓中匍匐而出的儿童室。约翰是惊讶而且狂喜了。
年老的蚂蚁讲起,为了就要发生的军事,大家正在强大的激动里。对于离此不远的别一蚁群,要用大的强力去袭击,扫荡窠巢,劫夺幼虫或者杀戮;这是要尽全力的,大家就必须豫先准备那最为切要的工作。
“为什么要有军事呢?”约翰说,“这我觉得不美。”
“不然,不然!”看守者说,“这是很美的可以赞颂的军事。想罢,我们要去攻取的,是战斗蚂蚁呵;我们去,只为歼灭它们这一族,这是很好的事业。”
“你们不是战斗蚂蚁么?”
“自然不是!你在怎样想呢?我们是平和蚂蚁。”
“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不知道这事么?我要告诉你。有那么一个时候,因为一切蚂蚁常常战争,免于大战的日子是没有的。于是出了一位好的有智慧的蚂蚁,它发见,如果蚂蚁们彼此约定,从此不再战争,便将省去许多的劳力。待到它一说,大家觉得这特别,并且就因为这原因,大家开始将它咬成小块了。后来又有别的蚂蚁们,也象它一样的意思。这些也都被咬成了小块。然而终于,这样的是这么多,致使这咬断的事,在别个也成了太忙的工作。从此它们便自称平和蚂蚁,而且都主张,那第一个平和蚂蚁是不错的;有谁来争辩,它们这边便将它撕成小块子。这模样,所有蚂蚁就几乎都成了平和蚂蚁了,那第一个平和蚂蚁的残体,还被慎重而敬畏地保存起来。我们有着头颅,是真正的。我们已经将别的十二个自以为有真头的部落毁坏,并且屠戮了。它们自称平和蚁,然而自然倒是战斗蚁,因为真的头为我们所有,而平和蚂蚁是只有一个头的。现在我们就要动手,去歼除那第十三个。这确是一件好事业。”
“是呵,是呵,”约翰说,“这很值得注意!”
他本有些怕起来了,但当他们谢了恳切的牧者并且作过别,远离了蚂蚁民族,在羊齿草丛的阴凉之下,休息在一枝美丽的弯曲的草梗上的时候,他便觉得安静得许多了。
“阿!”约翰叹息,“那是一个渴血的胡涂的社会!”
旋儿笑着,一上一下地低昂着他所坐的草梗。
“阿!”他说,“你不必责备它们胡涂。人们若要聪明起来,还须到蚂蚁那里去。”
于是旋儿指示约翰以树林的所有的神奇,——他们俩飞向树梢的禽鸟们,又进茂密的丛莽,下到土拨鼠的美术的住所,还看老树腔里的蜂房。
末后,它们到了一个围着树丛的处所。成堆成阜地生着忍冬藤。繁茂的枝条到处蔓延在灌木之上,群绿里盛装着馥郁的花冠。一只吵闹的白颊鸟,高声地唧唧足足着,在嫩枝间跳跃而且鼓翼。
“给我们在这里过一会罢,”约翰请托,“这里是美观的。”
“好,”旋儿说,“你也就要看见一点可笑的。”
地上的草里,站着蓝色的铃兰。约翰坐在其中的一株的近旁,并且开始议论那蜜蜂和胡蝶。这些是铃兰的好朋友,因此这谈天就象河流一般。
但是,那是什么呢?一个大影子来到草上,还有仿佛白云似的东西在铃兰上面飘下来。约翰几乎来不及免于粉身碎骨,——他飞向那坐在盛开的忍冬花里的旋儿。他这才看出,那白云是一块手巾,——并且,蓬!——在手巾上,也在底下的可怜的铃兰上,坐下了一个肥胖的太太。
他无暇怜惜它,因为声音的喧哗和树枝的骚扰充满了林中的隙地,而且,来了一大堆人们。
“那就,我们要笑了。”旋儿说。
于是他们来了,那人类,——女人们手里拿着篮子和伞,男人们头上戴着高而硬的黑帽子。他们几乎统是黑的,漆黑的。他们在晴明的碧绿的树林里,很显得特殊,正如一个大而且丑的墨污,在一幅华美的图画上。
灌木被四散冲开,花朵踏坏了。又摊开了许多白手巾,柔顺的草茎和忍耐的莓苔是叹息着在底下担负,还恐怕遭了这样的打击,从此不能复元。
雪茄的烟气在忍冬丛上蜿蜒着,凶恶地赶走它们的花的柔香。粗大的声音吓退了欢乐的白颊鸟的鸣噪,这在恐怖和忿怒中唧唧地叫着,逃向近旁的树上去了。
一个男人从那堆中站起来,并且安在冈尖上。他有着长的,金色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他说了几句,大家便都大张着嘴,唱起歌来,有这么高声,致使乌鸦们都嘎嘎地从它们的窠巢飞到高处,还有好奇的野兔,本是从冈边上过来看一看的,也吃惊地跑走,并且直跑至整一刻钟之久,才又安全地到了沙冈。
旋儿笑了,用一片羊齿叶抵御着雪茄的烟气;约翰的眼里含了泪,却并不是因为烟。
“旋儿,”他说,“我要走开,有这么讨厌和喧闹。”
“不,我们还该停留。你就要笑,还有许多好玩的呢。”
唱歌停止了,那苍白男人便起来说话。他大声嚷,要使大家都懂得,但他所说的,却过于亲爱。他称人们为兄弟和姊妹,并且议论那华美的天然,还议论造化的奇迹,论上帝的日光,论花和禽鸟。
“这叫什么?”约翰问,“他怎么说起这个来呢?他认识你么?他是你的朋友么?”
旋儿轻蔑地摇那戴冠的头。
“他不认识我,——太阳,禽鸟,花,也一样地很少。凡他所说的,都是谎。”
人们十分虔敬地听着,那坐在蓝的铃兰上面的胖太太,还哭出来了好几回,用她的衣角来拭泪,因为她没有可使的手巾。
苍白的男人说,上帝为了他们的聚会,使太阳这样快活地照临。旋儿便讪笑他,并且从密叶中将一颗槲树子掷在他的鼻子上。
“他要换一个别的意见,”他说,“我的父亲须为他们照临,——他究竟妄想着什么!”
但那苍白的男人,却因为要防这仿佛从空中落下来似的槲树子,正在冒火了。他说得很长久,越久,声音就越高。末后,他脸上是青一阵红一阵,他捏起拳头,而且嚷得这样响,至于树叶都发抖,野草也吓得往来动摇。待到他终于再平静下去的时候,大家却又歌唱起来了。
“呸,”一只白头鸟,是从高树上下来看看热闹的,说,“这是可惊的胡闹!倘是一群牛们来到树林里,我倒还要喜欢些。听一下子罢,呸!”
唔,那白头鸟是懂事的,也有精微的鉴别。
歌唱之后,大家便从篮子,盒子和纸兜里拉出各种食物来。许多纸张摊开了,小面包和香橙分散了。也看见瓶子。
于是旋儿便召集他的同志们,并且开手,进攻这宴乐的团体。
一匹大胆的虾蟆跳到一个年老的小姐的大腿上,紧靠着她正要咀嚼的小面包,并且停在那里,似乎在惊异它自己的冒险。这小姐发一声大叫,惊愕地凝视着攻击者,自己却不敢去触它。这勇敢的例子得了仿效。碧绿的青虫们大无畏地爬上了帽子,手巾和小面包,到处散布着愁闷和惊疑,大而胖的十字蜘蛛将灿烂的丝放在麦酒杯上,头上以及颈子上,而且在它们的袭击之后,总接着一声尖锐的叫喊;无数的蝇直冲到人们的脸上来,还为着好东西牺牲了它们的性命,它们倒栽在食品和饮料里,因为它们的身体连东西也弄得不能享用了。临末,是来了看不分明的成堆的蚂蚁,随处成百地攻击那敌人,不放一个人在这里做梦。这却惹起了混乱和惊惶!男人们和女人们都慌忙从压得那么久了的莓苔和小草上跳起来;——那可怜的小蓝铃儿也被解放了,靠着两匹蚂蚁在胖太太的大腿上的成功的袭击。绝望更加厉害了。人们旋转着,跳跃着,想在很奇特的态度中,来避开他们的追击者。苍白的男人抵抗了许多时,还用一枝黑色的小棍,愤愤地向各处打;然而两匹勇敢的蚂蚁,那是什么兵器都会用的,和一个胡蜂,钻进他的黑裤子,在腿肚上一刺,使他失了战斗的能力。
这快活的太阳也就不能久驻,将他的脸藏在一片云后面了。大雨淋着这战斗的两党。仿佛是因为雨,地面上突然生出大的黑的地菌的森林来似的。这是张开的雨伞。几个女人将衣裳盖在头上,于是分明看见白的小衫,白袜的腿和不带高跟的鞋子。不,旋儿觉得多么好玩呵!他笑得必须紧抓着花梗了。
雨越下越密了,它开始将树林罩在一个灰色的发光的网里。纷纷的水霤,从伞上,从高帽子上,以及水甲虫的甲壳一般发着闪的黑衣服上直流下来,鞋在湿透的地上劈劈拍拍地响。人们于是交卸了,并且成了小群默默地退走。只留下一堆纸,空瓶子和橙子皮,当作他们访问的无味的遗踪。树林中的空旷的小草地上,便又寂寂与安静起来,即刻只听得独有雨的单调的淅沥。
“唔,约翰,我们也见过人类了,你为什么不也讥笑他们呢?”
“唉,旋儿,所有人们都这样的么?”
“阿!有些个还要恶得多,坏得多呢。他们常常狂躁和胡闹,凡有美丽和华贵的,便毁灭它。他们砍倒树木,在他们的地方造起笨重的四角的房子来。他们任性踏坏花朵们,还为了他们的高兴,杀戮那凡有在他们的范围之内的各动物。他们一同盘据着的城市里,是全都污秽和乌黑,空气是浑浊的,且被尘埃和烟气毒掉了。他们是太疏远了天然和他们的同类,所以一回到天然这里,他们便做出这样的疯颠和凄惨的模样来。”
“唉,旋儿,旋儿!”
“你为什么哭呢,约翰?你不必因为你是生在人类中的,便哭。我爱你,我是从一切别的里面,将你选出来的。我已经教你懂得禽鸟和胡蝶和花的观察了。月亮认识你,而这好的柔和的大地,也爱你如它的最爱的孩子一般。我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高兴的呢?”
“阿,旋儿!我高兴,我高兴的!但我仍要哭,为着一切的这人类!”
“为什么呢?——如果这使你忧愁,你用不着和他们在一处。你可以住在这里,并且永久追随着我。我们要在最密的树林里盘桓,在寂寞的,明朗的沙冈上,或者在池边的芦苇里。我要带你到各处去,到水底里,在水草之间,到妖精的宫阙里,到小鬼头 [Heinzelmännchen,身躯矮小的精怪。] 的住所里。我要同你飘泛,在旷野和森林上,在远方的陆地和海面上。我要使蜘蛛给你织一件衣裳,并且给你翅子,象我所生着的似的。我们要靠花香为生,还在月光中和妖精们跳舞。秋天一近,我们便和夏天一同迁徙,到那繁生着高大的椰树的地方,彩色的花伞挂在峰头,还有深蓝的海面在日光中灿烂,而且我要永久讲给你童话。你愿意么,约翰?”
“那我就可以永不住在人类里面了么?”
“在人类里忍受着你的无穷的悲哀,烦恼,艰窘和忧愁。每天每天,你将使你苦辛,而且在生活的重担底下叹息。他们会用了他们的粗犷,来损伤或窘迫你柔弱的灵魂。他们将使你无聊和苦恼到死。你爱人类过于爱我么?”
“不,不!旋儿,我要留在你这里!”
他就可以对旋儿表示,他怎样地很爱他。他愿意将一切和所有自己这一面的抛弃和遗忘:他的小房子,他的父亲和普烈斯多。高兴而坚决地他重述他的愿望。
雨停止了,在灰色的云底下,闪出一片欢喜的微笑的太阳光,经过树林,照着湿而发光的树叶,还照着在所有枝梗上闪烁,并且装饰着张在槲树枝间的蛛网的水珠。从丛草中的湿地上,腾起一道淡淡的雾气来,夹带着千数甘美的梦幻的香味。白头鸟这时飞上了最高的枝梢,用着简短的,亲密的音节,为落日歌唱,——仿佛它要试一试,怎样的歌,才适宜于这严肃的晚静,和为下堕的水珠作温柔的同伴。
“这不比人声还美么,约翰?是的,白头鸟早知道敲出恰当的音韵了。这里一切都是谐和,一个如此完全的,你在人类中永远得不到。”
“什么是谐和,旋儿?”
“这和幸福是一件事。一切都向着它努力。人类也这样。但他们总是弄得象那想捉胡蝶的儿童。正因为他们的拙笨的努力,却将它惊走了。”
“我会在你这里得到谐和么?”
“是的,约翰!——那你就应该将人类忘却。生在人类里,是一个恶劣的开端,然而你还幼小,——你必须将在你记忆上的先前的人间生活,一一除去;这些都会使你迷惑和错乱,纷争,零落;那你就要象我所讲的幼小的金虫一样了。”
“它后来怎样了呢?
“它看见明亮的光,那老甲虫说起过的;它想,除了即刻飞往那里之外,它不能做什么较好的事了。它直线地飞到一间屋,并且落在人手里。它在那里受苦至三日之久;它坐在纸匣里,——人用一条线系在它腿上,还使它这样地飞,——于是它挣脱了,并且失去了一个翅子和一条腿,而且终于——其间它无助地在地毯上四处爬,也徒劳地试着往那园里去——被一只沉重的脚踏碎了。一切动物,约翰,凡是在夜里到处彷徨的,正如我们一样,是太阳的孩子。它们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它们的晃耀的父亲,却仍然永是引起一种不知不觉的记忆,向往着发光的一切。千数可怜的幽暗的生物,就从这对于久已迁移和疏远了的太阳的爱,得到极悲惨的死亡。一个不可解的,不能抗的冲动,就引着人类向那毁坏,向那警起他们而他们所不识的大光的幻象那里去。”
约翰想要发问似的仰视旋儿的眼。但那眼却幽深而神秘,一如众星之间的黑暗的天。
“你想上帝么?”他终于战战兢兢地问。
“上帝?”——这幽深的眼睛温和地微笑。——“只要你说出话来,约翰,我便知道你所想的是什么。你想那床前的椅子,你每晚上在它前面说那长的祷告的,——想那教堂窗上的绿绒的帏幔,你每日曜日的早晨看得它这么长久的,——想那你的赞美歌书的花纹字母,——想那带着长柄的铃包, [Klingelbeutel,教堂所用,募捐的器具。] ——想那坏的歌唱和薰蒸的人气。你用了那一个名称所表示的,约翰,是一个可笑的幻象,——不是太阳而是一盏大的煤油灯,成千成百的飞虫儿在那上面无助地紧粘着。”
“但这大光是怎么称呼呢,旋儿?我应该向谁祷告呢?”
“约翰,这就象一个霉菌问我,这带着它旋转着的大地,应当怎样称呼。如果对于你的询问有回答,那你就将懂得它,有如蚯蚓之于群星的音乐了。祷告呢,倒我是愿意教给你的。”
旋儿和那在沉静的惊愕中,深思着他的话的小约翰,飞出树林,这样高,至于沿着冈边,分明见得是长的金闪闪的一线。他们再飞远去,变幻的成影的丘冈景色都在他们的眼下飞逝,而光的线是逐渐宽广起来。沙冈的绿色消失了,岸边的芦苇见得黯淡,也如特别的浅蓝的植物,生长其间。又是一排连冈,一条伸长的,狭窄的沙线,于是就是那广远的雄伟的海。——蓝的是宽大的水面,直到远处的地平线,在太阳下,却有一条狭的线发着光,闪出通红的晃耀。
一条长的,白的飞沫的边镶着海面,宛如黄鼬皮上,镶了蓝色的天鹅绒。
地平线上分出一条柔和的,天和水的奇异的界线。这象是一个奇迹:直的,且是弯的,截然的,且是游移的,分明的,且是不可捉摸的。这有如曼长而梦幻地响着的琴声,似乎绕缭着,然而且是消歇的。
于是小约翰坐在沙阜边上眺望——长久地不动地沉默着眺望,——一直到他仿佛应该死,仿佛这宇宙的大的黄金的门庄严地开开了,而且仿佛他的小小的灵魂,径飘向无穷的最初的光线去。
一直到从他那圆睁的眼里涌出的人世的泪,幕住了美丽的太阳,并且使那天和地的豪华,回向那暗淡的,颤动的黄昏里……
“你须这样地祷告!”其时旋儿说。
五
你当晴明的秋日,在树林里徘徊没有?当太阳如此沉静和明朗,在染色的叶子上发光,当树枝萧骚着,枯叶在你的脚下颤抖着的时候。
于是树林显得很疲倦,——它只是还能够沉思,并且生活在古老的记忆里。一片蓝色的雾围住它,有如一个梦挟着满是神秘的绚烂。还有那明晃晃的秋丝,飘泛在空气里懒懒地回旋,象是美丽的,沉静的梦。
单在莓苔和枯叶之间的湿地上,这时就骤然而且暧昧地射出菌类的奇异的形象来。许多胖的,不成样子而且多肉,此外是长的,还是瘦长,带着有箍的柄和染得亮晶晶的帽子。这是树林的奇特的梦。
于是在朽烂的树身上,也看见无数小小的白色的小干,都有黑的小尖子,象烧过似的。有几个聪明人以为这是一种香菌。约翰却学得一个更好的:
那是烛。它们在沉静的秋夜燃烧着,小鬼头们便坐在旁边,读着细小的小书。
这是在一个极其沉静的秋日,旋儿教给他的,而且约翰还饮着梦兴,其中含有从林地中升腾起来的熏蒸的气息。
“为什么这槲树的叶子带着这样的黑斑的呢?”
“是呵,这也是小鬼头们弄的,”旋儿说,“倘若他们夜里写了字,就将他们小墨水瓶里的剩余洒在叶子上。他们不能容忍这树。人从槲树的木材做出十字架和铃包的柄来。”
对于这细小的精勤的小鬼头们,约翰觉得新奇了,他还请旋儿允许,领他去见他们之中的一个去。
他已经和旋儿久在一处了,他在他的新生活中,非常幸福,使他对于忘却一切旧事物的誓约,很少什么后悔。他没有寂寞的一刹那,一寂寞是常会后悔的。旋儿永不离开他,跟着他就到处都是乡里。他安静地在挂在碧绿的芦干之间的,苇雀的摇动的窠巢里睡眠,虽然苇雀也大叫,或者乌鸦报凶似的哑哑着。他在潇潇的大雨或怒吼的狂风中,并不觉得恐怖,他就躲进空树或野兔的洞里去,或者他钻在旋儿的小氅衣下,如果他讲童话,他还倾听他的声音。
于是他就要看见小鬼头了。
这是适宜的日子。太沉静,太沉静。约翰似乎已经听到他们的细语和足音了,然而还是正午。禽鸟们是走了,都走了,只有嗌雀还馋着深红的莓果。一匹是落在圈套里被捕了,它张了翅子挂在那里,而且挣扎着,直到那紧紧夹住的爪子几乎撕开。约翰即刻去放了它,高兴地啾唧着,它迅速地飞去了。
菌类是彼此都陷在热烈的交谈中。
“看看我罢,”一个肥胖的鬼菌说,“你们见过这样的么?看罢,我的柄是多么肥,多么白呀,我的帽子是多么亮呀。我是一切中最大的。而且在一夜里。”
“哼!”红色的捕蝇菌说,“你真蠢。这样棕色和粗糙。而我却在芦秆一般的我的苗条的柄上摇摆。我华美地红得象鸟莓,还美丽地加了点。我比一切都美。”
“住口!”早就认识它们的约翰说,“你们俩都是毒的。”
“这是操守。”捕蝇菌说。
“你大概是人罢?”肥胖者讥笑地唠叨着,“那我早就愿意了,你吃掉我!”
约翰果然不吃。他拿起一条枯枝来,插进那多肉的帽里去。这见得很滑稽,其余的一切都笑了。还有一群微弱的小菌,有着棕色的小头,是大约两小时内一同钻出来的,并且往外直冲,为要观察这世界。那鬼菌因为愤怒变成蓝色了。这也正表白了它是有毒的种类。
地星在四尖的脚凳上,伸起它们的圆而肿起的小头。有时就用那圆的小头上的嘴里的极细的尘土,喷成一朵棕色的小云彩。那尘土落在湿地上,就有黑土组成的线,而且第二年便生出成百的新的地星来。
“怎样的一个美的生存呵!”它们彼此说,“扬尘是最高的生活目的。生活几多时,就扬尘几多时,是怎样的幸福呵!”
于是它们用了深信的向往,将小小的尘云驱到空气中。
“它们对么,旋儿?”
“为什么不呢?它们那里还能够更高一点呢?它们并不多要求幸福,因为此外它们再不能够了。”
夜已深,树影都飞进了一律的黑暗里的时候,充满秘密的树林的震动没有停。在草和丛莽中间,处处有小枝们瑟瑟着,格格着,枯的小叶子们簌簌着。约翰感觉着不可闻的鼓翼的风动,且知道不可辨的东西来到近旁了。现在他却听得有分明的声音在细语,还有脚在细步地跳跃了。看哪,丛莽的黑暗的深处,正有一粒小小的蓝的火星在发光,而且消失了。那边又一粒,而且又一粒!静着!……倘若他留神倾听,便听得树叶里有一种簌簌声,就在他极近旁,——靠近那黑暗的树干的所在。这蓝的小光就从它后面起来,并且停在尖上了。
现在约翰看见到处闪着火光;它们在黑暗的枝柯间飘浮,小跳着吹到地面,还有大的闪烁的一堆,如一个愉快的火,在众星间发亮。
“这是什么火呢?”约翰问。“这烧得辉煌。”
“这是一个朽烂的树干。”旋儿说。
他们走向一粒沉静的,明亮的小光去。
“那我就要给你介绍将知 [Wistik,德译Wüsstich,“我将知道”之意。] 了。他是小鬼头们中最年老,且最伶俐的。”
约翰临近的时候,他看见他坐在他的小光旁边。在蓝色的照映中,可以分明地辨别打皱的脸带着灰色的胡须;他蹙着眉头,高声地诵读着。小头上戴一顶槲斗的小帽还插一枝小翎,——前面坐着一个十字蜘蛛,并且对他倾听。
待到他们俩接近时,小鬼头便扬起眉毛来看,却不从他的小书上抬头。十字蜘蛛爬去了。
“好晚上,”小鬼头说,“我是将知。你们俩是谁呢?”
“我叫约翰。我很愿意和你相识。你在那里读什么呢?”
“这不合于你的耳朵,”将知说,“这仅只是为那十字蜘蛛的。”
“也给我看一看罢,爱的将知。”约翰恳求说。
“这我不可以。这是蜘蛛的圣书,我替它们保存着的,并且永不得交在别一个的手里。我有神圣的文件,那甲虫的和胡蝶的,刺猬的,土拨鼠的,以及凡有生活在这里的一切的。它们不能都读,倘它们想要知道一些,我便读给它们听。这于我是一个大大的光荣,一个信任的职位,你懂么?”
那小男人屡次十分诚恳地点头,且向高处伸上一个示指去。
“你刚才做了什么了呢?”
“讲那涂鸦泼剌的故事。那是十字蜘蛛中的大英雄,很久以前活着的,而且有一个网,张在三颗大树上,它还在那里一日里捉获过一千二百匹飞蝇们。在涂鸦泼剌时代以前,蜘蛛们是都不结网,单靠着草和死动物营生的;涂鸦泼剌却是一个明晰的头脑,并且指出,活的动物也都为着蜘蛛的食料而创造。其时涂鸦泼剌又靠着繁难的计算,发明了十分精美的网,因为它是一位伟大的数学家。于是十字蜘蛛才结它的网,线交线,正如它所传授的一样,只是小得多。因为蜘蛛的族类也很变种了。涂鸦泼剌曾在它的网上捉获过大禽鸟,还杀害过成千的它自己的孩子们,——这曾是一个大的蜘蛛呵!末后,来了一阵大风,便拖着涂鸦泼剌和它的网带着紧结着网的三颗树,都穿过空中,到了远方的树林里,在那里它便永被崇拜了,因了它的大凶心和它的机巧。”
“这都是真实么?”约翰问。
“那是载在这书儿上的,”将知说。
“你相信这些么?”
小鬼头细着一只眼,且将示指放在鼻子上。
“在别种动物的圣书里,也曾讲过涂鸦泼剌的,它被称为一个剽悍的和卑劣的怪物。我于此不加可否。”
“可也有一本地祇的书儿呢,将知?”
将知微微怀疑地看定了约翰。
“你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约翰?你有点——有点是人似的,我可以说。”
“不是,不是!放心罢,将知,”旋儿说,“我们是妖。约翰虽然先前常在人类里往来,但你可以相信他。这于他无损的。”
“是呵,是呵!那很好,然而我倒是地祇中的最贤明的,我并且长久而勤勉地研究过,直到知道了我现今所知道的一切。因了我的智慧,我就必须谨慎。如果我讲得太多,就毁损我的名声。”
“你以为在什么书儿上,是记着正确的事的呢?”
“我曾经读得很不少,但我却不信我读过这些书。那须不是妖精书,也不是地祇书。然而那样的书儿是应该存在的。”
“那是人类书么?”
“那我不知道,但我不大相信,因为真的书儿是应该能致大幸福和大太平的——在那上面,应该详细地记载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的,象现状这样。那就谁也不能再多问或多希望了。人类还没有到这地步,我相信。”
“阿,实在的。”旋儿笑着说。
“然而也真有这样的一本书儿么?”约翰切望地问。
“有,有!”小鬼头低声说,“那我知道,——从古老的,古老的传说。静着呀!我又知道,它在那里,谁能够觅得它。”
“阿,将知!将知!”
“为什么你还没有呢?”旋儿问。
“只要耐心,——这就要来了。几个条件我还没有知道。但不久我就要觅得了。我曾毕生为此工作而且向此寻求。因为一觅得,则生活将如晴明的秋日,上是蓝色的天而周围是蓝色的雾;但没有落叶簌簌着,没有小枝格格着,也没有水珠点滴着;阴影将永不变化,树梢的金光将永不惨淡。谁曾读过这书,则凡是于我们显得明的,将是黑暗,凡是于我们显得幸福的,将是忧愁。是的,我都知道,而且我也总有一回要觅得它。”
那山鬼很高地扬起眉毛,并且将手指搁在嘴上。
“将知,你许能教给我罢。”约翰提议道,但他还未说完,便觉得有猛烈的风的一突,还看见一个又大又黑的形象,在自己前面迅速而无声地射过去了。
他回顾将知时,他还及见一只细小的脚怎样地消没在树干里,噗哧!小鬼头连那书儿都跳进他的洞里去了。小光烧得渐渐地微弱了,而且忽然消灭了。那是非常奇特的烛。
“那是什么?”在暗中紧握着旋儿的约翰问。
“一个猫头鹰。”旋儿说。
两个都沉默了好些时。约翰于是问道:“将知所说的,你相信么?”
“将知却并不如他所自负似的伶俐。那样的书他永远觅不到,你也觅不到的。”
“然而有是有的罢?”
“那书儿的存在,就如你的影子的存在,约翰。你怎样地飞跑,你怎样地四顾着想攫取,也总不能抓住或拿回。而且你终于觉着,你是在寻觅自己呢。不要做呆子,并且忘掉了那山鬼的胡说罢!我愿意给你讲一百个更好的故事呢。同我来,我们不如到林边去,看我们的好父亲怎样地从睡觉的草上,揭起那洁白的,绵软的露被来罢。同来呵!”
约翰走着,然而他不懂旋儿的话,也不从他的忠告。他看见灿烂的秋晨一到黎明,便想那书儿,在那上面,是写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象现状这样的,——他并且低声自己反复着说道:“将知!将知!”
六
从此以后,他在树林中和沙阜上,旋儿的旁边,似乎不再那么高兴和自得了。凡有旋儿所讲述和指示的,都不能满足他的思想。他每次必想那小书,但议论却不敢。他所看见的,也不再先前似的美丽和神奇了。云是这样地黑而重,使他恐怖,仿佛就要从头上压下来。倘秋风不歇地摇撼和鞭扑这可怜的疲倦的林木,致使浅绿的叶腹,翻向上边以及黄色的柯叶和枯枝在空气中飘摇时,也使他觉得悲痛。
旋儿所说的,于他不满足。许多是他不懂,即使提出一个,他所日夜操心的问题来,他也永是得不到圆满分明的答案。他于是又想那一切全都这样清楚和简单地写着的小书,想那将来的永是晴明而沉静的秋日。
“将知!将知!”
“约翰,我怕你终于还是一个人,你的友情也正如人类的一样,——在我之后和你说话的第一个,将你的信任全都夺去了。唉,我的母亲一点也不错。”
“不,旋儿!你却聪明过于将知,你也聪明如同小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切的呢?就看罢!为什么风吹树木,致使它们必须弯而又弯呢?它们不能再,——最美的枝条折断,成百的叶儿纷坠,纵然它们也还碧绿和新鲜。它们都这样地疲乏,也不再能够支撑了,但仍然从这粗野的恶意的风,永是从新的摇动和打击。为什么这样的呢?风要怎样呢?”
“可怜的约翰!这是人的议论呵!”
“使它静着罢,旋儿。我要安静和日光。”
“你的质问和愿望都很象一个人,因此既没有回答,更没有满足。如果你不去学学质问和希望些较好的事,那秋日便将永不为你黎明,而你也将如说起将知的成千的人们一样了。”
“有这么多的人们么?”
“是的,成千的!将知做得很秘密,但他仍然是一个永不能沉默他的秘密的胡涂的饶舌者。他希望在人间觅得那小书,且向每个或者能够帮助他的人,宣传他的智慧。他并且已经将许多人们因此弄得不幸了。人们相信他,想自己觅得那书,正如几个试验炼金的一样地热烈。他们牺牲一切,——忘却了所有他们的工作和他们的幸福,而自己监禁在厚的书籍,奇特的工具和装置之间。他们将生活和健康抛在一旁,他们忘却了蔚蓝的天和这温和的慈惠的天然——以及他们的同类。有时他们也觅得紧要和有用的东西,有如从他们的洞穴里,掷上明朗的地面来的金块似的;他们自己和这不相干,让别人去享用,而自己却奋发地无休无息地在黑暗里更向远处掘和挖。他们并非寻金,倒是寻小书,他们沉沦得越深,离花和光就越远,由此他们希望得越多,而他们的期待也越滋长。有几个却因这工作而昏聩了,忘其所以,一直捣乱到苦恼的儿戏。于是那山鬼便将他们变得稚气。人看见,他们怎样地用沙来造小塔,并且计算,到它落成为止,要用多少粒沙;他们做小瀑布,并且细算那水所形成的各个涡和各个浪;他们掘小沟,还应用所有他们的坚忍和才智,为的是将这掘得光滑,而且没有小石头。倘有谁来搅扰了在他们工作上的这昏迷,并且问,他们做着什么事;他们便正经地重要地看定你,还喃喃道:‘将知!将知!’
“是的,一切都是那幺么的可恶的山鬼的罪!你要小心他,约翰!”
但约翰却凝视着对面的摇动和呼哨的树木;在他明澈的孩童眼上,嫩皮肤都打起皱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严正地凝视过。
“而仍然,——你自己说过,——那书儿是存在的!阿,我确实知道,那上面也载着你所不愿意说出名字来的那大光。”
“可怜的,可怜的约翰!”旋儿说,他的声音如超出于暴风雨声之上的平和的歌颂。“爱我,以你的全存在爱我罢。在我这里,你所觅得的会比你所希望的还要多。凡你所不能想象的,你将了然,凡你所希望知道的,你将是自己。天和地将是你的亲信,群星将是你的同胞,无穷将是你的住所。”
“爱我,爱我——霍布草蔓之于树似的围抱我,海之于地似的忠于我,——只有在我这里是安宁,约翰!”
旋儿的话销歇了,然而颂歌似的袅袅着。它从远处飘荡而来,匀整而且庄严,透过了风的吹拂和呼啸,——平和如月色,那从相逐的云间穿射出来的。
旋儿伸开臂膊,约翰睡在他的胸前,用蓝的小氅衣保护着。
他夜里却醒来了。沉静是蓦地不知不觉地笼罩了地面,月亮已经沉没在地平线下。不动地垂着疲倦的枝叶,沉默的黑暗掩盖着树林。
于是问题来了,迅速而阴森地接续着,回到约翰的头里来,并且将还很稚弱的信任驱逐了。为什么人类是这样子的?为什么他应该抛掉他们而且失了他们的爱?为什么要有冬天?为什么叶应该落而花应该死?为什么?为什么?
于是深深地在丛莽里,又跳着那蓝色的小光。它们来来去去。约翰严密地注视着它们。他看见较大的明亮的小光在黑暗的树干上发亮。旋儿酣睡得很安静。
“还有一个问,”约翰想,并且溜出了蓝色的小氅衣,去了。
“你又来了?”将知说,还诚意地点头。“这我很喜欢。你的朋友在那里呢?”
“那边!我只还想问一下。你肯回答我么?”
“你曾在人类里,实在的么?你去办我的秘密么?”
“谁会觅得那书儿呢,将知?”
“是呵,是呵!这正是那个,这正是!——你愿意帮助我么,倘我告诉了你?”
“如果我能够,当然!”
“那就听着,约翰!”将知将眼睛张得可怕地大,还将他的眉毛扬得比平常更其高。于是他伸手向前,小声说:“人类存着金箱子,妖精存着金锁匙,妖敌觅不得,妖友独开之。春夜正其时,红膆鸟深知。”
“这是真的么,这是真的么?”约翰嚷着,并且想着他的小锁匙。
“真的!”将知说。
“为什么还没有人得到呢?有这么多的人们寻觅它。”
“凡我所托付你的,我没有告诉过一个人,一个也不。”
“我有着,将知!我能够帮助你!”约翰欢呼起来,并且拍着手。“我去问问旋儿。”
他从莓苔和枯叶上飞回去。但他颠踬了许多回,他的脚步是沉重了。粗枝在他的脚下索索地响,往常是连小草梗也不弯曲的。
这里是茂盛的羊齿草丛,他曾在底下睡过觉。这于他显得多么矮小了呵。
“旋儿!”他呼唤。他就害怕了他自己的声音。
“旋儿!”这就如一个人类的声音似的发响,一匹胆怯的夜莺叫喊着飞去了。
羊齿丛下是空的,——约翰看见一无所有。
蓝色的小光消失了,围绕着他的是寒冷和无底的幽暗。他向前看,只见树梢的黑影,散布在星夜的空中。
他再叫了一回。于是他不再敢了。他的声音,响出来象是对于安静的天然的亵黩,对于旋儿的名字的讥嘲。
可怜的小约翰于是仆倒,在绝望的后悔里呜咽起来了。
七
早晨是寒冷而黯淡。黑色的光亮的树枝,被暴风雨脱了叶,在雾中哭泣。下垂的湿草上面,慌忙地跑着小约翰,凝视着前面,是树林发亮的地方,似乎那边就摆着他的目的。他的眼睛哭红了,并且因为恐惧和苦恼而僵硬了。他是这样地跑了一整夜,象寻觅着光明似的,——和旋儿在一处,他是安稳地如在故乡的感觉。每一暗处,都坐着抛弃的游魂,他也不敢回顾自己的身后。
他终于到了一个树林的边际。他望见一片牧场,那上面徐徐下着细微的尘雨。牧场中央的一株秃柳树旁站着一匹马。它不动地弯着颈子,雨水从它发亮的背脊和粘成一片的鬉毛上懒散地滴沥下来。
约翰还是跑远去,沿着树林。他用了疲乏的恐惧的眼光,看着那孤寂的马和晦暗的雨烟,微微呻吟着。
“现在是都完了,”他想,“太阳就永不回来了。于我就要永是这样,象这里似的。”
在他的绝望中,他却不敢静静地站定,——惊人的事就要出现了,他想。
他在那里看见一株带着淡黄叶子的菩提树下,有一个村舍的大的栅栏门和一间小屋子。
他穿进门去,走过宽广的树间路,棕色的和黄的菩提叶,厚铺在地面上。草坛旁边生着紫色的翠菊,还随便错杂着几朵彩色的秋花。
他走近一个池。池旁站着一所全有门户和窗的大屋。蔷薇丛和常春藤生在墙根。半已秃叶的栗树围绕着它,在地上和将落的枝叶之间,约翰还看见闪着光亮的棕色的栗子。
冰冷的死的感觉,从他这里退避了。他想到他自己的住所,——那地方也有栗树,当这时候他总是去觅光滑的栗子的。蓦地有一个愿望捆住他了,他似乎听得有熟识的声音在呼唤。他就在大屋旁边的板凳上坐下,并且静静地啜泣起来。
一种特别的气味又引得他抬了头。他近旁站着一个人,系着白色的围裙,还有烟管衔在嘴里。环着腰带有一条菩提树皮,他用它系些花朵。约翰也熟识这气味,他就记起了他在自己的园子里,并且想到那送他美丽的青虫和为他选取鹧鸪蛋的园丁。
他并不怕,——虽然站在他身边的也是一个人。他对那人说,他是被抛弃,而且迷路了,他还感谢地跟着他,进那黄叶的菩提树下的小屋去。
那里面坐着园丁的妻,织着黑色的袜子。灶头的煤火上挂一个大的水罐,且煮着。火旁的席子上坐着一匹猫,拳了前爪,正如约翰离家时候坐在那里的西蒙。
约翰要烘干他的脚,便坐在火旁边。“镝!——镝!——镝!——镝!”——那大的时钟说。约翰看看呼哨着从水罐里纷飞出来的蒸汽,看看活泼而游戏地超过瓦器,跳着的小小的火苗。
“我就在人类里了。”他想。
然而于他并无不舒服。他觉得完全安宁了。他们都好心而且友爱,还问他怎样是他最心爱的。
“我最爱留在这里。”他回答说。
这里给他安全,倘一回家,将就有忧愁和眼泪。他必须不开口,人也将说他做了错事了。一切他就须再看见,一切又须想一回。
他实在渴慕着他的小房子,他的父亲,普烈斯多,——但比起困苦的愁烦的再见来,他宁可在这里忍受着平静的渴慕。他又觉得,仿佛这里是可以毫无搅扰地怀想着旋儿,在家里便不行了。
旋儿一定是走掉了。远远地到了椰树高出于碧海之上的晴朗的地方去了。他情愿在这里忏悔,并且坚候他。
他因此请求这两个好心的人们,许他留在他那里,他愿意帮助养园和花卉。只在这一冬。因为他私自盼望,旋儿是将和春天一同回来的。
园丁和他的妻以为约翰是在家里受了严刻的待遇,所以逃出来的。他们对他怀着同情,并且许他留下了。
他的愿望实现了。他留下来,帮助那花卉和园子的养护。他们给他一间小房,有一个蓝板的床位。在那里,他早晨看那潮湿的黄色的菩提树叶子怎样地在窗前轻拂,夜间看那黑暗的树干,后面有星星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怎样地往来动摇。他就给星星们名字,而那最亮的一颗,他称之为旋儿。
给花卉们呢,那是他在故乡时几乎全都熟识的,他叙述自己的故事,给严正的大的翠菊,给彩色的莘尼亚,给洁白的菊花,那开得很长久,直到凛烈的秋天的,当别的花们全都死去时,菊花还挺立着,待到初雪才下的清晨,约翰一早走来看它们的时候,——它们也还伸着愉快的脸,并且说:“是的,我们还在这里呢!这是你没有想到的罢!”它们自以为勇敢,但三天之后,它们却都死了。
温室中这时还盛装着木本羊齿和椰树,在润湿的闷热里,并且挂着兰类的奇特的花须。约翰惊异地凝视在这些华美的花托上,一面想着旋儿。但他一到野外,一切是怎样地寒冷而无色呵!带着黑色的足印的雪,索索作响的滴水的秃树。
倘若雪团沉默着下得很久,树枝因着增长的茸毛而弯曲了,约翰便喜欢走到雪林的紫色的昏黄中去。那是沉静,却不是死。如果那伸开的小枝条的皎洁的白,分布在明蓝的天空中,或者过于负重的丛莽,摇去积雪,使它纷飞成一阵灿烂的云烟的时候,却几乎更美于夏绿。
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游行中,他走得很远,周围只看见戴雪的枝条,——半黑,半白,——而且各个声响,各个生命,仿佛都在灿烂的蒙茸里消融了,于是使他似乎见有一匹小小的白色的动物在他前面走。他追随它,——这不象是他所认识的动物,——但当他想要捉,这却慌忙消失在一株树干里了。约翰窥探着黑色的穴口,那小动物所伏匿的,并且自问道:“这许是旋儿罢?”
他不甚想念他。他以他为不好,他也不肯轻减他的忏悔。而在两个好人身边的生活,也使他很少疑问了。他虽然每晚必须读一点大而且黑的书,其中许多是关于上帝的议论,但他却认识那书,也读得很轻率。然而在他游行雪地以后的那一夜,他醒着躺在床上,眺望那地上的寒冷的月光。他蓦地看见一双小手,怎样地伸上床架来试探,并且紧紧地扳住了床沿。于是在两手之间显出一个白的小皮帽的尖来,末后,他看见扬起的眉毛之下,一对严正的小眼。
“晚上好,约翰!”将知说,“我到你这里来一下,为的是使你记念我们的前约。你不能觅得那书儿,是因为还不是春天。但你却想着那个么?那是怎样地一本厚书呀,那我看见你所读的?那不能是那正当的呵。不要信它罢!”
“我不信它,将知,”约翰说。他翻一个身,且要睡去了。然而那小锁匙却不肯离开他的心念。从此他每读那本厚书的时候,也就想到那匙儿,于是他看得很清楚,那不是那正当的。
八
“他就要来罢!”当积雪初融,松雪草到处成群出现时,约翰想。“他来不来呢?”他问松雪草。然而它们不知道,只将那下垂的小头,尽向地面注视,仿佛它们羞惭着自己的匆遽,也仿佛想要再回地里似的。
只要它们能!冰冷的东风怒吼起来了,雪积得比那可怜的太早的东西还要高。
许多星期以后,紫花地丁来到了;它们的甜香突过了丛莽,而当太阳悠长地温暖地照着生苔的地面的时候,那斑斓的莲馨花们也就成千成百地开起来。
怯弱的紫花地丁和它们的强烈的芳香是将要到来的豪华的秘密的前驱,快活的莲馨花却就是这愉快的现实。醒了的地,将最初的日光紧紧地握住了,还借此给自己做了一种金的装饰。
“然而现在!他现在却一定来了!”约翰想,他紧张地看着枝上的芽,它们怎样地逐日徐徐涌现,并且挣脱厚皮,直到那最初的淡绿的小尖,在棕色的鳞片之间向外窥探。约翰费了许多时光,看那绿色的小叶:他永是看不出它们如何转动,但倘或他略一转瞬,它们又仿佛就大了一点了。他想:“倘若我看着它们,它们是不敢的。”
枝柯已经织出阴来。旋儿还没有到,没有鸽子在他这里降下,没有小鼠和他谈天。倘或他对花讲话,它们只是点头,并不回答。“我的罚还没有完罢。”他想。
在一个晴朗的春日里,他来到池旁和屋子前。几个窗户都畅开了。是人们搬进那里去了罢?
站在池边的鸟莓的宿丛,已经都用嫩的小叶子遮盖了,所有枝条,都得到精细的小翅子了。在草地上,靠近鸟莓的宿丛,躺着一个女孩子。约翰只看见她浅蓝的衣裳和她金黄的头发。一匹小小的红膆鸟停在她肩上,从她的手里啄东西。她忽而转过脸来向约翰注视着。
“好天,小孩儿。”她说,并且友爱地点点头。
约翰从头到脚都震悚了。这是旋儿的眼睛,这是旋儿的声音。
“你是谁呀?”他问,因为感动,他的嘴唇发着抖。
“我是荣儿,这里的这个是我的鸟。当你面前它是不害怕的。你可喜欢禽鸟么?”
那红膆鸟在约翰面前并不怯。它飞到他的臂膊上。这正如先前一样。她应该一定是旋儿了,这蓝东西。
“告诉我,你叫什么,小孩儿,”旋儿的声音说。
“你不认识我么?你不知道我叫约翰么?”
“我怎样会知道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那也还是熟识的甜美的声音,那也还是黑暗的,天一般深的眼睛。
“你怎么这样对我看呢,约翰?你见过我么?”
“我以为,是的。”
“你却一定是做梦了。”
“做梦了?”约翰想。“我是否一切都是做的梦呢?还是此时正在做梦呢?”
“你是在那里生的?”他问。
“离这里很远,在一个大都会里。”
“在人类里么?”
荣儿笑了,那是旋儿的笑。“我想,一定。你不是么?”
“唉,是的,我也是!”
“这于你难受么?——你不喜欢人们么?”
“不!谁能喜欢人们呢?”
“谁?不,约翰。你却是怎样的一个稀奇的小家伙呵!你更爱动物么?”
“阿,爱得多,和那花儿们!”
“我早先原也这样的。只有一次。然而这些都不正当。我们应该爱人类,父亲说。”
“这为什么不正当?我要爱谁,我就爱谁,有什么正当不正当。”
“呸,约翰!你没有父母,或别的照顾你的谁么?你不爱他们么?”
“是呵,”约翰沉思地说,“我爱我的父亲。但不是因为正当。也不因为他是一个人。”
“为什么呢?”
“这我不知道:因为他不象别的人们那样,因为他也爱花们和鸟们。”
“我也曾这样,约翰!你看见了罢。”荣儿还将红膆鸟叫回她的手上来,并且友爱地和它说话。
“这我知道,”约翰说,“我也喜欢你。”
“现在已经?这却快呀!”女孩笑着。“但你最爱谁呢?”
“谁?……”约翰迟疑起来了。他须提出旋儿的名字么?对着人们可否提这名字的畏惧,在他的思想上是分不清楚的。然而那蓝衣服的金发东西,却总该就是那个名目了。此外谁还能给他这样的一个安宁而且幸福的感觉呢?
“你!”他突然说,且将全副眼光看着那深邃的眼睛。他大胆地敢于完全给与了;然而他还担心,紧张地看着对于他的贵重的赠品的接受。
荣儿又发一阵响亮的笑,但她便拉了他的手,而且她的眼光并不更冷漠,她的声音也没有减少些亲密。
“阿!约翰,”她说,“我怎么忽然挣得了这个呢?”
约翰并不回答,还是用了滋长的信任,对着她的眼睛看。荣儿站了起来,将臂膊围了约翰的肩头。她比他年纪大一点。
他们在树林里走,一面采撷些大簇的莲馨花,直至能够全然爬出,到了玲珑的花卉的山下。红膆鸟和他们一起,从这枝飞到那枝,还用了闪闪的漆黑的小眼睛,向他们窥伺。
他们谈得并不多,却屡次向旁边互视。两个都惊讶于这相遇,且不知道彼此应该如何。然而荣儿就须回家了——这使他难受。
“我该去了,约翰。但你还愿意和我同走一回么?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她在分离的时候说。
“唯!唯!”红膆鸟说,并且在她后面飞。
当她已去,只留下她的影像时,他不再疑惑她是谁了。她和他是一个,对于那他,他是送给了一切自己的友爱的;旋儿这名字,在他这里逐渐响得微弱下去了,而且和荣儿混杂了。
他的周围也又如先前一样。花卉们高兴地点头,它们的芳香,则将他对于感动和养育他至今的家乡的愁思,全都驱逐了。在嫩绿中间,在微温的柔软的春气里,他觉得忽然如在故乡,正如一只觅得了它的窠巢的禽鸟。他应该伸开臂膊来,并且深深地呼吸。他太幸福了。在归途中,是嫩蓝衣的金发,飘泛在他眼前,总在他眼前,无论他向那一方面看。那是,仿佛他看了太阳,又仿佛日轮总是和他的眼光一同迁徙似的。
从那一日起,每一清晨,约翰便到池边去。他去得早,只要是垂在窗外的常春藤间的麻雀的争闹,或者在屋檐上鼓翼和初日光中喧嚷着的白头翁的咭
或曼声的啾啾来叫醒他,他便慌忙走过湿草,来到房屋的近旁,还在紫丁香丛后等候,直到他听得玻璃门怎样地被推开了,并且看见一个明朗的风姿的临近。
他们于是经过树林和为树林作界的沙冈。他们闲谈着凡有他们所见的一切,谈树木和花草,谈沙冈。倘和她一同走,约翰就有一种奇特的昏迷的感觉:他每又来得这样地轻,似乎能够飞向空中了。但这却没有实现。他叙述花卉和动物的故事,就是从旋儿那里知道的。然而他已经忘却了如何学得那故事,而且旋儿也不再为他存在了,只有荣儿。倘或她对他微笑,或在她眼里看出友情,或和她谈心,纵意所如,毫无迟疑和畏怯,一如先前对着普烈斯多说话的时候,在他是一种享用。倘不相见,他便想她,每作一事,也必自问道,荣儿是否以为好或美呢。
她也显得很高兴;一相见,她便微笑,并且走得更快了。她也曾对他说,她的喜欢和他散步,是和谁也比不上的。
“然而约翰,”有一回,她问,“你从何知道,金虫想什么,嗌雀唱什么,兔洞里和水底里是怎样的呢?”
“它们对我说过,”约翰答道,“而且我自己曾到过兔洞和水底的。”
荣儿蹙了精美的双眉,半是嘲弄地向他看。但她在他那里寻不出虚伪来。
他们坐在丁香丛下,满丛垂着紫色的花。横在他们脚下的是池子带着睡莲和芦苇。他们看见黑色的小甲虫怎样地打着圈子滑过水面,红色的小蜘蛛怎样忙碌地上下泅水。这里是扰动着旋风般的生活。约翰沉在回忆中,看着深处并且说:
“我曾经没入那里去过的,我顺着一枝荻梗滑下去,到了水底。地面全铺着枯叶子,走起来很软,也很轻。在那里永远是黄昏,绿色的黄昏,因为光线的透入是经过了绿的浮萍的。并且在我头上,看见垂着长而白的浮萍的小根。鲵鱼近来,而且绕着我游泳,它是很好奇的。这是奇特的,假如一个这么大的动物,从上面游来。——我也不能远望前面,那里是黑暗的,却也绿。就从那幽暗里,动物们都象黑色的影子一般走过来。生着桨爪的水甲虫和光滑的水蜘蛛,——往往也有一条小小的鱼儿。我走得很远。我觉得有几小时之远,在那中央,是一座水草的大森林,其间有蜗牛向上爬着,水蜘蛛们做些光亮的小窠。刺鱼们飞射过去,并且时时张着嘴抖着鬐向我注视,它们是这样地惊疑。我在那里,和我几乎踏着它的尾巴了的一条鳗鱼,成了相识。它给我叙述它的旅行;它是一直到过海里的,它说。因此大家便将它当作池子的王了,因为谁也不及它游行得这么远。它却永是躺在泥泞里而且睡觉,除了它得到别个给它弄来的什么吃的东西的时候。它吃得非常之多。这就因为它是王;大家喜欢一个胖王,这是格外的体面。唉,在池子里是太好看了!”
“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再到那里去了呢?”
“现在?”约翰问,并且用了睁大的沉思的眼睛对她看。“现在?我不再能够了,我会在那里淹死。然而现在也无须了。我愿意在这里,傍着丁香和你。”
荣儿骇异地摇着金发的头,并且抚摩约翰的头发。她于是去看那在池边象是寻觅种种食饵的红膆鸟。它忽然抬起头,用了它的明亮的小眼睛,向两人凝眺了一瞬息。
“你可有些懂得么,小鸟儿?”
那小鸟儿很狡猾地向里一看,就又去寻觅和玩耍了。
“给我讲下去,约翰,讲那凡你所看见的。”
这是约翰极愿照办的,荣儿听着他,相信而且凝神地。
“然而为什么全都停止了呢?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同我——到那边的各处去走呢?那我也很喜欢。”
约翰督促起他的记忆来,然而一幅他曾在那上面走过的晴朗的轻纱,却掩覆着深处。他已经不很知道,他怎样地失掉了那先前的幸福了。
“那我不很明白,你不必再问这些罢。一个可恶的小小的东西,将一切都毁掉了。但现在是一切都已回来。比先前还要好。”
紫丁香花香从丛里在他们上面飘泛下来,飞蝇在水面上营营地叫,还有平静的日光,用了甘美的迷醉,将他们沁透了。直到家里的一口钟开始敲打,发出响亮的震动来,才和荣儿迅速地慌忙走去。
这一晚约翰到了他的小屋子里,看着溜过窗玻璃去的常春藤叶的月影的时候,似乎听得叩窗声。约翰以为这许是在风中颤动的一片常春叶。然而叩得很分明,总是一叩三下,使约翰只能轻轻地开了窗,而且谨慎地四顾。小屋边的藤叶子在蓝色的照映里发光,这之下,是一个满是秘密的世界。在那里有窠和洞,月光只投下一点小小的蓝色的星火来,这却使幽暗更加深邃。
许多时光,约翰凝视着那奇异的阴影世界的时候,他终于极清楚地,在高高地挨着窗,一片大的常春藤叶下面,看见藏着一个小小的小男人的轮廓。他从那轩起的眉毛下的睁大的骇诧的眼,即刻认出是将知了。在将知的长的鼻子的尖端,月亮画上了一点细小的星火。
“你忘掉我了么,约翰?为什么你不想想那个呢?这正是正当的时候了。你还没有向红膆鸟问路么?”
“唉,将知,我须问什么呢?凡我能希望的,我都有了。我有荣儿。”
“但这却不会经久的。你还能更幸福,——荣儿一定也如此。那匙儿就须放在那里么?想一想吧,多么出色呵,如果你们俩觅得那书儿。问问红膝鸟去;我愿意帮助你,倘若我能够。”
“我可以问一问。”约翰说。
将知点点头,火速地爬下去了。
约翰在睡倒以前,还向着黑暗的阴影和发亮的常春藤叶看了许多时。第二天,他问红膆鸟,是否知道向那小箱的路径。荣儿惊异地听着。约翰看见,那红膆鸟怎样地点头,并且从旁向荣儿窥覗。
“不是这里!不是这里!”小鸟啾唧着。
“你想着什么,约翰?”荣儿问。
“你不知道什么缘故么,荣儿?你不知道在那里寻觅这个么?你不等候着金匙儿么?”
“不,不!告诉我,这是怎的?”
约翰叙述出他所知道的关于小书的事来。
“而且我存着匙儿;我想,你有着金箧。不是这样的么,小鸟儿?”
但那小鸟却装作似乎没有听到,只在嫩的碧绿的山毛榉树的枝柯里翩跹。
他们坐在一个冈坡上,这地方生长着幼小的山毛榉和枞树。一条绿色的道路斜引上去,他们便坐在这些的边缘,在沙冈上,在繁密的浓绿的莓苔上。他们可以从最小的树木的梢头,望见绿色的海带着明明暗暗的著色的波浪。
“我已经相信了,约翰,”荣儿深思地说,“你在寻觅的,我能够给你觅得。但你怎么对付那匙儿呢?你怎么想到这里的呢?”
“是呵,这是怎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约翰喃喃着,从树海上望着远方。
他们刚走出晴明的蔚蓝里,在他们的望中忽然浮起了两只白胡蝶。它们搅乱着,颤动着,而且在日光下闪烁着,无定地轻浮地飞舞。但它们却近来了。
“旋儿,旋儿。”约翰轻轻地说,蓦地沉在忆念里了。
“旋儿是谁?”荣儿问。
红膆鸟啾唧着飞了起来,约翰还觉得那就在他面前草里的雏菊们,突然用了它们的大睁的白的小眼睛,非常可怕地对他看。
“他给你那匙儿么?”女孩往下问,——约翰点点头,沉默着,然而她还要知道得多一点,——“这是谁呢?一切都是他教给你的么?他在那里呢?”
“现在是不再有他了。现在是荣儿,单是荣儿,只还有荣儿。”他捏住她的臂膊,靠上自己的头去。
“胡涂孩子!”她说,且笑着。“我要使你觅得那书儿,——我知道,这在那里。”
“那我就得走,去取匙儿,那是很远呢。”
“不,不,这不必。我不用匙儿觅得它,——明早,明早呵,我准许你。”
当他们回家时,胡蝶们在他们前面翩跹着。
约翰在那夜,梦见他的父亲,梦见荣儿,还梦见许多另外的。那一切都是好朋友,站在他周围,而且亲密地信任地对他看。但忽然面目都改变了,他们的眼光是寒冷而且讥嘲,——他恐怖地四顾,——到处是惨淡的仇视的面目。他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怖,并且哭着醒来了。
九
约翰坐得很长久,而且等候着。空气是冷冷的,大的云接近了地面,不断的无穷的连续着飘浮。它们展开了暗灰色的,波纹无际的氅衣,还在清朗的光中卷起它们的傲慢的峰头,即在那光中发亮。树上的日光和阴影变换得出奇地迅疾,如永有烈焰飞腾的火。约翰于是觉得恐惧了;他思索着那书儿,难于相信,而还希望着,他今天将要觅得。云的中间,很高,奇怪的高,他看见清朗的凝固的蔚蓝,那上面是和平地扩张在不动的宁静中的,柔嫩的洁白的小云,精妙地蒙茸着。
“这得是这样,”他想,“这样高,这样明,这样静。”
于是荣儿来到了。然而红膆鸟却不同来。“正好,约翰,”她大声叫,“你可以来,并且看那书去。”
“红膆鸟在那里呢?”约翰迟疑着问。
“没有带来,我们并不是散步呵。”
他一同走,不住地暗想着:那是不能,——那不能是这样的,——一切都应该是另外的样子。
然而他跟随着在他前面放光的灿烂的金发。
唉!从此以后,小约翰就悲哀了。我希望他的故事在这里就完结。你可曾讨厌地梦见过一个魔幻的园,其中有着爱你而且和你谈天的花卉们和动物们的没有?于是你在梦里就有了那知觉,知道你就要醒来,并且将一切的华美都失掉了?于是你徒然费力于坚留它,而且你也不愿看那冰冷的晓色。
当他一同进去的时候,约翰就潜藏着这样的感觉。
他走到一所住房,那边一条进路,反响着他的脚步。他齅到衣服和食物的气味,他想到他该在家里时的悠长的日子,——想到学校的功课,想到一切,凡是在他生活上幽暗而且冰冷的。
他到了一间有人的房间。人有几多,他没有看。他们在闲谈,但他一进去,便寂静了。他注视地毯,有着很大的不能有的花纹带些刺目的色彩。色彩都很特别和异样,正如家乡的在他小屋子里的一般。
“这是园丁孩子么?”一个正对着他的声音说。“进来就是,小朋友,你用不着害怕的。”
一个别的声音在他近旁突然发响:“唔,小荣,你有一个好宝贝儿哩。”
这都是什么意义呢?在约翰的乌黑的孩子眼上,又迭起深深的皱来,他并且惑乱地惊骇地四顾。
那边坐着一个穿黑的男人,用了冷冷的严厉的眼睛看着他。
“你要学习书中之书么?我很诧异,你的父亲,那园丁,那我以为是一个虔诚人的,竟还没有将这给了你。”
“他不是我的父亲,——他远得很。”
“唔,那也一样。——看罢,我的孩子!常常读着这一本,那就要到你的生活道上了。……”
约翰却已认得了这书。他也不能这样地得到那一本,那应该是全然各别的。他摇摇头。
“不对,不对,这不是我所想的那一本。我知道,这不是那一本!”
他听到了惊讶的声音,他也觉得了从四面刺他的眼光。
“什么?你想着什么呢,小男人?”
“我知道那本书儿,那是人类的书。这本却是还不够,否则人类就安宁和太平了。这并不是。我想着的是一些各别的,人一看,谁也不能怀疑。那里面记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的,象现状的这样,又清楚,又分明。”
“这能么?这孩子的话是那里来的?”
“谁教你的,小朋友?”
“我相信,你看了邪书了,孩子,照它胡说出来罢。”
几个声音这样地发响,约翰觉得他面庞炽热起来,——他快要晕眩了,——房屋旋转着,地毯上的大花朵一上一下地飘浮。前些日子在学校里这样忠诚地劝戒他的小鼠在那里呢?他现在用得着它了。
“我没有照书胡说,那教给我的,也比你们全班的价值要高些。我知道花卉们和动物们的话,我是它们的亲信。我明白人类是什么,以及他们怎样地生活着。我知道妖精们和小鬼头们的一切秘密,因为它们比人类更爱我。”
约翰听得自己的周围和后面,有窃笑和喧笑。在他的耳朵里,吟唱并且骚鸣起来了。
“他象是读过安兑生 [H. Ch. Andersen (1805–1875),有名的童话作家,丹麦人。] 了。”
“他是不很了了的。”
正对着他的男人说:
“如果你知道安兑生,孩子,你就得多有些他对于上帝的敬畏和他的话。”
“上帝!”这个字他识得的,而且他想到旋儿的所说。
“我对于上帝没有敬畏。上帝是一盏大煤油灯,由此成千的迷误了,毁灭了。”
没有喧笑,却是可怕的沉静,其中混杂着嫌恶和惊怖。约翰在背上觉得钻刺的眼光。那是,就如在昨夜的他的梦里。
那黑衣男人立起身来,抓住了他的臂膊。他痛楚,而且几乎挫折了勇气。
“听着罢,我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是否不甚了了,还是全毁了,——这样的毁谤上帝在我这里却不能容忍。——滚出去,也不要再到我的眼前来,我说。懂么?”
一切的眼光是寒冷和仇视,就如在那一夜。
约翰恐怖地四顾。
“荣儿!——荣儿在那里?”
“是了,我的孩子要毁了!——你当心着,你永不准和她说话!”
“不,让我到她那里!我不愿意离开她。荣儿,荣儿!”约翰哭着。
她却恐怖地坐在屋角里,并不抬起眼来。
“滚开,你这坏种!你不听,你不配再来!”
而且那痛楚的紧握,带着他走过反响的路,玻璃门砰然阖上了。——约翰站在外面的黑暗的低垂的云物下。
他不再哭了,当他徐徐地前行的时候,沉静地凝视着前面。在他眼睛上面的阴郁的皱纹也更其深,而且永不失却了。
红膆鸟坐在一座菩提树林中,并且向他窥看。他静静地站住,沉默地报答以眼光。但在它胆怯的侦察的小眼睛里,已不再见信任,当他更近一步的时候,那敏捷的小动物便鼓翼而去了。
“走罢!走罢!一个人!”同坐在园路上的麻雀们啾唧着,并且四散地飞开。
盛开的花们也不再微笑,它们却严正而淡漠地凝视,就如对于一切的生人。
但约翰并不注意这些事,他只想着那人们给他的侮辱;在他是,仿佛有冰冷的坚硬的手,污了他的最深处了。“他们得相信我,”他想,“我要取我的匙儿,并且指示给他们。”
“约翰!约翰!”一个脆的小声音叫道。那地方有一个小窠在一株冬青树里,将知的大眼睛正从窠边上望出来。“你往那里去?”
“一切都是你的罪,将知!”约翰说。“让我安静着罢。”
“你怎么也同人类去说呢,人类是不懂你的呵。你为什么将这样的事情去讲给人类的?这真是呆气!”
“他们笑骂我,又给我痛楚。那都是下贱东西;我憎恶他们。”
“不然,约翰,你爱他们。”
“不然!不然!”
“他们不象你这样,于你就少一些痛苦了,——他们的话,于你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对于人类,你须少介意一点。”
“我要我的匙儿。我要将这示给他们。”
“这你不必做,他们还是不信你的,这有什么用呢?”
“我要蔷薇丛下的我的匙儿。你知道怎么寻觅它么?”
“是呀!——在池边,是么?是的,我知道它。”
“那就带领我去罢,将知!”
将知腾上了约翰的肩头,告诉他道路。他们奔走了一整天,——发风,有时下狂雨,但到晚上,云却平静了,并且伸成金色和灰色的长条。
他们来到约翰所认识的沙冈时,他的心情柔软了,他每次细语着:“旋儿,旋儿。”
这里是兔窟——以及沙冈,在这上面他曾经睡过一回的。灰色的鹿苔软而且湿,并不在他的脚下挫折作响。蔷薇开完了,黄色的月下香带着它们的迷醉的微香,成百地伸出花萼来。那长的傲兀的王烛花伸得更高,和它们的厚实的毛叶。
约翰细看那冈蔷薇的精细的淡褐色的枝柯。
“它在那里呢,将知?我看不见它。”
“那我不知道,”将知说,“是你藏了匙儿的,不是我。”
蔷薇曾经开过的地方,已是满是淡漠地向上望着的黄色的月下香的田野了。约翰询问它们,也问王烛;然而它们太傲慢,因为它们的长花是高过他,——约翰还去问沙地上的三色地丁花。
却没有一个知道一点蔷薇的事。它们一切都是这一夏天的。不但那这么高的自负的王烛。
“唉,它在那里呢?它在那里呢?”
“那么,你也骗了我了?”将知说,“这我早想到,人类总是这样的。”
他从约翰的肩头溜下,在冈草间跑掉了。
约翰在绝望中四顾,——那里站着一窠小小的冈蔷薇丛。
“那大蔷薇在那里呢?”约翰问,“那大的,那先前站在这里的?”
“我们不和人类说话,”那小丛说。这是他所听到的末一回,——四围的一切生物都沉静地缄默了,只有芦叶在轻微的晚风中瑟瑟地作响。
“我是一个人么,”约翰想。“不,这不能是,不能是。我不愿意是人,我憎恶人类。”
他疲乏,他的精神也迟钝了。他坐在小草地边的,散布着湿而强烈的气息的,柔软的苍苔上。
“我不能回去了,我也不能再见荣儿了。我的匙儿在那里呢?旋儿在那里呢?为什么我也须离开荣儿呢?我不能缺掉她,如果少了她,我不会死么?我总须生活着,且是一个人,——象其他的,那笑骂我的一个人么?”
于是他忽又看见那两个白胡蝶;那是从阳光方面向他飞来的。他紧张着跟在它们的飞舞之后,看它们是否指给他道路。它们在他的头上飞,彼此接近了,于是又分开了,在愉快的游戏中盘旋着。它们慢慢地离开阳光,终于飘过冈沿,到了树林里。那树林是只还有最高的尖,在从长的云列下面通红而鲜艳地闪射出来的夕照中发亮。
约翰跟定它们。但当它们飞过最前排的树木的时候,他便觉察出,怎样地有一个黑影追蹑着有声的鼓翼,并且将它们擒拿。一转瞬间,它们便消失了。那黑影却迅速地向他射过来,他恐怖地用手掩了脸。
“唉,小孩子!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哭?”帖近他响着一个锋利的嘲笑的声音。约翰先曾看见,象是一只大的黑蝙蝠奔向他,待到他抬头去看的时候,却站着一个黑的小男人,比他自己大得很有限。他有一个大头带着大耳朵,黑暗地翘在明朗的暮天中,瘦的身躯和细细的腿。从他脸上,约翰只看见细小的闪烁的眼睛。
“你失掉了一点什么,小孩子?那我愿意帮你寻。”他说。
但约翰沉默着摇摇头。
“看罢,你要我的这个么?”他又开始了,并且摊开手。约翰在那上面看见一点白东西,时时动弹着。那便是白色的胡蝶儿,快要死了,颤动着撕破的和拗断的小翅子。约翰觉到一个寒栗,似乎有人从后面在吹他,并且恐惧地仰看那奇特的家伙。“你是谁?”他问。
“你要知道我的名字么,小孩子?那么,你就只称我穿凿, [Pleuzer,德译Klauber,也可以译作挑选者,吹求者,挑剔者等。] 简直穿凿。我虽然还有较美的名字,然而你是不懂的。”
“你是一个人么?”
“听罢!我有着臂膊和腿和一个头,——看看是怎样的一个头罢!——那孩子却问我,我是否一个人哩!但是,约翰,约翰!”那小男人还用咿咿哑哑的声音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呢?”约翰问。
“唉,这在我是容易的。我知道的还多得很。我也知道你从那里来以及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知道得怪气的多,几乎一切。”
“唉,穿凿先生……”
“穿凿,穿凿,不要客气。”
“你可也知道……?”但约翰骤然沉默了。“他是一个人。”他想。
“你想你的匙儿罢?一定是!”
“我却自己想着,人类是不能知道那个的。”
“胡涂孩子!将知已经泄漏了很多了。”
“那么你也和将知认识的?”
“呵,是的!他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之一,——这样的我还很多。但这却不用将知我早知道了。我所知道的比将知还要广。一个好小子,然而胡涂,出格地胡涂。我不然!全不然。”穿凿并且用了瘦小的手,自慰地敲他的大头。
“你知道么,约翰,”他说下去,“什么是将知的大缺点?但你千万永不可告诉他,否则他要大大地恼怒的。”
“那么,是什么呢?”约翰问。
“他完全不存在。这是一个大缺点,他却不肯赞成,而且他还说过我,我是不存在的。然而那是他说诳。我是否在这里!还有一千回!”
穿凿将胡蝶塞在衣袋里,并且突然在约翰面前倒立起来。于是他可厌地装着怪相笑,还吐出一条长长的舌头。约翰是,时当傍晚,和这样的一个奇特东西在沙冈上,心情本已愁惨了的,现在却因恐怖而发抖了。
“观察世界,这是一个很适宜的方法,”穿凿说,还总是倒立着。“如果你愿意,我也肯教给你。看一切都更清楚,更自然。”
他还将那细腿在空中开阖着,并且用手向四面旋转。当红色的夕光落在颠倒的脸上时,约翰觉得这很可厌——小眼睛在光中瞟着,还露出寻常看不见的眼白来。
“你看,这样是云彩如地面,而这地有如世界的屋顶。相反也一样地很可以站得住的。既没有上,也没有下。云那里许是一片更美的游步场。”
约翰仰视那连绵的云。他想,这颇象有着涌血的红畦的生翼的田野。在海上,灿烂着云的洞府的高门。
“人能够到那里去,并且进去么?”他问。
“无意识!”穿凿说,而使约翰很安心的,是忽然又用两脚来站立了。“无意识!倘你在那里,那完全同这里一模一样,——那就许是仿佛那华美再远一点儿。在那美丽的云里,是冥濛的,灰色而且寒冷的。”
“我不信你,”约翰说,“我这才看清楚,你是一个人。”
“去罢!你不信我,可爱的孩子,因为我是一个人么?而你——你或者是别的什么么?”
“唉,穿凿,我也是一个人么?”
“你怎么想,一个妖精么?妖精们是不被爱的。”穿凿便交叉着腿坐在约翰的面前,而且含着怪笑目不转睛地对他看。约翰在这眼光之下,觉得不可名言地失措和不安,想要潜藏或隐去。然而他不复能够转眼了。“只有人类被爱,约翰,你听着!而且这是完全正当的,否则他们也许早已不存在了。你虽然还太年青,却一直被爱到耳朵之上。你正想着谁呢?”
“想荣儿,”约翰小声说,几乎听不见地。
“你对谁最仰慕呢?”
“对荣儿。”
“你以为没有谁便不能生活呢?”
约翰的嘴唇轻轻地说:“荣儿。”
“唉,哪,小子,”穿凿忍着笑,“你怎么自己想象,是一个妖精呢?妖们是并不痴爱人类的孩子的。”
“然而她是旋儿……”约翰在慌张中含胡地说。
于是穿凿便嫌忌地做作地注视,并且用他骨立的手捏住了约翰的耳朵。“这是怎样的无意识呢?你要用那蠢物来吓我么?他比将知还胡涂得远——胡涂得远。他一点不懂。那最坏的是,他其实就没有存在着,而且也没有存在过。只有我存在着,你懂么?——如果你不信我,我就要使你觉得,我就在这里。”
他还用力摇撼那可怜的约翰的耳朵。约翰叫道:“我却认识他很长久,还和他巡游得很远的!”
“你做了梦,我说。你的蔷薇丛和你的匙儿在那里呢,说?——但你现在不要做梦了,你明白么?”
“噢!”约翰叫喊,因为穿凿在掐他。
天已经昏黑了,蝙蝠在他们的头边纷飞,还叫得刺耳。天空是黑而且重,——没有一片叶在树林里作声。
“我可以回家去么?”约翰恳求着,“向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你要在那里做什么?”穿凿问,“在你这样久远地出外之后,人将亲爱地对你叫欢迎。”
“我念家,”约翰说,他一面想着那明亮地照耀着的住室,他在那里常常挨近他父亲坐,并且倾听着他的笔锋声的。那里是平和而且舒畅。
“是呵,因为爱那并不存在的蠢才,你就无须走开和出外了。现在已经太迟。而这也不算什么,我早就要照管你了。我来做呢,或是你的父亲来做呢,本来总归是一件事。这样的一个父亲却不过是想象。你大概是为自己选定了他的罢?你以为再没有一个别的,会一样好,一样明白的么?我就一样好,而且明白得多,明白得多。”
约翰没有勇气回答了;他合了眼,疲乏地点头。
“而且对于这荣儿,你也不必寻觅了。”穿凿接下去。他将手放在约翰的肩头,紧接着他的耳朵说:“那孩子也如别个一样,领你去上痴子索。当人们笑骂你的时候,你没有见她怎样地坐在屋角里,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么?她并不比别人好。她看得你好,同你游嬉,就正如她和一个金虫玩耍。你的走开与否,她不在意,她也毫不知道那书儿。然而我却是——我知道那书在那里,还要帮你去寻觅。我几乎知道一切。”
约翰相信他起来了。
“你同我去么?你愿意同我寻觅么?”
“我很困倦,”约翰说,“给我在无论什么地方睡觉罢。”
“我向来不喜欢这睡觉,”穿凿说,“这一层我是太活泼了。一个人应该永远醒着,并且思想着。但我要给你安静一会儿。——明晨见!”
于是他做出友爱的姿态,这是他刚才懂得做法的。约翰凝视着闪烁的小眼睛,直至他此外一无所见。他的头沉重了,他倚在生苔的冈坡上。似乎那小眼睛越闪越远,后来就象星星在黑暗的天空。他仿佛听到远处的声音发响,地面也从他底下远远地离开……于是他的思想停止了。
十
当他有些微知觉,觉得在他的睡眠中起了一点特别事情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但他不希望知道,也不愿意四顾。他要再回到宛如懒散的烟雾,正在徐徐消失着的那梦中,——其中是荣儿又来访他了,而且一如从前,抚摩他的头发,——其中他又曾在有池的园子里,看见了他的父亲和普烈斯多。
“噢!这好痛!是谁干的?”约翰睁开眼,在黎明中,他就在左近看见一个小小的形体,还觉出一只正在拉他头发的手来。他躺在床上,晨光是微薄而平均,如在一间屋子里。
然而那俯向着他的脸,却将他昨日的一切困苦和一切忧郁都叫醒了。这是穿凿的脸,鬼样较少,人样较多,但还如昨晚一样的可憎和可怕。
“唉,不!让我做梦。”他恳求道。
然而穿凿摇撼他:“你疯了么,懒货?梦是痴呆,你在那里走不通的。人须工作,思想,寻觅,——因此,他才是一个人!”
“我情愿不是人,我要做梦!”
“那你就无法可救。你应该。现在你在我的守护之下了,你须和我一同工作并且思想。只有和我,你能够觅得你所希望的东西。而且直到觅得了那个为止,我也不愿意离开你。”
约翰从这外观上,感到了无限的忧惧。然而他却仿佛被一种不能抵御的威力,压制和强迫了。他不知不觉地降伏了。
冈阜,树木和花卉是过去了。他在一间狭窄的微明的小屋里,——他望见外面,凡目力所及,是房屋又房屋,作成长长的一式的排列,黯淡而且模胡。
烟气到处升作沉重的环,并且淡棕色雾似的,降到街道上。街上是人们忙乱地往来,正如大的黑色的蚂蚁。骚乱的轰闹,混沌而不绝地从那人堆里升腾起来。
“看呀,约翰!”穿凿说,“这岂不有点好看么?这就是一切人们和一切房子们,一如你所望见的那样远,——比那蓝的塔还远些,——也满是人们,从底下塞到上面。这不值得注意么?比起蚂蚁堆来,这是完全两样的。”
约翰怀着恐怖的好奇心倾听,似乎人示给了他一条伟大的可怕的大怪物。他仿佛就站在这大怪物的背上,又仿佛看见黑血在厚的血管中流过,以及昏暗的呼吸从百数鼻孔里升腾。当那骇人的声音将要兆凶的怒吼之前,就使他恐怖。
“看哪,人们都怎样地跑着呵,约翰,”穿凿往下说。“你可以看出,他们有所奔忙,并且有所寻觅,对不对?那却好玩,他自己正在寻觅什么,却谁都不大知道。倘若他们寻觅了一会儿,他们便遇见一个谁,那名叫永终的……”
“那是什么人呢?”约翰问。
“我的好相识之一,我早要给他绍介你了。那永终便说:‘你在寻觅我么?’大多数大概回答道:‘阿,不,我没有想到你!’但永终却又反驳道:‘除了我,你却不能觅得别的。’于是他们就只得和永终满足了。”
约翰懂得,他是说着死。
“而且这永是,永是这么下去么?”
“一定,永是。然而每日又来一堆新的人,即刻又寻觅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而寻觅又寻觅,直到他们终于觅得永终,——这已经这样地经过了好一会儿了,也还要这样地经过好一会儿的。”
“我也觅不到别的东西么,穿凿,除了……”
“是呵,永终是你一定会觅得一回的,然而这不算什么;只是寻觅罢!不断地寻觅!”
“但是那书儿,穿凿,你曾要使我觅得的那书儿。”
“唔,谁知道呢!我没有说谎。我们应该寻觅,寻觅。我们寻觅什么,我们还知道得很少。这是将知教给我们的。也有这样的人,他们一生中寻觅着,只为要知道他们正在寻觅着什么。这是哲学家,约翰。然而倘若永终一到,那也就和他们的寻觅都去了。”
“这可怕,穿凿!”
“阿,不然,全不然,永终是一个实在忠厚的人。他被看错了。”
有人在门前的梯子上踬着脚。橐橐!橐橐!在木梯上面响。于是有人叩门了,仿佛是铁敲着木似的。
一个长的,瘦的男人进来了。他有深陷的眼睛和长而瘦的手。一阵冷风透过了那小屋。
“哦,这样!”穿凿说,“你来了,坐下罢!我们正谈到你。你好么?”
“工作!许多工作!”那长人说,一面拭着自己的骨出的灰白的额上的冷汗。
不动而胆怯地约翰看着那僵视着他的深陷的眼睛。睛眼是严正而且黑暗,然而并不残忍,也无敌意。几瞬息之后,他又呼吸得较为自由,他的心也跳得不大剧烈了。
“这是约翰,”穿凿说,“他曾经听说有那么一本书儿,里面记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象这似的,而且我们还要一同去寻觅,是么?”穿凿一面别有许多用意地微笑着。
“唉,这样——唔,这是正当的!”死亲爱地说,且向约翰点头。
“他怕觅不到那个呢,——但我告诉他,他首先须要实在勤恳地寻觅。”
“诚然,”死说,“勤恳地寻觅那是正当的。”
“他以为你许是很残忍;但你看罢,约翰,你错了,对不对?”
“唉,是呵!”死亲爱地说,“人说我许多坏处。我没有胜人的外观,——但我以为这也还好。”
他疲乏地微笑,如一个忙碌于一件正在议论的严重事情的人。于是他的黑暗的眼光从约翰弯到远方,并且在大都市上沉思地恍忽着。
约翰长久不敢说话,终于他低声说:
“你现在要带着我么?”
“你想什么,我的孩子?”死说,从他的梦幻中仰视着。“不,现在还不。你应该长大,且成一个好人。”
“我不愿意是一个人,如同其他那样的。”
“去罢,去罢!”死说,“这无从办起。”
人可以听出他来,这是他的一种常用的语气。他接续着:
“人怎地能成一个好人,我的朋友穿凿可以教你的。这也有各样的方法;但穿凿教得最出色。成一个好人,实在是很好看,很值得期望的事。你不可以低廉地估计它,年青小子!”
“寻觅,思想,观察。”穿凿说。
“诚然,诚然,”死说;——于是对着穿凿道:“你想领他到谁那里去呢?”
“到号码博士那里,我的老学生。”
“唉,是呀,那是一个好学生,人的模范。在他这一类里,几乎完备了。”
“我会再见荣儿么?”约翰抖着问。
“那孩子想谁呀?”死问。
“唉,他曾经被爱了,至今还在幻想,成一个妖精,嘻嘻嘻。”穿凿阴险地微笑着。
“不然,我的孩子,这不相干,”死说,“这样的事情,你在号码博士那里便没有了。谁要寻觅你所寻觅的,他应该将所有别的都忘掉。一切或全无。 [Alles oder Nichts,伊孛生的话,出于他所作的剧曲Brand。] ”
“我要以一铸将他造成一个人,我要指示他什么是恋爱,他就早要想穿了。”
穿凿又复高兴地笑起来,——死又将他的黑眼睛放在可怜的约翰上,那竭力忍住他的呜咽的。因为他在死面前羞愧。
死骤然起立。“我应该去了,”他说,“我谈过了我的时间。这里还有许多事情做。好天,约翰,我们要再见了。你只不可在我面前有害怕。”
“我在你面前没有害怕,——我情愿你带着我。请!带我去罢!”
死却温和地拒绝了他,这一类的请求,他是听惯了的。
“不,约翰,你现在去工作,寻觅和观察罢。不要再请求我。我只招呼一次,而且够是时候的。”
他一消失,穿凿又完全恣肆了。他跳过椅子,顺着地面滑走,爬上柜子和烟突去,还在开着的窗间,耍出许多可以折断颈子的技艺。
“这就是那永终呵,我的好朋友永终!”他大声说,——“你看不出他好来么?他确也见得有点儿可憎,而且很阴惨。但倘在他的工作上有了他的欢喜,他也能很高兴的,然而这工作常常使他无聊。这事也单调一点。”
“他该到那里去,是谁告诉他的呢,穿凿?”
穿凿猜疑地,侦察地用一目斜睨着约翰。
“你为什么问这个?他走他自己的路。他一得来,他就带着。”
后来,约翰别有见地了。但现在他却没有知道得更分明,且相信穿凿所说的总该是真实的。
他们在街道上走,辗转着穿过蠕动的人堆。黑色的人们交错奔波着,笑着,喋喋着,显得这样地高兴而且无愁,不免使约翰诧异。他看见穿凿向许多人们点头,却没有一个人回礼,大家都看着自己的前面,仿佛他们一无所见似的。
“现在他们走着,笑着,似乎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认识我。但这不过是景象。倘或我单独和他们在一处,他们就不再能够否认我,而且他们也就失却了兴趣了。”
在路上,约翰觉得有人跟在他后面走。他一回顾,他看出是那用了不可闻的大踏步,在人们中间往来的,长的苍白的人。他向约翰点头。
“人们也看见他么?”约翰问穿凿。
“一定,他们个个,然而他们连他也不愿意认识。唔,我喜欢让他们高傲。”
那混乱和喧闹使约翰昏聩了,这即刻又使他忘却了他的忧愁。狭窄的街道和将天的蔚蓝分成长条的高的房屋,沿屋走着的人们,脚步的橐橐和车子的隆隆,扰乱了那夜的旧的幻觉和梦境,正如暴风之于水镜上的影象一般。这在他,仿佛是人们之外更无别物存在,——仿佛他应该在无休无歇的绝息的扰乱里,一同做,一同跑。
于是他们到了沉静的都市的一部分,那地方站着一所大房屋,有着大而素朴的窗门。这显得无情而且严厉。里面是静静的,约翰还觉到一种不熟悉的刺鼻的气味夹着钝浊的地窖气作为底子的混合。一间小屋,里面是奇异的家具,还坐着一个孤寂的人,他被许多书籍,玻璃杯和铜的器具围绕着,那些也都是约翰所不熟悉的。一道寂寞的日光从他头上照入屋中,并且在盛着美色液体的玻璃杯间闪烁。那人努力地在一个黄铜管里注视,也并不抬头。
当约翰走得较近时,他听到他怎样地喃喃着:
“将知!将知!”
那人旁边,在一个长的黑架子上,躺着一点他所不很能够辨别的白东西。
“好早晨,博士先生。”穿凿说,然而那博士还是不抬头。
于是约翰吃惊了,因为他在竭力探视的那白东西,突然起了痉挛的颤抖的运动。他所见的是一只兔身上的白茸皮。有那动着的鼻子的小头,向下缚在铁架上,四条脚是在身上紧紧地绑起来。那想要摆脱的绝望的试验,只经过了一瞬息,这小动物便又静静地躺着了,只是那流血的颈子的急速的颤动,还在显示它没有死。
约翰还看见那圆圆的仁厚的眼睛,圆睁在它的无力的恐怖中,并且他仿佛有些熟识。唉,当那最初的有幸的妖夜里,在这柔软的,而现在是带着急速的恐怖的喘息而颤动着的小身体上,他曾经枕过自己的头。他的过去生活的一切记念,用了威力逼起他来了。他并不想,他却直闯到那小动物面前去:
“等一等!等一等!可怜的小兔,我要帮助你。”他并且急急地想解开那紧缚着嫩脚的绳子来。
但他的手同时也被紧紧地捏住了,耳边还响着尖利的笑声。
“这是什么意思,约翰?你还是这样孩子气么?那博士对你得怎样想呢?”
“那孩子要怎样?他在这里干什么?”那博士惊讶地问。
“他要成一个人,因此我带他到你这里来的。然而他还太小,也太孩子气。要寻觅你所寻觅的。这样可不是那条路呵,约翰!”
“是的,那样的路不是那正当的。”博士说。
“博士先生,放掉那小兔罢!”——
穿凿掐住了他的两手,致使他发起抖来。
“我们怎样约定的,小孩子?”他向他附耳说。“我们须寻觅,是不是?我们在这里并非在沙冈上旋儿身边和无理性的畜类里面。我们要是人类——人类!你懂得么?倘或你愿意止于一个小孩子,倘或你不够强,来帮助我,我就使你走,那就独自去寻觅!”
约翰默然,并且相信了,他愿意强。他闭了眼睛,想看不见那小兔。
“可爱的孩子!”博士说,“你在开初似乎还有一点仁厚。那是的确,第一回是看去很有些不舒服的。我本身就永不愿意看,我只要能避开就避开。然而这是不能免的,你还应该懂得:我们正是人类而非动物,而且人类的和科学的尊荣,是远出于几匹小兔的尊荣之上的。”
“你听到么?”穿凿说,“科学和人类!”
“科学的人,”博士接着说,“高于一切此外的人们。然而他也就应该将平常人的小感触,为了那大事业,科学,作为牺牲。你愿意做一个这样的人么?你觉得这是你的本分么,我的小孩子?”
约翰迟疑着,他不大懂得“本分”这一个字,正如那金虫一样。
“我要觅得那书儿,”他说,“那将知说过的。”——
博士惊讶了,并且问:“将知?”
但穿凿却迅速地说道:“他要这个,博士,我很明白的。他要寻觅那最高的智慧,他要给万有立一个根基。”
约翰点头。——“是的!”他对于这话所懂得的那些,即是他的目的。
“唉,那你就应该强,约翰,不要小气以及软心。那么我就要帮助你了。然而你打算打算罢:一切或全无。”——
于是约翰用着发抖的手,又将那解开的绳帮同捆在小兔的四爪上。
十一
“我们要试一试,”穿凿说,“我可能旋儿似的示给你许多美。”
他们向博士告了别,且约定当即回来之后,他便领着约翰到大城的一切角落巡行,他指示它,这大怪物怎样地生活,呼吸和滋养,它怎样地吸收自己并且从自己重行生长起来。
但他偏爱这人们紧挤着,一切灰色而干枯,空气沉重而潮湿的,阴郁的困苦区域。
他领他走进大建筑中之一,烟气从那里面升腾,这是约翰第一天就见过的。那地方主宰着一个震聋耳朵的喧闹,——到处鸣吼着,格磔着,撞击着,隆隆着,——大的轮子嗡嗡有声,长带蜿蜒着拖过去,黑的是墙和地面,窗玻璃破碎或则尘昏。雄伟的烟突高高地伸起,超过黑的建筑物,还喷出浓厚的旋转的烟柱来。在这轮子和机器的杂沓中,约翰看见无数人们带着苍白的脸,黑的手和衣服,默默地不住地工作着。
“这是什么?”他问。
“轮子,也是轮子,”穿凿笑着,“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是人。他们经营着什么,他们便终年的经营,一天又一天。在这种样子上,人也能是一个人。”
他们走到污秽的巷中,天的蔚蓝的条,见得狭如一指,还被悬挂出来的衣服遮暗了。人们在那里蠢动着,他们互相挨挤,叫喊,喧笑,有时也还唱歌。房屋里是小屋子,这样小,这样黑暗而且昏沉,至使约翰不大敢呼吸。他看见在赤地上爬着的相打的孩子,蓬着头发给消瘦的乳儿哼着小曲的年青姑娘。他听到争闹和呵斥,凡在他周围的一切面目,也显得疲乏,鲁钝,或漠不相关。
无名的苦痛侵入约翰了。这和他现以为愧的先前的苦痛,是不一样的。
“穿凿,”他问,“在这里活着的人们,永是这么苦恼和艰难么?也比我……”他不敢接下去了。
“固然,——而他们称这为幸福。他们活得全不艰难,他们已经习惯,也不知道别的了。那是一匹胡涂的不识好歹的畜生。看那两个坐在她门口的女人罢。她们满足地眺望着污秽的巷,正如你先前眺望你的沙冈。为这人们你无须颦蹙。否则你也须为那永不看见日光的土拨鼠颦蹙了。”
约翰不知道回答,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还要哭。
而且在喧扰的操作和旋转中间,他总看见那苍白的空眼的人,怎样地用了无声的脚步走动。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是一个好人,对不对,他从这里将人们带走,但这里他们也一样地怕他。”
已经是深夜,小光的百数在风中动摇,并且将长的波动的影象投到黑暗的水上的时候,这两个顺着寂静的街道趱行。古旧的高的房屋似乎因为疲劳,互相倚靠起来,并且睡着了。大部分已经合了眼。有几处却还有一个窗户透出黯淡的黄光。
穿凿给约翰讲那住在后面的许多故事,讲到在那里受着的苦楚,讲到在那里争斗着的困苦和生趣之间的争斗。他不给它省去最阴郁的;还偏爱选取最下贱和最难堪的事,倘若约翰因为他的惨酷的叙述而失色,沉默了,他便愉快得歪着嘴笑。
“穿凿,”约翰忽然问,“你知道一点那大光么?”
他以为这问题可以将他从沉重而可怕地压迫着他的幽暗里解放出来。
“空话!旋儿的空话!”穿凿说,“幻想和梦境。人们和我自己之外,没有东西。你以为有一个上帝或相类的东西,乐于在这里似的地上,来主宰这样的废物们么?而且这样的大光,也决不在这黑暗里放出这许多来的。”
“还有星星们呢,星星们?”约翰问,似乎他希望这分明的伟大,能够来抬高他面前的卑贱。
“那星星们么?你可知道你说了什么了,小孩子?那上面并不是小光,象你在这里四面看见的灯烛似的。那一切都是世界们。比起这带着千数的城镇的世界来,都大得多,我们就如一粒微尘,在它们之间飘浮着,而且那是既无所谓上,也无所谓下,到处都有世界们,永是世界们,而且这是永没,永没有穷尽。”
“不然!不然!”约翰恐惧地叫喊,“不要说这个,不要说这个罢!在广大的黑暗的田野上,我看见小光们在我上面。”
“是呀,你看去不过是小光们。你也向上面呆望一辈子,只能看见黑暗的田野里在你上面的小光们。然而你能,你应该知道,那是世界们,既无上,也无下,在那里,那球儿是带着那些什么都不算,并且不算什么地消失了去的,可怜的蠕动着的人堆儿。那么,就不要向我再说‘星星们’了,仿佛那是二三十个似的,这是无意识。”
约翰沉默着。这会将卑贱提高的伟大,将卑贱压碎了。
“来罢,”穿凿说,“我们要看一点有趣的。”对他们传来了可爱的响亮的音乐。在黑暗的街道之一角,立着一所高大的房屋,从许多高窗内,明朗地透出些光辉。前面停着一大排车。马匹的顿足空洞地在夜静中发响,它们的头还点着。哦!哦!闪光在车件的银钉上和车子的漆光上闪烁。
里面是明亮的光。约翰半被迷眩地看着百数抖着的火焰的,夺目的,颜色的镜子和花的光彩。鲜明的姿态溜过窗前,他们都用了微笑的仪容和友爱的态度互相亲近着。直到大厅的最后面,都转动着盛装的人们,或是舒徐的步伐,或是迅速的旋风一般的回旋。那大声的喧嚣和欢喜的声音,磨擦的脚步和綷縩的长衣,都夹在约翰曾在远处听到过的柔媚的音乐的悠扬中,成为一个交错,传到街道上。在外面,接近窗边,是两个黑暗的形体,只有那面目,被他们正在贪看的光辉,照得不一律而且鲜明。
“这美呵!这堂皇呵!”约翰叫喊。他耽溺于这么多的色采,光辉和花朵的观览了。“出了什么事?我们可以进去么?”
“哦,这你却称为美呀?或者你也许先选一个兔洞罢?但是看罢?人们怎样地微笑,辉煌,并且鞠躬呵。看哪,男人们怎么这样地体面和漂亮,女人们怎么这样地艳丽和打扮呵。跳舞起来又多么郑重,象是世界上的最重要事件似的!”
约翰回想到兔洞里的跳舞,也看出了几样使他记忆起来的事。然而这却一切盛大得远,灿烂得远了。那些盛装的年青女子们,倘若伸高了她们的长的洁白的臂膊,当活泼的跳舞中侧着脸,他看来也美得正如妖精一般。侍役们是整肃地往来,并且用了恭敬的鞠躬,献上那贵重的饮料。
“多么华美!多么华美!”约翰大声说。
“很美观,你不这样想么?”穿凿说。“但你也须比在你鼻子跟前的看得远一点。你现在只看见可爱的微笑的脸,是不是?唔,这微笑,大部分却是诓骗和作伪呵。那坐在厅壁下的和蔼的老太太们就如围着池子的渔人;年青的女人们是钓饵,先生们是那鱼。他们虽然这么亲爱地一同闲谈,——他们却嫉妒地不乐意于各人的钓得。倘若其中的一个年青女人高兴了,那是因为她穿得比别人美,或者招致的先生们比别人多,而先生们的特别的享乐是精光的脖子和臂膊。在一切微笑的眼睛和亲爱的嘴唇之后,藏着的全是另外一件事。而且那恭敬的侍役们,思想得全不恭敬。倘将他们正在想着的事骤然泄露出来,那就即刻和这美观的盛会都完了。”
当穿凿将一切指给他的时候,约翰便分明地看见仪容和态度中的作伪,以及从微笑的假面里,怎样地露出虚浮,嫉妒和无聊,或则倘将这假面暂置一旁,便忽然见了分晓。
“唉,”穿凿说,“应该让他们随意。人们也应该高兴高兴。用别样的方法,他们是全不懂得的。”
约翰觉得,仿佛有人站在他后面似的。他向后看:那是熟识的,长的形体。苍白的脸被夺目的光彩所照耀,致使眼睛形成了两个大黑点。他低声自己喃喃着,还用手指直指向华美的厅中。
“看呵!”穿凿说,“他又在寻出来了。”
约翰向那手指所指的处所看。他看见一个年老的太太怎样地在交谈中骤然合了眼,以及美丽的年青的姑娘怎样地打一个寒噤,因此站住并且凝视着前方。
“到什么时候呢?”穿凿问死。
“这是我的事。”死说。
“我还要将这一样的社会给约翰看一回,”穿凿说。他于是歪着嘴笑而且
起眼睛来。“可以么?”
“今天晚上么?”死问。
“为什么不呢?”穿凿说,“那地方既无时间,又无时候。现在是,凡有永是如此的,以及凡有将要如此的,已经永在那里了。”
“我不能同去,”死说,“我有太多的工作。然而用了那名字,叫我们俩所认识的那个罢,而且没有我,你们也可以觅得道路的。”
于是他们穿过寂寞的街,走了一段路,煤气灯焰在夜风中闪烁,黑暗的寒冷的水拍着河堤。柔媚的音乐逐渐低微,终于在横亘大都市上的大安静里绝响了。
忽然从高处发出一种全是金属的声音,一片清朗而严肃的歌曲。
这都从高的塔里蓦地落到沉睡的都市上——到小约翰的沉郁昏暗的魂灵上。他惊异着向上看。那钟声挟了欢呼着升腾起来,而强有力地撕裂了死寂的,响亮的调子悠然而去了。这在沉静的睡眠和黑暗的悲戚中间的高兴的声音,典礼的歌唱,他听得很生疏。
“这是时钟,”穿凿说,“这永是这样地高兴,一年去,一年来。每一小时,他总用了同等的气力和兴致唱那同一的歌曲。在夜里,就比白天响得更有趣,——似乎是钟在欢呼它的无须睡觉,它下面是千数的忧愁和啼哭,而它却能够接续着一样地幸福地歌吟。然而倘若有谁死掉了,它便更其有趣地发响。”
又升腾了一次欢呼的声音。
“有一天,约翰,”穿凿接续着,“在一间寂静的屋子中的窗后面,将照着一颗微弱的小光。是一颗沉思着发抖,且使墙上的影子跳舞的,沉郁的小光。除了低微的梗塞的呜咽之外,屋子里更无声音作响。其中站着一张白幔的床,还有打皱的阴影。床上躺着一点东西,也是白而且静。这将是小约翰了。——阿,于是这歌便高声地高兴地响进屋里来,而且在歌声中,在他死后的最初时间中行礼。”——
十二下沉重的敲打,迟延着在空中吼动了。当末一击时,约翰仿佛便如入梦,他不再走动了,在街道上飘浮了一段,凭着穿凿的手的提携。在火速的飞行中,房屋和街灯都从旁溜过去了。死消失了。现在是房屋较为稀疏。它们排成简单的行列,其间是黑暗的满是秘密的洞穴,有沟,有水洼,有废址和木料,偶然照着煤气的灯光。终于来了一个大的门带着沉重的柱子和高的栅栏。一刹那间他们便飘浮过去,并且落在大沙堆旁的湿草上了。约翰以为在一个园子里了,因为他听得周围有树木瑟瑟地响。
“那么,留神罢,约翰!还要以为我知道得比旋儿不更多。”
于是穿凿用了大声喊出一个短而黑暗的,使约翰战栗的名字来。幽暗从各方面反应这声响,风以呼啸的旋转举起它,——直到它在高天中绝响。
约翰看见,野草怎样地高到他的头,而刚才还在他脚下的小石子,怎样地已将他的眺望遮住了。穿凿在他旁边,也同他一样小,用两手抓住那小石,使出全身的力量在转它。细而高的声音的一种纷乱的叫唤,从荒芜了的地面腾起。
“喂,谁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野东西!”这即刻发作了。
约翰看见黑色的形相忙乱着穿插奔跑。他认识那敏捷的黑色的马陆虫,发光的棕色的蠼螋带着它的细巧的铗子,鼠妇虫有着圆背脊,以及蛇一流的蜈蚣。其中有一条长的蚯蚓,电一般快缩回它的洞里去了。
穿凿斜穿过这活动的吵闹的群,走向蚯蚓的洞口。
“喂,你这长的裸体的坏种。——出来,带着你的红的尖鼻子!”穿凿大声说。
“得怎样呢?”那虫从深处问。
“你得出来,因为我要进去,你懂么,精光的嚼沙者!”
蚯蚓四顾着从洞口伸出它的尖头来,又向各处触探几回,这才慢慢地将那长的裸露的身子稍稍拖近地面去。
穿凿遍看那些因为好奇而奔集的别的动物。
“你们里面的一个得同去,并且在我们前面照着亮。不,黑马陆,你太胖,而且你带着你的千数条爪子会使我头昏眼花。喂,你,蠼螋!你的外观中我的意。同走,并且在你的铗子上带着光!马陆,跑,去寻一个迷光,或者给我拿一个烂木头的小灯来。”
他的出令的声音挥动了动物们,它们奉行了。
他们走下虫路去。他们前面是蠼螋带着发光的木头,于是穿凿,于是约翰,那下面是狭窄而黑暗。约翰看见沙粒微弱地照在淡薄的蓝色的微光中。沙粒都显得石一般大,半透明,由蚯蚓的身子磨成紧密的光滑的墙了。蚯蚓是好奇地跟随着。约翰向后看,只见它的尖头有时前伸,有时却等待着它的身子的拖近。
他们沉默着往下,——长而且深。在约翰过于峻峭的路,穿凿便搀扶他。那似乎没有穷尽!永是新的沙粒,永是那蠼螋接着向下爬,随着道路的转弯,转着绕着。终于道路宽一点了,墙壁也彼此离远了。沙粒是黑而且潮,在上面成为一个轩洞,洞面有水点引成光亮的条痕,树根穿入轩洞中,象僵了的蛇一样。
于是在约翰的眼前忽然竖着一道挺直的墙,黑而高,将他们之前的全空间都遮断了。蠼螋转了过来。
“好,那就同到了后面了,蚯蚓已经知道。这是它的家。”
“来,指给我们路!”穿凿说。
蚯蚓慢慢地将那环节的身子拖到黑墙根,并且触探着。约翰看出,墙是木头。到处散落成淡棕色的尘土了。那虫便往里钻,将长的柔软的身子滑过孔穴去。
“那么,你,”穿凿说,便将约翰推进那小的潮湿的孔里。一刹那间,他在软而湿的尘芥里吓得要气绝了,于是他觉得他的头已经自由,并且竭全力将自己从那小孔中弄出。周围似乎一片大空间。地面硬且潮,空气浓厚而且不可忍受地郁闷。约翰几乎不敢呼吸,只在无名的恐怖中等待着。
他听到穿凿的声音空洞地发响,如在一个地窖里似的。
“这里,约翰,跟着我!”——
他觉得,他前面的地,怎样地隆起成山,——由穿凿引导着,他在浓密的幽暗中踏着这地面。他似乎走在一件衣服上,这随着脚步而高低。他在沟洼和丘冈上磕碰着,其时他追随着穿凿,直到一处平地上,紧紧地抓住了一枝长的梗,象是柔软的管子。
“我们站在这里好!灯来!”穿凿叫喊。
于是从远处显出微弱的小光,和那拿着的虫一同低昂着。光移得越近,惨淡的光亮照得空间越满,约翰的窘迫便也越大了。
他踏过的那山,是长而且白,捏在他手里的管子,是棕色的,还向下引成灿烂的波线。
他辨出一个人的颀长僵直的身体,以及他所立的冰冷的地方,是前额。
他面前就现出两个深的黑洞,是陷下的眼睛,那淡蓝的光还照出瘦削的鼻子和那灰色的,因了怖人的僵硬的死笑而张开的唇吻。
从穿凿的嘴里发一声尖利的笑,这又即刻在潮湿的木壁间断气了。
“这是一个惊奇,约翰!”
那长的虫从尸衣的折迭间爬出;它四顾着,将自己拖到下颚上,经过僵直的嘴唇,滑进那乌黑的嘴洞里去了。
“这就是跳舞会中的最美的,——你以为比妖精还美的。那时候,她的衣服和蜷发喷溢着甜香,那时候,眼睛是流盼而口唇是微笑,——现在固然是变了一点了。”
在他所有的震慑中,约翰的眼里却藏着不信。这样快么?——方才是那么华美,而现在却已经……?
“你不信我么?”穿凿歪了嘴笑着说。“那时和现在之间,已经是半世纪了。那里是既无时候,也无时间。凡已经过去的,将要是永久,凡将要来的,已经是过去了。这你不能想,然而应该信。这里一切都是真实,凡我所指示你的一切,是真的,真的!这是旋儿所不能主张的!”
穿凿嘻笑着跳到死尸的脸上往来,还开了一个极可恶的玩笑。他坐在眉毛上,牵着那长的睫毛拉开眼睑来。那眼睛,那约翰曾见它高兴地闪耀的,是疲乏地凝固了,而且在昏黄的小光中,皱蹙地白。
“那么,再下去!”穿凿大呼,“还有别的可看哩!”
蚯蚓慢慢地从右嘴角间爬出,而这可怕的游行便接下去了。
不是回转,——却是向一条新的,也这么长而且幽暗的道路。
“一个老的来了,”当又有一道黑墙阻住去路的时候,蚯蚓说。“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这比起前一回来,稍不讨厌。除了一个不成形的堆,从中露着白骨之外,约翰什么也看不见。成百的虫豸们和昆虫们正在默默地忙着做工。那光惹起了惊动。
“你们从那里来?谁拿光到这里来?我们用不着这个!”
它们并且赶快向沟里洞里钻进去了。但它们认出了一个同种。
“你曾在这里过么?”虫们问,“木头还硬哩。”
首先的虫否认了。
他们再往远走,穿凿当作解释者,将他所知道的指给小约翰。来了一个不成样子的脸带着狞视的圆眼,膨胀的黑的嘴唇和面庞。
“这曾是一位优雅的先生,”他于是高兴地说,“你也许曾经见过他,这样地富,这样地阔,而且这样地高傲。他保住了他的尊大了。”
这样地进行。也有瘦损的,消蚀了的形体,在映着微光而淡蓝地发亮的白发之间,也有小孩子带着大头颅,也有中年的沉思的面目。
“看哪,这是在他们死后才变老的。”穿凿说。
他们走近了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高吊着嘴唇,白色的牙齿在发亮。当前额中间,有一个圆的,乌黑的小洞。
“这人被永终用手艺草草完事了。为什么不忍耐一点呢?无论如何他大概总得到这里来的。”
而且又是道路,而且是新的道路,而且又是伸开的身体带着僵硬的丑怪的脸,和不动的,交叉着迭起来的手。
“我不往下走了,”蠼螋说,“这里我不大熟悉了。”
“我们回转罢。”蚯蚓说。
“前去,只要前去!”穿凿大叫起来。
这一行又前进。
“一切,凡你所见的,存在着,”穿凿进行着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只有一件东西不真。那便是你自己,约翰。你没有在这里,而且你也不能在这里。”
他看见约翰因了他的话,露出恐怖的僵直的眼光,便发了一通响亮的哗笑。
“这是一条绝路,我不前进了。”蠼螋烦躁着说。
“我却偏要前进,”穿凿说,而且一到道路的尽头,他便用两手挖掘起来了。“帮我,约翰!”
约翰在困苦中,不由自主地服从了,挖去那潮湿的微细的泥土。
他们浴着汗水默默地继续着工作,直到他们撞在黑色的木头上。
蚯蚓缩回了环节的头,并且向后面消失了。蠼螋也放下它的光,走了回去。
“你们进不去的,这木头太新。”它临走时说。
“我要!”穿凿说,并且用爪甲从那木头上撕下长而白的木屑来。
一种可怕的窘迫侵袭了约翰。然而他必得,他不能别的。
黑暗的空隙终于开开了。穿凿取了光,慌忙爬进去。
“这里,这里!”他叫着,一面跑往头那边。
但当约翰到了那静静地交叉着迭在胸脯上面的手那里的时候,他必须休息了。他见有瘦的,苍白的,在耳朵旁边半明半暗的手指,正在他前面。他忽然认得了,他认识手指的切痕和皱襞,长的,现在是染成深蓝了的指甲的形状。他在示指上看出一个棕色的小点来。这是他自己的手。
“这里,这里!”穿凿的声音从头那边叫喊过来。“看一下子罢,你可认识他么?”
可怜的约翰还想重行起来,走向那向他闪烁着的光去。然而他不再能够了。那小光消成完全的幽暗,他也失神地跌倒了。
十二
他落在一个深的睡眠里,直到那么深,在那里没有梦。
当他又从这幽暗中起来,——慢慢地——到了清晨的苍茫凉爽的光中,他拂去了斑斓的,温柔的旧梦。他醒了,有如露珠之从一朵花似的,梦从他的灵魂上滑掉了。
还在可爱的景象的错杂中,半做着梦的他的眼睛的表情,是平静而且和蔼。
但因了当着黯淡的白昼之前的苦痛,他如一个羞明者,将眼睛合上了。凡有在过去的早晨所曾见的,他都看见。这似乎已经很久,很远了。然而还是时时刻刻重到他的灵魂之前,从哀愁的早晨起,直到寒栗的夜里。他不能相信,那一切恐怖,是会在一日之中出现的。他的窘迫的开初,仿佛已经是这样远,象失却在苍茫的雾里一般。
柔和的梦,无影无踪地从他的灵魂上滑去了——穿凿摇撼他——而沉郁的时光于是开始,懒散而且无色,是许多许多别的一切的前驱。
但是凡有在前夜的可怕的游行中所见的,却停留在他那里。这单是一个骇人的梦象么?
当他踌躇着将这去问穿凿的时候,那一个却嘲笑而诧异地看着他。
“你想什么?”他问。
然而约翰却看不出他眼里的嘲笑,还问,他看得如此清楚而且分明,如在面前的一切,是否真是这样地出现了?
“不,约翰,你却怎样地胡涂呵!这样的事情是决不能发生的。”
约翰不知道他须想什么了。
“我们就要给你工作了。那么,你便不再这样痴呆地问了。”
他们便到那要帮助约翰,来觅得他所寻觅的号码博士那里去。
在活泼的街道上,穿凿忽然沉静地站住了,并且从大众中指出一个人来给约翰看。
“你还认识他么?”他问,当约翰大惊失色,凝视着那人的时候,他便在街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哗笑来。
约翰在昨夜见过他,深深地在地下。——
博士亲切地接待他们,并且将他的智慧颁给约翰。他听至数小时之久,在这一天,而且在以后的许多天。
约翰所寻觅的,博士也还未曾觅得。他却几乎了,他说。他要使约翰上达,有如他自己一般。于是他们俩就要达了目的。
约翰倾听着,学习着,勤勉而且忍耐,——许多日之久,——许多月之久。他仅怀着些少的希望,然而他懂得,他现在应该进行,——进行到他所做得到。他觉得很奇特。他寻觅光明,越长久,而他的周围却越昏暗。凡他所学的一切的开端,是很好的,——只是他钻研得越深,那一切也就越凄凉,越黯淡。他用动物和植物,以及周围的一切来开手,如果观察得一长久,那便成为号码了。一切分散为号码,纸张充满着号码。博士以为号码是出色的,他并且说,号码一到,于他是光明,——但在约翰却是昏暗。
穿凿伴住他,倘或他厌倦和疲乏了,便刺戟他。享用或叹赏的每一瞬息,他便埋怨他。
约翰每当学到,以及看见花朵怎样微妙地凑合,果实怎样地结成,昆虫怎样不自觉地助了它们的天职的时候,是惊奇而且高兴。
“这却是出色。”他说,“这一切是算得多么详尽,而且造得多么精妙和合式呵!
“是的,格外合式,”穿凿说,“可惜,那合式和精妙的大部分,是没有用处的。有多少花结果,有多少种子成树呢?”
“然而那一切仿佛是照着一个宏大的规划而作的,”约翰回答,“看罢!蜜蜂们自寻它们的蜜而不知道帮助了花,而花的招致蜜蜂是用了它们的颜色。这是一个规划,两者都在这上面工作,不识不知地。”
“这见得真好,但欠缺的也还多。假使那蜜蜂觉得可能,它们便在花下咬进一个洞去,损坏了那十分复杂的安排。伶俐的工师,被一个蜜蜂当作呆子!”
在人类和动物之间的神奇的凑合,那就显得更坏了。他从约翰以为美的和艺术的一切之中,指出不完备和缺点。他指示他能够侵略人和动物的,苦恼和忧愁的全军, [大概是指病原菌。] 他还偏喜欢选取那最可厌的和最可恶的。
“这工师,约翰,对于他所做的一切,确是狡狯的,然而他忘却了一点东西。人们做得不歇手,只我要弭补一切损失。但看你的周围罢!一柄雨伞,一个眼镜,还有衣服和住所,都是人类的补工。这和那大规划毫无关系。那工师却毫不盘算,人们会受寒,要读书,为了这些事,他的规划是全不中用的。他将衣服交给他的孩子们,并没有盘算他们的生长。于是一切人们,便几乎都从他们的天然衣服里长大了。他们便自己拿一切到手里去,全不再管那工师和他的规划。没有交给他们的,他们也无耻地放肆地拿来,——还有分明摆着的,是使他们死,于是他们便往往借了各种的诡计,在许多时光中,来回避这死。”
“然而这是人们之罪,”约翰大声说,“他们为什么任性远离那天然的呢?”
“呵,你这胡涂的约翰!倘或一个保姆使一个单纯的孩子玩耍火,并且烧起来了,——谁担负这罪呢?那不识得火的孩子,还是知道那要焚烧的保姆呢?如果人们在困苦中或不自然中走错了,谁有罪,他们自己呢,还是他们和他相比,就如无知无识的孩子们一般的,无所不知的工师呢?
“他们却并非不知,他们曾经知道……”
“约翰,假如你告诉一个孩子,‘不要弄那火,那是会痛的!’假使那孩子仍然弄,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叫作痛,你就能给你脱去罪名,并且说:‘看呀!这孩子是并非不知道的么?’你深知道,那是不来听你的话的。人们就如孩子一般耳聋和昏愦。但玻璃是脆的,粘土是软的。谁造了人类而不计算他们的昏愦,便如那等人一样,他用玻璃造兵器而不顾及它会破碎,用粘土做箭而不顾及它一定要弯曲。”
这些话象是纷飞的火滴一般,落在约翰的灵魂上。他的胸中萌生了大悲痛,将他那先前的,在夜间寂静和无眠的时候,常常因此而哭的苦痛驱除了。
唉!睡觉呵!睡觉呵!——曾有一时——多日之后,——睡觉在他是最好的时候了。其中没有思想,也没有悲痛,他的梦还是永远引导他重到他的先前的生活去。当他梦着的时候,他仿佛觉得很华美,但在白昼,却不再能够想象那是怎样了。他仅知道他的神往和苦痛,较胜于他现今所知道的空虚和僵死的感觉。有一回,他曾苦痛地神往于旋儿,有一回,他曾时时等候着荣儿。那是多么华美呵!
荣儿!——他还在神往么?——他学得越多,他的神往便越消失。因为这也散成片段了,而且穿凿又使他了然,什么是爱。他于是自愧,号码博士说,他还不能从中做出号码来,然而快要出现了。小约翰的周围,是这样的黑暗而又黑暗。
他微微觉得感谢,是在他和穿凿的可怕的游行里,没有看见荣儿。
当他和穿凿提及时,那人不说,却只狡狯地微笑。然而约翰懂得,这是并不怜恤他。
约翰一有并不学习和工作的时间,穿凿便利用着领他到人间去。他知道带他到各处,到病院中,病人们躺在大厅里,——苍白消瘦的脸带着衰弱或苦痛的表情的一长列——那地方是忧郁的沉静,仅被喘息和叫唤打断了。穿凿还指示他,其中的几个将永不能出这大厅去。倘在一定的时间,人们的奔流进向这厅,来访问他患病的亲戚的时候,穿凿便说:“看哪,大家都知道,便是他们也将进这屋子和昏暗的大厅里面来,为的是毕竟在一个黑箱子里抬出去。”
——“他们怎么能这样高兴呢?”约翰想。
穿凿领他到楼上的一间小厅中,其中充满着伤情的半暗,从邻室里,有风琴的遥响,不住地梦幻地传来。于是穿凿从众中指一个病人给他看,是顽钝地向前凝视着沿了墙懒懒地爬来的一线日光的。
“他在这里躺了七年了,”穿凿说。——“他是一个海员,他曾见印度的椰树,日本的蓝海,巴西的森林。现在他在七个长年的那些长日子,消受着一线日光和风琴游戏。他不再能走出这里了,然而还可以经过这样的一倍之久。”
从这一日起,约翰是极可怕的梦,他忽然醒来了,在小厅中,在如梦的声响中的伤情的半暗里,——至于直到他的结末,只看见将起将灭的黄昏。
穿凿也领他到大教堂,使他听在那里说什么。他引他到宴会,到盛大的典礼,到几家的闺房。
约翰学着和人们认识,而且他屡次觉得,他应该想想他先前的生活,旋儿讲给他的童话和他自己的经历,有一些人,是使他记起那想在星星中看见它亡故的伙伴的火萤的,——或者那金虫,那比别个老一天,而且谈论了许多生活本分的,——他听到故事,则使他记起涂雅泼剌,那十字蜘蛛中的英雄,或者记起鳗鱼,那只是躺着吃,因为一个肥胖的年青的王,就显得特别体面的。对于自己,他却比为不懂得什么叫作生活本分,而飞向光中去的那幼小的金虫。他似乎无助地残废地在地毯上各处爬,用一条线系着身子,一条锋利的线,而穿凿则牵着,掣着它。
唉,他将永不能再觅得那园子了,——沉重的脚何时到来,并且将他踏碎呢?
他说起旋儿,穿凿便嘲弄他。而且他渐渐相信起来了,旋儿是从来没有的。
“然而,穿凿,那么,匙儿也就不成立了,那就全没有什么成立了。”
“全无!全无!只有人们和号码,这都是真的,存在的,无穷之多的号码。”
“然而,穿凿,那么,你就骗了我了。使我停止,使我不再寻觅罢,——使我独自一个罢!”
“死怎么对你说,你不知道了么?你须成一个人,一个完全的人。”
“我不愿意。这太可怕!”
“你必须——你曾经愿意了的。看看号码博士罢,他以为这太可怕么?你要同他一样。”
这是真实。号码博士仿佛长是平静而且幸福。不倦地不摇地他走他的路,学着而且教着,知足而且和平。
“看他罢,”穿凿说,“他看见一切,而仍然一无所见。他观察人类,似乎他自己是别的东西,和他们全不一样。他闯过疾病和困苦之间,似乎不会受伤,而且他还与死往还,如不死者。他只希望懂得他之所见,而凡有于他显然的,在他是一样地正当。只要一懂得,他便立即满足了。你也须这样。”
“我却永不能。”
“好,那我就不能帮助你了。”
这永是他们的交谈的无希望的结束。约翰是疲乏而且随便了,寻觅又寻觅,是什么和为什么,他不复知道了。他已如旋儿所说的许多人们一般。
冬天来了,他几乎不知道。
当一个天寒雾重的早晨,潮湿的污秽的雪躺在街道上,并且从树木和屋顶上点滴着的时候,他和穿凿走着他平日的路。
在一处,他遇见一列年青的姑娘,手上拿着教科书。她们用雪互掷着,笑着,而且彼此捉弄着,他们的声音在雪地上清彻地发响。听不到脚步和车轮的声响,只有马的,或者一所店门的关闭,象似一个铃铛的声音。高兴的笑声,清彻地穿过这寂静。
约翰看见,一个姑娘怎样地看他而且向他凝望着,她穿一件小皮衣,戴着黑色的帽子。他熟识她的外貌,却仍不知道她是谁。她点头,而且又点一回头。
“这是谁呢?我认识她。”
“是的,这是可能的。她叫马理,有几个人称她荣儿。”
“不,这不能是。她不象旋儿。她是一个平常的姑娘。”
“哈!哈!哈!她不能象一个并不存在的或人的。然而她是,她是的。你曾经这样地很仰慕她,我现在要将你弄到她那里去了。”
“不,我不愿意见她。我宁可见她死,象别人一样。”
约翰不再向各处观看了,却是忙忙地前奔,并且喃喃着:
“这是结局。全不成立!全无!”
十三
最初的春晨的清朗温暖的日光,弥漫了大都市。明净的光进到约翰住着的小屋子中;低的顶篷上有一条大的光条,是波动着的运河的水的映象,颤抖而且闪动。
约翰坐在日照下的窗前,向大都市眺望,现在是全然另一景象了。灰色的雾,换成灿烂的蓝色的阳光,笼罩了长街的尽头和远处的塔。石片屋顶的光线闪作银白颜色;一切房屋以清朗的线和明亮的面穿过日光中,——这是浅蓝天中的一个温暖的渲染。水也仿佛有了生气了。榆树的褐色的嫩芽肥而有光,喧嚷的麻雀们在树枝间鼓翼。
当他在眺望时,约翰的心情就很奇特。日光将他置身于甜的昏迷中了。其中是忘却和难传的欢乐。他在梦里凝视着波浪的光闪,饱满的榆芽,还倾听着麻雀的啾唧。在这音响里是大欢娱。
他久没有这样地柔和了;他久没有觉得这样地幸福了。
这是他重行认识的往日的日照。这是往日叫他去到自由的太阳,到园子里,他于是在暖地上的一道旧墙荫中,——许多工夫,可以享用那温暖和光辉,一面凝视着面前的负暄的草梗。
在沉静中,于他是好极了,沉静给他以明确的家乡之感,——有如他所记得,多年以前在他母亲的腕中。他并不饮泣或神驰,而必须思想一切的过去。他沉静地坐着,梦着,除了太阳的照临之外,他什么也不希望了。
“你怎么这样沉思地坐着呢,约翰?”穿凿叫喊,“你知道,我是不容许做梦的。”
约翰恳求地抬起了出神的眼睛。
“再给我这样地停一会罢,”他祈求说,“太阳是这样好。”
“你在太阳里会寻出什么来呢,喂?”穿凿说。“它并非什么,不过是一枝大蜡烛,你坐在烛光下或是在日光下,完全一样的。看罢!街上的那阴影和亮处,——也即等于一个安静地燃烧着而不闪动的灯火的照映。而那光,也不过是照着世界上的极渺小的一点的一个极渺小的小火焰罢了,那边!那边!在那蔚蓝旁边,在我们上面和底下,是暗,冷而且暗!那边是夜,现在以及永久!”
但他的话于约翰没有效。沉静的温暖的日光贯澈了他,并且充满了他的全灵魂了,——在他是平和而且明晰。
穿凿带着他到号码博士的冰冷的住所去。日象还在他的精神上飘泛了一些时,于是逐渐黯淡了,当正午时分,在他是十足的幽暗。
但到晚间,他又在都市的街道上趱行的时候,空气闷热,且被潮湿的春气充塞了。一切的发香都强烈了十倍,而在这狭窄的街中,使他窘迫。惟在空旷处,他齅出草和树林的新芽。在都市上,他看见春,在西方天际嫩红中的平静的小云里。
黄昏在都市上展开了嫩色的柔软的银灰的面纱。街上是寂静了,只在远处有一个手拉风琴弄出悲哀的节奏,——房屋向着红色的暮天,都扬起一律的黑影,还如无数的臂膊一般,在高处伸出它们的尖端和烟突来。
这在约翰,有如太阳末后照在大都市上时的和蔼的微笑,——和蔼地如同宽恕了一件傻事的微笑似的。那微微的温暖,还来抚摩约翰的双颊。
于是悲哀潜入了约翰的心,有这样沉重,致使他不能再走,且必须将他的脸伸向远天中深深地呼吸了。春天在叫他,他也听到。他要回答,他要去。这一切在他是后悔,爱,宽恕。
他极其神往地向上凝视。从他模胡的眼里涌出泪来。
“去罢!约翰!你不要发呆罢,人们看着你哩。”穿凿说。
蒙胧而昏暗地向两旁展开着长的单调的房屋的排列。是温和的空气中的一个苦恼,是春声里面的一声哀呼。
人们坐在门内和阶沿上,以消受这春天。这于约翰象是一种嘲侮。污秽的门畅开着,浑浊的空间等候着那些人。在远处还响着手拉风琴的悲哀的音调。“呵,我能够飞开这里,远去,冈上,海上!”
然而他仍须伴着高的小屋子,而且他醒着躺了这一夜。
他总要想念他父亲,以及和他同行的远道的散步,——如果他走在他的十步之后,那父亲就给他在沙土上写字母。他总要想念那地丁花生在灌木之间的处所,以及和父亲同去搜访的那一天。他整夜看见他的父亲的脸一如先前,他在夜间安静的灯光中顾盼他,还倾听他笔锋写字的声响。
于是他每晨祈求穿凿,还给他回乡一回,往他的家和他的父亲,再看一遍沙冈和园子。现在他觉出他先前的爱父亲,过于普烈斯多和他的小屋子了,因为他现在只为他而祈求。
“那就只告诉我,他怎样了,我出外这么久,他还在恼我么?”
穿凿耸一耸肩。——“即使你知道了,于你有什么益呢?”
春天却过去了,呼唤他,越呼越响。他每夜梦见冈坡上的暗绿的苔藓,透了嫩的新叶而下的阳光。
“这是不能久长如此的,”约翰想,“我就要支持不住了。”
每当他不能入睡的时候,他往往轻轻地起来,走到窗前,向着暗夜凝视。他看见蒸腾的蒙茸的小云,怎么慢慢地溜过月轮旁边,平和地飘浮在柔和的光海里。他便想,在那远方,冈阜是怎样地微睡在闷热的深夜中!在深的小树林间,绝无新叶作响,潮湿的莓苔和鲜嫩的桦条也将发香,那该是怎样地神奇呵。他仿佛听得远处有虾蟆的抑扬的合唱,满是秘密地浮过田野来,还有唯一的鸟的歌曲,是足以伴那严肃的寂静的,它将歌曲唱得如此低声地哀怨地开头,而且陡然中断,以致那寂静显得更其寂静了。鸟在呼唤他,一切都在呼唤他。他将头靠着窗沿,并且在他的臂膊上呜咽起来了。
“我不能!——我受不住。倘我不能就去,我一定会就死了。”
第二天穿凿叫他醒来的时候,他还坐在窗前;他就在那里睡着了,头靠在臂膊上。——
日子过去了,又长又热,——而且无变化。然而约翰没有死,他还应该担着他的苦痛。
有一日的早晨,号码博士对他说:
“我要去看一个病人,约翰,你愿意同我去么?”
号码博士有博学的名声,而且对于病和死,有许多人来邀请他的帮助。约翰是屡次伴过他的。
穿凿在这早晨异常地高兴。他总是倒立,跳舞,翻筋斗,并且玩出各种疯狂似的说笑来。他不住地非常秘密地窃笑着,象一个准备着给人一吓的人。
但号码博士却只是平常一样严正。
这一日他们走了远的路。用铁路,也用步行。约翰是还没有一同到过外边的。
这是一个温暖的,快乐的日子。约翰从车中向外望,那广大的碧绿的牧场,带着它欲飞的草和吃食的家畜,都在他身边奔过去了。他看见白胡蝶在种满花卉的地上翩跹,空气为了日热发着抖。
但他忽而悚然了:那地方展布着长的,起伏的连冈。
“唉,约翰,”穿凿窃笑着,“那就要中你的意了,你看罢!”
半信半疑地约翰注视着沙冈。沙冈越来越近。仿佛是两旁的长沟,正在绕着它们的轴子旋转,还有几所人家,都在它们旁边扑过去了。
于是来了树木;茂密的栗树,盛开着,带着千数大的或红或白的花房,暗蓝绿色的枞树,高大而堂皇的菩提树。
这就是真实:他须再见他的沙冈。列车停止了,——三人于是在成荫的枝柯下面行走。
这是深绿的莓苔,这是日光在林地上的圆点,这是桦条和松针的幽香。
“这是真实么?——这是实际么?”约翰想,“幸福要来了罢?”
他的眼睛发光了,他的心大声地跳着。他快要相信他的幸福了。这些树木,这地面,他很熟识,——他曾经屡次在这树林道中往来。
只有他们在道路上,此外没有人。然而约翰要回顾,仿佛有谁跟着他们似的。他又似乎从槲树枝间,望见一个黑暗的人影,每当那路的最末的转角,便看不分明了。
穿凿阴险地暧昧地注视他。号码博士大踏步走,看着目前的地面。
道路于他更熟识,更相信了,他认得每一丛草,每一块石。约翰忽然剧烈地吃了惊,因为他站在他自己的住所前面了。
屋前的栗树,展开着它那大的手一般的叶子。直到上面的最高枝梢上,在繁密的圆圆的丛叶里,煊赫着华美的白色的繁花。
他听到开门的熟识的声响,——他又齅到他自己的住所的气味。于是他认出了各进路,各门户,每一点,——都带着一种离乡的苦痛的感觉。凡有一切,都是他的生活的,他的寂寞而可念的儿童生活的一部分。对于这些一切物事,他曾经和它们谈天,和它们在自己的理想生活中过活,这里是他决不放进一个他人的。然而现在他却觉得从这全部老屋分离,推出了,连着它们的各房间,各进路和各屋角。他觉得这分离极难挽回,他的心绪正如他在探访一个坟庄,这样地凄凉和哀痛。
只要有普烈斯多迎面跳来,那也许就减少一点非家的况味,然而普烈斯多却一定已经跑掉,或者死掉了。
然而父亲在那里呢?
他回顾开着的门和外面的日光下的园子,他看见那人,那似乎在路上追随着他们的,现在已经走向房屋来了。他越来越近,那走近仿佛只见加增。他一近门,门口便充满了一个大的,寒冷的影子。于是约翰就认出了这人。
屋里是死静,他们沉默着走上楼梯去。有一级是一踏常要作响的,——这约翰知道。现在他也听到,怎样地发了三回响,——这发响象是苦痛的呻吟。但到第四回的足踏,却如隐约的呃逆了。
而且约翰在上面还听到一种喘息,低微而一律,有如缓慢的时钟的走动,是一种苦痛而可怕的声音。
他的小屋子的门畅开着。约翰赶紧投以胆怯的一瞥。那地毯上的奇异的花纹是诧异而无情地凝视他,时钟站得静静地。
他们走进那发出声音来的房里去。这是父亲的卧室。太阳高兴地照着放下的绿色的床帏。西蒙,那猫,坐在窗台上的日照里。全房充满着葡萄酒和樟脑的郁闷的气味。一种低微的抽噎,现在就从近处传来了。
约翰听到柔软的声音的细语和小心的脚步的微声。于是绿帏便被掣起了。
他看见了父亲的脸,这是他近来常在目前看见的。然而完全两样了。亲爱的严正的外貌已经杳然,但在可怕的僵视。苍白了,还带着灰色的阴影。看见眼白在半闭的眼睑下,牙齿在半开的口中。头是陷枕中间,每一呻吟便随着一抬起,于是又疲乏地落在旁边了。
约翰屹立在床面前,大张了僵直的眼睛,瞠视着熟识的脸。他想什么,他不知道,——他不敢用手指去一触,他不敢去握那疲乏地放在白麻布上的,衰老的干枯的双手。
环绕他的一切都黑了,那太阳,那明朗的房子,那外面的丛绿,以及历来如此蔚蓝的天空,——一切,凡有在他后面的,黑了,黑,昏昧地,而且不可透彻地。在这一夜,他也别无所见,只在前面看见苍白的头。他还应该接着只想这可怜的头,这显得如此疲乏,而一定永是从新和苦痛的声息一同抬起的。
定规的动作在一转瞬间变化了。呻吟停歇,眼睑慢慢地张开,眼睛探索似的向各处凝视,嘴唇也想表出一点什么来。
“好天,父亲!”约翰低声说,并且恐怖地发着抖,看着那探索的眼睛。那困倦的眼光于是看了他一刹时,一种疲乏的微笑,便出现在陷下的双颊上。细瘦的皱缩的手从麻布上举起,还向约翰作了一种不分明的动作,就又无力地落下了。
“唉,什么!”穿凿说,“只莫是愁叹场面!”
“给我闪开,约翰?”号码博士说,“我们应该看一看,我们得怎么办。”
博士开手检查了,约翰却离开卧床,站在窗口。他凝视那日照的草和清朗的天空,以及宽阔的栗树叶,叶上坐着肥蓝大的蝇,在日光中莹莹地发闪。那呻吟又以那样的定规发作了。
一匹黑色的白头鸟在园里的高草间跳跃,——大的,红黑的胡蝶在花坛上盘旋,从高树的枝柯中,冲出了野鸽的柔媚的钩辀,来到约翰的耳朵里。
里面还是那呻吟,永是如此,永是如此。他必须听,——而且这来得一律,没有变换,就如下坠的水滴,会使人发狂。他紧张着等候那每一间歇,而这永是又发作了,——可怕如死的临近的脚步。
而外面是温暖的,适意的日和。一切在负暄,在享受。因了甘美的欢乐,草颤抖着,树叶簌簌着,——高在树梢上,深在蠢动的蔚蓝中,飘浮着一只平静地鼓翼的苍鹭。
约翰不懂这些,这一切于他都是疑团。他的灵魂是这样地错乱和幽暗。——
“怎么这一切竟同时到我这里呢?”他自己问。
“我真是他么?这是我的父亲,我本身的父亲么?——我的,我约翰的?”
在他,似乎是他在说起一个别的人。一切是他所听到的故事。他听得有一个人讲,讲约翰,讲他所住的房屋,讲他舍去而垂死的他的父亲。他自己并非那他,他是听到了谈讲。这确是一般悲惨的故事,很悲惨。但他和这是不相干的。
是的!——是的!偏是!他自己就是那他,他!约翰!
“我不懂得这事情,”号码博士站起身来的时候,说,“这是一个疑难的症候。”
穿凿站在约翰的近旁。
“你不要来看一看么,约翰?这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博士不懂它。”
“放下我,”约翰说,也不回头。“我不能想。”
但穿凿却立在约翰的后面,对他絮语,照例尖利地传入他的耳朵来。
“不想?——你相信,你不能想么?那是你错了。你应该想。你即使看着丛绿和蓝色的天,那是于你无益的。旋儿总是不来的。而且在那边的生病的人,无论如何就要死的。这你看得很明白,同我们一样。他的苦恼是怎样呢,你可想想么?”
“我不知道那些,我不要知道那些。”
约翰沉默了,并且倾听着呻吟,这响得如低微的苛责的哀诉。号码博士在一本小书上写了一点略记。床头坐着那曾经追随他们的黑暗的形象。——低着头,向病人伸开了长臂膊,深陷的眼睛看定了时钟。
尖利的絮语又在他的耳边发作了。
“你为什么这样凄凉地注视呢,约翰?你确有你的意志的。那边横着沙冈,那边有日光拂着丛绿,那边有禽鸟在歌唱和胡蝶在翩跹。你还希望什么呢,等候旋儿么?如果他在一个什么地方,那他就一定在那地方的,而他为什么不来呢?——他可是太怕那在头边的幽暗朋友么?但他是永在那里的。”
“你可看出,一切事情都是想象么,约翰?”
“你可听清那呻吟么?这比刚才已经微弱一点了,你能听出它不久就要停止。那么,怎么办呢?当你在外面冈蔷薇之间跑来跑去的时候,也曾有过那么多的呻吟了。你为什么站在这里,悲伤着,而不象你先前一般,到沙冈去呢?看哪!那边是一切烂熳着,馥郁着,而且歌唱着,象毫无变故似的。你为什么不参与一切兴趣和一切生活的呢?”
“你方才哀诉着,神往着,——那么,我就带领你去,到你要去的地方,我也不再和你游览了,我让你自由,通过高草,躺在凉荫中,并且任飞蝇绕着你营营,并且吸取那嫩草的香味,我让你自由,就去罢!再寻旋儿去罢!”
“你不愿意,那你就还是独独相信我。凡我所说给你的,是真实不是?说谎的是旋儿,还是我呢?”
“听那呻吟!——这么短,这么弱,这快要平静了。”
“你不要这样恐怖地四顾罢,约翰。那平静得越早,就越好。那么,就不再有远道的游行,你也永不再和他去搜访地丁花了。因为你走开了,这二年他曾经和谁游行了呢?——是的,你现在已经不能探问他。你将永不会知道了。你就只得和我便满足。假使你略早些认识我,你现在便不这样苦恼地注视了。你从来不这样,象现在似的。从你看来,你以为号码博士象是假惺惺么?这是会使他忧闷的,正如在日照中打呼卢的那猫一样。而且这是正当的。这样的绝望有什么用呢?这是花卉们教给你的么?如果一朵被折去了,他们也不悲哀。这不是幸福么?它们无所知,所以它们是这样。你曾经开始,知道一点东西了,那么,为幸福计,你也就应该知道一切。这惟我能够教授你。一切,或简直全无。”
“听我。他是否你的父亲,于你有什么相干呢?他是一个垂死的人。——这是一件平常事。”
“你还听到那呻吟么?——很微弱,不是么?——这就要到结局了。”
约翰在恐怖的窘迫中,向卧床察看。西蒙,那猫,跳下窗台,伸一伸四肢,并且打着呼卢在床上垂死者的身边躺下了。
那可怜的,疲乏的头已经不再动弹,——挤在枕头里静静地躺着,——然而从半开的口中却还定规地发出停得很短的疲乏的声音。这也低下去了,难于听到了。
于是死将黑暗的眼睛从时钟转到沉埋的头上,并且抬起手来。于是寂静了。僵直的容貌上蒙上了一层青苍的阴影。寂静,渺茫的空虚的寂静!——
约翰等待着,等待着。——
然而那定规的声息不再回来了。止于寂静,——大的,呼哨的寂静。
在最末的时刻,也停止了倾听的紧张,这在约翰,仿佛是灵魂得了释放,而且坠入了一个黑的,无底的空虚,他越坠越深。环绕他的是寂静和幽暗。
于是响来了穿凿的声音,仿佛出自远方似的。
“哦,这故事那也就到结局了。”
“好的,”号码博士说,“那么,你可以看一看这是什么了。我都交付你。我应该去了。”
还半在梦里,约翰看见晃耀着闪闪的小刀。
那猫做了一个弓腰,在身体旁边冷起来了,它又寻得了日照。
约翰看见,穿凿怎样地拿起一把小刀,仔细地审视,并且走向床边来。
于是约翰便摆脱了昏迷,当穿凿走到床边之前,他就站在他前面。
“你要怎么?”他问。因为震悚,他大张着眼睛。
“我们要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穿凿说。
“不用。”约翰说。而且他的声音响得深如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是干什么?”穿凿发着激烈的闪烁的眼光,问。“你能禁止我这事么?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强么?”
“我不要这事!”约翰说。也咬了牙关,并且深深地呼吸。他看定穿凿,还向他伸出手去。
然而穿凿走近了。于是约翰抓住他的手腕,而且和他格斗。
穿凿强,他是知道的,他向来未曾反抗他。但是他不退缩,不气馁。
小刀在他眼前闪烁,他瞥见红焰和火花,然而他不
懈,并且继续着格斗。
他知道他倘一失败,将有何事发生。他认识那事,他先前曾经目睹过。然而躺在他后面的是什么呢,他的父亲,而且他不愿意看见那件事。 [用小刀的事,指医学上的尸体解剖。]
当他们喘息着格斗时中,他们后面横着已死的身体,伸开而且不动,一如躺着一般。在平静的瞬息间,眼白分明如一条线,嘴角吊起,显着僵直的露齿的笑容。独有那两人在他们的争斗中撞着卧床的时候,头便微微地往来摇动。
约翰还是支持着,——呼吸不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当他眼前张起了一层血似的通红的面纱。但他还站得住。
于是在他掌握中的那两腕的抵抗力,慢慢地衰退了。他两手中的紧张减少,臂膊懒散地落下,而且捏着拳的手里是空虚了。
他抬眼看时,穿凿消失了。只有死还坐在床上,并且点头。
“这是你这边正当的,约翰。”他说。
“他会再来么?”约翰低声说。死摇摇头。
“永不,谁敢对他,就不再见他了。”
“旋儿呢?那么,我将再见旋儿么?”
那幽暗的人看着约翰许多时。他的眼光已不复使人恐怖了——却是温和而加以诚恳:他吸引约翰如一个至大的深。
“独有我能领你向旋儿去。独由我能觅得那书儿。”
“那么你带着我罢,——现今,不再有人在这里了,——你也带着我罢,象别人一样!我不愿意再下去了——……”
死又摇摇头。
“你爱人类,约翰。你自己不知道,然而你永是爱了他们。成一个好人,那是较好的事。”
“我不愿意——你带着我罢……”
“不然,不然。你愿意——你不能够别样的……”
于是那长的,黑暗的形体,在约翰眼前如雾了。它散成茫昧的形状,一道霏微的灰色的烟霭,透过内房,并且升到日光里去了。
约翰将头俯在床沿上,哭那死掉的人。
十四
许多时之后,他抬起头来。日光斜照进来,且有通红的光焰。这都如直的金杖一般。
“父亲!父亲!”约翰低声说。
外面的全自然,是因了太阳,被灿烂的金黄的炽浪所充满了。每一片叶,都绝不动弹地挂着,而且一切沉默在严肃的太阳崇奉中。
而且和那光,一同飘来了一种和软的声息,似乎是明朗的光线们唱着歌:
“太阳的孩子!太阳的孩子!”
约翰昂了头,倾听着。在他耳朵里瑟瑟地响:
“太阳的孩子!太阳的孩子!”
这象是旋儿的声音。只有他曾经这样地称呼过他的,——他现在是在叫他么?——然而他看见了身边的相貌——他不愿意再听了。
“可怜的,爱的父亲!”他说。
然而他周围又忽地作响,从各方面围着他,这样强,这样逼,至使他因为这神奇的枨触而发抖了。
“太阳的孩子!太阳的孩子!”
约翰站起身来,且向外面看日。怎样的光!那光是怎样地华美呵!这涨满了全树梢,并且在草莽间发闪,还洒在黑暗的阴影里。这又充满了全天空,一直高到蔚蓝中,最初的柔嫩的晚云所组成的处所。
从草地上面望去,他在绿树和灌木间看见冈头。它们的顶上横着赤色的金,阴影里悬着天的蓝郁。
它们平静地展伸着,躺在嫩采的衣装里。它们的轮廓的轻微的波动,是祷告似的招致和平的。约翰又觉得仿佛先前旋儿教他祷告的时候了。
在蓝衣中的光辉的形相,不是他么?看哪!在光中央闪烁,在金蓝的雾里,向他招呼的,不是旋儿么?
约翰慌忙走出,到日光中。他在那里停了一瞬息。他觉到光的神圣的敬礼,枝柯这样地寂静,他几乎不敢动弹了。
然而他前面那里又是光辉的形相。那是旋儿了,一定的!那是。金发的发光的头转向他了,嘴半开了,似乎他要呼唤。他用右手招致他,左手擎着一点东西。他用纤瘦的指尖高高地拿着它,并且在他手中辉煌和闪烁。
约翰发一声热情洋溢的幸福的欢呼,奔向那心爱的现象去。然而那形相却升上去了,带着微笑的面目和招致的手,在他前面飘浮。也屡次触着地面,慢慢地弯腰向下,但又即轻捷地升腾,向远处飘泛,仿佛因风而去的种子似的。
约翰也愿意升腾,象他先前,象在他的梦里一般,飘向那里去。然而大地掣回他的脚,他的脚步也沉重地在草地上绊住了。他穿过灌木,尽力觅他的道路,柯叶瑟瑟地拂着他的衣裳,枝条也鞭打他的脸。他喘息着爬上苔封的冈坡。然而他不倦地追随着,并且目不转睛地看着旋儿的发光的现象和在他擎起的手里闪烁的东西。
他于是到了冈中间。炎热的谷里盛开着冈蔷薇,用了它们千数浅黄的花托,在日光中眺望。也开着许多别的花,明蓝的,黄的和紫的,——郁闷的热躺在小谷上,并且抱着放香的杂草。强烈的树脂的气味,布满空气中。约翰前行时,微微地觉得麝香草和柔软地在他脚下的干枯的鹿苔的香气。这是微醺的美观。
他又看见,在可爱的,他所追随的形象之前,斑斓的冈胡蝶怎样地翩跹着。小而红的和黑色的胡蝶,还有沙眸子,是带着淡蓝色的绸似的翅子的有趣的小蝶儿。生活在冈蔷薇上的金色的甲虫,绕着他的头飞鸣,又有肥胖的土蜂,在晒萎的冈草间嗡嗡着跳舞。
只要他能到旋儿那里,那是怎样地华美,怎样地幸福呵。
然而旋儿飘远了,越飘越远。他必须绝息地追随。高大的浅色叶片的棘丛迎面而来,并且抓他,用了它们的刺。他奔跑时,倘将那黯淡而蒙茸的王烛挤开了,它们便摇起伸长的头来。他爬上沙冈去,有刺的冈草将他的两手都伤损了。
他冲过桦树的矮林,那地方是草长至膝,有水禽从闪烁于丛莽之间的小池中飞起。茂密的,开着白花的山梔子,将它的香气夹杂着桦树枝和繁生在湿地上的薄荷的芳香。
但那树林,那丛绿,那各色的花朵,都过去了。只有奇异的,淡黄的海蓟,生长在黯淡的稀疏的冈草里。
在最末的冈排之巅,约翰看见了旋儿的形象。那东西在高擎的手里,耀眼地生光。那边有一种大而不停的腾涌,十分秘密地引诱着作声,被凉风传到。那是海。约翰觉得,这于他相近了,一面慢慢地上了冈头。他在那上面跪下,并且向着海凝望。
当他从冈沿上起来的时候,红焰绕着他的周围。晚云为了光的出发,已自成了群了。它们如一道雄伟的峰峦的大圈子,带着红炽的墙,围绕着落日。海上是一条活的紫火的大路,即是一条发焰的灿烂的光路,引向遥天的进口的。
太阳之后,眼睛还未能审视的处所,在光的洞府的深处,蠕动着蓝和明红参杂起来的娇嫩的色采。在外面,沿着全部的远天,晃耀着通红的烈焰和光条,以及从垂死的火的流血的毛毳中来的明亮的小点。
约翰等待着——直到那日轮触着了通日的红炽的路的最外的末端。
他于是向下看。在那路的开端上,是他所追随的光辉的形象。一种乘坐器具,清晰而晃耀如水晶,在那宽广的火路上飘浮。船的一边,立着旋儿的苗条的丰姿,金的物件在他手中灿烂。在别一端,约翰看出那幽暗的死来。
“旋儿!旋儿!”约翰叫喊。但在这一时,当约翰将近那神奇的乘具的时候,他一瞥道路的远的那一端。在大火云所围绕的明亮的空间之中,也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形相。这逐渐大起来了,近来了一个人,静静地在汹涌的火似的水上走。
红炽的波涛在他的脚下起伏,然而他沉静而严正地近来了。
这是一个人,他的脸是苍白的,他的眼睛深而且暗。有这样地深,就如旋儿的眼睛,然而在他的眼光里是无穷的温和的悲痛,为约翰所从来没有在别的眼里见过的。
“你是谁呢?”约翰问,“你是人么?”
“我更进!”他说。
“你是耶稣,你是上帝么?”约翰问。
“不要称道那些名字,”那人说,“先前,它们是纯洁而神圣如教士的法衣,贵重如养人的粒食,然而它们变作傻子的呆衣饰了。不要称道它们,因为它们的意义成为迷惑,它的崇奉成为嘲笑。谁希望认识我,他从自己抛掉那名字,而且听着自己。”
“我认识你,我认识你,”约翰说。
“我是那个,那使你为人们哭的,虽然你不能领会你的眼泪。我是那个,那将爱注入你的胸中的,当你没有懂得你的爱的时候。我和你同在,而你不见我;我触动你的灵魂,而你不识我。”
“为什么我现在才看见你呢?”
“必须许多眼泪来弄亮了见我的眼睛。而且不但为你自己,你却须为我哭,那么,我于你就出现,你也又认识我如一个老朋友了。”
“我认识你!——我又认识你了。我要在你那里!”
约翰向他伸出手去。那人却指向晃耀的乘具,那在火路上慢慢地漂远的。
“看哪!”他说。“这是往凡有你所神往的一切的路。别一条是没有的。没有这两条你将永远觅不到那个。就选择罢。那边是大光,在那里,凡你所渴欲认识的,将是你自己。那边,”他指着黑暗的东方,“那地方是人性和他们的悲痛,那地方是我的路。并非你所熄灭了的迷光,倒是我将和你为伴。看哪,那么你就明白了。就选择罢!”
于是约翰慢慢地将眼睛从旋儿的招着的形相上移开,并且向那严正的人伸出手去。并且和他的同伴,他逆着凛烈的夜风,上了走向那大而黑暗的都市,即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的艰难的路。
我大概还要给你们讲一回小约翰,然而那就不再象一篇童话了。
拂来特力克·望·蔼覃
荷兰 波勒·兑·蒙德
在新倾向的诗人们——我永远不懂为什么,大概十年以前,人还称为颓废派的——之中,戈尔台尔,跋尔卫,克罗斯(Kloos),斯华司,望兑舍勒,科贝路斯,望罗夷(van Looy),蔼仑斯(Ehrens),——那拂来特力克望蔼覃,那诗医,确是最出名的,最被读的,是被爱的,而且还是许多许多的读者。望兑舍勒因为实况的描写有时有些粗率,往往将平均读者推开,克罗斯因了诗体和音调上的一点艰涩,斯华司是因了过甚的细致和在她的感觉的表现上有些单调。而他触动,他引诱,借着他的可爱的简明,借着理想的清晰,借着儿童般的神思,还联结着思想的许多卓拔的深。
当他在八十年代之初,发表了他的最初的大的散文诗,《小约翰》(Der kleine Johannes),这迄今,——在荷兰的一件大希罕事,——已经到了第四版的,这书惹起了偌大的注目,一个真的激动在北方和南方,而且竟在麻木的荷兰人那里。
许许多,是的,大部分,是愤怒了,对于那真的使人战栗的坟墓场面,当那穿凿,那科学底研究的无情的精神,“不住地否认的精神”,将可怜的幼小的约翰,领到坟墓之间,死尸之间,蛆虫之间,那在经营腐烂事业的……
许多人以为这是“过度”(overspannen,荷兰人所最喜欢的一个字),然而几乎一切都进了那在故事的开端的,魅人的牧歌的可爱的幻惑里:寂寞的梦幻的孩子在冈阜间的生活,在华美的花朵和许多动物之中,这些是作者自己也还是孩子一般永远信任的:兔,虾蟆,火萤和蜻蜓,这都使荷兰的冈阜风景成为童话的国土,一个童话的国土,就如我们的诗人爱之过于一切似的。
这故事的开演,至少是大部分,乃在幻惑之乡,那地方是花卉和草,禽鸟和昆虫,都作为有思想的东西,互相谈话,而且和各种神奇的生物往还,这些生物是全不属于精神世界,也全不属于可死者的,并且主宰着一种现时虽是极优胜,极伟大者也难于企及的力量和学问。
但在“童话”这字的本义上,《小约翰》也如谟勒泰都黎的小威绥(Woutertje)的故事似的,一样地这样少。却更胜于前一作品,仅有所闻和所见,在外界所能觉察的诗。这全体的表现虽是近于儿童的简单的语言,而有这样强制的威力,使人觉得并非梦境,却在一个亲历的真实里。
《小约翰》也如哲学底童话一般,有许多隐藏的自传。这小小的寓言里面的人物:旋儿、将知、荣儿、穿凿,我们对于自然的诗,有着不自识的感觉,这些便是从这感觉中拔萃出来的被发见的人格化,而又是不可抵抗的知识欲,最初的可爱的梦,或是那真实的辛辣的反话,且以它们的使人丧气的回答,来对一切我们的问题:怎么样,是什么,为什么?
《爱伦,苦痛之歌》,作为抒情诗的全体,是一个伤感的心的真实的呼号,而且那纯净伟大的人性的高贵而正直的显现,我们在这书的每一页中都能看出。蔼覃的这工作,是具有大的简素和自然的性质的,凡在一首强烈的伤感和纯净的感觉的歌中,尤须特别地从高估计。没有无端的虚掷,没有徒然的繁碎,而且在每一吟,在每一短歌或歌中,仍然足有很多的景象,为给思想和语气以圆备的表现起见,在极严的自己批评之际是极有用的。
将这歌的纯粹栖息在语气上的内容,加以分析,是我极须自警的。倘将这一类的诗,一如诗人在这“语气”里所分给我们的那样,照字面复述,怎样地自从爱伦出现之后,生活才在十分灿烂里为他展开,怎样地他为了她那出自心魂的对于他的善举的感化,在那歌中向她致谢,我以为是一种亵黩。所有现存的仇敌,沉默着和耗费着的,“不要声音也不要眼光的”,却只是可怜的肉体自己,将他的星儿从他的臂膊上掣去得太早,遂使这歌的大部分,除是一个止于孤寂的诗人的灵魂的无可慰安的哀诉,他的寂寞的歌的哀诉,大苦痛的卓拔的表白之外,不能会有别样了。
从他的《苦痛之歌》的外面的形式看来,望蔼覃可以被称为一个极其音乐底诗人。“爱伦”的拈来和表出,即全如一种音乐底工作,但这工作,为那善于出惊的通常的读者,则又作别论。
然而这音乐底,几乎只限于字声的谐美,一种谐美,此外只能在我们的独创而天才的戈尔台尔那里可以觅得它。一切的子夜小歌,虽然我在第二首里指出了很失律的一行,——最末的夹齣(Intermezzo)中的诗,尤其是可惜不能全懂的:“All’ mooie dingen verminderen”和《尾声》(Nachspiel),在这观点上都负着赏誉。
这歌的最圆满的部分,照我的意见是第二和第三吟。单用这短歌(Sonett),已足举一个诗人如望蔼覃者为大的,真的,高的艺术家了。诗句是稀罕的,几乎是女性的娇柔,时时触动读者。在有几篇,例如这子夜小歌的第三首,是诗人用了仅足与一篇古代极简的民歌相比的简单来表出,在言语、形式、景象上,完全未加修饰的。例之一:“现在我愿意去死,”人将读而又读,永不会厌倦。
《约翰跋妥尔》,蔼覃的第三种显著的工作,据我的意见是被荷兰的读者完全误会了,连那原有文学的修养者。由我看来,这是一本书,只有我们时代的最美者足与相比的,却绝不是因了它的高尚的艺术的形式,也不是因了在里面说及的哲学的纯粹,这是一篇象征底散文诗,其中并非叙述或描写,而是号哭和欢呼,如现在已经长成了的约翰,当他在一个满是人类的悲痛的大都市中,择定了他的住所之后,在那里经历着哀愁的道路,由哀愁与爱,得了他自己的性格的清净,这两者是使他成为明洁的,遐想的和纯觉的人的。我不大懂得这书,这个,我乐于承诺,并非这样地容易懂得,有如通行的抗宣斯(Conscience)的一个故事,或者颇受欢迎的望伦芮普(van Lennep),或如珂支菲勒特(Koetsveld)或培克斯坦因(Bechstein)的一篇童话。这是一本书,人可以如侃丕斯(Thomas à Kempis)的一般,读十遍,是的,读一百遍,为的是永远从中发见新的和美的。
《弟兄》是用戏曲底形式所成就的,而诗人却还称它为悲剧……并非照着古式的悲剧,倒不如说是一篇叙事诗,那外面的服饰使人忆及悲剧,但仍然并不尽合,虽然从中也发生合唱。这是一篇戏曲底叙事诗,一如玛达赫的《人的悲剧》(Madachs“Tragödie des Menschen”),浩司诃茀的《流人》(Hausohofers“Verbannte”)瞿提的《孚司德》(Goethes“Faust”)。我不愿深入这书的哲学底观察,虽然望蔼覃有着这样的一个目的,也是真的。在我,那《弟兄》用了艺术家的眼睛便够观察,而且我乐于承认,这工作,即使也有些人对于全体的结构或几部分有所责备,然而远过于中庸了。要从它来期待大的戏曲底效果,是不行的,但它的最好的地方,如彼得和伊凡在墨斯科侯家的弟兄血战,却给我们一个大的,成形的景象。
这《弟兄》的大反对,除了《理亚波》(“Lioba”)便难于着想了。这戏曲,较好不如说是这戏曲底童话,所赐给我们的印象,大部分其实是风俗图。然而较之那样的戏曲,即倘有艺术家们,如那时在波亚(Lugné Poé)之下,最新的法国和德国的戏场改革者所曾经实演的许多新试验一般,起而开演,便将收获不少的欢迎,如那别有较胜于它之处的默退林克的《沛莱亚和美理桑》(Maeterlincks“Pelléas et Mélisande”)者,也已相去得如此之远。
按材料和根本思想,《理亚波》彻头彻尾是德国底。在拈得上,尤其是在结束上,多多少少,和《孚司德》的第二分相同。
“Jam vitae flamina,
rumpe,o anima!
Ignis ascendere
gestit,et tendere
ad coeli atria;
Haec mea patria.”
虽然也还远一点,这不使人忆及《孚司德》的奇美的结末合唱:“一切过去的不过是一样”么?因为叙述恋爱,这一样的根本思想也贯彻全篇中。
这篇的开首,是那女的主要人物,将作苦行的童贞的理亚波,当她将入庵院的前一天,立在她的花卉之间;她在高兴她还无须穿童贞的法服。她沉思地站着时,有游猎的事接近了。她观看苍鹭和鹰在空中的斗争,而当她打算救那可怜的受伤的鸟的时候,近来了荷兰的诺尔王,赫拉尔特(Harald)。王一见她柔和地怀抱和爱护那禽鸟时,他对她说:
“阿,你温和的柔顺的小姑娘,
你要这么柔和地怀抱这野的鸟儿,
你不肯喜欢是一个母亲么,
并且静稳地抚育一个小儿?”
他用这话触动了理亚波心情中的强有力之处——母爱的冲动。她随着年老的白发的王,忘却了禁欲的誓愿,而且成为他的妻了。然而她没有生产一个孩子,永不生产,虽然人们责备她,以为她有和一个勇士私通的有罪的恋爱——和她在寂寞中爱过的丹珂勒夫(Tancolf),纵或全然无罪,因为她的嘴唇只有一次当月夜里在沙冈上触着他的马的胸脯,——却生了一个孩子。她丈夫死后,被一切所摈弃了,负着重罪,她和他一同烧死在烈焰的船里。
既不论那直到现在还未完成的《影象和实质之歌》(德译“Liede von Schein und Wesen”),更不论那哲学底,社会底,医学底和文学底论著的种种的结集,这固然含有许多值得注意的,而且也如凡有望蔼覃所写的一切一样,在现今的荷兰文学上,显然是最高和最贵的东西,然而我为纸幅所限。我临末只还要揭出零星的韵言(“Enkele Verzen”)来,这是几月以前所发表的他的最近的工作,克罗斯也在《新前导》上说过:“诗人只是那个,那诗,无论为谁,都不仅是空洞的文字游戏,却是他的灵魂的成了音乐的感觉……”
倘在这一种光中观察它,则拂来特力克望蔼覃的这《零星的韵言》,在我们现今的文学所能提示的书籍里,是属于最美的。宛如看不见地呼吸着,喷出它的幽静的生活来的,幽静而洁白的花朵者,是这韵文。它将永远生存。
望蔼覃,先前以医生住在亚摩斯达登,自停止了手术以来,就也如许多别的北荷兰的著作家一样,住在蒲松。他不仅是最大的我们的现存的诗人之一,也是最良善,最高超的人。到他那里去,人说,正如往老王大辟(David),是“负着负担的人,以及有着信仰的人”。的确,虽然他从来不索报酬,而他医治他的病者,抚养衰老者,无告者,人说,他的医治,大抵是用那上帝给他多于别个诗人的,神奇的力,——磁力的崇高的电流,那秘密,他已经试验而且参透了。因为充当医生,他也是属于第一等……
动植物译名小记
关于动植物的译名,我已经随文解释过几个了,意有未尽,再写一点。
我现在颇记得我那剩在北京的几本陈旧的关于动植物的书籍。当此“讨赤”之秋,不知道它们无恙否?该还不至于犯禁罢?然而虽在“革命策源地”的广州,我也还不敢妄想从容;为从速完结一件心愿起见,就取些巧,写信去问在上海的周建人君去。我们的函件往返是七回,还好,信封上背着各种什么什么检查讫的印记,平安地递到了,不过慢一点。但这函商的结果也并不好。因为他可查的德文书也只有Hertwig的动物学和Strassburger的植物学,自此查得学名,然后再查中国名。他又引用了几回中国唯一的《植物学大辞典》。
但那大辞典上的名目,虽然都是中国字,有许多其实乃是日本名。日本的书上确也常用中国的旧名,而大多数还是他们的话,无非写成了汉字。倘若照样搬来,结果即等于没有。我以为是不大妥当的。
只是中国的旧名也太难。有许多字我就不认识,连字音也读不清;要知道它的形状,去查书,又往往不得要领。经学家对于《毛诗》上的鸟兽草木虫鱼,小学家对于《尔雅》上的释草释木之类,医学家对于《本草》上的许多动植,一向就终于注释不明白,虽然大家也七手八脚写下了许多书。我想,将来如果有专心的生物学家,单是对于名目,除采取可用的旧名之外,还须博访各处的俗名,择其较通行而合用者,定为正名,不足,又益以新制,则别的且不说,单是译书就便当得远了。
以下,我将要说的照着本书的章次,来零碎说几样。
第一章开头不久的一种植物Kerbel就无法可想。这是属于伞形科的,学名Anthriscus。但查不出中国的译名,我又不解其义,只好译音:凯白勒。幸而它只出来了一回,就不见了。日本叫做ジセク。
第二章也有几种:——
Buche是欧洲极普通的树木,叶卵圆形而薄,下面有毛,树皮褐色,木材可作种种之用,果实可食。日本叫作橅(Buna),他们又考定中国称为山毛榉。《本草别录》云:“榉树,山中处处有之,皮似檀槐,叶如栎槲。”很近似。而《植物学大辞典》又称椈。椈者,柏也,今不据用。
约翰看见一个蓝色的水蜻蜓(Libelle)时,想道:“这是一个蛾儿罢。”蛾儿原文是Feuerschmetterling,意云火胡蝶。中国名无可查考,但恐非胡蝶;我初疑是红蜻蜓,而上文明明云蓝色,则又不然。现在姑且译作蛾儿,以待识者指教。
旋花(Winde) 一名鼓子花,中国也到处都有的。自生原野上,叶作戟形或箭镞形,花如牵牛花,色淡红或白,午前开,午后萎,所以日本谓之昼颜。
旋儿手里总爱拿一朵花。他先前拿过燕子花(Iris);在第三章上,却换了Maiglöckchen(五月钟儿)了,也就是Maiblume(五月花)。中国近来有两个译名:君影草,铃兰。都是日本名。现用后一名,因为比较地可解。
第四章里有三种禽鸟,都是属于燕雀类的:——
一、Pirol。日本人说中国叫“剖苇”,他们叫“苇切”。形似莺,腹白,尾长,夏天居苇丛中,善鸣噪。我现在译作鹪鹩,不知对否。
二、Meise。身子很小,嘴小而尖,善鸣。头和翅子是黑的,两颊却白,所以中国称为白颊鸟。我幼小居故乡时,听得农人叫它“张飞鸟”。
三、Amsel。背苍灰色,胸腹灰青,有黑斑;性机敏,善于飞翔。日本的《辞林》以为即中国的白头鸟。
第五章上还有两个燕雀类的鸟名:Rohrdrossel und Drossel。无从考查,只得姑且直译为苇雀和嗌雀。但小说用字,没有科学上那么缜密,也许两者还是同一的东西。
热心于交谈的两种毒菌,黑而胖的鬼菌(Teufelsschwamm)和细长而红,且有斑点的捕蝇菌(Fliegenschwamm),都是直译,只是“捕”字是添上去的。捕蝇菌引以自比的鸟莓(Vogelbeere),也是直译,但我们因为莓字,还可以推见这果实是红质白点,好象桑葚一般的东西。《植物学大辞典》称为七度灶,是日本名Nanakamado的直译,而添了一个“度”字。
将种子从孔中喷出,自以为大幸福的小菌,我记得中国叫作酸浆菌,因为它的形状,颇象酸浆草的果实。但忘了来源,不敢用了;索性直译德语的Erdstern,谓之地星。《植物学大辞典》称为土星菌,我想,大约是译英语的Earthstar的,但这Earth我以为也不如译作“地”,免得和天空中的土星相混。
第六章的霍布草(Hopfen)是译音的,根据了《化学卫生论》。
红膆鸟(Rotkehlchen)是译意的。这鸟也属于燕雀类,嘴阔而尖,腹白,头和背赤褐色,鸣声可爱。中国叫作知更雀。
第七章的翠菊是Aster;莘尼亚是Zinnia的音译,日本称为百日草。
第八章开首的春天的先驱是松雪草(Schneeglöckchen),德国叫它雪钟儿。接着开花的是紫花地丁(Veilchen),其实并不一定是紫色的,也有人译作堇草。最后才开莲馨花(Primel od.Schlüsselblume),日本叫樱草,《辞林》云:“属樱草科,自生山野间。叶作卵状心形。花茎长,顶生伞状的花序。花红紫色,或白色;状似樱花,故有此名。”
这回在窗外常春藤上吵闹的白头翁鸟,是Star的翻译,不是第四章所说的白头鸟了。但也属于燕雀类,形似鸠而小,全体灰黑色,顶白;栖息野外,造巢树上,成群飞鸣,一名白头发。
约翰讲的池中的动物,也是我们所要详细知道的。但水甲虫是Wasserkäfer的直译,不知其详。水蜘蛛(Wasserläufer)其实也并非蜘蛛,不过形状相象,长只五六分,全身淡黑色而有光泽,往往群集水面。《辞林》云:中国名水黾。因为过于古雅,所以不用。鲵鱼(Salamander)是两栖类的动物,状似蜥蜴,灰黑色,居池水或溪水中,中国有些地方简直以供食用。刺鱼原译作Stichling,我想这是不对的,因为它是生在深海的底里的鱼。 Stachelfisch才是淡水中的小鱼,背部及腹部有硬刺,长约一尺,在水底的水草的茎叶或须根间作窠,产卵于内。日本称前一种为硬鳍鱼,俗名丝鱼;后一种为棘鳍鱼。
Massliebchen不知中国何名,姑且用日本名,曰雏菊。
小约翰自从失掉了旋儿,其次荣儿之后,和花卉虫鸟们也疏远了。但在第九章上还记着他遇见两种高傲的黄色的夏花:Nachtkerze und Königskerze,直译起来,是夜烛和王烛,学名Oenother biennis et Verbascum thapsus。两种都是欧洲的植物,中国没有名目的。前一种近来输入得颇多;许多译籍上都沿用日本名:月见草。月见者,玩月也,因为它是傍晚开的。但北京的花儿匠却曾另立了一个名字,就是月下香;我曾经采用在《桃色的云》里,现在还仍旧。后一种不知道底细,只得直译德国名。
第十一章是凄惨的游览坟墓的场面,当然不会再看见有趣的生物了。穿凿念动黑暗的咒文,招来的虫们,约翰所认识的有五种。蚯蚓和蜈蚣,我想,我们谁也都认识它,和约翰有同等程度的。鼠妇和马陆较为生疏,但我已在引言里说过了。独有给他们打灯笼的 Ohrwurm,我的《新独和辞书》上注道:蠼螋。虽然明明译成了方块字,而且确是中国名,其实还是和Ohrwurm一样地不能懂,因为我终于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东西。放出“学者”的本领来查古书,有的,《玉篇》云:“蛷螋,虫名;亦名蠼螋。”还有《博雅》云:“蛷螋,
蛷也。”也不得要领。我也只好私淑号码博士,看见中国式的号码便算满足了。还有一个最末的手段,是译一段日本的《辞林》来说明它的形状:“属于直翅类中蠼螋科的昆虫。体长一寸许;全身黑褐色而有黄色的脚。无翅;有触角二十节。尾端有歧,以挟小虫之类。”
第十四章以Sandäuglein为沙眸子,是直译的,本文就说明着是一种小胡蝶。
还有一个münze,我的《新独和辞书》上除了货币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乔峰来信云:
“查德文分类学上均无此名。后在一种德文字典上查得münze可作minze解一语,而 minze则薄荷也。我想,大概不错的。”这样,就译为薄荷。
一九二七年六月十四日写讫。鲁迅。
《表》的作者班台莱耶夫(L. Panteleev),我不知道他的事迹。所看见的记载,也不过说他原是流浪儿,后来受了教育,成为出色的作者,且是世界闻名的作者了,他的作品,德国译出的有三种:一为“Schkid”(俄语“陀斯妥也夫斯基学校”的略语),亦名《流浪儿共和国》,是和毕理克(G. Bjelych)合撰的,有五百余页之多;一为《凯普那乌黎的复仇》,我没有见过;一就是这一篇中篇童话,《表》。
现在所据的即是爱因斯坦(Maria Einstein)女士的德译本,一九三〇年在柏林出版的。卷末原有两页编辑者的后记,但因为不过是对德国孩子们说的话,在到了年纪的中国读者,是统统知道了的,而这译本的读者,恐怕倒是到了年纪的人居多,所以就不再译在后面了。
当翻译的时候,给了我极大的帮助的,是日本槙本楠郎的日译本:《金时计》。前年十二月,由东京乐浪书院印行。在那本书上,并没有说明他所据的是否原文;但看藤森成吉的话(见《文学评论》创刊号),则似乎也就是德译本的重译。这对于我是更加有利的:可以免得自己多费心机,又可以免得常翻字典。但两本也间有不同之处,这里是全照了德译本的。
《金时计》上有一篇译者的序言,虽然说的是针对着日本,但也很可以供中国读者参考的。译它在这里:
“人说,点心和儿童书之多,有如日本的国度,世界上怕未必再有了。然而,多的是吓人的坏点心和小本子,至于富有滋养,给人益处的,却实在少得很。所以一般的人,一说起好点心,就想到西洋的点心,一说起好书,就想到外国的童话了。
“然而,日本现在所读的外国的童话,几乎都是旧作品,如将褪的虹霓,如穿旧的衣服,大抵既没有新的美,也没有新的乐趣的了。为什么呢?因为大抵是长大了的阿哥阿姊的儿童时代所看过的书,甚至于还是连父母也还没有生下来,七八十年前所作的,非常之旧的作品。
“虽是旧作品,看了就没有益,没有味,那当然也不能说的。但是,实实在在的留心读起来,旧的作品中,就只有古时候的‘有益’,古时候的‘有味’。这只要把先前的童谣和现在的童谣比较一下看,也就明白了。总之,旧的作品中,虽有古时候的感觉、感情、情绪和生活,而象现代的新的孩子那样,以新的眼睛和新的耳朵,来观察动物、植物和人类的世界者,却是没有的。
“所以我想,为了新的孩子们,是一定要给他新作品,使他向着变化不停的新世界,不断的发荣滋长的。
“由这意思,这一本书想必为许多人所喜欢。因为这样的内容簇新,非常有趣,而且很有名声的作品,是还没有绍介一本到日本来的。然而,这原是外国的作品,所以纵使怎样出色,也总只显着外国的特色。我希望读者象游历异国一样,一面鉴赏着这特色,一面怀着涵养广博的智识,和高尚的情操的心情,来读这一本书。我想,你们的见闻就会更广,更深,精神也因此磨炼出来了。”
还有一篇秋田雨雀的跋,不关什么紧要,不译它了。
译成中文时,自然也想到中国。十来年前,叶绍钧先生的《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的。不料此后不但并无蜕变,而且也没有人追踪,倒是拚命的在向后转。看现在新印出来的儿童书,依然是司马温公敲水缸,依然是岳武穆王脊梁上刺字;甚而至于“仙人下棋”,“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还有《龙文鞭影》里的故事的白话译。这些故事的出世的时候,岂但儿童们的父母还没有出世呢,连高祖父母也没有出世,那么,那“有益”和“有味”之处,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开译以前,自己确曾抱了不小的野心。第一,是要将这样的崭新的童话,绍介一点进中国来,以供孩子们的父母、师长,以及教育家、童话作家来参考;第二,想不用什么难字,给十岁上下的孩子们也可以看。但是,一开译,可就立刻碰到了钉子了,孩子的话,我知道得太少,不够达出原文的意思来,因此仍然译得不三不四。现在只剩了半个野心了,然而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
还有,虽然不过是童话,译下去却常有很难下笔的地方。例如译作“不够格的”,原文是defekt,是“不完全”,“有缺点”的意思。日译本将它略去了。现在倘若译作“不良”,语气未免太重,所以只得这么的充一下,然而仍然觉得欠切帖。又这里译作“堂表兄弟”的是Olle,译作“头儿”的是Gannove,查了几种字典,都找不到这两个字。没法想就只好头一个据西班牙语,第二个照日译本,暂时这么的敷衍着,深望读者指教,给我还有改正的大运气。
插画二十二小幅,是从德译本复制下来的。作者孚克(Bruno Fuk),并不是怎样知名的画家,但在二三年前,却常常看见他为新的作品作画的,大约还是一个青年罢。
鲁迅。
彼蒂加·华来德做过的事情,都胡涂得很。
他在市场里到处的走,什么都想过了。他又懊恼,又伤心。他饿了,然而买点吃的东西的钱却是一文也没有。
无论那里都没有人会给他一点什么的。饿可是越来越厉害。
彼蒂加想偷一件重东西。没有弄好。倒在脊梁上给人敲了一下子。
他逃走了。
他想偷一个小桶。又倒楣。他得把这桶立起来,拖着走。
一个胖胖的市场女人忽然给他看见了。她站在角落里卖蛋饼。出色的蛋饼,焦黄,松脆,冒着热气。他抖抖的蹩过去。他不做别的,就只拿了一个蛋饼,嗅了一嗅,就塞在袋子里面了。也不对那女人说一句求乞的话。安闲地,冷静地,回转身就走。
那女人跟了他来。她拍的打了一下。抓住他的肩头,叫道:
“你偷东西!还我蛋饼!”
“什么蛋饼?”彼蒂加问着,又想走了。
这时可是已经聚集了一些人。有一个捏住了他的喉咙。别一个从后面用膝盖给他一磕。他立刻倒在地上了,于是一顿臭打。
不多久,一大群人拖他去到警察局。
大家把他交给局长了。
“那是这样的。我们给您送一个小扒手来了。他捞了一个蛋饼。”
局长很忙碌,没有工夫。他先不和彼蒂加会面,只命令把他关在拘留所里面。
照办了。他就在那里坐着。
拘留所里,彼蒂加坐在一条不干净的,旧的长椅上。他动也不动,只对着窗门。窗是用格子拦起来的。格子外面看见天。天很清朗,很明净,而且蓝得发亮,象一个水兵的领子。
彼蒂加看定着天空,苦恼的思想在他脑袋里打旋子。伤心的思想。
“唉唉!”他想。“人生是多么糟糕!我简直又要成为流浪儿的罢?简直不行了。袋子里是有一个蛋饼在这里。”
伤心的思想……如果从前天起,就没有东西吃进肚里去,人还会快活么?坐在格子里面,还会舒服么?看着天空,还会有趣么?如果为了一件大事情,倒也罢了!但只为了一个蛋饼……呸,见鬼!
彼蒂加完全挫折了。他闭上眼睛,只等着临头的运命。
他这么等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敲。很响的敲。好象不在房门上,却在墙壁上,在那隔开别的屋子的薄的板壁上。
彼蒂加站了起来。他睁开眼睛,侧着耳朵听。
的确的。有谁在用拳头要打破这板壁。
彼蒂加走近去,从板缝里一望。他看见了拘留房的墙壁,一条板椅,一个拦着格子的窗户,地上的烟蒂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全是空的。这敲从那里来的呢,捉摸不到。
“什么恶鬼在这里敲呢?”他想。“恐怕是用爪子在搔罢?”
他正在左思右想,却听到了一种声音,是很低,很沙的男人的声音:
“救救!妈妈子!”
彼蒂加一跳就到屋角的炉旁。炉旁边的墙壁上有一条大裂缝。他从这缝里看见一个鼻子。鼻子下面动着黑胡须。一个斜视的黑眼珠,悲伤的在张望。
“妈妈子!”那声音求告着。“心肝!放我出去罢,看老天爷的面子!”
那眼睛在板缝里爬来爬去,就好象一匹蟑螂。
“这滑稽家伙是什么人呢?”彼蒂加想。“发了疯,还是喝醉了?一定是喝醉了!还闻得到烧酒味儿哩……呸……”
浓烈的酒气涌进房来了。
“妈妈子!”那醉汉唠叨着。“妈妈子!”
彼蒂加站在那里,瞧着那醉汉,却全不高兴去说话。别一面是他不要给人开玩笑。现在他无法可想了。他简短的说:
“你嚷什么?”
“放我出去,心肝!放我出去,宝贝!”
他突然叫了起来:
“大人老爷!同志先生 !请您放我出去罢!我的孩子们在等我呢!”
真是可笑得很。
“傻瓜。”彼蒂加说。“我怎么能放你出去呢?我也是象你一样,关在这里的。你疯了么?”
他忽然看见那醉汉从板缝里伸进手来了。在满生着泡的手里是一只表。一只金表。足色的金子。带着表链。带着各样的挂件。
醉汉睁大了他的斜视眼,低声说道:
“局长同志,请您放我出去罢!我就送给您这个表。你瞧!是好东西呀!你可以的!”
那表也真的在咭咭的走。
合着这调子,彼蒂加的心也跳起来了。
他抓过表来,一跳就到别一屋角的窗下。因为好运道,呼吸也塞住了,所有的血也都跑到头上来了。
那醉汉却在板缝里伸着臂膊,叫喊道:
“救救!”
他顿着脚,好象给枪刺着了的大叫起来:
“救救呀!强盗呀!强盗呀!”
彼蒂加发愁了,来回的走着。血又回到脚里去了。他的指头绝望的抓着表链,抓着这满是咭咭咯咯的响的挂件的该死的表链。这里有极小的象,狗儿,马掌,梨子样的绿玉。
他终于连挂件一起拉下那链子来。他把这东西塞进缝里去:
“哪,拿去!你挂着就是!”
那醉汉已经连剩余的一点记性也失掉了。他全不想到表,只收回了那表链:
“多谢,多谢!”他喃喃的说。“我的心肝!”
他从板缝里伸过手来,来抚摩彼蒂加,还尖起嘴唇,响了一声,好象算是和他亲吻:
“妈妈子!”
彼蒂加又跑到窗下。血又升上来了。思想在头里打旋子。
“哈!”他想。“好运道!”
他放开拳头,看着表。太阳在窗格子外面的晴天上放光,表在他手里发亮。他呵一口气,金就昏了。他用袖子一擦,就又发亮。彼蒂加也发亮了:
“聪明人是什么都对的。一切坏事情也有它的好处。现在我抓了这东西在这里。这样的东西,随便那一个旧货店都肯给我五十卢布的。什么?五十?还要多……”
他简直发昏了。他做起种种的梦来:
“首先我要买一个白面包。一个顶大的白面包。还有猪油。猪油是刮在面包上来吃的,以后就喝可可茶。再买一批香肠。还有香烟,顶上等的货色。还有衣服:裤子,上衣。再一件柳条纹的小衫……还有长靴。但是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做梦的?第一着,是逃出去。别的事都容易得很。”
不错,一切都很好。只有一样可不好。是他被捉住了。他坐着,好象鼠子落在陷阱里。窗户是有格子的,门是锁住的。运气捏在他手里,只可惜走不脱身。
“不要紧,”他自己安慰着。“怎么都好。只要熬到晚……不会就送命的。晚上,市场一收,他们就放我了。”
彼蒂加的想头是对的。到晚上,人就要来放他了。这并不是第一回,他已经遇到过好几回了。但到晚上又多么长呀!太阳简直一点也不忙。
他再拿那表细看了一回,于是塞在破烂的裤的袋子里。为要十分的牢稳,就把袋子打了一个结。墙壁后面的叫喊和敲打,一下子都停止了。锁发着响,彼蒂加回头去看时,却站着一个警察,说道:
“喂,出来,你这小浪子!”
了不得!彼蒂加竟有些发愁。他跳起来,提一提裤子,走出屋子去。警察跟着他。
“快走,你这小浪子!见局长去!”
“好的!”——
彼蒂加在局长面前出现了。局长坐在绿色的桌子旁,手里拿着一点文件。他拿着在玩弄。上衣的扣子已经解开。颈子发着红,还在冒热气。嘴里衔一枝烟卷,在把青的烟环喷向天花板。
“日安,小扒手,”他说。
“日安!”彼蒂加回答道。
他很恭敬的站着。很驯良。他微笑着,望着局长,好象连一点水也不会搅浑的一样。局长是喷着他的烟环,看起文件来了:
“唔,你什么时候生的?”
“我不知道。可是我十一岁了。”
“哦。那么,你说出来罢,你到我们这里来做客人,已经是第几回了?我看是第七回罢?”
“不的。我想,是第三回。”
“你不撒谎吗?”
“大约是这样的。我不大清楚了。您比我还要清楚哩。”
彼蒂加是不高兴辩论的。和一位局长去争论,毫无益处。如果他想来是七回,让他这么想就是了。他妈的!
“如果不和他去争,麻烦也就少……也就放得快了。”
局长把文件放在桌子上,用手在那上面一敲,说道:
“我下这样的判决,据面查你幼小的年龄和你的穷苦,应即移送少年教养院。你懂得么?”
彼蒂加呻吟起来了。站不稳了。僵掉了。局长说出来的话,好象有谁用砖头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似的,使他发了昏。这事情,是他没有料到的。是没有豫计的。
但他立刻复了原,仰起头来,说:
“可以的。我……”
“懂得了么?”局长问着,还笑了起来,似乎彼蒂加的心情有多么悲伤,多么苦痛,他竟完全不觉得。彼蒂加是毫没有什么好笑。他倒要放声哭出来了。
唉唉,彼蒂加,彼蒂加,你是怎么的一个晦气人物呵!
但这还不算了结。又来了更坏的事情。彼蒂加糟糕了。
局长叫来了一个警察,并且命令他,把彼蒂加从头到脚的搜一搜。
“搜他一下,”他说,“他也许藏着凶器或是很值钱的东西的。细细的搜他一下。”
警察走近彼蒂加来。彼蒂加的心停止了,他的腿象是生了热病似的发着抖。
“从此永远分手了,我的宝贝!”他想。
但运气的是那警察竟是一个傻瓜。一个真正的宽兄。他注视着彼蒂加,说道:
“局长同志,一碰着这流浪人,就要叫人恶心的。请您原谅。拜托您……今天刚刚洗过蒸汽浴。穿的是洗得很干净的。他身上会搜出什么来呢?袋子里一个白虱,补钉里一个跳蚤……一定的……”
彼蒂加聚集了他最后的力气,可怜的微笑着,细起眼睛,望着那兵爷。
这意思就是说:“对呀。对呀。”
他一面想:
“一个很出色的跳蚤。这样的跳蚤,是谁都喜欢的。”
他悄悄的用一个指头去触一下裤子的袋子。有一点东西在那里动,有一点东西在那里跳,好象一颗活的心脏,或是活的挣着的鱼儿,这就是表。
也许是对警察表了同情,也许是什么都觉得无聊了,局长点点头,说道:
“好罢,算了罢。不搜也成。这不关紧要……”
他在纸上写上些什么,盖好印章,便交给了那警察:
“喂,同志,这是判决书。你到惠覃斯基街,把这小浪子交给克拉拉·札德庚少年教养院去。可是你要交付清楚的呀。”
于是他站起来,打一个呵欠,走出房去了。
连对彼蒂加说声再见也想不到。
警察把公文塞在皮包里,叹一口气,拿手枪挂在肚子边。又叹一口气,戴上帽。
“来!……来,流浪儿……走罢!”
彼蒂加提一提裤子,跨开大步便走。
他们俩一径向着市场走,通过了拥挤的人堆。一切都如往常一样,骚扰,吵嚷……一大群人们在那里逛荡,叫着,笑着,骂着,唱着曲子。什么地方在奏音乐。鹅在嘎嘎的叫。疯狂似的买卖。但彼蒂加却什么也不听见。他只有一个想头:
“跑掉!我得跑掉!”
象一只狗似的,他在警察前面跑,撞着商人们和别的人,只用眼睛探察着地势,不住的苦苦的想:
“跑掉?但往那里跑呢?”
警察钉在他后面象一条尾巴,他怎么能跑掉呢?他一眼也不放松,气喘吁吁地,不怕疲乏地在紧跟着他走。
不一会,市场已在他们后面了。彼蒂加却到底没有能逃走。
他完全没了主意,茫然自失了,走路也慢起来。
这时警察才能够和他合着脚步,他呻吟道:
“你简直是乱七八糟的飞跑,你这野孩子!你为什么尽是这么跑呀?我可不能跑。我有肾脏病。”
彼蒂加不开口。他的肾脏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有另外的担心。他完全萎掉了。
他又低着头赶快的走。
警察好容易这才喘过气来,问道:
“说一回老实话罢,你这浮浪子。在市场上,你是想溜的罢,对不?”
彼蒂加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什么?想溜?为什么?”
“算了罢!你自己很明白……你想逃走的罢?”
彼蒂加笑着说:
“你弄错了。我没有这意思。就是您逼我走,我也不走的。”
警察诧异得很:
“真的?你不走的?”
他忽然站住了,搔一搔眉毛,拿皮包做一个手势:
“走罢!跑罢!我准你的!”
这就象一击。象是直接的一击。仿佛有谁从后面踢了他一脚似的。彼蒂加全身都发起抖来了。他已经想跑了,幸而他瞥了那警察一眼。那家伙却在露着牙齿笑。
“嗳哈!”彼蒂加想。“你不过想试试我罢咧。不成的,好朋友。我知道这玩艺。我还没有这么傻呢。”
他微微一笑,于是很诚实的说道:
“您白费力气的。我是不走的。即使您打死我……我也不高兴走……”
“为什么呀?”
警察不笑了,查考似的凝视着彼蒂加。但他却高声叫喊道:
“为的是!——因为您毫没有逼我逃走的权利的。您想我逃逃看。但是您又不放我逃的。您守着规则,带我到应该去的地方去罢,要不然,真叫我为难呀。”
这么说着,彼蒂加自己也吃了一惊。
“我在说什么废话呀!”他想。“真是胡说白道……”
警察也有些担心了。他仓皇失措,挥着两手教他不要说下去。
“你当是什么了?你真在这样想么?……好了,好了,我不过开一下玩笑……”
“我知道这玩笑,”彼蒂加叫道。“我不受这玩笑。您要指使我逃走呀!不是吗?带领一个正经人,您不太腐败吗?是不是?您说这是玩笑吗?您是没有对我硬开玩笑的权利的!”
彼蒂加不肯完结了。他交叉了臂膊,哭嚷起来。路人都诧异。出了什么事呢?一个红头毛孩子,给人刺了一枪似的叫骂着,旁边是一个警察,满脸通红,窘得要命,
着眼,发抖的手痉挛的抓着皮包。
警察劝彼蒂加不要嚷了,静静的一同走。
这么那么的缠了一会之后,彼蒂加答应了。
他显着生气的脸相,目不邪视的往前走,但心里几乎要笑出来。
“这一下干得好。我给了一个出色的小钉子!这是警察呀!好一个痴子!……十足的痴子!……”
这回是警察要担心了自己的脚,好容易才能够拖着走。他要费很大的力,这才赶得上。但他不说话,单是叹气,并且总擦着脸上的汗。彼蒂加向这可怜人来开玩笑了。
“您为什么走得这样慢的?您在闲逛么?您简直不能快一点么?”
“我不能。我真的不能。这是我的肾脏的不好。我的肾脏是弱的。它当不起热。况且我今天又洗了蒸汽浴。很热的蒸汽浴。我有些口渴了……”
他忽然看见一家茶店。叫作“米兰”。有着漂亮的店门,还挂一块五彩画成的大招牌。
他站住了,说道:
“阿,请呀,我们进去罢。我们喝点东西去。”
“不,”彼蒂加说。“进去干什么?”
“好好,”警察恳求道。“我和你情商。我全身都干了。我口渴了。我们喝点汽水或者茶去。或者柠檬水。给我一个面子,小浪子,一同进去罢。”
彼蒂加想了一下。
“可以,”他说,“您进去罢。但是不要太久。”
“那么,你呢?”
“我不去。我是不走进吃食店去的。我不高兴……”
警察踌躇了起来,很惴惴的问道:
“你也不跑?”
彼蒂加勃然大怒了:
“您又来了!您在指使我!如果您在这么想,您就该马上送我到教养院里去。懂了吗?喝茶不喝,随您的便!”
“喂,喂,”警察说,“不要这么容易生气呀。我不过这样说说的。我知道你是不跑的。你是一个乖小子。”
“好了好了,”彼蒂加打断他,“我没有这么多谈的工夫。您进去罢。”
那警察真的进去了。他放彼蒂加站在门口喝茶去了。彼蒂加望着他的后影,微笑起来:
“这样的一个痴子,是不会再有的。”
他微笑着,拔步便跑,走掉了。
他转过街角,这才真的跑起来。他狂奔。他飞跑。象生了翅子一样。象装了一个推进机一样。他的脚踏起烟尘来,他的心跳得象风暴。风在他脸旁呼呼发响。
房屋,篱垣,小路,都向他奔来。电线杆子闪过了。人们……山羊……警察……
他气喘吁吁的飞跑着。
他跑了多久呢,他不知道。他要往那里去呢,也不知道。终于在街市的尽头站住了,在一所教堂的附近。
他费了许多工夫,这才喘过气来,清醒了。他向周围看了一遍,疑惑着自问道:
“现在我真的自由了?”
怎样的运气!这好极!他又想跑了。只因为快活。
“自由哩!自由哩!”
运气的感觉生长起来。于是他想到了表:
“唉唉,我的表!我的出色的表!你在那里呀?”
他一摸袋子……表不在了。
他发了疯似的找寻。没有表。
怎么好呢?
他再摸一下袋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连袋子也没有了。它是只用一条线连着的,恐怕给那表的重量拉断了。他向周围一看。地上并没有东西。他摇摇腿。没有……
绝望抓住了他。挫折得他靠着教堂的墙壁,几乎要哭出来。
“见鬼!见鬼!我就是碰着这种事!”
他总永远是倒楣!
然而他没有哭。彼蒂加知道:眼泪,是女人的。一个象样的小浮浪儿,哭不得。表不见了,那么,就去寻。
他跑回去。
但跑也不中用。他把路忘掉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走那条路来的。最好是找人问一问。
人家的门前站着一条大汉。他穿着兵似的裤子。在磕葵花子,把壳吐在地面上。
彼蒂加向他奔过去:
“阿伯!阿伯!”
“什么事?那里火着了?”
“您可知道‘米兰’茶店在那里呀?”
“不,”那家伙说,“我不知道。‘米兰’是什么子呀?”
“是茶店。有一块招牌的。”
“哦。有一块招牌的?……那我知道。”
“那么,在那里呢?”
“你问它干什么?”
“您不管我罢。您告诉我就是。”
“好罢。那么,听者呀。你尽是直走。懂吗?再往左走。懂么?再往右走。懂么?再是一直走。再打横。再斜过去。那么,你就走到了。懂么?”
彼蒂加不能懂。
“怎么?”他问。“往右,往左,后来呢?”
他注视着那家伙。他立即明白了:
“他在和我寻开心,这不要脸的!”
他气恼得满脸通红。他上当得真不小。他狠命的在那家伙的手上敲了一下,敲得葵花子都落下来。于是跑掉了。
他跑着,尽力的跑着。上那里去呢,连自己也不知道。经过了一些什么地方的什么大路和小巷,走过什么地方的一座桥。
忽然,有一条小巷里,他看见墙壁上有一个洞,而且分明的记得:他是曾经走过这地方的。那墙壁上的洞,使他牢牢的记得。
他放缓了脚步,看着地面。他在寻表。他固执的搜查了地上的每一个洼,每一个洞。什么也不见。没有表。大约是已经给谁检去了。
地面在他脚底下摇动起来。因为痛苦,他几乎失了神。好容易这才挨到了“米兰”,坐在那里的阶沿上。他坐着,垂了头。他已经不高兴活下去。
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好象一块木头。气恼。阴郁。用了恶狠狠的眼睛凝视着地面。
忽然间——那是什么呀。
他弯下身子去,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那是什么呵?!
这里,阶沿前面,可就躺着装表的打了结子的袋子。真的!它的确在这里!
彼蒂加发了抖,检起袋子来。他刚刚拿到手,那警察已经从茶店里出来了。
“你在这里?”
彼蒂加吃了一惊。
“好家伙,”那警察说。“好,你竟等着!真的了不得。我倒料不到你有这么正直的。”
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烤透了的点心来,送给彼蒂加。
“哪,拿罢。因为你安静的等着。拿呀。还特地给你十个戈贝克 [十戈贝克现在约值中国钱一角。——译者] ,这是我真心真意给你的。”
彼蒂加接过点心来,嗅了一下,狼吞虎咽的吃了,这才恢复了元气。
“很好。谢谢您的点心。但您为什么弄得这么久的?我不是来等候您许多工夫的呀!”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警察回答说。“不要见怪罢。我一起不过喝了六杯茶和吃了一个白面包。现在我们能走了。来罢,请呀,小浪子。”
这时他们走得很快。很活泼。尤其是那警察。他竟开起快步来。好象他完全忘记了他的肾脏了。彼蒂加把表悄悄的藏到裤里去,塞在一个补钉的折迭里。他已经很有精神。他不喜欢垂下头去了。
“都一样的,”他想。“全无关系。现在我已经不能溜掉了。还是不溜。我从教养院里再跑罢。”
他们到了宽阔的惠覃斯基街。他们走上很峭的高地去。警察指着远处道:
“你看见上面的屋子吗?白的……绿房顶。那就是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呀。快到了。”
不多久,他们就站在那屋子的前面。是一所体面的屋子。许多窗户带着罩窗。一个前花园种着满是灰尘的白杨。一个中园。一层铁格子。一重大门……
警察去敲门。墙后面的一只狗就叫起来。它的铁链索索的响。
彼蒂加悲哀了。可怕的悲哀。他叹一口气。
“教养院?”他想。“出色的教养院呀。就象监狱一样。到处都锁着。谁说能从这里逃走呢!”
门上开了小小的望窗。露出一个细眼睛的脸来。象是鞑靼人,或者中国人。
“谁呀?有什么事?”
“您开罢!”警察大声说。“不要紧的……没有大事情。我带一个孩子来了,偷了东西的……”
小窗又拍的关上了,钥匙在锁上发响。大门开了,站在那里的并非鞑靼人或中国人,却是一个细眼睛的俄国人。
“日安,”他说。“请进来。”
他们走到中园。那狗向他们扑来了,嗥着,哼着。
细眼睛叫它回去:
“回去,区匿希! [König是德语,“王爷”的意思,但这里是狗名。——译者] ”
“请到办公室里见院长去,”他转脸对两人说。“走过中园,在三楼上。”
警察端正了姿势。他扶好手枪匣子,开起正步来:一、二,向左、向右。
彼蒂加跟着他并且向各处看。是一个很大的,铺着石头的中园。石头之间是细叶荨麻和各种别样的野草。
开着的窗户里,有孩子们在张望,注视着彼蒂加。
“孩儿们,一个头儿来了!”
“什么?”彼蒂加想。“我是头儿么?”
他们上了楼梯,走到办公室去。办公室前面的地板上,坐着一个小小的,黑颜色的野孩子,用毛笔在一幅很大的纸上,画着五角的星。
“日安!”警察道。
“日安!”那野孩子用了诚实的低声回答说。“你要和院长说话么?”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有人要和您说话呢!”那野孩子嘲笑似的,露出牙齿的笑着,把彼蒂加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通。
邻屋里走出院长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来。是一个小身材的,秃头,眼镜,淡灰色胡子。
“哦,”他说。“日安!您带了一个新的来了?”
“是的,”警察说。“日安!请您给判决文一个收据!”
“什么?哦哦,是的!您可以去了。”
警察拿着收据,查了一下。
“再见!”他说。“好好的在着罢,孩子!”
他出去了。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在桌旁坐下,检查似的看着彼蒂加。“你叫彼得 [彼得(Piotr)才是他的正式名字,彼蒂加(Petika)即由此化出,是亲爱,或者轻视时的称呼。——译者] ?”
“是的,”彼蒂加回答说,并且告诉了他的姓。
“哦。你偷了东西?”
彼蒂加脸红了。他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是一个怪物。
“是的。”
“哦……这干不得。你还年青。还要成一个有用人物的。现在我们得首先来整理你的外表。是的……米罗诺夫,领这新的到鲁陀尔夫·凯尔烈支那里去……”
黑孩子跳起来,放下毛笔,擦了手。
“来罢,你的造孽的。”
他们走过许多回廊。那些地方都有点暗。电灯发着微弱的光。两边都看见白色的门户。
“这是课堂,”黑孩子说明道。“这里是授课的。”
“但你现在带我到那里去呢?”彼蒂加问。
“到卫生课鲁陀尔夫·凯尔烈支那里去。他会给你洗一洗的。”
“洗一洗?”
“唔,自然。在浴盆里。”
那孩子敲了门。
“鲁陀尔夫·凯尔烈支!我带了一个新的来了!”
他们迎面来了一个穿白罩衫的胖子。他有很大的耳朵,雄壮的声气。这卫生课……大概是个德国人……
“一个新的?”他问。“多谢。进浴室去罢。水恰恰热了。”
他就拉了彼蒂加去。
“脱下来。”
“为什么?”
“脱下来罢。你得洗一个澡。用了肥皂和刷子。”
彼蒂加脱下他的破烂衣服来。非常之慢。
“但愿这表不要落掉了才好!”他想。
那德国人说道:
“都轻轻的放着。我们就要在炉子里烧掉它的。”
彼蒂加吃了一惊。他痉挛地紧紧的抓住了裤子。
“怎么?为什么?烧掉?”
“不要担心。我们要给你一套另外的衣服。干净的。一件干净的小衫,一件干净的上衣,你还要弄到长靴哩。”
他怎么办才是呢?他精赤条条的坐着,那手紧抓了龌龊的破烂衣服在发抖。但并不是因为冷。浴室是温暖的,还热呢。他的发抖是为了忧愁。
“怎么好呢?都要没有了。”
但他一点也不愿意放弃。
他的运气,是那德国人暂时离开了浴室。想也来不及多想,彼蒂加就解开破布来,把金表塞进嘴里去。这很费力。他几乎撑破了嘴巴。面颊鼓起来了。舌头又非常之碍事。然而他弄好了,熬住了,并且咬紧了牙齿。
表刚刚藏好,德国人就又走了进来。拿着一个钳子。他用这钳子夹着彼蒂加的衣服,搬了出去。于是他又回来,把水放在浴盆里。
“进去。”
彼蒂加爬进浴盆去,热水里面。一转眼,那水就浑浊了。这并不是变戏法:这之前的一回浴,他还是五年前洗的。后来他这里那里的在野地上固然也洗过……但这么着,身子可也不会真干净……
洗浴使他很舒服。在里面是很好的,他甚至于情愿从此不走出。
但大大的晦气是那德国人竟是一个多话的汉子。他用肥皂给他洗着头的时候,话就没有住。他没有一刹时是不声不响的。他要知道一切,对于什么都有趣。他为什么名叫彼蒂加的,警察为什么捉他的,在那里失掉了他的父母的。连什么屁事他都想知道。
彼蒂加不说话。彼蒂加有表在嘴里。
他各式各样的用了他的头。他看着质问,有时点点,有时摇摇。要不然,就喃喃的来一下。
他的沉默,大概很使这德国人不快活了,因为他关上了他的话匣子。
他换了水。他放掉脏水,然后捻开两个龙头,放进新鲜的水,冷的和热的来。于是坐在屋角的椅子上,拿了报纸。
“就这样的坐着罢,肮脏就洗掉了……如果太热了,那就说。我来关龙头。”
彼蒂加点点头。
水从龙头里潮水似的涌出。渐渐的热起来了。简直就要沸了。
德国人却舒舒服服的尽在看他的报纸,他的大耳朵微微的在牵动。
水还是流个不住。已经难熬了。逼得彼蒂加辗转反侧,只是移来移去,却一声也不响。
终于,他再也打熬不住了,就钻下水去,吐出表来。于是飞似的钻出拚命的叫道:
“热呀!”
德国人跳了起来,抛掉报纸,伸手到水里去一摸,喝道:
“孩子!孩子!你疯了么?快出来!快快!”
他抓着彼蒂加的肩头,拉了他出来。他很气恼他,大声说道:
“你为什么不说的?这水,已经煮得一只鸡了。”
他放许多冷水进浴盆去,于是再用肥皂来洗彼蒂加的背脊。
当在这么办理时,彼蒂加就用两手去摸浴盆底。他是在寻表。他的指头终于碰到了一个滑滑的圆东西。他就放进嘴巴去。但这一回却非常之艰难。大约是因为这表受热发了涨,或者是嘴巴洗得变小了……但表也竟塞进嘴巴里去了。他几乎弄断了牙齿。
德国人又用清水给他冲洗了一通。
“好啦。坐着。我给你取衣服去。”
他出去了。彼蒂加坐在肥皂水里面。他忽然觉得,水在减少下去了。
当那德国人回来的时候,彼蒂加只坐在空的浴盆里。
“为什么你把水放掉的?光着身子坐在空盆里,是会生病的呢。”
水怎么会走掉的呢,彼蒂加不知道。他没有放。他全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那就是了,”德国人说。“快穿衣服。就要吃饭了。你来得太迟了。”
他给他一整套衣服,衬裤,一条裤子,一件上衣……还有长靴。都崭新,都干净。
彼蒂加动手穿起来。在他一生中,穿衬裤是第一回。德国人注视着,而且微笑着。彼蒂加也微笑着。
德国人突然严重了。
他诧异地看着彼蒂加的脸,问道:
“你嘴里有着什么?什么在那里发亮?”
彼蒂加吓了一跳,闭上了嘴唇。
“我这昏蛋!痴子!我就是笑不得!”
他转过脸去,耸一耸肩膀,好象是在说:“无聊!这是不值得说的。”
但那德国人不放松。他来挖彼蒂加的嘴。
“张开牙齿!你嘴里是什么呀?你把什么东西藏在那里了?”
彼蒂加张开了嘴唇。
“吐出来!”
彼蒂加叹一口气,用舌尖把表一顶,吐出来了,就在德国人的手上。
但他却发了惊怖的一声喊。
在德国人手里的并不是表,倒是一个白铜塞子,就是用在浴盆里面的。
彼蒂加大大的吃了惊。德国人也很诧异。
他以为彼蒂加是疯子。他疑惑的问道:
“告诉我罢,孩子,为什么你把塞子塞在嘴里的?这怎么行呢?把金属东西塞到嘴里去?”
彼蒂加想不出应该怎么回答他。他撒了一个漫天大谎:
“肚子饿,”他低声说。“我饿得很。”
这时他总在偷看着浴盆。
表在那里呢?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浴盆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块湿的浴布。
表一定就在浴布的下面。如果德国人走出屋子去,他就可以拿了那表来。然而德国人竟一动也不动!他对彼蒂加表着满心的同情:
“我的天老爷!这么着的!这样的白铜东西可是不能吃的呀。马上要吃饭了,汤呀,粥呀,麦屑饭呀。但是白铜东西,呸,见鬼,可是吃不来的!这是硬的!哪,你瞧……”
他把塞子抛在浴盆里。当的一声响。彼蒂加忽然看见德国人向浴布那里弯过腰去了。如果他拿起浴布来,表就躺在那下面……阿呀!!!
他并不多思索,就直挺挺的倒在地板上,叫了起来:
“阿唷!”
德国人奔过来:
“什么事?你怎么了?”
彼蒂加叫个不住,全身痉挛的发着抖:
“阿唷呀!”
德国人慌张了起来。他向各处乱钻,撞倒一把椅子,奔出门外去了。
彼蒂加就走到浴布那里去。一点不错!表就躺在那下面。彼蒂加拿起它,擦干了,狂喜的看着。金好象太阳一般的在发光……他感动地把这太阳塞在崭新的,公家的裤袋里……
当那德国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瓶,跑了进来的时候,他恰恰已经办妥了。
“嗅呀!嗅这儿呀!”他大声说。“这是亚摩尼亚精呀。”
彼蒂加踉跄的走了几步,去嗅那小瓶,打几个喷嚏,复了原。
他很好的著好衣服,穿上长靴。长靴小了一点。但倒还不要紧。他显得十分漂亮了。他系上皮带,弄光了头发。
“可惜,”他想,“这里没有镜子!我真想照一照!”
“那么,吃饭去罢,”德国人说。
他们走到廊下的时候,适值打起钟来,钟声充满了全楼。孩子们叫喊着,顿着脚跑过廊下去。
“吃饭罗!”他们嚷着。“吃饭罗!”
彼蒂加到处被磕碰,挨挤,冲撞。他们几乎把他撞翻了。德国人也不见了。
他很仓皇失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忽然间,他看见了那黑色的孩子就是那在办公室前面画星的。他微笑着,点点头:
“这里来!”他大声说。“同去罢!”
他们一起跑进教养院的食堂里。
里面的长桌子前面,已经坐着一大群孩子们。桌子上面,锡盘里喷着热气。这热气是很使人想吃东西的,彼蒂加竟觉得鼻子痒,膝髁也发了抖。
开始用膳了。
孩子们在吵闹,摇着匙子,彼此抛着面包屑。彼蒂加扑到汤跟前。这是不足怪的:这两天来,除了警察给他的一小片点心之外,他什么也没有落过肚。他很贪,很凶的吃东西。
德国人并没有撒谎。汤之后,粥来了。是加了奶油的荞麦粥。彼蒂加仍旧很快很贪的喝了粥。于是来了麦屑饭。他吃的一点也不剩,还舔一舔盘子。
坐在他近旁的孩子们,都发笑了。笑得特别响的是一个独只眼的孩子,额上绷着一条黑绵纱。他不顾面子的嘲笑道:
“这么一个饭桶!这么一个馋嘴!就是一匹大象,也不吃的这么多呀!”
这使大家更加笑起来。彼蒂加气恼了。他熬着,但是熬不久。他把匙子舔干净,看定了独只眼的无耻的眼睛,掷了出去,那匙子就打在他的前额上。
那孩子吓人的哭起来。出了乱子了。跑来了院长菲陀尔·伊凡诺维支。
那孩子哭着,用拳头擦着前额,这地方肿起着一个大瘤。
“谁打得你这样的?”菲陀尔·伊凡诺维支问。
“这人!”他指着彼蒂加。“是这个流浪儿!用匙子!”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严厉的看定了彼蒂加。
“站起来!我对你说,站起来!”
彼蒂加站起来,阴郁地望着前面。
“您想要怎么样呢?”他的眼光象在说。
“唔,”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唔。那么,到这里来。”
要怎么样呢,彼蒂加不知道。他跟着院长去了。当他们走到食堂门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这新的是没有错处的。”
他知道这声音。这是黑孩子。
他们走到廊下。
“唔,”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听着罢,我对你说的话……我们这里是不能打人的……打人,这可不行……在街上也许会挨打的……在这里却不行……懂了么?现在就罚你站在这地方,到大家吃完了中饭。”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回转身,走掉了。
不久就吃完了中饭。孩子们都从食堂里跑出来。他们跑过彼蒂加的身边。彼蒂加贴在墙上。孩子们不断的走过去。独只眼看见了他的时候,就向他伸一伸舌头。黑孩子走过了:
“你同去洗澡么?”
彼蒂加活泼起来了:
“到那里?”
“到河里……大家都去的。走罢!”
彼蒂加已经打好了主意。
“去的!”
他和黑孩子跑过了廊下。那伙伴在路上叮嘱他道:
“不要和毕塔珂夫去吵架。就是他先来了,也不要去理他。只要去告诉‘级议’,学级会议去。”
“原来你是这样的看法!”彼蒂加想。“我可没有这工夫了。一到河边,我就跑得永不再会了!”
他们走进一间大厅里。壁上挂着许多像,李宁,托罗茨基。地板象水面似的在发光。已经聚着一大群孩子们。兵一般的站成了两列。一个有胡子的人拿了一根小棍子,指挥着。
“立正!向右看齐!”
彼蒂加也排进去,兵似的严正,移动着向右看齐。
这时走来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他来给孩子们点名,叫这个系好皮带,叫那个去洗脸。
他一看见彼蒂加,就扬起眉毛来:
“怎么?这新的也要去么?——不行!今天你不能去!你该休息着!”
他看着独只眼:
“毕塔珂夫也不行。为了他今天的举动,他这回不许去洗澡!”
那孩子哭起来,退出队伍去了。
彼蒂加也退出了队伍,然而没有哭。
他不过悲哀的站着。
排成两列的孩子们,从他面前经过。开着正步:
“左!左!”
他们终于走完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走近彼蒂加去,拍着他的肩头:
“要快快活活的,孩子!你在我们这里就会惯的。那些孩子们都很心满意足。只是打架却不行。哦。到中园里去玩去。去罢!”
彼蒂加到中园去了。
剩下的孩子们,都在那里玩小木头的游戏。彼蒂加也被邀进去,一起玩,但他就微笑着说道:
“我不玩了。这是给小孩子弄的。”
他退到篱垣旁边,坐在一堆小石块上。
他沉思着:
“怎么办呢?”
黄昏开始了。发了雾。太阳落下去了。孩子们还在玩他们的游戏。他们的声音响到他这里来。
“牧师 [在俄国最喜欢“戈洛特基”(Gorodki意云“小市”)的游戏:地面上画一块四角的地方,用五块小木头,长七寸,厚二寸,各各刻着一定的形状,在大约距离四丈的远之处,用长有二尺半的短棍,将它打出小市去,若有飞到“市边”,在这界线上站住的,那就是“牧师”。——译者] !他糟了!”
“胡说!牧师在市里呢!”
平滑的小木头飞过空中,拍的落在地面上。
彼蒂加想着:
“逃走!这是当然的。不过总是把表带在身边却危险。这会闹出讨厌的乱子来。谁知道呢?也许这里是每天要烧掉旧衣服的……还是暂且把表藏起来……”
他的计划立定了。他决计把表埋到土里去。并且就放在那里,一直到他逃走的时光。他也想当夜就逃走。
他伏着,望着周围。孩子们在玩小木头,有一个牧师给打倒了。教员在看书。没有人向他这边看。
他摸出表来。他起了好奇心了:那里面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叮的一声撩开盖。但是还有一个盖。上有两个黑色的字母:S. K. [这就是醉汉绥蒙· 库兑耶尔(Semion Kudeyar)姓名的略字。——译者] 两层的盖底下是玻璃,看见指针在里面。
小小的黑的圈子里,秒针在走动。时针和分针却走得令人不知不觉:如果看定它,它是不动的。但放一会再去看,它却改了位置了。表上是七点钟差一分。
他就在篱垣脚下扒开小石头,掘一个洞,有达到肘弯的深。他合上表,用布片好好的包起来,放在洞底里。
于是他又盖上泥土去,用手按实它,再把小石头放在那上面。为了容易寻着它,又在两石之间插了一枝小木棒。
于是他伸一伸腰,枕着他宝贝上面的石块,做起梦来了。
总是这些事:
“我要买一件上衣。缀着羊皮领子的……一把削笔的小刀。 [这只因为这种刀很快的缘故,并不是想读书。——译者] 或者也要一枝手枪。果子汁的糖球……苹果……”
他完全进了他的梦境,忘掉自己的可怜的景况了。
当大家洗浴回来的时候,就都到食堂里去喝茶。彼蒂加并没有注意独只眼,虽然那人却又来嘲弄他了。黑孩子又激昂了起来:
“还不完么,毕塔珂夫?他给你的还不够受?你还想添?”
从此毕塔珂夫就不来搅扰他了。
喝茶之后,所有的孩子们,大的和小的,都到中园里去玩球。彼蒂加很快活。可惜的是他不懂得这玩艺,只好不去一起玩。但这是非常愉快的游戏。
天全暗了,天空上装满了星星的时候,打起钟来了。教员高声叫喊道:
“睡觉哩,孩子们!”
大家都涌进寝室去。
这是一间广大的,不大明亮的屋子。白墙壁,所有的电灯罩,都是乳白玻璃的。满屋排列着卧床,象在病院里一样。
黑孩子指着自己旁边的一张床:
“这是你的床。你挨着我睡……”
彼蒂加看那床。他几乎骇怕了。
“我真可以睡在那上面么?”
雪白的床单和枕头,一条灰色的盖被,上头有一块干净的毛巾。
“如果我的老朋友在这里看见我,……他们一定要笑的……睡起来怕是很好的罢……”
他于是想:
“无论如何,半夜里我一定得逃走……”
然而他并没有逃走。他绝没有逃走。他一躺下,马上睡得烂熟了,而且一直到早晨没有醒。这是不足为奇的。他正疲乏得要死……
有人拉了他的脚。他醒转来,把脚缩进盖被里去了。但又有人在摇他,拉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睁开了渴睡的眼睛。面前站着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他的脸是庄重的。他的眉毛在阴郁的动。
所有的孩子们还睡着。满屋子响着元气的鼾声……天还没有全亮。
“起来,”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唔……起来。有点事情要找你。”
彼蒂加清醒了:
“什么事呀?”
“警察局里来了一个人,来要你的。”
彼蒂加的头又落在枕头上面了。他几乎要叫出来。
“他来要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唔……起来……穿衣服罢。”
彼蒂加穿起衣服来。他的手发着抖。他的腿发着抖。穿裤子也费力。他失了元气了。
“警察局为什么来要我呢。……糟糕……”
不多久。他穿好了,就跟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去。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年青的警察,没有胡子,挟一个皮包。
他站起来:
“他就是么?”
“是的。”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
“那么,请您允许我带了他去。来,市民。”
他们出去了。往那里去,为了什么,彼蒂加都不知道。那警察走得很快。他总在催促着彼蒂加:
“快些!快些!”
彼蒂加忍不住想问他。然而他没有敢。这警察是很庄重的。终于,他鼓起勇气来,惴惴的问他了:
“对不起,为什么我得到警察局去的?”
“这是你自己明白的。”
冷冰冰地,真象一个官。
他们就到了市场。彼蒂加照例的又想混进人堆里去了。但警察抓住了他的肩头:
“那里去?你往那里去?我们绕着市场走。不要玩花样。”
他们绕着市场走,到了警察局。
警察把他带进局长的屋子里。局长坐在桌旁,吸着烟,把小小的烟圈喷在空气里。他旁边站着一个市民,是一个老头子,带着红鼻子。彼蒂加看着这市民的脸,仿佛有点记得,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了这脸似的。
“这他,是我上礼拜捞了他的果酱罐子的人么?……或者是,弄了那皮带来的?不……也不是。”
彼蒂加注意地考察着红鼻子。忽然间,他清清楚楚地记起来了:
“这是有表的那个……那醉汉。说些‘妈妈子,心肝,我的宝贝’的!”
不错。是这鼻子。这斜视眼。只有胡子却不象那时的动来动去了,可怜相的下垂着。
“凭着名誉和良心对我说:你偷了市民库兑耶尔的表没有?”
彼蒂加好象遭了霹雳。然而他又打好了主意,不给露出破绽来。
“谁呀,库兑耶尔?”
“绥蒙·绥米诺维支·库兑耶尔。这就是。”
彼蒂加注视了这人,摇摇头:
“我没有见过他。”
“不要撒谎,”局长说。“你说谎了。你是见过他的。”
“我对你们赌咒。我没有见过他。”
局长提高了声音,好象他在读一件公文一样:
“市民绥蒙·绥米诺维支·库兑耶尔诉称失去妇女用金表一只,是在第三号室被劫的。对了罢?”
“什么?怎么叫对?”
“就是说我刚才说过的事呀。市民库兑耶尔,您认识这流浪儿么?”
“是的!”
他的声音很微弱。昨天是用深的沙声发吼的,今天却啾啾的象一只小鸟儿了。
“那么,怎么样?”局长又转脸对着彼蒂加,说。“你拿不拿出那表来?”
“什么表?”
“不要玩花样!”局长发威了。“你早已明白了的。还不拿出来么?”
彼蒂加也发威了。
“我拿出什么来呀?我不知道什么表!我也不想知道。我没有表。”
局长微微一笑:
“我们就会明白的!”他用拳头在桌子上一敲。“哈罗,忒凯兼珂同志!”
门一开,彼蒂加的旧相识,那卷头发的警察走进来了。
“什么?”他说。“什么吩咐?”
“把这家伙从头到脚的搜一下。他应该有一只表在身边的。”
“嗳哈!”警察叫了起来。“我认识这小浪子。我昨天送他到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去的……我敢说,他真是规矩得很。要好。但是您既然命令我,我就来搜他。赶快搜。”
警察要动手了。彼蒂加现在是连一点点的忧愁也没有。他其实要发笑。他而且老脸:
“不行的!你们说什么呀?我不给你们搜。你们,没有这权利……”
他紧紧的抓住了袋子。
于是那局长吼起来了:
“哦……?”
市民库兑耶尔也呼号起来了:
“他发急哩!我敢起誓,他发急哩!搜他呀,好人!我的表!我的表!”
局长跳起来,在肘弯的地方,抓住了彼蒂加的臂膊,很紧,使他一动也不能动。
“搜他,忒凯兼珂!”
警察现在来施行身体检查了。他查过袋子,摸过上衣的里面。没有表。
“没有呀,”他说。“我刚刚说过的。他没有这东西的。他是一个要好的小浮浪儿,我可以用我的脑袋来保他的。”
局长完全迷惘了。
“那么,您听我说,也许是您在对我们放烟幕罢,市民库兑耶尔?”
“自然!”彼蒂加叫道。“自然!他就是骗人。他简直并没有表,他一向就没有表的。”
“不不,这并不是骗人。”库兑耶尔快要哭了,“我不撒谎。一只带着银链子的金表。我敢起誓,我是有过的。链子还在我这里。我只剩了这东西了。您看……”
他拿出链子来,不错,这是一条表链子!上面还有种种的挂件。小小的象,狗儿,马掌,和一颗梨子形的绿玉。
然而这真是莫名其妙。
“奇怪得很,”那局长说。“据我看起来,这东西确是您自己落掉的。您拿这链子,想做什么凭据呢?”
“我想做什么凭据么?表是挂在这链子上面的呀。现在谁拿了表呢?就是他!……”
他指着彼蒂加。
彼蒂加笑出来了:
“这样的一个昏蛋!我是坐在上锁加闩的独身房里的呀,我怎么能拿你的表呢?那时我只有一个人……”
“一点不错,”局长说。“这一切事情,我也疑心起来了。市民库兑耶尔,您得小心些,不要为了诬蔑,受到惩罚才好!这是很容易碰上的。关于这一点,您以为怎样?”
市民库兑耶尔哭了起来。热泪从他那斜视眼里滚滚的涌出。
“我知道了。我白到这里来。我的好表是完结了。您现在却还要告发我。我不如走罢。”
他就把帽子合在头上,辞谢了局长,呜咽着,走出屋子去了。
彼蒂加站在那里,庄重,带着恼怒的眼光。他很受了侮辱了。他一句话也不说。
“对不起,”局长说,“这是错误的,是一件常有的诬蔑案子。忒凯兼珂同志,领他回到教养院去罢。我们没有把他留在这里的权利。”
“好的,”那警察说,“这是很容易的。来罢,小浪子。”
他们走出警察局。到得市场,那警察就站住了:
“现在自己走罢。你认得路。你不会走错的。你已经显出你的要好来……我要回家去了……今天是我的女人的生日……”
他回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跑掉了。
彼蒂加站住了一会,于是就向那往教养院的路走。
当他顺大路走着的时候,忽然听得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脸去,却看见那市民库兑耶尔正在跟定他跑来,还打着招呼:“少等一下!”
彼蒂加站住了。他等着。于是就闹了一场大笑话。
库兑耶尔倒在他的脚下,跪着叫道:
“我的好宝宝!我在恳求你!还了表罢,我的孩子们饿着哩,……我的女人在生病……我一生一世不忘记你的好处……我送你三卢布……还我罢,小宝宝。”
彼蒂加大笑了起来,并不答话,又是走。库兑耶尔发疯似的跳起,跟着他跑。他追上他了,抓住了他的肩头:
“还我!给我高兴高兴!还我!”
彼蒂加挣脱他。
“见你的鬼!不要胡闹!表不是你的。你不过看见过!懂么?”
库兑耶尔非常气愤了:
“哦?”他大叫道。“你给我这么一下?我控告你。我给你吃官司。还有法律的……”
“告去就是。请罢,控告我去。可是大家不相信你的。大家会对你说:‘老酒鬼,你撒谎的。’”
彼蒂加又走了,头也不回。这事情他觉得很可笑。他开心而且放肆起来。他的忧愁和苦恼,已经不算什么一回事了。他的脚并不是在走,却在跳。他合着愉快的调子跳:
踏——踏——踏。踏——踏——踏。
“我得逃。一有机会。最好就是今天的夜里。我蹩到中园,掘出表来……再爬过篱垣……这很容易……那么……永不再见了……”
他这样地陷在他的梦境里面了,至于不知道怎么会走到了惠覃斯基街。当他快到教养院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向后面望了一望。这时他看见,那市民库兑耶尔还在跟着他走。待到第二次回顾时,就看不见了。大约库兑耶尔躲在一个街角落里了。
“嗳哈!”彼蒂加想。“你这恶鬼!你在跟踪我。”
第三次他想要回顾的时候,耳朵边就来了一声喊:
“喂!当心!”
一个马头,几乎已经搁在他颈子旁边了。
很大的运气,是他还来得及跳开。要不然,他是会给拉货车的大马的蹄子踏烂的。
许多装着柴木的货车在路上拉过去。车夫用鞭子打着马,喊叫着,咒骂着。车子轰轰的在从彼蒂加身边走过。
“到那里去的呢?”他想。“他们把这许多木头弄到那里去呢?”
他的好奇心非常之大,使他跑到最近的车夫那里,问道:
“阿叔,你们把木头搬到那里去呀?”
“到教养院去。收着不够格的孩子们的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去。”
“原来!”彼蒂加想。满载的车子,使他觉得骄傲了。
他说道:
“那是给我们的。您留心些呀!不要给有一块掉在路上呀!”
车夫笑着,给了马一鞭子。
彼蒂加又往前走。他一到大门,正有几辆空车从中园里回出来。他诧异的想:
“这也是载木头来的么?”
当他走到中园的时候,却圆睁了眼睛。
而且他的腿弯了下去了。
全个中园里都是木材;广大的平地上,从这一角到那一角,全堆满了十五吋厚的白杨、松树、枞树的干子。孩子们大声的叫着哈罗,在迭起木头来。院长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是跑来跑去,搓着手,叫喊着:
“赶快,孩子们!……上紧!”
他也跑向彼蒂加来,敲了他一下肩头,大声说道:
“唔!你看见么?看见这些东西么?这都是为你们的,你们这些小鬼头的!你看见?”
“我看见的,多谢。”
他踉踉跄跄的走向屋子的阶沿去。但是他走得并没有多远。他伏在木头上,哭起来了:
“我的表……”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塞住了他的喉咙。
他就在那里坐着,而且哭着。一条眼泪的奔流,滚滚不停的奔流。
黑孩子跑来了,向他弯下身子去:
“你怎么了?有谁欺侮了你?”
彼蒂加站起来,看定了他的脸喝道:
“滚你的蛋!”
他沿栏干跑上楼梯去,坐在廊下的窗台上。
唉唉,现在他真的是伤心了!他坐在窗台上,从玻璃里望出去。不多久,孩子们已经堆好木头,在廊下跑过去了。
黑孩子一看见彼蒂加,就站下来。他走近他去,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有什么事?你怎么了呢?你不高兴么?我给你一本书看,好么?”
“不!我不要!莫管我!”
“如果看看书,那就会高兴的。我给你一本罢。你读过果戈理 [Nikolai Gogol(1809–1852),俄国有名的作家。——译者] 的《鼻子》没有?”
彼蒂加生起气来:
“我没有读过什么鼻子,也什么鼻子都不要读!走开去!”
这时跑来了别的孩子们,围在彼蒂加坐着的窗台旁边了。他们听着。黑孩子说道:
“你要是这样子……你真是一个疯子……”
“什么?”
彼蒂加跳下窗台来。他觉得正打着了心坎。
“什么?你说什么?我是一个疯子?你才是疯的哩,你这流氓!你知道你自己会遭到什么吗?……你就会掉了你的牙齿的。”
彼蒂加举起了拳头。那黑孩子却笑着:
“不要这么野罢!我不来和你打架!”
“嗳哈!你乏!”
“是的,我乏。乏是我的宗旨。”
彼蒂加已经准备挥拳,但他又即垂下了。他没有敢打。他垂着拳头,踉踉跄跄的走了开去。孩子们都在他后面笑,笑得最响的是独只眼毕塔珂夫。
他很伤心,哭起来了。他钻在楼梯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在那里一直坐到晚。他没有出来吃中饭。
到晚上,他才走到食堂来,他喝了一杯茶,吃半磅面包。于是去睡觉了。
彼蒂加做了一个梦。他坐在市场里的老妈妈菲克拉的摊子上,吃着肉。是猪肉。他大块的塞进嘴里去,吞下去,尽管吃下去,猪油从下巴一直流到小衫的领头。老菲克拉还是不住的给他搬来,说道:
“吃就是,吃呀,傻家伙,尽你的量。”
她还摆出一盘蛋饼来。彼蒂加也吃了一个蛋饼,还喝牛乳。他于是自己想:
“这笔帐怕不小了!”
他正要算帐,但菲克拉却已经说道:
“你吃了三卢布多了……你付这许多……”
彼蒂加站了起来:
“打我罢,菲克拉。我没有钱。一文也没有。”
但菲克拉却道:
“你的表怎么了?拿出表来罢。”
彼蒂加把手伸进袋子去,拉出一个钞票包儿来。是现货的契尔伏内支。 [Chervonez是俄币名,每一个值十卢布,现在约合中国二十元。——译者] 可有一百块,他把四块给了菲克拉。
“在这里……拿去……”
老菲克拉在他面前低下头去几乎要到地。她谢他的阔绰。这一瞬间,又来了他一帮里的伙伴们:刺蝟密蒂加,牧师瓦西加,水手……大家都对他低头,他就给每人一个契尔伏内支。于是他跳到桌子上,叫喊道:
“唱呀!孩子们,唱呀!你们这些小子们!高高兴兴的……”
忽然出现了卷头发的警察。他摇着皮夹,叫喊着:
“走!滚!”
彼蒂加害怕起来,跑掉了。
他跑到街上,还只是跑。但长靴妨碍他。这很重……他在街角上一绊,落到阴沟里去了。他落下去——也就醒转来。
全身都是汗。盖被落在地板上面了。枕头离开头,远远的躺着。好热!挡不住!
从窗外照进月光来,靠近是黑孩子在打鼾。彼蒂加的头上就叫着通风机:嘶嘶嘶——嘶嘶嘶。
彼蒂加拾起了盖被,舒舒服服的盖好了。然而他睡不着。他非常之伤心。
他想着各式各样的事,首先是自由。他一想到他自由的生活,就连心也发抖来了。那通风机,却不住的在叫着:嘶嘶嘶——嘶嘶嘶。
它追赶着各人的睡眠。
火车在外面远远的一声叫。彼蒂加抬起身。
“唉唉,”他想。“车站上现在该是多么有趣呢!墨斯科来的火车,此刻快要到了。我们这一伙一定也聚集了好许多。小子们就来掏空那些有钱的旅客的袋子……真开心……我却呆子似的躺在干干净净的床儿上……”
他用肘弯支起身子来,看一遍睡着的人,苦笑道:
“这些人们,怎么竟会单在这里打熬下去的?……但他们打熬下去了。他们不想逃走……只是玩玩球儿,就够得意了。”
他还是躺着。一身汗。睡不着。而那通风机在叫着:嘶嘶嘶——嘶嘶嘶。
忽然间,什么地方有钟声。
是望火台上在打钟了:
蓬!
蒲——嗡!
蒲——乌——嗡!
“三点钟!”他数着。忽然记得起表来,因为忍耐不住,他发抖了。
“不行。我熬不下去了。去试一试罢……我也许弄出表来……”
他悄悄的穿好衣服,想了一想,把盖被耸起,令人以为里面睡着一个人似的。而且把枕头也摆成相称的形式……
他用脚趾走到窗面前。拉起窗闩,开了窗。
新鲜的空气向他扑过来。彼蒂加深深的呼吸着,从窗口向外望。
跳下去是危险的。这屋子在三层楼上。铺石在下面发着亮。
然而靠墙装着一枝水霤管。窗户下面,有很狭的一条凸边。水霤管离窗户并不远。
彼蒂加鼓起勇气来,爬到凸边上,竭力的张开了两腿,拚命的一扑,就抓住了水霤管。于是溜下去,这是极容易的玩艺。运动几下,他就滑到坚实的地面上了。
他走开去。终于到了埋着那表的位置,这位置,他是记的很明白的。然而中园的一面就是篱垣,约有十丈见方的地方,都满堆着木材……要拿出表来,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哪,”他想,“不算什么。”
他在两手上吐了唾沫,捧起第一枝树干来。它是湿的,很重。
彼蒂加把树干抛在旁边,来捧第二枝……于是第三枝……到了二十枝,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然而他不放手。他尽向木头堆里挖下去,毫不打算,象土拨鼠一般的瞎做……他狂暴地从堆里一枝一枝的拉出干子来。
后来他抓了一枝很重的木头,这就是躺在表上面的。乏力的手,忽然松开了,吓人的一声响,那木头就掉了下去。别的木头也都倒下来了。
忽然起了嗥叫。现出一只狗来。
彼蒂加吓得连走也不会走了。
那狗嗥着,哼着,露着牙齿,眼睛闪闪的好象狼眼睛。
彼蒂加坐在木头中间,抖着,拚命的想:这畜生叫什么名字呢?他终于记起来了:
“区匿希!”他大声说。“区匿希!回去!”
那狗立刻静下来。它摇摇尾巴,眼睛也不再发什么光,也就跑掉了。
彼蒂加竭尽力量,奔向屋子去。他攀上水霤管,扑到了窗门,他几乎要从凸边上跌下来了。但是还算好的。他走进了寝室。
他找着自己的卧床,坐下去,动手脱衣服。飞快地,飞快地。他抖得很厉害,他的牙齿格格的响。
长靴从手里滑落了。黑孩子就给这响声惊醒。他注视着彼蒂加,打着呵欠,问道:
“你到那里去的?”
彼蒂加吃吃的答道:
“上茅厕去的。”
“却要穿起长靴来?”
他不等回答,就又睡着了。
彼蒂加脱好衣服,钻进盖被里,也立刻睡着了。
但在睡眠中,他全身还是在发抖。
一件难以相信的事情:彼蒂加生病了。
奇怪?他什么都经历过了的!向来就连一声咳嗽也没有。他虽然瘦,却没有过胸脯痛。
去年还在十月里,已经落霜的时候,他曾在河里洗了浴,毫无毛病。他吃过种种脏东西,接连饿到几礼拜。也毫无毛病。而现在,现在他却生病了。
彼蒂加生了很重的肺炎,躺在教养院的病房里。
卫生课鲁陀尔夫·凯尔烈支在看护他。
彼蒂加病了三礼拜。他失了知觉,在生死关头躺了整整三礼拜。
然而他没有死。他的生下来,并不是为了来死的。他活出了。他又有了知觉。
在阴郁的,昏暗的一天里,他清醒了。外面在下雨。房里有石炭酸气。一切静悄悄。
彼蒂加翻一个身,回忆了起来:
钟打了蓬——蓬——蓬……区匿希嗥叫了。
于是也记得了许多别的事,而且明白他大约病得颇久了。
这时进来了鲁陀尔夫·凯尔烈支。他一看见彼蒂加又有精神又有命,高兴得拍起手来:
“到底!到底你又有了性命了,你这可怜的家伙!我全诚的祝贺你!好极!”
彼蒂加躺着,一笑也不笑。他不开口。
“静着罢,”鲁陀尔夫·凯尔烈支说。“你还不该说话。你要静养,吃……肉汤……”他跑掉了。
他又立刻回转来。但不止他自己。那黑孩子用洋铁盘托着一盘汤。他满脸堆着笑。
“这真厉害!贺贺你!”
他递过肉汤来。
彼蒂加就喝起来。很小心。很慢。黑孩子坐在他旁边。他弯向他,在耳朵边低声说道:
“我要和你讲几句话。要紧的。”
彼蒂加抬起头:
“什么呢?”
但鲁陀尔夫·凯尔烈支来拦住了:
“没有什么。病人应该安静。说话是不好的。出去罢。让他静静的喝汤。”
黑孩子站了起来。
“也没有什么事。你保养着。等你一有了力气,再谈罢……我还要来看你的。看见!”
他走了。
彼蒂加躺着,并且想:
“他和我说什么呢?什么要紧事?!奇怪!”
但别的思想已经在他的头里涌起来了。许多要紧的思想。
彼蒂加在想,他应该做什么,先来什么……逃走,或者……?
不,彼蒂加不是一个开了手,却又放手的角儿。他已经计画好,要拿回那表来,那就停留着。他得等候,有什么损呢?他就咬紧牙关,长久的等在教养院里,到木材用尽。
总之,他等着了。这之间,他的病也好起来了。
木材是一大堆,这简直不但是用一两月,倒是用一冬天,也许是两冬天的。然而他的决心很坚固。他等着……他熬着。
他天天的好起来。他已经可以在病房里走动了。他从这一角逛到那一角。那自然是很无聊的。
他时常跑到窗口去,望望大街。外面连雨了好多天了。已经是八月。
有一天,黑孩子又来了。他带着一本书,和彼蒂加招呼过,就坐在床上。
“无聊罢?我给你拿了一本书来。很有趣的。看看……”
彼蒂加摇手:
“我早就知道的,那是怎样的书……政治的……启蒙的……我用不着你们的政治书……”
“然而不是的。这全不是政治的书。政治的书你要到冬天开始授课的时候才读呢。这不过是一本有趣的闲书,如果你看完了,我再拿一本别的来。”
他把书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又坐了一会,就走了。彼蒂加躺着,睡去了。到晚上,他才给送晚膳来的鲁陀尔夫·凯尔烈支叫醒。
彼蒂加吃过后,又躺下了。然而他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眼睛避开电灯,看着盖被。他耐不下去了。电灯使他焦躁了起来。
他去看地板。这也并不见什么有趣。
他忽然看见了椅子上的书,高兴了:
“瞧一下罢。横竖无聊得很。”
那是一本磨破了的,看烂了的旧书,运气的是有图画。他首先就看图画。开初是看得随随便便的,但逐渐的给它迷住了。
在一幅图画上,看见一个犯人。
一条绳子缚着他的手和脚。旁边是一个守看人,带着一把剑。
“这强盗是怎么捉住的呢,”他想。
他翻着页子,看起来了……永是看下去。然而他不大懂。因为他不是从头看起的。他就又从头来看过。他立刻不能放手了,至于看了一整夜。
这是一本有趣的书!叫作《约斐寻父记》。 [“Japhet auf der Suche nach seinem Vater”大约是真有这样的一部书的,但译者不知何人所作。——译者] 讲的是人怎样的将一个小家伙从药店门口赶出。他就叫约斐。待到他长大了,就到远地方去寻父。他怎么的寻来寻去,做了种种冒险的事情。他怎样的终于寻着了父亲。那父亲却已是一个大财主。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高兴极了。于是送了约斐一件燕尾服……
彼蒂加一看完,还可惜这书只有这一点点。
黑孩子再来的时候,第一句问话就是:
“你带着书来了?”
那黑孩子笑了起来:
“嗳哈!这中了你的意了?现在我没有带书来。以后我给你拿一本来罢。我是为了别的事来的,要紧事情。我早想对你说的了,总是等着,等到你全好。现在是已经可以说话了。”
“好,说罢!”彼蒂加说,一面想道:“这倒是很愿意知道的!”
“你坐!”彼蒂加坐在床上。
黑孩子也坐下来。他看着彼蒂加的眼睛,说道:
“你还记得,那一回,在夜里,你生起病来的前一夜里……?你在夜里到那里去了?”
彼蒂加吃了一惊。窘得闭了眼。脸也红起来。
“我已经记不起了……恐怕我什么地方也没有去。为什么你问起这来的?”
“因为这呀。我要统统告诉你。你知道毕塔珂夫的罢?”
彼蒂加记得了:
“那个独只眼?”
“对……你和他打过架的……总之,这毕塔珂夫是已经不在教养院里了。懂么?”
彼蒂加没有懂。
“那就怎样?这算什么?他出去了,我可很高兴。那么谁也不受他的麻烦了……”
“是的。但这事情,是你的错处。他的进了感化院,进了少年监狱,是你有错处的。”
“为什么呀?”
“为了木头,他就到这地步了。”
彼蒂加飞红了脸,至于热起来。
“什么木头?”他问,但不敢去看这伙伴的眼睛。
“这你自己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毕塔珂夫是早在偷那木头的了。他把这去卖给市外的乌克兰那的女人。人捉着了他。第一回是只吃了一顿谴责完事。他起誓,决不再干了。然而又来了这样的一个故事。那一夜里,把三方丈的木头弄得乱七八糟。我是知道谁做的,但毕塔珂夫却受了嫌疑……所以现在他关在感化院,牢监里了……虽然并不是他,错的倒是你……”
他不说了,只凝视着彼蒂加。彼蒂加也没有否认的勇气。他等着,等那伙伴说下去。于是那伙伴道:
“你应该承招,说你偷了木头,不是毕塔珂夫……”
“什么?偷了?我没有偷!滚出去……”
“是的,是的。那时你在中园低声说话,又为什么呢?”
彼蒂加找不着回答。关于表,他是不能说出来的!
“我不过单把木头捣乱了一通。使劲的……”
伙伴微笑着:
“这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就更运气了。然而你应该告诉院长去。”
“胡说!我可没有这么昏呢。我得去告发我自己?这么昏我还不……”
那伙伴主张道:
“自己去告发,那自然是傻的,但如果为了你的错处,一个伙伴要完结了……你可以卖掉一个伙伴么?”
“不!”彼蒂加叫道。“不!我不是一个出卖伙伴的人。我们这帮里都知道。为了一个伙伴,我总是走上前的!”
“那么,总之,就到菲陀尔·伊凡诺维支那里去,直爽的说一说:这事情是如此如此的。我捣乱了一通木头。对于你,这并不要紧。至多是得到一番谴责。但毕塔珂夫可是得救了。关在牢监里,他就完……总之,你这么办罢。”
彼蒂加点点头。
“可以。好的。其实,这在我都是一样的。即使我下了牢监……我也不怕。”
彼蒂加头眩了。当伙伴回去了之后,他还躺着,并且想:
“但如果为了一件这样的事,就真要下牢监呢?那就完结。那就我再不看见那表了……”
这使他很兴奋。他在犹豫。他该去见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还是不去呢?
左思右想了许多工夫,他决定了:
“去罢。不该使这家伙永不翻身。虽然他也很讨厌。他究竟是我的伙伴……”
第二天早晨,他慢慢的穿好衣服,等着鲁陀尔夫·凯尔烈支。他一到,彼蒂加说道:
“请您允许我,我要去见院长。我要和他说话。”
“为什么?你对他有什么话说呢?有谁欺侮了你?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也许我给你吃得太少了?”
“不是的。你填得我象一只肥鹅。我还该谢谢你的。并没有人欺侮我。我要和院长去说话是为了一件要紧的事情。”
“可以可以。如果你要去,去就是。但不要太久。你还得保养呢。”
彼蒂加叹息了。
“我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不知道。也许永不回来了。您保重罢。”
他又叹息了一回,于是去找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去了。
他走到了他的小屋子。然而他不在。他在经理课,为了什么经济上的事情。
屋子里有一个人。拿一个大皮夹。穿着美国式的长靴。这人也在等候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他坐着,咬着自己的指甲。
彼蒂加站在门口,在等候。
那拿大皮夹的人把指甲咬个不住。
“这是什么昏蛋呀?”彼蒂加自己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的?也许是共同组合派他来收食品的钱的罢?或者也许是一个技师?……”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总算回来了。
彼蒂加迎上去。
“日安,菲陀尔·伊凡诺维支!”
“阿呀!”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叫了起来。“全好了?唔……好极好极。”
但他立刻转向那拿着大皮夹的人去:
“日安。有什么见教呢?”
那人缓缓的说道:
“日安。我是从少年感化院来的。为了乔治·毕塔珂夫。这事情是……昨天夜里,毕塔珂夫从感化院逃走了。”
彼蒂加的心翻起筋斗来。一阵思想的旋风,在他的头里掠过。两个人的谈话,他几乎听不进去了。他发热似的想着:
“我应该告诉他,还是不呢?”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已经在和咬断指甲握手,并且说道:
“纸请到办公室里去拿罢。唔……再见再见……”
于是向着彼蒂加:
“哪?你怎么了?你什么事?”
彼蒂加红了起来。
“我来找你,”他吞吞吐吐的说。……“您可有给我看看的书没有?”
“唔?……书?……有的有的。我有你看的各色各样的书……”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开开了一个书橱。
“你找罢。要的就尽拿去。”
彼蒂加从书橱里选出一大堆书来。小的和大的,插图的和没有的。他把这些书拿到病房去,看了一礼拜。这给他抵制了无聊。
总之,他没有发表自己的错处。这已经全没有什么意思了。
黑孩子问他道:
“怎样?你见过菲陀尔·伊凡诺维支了?”
他回答道“是”,满脸通红。
“这很好。你是一个脚色。瞧罢,你就要全好了。”
他友爱地拍拍他的肩头。
差耻征服了彼蒂加。他转脸对了窗口。
他终于出了病房。授课也就开始了,他经过简单的考试之后,编在B级里。全是小孩子。
这自然是没面子,不舒服的。
当那黑孩子和别人学着分数以及这一类东西的时候,他只好和小孩子混在一起拼字母:
“赛沙和玛沙散步去了,而且玛沙和赛沙散步去了。”
这是很没面子的。
有一回,彼蒂加去找黑孩子,他叫米罗诺夫,问他道:
“我不能也到你们这级里去么?”
“不成。这是不行的,朋友。你程度太差了。但如果你有很大的志向,那就会赶上我们所有的学科。那你就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就是差这一点呀。你们的学科,许多是我要学的。但是办不到。我不想了!”
他于是又和小娃娃们混在一起拼字母:
“赛沙和玛沙散步去了,而且玛沙和赛沙散步去了。”
有一天,可是出了一点很讨厌的事情。
有家属的孩子们,礼拜六晚是一个好日子。在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里,礼拜六晚是归休日,也是来访日。许多妈妈和爸爸们,带着纸袋子和包裹,都跑来了。纸袋子里是各种吃的东西,大概是:饼干,白面包,苹果等等。
来看彼蒂加的自然没有人。来看米罗诺夫的是一个姑母从诺伏契尔凯斯克跑来了两趟。她每一趟总给他一个卢布。彼蒂加却全没有什么堂表兄弟,没有姑母。
但有一天,当值的学生进来了,叫他的名字。
“有人来看你!”
彼蒂加笑起来:
“不要开玩笑罢!不要当我傻子罢!”
“真的!”那值日生说。他是第一级的茀伦开尔。“我不骗人。有人来找你了。你自己去看去。”
彼蒂加跳起来,跑了出去。
“胡说白道!谁会来看我呢?”
他跑到客厅。里面是一大群人,爸爸们,妈妈们和他们的孩子们。说着。笑着。
彼蒂加停在门口,往客厅里望进去,找寻着。他伸长了颈子。
这时候,市民库兑耶尔颠头簸脑的,踉踉跄跄的向他走来了。
彼蒂加脸色发青了,逃出了门口。然而库兑耶尔已经走近他。远远地就发着烧酒气。
“日安,小宝宝!日安,我的心肝!我来了……我来了……我要来看你……”
他想去拥抱他。这时又踉跄了……受不住的烧酒气……别人都皱着眉,避了开去。
彼蒂加低声问道:
“您有什么事?”
“我来看你的,”库兑耶尔回答说。他的声音又是深的沙声了。“我来看你的。我给你带了东西来了。乳酪糖球……”
库兑耶尔摸着袋子,拉出一个龌龊的纸包来。里面是几个乳酪糖球。都稀烂,肮脏了。
他就递给彼蒂加:
“在这里,拿呀!”
彼蒂加不肯收:
“我不要!请您走罢!”
他的手推了一下库兑耶尔的前胸。那人就不要面子了:
“什么?叫我走?你把表还我不?……你这贼胚的你!”
他又突然大叫起来:
“太太们!好人们!帮帮忙呀!这流氓抢了我的表!偷了表去了!太太们!”
他把糖球向彼蒂加的脸上掷过来,正中了眼睛。
彼蒂加按着眼,跑出客厅去,正撞着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
“什么呀?出了什么事?”
这时客厅里的人们也很受了扰动,从各方面围住了库兑耶尔。
库兑耶尔在撒野,用肚子拱开着人们,放声大叫道:
“太太们!人抢了我了!人扒了我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菲陀尔·伊凡诺维支问道。“这人在说谁呀?”
“在说我,”彼蒂加说,顺下了眼睛。“他是来看我的。是我的伯父。从疯人院里出来的。请您不要再放他进来了罢!”
市民库兑耶尔被赶走了。他叫喊,咒骂,向四面乱打。但大家终于把他拖出去了……
从此彼蒂加很消沉。他又想起了表。自从忙于校课以来,他是几乎已经忘却了的。但现在可又记得起来了。
他时常到中园里去看木头。木头还有一大堆,这一大堆,使他不能走到埋表的地点去。
他悲伤。他叹息。但他自解道:
“木头还不算最坏哩。木头还是小事情。人也可以在这地方造起一座五层楼来的。”
这想头,使他暂时轻松了一下。
这之间,一天一天的冷起来。已经是秋天了。
有一天,下雪了。很大的雪,一直积到膝弯。中园全被雪盖满了。不带雪铲,就走不过。
吃饭的时候,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走进食堂来,并且说:
“冬天了,孩子们!”
大家都拍起手来,叫道:
“冬天哩!冬天哩!”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在食堂里走了几转,于是站下来:
“唔。冬天是到了,木头堆在中园里,空地里。但是你们可也知道呢?木头在空地里,是要糟的。如果我们能够把它搬进棚屋子里去,那就好。你们以为怎么呀?我们不要组织一个劳动日么?”
“是的,是的!很好!呼尔啦!”大家都拍起手来。
彼蒂加叫得最多,也拍得最多。
他是火和焰。
刚刚吃完饭,他就叫道:
“动手罢!做工去!”
他从桌子旁跳开来。
“做工呵!”孩子们都叫喊着。
大家赶忙的准备好,跑到中园里。跨过了洁白的雪,走向木材去。
他们动手来拉木材了。每三个人拉一棵,累得吁吁的喘气。在这里,彼蒂加也比大家更使劲。他跑来跑去,指挥着:
“排成一串!一个挨一个!那就做得快了。”
孩子们排了一长串,从堆着木头的地方直到棚屋子,于是工作顺当了。树干子从这一只手到那一只手的传递了过去。一,二。一,二。响动得好象一部机器。
彼蒂加只是兴奋了起来:
“做呀!上紧!”
大家都诧异了:
“他怎么了?多么拚命呀!”
工作轻便地做下去了。棚屋子里的木堆,一分钟一分钟的增大起来。
不多工夫,在棚屋子里的人,就大声通知那一头的人道:
“完了!放不下了!”
彼蒂加惊怪道:
“怎么完了呢?”
他跑到棚屋子那里去……一点不错……满满的堆到门口了……连一颗树干子也再也放不下了……
他一声不响的站着,中园里还满堆着木材。大约还剩两方丈的样子。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出现了:
“随它去罢。唔……可以了……这木头我们够烧一冬天了……多谢得很,孩子们!”
他拍着彼蒂加的肩头:
“我谢谢你的出力!”
彼蒂加绝望的转过了脸去……伤心!
晚上开起“级议”,学级会议来,是全体学生们的集会。议事项目中,有着经济事务负责者的选举。米罗诺夫发言了,推举了彼蒂加。
“就为了这缘故,”他说。“他是一个积极的脚色,也是一个能干的劳动者。他怎样老练地指导了搬柴,是今天你们亲自看见的。总而言之,劳动日的很顺当,就因为他把你们组织得很好的缘故。”
彼蒂加被选上了。
于是他就这样的成了经济事务负责者。
开初,他自己觉得很好笑。
他商人似的带着钥匙。上衣袋里一本杂记簿。一枝系着绳子的铅笔。一件白围身……
他这样的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做什么事。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那回答,他立刻听到了。他有很多的工作,使他几乎忙不过来。一下子这件事,一下子那件事。一下子那边去,一下子这边去。在一个“不够格的”教养院里,工作真也多得很。
日子飞跑过去了。
总有孩子们从背后叫着他:
“彼蒂加·华来德!中饭的面条!”
“彼蒂加·华来德!肥皂!”
“彼蒂加·华来德!小衫裤!”
“彼蒂加·华来德!白面包!”
“我们要柴,彼蒂加同志!”
他收进东西来,付出去,分开来。他不停的用铅笔写在蓝的杂记簿子上。
一个精明干练的孩子!想不到的!
他很不节省木头。他最高兴付出柴木去。
一捆?可以的!许要两捆罢?可以可以!
克拉拉·札德庚教养院里,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到处都热,竟好象蒸汽浴场似的。
小娃儿们在授课时,是一心一意的拼字母:
“赛沙和玛沙散步去了,而且玛沙和赛沙散步去了。赛沙和玛沙。玛沙和赛沙。”
但彼蒂加却咬着那用短了的可怜的铅笔头,在看他的杂记本,流着汗:
“四分之三磅和四分之一,再是半磅和八分之五磅……一共呢?”
他现在非算不可了。这和“赛沙和玛沙”是不同的。这是分数!分数是在G级里教的。米罗诺夫就在那级里。彼蒂加拉住了米罗诺夫,对他说道:
“你听着!我要到你们那一级里去。别的并没有什么。我负责赶上你们的一切学科就是了。但是你得帮助我。”
“好的。我很愿意帮助你。”
他和米罗诺夫一同用起功来,而且进步得很快,到新年,已经赶上“G”级了。
他升了级,现在是和米罗诺夫在一起了。
这回可是出了新的讨厌的事情。
是三月里,在巴黎公社的日子。
冬天的红日,清朗的在发光,雪在脚底下索索地响。
这一天,克拉拉·札德庚的“不够格的”孩子们,都排队进向市公园里的革命牺牲者的坟头去。
满是快活的声音。大家笑着。大家唱着:
“弟兄们呀,向光明去,向自由去……”
彼蒂加和别人一同唱着,笑着。
他们快要走到市公园的时候,对面来了一个喝醉的人。他走得踉踉跄跄,两手在空中乱扑,用沙声怪叫道:
“弟兄们,向自……”
孩子们不笑了。他们抛过雪团去。彼蒂加认识他。是市民库兑耶尔!
他吃了一惊,躲在一个伙伴的背后。他弯下了身子,用手套遮起脸来。
孩子们把这醉汉推来推去,而且用雪打在他脸上。库兑耶尔呻吟,挣扎,旋转着红鼻子。
彼蒂加忽然对这醉汉起了同情了。怎么会起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从队伍里跳出来,叫道:
“喂!住手罢!”
孩子们不笑了,离开了那人。
但库兑耶尔却认识彼蒂加的,怒吼道:
“你这流氓!你偷了我的表!”
彼蒂加前进了,垂着头。大家都奇怪他不再一同唱。
但是,羞耻正在苦恼他。他羞耻自己偷了醉汉的表。
他自己诧异: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会羞耻的?……他自己也不明白。
然而时光是不停留的。雪化去了。中园里的木堆也和雪一同化去了。
有一天,他去看木材的时候,知道不过还剩一方丈零二尺。
他吃了一惊。
“阿,就要完了。也就是就可以掘出来了!”
就在这一天,他在廊下遇见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说道:
“就要到春天了,菲陀尔·伊凡诺维支。暖起来了。教室的火炉可以停止了罢?”
“唔……是的……恐怕这也真的是多余了的。”
彼蒂加俭省起木材来。他很吝啬。只还肯把木材付给厨房和浴室。
每一棵,每一片,他都计算。
学校里都觉得希奇了。
米罗诺夫得了诺伏契尔凯斯克的姑母送给他的三卢布。这是凯尔周 [Karlwoche,耶苏复活节前的一礼拜。——译者] 。他对彼蒂加说:
“派仑礼拜日 [Palmsonntag,耶稣复活节前的礼拜日。——译者] ,我们出去罢?慢慢的闲逛它一回,好么?”
到礼拜天,他们从菲陀尔·伊凡诺维支那里得到允许,出去了。往复活节市集去。
天气很暖和。雪化了。人们在年市里都很高兴,欢笑,吵闹,挨挤。奏着音乐。
到处都卖着甜食:小饼,蛋片,土耳其蜜……
米罗诺夫样样都买一点,并且分给彼蒂加。
他们这样的在稀湿的街上逛来逛去,一直到晚上。灯光多起来了。音乐更加响起来,那环游机 [Karussell是一种旋转装置,备有小型的木马、马车、汽车、船等,可以给游客坐上去,旋转起来,以供娱乐。——译者] 也开始旋转了。
米罗诺夫说:
“我们坐坐环游机罢?”
“这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倒不如买甜豌豆。”
“那也要买。”米罗诺夫回答道。
“好罢。但不要坐船!我们骑马!”
当环游机停了下来的时候,人们就拥过去争坐位。只有小船里还有四个坐位是空的。两个女孩子坐上去了。别的两个却空着。
“上去!刚好!”米罗诺夫说。“都一样的!”
彼蒂加只得依从。他上去了。
音乐奏了起来,船也幌荡起来了。愈转愈快。愈转愈凶。路灯,看客的白脸孔,都在打旋子……很有趣!
他们除下帽子来,挥着。对面的女孩子在叫着。
一个较大,红头发,总在
眼睛。别一个是小一点的,金黄头发,缒住了大的一个,在叫:
“阿唷!阿呀!”
他们看得开心,就来作弄她们了:
“没用的小囡!”米罗诺夫叫道。
“没胆的兔子!”彼蒂加叫道。
女孩子们也回骂道:
“自己才是没胆的兔子哩!”
他们还笑起来,装着鬼脸。
环游机停住了,女孩子们跳下小船去。他们也跳了下去。米罗诺夫对彼蒂加说:
“我们和她们开玩笑去。”
“怎样开呢?”
但米罗诺夫已经追上了女孩子,仿佛一个到了年纪的人似的说道:
“请问,可以认识认识小姐们么?”
那大的,总在
着眼睛的那一个,说:
“请。我们很喜欢。”
彼蒂加不说话。金头发也不说话。
他们一同往前走。两个一排。米罗诺夫和红头发;彼蒂加和金头发。米罗诺夫买了葵花子来,分给女孩子。他把话讲个不停,还说些笑话。彼蒂加却不知道他应该和金头发说些什么话。她是安静,正经,象一只鸟儿似的吐出葵花子的空壳来。
他终于问道:
“您为什么这么板板的?您在想什么?”
“想各式各样的事情。”她微笑着。“您在想什么?”
彼蒂加回答说,他也在想各式各样的事情。于是问她叫什么名字。
“那泰沙。”
“我叫彼得……”
这样子,就渐渐的谈起话来了。
而且那泰沙也笑起来。而且她现在葵花子也磕得更有精神了。
彼蒂加问道:
“那泰沙,您会溜冰么?”
“溜冰?夏天?哈哈哈!这一冬我是常常溜冰的……这很有趣。我们的家的对面就是市立溜冰场呀。”
“那么,您住在那里呢?”
“那边……”
她立刻非常之窘:
“那边……离这里并不远。”
她问道:
“您呢?”
“我?”
这回是轮到他窘了:
“我……在一个少年教养院……”
“那里的呢?”
“在那不够高的 [“不够格”这句话的含胡音。——译者] ……”
“不够高的?这是怎样的?”
“这是有点特别的。尤其是收着平常孩子的……”
“收着孤儿?”
“对啦。收着孤儿。”
“您是——?”
“是的。我父母都没有了。连姑母也没有……您呢?”
“我?我有一个父亲……那就是……唔……”
那泰沙满脸通红了。
“这是怎么的呢?”彼蒂加想。
他诧异起来。
他们再往前走。
他们这样地逛了一整夜。吃完了足两磅葵花子。
到了已经黎明,灯光都灭,月亮升在空中的时候。
女孩子们担心了起来:
“我们该回家去……”
他们作了别,走散了。
在回教养院去的途中,米罗诺夫和彼蒂加尽是谈着女孩子:
“温和的娃儿呵……”
他们敲了许多工夫门。墙壁后面的什么地方嗥着区匿希,响着它的铁链。好容易,细眼睛门房的伊凡总算出来了,开了门。他打着呵欠,骂着。
当他们走过中园时,米罗诺夫注意道:
“瞧罢!木头都完了……好极!现在又可以玩球了。”
彼蒂加望了一望。真的!木头搬空了!从中园的这一角到那一角,都空了。
“不错!”他说。“现在又可以玩球了!”
他一整夜没有睡觉。他在左思右想。清晨一早,他就穿好衣服,跑到中园去。
天还冷,有雾。发着新鲜的泥土气。墙壁外面,喜鹊在白杨树上吵嚷。
他打着寒噤,他悄悄的走近篱垣去,望一望楼窗。玻璃显出淡红色,微微的发闪,好象小河里的水。窗门后面是一点响动也没有。
他沿着篱垣,找寻那木棒。木棒已经没有了。到处散着木片和树皮。
木棒不见了。但表的位置,他是很容易找出来的。
他站在篱垣旁边,推测道:
“这里是教员坐着看书的。那里是孩子们在玩的。这里是我……”
他向周围一看,蹲了下去,用一枝木棒掘起泥土来。他掘成一个深到肘弯的洞,就伸进手去。不错:他的指头触着了一个滑滑的小包。
他连忙把它掏出,捏在手里,站了起来。用木片填好了洞,跑进屋子里去了。
他坐在回廊里的一个窗台上。定了神,打开那布片。
经过了很久的时光,金子却依然没有锈。恰如那时一样,太阳一般地在他的手里发光。然而他觉得这表变小了。变轻了……很轻……奇怪。
他在思索,惊奇。
他把表放在耳朵边。没有声响。他开开了表盖。不走了。
指针停在八点二十分前的地方。
这更奇怪了。
“这怎么能呢?”他想。“经过这么多的时光。过了一整年了,这表却还走不到一个钟头么?”
太阳忽然射进玻璃来。他吃了一惊,把表塞在袋子里。
它却一下子变得重了。它坠下袋子去,还贴着他的腿。
彼蒂加走过回廊去。和他迎面来了鲁陀尔夫·凯尔烈支。他微笑着。太阳照在他的白的罩衫上。他手里拿着一个火钳。
“嗳!”他说。“晨安!同去罢,生火炉去!你可以么?”
“不成!我得到经济处去——称面包。”
他走进了经济处。
彼蒂加然而没有逃。不逃了……去年的夏天,他也曾梦想过。但现在……现在是完全两样了。
在他头里的,现在已经是别样的东西。这至多不过使他觉得奇特:逃走么?为什么呀?那里去呢?
然而表是在的。他到底真的得到该死的宝贝了。
这总得定一个结局。
他天天把表装在装子里,不住的在思索:怎么办呢?
他想索性抛掉它。但这太糟塌了。还给库兑耶尔罢?但他住在那里呢?再也看不见他了。好象消在土里了。
各种的思想在苦恼他,而袋子里是装着这讨厌的家伙。
在盛夏中,屋顶要油漆一下。
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叫了彼蒂加去,说道:
“请你上李宁大街去,到市立颜料店里买了绿的颜料来。”
他交给他钱,彼蒂加出去了。
他走过市场旁边。想到了先前的时候。想到了各种的事迹:扒来的重要物件,蛋饼,青鱼。
他忽然听到一声哨子,人们在奔跑。
他们跑向市场的中间,一面猛烈的叫道:
“捉贼!抓住他!”
彼蒂加也夹着跑过去。在追谁呢,他现在能够看见了。是一个万分龌龊的少年。当这少年拚命飞跑,突然转弯的时候,彼蒂加看到了蒙着的一只眼。
“毕塔珂夫!”毕塔珂夫跑得更快了。
他是一个出色的飞脚。所有的人们立刻落在后面了,只有彼蒂加还是跟住他。
彼蒂加叫道:
“毕——塔——珂夫!”终于追着了。
他抓住了他的肩头:
“站住!对我,你不跑罢!”
毕塔珂夫回转来,一拳头打在他的胸膛上。
“昏蛋!”彼蒂加叫道。“昏蛋!不要打!”
毕塔珂夫跳后一步,注视着彼蒂加。他全身在发抖。
彼蒂加说道:
“哪?你不认识我?”
“不,”毕塔珂夫喘着气。
“在教养院里。你不记得?”
“哦!现在我知道了。是那饭桶!”
他又走了。他为了疲乏,颤抖着。
彼蒂加坚韧的跟着他。
“你还记得木头的事情么?”
“木头?……哦哦,我知道……怎么样呢?”
他又走了。总是绕弯,走着很狭的小街……他想跑到市外去。
彼蒂加不倦的跟着他。
“毕塔珂夫!”
“什么事?”
“毕塔珂夫,停下来!不要这么跑。”
毕塔珂夫站住了。他屏住了呼吸。
“呸……鬼!什么事?”
“你记得木头么?”
“记得的。怎么样呢?”
“你在怪我不好么?”
“为什么呀?”
“原谅我罢。这全是我的罪过。我都装在你身上了……”
于是他讲述了木头的事情。毕塔珂夫大笑起来了。他笑得至于绷带从眼睛上滑下来。
“昏蛋!”他说。“孱头!什么叫作你的罪过?我确是的……那一回,我在夜里是弄了十七棵木头给市外的娘儿们的……”
“你撒谎!”彼蒂加喝道。“你骗人!你真的干了的?”
“自然。十七棵树干子!你在怎么想呀?你以为我是无缘无故,进了感化院的罢?为什么呢?不过看起来好象是这样……”
彼蒂加惊奇得几乎莫名其妙了。
“你全不怨恨这事罢?你愿意回到教养院去么?”
毕塔珂夫微笑了一下。他于是郑重其事的说道:
“不行的,我的乖乖。我坐过监牢了。有谁坐过一回监,就永远不能进小孩子们的教养院去的。你懂了没有?”
他敲几下彼蒂加的前额,又踉踉跄跄的走了。
他突然回转身。脸色发了青,凶猛地向彼蒂加奔过来。他的眼睛在发闪。
彼蒂加平静的站着。他的想头是洁白的。
“什么事呀?”他问。
“那个东西!”毕塔珂夫说着,向他逼近了。“拿出表来!”他在他的胸膛上给了很重的一下。
“什么?!”彼蒂加几乎要倒下去。他踉跄了。他的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打起旋子来,篱垣呀,路灯呀,房屋和毕塔珂夫呀。他的舌头也不灵了。
“哪?”毕塔珂夫重复说。“不懂么?拿出表来!”
“什么表?”彼蒂加吃着嘴。“表?”
“你明白的!”毕塔珂夫更加逼近了他,很快的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哼,我的乖乖,我都知道。库兑耶尔都对我讲过了……我们在监牢里,同住了半年。是的,是的。他至今还坐在那里,因为闹酒。我都知道。拿出表来!懂么?”
他立刻用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前胸,另一只手捏他的咽喉,低声说道:
“听不听?拿出表来!不要玩花样……要不然……拿出来!……”
他紧紧的捏住了彼蒂加的咽喉,污秽的拳头搁在鼻子上。
彼蒂加捏住着袋子。他摸着。他想拿出表来了。他很着急。竟不能立刻取出那表来。
忽然一阵叫喊,吹哨,呼唤,脚步声。街角上来了一个警察,跟着市场女人和一大群的人。
“嗳哈!”他们叫道。“他在这里!抓住他!”
大家都奔向毕塔珂夫来。抓住了他的领头。他被捕了。
“他在这里!这贼!”
彼蒂加走掉了。
于是走向市立颜料店去。他又得经过那市场。他又穿过那些卖着蛋饼和青鱼,发着面粉和蔬菜气味的成排的摊子。他悲哀地走过去。袋子里的表,逼得他很凶。
“我的天!我把这东西怎么办呢?为什么我该把这晦气东西装在袋子里,带来带去的呢?”
周围是喧嚣和嘈杂。太阳照在市场的热闹光景上。人们涌向摊子去。鸟儿在笼子里酿成怕人的喧嚣。叫化子嚷着歌曲。一切都很快活!
然而彼蒂加不快活。太阳和唱歌的叫化子,都不能使他高兴了起来。他悲哀地走过市场去。
他忽然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她站在两个摊子的中间,有一点东西拿在她手里。
她在请求一个高身材的,带着眼镜的人。
那泰沙!这那泰沙,是在派仑礼拜日和他一同逛过的!这金黄头发的娃儿,正在请求那人买她的什么。
那人唠叨着,走掉了。
“那泰沙,日安!”彼蒂加叫道。“你在这里卖什么呀?”
她抬起眼睛来,吃了一吓,把东西藏在袋里了。
“为什么这样的?你为什么发急?你怕么?恐怕你卖的是什么偷来的东西罢?”
“不的。这不是偷来的。”
“那么,为什么藏起来呢?给我看!”
“不的。这和你不相干。”
“拿出来。我要看看呢。”
“不!”
“嗳哈!那就是偷来的了!你在浴场里偷了一个刷子,或是什么地方的一打别针了!不是么?”
那泰沙不答话。
“或者是你那死了的祖母扒来的袜子……是不是?或者是你的老爸爸抢来的罢?唔?”
那泰沙脸红了。她快要哭出来,说道:
“这全不是偷来的。他寄给我一封信,叫我卖掉的。我就得来卖。看就是了。我没有偷。”
她向他伸出手来。一条银链子!链子上挂着挂件。小小的象和狗儿,在瑟瑟索索的作响。中间拖着一个梨子形的绿玉。
彼蒂加觉得,在他脚下的地面好象摇动了起来。他快要跌倒了。他跑了许多工夫,原已疲倦了的。毕塔珂夫又在胸膛上给了他沉重的一击。而现在链子又在这里了,一个人怎么能受得这许多呢!他拿过链子来,定睛的看着。五分或是六分钟。
于是他去掏袋子,拉出那表来。用了忙乱的手指,把表挂在链子上,递给那泰沙。
“喂!拿罢!”
那泰沙吃惊得叫起来,连忙接了表。彼蒂加就回转身,跑过了喧嚷的市场。过了桥。过了广场。到了街上。
他跑着,头也不回。
到市立颜料店了。买了绿颜料。
这是我从去年秋天起,陆续译出,用了“邓当世”的笔名,向《译文》投稿的。
第一回有这样的几句《后记》:
“高尔基这人和作品,在中国已为大家所知道,不必多说了。
“这《俄罗斯的童话》,共有十六篇,每篇独立;虽说‘童话’,其实是从各方面描写俄罗斯国民性的种种相,并非写给孩子们看的。发表年代未详,恐怕还是十月革命前之作;今从日本高桥晚成译本重译,原在改造社版《高尔基全集》第十四本中。”
第二回,对于第三篇,又有这样的《后记》两段:
“《俄罗斯的童话》里面,这回的是最长的一篇,主人公们之中,这位诗人也是较好的一个,因为他终于不肯靠装活死人吃饭,仍到葬仪馆为真死人出力去了,虽然大半也许为了他的孩子们竟和帮闲‘批评家’一样,个个是红头毛。我看作者对于他,是有点宽恕的,——而他真也值得宽恕。
“现在的有些学者说:文言白话是有历史的。这并不错,我们能在书本子上看到;但方言土语也有历史——只不过没有人写下来。帝王卿相有家谱,的确证明着他有祖宗;然而穷人以至奴隶没有家谱,却不能成为他并无祖宗的证据。笔只拿在或一类人的手里,写出来的东西总不免于蹊跷,先前的文人哲士,在记载上就高雅得古怪。高尔基出身下等,弄到会看书,会写字,会作文,而且作得好,遇见的上等人又不少,又并不站在上等人的高台上看,于是许多西洋镜就被拆穿了。如果上等诗人自己写起来,是决不会这模样的。我们看看这,算是一种参考罢。”
从此到第九篇,一直没有写《后记》。
然而第九篇以后,也一直不见登出来了。记得有时也写有《后记》,但并未留稿,自己也不再记得说了些什么。写信去问译文社,那回答总是含含胡胡,莫名其妙。不过我的译稿却有底子,所以本文是完全的。
我很不满于自己这回的重译,只因别无译本,所以姑且在空地里称雄。倘有人从原文译起来,一定会好得远远,那时我就欣然消灭。
这并非客气话,是真心希望着的。
一九三五年八月八日之夜,鲁迅。
一
一个青年,明知道这是坏事情,却对自己说——
“我聪明。会变博学家的罢。这样的事,在我们,容易得很。”
他于是动手来读大部的书籍,他实在也不蠢,悟出了所谓知识,就是从许多书本子里,轻便地引出证据来。
他读透了许多艰深的哲学书,至于成为近视眼,并且得意地摆着被眼镜压红了的鼻子,对大家宣言道——
“哼!就是想骗我,也骗不成了!据我看来,所谓人生,不过是自然为我而设的罗网!”
“那么,恋爱呢?”生命之灵问。
“阿,多谢!但是,幸而我不是诗人!不会为了一切干酪,钻进那逃不掉的义务的铁栅里去的!”
然而,他到底也不是有什么特别才干的人,就只好决计去做哲学教授。
他去拜访了学部大臣,说——
“大人,我能够讲述人生其实是没有意思的,而且对于自然的暗示,也没有服从的必要。”
大臣想了一想,看这话可对。
于是问道——
“那么,对于上司的命令,可有服从的必要呢?”
“不消说,当然应该服从的!”哲学家恭恭敬敬的低了给书本磨灭了的头,说。“这就叫作‘人类之欲求’……”
“唔,就是了,那么,上讲台去罢,月薪是十六卢布。但是,如果我命令用自然法来做教授资料的时候,听见么——可也得抛掉自由思想,遵照的呵!这是决不假借的!”
“我们,生当现在的时势,为国家全体的利益起见,或者不但应该将自然的法则也看作实在的东西,而还得认为有用的东西也说不定的——部份的地!”
“哼,什么!谁知道呢!”哲学家在心里叫。
但嘴里却没有吐出一点声音来。
他这样的得了位置。每星期一点钟,站在讲台上,向许多青年讲述。
“诸君!人是从外面,从内部,都受着束缚的。自然,是人类的仇敌,女人,是自然的盲目的器械。从这些事实看起来,我们的生活,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他有了思索的习惯,而且时常讲得出神,真也象很漂亮,很诚恳。年青的学生们很高兴,给他喝采。他恭敬的点着秃头。他那小小的红鼻子,感激得发亮。就这样地,什么都非常合适。
吃食店里的饭菜,于他是有害的——象一切厌世家一样,他苦于消化不良。于是娶了妻,二十九年都在家庭里用膳。在用功的余闲中,在自己的不知不觉中,生下了四个儿女,但后来,他死掉了。
带着年青的丈夫的三位女儿,和爱慕全世界一切女性的诗人的他的儿子,都恭敬地,并且悲哀地,跟在他灵柩后面走。学生们唱着“永远的纪念”。很响亮,很快活,然而很不行。坟地上是故人的同事的教授们,举行了出色的演说,说故人的纯正哲学是有系统的。诸事都堂皇,盛大,一时几乎成了动人的局面。
“老头子到底也死掉了。”大家从坟地上走散的时候,一个学生对朋友说。
“他是厌世家呀。”那一个回答道。
“喂,真的吗?”第三个问。
“厌世家,老顽固呵。”
“哦!那秃头么,我倒没有觉得!”
第四个学生是穷人,着急的问道——
“开吊的时候,会来请我们吗?”
来的,他们被请去了。
这故教授,生前做过许多出色的书,热烈地,美丽地,证明了人生的无价值。销路很旺,人们看得很满意。无论如何——人是总爱美的物事的!
遗族很好,过得平稳——就是厌世主义,也有帮助平稳的力量的。
开吊非常热闹。那穷学生,见所未见似的大嚼了一通。
回家之后,和善的微笑着,想道——
“唔!厌世主义也是有用的东西……”
二
还有一桩这样的故事。
有一个人,自以为是诗人,在做诗,但不知怎的,首首是恶作。因为做不好,他总是在生气。
有一回,他在市上走着的时候,看见路上躺着一枝鞭——大约是马车夫掉下的罢。
诗人可是得到“烟士披里纯”了,赶紧来做诗——
路边的尘埃里,黑的鞭子一样,
蛇的尸身被压碎而卧着。
在其上,蝇的嗡嗡凄厉的叫着,
在其周围,甲虫和蚂蚁成群着。
从撕开的鳞间,
看见白的细的肋骨圈子。
蛇哟!你使我记得了,
死了的我的恋爱……
这时候,鞭子用它那尖头站起来了,左右摇动着,说道——
“喂,为什么说谎的,你不是现有老婆吗,该懂得道理罢,你在说谎呀!喂,你不是一向没有失恋吗,你倒是喜欢老婆,怕老婆的……”
诗人生气了。
“你那里懂得这些!”
“况且诗也不象样……”
“你们不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出来吗!你除了呼呼的叫之外,什么本领也没有,而且连这也不是你自己的力量呀。”
“但是,总之,为什么说谎的!并没有失过恋罢?”
“并不是说过去,是说将来……”
“哼,那你可要挨老婆的打了!你带我到你的老婆那里去……”
“什么,还是自己等着罢!”
“随便你!”鞭子叫着,发条似的卷成一团,躺在路上了。并且想着人们的事情。诗人也走到酒店里,要一瓶啤酒,也开始了默想——但是关于自己的事情。“鞭子什么,废物罢了,不过诗做得不好,却是真的!奇怪!有些人总是做坏诗,但偶然做出好诗来的人却也有——这世间,恐怕什么都是不规则的罢!无聊的世间……”
他端坐着,喝起来,于是对于世间的认识,渐渐的深刻,终于达到坚固的决心了——应该将世事直白地说出来,就是:这世间的东西,毫无用处。活在这世间,倒是人类的耻辱!他将这样的事情,沉思了一点多钟,这才写了下来的,是下面那样的诗——
我们的悲痛的许多希望的斑斓的鞭子,
把我们赶进“死蛇”的盘结里,
我们在深霭中彷徨。
阿哟,打杀这自己的希望哟!
希望骗我们往远的那边,
我们被在耻辱的荆棘路上拖拉,
一路凄怆伤了我的心,
到底怕要死的一个不剩……。
就用这样的调子,写好了二十八行。
“这妙极了!”诗人叫道,自己觉得非常满意,回到家里去了。
回家之后,就拿这诗读给他女人听,不料她也很中意。
“只是,”她说。“开首的四行,总好象并不这样……”
“那里,行的很!就是普式庚,开篇也满是谎话的。而且那韵脚又多么那个?好象派腻唏达 [Panikhida是追荐死者的祈祷会,这时用甜的食品供神,所以在这里,就成了诗有甘美的调子的意思。——译者] 罢!”
于是他和自己的男孩子们玩耍去了。把孩子抱在膝上,逗着,一面用次中音(tenor)唱起歌来:
飞进了,跳进了。
别人的桥上!
哼。老子要发财,
造起自己的桥来,
谁也不准走!
他们非常高兴的过了一晚。第二天,诗人就将诗稿送给编辑先生了。编辑先生说了些意思很深的话,编辑先生们原是深于思想的。所以,杂志之类的东西,也使人看不下去。
“哼,”编辑先生擦着自己的鼻子,说。“当然,这不坏,要而言之,是很适合时代的心情的。适合得很!唔,是的,你现在也许发见了自己了。那么,你还是这样的做下去罢……一行十六戈贝克 [一百戈贝克为一卢布,一戈贝克那时约值中国钱一分。——译者] ……四卢布四十八戈贝克……阿唷,恭喜恭喜。”
后来,他的诗出版了,诗人象自己的命名日一样的喜欢,他女人是热烈的和他接吻,并且献媚似的说道——
“我,我的可爱的诗人!阿阿,阿阿……”
他们就这样地高高兴兴的过活。
然而,有一个青年——很良善,热烈地找寻人生的意义的青年,却读了这诗,自杀了。
他相信,做这诗的人,当否定人生以前,是也如他的找寻一样,苦恼得很长久,一面在人生里面,找寻过那意义来的。他没有知道这阴郁的思想,是每一行卖了十六戈贝克。他太老实了。
但是,我极希望读者不要这样想,以为我要讲的是虽是鞭子那样的东西,有时也可以给人们用得有益的。
三
埃夫斯契古纳·沙伐庚是久在幽静的谦虚和小心的羡慕里,生活下来的,但忽然之间,竟意外的出了名了。那颠末,是这样的。
有一天,他在阔绰的宴会之后,用完了自己的最后的六格林那 [一格林那现在约值中国钱二角。——译者] 。次早醒来,还觉着不舒服的夙醉。乏透了的他,便去做习惯了的自己的工作去了,那就是用诗给“匿名殡仪馆”拟广告。
对着书桌,淋淋漓漓的流着汗,怀着自信,他做好了——
您颈子和前额都被殴打着,
到底是躺在暗黑的棺中……
您,是好人,是坏人,
总之是拉到坟地去……
您,讲真话,或讲假话,
也都一样,您是要死的!
这样的写了一阿耳申 [一阿耳申约中国二尺强。——译者] 半。
他将作品拿到“殡仪馆”去了,但那边却不收。
“对不起,这简直不能付印。许多故人,会在棺材里抱憾到发抖也说不定的。而且也不必用死来训诫活人们,因为时候一到,他们自然就死掉了……”
沙伐庚迷惑了。
“呸!什么话!给死人们担心,竖石碑,办超度,但活着的我——倒说是饿死也不要紧吗……”
抱着消沉的心情,他在街上走,突然看到的,是一块招牌。白底上写着黑字——
“送终。”
“还有殡仪馆在这里,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埃夫斯契古纳高兴得很。
然而这不是殡仪馆,却是给青年自修用的无党派杂志的编辑所。
编辑兼发行人是有名的油坊和肥皂厂主戈复卢辛的儿子,名叫摩开,虽说消化不良,却是一个很活动的青年,他对沙伐庚,给了殷勤的款待。
摩开一看他的诗,立刻称赞道——
“您的‘烟士披离纯’,就正是谁也没有发表过的新诗法的言语。我也决计来搜索这样的诗句罢,象亚尔戈舰远征队的赫罗斯忒拉特似的!”
他说了谎,自然是受着喜欢旅行的评论家拉赛克·希复罗忒加的影响的。他希复罗忒加这人,也就时常撒谎,因此得了伟大的名气。
摩开用搜寻的眼光,看定着埃夫斯契古纳,于是反复地说道——
“诗材,是和我们刚刚适合的。不过要请您明白,白印诗歌,我们可办不到。”
“所以,我想要一点稿费。”他实招了。
“给,给你么?诗的稿费么?你在开玩笑罢!”摩开笑道。“先生,我们是三天以前才挂招牌的,可是寄来的诗,截到现在已经有七十九萨仁 [一萨仁约中国七尺。——译者] 了!而且全部都是署名的!”
但埃夫斯契古纳不肯退让,终于议定了每行五个戈贝克。
“然而,这是因为您的诗做得好呀!”摩开说明道。“您还是挑一个雅号罢,要不然,沙伐庚可不大有意思。譬如罢,澌灭而绝息根 [Smelti就是“死”的意思。——译者] 之类,怎样呢?不很幽默吗!”
“都可以的。我只要有稿费,就好,因为正要吃东西……”埃夫斯契古纳回答说。
他是一个质朴的青年。
不多久,诗在杂志创刊号的第一页上登出来了。
“永劫的真理之声”是这诗的题目。
从这一天起,他的名声就大起来,人们读了他的诗,高兴着——
“这好孩子讲着真话。不错,我们活着。而且不知怎的,总是这么那么的在使劲,但竟没有觉到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意义也没有的。真了不得,澌灭而绝息根!”于是有夜会,婚礼,葬礼,还有做法事的时候,人们就来邀请他了。他的诗,也在一切新的杂志上登出来,贵到每行五十戈贝克,在文学上的夜会里,凸着胸脯的太太们,也恍惚的微笑着,吟起“澌灭而绝息根”的诗来了。
日日夜夜,生活呵叱着我们,
各到各处,死亡威吓着我们。
无论用怎样的看法,
我们总不过是腐败的牺牲!
“好极了!”“难得难得!”大家嚷着说。
“这样看来,也许我真是诗人罢?”埃夫斯契古纳想道。于是就慢慢的自负起来,用了黑的斑纹的短袜和领结,裤子也要有白横纹的黑地的了。还将那眼睛向各处瞟,用着矜持的调子来说话——
“唉唉,这又是,多么平常的,生活法呢!”就是这样的调子。
看了一遍镇灵礼拜式用的经典,谈吐之间,便用些忧郁的字眼,如“复次”,“洎夫彼时”,“枉然”之类了。
他的周围,聚集着各方面的批评家,化用着埃夫斯契古纳赚来的稿费,在向他鼓动——
“埃夫斯契古纳,前进呀,我们来帮忙!”
的确,当《埃夫斯契古纳·澌灭而绝息根的诗,幻影和希望的旧账》这一本小本子出版的时候,批评家们真的特别恳切地将作者心里的深邃的寂灭心情称赞了一番。埃夫斯契古纳欢欣鼓舞,决计要结婚了。他便去访一个旧识的摩登女郎银荷特拉·沙伐略锡基娜,说道——
“阿阿,多么难看,多么惹厌哟。而且是多么不成样子的人呵!”
她早就暗暗的等候着这句话,于是挨近他的胸膛,溶化在幸福里,温柔的低语道——
“我,就是和你携着手,死了也情愿哟!”
“命该灭亡的你哟!”埃夫斯契古纳感叹了。
为情热受了伤,几乎要死的银荷特拉,便回答道——
“总归乌有的人呵!”
但立刻又完全复了原,约定道——
“我们俩是一定要过新式的生活的呀!”
澌灭而绝息根早已经历过许多事,而且是熟悉了的。
“我,”他说,“是不消说,无论什么因袭,全然超越了的。但是,如果你希望,那么,在坟地的教堂里去结婚也可以的!”
“问我可希望?是的,赞成!并且婚礼一完,就教傧相们马上自杀罢!”
“要大家这样,一定是办不到的,但古庚却可以,他已经想自杀了七回了。”
“还有,牧师还是老的好,对不对,象是就要死了一样的人……”
他们俩就这样地耽着他们一派的潇洒和空想。一直坐到月亮从埋葬着失了光辉的数千亿太阳,冰结的流星们跳着死的跳舞的天界的冰冷的坟洞中——在死绝了的世界的无边的这空旷的坟地上,凄凉地照着吞尽一切要活而且能活的东西的地面,露出昏暗的脸来。呜呼,惟有好象朽木之光的这伤心的死了的月色,是使敏感的人的心,常常想到存在的意义,就是败坏的。
澌灭而绝息根活泼了,已经到得做诗也并不怎么特别的为难的地步,而且用了阴郁的声音,在未来的骸骨的那爱人的耳边低唱起来。
听哟,死用公平的手,
打鼓似的敲着棺盖。
从尽敲的无聊的工作日的寻常的混杂中,
我明明听到死的呼声。
生命以虚伪的宣言,和死争斗,
招人们到它的诡计里。
但是我和你哟——
不来增添生命的奴隶和俘囚的数目!
我们是不给甘言所买收的。
我们两个知道——
所谓生命,只是病的短促的一刹那,
那意义,是在棺盖的下面。
“唉唉,象是死了似的心情呀!”银荷特拉出神了。“真象坟墓一样呀。”她是很清楚的懂得一切这样的玩笑的。
有了这事之后四十天,他们便在多活契加的尼古拉这地方——被满是自足的坟墓填实的坟地所围绕的旧的教堂里,行了结婚式。体裁上,请了两个掘坟洞的工人来做证婚人,出名的愿意自杀的人们是傧相。从新娘的朋友里面,还挑了三个歇斯迭里病的女人。其中的一个,已曾吞过醋精,别的两个是决心要学的人物。而且有一个还立誓在婚礼后第九天,就要和这世间告别了。
当大家走到后门的阶沿的时候,一个遍身生疮的青年,也是曾用自己的身子研究过六〇六的效验的傧相,拉开马车门,凄凉地说道——
“请,这是柩车!”
身穿缀着许多黑飘带的白衣,罩上黑的长面纱的新娘,快活得好象要死了。但澌灭而绝息根却用他湿漉漉的眼睛,遍看群众,一面问那傧相道——
“新闻记者到了罢!”
“还有照相队——”
“嘶,静静的,银荷契加……”
新闻记者们因为要对诗人致敬,穿着擎火把人的服装,照相队是扮作刽子手模样。至于一般的人们——在这样的人们,只要看得有趣,什么都是一样的——他们大声称赞道——
“好呀,好呀!”
连永远饿着肚子的乡下人,也附和着他们,叫道——
“入神得很!”
“是的,”新郎澌灭而绝息根在坟地对面的饭店里,坐在晚餐的桌边,一面说。“我们是把我们的青春和美丽葬送了!只有这,是对于生命的胜利!”
“这都是我的理想,是你抄了去的罢?”银荷特拉温和地问。
“说是你的?真的吗?”
“自然是的。”
“哼……谁的都一样——”
我和你,是一心同体的!
两人从此永久合一了。
这,是死的贤明的命令,
彼此都是死的奴隶,
死的跟丁。
“但是,总之,我的个性,是决不给你压倒的!”她用妖媚的语调,制着机先,说。“还有那跟丁,我以为‘跟’字和‘丁’字,吟起来是应该拉得长长的!但这跟丁,对于我,总似乎还不很切贴!”
澌灭而绝息根还想征服她,再咏了她一首。
命里该死的我的妻哟!
我们的“自我”,是什么呢?
有也好,无也好——
不是全都一样吗?
动的也好,静的也好——
你的必死是不变的!
“不,这样的诗,还是写给别人去罢。”她稳重的说。
许多时光,迭连着这样的冲突之后,澌灭而绝息根的家里,不料生了孩子——女孩子了,但银荷特拉立刻吩咐道——
“去定做一个棺材样的摇篮来罢!”
“这不是太过了吗?银荷契加。”
“不,不的,定去!如果你不愿意受批评家和大家的什么骑墙呀,靠不住呀的攻击,主义是一定得严守的!”
她是一个极其家庭式的主妇。亲手腌王瓜,还细心搜集起对于男人的诗的一切批评来。将攻击的批评撕掉,只将称赞的弄成一本,用了作者赞美家的款子,出版了。
因为东西吃得好,她成了肥胖的女人了,那眼睛,总是做梦似的蒙胧着,惹起男人们命中注定的情热的欲望来。她招了那雄壮的,红头发的熟客的批评家,和自己并肩坐下,于是将蒙胧的瞳神直射着他的胸膛。故意用鼻声读她丈夫的诗,然后好象要他佩服似的,问道——
“深刻罢?强烈罢?”
那人在开初还不过发吼似的点头,到后来,对于那以莫名其妙的深刻,突入了我们可怜人所谓“死”的那暗黑的“秘密”的深渊中的澌灭而绝息根,竟每月做起火焰一般的评论来了,他并且以玲珑如玉的纯真之爱,爱上了死。他那琥珀似的灵魂,则并未为“存在之无目的”这一种恐怖的认识所消沉,却将那恐怖化了愉快的号召和平静的欢喜,那就是来扑灭我们盲目的灵魂所称为“人生”的不绝的凡庸。
得了红头毛人物——他在思想上,是神秘主义者,是审美家;在职业上,是理发匠。那姓,是卜罗哈尔调克。——的恳切的帮助,银荷特拉还给埃夫斯契古纳开了公开的诗歌朗诵会。他在高台上出现,左右支开了两只脚,用羊一般的白眼,看定了人们,微微的摇动着生着许多棕皮色杂物的有棱角的头,冷冷的读起来——
为人的我们,就如在向着死后的
暗黑世界去旅行的车站……
你们的行李愈是少,那么,
为了你们,是轻松,便当的!
不要思想,平凡地生活罢!
如果谦虚,那就纯朴了。
从摇篮到坟地的路径,是短的!
为着人生,死在尽开车人的职务!
“好哇好哇,”完全满足了的民众叫了起来。“多谢!”
而且大家彼此说——
“做得真好,这家伙,虽然是那么一个瘟生!”
知道澌灭而绝息根曾经给“匿名葬仪馆”做过诗的人们也有在那里,当然,至今也还以为他那些诗是全为了“该馆”的广告而作的,但因为对于一切的事情,全都随随便便,所以只将“人要吃”这一件事紧藏在心头不再开口了。
“但是,也许我实在是天才罢,”澌灭而绝息根听到民众的称赞后的叫声,这样想。“所谓‘天才’,到底是什么,不是谁也不明白么,有些人们,却以为天才是欠缺智力的人……但是,如果是这样……”
他会见相识的人,并不问他健康,却问“什么时候死掉”了。这一件事,也从大家得了更大的赏识。
太太又将客厅布置成坟墓模样。安乐椅是摆着做出坟地的丘陵样的淡绿色的,周围的墙壁上,挂起临写辉耶的画的框子来,都是辉耶的画,另外还有,也挂威尔支的!
她自负着,说——
“我们这里,就是走进孩子房去,也会感到死的气息的,孩子们睡在棺材里,保姆是尼姑的样子——对啦,穿着白线绣出骷髅呀,骨头呀的黑色长背心,真是妙的很呵!埃夫斯契古纳,请女客们去看看孩子房呀!男客们呢,就请到卧室去……”
她温和的笑着,给大家去看卧室的铺陈。石棺式的卧床上,挂着缀有许多银白流苏的黑色的棺材罩。还用槲树雕出的骷髅,将它勒住。装饰呢——是微细的许多白骨,象坟地上的蛆虫一样,在闹着玩。
“埃夫斯契古纳是,”她说明道,“给自己的理想吸了进去,还盖着尸衾睡觉的哩!”有人给吓坏了——
“盖尸衾睡觉?”
她忧愁地微笑了一下。
但是,埃夫斯契古纳的心里,还是质直的青年,有时也不知不觉的这样想——
“如果我实在是天才,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批评呢,说着什么澌灭而绝息根的影响呀,诗风呀,但是,这我……我可不相信这些!”
有一回,卜罗哈尔调克运动着筋肉。跑来了,凝视了他之后,低声问道——
“做了么?你多做一些罢,外面的事情,自有尊夫人和我会料理的……你这里的太太真是好女人,我佩服……”
就是澌灭而绝息根自己,也早已觉到这事的了,只因为没有工夫和喜欢平静的心,所以对于这事,什么法也不想。
但卜罗哈尔调克,有一次,舒服地一屁股坐在安乐椅子上,恳恳的说道——
“兄弟,我起了多少茧,怎样的茧你该知道罢,就是拿破仑身上,也没有过这样的茧呀……”
“真可怜……”银荷特拉漏出叹息来,但澌灭而绝息根却在喝着咖啡,一面想。
“女子与小人,到底无大器,这句话说得真不错!”
自然,他也如世间一般的男人一样,对于自己的女人,是缺少正当的判断的。她极热心地鼓舞着他的元气——
“斯契古纳息珂 [就是埃夫斯契古纳的亲爱的称呼。——译者] ,”她亲爱地说。“你昨天一定也是什么都没有写罢?你是总是看不起才能的!去做诗去,那么我就送咖啡给你……”
他走出去,坐在桌前了。而不料做成了崭新的诗——
我写了多少
平常事和昏话呵,银荷特拉哟。
为了衣裳,为了外套。
为了帽子,镶条,衫脚边!
这使他吃了一吓,心里想到的,是“孩子们”。
孩子有三个。他们必得穿黑的天鹅绒。每天上午十点钟,就有华丽的柩车在大门的阶沿下等候。
他们坐着,到坟地上去散步,这些事情,全都是要钱的。
澌灭而绝息根消沉着,一行一行的写下去了——
死将油腻的尸臭,
漂满了全世界。
生却遭了老鹰的毒喙,
象在那骨立的脚下挣扎的“母羊一样”。
“但是,斯契古纳息珂,”银荷特拉亲爱地说。“那是,也不一定的!怎么说呢?玛沙, [就是卜罗哈尔调克的小名。——译者] 怎么说才好呢?”
“埃夫斯契古纳,这些事,你是不知道的,”卜罗哈尔调克低声开导着,说。“你不是‘死亡赞美歌’的作家吗?所以,还是做那赞美歌罢……”
“然而,在我的残生中,这是新阶段哩!”澌灭而绝息根反驳道。
“阿呀,究竟是怎样的残生呢?”那太太劝谕道。“还得到耶尔达那些地方去,你倒开起玩笑来了!”
一方面,卜罗哈尔调克又用了沉痛的调子,告诫道——
“你约定过什么的呀?对吗,留心点罢,‘母羊一样’这句,令人不觉想起穆阳一这一个大臣的名字 [“母羊一样”的原语是“凯克·渥夫札”,所以那人名原是“凯可夫札夫”。——译者] 来。这是说不定会被看作关于政治的警句的!因为人民是愚蠢,政治是平庸的呀!”
“唔,懂了,不做了。”埃夫斯契古纳说。“不做了!横竖都是胡说八道!”
“你应该时时留心的,是你的诗近来不但只使你太太一个人怀疑了哩!”卜罗哈尔调克给了他警告。
有一天,澌灭而绝息根一面望着他那五岁的女儿丽莎在院子里玩耍,一面写道——
幼小的女儿在院子里走,
雪白的手胡乱的拗花……
小女儿哟,不要拗花了罢,
看哪,花就象你一样,真好!
幼小的女儿,不说话的可怜的孩子哟!
死悄悄的跟在你后面,
你一弯腰,扬起大镰刀的死
就露了牙齿笑嘻嘻的在等候……
小女儿哟!死和你可以说是姊妹——
恰如乱拗那清净的花一样,
死用了锐利的,永远锐利的大镰刀,
将你似的孩子们砍掉……
“但是,埃夫斯契古纳,这是感情的呀。”银荷特拉生气了,大声说。
“算了罢!你究竟将什么地方当作目的,在往前走呢?你拿你自己的天才在做什么了呀?”
“我已经不愿意了。”澌灭而绝息根阴郁地说。
“不愿意什么?”
“就是那个,死,死呀——够了!那些话,我就讨厌!”
“莫怪我说,你是胡涂虫!”
“什么都好。天才是什么,谁也没有明白。我是做不来了,……什么寂灭呀,什么呀,统统收场了。我是人……”
“阿呀,原来,是吗?”银荷特拉大声讥刺道。
“你不过是一个平常的人吗?”
“对啦,所以喜欢一切活着的东西……”
“但是,现代的批评界却已经看破,凡是诗人,是一定应该清算了生命和一般凡俗的呵!”
“批评界?”澌灭而绝息根大喝道。“闭你的嘴,这不要脸的东西!那所谓现代的批评这家伙,和你在衣厨后面亲嘴,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是,却因为给你的诗感动了的缘故呀!”
“还有,家里的孩子们都是红头毛,这也是给诗感动了的缘故吗?”
“无聊的人!那是,也许,纯精神底影响的结果也说不定的。”
于是忽然倒在安乐椅子里,说道——
“阿阿,我,已经不能和你在一处了!”
埃夫斯契古纳高兴了,但同时也吃惊。
“不能了吗?”他怀着希望和恐怖问着。
“那么,孩子们呢?”
“对分开来呀!”
“对分三个吗?”
然而,她总抱定着自己的主张。到后来,卜罗哈尔调克跑来了。猜出了怎样的事情,他伤心了。还对埃夫斯契古纳说道——
“我一向以为你是大人物的。但是,你竟不过是一个渺小的汉子!”
于是他就去准备银荷特拉的帽子。他阴郁地正在准备的时候,她却向男人说起真话来——
“你已经出了气了,真可怜,你这里,什么才能之类,已经一点也没有了,懂得没有,一点也没有了哩!”
她被真的愤懑和唾液,塞住了喉咙,于是结束道——
“你这里,是简直什么也没有的。如果没有我和卜罗哈尔调克,你就只好做一世广告诗的。瘟生!废料!抢了我的青春和美丽的强盗!”
她在兴奋的一霎时中,是总归能够雄辩的。她就这样的离了家。并且立刻得到卜罗哈尔调克的指导和实际的参与,挂起“巴黎细珊小姐美容院专门——皮茧的彻底的医治”的招牌来,开店了。
卜罗哈尔调克呢,不消说,印了一篇叫作《朦胧的蜃楼》的激烈的文章,详详细细的指摘着埃夫斯契古纳不但并无才智,而且连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诗人存在,也就可疑得很。他又指摘出,假使有这样的诗人存在,而世间又加以容许,那是应该归罪于轻率而胡闹的批评界的。
埃夫斯契古纳这一面,也在苦恼着。于是——俄罗斯人是立刻能够自己安慰自己的!——想到了——
“小孩子应该抚养!”
对赞美过去和死亡的一切诗法告了别,又做起先前的熟识的工作来了。是替“新葬仪馆”去开导人们,写了活泼的广告——
永久地,快活地,而且光明地,
我们愿意在地上活着,
然而运命之神一到,
生命的索子就断了!
要从各方面将这事情
来深深的想一下,
奉劝诸位客官们
要用最上等的葬仪材料!
敝社的货色,全都灿烂辉煌,
并非磨坏了的旧货,
敢请频频赐顾,
光临我们的“新葬仪馆”!
坟地街十六号门牌。
就这样子,一切的人,都各自回到自己的路上去了。
四
有一个非常好名的作家。
倘有人诽谤他,他以为那是出乎情理之外的偏心。如果有谁称赞他,那称赞的又是不聪明得很——他心里想。就这样子,他的生活只好在连续的不满之中,一直弄到要死的时候。作家躺在眠床上,鸣着不平道——
“这是怎的?连两本小说也还没有做好……而且材料也还只够用十年呢。什么这样的自然的法则呀,跟着它的一切一切呀,真是讨厌透顶了!杰作快要成功了。可是又有这样恶作剧的一般的义务。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畜生,总是紧要关头就来这一手,——小说还没有做成功呢……”
他在愤慨。但病魔却一面钻着他的骨头,一面在耳朵边低语着——
“你发抖了么,唔?为什么发抖的?你夜里睡不着么,唔?为什么不睡的?你一悲哀,就喝酒么,唔?但你一高兴,不也就喝酒么?”
他很装了一个歪脸,于是死心塌地,“没有法子!”了。和一切自己的小说告别,死掉了,虽然万分不愿意,然而死掉了。
好,于是大家把他洗个干净,穿好衣服,头发梳得精光,放在台子上。
他象兵士一般脚跟靠拢,脚尖离开,伸得挺挺的,低下鼻子,温顺的躺着。什么也不觉得了,然而,想起来却很奇怪——
“真希奇,简直什么也不觉得了!这模样,倒是有生以来第一遭。老婆在哭着,哼,你现在哭着,那是对的,可是先前却老是发脾气。儿子在哭着,将来一定是个废料罢。作家的孩子们,总归个个是废料,据我所遇见的看起来……恐怕这也是一种真理。这样的法则,究竟有多少呢?”
他躺着,并且想着,牵牵连连的想开去。但是,对于从未习惯的自己的宽心,他又诧异起来了。
人们搬他往坟地上去了,他突然觉察了送葬的人少得很——
“阿,这多么笑话呀!”他对自己说。“即使我是一个渺小的作家,但文学是应该尊敬的呀!”
他从棺材里望出去。果然,亲族之外,送他的只有九个人,其中还夹着两个乞丐和一个肩着梯子的点灯夫。
这时候,他可真是气恼了。
“猪猡!”
他忽然活转来,不知不觉的走出棺材外面了,——以人而论,他是并不大的,为了侮辱,就这么的有了劲。于是跑到理发店,刮掉须髯,从主人讨得一件腋下有着补钉的黑外衣,交出他自己的衣服。因为装着沉痛的脸相,完全象是活人了。几乎不能分辨了。
为了好奇和他职业本来的意识,他问店主人道——
“这件怪事,不给您吃了一吓么?”
那主人却只小心地理着自己的胡须。
“请您见谅,先生,”他说,“住在俄国的我们,是什么事情都完全弄惯了的……”
“但是,死人忽然换了衣服……”
“现在,这是时髦的事情呀!您说的是怎样的死人呢?这也不过是外观上的话,统统的说起来,恐怕大家都是一样的!这年头儿,活着的人们,身子缩得还要硬些哩!”
“但是,我也许太黄了罢?”
“也刚刚和时髦的风气合式呀,是的,恰好!先生,俄国就正是大家黄掉了活着的地方……”
说起理发匠来,是世界上最会讲好话,也最温和的人物,这是谁都知道的。
作家起了泼剌的希望,要对于文学来表示他最后的尊敬心,便和主人告别,飞奔着追赶棺材去了。终于也追上了。于是送葬的就有了十个人,在作家,也算是增大了荣誉。但是,来往的人们,却在诧异着——
“来看呀,这是小说家的出丧哩!”
然而晓事的人们,为了自己的事情从旁走过,却显出些得意模样,一面想道——
“文学的意义,明明是已经渐渐的深起来,连这地方也懂得了!”
作家跟着自己的棺材走,恰如文学礼赞家或是故人的朋友一样。并且和点灯夫在攀谈——
“知道这位故人么?”
“自然!还利用过他一点的哩。”
“这真也有趣……”
“是的,我们的事情,真是无聊的麻雀似的小事情,飞到落着什么的地方去啄来吃的!”
“那么,要怎么解释才是呢?”
“请你要解得浅,先生。”
“解得浅?”
“唔唔,是的。从规矩的见地看起来,自然是一种罪恶,不过要不揩油,可总是活不成的。”
“唔?你这么相信么?”
“自然相信!街灯正在他家的对面。那人是每夜不睡,向着桌子,一直到天明的,我就不再去点街灯了。因为从他家窗子里射出来的灯光,就尽够。我才算净赚了一盏灯。倒是一位合用的人物哩!”
这么东拉西扯,静静的谈着,作家到了坟地了。他在这里,却陷入了非讲演自己的事情不可的绝境。因为所有送葬的人,这一天全都牙齿痛——这是出在俄国的事情,在那地方,无论什么人,是总在不知什么地方有些痛,生着病的。
作了相当的演说,有一种报章还称赞他——
“有人从群众中,——其外观,使我们想起戏子来的那样的人,在墓上热心地作了令人感动的演说。他在演说中,虽然和我们的观察不同,对于旧式作风的故人所有的一切人所厌倦的缺点——不肯努力脱出单纯的‘教训主义’和有名的‘公民教育’的作家的极微的功绩,有误评,有过奖,是无疑的,但要之,对于他的辞藻,以明确的爱慕的感情,作了演说了。”
万事都在盛况中完结之后,作家爬进棺材里,觉得很满足,想道——
“呵,总算完毕了,事情都做得非常好,而且又合式,又顺当!”
于是他完全死掉了。
这虽然只关于文学,但是,自己的事业,可实在是应该尊敬的!
五
又有一个人。是已经过了中年的时候,他忽而总觉得不知道缺少了什么——非常仓皇失措起来。
摸摸自己的身子,都好象完整,普通,肚子里面倒是太富裕了。用镜一照,——鼻子,眼睛,耳朵,以及别的,凡是普通的人该有的东西,也是统统齐全的。数数手上的指头,还有脚趾,也都有十个。但是,总之,却缺少了一点不知道什么!
去问太太去——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的。你看怎样,密德罗特拉,我身上都齐全么?”
她毫不踌蹰,说道——
“都全的!
“但是,我总常常觉得……”
原是信女的她,便规劝道——
“如果觉得这样,就心里念念‘上帝显灵,怨敌消灭’罢!”
对着朋友,也渐渐的问起这件事情来。朋友们都含胡的回答,但总觉得他里面,是藏着可以下一确断的东西的,一面只是猜疑的对他看。
“到底是什么呢?”他忧郁地沉思着。
于是一味喜欢回忆过去的事了,——这是觉得一切无不整然的时候的事,——也曾做过社会主义者,也曾为青春所烦恼,但后来就超出了一切,而且早就用自己的脚,拚命蹂躏着自己所撒的种子了。要而言之,是也如世间一般人一样,依着时势和那暗示,生活下来的。
想来想去之后,忽然间,发见了——
“唉唉!是的,我没国民的脸相呀!”
他走到镜前面。脸相也实在不分明,恰如将外国语的翻译文章,不加标点,印得一塌胡涂的书页一样,而翻译者又鲁莽,空疏,全不懂得这页上所讲的事情,就是那样的脸相。也就是:既不希求为了人民的自由的精神,也不明言完全承认帝制的必要。
“哼,但是,多么乱七八遭呀!”他想,但立刻决心了,“唔,这样的脸,要活下去是不便当的!”
每天用值钱的肥皂来擦脸。然而不见效,皮肤是发光了,那不鲜明却还在。用舌头在脸上到处舐了一通,——他的舌头是很长的,而且生得很合式,他是以办杂志为业的,——舌头也不给他利益。用了日本的按摩,而不料弄出瘤来,好象是拚命打了架。但是,到底不见有明明白白的表情!
想尽方法,都不成功,仅是体重减了一磅半。但突然间,好运气,他探听到所辖的警察局长洪·犹覃弗列舍尔 [这是一个德国姓,意思是“吃犹太人者”。——译者] 是精通国民问题的了,便赶紧到他那里去,陈述道——
“就为了这缘故,局长大人,可以费您的神,帮我一下么?”
局长自然是快活的。因为他是有教育的人物,但最近正受了舞弊案件的嫌疑。现在却这么相信,竟来商量怎么改换脸相了。局长大笑着,大乐着,说道——
“这是极简单的,先生,美洲钻石一般的您,试去和异种人接触一下罢,那么,一下子,脸就成功了,真正的您的尊脸……”
他高兴极了,——肩膀也轻了!纯朴地大笑着,自己埋怨着自己——
“但是,我竟没有想到么,唔?不是极容易的事么?”
象知心朋友似的告过别,他就跑到大路上,站着,一看见走过他身边的犹太人,便挡住他,突然讲起来——
“如果你,”他说,“是犹太人,那就一定得成为俄罗斯人,如果不愿意的话……”
犹太人是以做各种故事里的主角出名的,真也是神经过敏而且胆怯的人民,但那个犹太人却是急躁的汉子,忍不住这侮辱了。他一作势,就一掌批在他的左颊上,于是,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
他靠着墙壁,轻轻的摸着面颊,沉思起来——
“但是,要显出俄罗斯人的脸相,是和不很愉快的感觉相连系的!可是不要紧!象涅克拉梭夫那样无聊的诗人,也说过确切的话——
“不付价就什么也不给,
运命要赎罪的牺牲!”
忽然来了一个高加索人,这也正如故事上所讲那样,是无教育,粗鲁的人物。一面走,一面用高加索话,“密哈来斯,萨克来斯,敏革尔来”的,吆喝似的唱着歌。
他又向他冲过去了。
“不对。”他说,“对不起!如果您是格鲁怎人,那么,您岂不也就是俄罗斯人么?您当然应该爱长官命令过的东西,不该唱高加索歌,但是,如果不怕牢监,那就即使不管命令……”
格鲁怎人把他痛打了一顿,自去喝卡菲丁酒去了。
他也就这么的躺着,沉思起来——
“但,但是呢?这里还有鞑靼人,亚美尼亚人,巴锡吉耳人,启尔义斯人,莫耳忒瓦人,列忒尼亚人,——实在多得很!而且这还并不是全部……也还有和自己同种的斯拉夫人……”
这时候,又有一个乌克兰尼人走来了。自然,他也在嚷嚷的唱——
“我们的祖宗了不起,
住在乌克兰尼……”
“不对不对,”他一面要爬起来,一面说,“对不起,请您以后要用b [读如ieli,俄国字母的第二十九字。——译者] 这字才好,因为如果您不用,那就伤了帝国的一统的……”
他许多工夫,还和这人讲了种种事。这人一直听到完。因为正如各种乌克兰尼轶闻集所切实地证明,乌克兰尼人是懒散的民族,喜欢慢慢地做的。况且他也是特别执拗的人……
好心的人们抱了他起来,问道——
“住在那里呢?”
“大俄罗斯……”
他们自然是送他到警察局里去。
送着的中途,他显出一点得意模样,摸一下自己的脸,虽然痛,却觉得很大了。于是想道——
“大概,成功了。”
人们请局长洪·犹覃弗列舍尔来看他。因为他对于同胞很恳切,就给他去叫警察医。医生到来的时候,人们都大吃一惊,私议起来。而且也不再当作一件事,不大理睬了。
“行医以来,这是第一回,”医生悄悄的说。“不知道该怎么诊断才是……”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着,问。
“是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先前的脸,完全失掉了的。”洪·犹覃弗列舍尔回答道。
“哦。脸相都变了么?”
“一点不错,但您想必知道。”那医生安慰着说,“现在的脸,是可以穿上裤子的脸了……”
他的脸,就这样的过了一世。
这故事里,什么教训之类,是一点也没有的。
六
有一个爱用历史来证明自己的大人先生。一到要说谎的时候,就吩咐跟丁道——
“爱戈尔加,去从历史里找出事实来,是要驳倒历史并不反复的学说的……”
爱戈尔加是伶俐的汉子,马上找来了。他的主人用许多史实,装饰了自己的身子,应情势的要求,拿出他所必要的全部来,所以他不会受损。
然而他是革命家——有一时,竟至于以为所有的人都应该是革命家。并且大胆地互相指摘道——
“英国人有人身保护令,但我们是传票!”他们很巧妙地揶揄着两国民之间的那么的不同。因为要消遣世间的烦闷,打起牌来了。赌输赢直到第三回雄鸡叫。第三回雄鸡叫一来报天明,大人先生就吩咐道——
“爱戈尔加,去找出和现在恰恰合式的,多到搬不动那样的引证来!”
爱戈尔加改了仪容,翘起指头,意义深长地记起了“雄鸡在圣露西歌唱”的歌——
雄鸡在圣露西歌唱——
说不久就要天明,在圣露西!
“一点不错!”大家说,“真的,的确是白天了……”
于是就去休息。
这倒没有什么,但人们忽然焦躁的闹了起来。大人先生看出来了,问道——
“爱戈尔加,民众为什么这么不平静呢?”
那跟丁高兴的禀复说——
“民众要活得象一个人模样……”
但他却骄傲的说了——
“原来?你以为这是谁教给他们的?这是我教的!五十年间,我和我的祖宗总教给他们:现在是应该活得象人了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而且越加热心起来,不住的催逼着爱戈尔加,说——
“去给我从欧洲的农民运动史里,找出事实来,还有,在《福音书》里,找关于‘平等’的句子……文化史里,找关于所有权的起源——快点快点!”
爱戈尔加很高兴!真是拚命,弄得汗流浃背,将书本子区别开来,只剩下书面,各种动人的事实,堆得象山一样,拉到他主人那里去。主人称赞他道——
“要出力!立宪政治一成功,我给你弄一个很大的自由党报纸的编辑!”
胆子弄得很壮了的他,于是亲自去宣传那些最有智识的农民们去了——
“还有,”他说,“罗马的革拉克锡兄弟,还有在英国,德国,法国的……这些,都是历史上必要的事情!爱戈尔加,拿事实来!”
就这样地马上引用了事实,给他们知道即使上头不愿意,而一切民众,却都要自由。
农民们自然是高兴的。
他们大声叫喊道——
“真是多谢你老。”
一切事情都由了基督教的爱和相互的信,收场了。然而,人们突然问道——
“什么时候走呀?”
“走那里去?”
“别地方去!”
“从那里走?”
“从你这里……”
他是古怪人,一切都明白,但最简单的事情却不明白了,大家都笑起来。
“什么,”他说。“如果地面是我的,叫我走那里去呢?”
但是大家都不相信他的话——
“怎么是你的?你不是亲口说过的么:是上帝的,而且在耶稣基督还没有降生之前,就已经有几位正人君子知道着这事。”
他不懂他们的话。他们也不懂他。他又催逼爱戈尔加道——
“爱戈尔加,给我从所有的历史里去找出来。”
但那跟丁却毫不迟疑的回答他说——
“所有的历史,因为剪取反对意见的证据都用完了。”
“胡说,这奸细……”
然而,这是真的。他跑进藏书室里去一看,剩下的只有书面和书套。为了这意外的事情,他流汗了。于是悲哀地禀告自己的祖宗道——
“谁将这历史做得那么偏颇的方法,教给了你们的呢!都成了这样子……这算是什么历史呀?昏愦胡涂的。”
但大家坚定的主张着——
“然而,”他们说,“你早已清清楚楚的对我们证明过了的,还是快些走的好罢,要不然,就要来赶了……”
说起爱戈尔加来,又完全成了农民们的一气,什么事情都显出对立的态度,连看见他的时候,也当面愚弄起来了——
“哈培亚斯·科尔普斯 [Habeas Corpus是查理斯二世时,在国会通过,保障被法庭判决有罪以前的人的一条法律。——译者] 怎么了呀!自由主义怎么了呀……”
简直是弄糟了。农民们唱起歌来了。而且又惊又喜,将他的干草堆各自搬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他蓦地记了起来的,是自己还有一点手头的东西。二层楼上,曾祖母坐着在等目前的死,她老到将人话全部忘却了,只还记得一句——
“不要给……”因为已经六十一岁,此外的话,什么也不会说了。
他怀着激昂的感情,跑到她那里去,以骨肉之爱,伏在她的脚跟前,并且诉说道——
“妈妈的婆婆!你是活历史呀……”
但她自然不过是喃喃的——
“不要给……”
“哦,哦,为什么呢?”
“不要给……”
“但是他们赶走我,偷东西,这可以么?”
“不要给……”
“那么,虽然并不是我的本意,还是帮同瞒着县官的好么?”
“不要给……”
他遵从了活历史的声音,并且用曾祖母的名义,发了一个悲痛的十万火急报。自己却走到农民们那里,发表道——
“诸位惊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去请兵了。但是,请放心罢,看来是没有什么的,因为我不肯放兵到你们那里去的!”
这之间,勇敢的兵丁们跨着马跑来了。时候是冬天,马一面跑,一面流着汗,一到就索索的发抖,不久,全身蒙上了一层雪白的霜。大人先生以为马可怜,把它带进自己的厩屋里面去。带了进去之后,便对着农民们这样说——
“请诸位把先前聚了众,在我这里胡乱搬去的干草,赶快还给这马罢。马,岂不是动物么,动物,是什么罪过也没有的,唔,对不对呢?”
兵丁们都饿着;吃掉了村子里的雄鸡。这位大人先生的府上的四近,就静悄悄了。
爱戈尔加自然仍旧回到他家里来。他象先前一样,用他做着历史的工作,从新买了新的书,嘱咐他凡有可以诱进自由主义去的事实,就统统的涂掉,倘有不便涂掉的地方,则填进新的趣旨去。
爱戈尔加怎么办呢?对于一切事务,他是都胜任的。因为要忠实,他连淫书都研究起来了。但是,他的心里,总还剩着烁亮的星星。
他老老实实的涂抹着历史,也做着哀歌,要用“败绩的战士”这一个化名来付印。
唉唉,报晓的美丽的雄鸡哟!
你的荣耀的雄声,怎么停止了?
我知道:永不满足的猫头鹰,
替代了你了。
主人并不希望未来,
现在我们又都在过去里,
唉唉,雄鸡哟,你被烧熟,
给大家吃掉了……
叫我们到生活里去要在什么时候?
给我们报晓的是谁呢?
唉唉,倘使雄鸡不来报,
怕我们真要起得太晚了!
农民们自然是平静了下来,驯良的过着活。并且因为没有法子想,唱着下等的小曲——
哦哦,妈妈老实哟!
喂喂,春天来到了,
我们叹口气,
也就饿死了!
俄罗斯的国民,是愉快的国民呢……
七
有一国的有一处地方,住着犹太人。他们都是用于虐杀,用于毁谤,以及用于别的国家的必要上的极普通的犹太人。
这地方,有着这样的习惯——
原始民一显出对于自己的现状的不满来,从观察秩序的那一面,就是从上司那一面,就立刻来了用希望给他们高兴的叫唤——
“人民呀,接近主权的位置去呀!”
人民被诱进去了,但他们又来骗人民——
“为什么闹的?”
“老爷,没有吃的了!”
“那么,牙齿是还有的罢?”
“还有一点点……”
“你瞧!你们总在计划些什么事,并且想瞒住了上头!”
假如上头以为只要澈底的办一下不平稳的模样,就可以镇住,那是马上用这手段的,如果觉得这手段收拾不下了,那就用笼络——
“唔,你们要什么呢?”
“一点田地……”
有些人们,却全不懂得国家的利益,还要更进一步,讨人厌的恳求道——
“想请怎样的改正一下子。就是,牙齿呀,肋骨呀,还有我们的五脏六腑呀,都要算作我们自己的东西,别人不能随随便便下手,就是这样子!”
于是上司开始训戒了——
“喂,诸位!这种空想,有什么用呢?古人说得好,‘不要单想面包’。俗谚里也说,一个学者,抵得两个粗人!”
“但他们承认么?”
“谁呀?”
“粗人们呀!”
“胡说!当然的!三年前的圣母升天节 [八月十五日。——译者] 之后,英国人到这里来,就这样的请求过——把全部贵国的人民都驱逐到西伯利亚去,让我们来罢,我们——他们说——规规矩矩的纳税,烧酒是每年给每位先生喝十二桶,而且一般……不行——我们说——为什么呀?我们这里,本国的人民是善良的,柔和的,从顺的,我们要和他们一起过下去的……就是这样,青年们,你们去弄弄犹太人,不是比胡闹好么?是不是?他们有什么用?”
原始民想了一通,想到了除掉上司亲手安排的事情以外,不会再有怎样的解说,于是决定了——
“嗡,好,干罢,列位,准了的哩……”
他们破坏了大约五十家房屋,虐杀了几个犹太人,疲于奋斗,因希望而平静了,秩序就这样地奏着凯歌……
除了上司们,原始民,以及作为回避扰乱和宽解兽心之用的犹太人之外,这国度里是还生存着善良的人们的。每有一回虐杀,他们就会合了全部的人员——十六名,用文字的抗议去告诉全世界——
“纵使犹太人亦属俄国之臣民,而悉加歼灭,吾等则确信为非至当,由诸观点,对于生人之无法之杀戮,吾等爰于此表示其责难焉。休曼涅斯妥夫 [即“人道主义氏”之意。——译者] ,菲德厄陀夫,伊凡诺夫,克赛古平,德罗布庚,克理克诺夫斯基,阿息普·忒罗爱呵夫,格罗哈罗,菲戈福波夫,吉理尔·美呵藉夫,斯罗复台可夫,凯比德里娜·可伦斯凯耶,前陆军中佐纳贝比复,律师那伦,弗罗波中斯基,普力则理辛,七龄童格利沙·蒲直锡且夫。”
所以每一回虐杀,那不同之处,就只有格利沙的年纪有变化,和那伦——忽然到和他同名的市上去了——换了那伦斯凯耶的署名。
对于这抗议,有时外省也来了反应——
“赞成,参加。”这是拉士兑尔喀也夫从特力摩夫打来的电报。沙谟林的萨陀尔干弩以也来响应了。萨木古理左夫“等”也从渥库罗夫来响应了。但谁都知道,这“等,”是他想出来吓吓人的。因为住在渥库罗夫,连一个叫“等”的也没有。
犹太人熟读着抗议书,愈加悲泣了。但有一回,却有一个犹太人中的非常狡猾的人提议道——
“你们知道么?怎么,不知道?这么的干一下罢,在这未来的虐杀之前,把纸张,钢笔,还有墨水,统统藏起来。那时候,他们,连格利沙在内的那十六个,怎么办?——来看一看罢?”
彼此都很说得来的,一说,就做,买尽了所有的纸,笔,藏起来了。墨水是倒在黑海里。于是坐着在等候。
用不着等到怎么久。又准了,虐杀就开头,犹太人躺在医院里,人道主义者们却在彼得堡满街跑,找着纸张和钢笔,然而都没有,除了上司的办公室以外,什么地方也没有,但是,办公室却不肯给!
“怎么样,诸君!”上司们说,“诸君为什么要这东西,我们是知道的!但是,即使没有这些,诸君该也可以办得的!”
于是弗罗波中斯基询问道——
“这是怎么的呢?”
“这是,”上司们回答说。“我们已经把抗议教够了,自己想法子去……”
格利沙——他已经四十三岁了——在哭着。
“用话来传进抗议去罢!”
但是,这也没法办!
菲戈福波夫模模胡胡的想到了——
“板壁上面,怎么样?”
可是彼得堡并没有板壁,都是铁栅。
但他们向偏僻的市外的屠牛场那一面跑去了,发现了一片陈旧的小板壁,休曼涅斯妥夫刚用粉笔写了第一个字,忽然间——好象从天而降似的——警官走了过来,开始了教训——
“干什么呀?孩子们这样的乱涂乱写,是在骂走他们的,你们不是好象体体面面的绅士么?唔,这是怎的!”
警官当然是不懂他们的,以为是偷犯着第一千一条 [查禁败坏风俗图书条项。——译者] 的文士们的一派。于是他们红了脸,真的走回家去了。
因为这样子,所以在这一回的袭击,无从抗议,人道主义者一派也没有得到满足就完了。
凡是懂得民族心理学的人们,是公平地讲述着的。曰:“犹太人者,狡猾之人民也!”
八
有一处地方住着两个无赖。一个的头发有些黑,别一个是红的。但他们俩都是晦气的人物。他们羞得去偷穷人,富人那里却又到底近不去。所以一面想着只好进牢监去吃公家饭,一面还在苦苦的过活。
这之间,这两个懒汉终于弄得精穷了。因为新任知府望·兑尔·百斯笃 [Von der Pest,意云“黑疫氏”。——译者] 到了任,巡阅之后,出了这样的告示——
“从本日始,凡俄罗斯国粹之全民,应不问性别、年龄及职业,皆毫不犹豫,为国效劳。”
黑头发和红头发的两个朋友,叹息着,犹豫了一番,终于大家走散了。——因为有些人进了侦缉队,有些人变了爱国者,有些人兼做着这两样,把黑头发和红头发剩在完全的孤独中,一般的疑惑下面了。改革后大约一个礼拜的样子,他们就穷得很,红头发再也熬不下去了,便对伙伴道——
“凡尼加,我们也还是为国效劳去罢?”
黑头发的脸红了起来,顺下眼睛,说——
“羞死人……”
“不要紧的!许多人比我们过得好,一句话——就因为在效劳的缘故呀!”
“横竖他们是快要到变成犯人的时候了的……”
“胡说!你想想看,现在不是连文学家们也在这么教人么——‘纵心任意的生活罢,横竖必归于死亡’。……”
也很辩论了一番,却总归不能一致。
“不行,”黑头发说。“你去就是了,我倒不如仍旧做无赖……”
他就去做自己的事,他在盘子里偷了一个白面包,刚刚要吃,就被捕,挨了一顿鞭子,送到地方判事那里去了。判事用了庄严的手续,决定给他公家饭。黑头发在牢监里住了两个多月,胃恢复了,一被释放,就到红头发那里去做客人。
“喂,怎么样?”
“在效劳呀?”
“做什么呢?”
“在驱除孩子们呀。”
对于政事,黑头发是没有智识的,他吃了一惊——
“为什么呢?”
“为安宁呀,谁都受了命令的,说是‘要安静’,”红头发解释着,但他的眼睛里带着忧愁。
黑头发摇摇头,仍旧去做他自己的事,又为了给吃公家饭,送进牢监里去了。真是清清楚楚,良心也干净。
释放了,他又到伙伴那里去——他们俩是彼此相爱的。
“还在驱除么?”
“唔,那自然……”
“不觉得可怜么?”
“所以我就只拣些腺病质的……”
“不能没有区别么?”
红头发不作声,只吐着沉痛的叹息,而且红色淡下去了,发了黄。
“你怎么办的呢?”
“唔,这么办的……我奉到的命令,是从什么地方捉了孩子,带到我这里,于是从他们问出实话来,但是,问不出的,因为他们横竖是死掉的……我办不来,恐怕那……”
“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办呢?”黑头发问。
“为了国家的利益,才这么办的,”红头发说,但他的声音发着抖,两眼里含了眼泪了。
黑头发在深思——他觉得伙伴可怜相——要替他想出一种什么独立的事业来。
忽然间,很有劲的开口道——
“喂,发了财了么?”
“那当然,老例呀……”
“唔,那么,来办报罢!”
“为什么?”
“好登橡皮货的广告……”
这中了红头发的意,他干笑了。
“好给人不生孩子么?”
“自然!不是用不着生了他们来受苦么?”
“不错的!但是,为什么要办报呢?”
“做做买卖的掩饰呀,这呆子!”
“同事的记者们恐怕未必赞成罢?”
黑头发觉得太出意外了,吹一声口哨。
“笑话!现在的记者,是把自己活活的身子当作试演,献给女读者的呢……”
这样的决定了——红头发就在“优秀的文艺界权威的赞助之下”动手来办报。办公室的旁边,开着巴黎货的常设展览会。编辑室的楼上,还给爱重体面的贵人们设了休憩室。
事业做得很顺手。红头发过着活,发胖了。贵人们都很感激他。他的名片上印着这样的文字——
“这边那边”日报编辑兼发行人
“劳于守法群公嘉荫斋”斋主兼创办人
本斋另售并贩卖卫生预防具
多纵横
黑头发从牢监里出来,到伙伴那里喝茶去,红头发却请他喝香槟酒,夸口道——
“兄弟,我现在简直好象在用香槟酒洗脸,别的东西是不成的了。真的!”
因为感激得很,还闭了两只眼睛,亲昵的说道——
“你教给我好法子了!这就是为国效劳呀!大家都满足着哩!”
黑头发也高兴。
“好,就这样地过活下去罢!因为我们的国度,是并不麻烦的!”
红头发感激了,于是劝他的朋友道——
“凡涅,还是到我这里来做个访事员罢!”
“不行,兄弟,我总是旧式的人,我还是仍旧做无赖,照老样子……”
这故事里,是什么意义也没有的……连一点点!
九
有一个时候,上司颇倦于和怀异心的人们的争斗了,但因为希望终于得到桂冠,休息一下,便下了极严峻的命令——
“凡怀异心者,应即毫不犹豫,从所有隐匿之处曳出,一一勘定,然后以必要之各种相当手段,加以歼除:此令。”
执行这命令的,是扑灭男女老小的经常雇员,曾为菲戈国王陛下及“阿古浓田”的田主效过力的前大尉阿仑提·斯台尔文珂。所以对于阿仑提,付给了一万六千个卢布。
招阿仑提来办这件事,也并不是因为本国里找不出相宜的人,他有异常吓人的堂堂的风貌,而且多毛,多到连不穿衣服也可以走路,牙齿有两排,足有五十四个,因此得着上司的特别的信任。要而言之,就是为了这些,招他来办的。
他虽然具备着这些资格,却粗卤的想道——
“用什么法子查出他们来呢?他们不说话!”
真的,这市里的居民,实在也很老练了。彼此看作宣传员,互相疑惧,就是对母亲说话,也只用一定的句子或者外国话,确凿的话是不说的。
“N’est-ce pas?(是罢?)”
“Maman,(妈妈,)中饭时候了罢,N’est-ce pas?”
“Maman,我们今天不可以去看电影么,N’est-ce pas?”
但是,斯台尔文珂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通之后,到底也发见了秘密思想的暴露法,他用过氧化氢洗了头发,修刮一下,成了一个雪白的人,于是穿上不惹人眼的衣服。这就是他,是看也看不出的!
旁晚边,就到街上去,慌慌张张的走着,一看见顺从天性之声的市民悄悄的溜进什么地方去,就从左边拦住他,引诱似的低声的说道——
“同志,现在的生活,您一定不觉得满足罢?”
最初,市民就象想到了什么似的,放缓了脚步,但一望见远远的来了警察,便一下子现出本相来了——
“警官,抓住他……”
斯台尔文珂象猛虎一样,跳过篱垣,逃走了,他坐在荨麻丛里细细的想——
“这模样,是查不出他们来的,他们都行动得很合法,畜生!”
这之间,公款减少下去了。
换上淡色的衣服,用别样的手法来捉了。大胆的走近市民去,问道——
“先生,您愿意做宣传员么?”
于是市民就坦然的问道——
“薪水多少呢?”
别的一些人,却客客气气的回复——
“多谢您。我是已经受了雇的!”
“着了,”阿仑提想,“好,抓住他!”
这之间,公款自然而然的减少下去了。
也去探了一下“臭蛋的各方面利用公司”,但这是设在三个监督和一个宪兵官的高压之下的,虽然每年开一次会议,却又知道那是一位每回得着彼得堡的特别许可的女人。阿仑提觉得无聊起来了,因此公款也就好象生了急性肺炎一样。
于是他气忿了。
“好罢!”
他积极的活动了起来——一走近市民去,便简截的问道——
“生活满足吗?”
“满足得很!”
“但是,上司却不满足哩!再见……”
如果有谁说不满足的,那当然——
“抓住!”
“等一等……”
“什么事呀?”
“我所谓不满足,不过是指生活还没有十分坚固这一点而言的。”
“这样的么?抓……”
他用了这样的方法,在三礼拜里,抓到了一万个各式各样的人,首先是把他们分送在各处的牢监里,其次是吊起他们的颈子来,但因为经济关系,也就叫市民自己来下手。
诸事都很顺当。但是,有一回,上司的头子去猎兔子了,从市上动身之后,所见的是野外的非常的热闹和市民的平和的活动的情景——彼此举出犯罪的证据来,互相诘难着,吊着,埋着,一面是斯台尔文珂拿着棍子,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激励着——
“赶快!喂,黑脸,再快活点!喂,敬爱的诸君,你们发什呆呀?绳套子做好了没有——哪,吊起来,不是用不着碍别人的手脚吗?孩子,喂,孩子,为什么不比你爸爸先上去的?喂,大家!不要这么性急,总归来得及的……因为希望安静,忍耐得长久了,忍耐一下有什么难呢!喂,乡下人,那里去?……好不懂规矩……”
上司跨在骏马的脊梁上,眺望着,一面想——
“他弄到了这许多,真好本领!所以市里的窗户,全都钉起来了……”
但这时忽然看见的,是他的嫡亲的伯母,也脚不点地的挂着。大吃了一惊。
“到底是谁在指挥呀?”
斯台尔文珂立刻走近去。
“大人,是卑职!”
于是上司说道——
“喂,兄弟,你一定是个昏蛋,象会乱用公款似的!造决算书来给我罢。”
斯台尔文珂送上决算书去,那里面是这么写着的——
“为执行关于扑灭怀异心者之命令,卑职凡揭发并拘禁男女怀异心者一〇、一〇七名口。
计开——
诛戮者………………男女 七二九名口
绞毙者………………同 五四一名口
令衰弱至决难恢复者………………男女 九三七名口
事前死亡者………………同 三一七名口
自杀者………………同 六三名口
扑灭者,共计 一、八七六名口
费用 一六、八八四卢布
连一切费用在内,每名口所费用以七卢布计算,计
不足 八四四卢布”
长官发抖了,索索的发抖了,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不——足——吗?什么东西,这菲戈鬼!你的菲戈全岛,加上了你的王,连你添进去,也值不到八百卢布呀!你去想想看——如果你这么的揩油,那么,比你高出十倍以上的人物的这我,那时候又怎么样?遇着这样的胃口,俄国是不够吃三年的,但是,要活下去的却不只你一个,你懂得吗?况且帐上的三百八十名口,是多出来的,你看,这‘事前死亡者’和‘自杀者’的两项——就分明是多出来的!这贼骨头,不是连不能上帐的,也都开进去了吗?……”
“大人!”阿仑提分辩说。“但是,这是因为卑职使他们不想活下去了的缘故呵。”
“但是,这样的也要算七卢布一个吗?还有呢,恐怕连毫不相干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填在这里面呢!本市全部的居民,是有一万二千名口的——不行,小子,我要送你到法院去!”
果然,对于菲戈人的行动,施行了最严密的调查。他的犯了九百十六卢布的侵吞公款罪,竟被发觉了。
阿仑提被公正的审判所判决,宣告他应做三个月的苦工,那地位,是没有了。总而言之——菲戈人要吃三个月苦。
迎合上司的意思——这也是难得很的。
十
有一个好人,在仔仔细细的想着他应该做什么。
终于决了心——
“不要再用暴力来反抗恶罢,还是用忍耐来把恶征服!”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所以决了心之后,就坐着忍耐了起来。
然而,侦探伊额蒙这一派一知道,却就去报告去了——
“看管区内居民某,忽开始其不动之姿势与无言之行动。此显系欲使己身如无,以图欺诳上司也。”
伊额蒙勃然大怒道——
“什么?没有谁呀?没有上司吗!带他来!”
带来了之后,他又命令道——
“搜身!”
检查过身体。值钱的东西都被没收了,就是,表和纯金的结婚戒指被拿去了,镶在牙上的金被挖去了,还有,新的裤带也被解掉,连扣子都摘去了,这才报告说——
“搜过了。伊额蒙!”
“唔,什么——什么也没有了吗?”
“什么也没有了,连不相干的东西也统统拿掉了!”
“但是,脑袋里面呢?"
“脑袋里面好象也并没有什么似的。”
“带进来!”
居民走到伊额蒙的面前来,他用两只手按着裤子,伊额蒙一看见,却当作这是他对于生命的一切变故的准备了。但为了要引起痛苦的感情来,还是威猛的大声说——
“喂,居民,来了?!”
那居民就驯良的禀告道——
“全体都在治下了。”
“你是怎么了的呀,唔?”
“伊额蒙,我全没有什么!我不过要用忍耐来征服……”
伊额蒙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发吼道——
“又来?又说征服吗?”
“但这是说把恶……”
“住口!”
“但这并不是指您的……”
伊额蒙不相信——
“不指我?那么指谁?”
“是指自己!”
伊额蒙吃了一惊——
“且慢,恶这东西,究竟是在那里的呀?”
“就在于抗恶!”
“是朦混罢?”
“真的,可以起誓……”
伊额蒙觉得自己流出冷汗来。
“这是怎么的呢?”他看定着居民,想了一通之后,问道——
“你要什么呢?”
“什么也不要?”
“为什么什么也不要!”
“什么也不要!只请您许可我以身作则,教导人民。”
伊额蒙又咬着胡子,思索起来了。他是有空想的的心的,还爱洗蒸汽浴,但是淫荡的地阿唷阿唷的叫喊,大体是偏于总在追求生活的欢乐这一面的。并且不能容忍反抗和刚愎,对于这些,时常讲求着将硬汉的骨头变成稀粥那样的软化法。但在追求欢乐和软化居民的余暇,却喜欢幻想全世界的和平和救济我们的灵魂。
他在凝视着居民,而且在诧异。
“一直先前就这样的?是罢!”
于是他成了柔和的心情,叹息着问道——
“什么又使你成了这样的呢,唔?”
那居民回答说——
“是进化……”
“不错,朋友,那是我们的生命呵!有各色各样的……一切事物,都有缺陷,摇摆着身子,但躺起来,那一边向下好呢,我们不知道……不能挑选,是的……”
伊额蒙又叹息了。他也是人,也爱祖国,靠着它过活。各种危险的思想,使伊额蒙动摇了——
“将人民看作柔和的,驯良的东西,那是很愉快的——的的确确!但是,如果大家都停止了反抗,不是也省掉了晒太阳和旅行费吗?不,居民都死完,是不至于的,——在朦混呀,这匪徒!还得研究他一下。做什么用呢?做宣传员?脸的表情太散漫,无论用什么假面具,也遮不住这没表情,而且他的说话又不清楚。做绞刑吏,怎么样呢?力量不够……”
到底想了出来了,他向办公人员说——
“带这好运道的人,做第三救火队的马房扫除人去罢!”
他入了队,但是不屈不挠的扫除着马房。这对于工作的坚忍,伊额蒙看得感动了,他的心里发生了对这居民的相信。
“假使一切事情,都是这模样呢?”
经过了暂时的试验之后,就使他接近自己的身边,叫他来誊清随便做成的银钱的收支报告,居民誊清了,一声也不响。
伊额蒙越加佩服了,几乎要流泪。
“哈哈,这个人,虽然会看书写字,却也有用的。”
他叫居民到自己面前来,说道——
“相信你了!到外面讲你的真理去罢,但是,要眼观四向呀!”
居民就巡游着市场,市集,以及大大小小的都会,到处高声的扬言道——
“你们在做些什么呀?”
人们看见了不得不信的异乎寻常的温情的人格,于是走近他去,招供出自己的罪恶来,有些人竟还发表了秘藏的空想——有一个说,他想偷,却不受罚;第二个说,他想巧妙的诬陷人;第三个说,他想设法讲谁的坏话。
要而言之,无论谁,都——恰如向来的俄罗斯人一样——希望着逃避对于人生的所有的本分,忘却对于人生的一切的责任。
他对这些人们说——
“你们放弃一切罢!有人说过:‘一切存在,无非苦恼,人因欲望,遂成苦恼,故欲断绝苦恼,必须消灭欲望。’所以,停止欲望罢,那么,一切苦恼,就自然而然的消除了——真的!”
人们当然是高兴的,因为这是真实,而且简单。他们即刻躺在自己站着的地方。安稳了。也幽静了……
这之后,虽然程度有些参差,但总而言之,四围却非常平静,静到使伊额蒙觉得凄惨了,但他还虚张着声势——
“这些匪徒们,在装腔呀!”
只有一些昆虫,仍在遂行着自己的天职,那行为,渐渐的放肆起来了,也非常繁殖起来了。
“但是,这是怎样的肃静呵!”伊额蒙缩了身子,各处搔着痒,一面想。
他从居民里面,叫出忠勤的仆人来——
“喂,虫豸们在搅扰我,来帮一下罢。”
但那人回答他道——
“这是不能的。”
“什么?”
“无论如何,是不能的。虽说虫豸们在搅扰,但还是因为您是活人的缘故呀,但是……”
“那么,我就要叫你变死尸了!”
“随您的便。”
无论什么事,全是这样子。谁都只说是“随您的便”。他命令人执行自己的意志,就得到极利害的伤心。伊额蒙的衙门破落了,满是老鼠,乱咬着公文,中了毒死掉。伊额蒙自己也陷入更深的无聊中,躺在沙发上,幻想着过去——那时是过得很好的!告示一出,居民们就有各种反对的行为,有谁该处死刑,就必得有给吃东西的法律!倘在较远的地方,居民想有什么举动,是一定应该前去禁止的,于是有旅费!一得到“卑职所管区域内的居民已经全灭”的报告,还得给与奖赏和新的移民!
伊额蒙耽着过去的幻想,但邻近的别的人种的各国里,却象先前一样,照着自己的老规矩在过活,那些居民,在各处地方,用各种东西,彼此在吵架,他们里面,喧闹和杂乱和各种的骚扰,是不断的,然而谁也不介意,因为对于他们,这是有益的,而且也还有趣的。
伊额蒙忽然想到了——
“唔!居民们在朦蔽我!”
他跳起来,在本国里跑了一转,推着大家,摇着大家,命令道——
“起来,醒来,站起来!”
毫无用处!
他抓住他们的衣领,然而衣领烂掉了,抓不住。
“猪猡!”伊额蒙满心不安帖,叫道,“你们究竟怎么了呀?看看邻国的人们罢!……哪,连那中国尚且……”
居民们紧贴着地面,一声也不响。
“唉,上帝呵!”伊额蒙伤心起来了,“这怎么办才好呢?”
他来用欺骗,他弯腰到先前那一个居民的面前,在耳朵边悄悄的说道——
“喂,你!祖国正遭着危难哩,我起誓,真的,你瞧,我画十字,完全真的,正尝着深切的危难哩!起来罢,非抵抗不可……无论怎样的自由行动都许可的……喂,怎么样?”
然而已经朽腐了的那居民,却只低声说——
“我的祖国,在上帝里……”
别的那些是恰如死人一样,一声也不响。
“该死的运命论者们!”伊额蒙绝望的叫道。“起来罢!怎样的抵抗都许可的……”
只有一个曾是爽直而爱吵架的人,微微的欠起一点身子,向周围看了一看——
“但是,抵抗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呀……”
“是的,还有虫豸……”
“对于那虫豸,我们是惯了的!”
伊额蒙的理性,完全混乱了。他站在自己的土地的中央,提高了蛮声,大叫道——
“什么都许可了,我的爸爸们!救救我!实行罢!什么都许可了!大家互相咬起来呀!”
寂静,以及舒服的休息。
伊额蒙想:什么都完结了!他哭了起来。他拔着给热泪弄湿了的自己的头发,恳求道——
“居民们!敬爱的人们!要怎么办才好呢,现在,莫非叫我自己去革命吗?你们好好的想想罢,想一想历史上是必要的,民族上是难逃的事情……我一个,是不能革命的,我这里,连可用的警察也没有了,都给虫豸吃掉了……”
然而他们单是
眼。就是用树尖来刺,大约也未必开口的!
就这样,大家都不声不响的死掉了,失了力量的伊额蒙,也跟着他们死掉了。
因为是这模样,所以虽在忍耐的里面,也一定应该有中庸。
十一
居民里面最聪明的人们,对于这些一切,到底也想了起来了——
“这是怎么的呀?看来看去,都只有十六个!”
费尽了思量之后,于是决定道——
“这都因为我们这里没有人才的缘故。我们是必须设立一种完全超然的,居一切之上,在一切之前的中央思索机关的,恰如走在绵羊们前面的公山羊一样……”
有谁反对了——
“朋友们,但是,许多中心人物,我们不是已经够受了吗?”
不以为然。
“那一定是带着俗务的政治那样的东西罢?”
先前的那人也不弱——
“是的,没有政治,怎么办呢,况且这是到处都有的!我自然也在这么想——牢监满起来了,徒刑囚监狱也已经塞得一动都不能动,所以扩张权利,是必要的……”
但人们给他注意道——
“老爷,这是意德沃罗基呀,早是应该抛弃的时候了!必要的是新的人,别的什么也不要……”
于是立刻遵照了圣师的遗训里所教的方法,开手来创造人。把口水吐在地上,捏起来,拌起来,弄得泥土一下就糟到耳朵边。然而结果简直不成话。为了那惴惴然的热心,竟把地上的一切好花踏烂,连有用的蔬菜也灭绝了。他们虽然使着劲,流着汗,要弄下去,但——因为没本领,所以除了互相责备和胡说八道以外,一无所得。他们的热心终于使上苍发了怒——起旋风,动大雷,酷热炙着给狂雨打湿了的地面,空气里充满了闷人的臭味——喘不了气!
但是,时光一久,和上苍的纠纷一消散,看哪,神的世界里,竟出现了新的人!
谁都大欢喜,然而——唉唉,这暂时的欢喜,一下子就变成可怜的窘急了。
为什么呢?因为农民的世界里一有新人物发生,他就忽然化为精明的商人,开手来工作,零售故国,四十五戈贝克起码,到后来,就全盘卖掉了,连生物和一切思索机关都在内。
在商人的世界里,造出新人来——他就是生成的堕落汉,或者有官气的。在贵族的领地里——是象先前一样,想挤净国家全部收入的人物在抽芽;平民和中流人们的土地上呢,是象各式各样的野蓟似的,生着煽动家,虚无主义者,退婴家之类。
“但是,这样的东西,我们的国度里是早就太多了的!”聪明的人们彼此谈论着,真的思索起来了——
“我们承认,在创造技术上,有一种错误。但究竟是怎样的错误呢?”
在坐着想,四面都是烂泥,跳上来象是海里的波浪一样,唉唉,好不怕人!
他们这样的辩论着——
“喂,舍列台莱·拉甫罗维支,你口水太常吐,也太乱吐了……”
“但是,尼可尔生·卢启文,你吐口水的勇气可还不够哩……”
新生出来的虚无主义者们,却个个以华西加·蒲思拉耶夫 [苻拉迪弥尔大公时代的英雄。——译者] 自居,蔑视一切,嚷叫道——
“喂,你们,菜叶儿们!好好的干呀,但我们,……来帮你们的到处吐口水……”
于是吐口水,吐口水……
全盘的忧郁,相互的愤恨,还有烂泥。
这时候,夏谟林中学的二年级生米佳·科罗替式庚逃学出来,经过这里了,他是有名的外国邮票搜集家,绰号叫作“钢指甲”。他走过来,忽然看见许多人坐在水洼里,吐下口水去,并且还好象正在深思着什么事。
“年纪不小了,却这么脏!”少年原是不客气的,米佳就这么想。
他疑视了他们,看可有教育界的分子在里面,但是看不出,于是问道——
“叔父们,为什么都浸在水洼里的呀?”
居民中的一个生了气,开始辩论了——
“为什么这是水洼!这是象征着历史前的太古的深池的!”
“但你们在做什么呢?”
“在要创造新的人!因为你似的东西,我们看厌了……”
米佳觉得有趣。
“那么,造得象谁呢?”
“这是什么话?我们要造无可比拟的……走你的罢!”
米佳是一个还不能献身于宇宙的神秘之中的少年,自然很高兴有这机会,可以参与这样的重要事业,于是直爽的劝道——
“创造三只脚的罢!”
“为什么呢?”
“他跑起来,样子一定是很滑稽的……”
“走罢,小家伙!”
“要不然,有翅子的怎么样?这很好!造有翅子的罢!那么,就象《格兰特船长的孩子们》里面的老雕一样,他会把教师们抓去。书上面说,老雕抓去的并不是教师,但如果是教师,那就更好了……”
“小子!你连有害的话都说出来了!想想日课前后的祷告罢……”
但米佳是喜欢幻想的少年,渐渐的热中了起来——
“教师上学校去。从背后紧紧的抓住了他的领头,飞上空中的什么地方去了。什么地方呢,那都一样!教师只是蹬着两只脚,教科书就这样的落下来。这样的教科书,就永远寻不着……”
“小子!要尊敬你的长辈!”
“教师就在上面叫他的老婆——别了,我象伊里亚和遏诺克一样,升天了;老婆那一面,却跪在大路中间,哭哩哭哩,我的当家人呀,教导人呀!……”
他们对这少年发了怒。
“滚开!这种胡说八道,没有你,也有人会说的,你还太早呢!”
于是把他赶走了。米佳逃了几步,就停下来想,询问道——
“你们真的在做么?”
“当然……”
“但是做不顺手吗?”
他们烦闷地叹着气,说——
“唔,是的。不要来妨害,走罢——”
米佳就又走远了一些,伸伸舌头,使他们生气。
“我知道为什么不顺手!”
他们来追少年了,他就逃,但他们是熟练了驿站的飞脚的人物,追到了,立刻拔头发。
“吓,你……为什么得罪长辈的?……”
米佳哭着恳求说——
“叔父们……我送你们苏丹的邮票……我有临本的……还送你们小刀……”
但他们吓唬着,好象校长先生一样。
“叔父们!真的,我从此不再捣乱了。但我实在也看出了为什么造不成新的人……”
“说出来……”
“稍稍松一点……”
放松了,但还是捏住着两只手。少年对他们说道——
“叔父们!土地不象先前了!土地不中用了,真的,无论你们怎样吐口水,也什么都做不出来了!先前,上帝照着自己的模样,创造亚当的时候,所谓土地,不是全不为谁所有的吗?但现在却都成了谁的东西。哪,所以,人也永远是谁的所有了……这问题,和口水是毫无关系的……”
这事情使他们茫然自失,至于将捏住的两只手放开。米佳趁势逃走了。逃脱了他们之后,把拳头当着自己的嘴,骂着——
“这发红的科曼提人!伊罗可伊人!”
然而他们又一致走进水洼里,坐了下来,他们中间的最聪明的一个说——
“诸位同事,自做我们的事罢!要忘记了那少年,因为他一定是化了装的社会主义者……”
唉唉,米佳,可爱的人!
十二
有叫作伊凡涅支的一族,是奇怪之极的人民!无论遭了什么事,都不会惊骇!
他们生活在全不依照自然法则的“轻妄”的狭窄的包围中。
“轻妄”对于他们,做尽了自己的随意想到的事,随手做去的事,……从伊凡涅支族,剥了七张皮,于是严厉的问道——
“第八张皮在那里?”
伊凡涅支人毫不吃惊,爽利地回答“轻妄”道——
“还没有发育哩,大人,请您稍稍的等一下……”
“轻妄”一面焦急地等候着第八张皮的发生,一面用信札,用口头,向邻族自负道——
“我们这里的人民,对于服从,是很当心的。你就是逞心纵意的做,一点也不吃惊!比起来,真不象足下那边的……那样……”
伊凡涅支族的生活,是这样的——做着一点事,纳着捐,送些万不可省的贿赂,在这样的事情的余暇,就静悄悄的,大家彼此鸣一点不平——
“难呵,兄弟!”
有点聪明的人们却豫言道——
“怕还要难起来哩!”
他们里面的谁,有时也跟着加添几句话。他们是尊敬这样的人物的,说道——
“他在i字头上加了点了!”
伊凡涅支族租了一所带有花园的大屋子,在这屋子里,收留着每天练习讲演,在i字头上加着点的特别的人们。
这里面大约聚集了四百个人,其中的四个,苍蝇似的,开手来加点了,加的只是因为警官好奇,给了许可的点,他们于是向全世界夸口道——
“看我们堂堂皇皇的创造出历史来!”
但从警官看起来,他们的事业却好象是寻开心,他们还没有在别的字上加点,就斩钉截铁的通知他们说——
“不要弄坏字母了,大家都回家去!”
把他们赶散了,但他们并不吃惊,彼此互相安慰道——
“不要紧的,”他们说,“我们要写上历史去,使这种有失体面的事情,全都成为他们的污点!”
于是伊凡涅支族在自己的家里,一回两三个,秘密的聚起来,仍然毫不吃惊的,彼此悄悄的说道——
“从我们的选拔出来的同人们里,又给人把辩才夺去了!”
莽撞的,粗暴的人们,就互相告语说——
“在‘轻妄’那里,是没有什么法律之类的!”
伊凡涅支族大概都喜欢用古谚来安慰他自己。和“轻妄”起了暂时的不一致,他们里面的谁给关起来了,他们就静静的说出哲学来——
“多事之处勿往!”
如果他们里面的谁,高兴别人的得了灾祸呢,那就说——
“应知自己之身分!”
伊凡涅支族就以这样的法子过活。过活下去,终于把一切i字,连最末的一个也加了点了!除此以外,他们无事可做!
“轻妄”看透了这全无用处,就命令全国,发布了极严厉的法律——
从此禁止在i字上加点,并且除允准者外,凡居民所使用之一切上,皆不得有任何附点存在,如有违犯,即处以刑法上最严峻之条项所指定之刑。
伊凡涅支族茫然自失了!做什么事好呢?
他们没有受过别样的教练,只会做一件事,然而这被禁止了!
于是两个人一班,偷偷的聚在昏暗的角落里,象逸话里面的波写呵尼亚人一样,附着耳朵,讨论了起来——
“伊凡涅支!究竟怎么办呢,假如不准的话?”
“喂——什么呀?”
“我并没有说什么,但总之……”
“没有什么也好,这够受了!没有什么呀!可是你还在说——真的!”
“唔,说我在怎么?我什么也不呀!”
除此以外,他们是什么话也不会说的了!
十三
国度的这一面,住着苦什密支族,那一边呢,住着卢启支族,其间有一条河。
这国度,是侷促的地方,人民是贪心的,又很嫉妒,因此人民之间,就为了各种无聊事吵起架来,——只要有一点什么不如意事,立刻嚷嚷的相打。
拚命相咬,各决输赢,于是来计算那得失。一说到计算,可是多么奇特呀?!莽撞的胡乱的斗了的人,利益是很少的——
苦什密支族议论道——
“那卢启支人一个的实价,是七戈贝克, [一百戈贝克为一卢布,每一戈贝克,现在约合中国钱二分。——译者] 但打死他却要化一卢布六十戈贝克,这是怎么的呀?”
卢启支族这一面也在想——
“估起来,一个活的苦什密支人是两戈贝克也不值的,但打死他,却化到九十戈贝克了!”
“什么缘故呢?”
于是怀着恐怖心,大家这样的决定了——
“有添造兵器的必要,那么,仗就打得快,杀人的价钱也会便宜。”
他们那里的商人们,就撑开钱袋,大叫道——
“诸君!救祖国呀!祖国的价值是贵的呵!”
准备下无数的兵器,挑选了适宜的时期,彼此都要把别人赶出大家有份的世界去!战斗了,战斗了,决定输赢了,掠夺了,于是又来计算那得失——多么迷人呢!
“但是,”苦什密支族说,“好象我们这面还有什么不合式!先前是用一卢布六十戈贝克做掉卢启支人的,现在却每杀一个,要化到十六卢布了!”
他们没有元气了!卢启支族那一面呢,也不快活。
“弄不好!如果战争这样贵,也许还是停止了的好罢!”
然而他们是强硬的人,就下了这样的决心——
“兄弟!要使决死战的技术,比先前更加发达起来!”
他们那里的商人们,就撑开钱袋,大吼道——
“诸君!祖国危险哩!”
而自己呢,却悄悄的飞涨了草鞋的定价。
卢启支族和苦什密支族,都使决死战的技术发达了,决定输赢了,掠夺了,计算得失了——竟是伤心得很!
活人原是一文也不值的,但要打死他,却愈加贵起来了!
在平时,是大家彼此鸣不平——
“这事情,是要使我们灭亡的!”卢启支人们说。
“要完全灭亡的!”苦什密支人们也同意。
但是,有谁的一只鸭错在河里一泅的时候,就又打了起来了。
他们那里的商人们,就撑开钱袋,埋怨道——
“这钞票,是只使人吃苦的!无论抓多少,总还是没有够!”
苦什密支族和卢启支族打了七年仗,没头没脑的相搏,毁坏市街,烧掉一切,连五岁的孩子们也用机关枪来打杀。那结果,有些人是只剩了草鞋,别的有些人则除了领带以外,什么也不剩,人民竟弄得只好精赤条条的走路了。
大家决定输赢了,掠夺了,计算得失了,于是彼此两面,都惘惘然了。
他们
着眼睛,喃喃的说——
“不成!诸君,不行呀,决死战这件事,好象是我们的力量简直还不能办到似的!看罢!每杀一个苦什密支人,要化到一百卢布哩。不行,总得想一个别的方法才好。”
会议之后,他们成队的跑到河边对面的岸上,敌人也成群的站着。
自然,他们是很小心的彼此面面相觑,仿佛是害羞。踌蹰了许多工夫,但从有一边的岸上,向着那一边的岸上说话了——
“你们,怎么了呀?”
“我们吗,没有什么呀。”
“我们是不过到河边来看看的……”
“我们也是的……”
他们站着,害羞的人在搔头皮,别的人是忧郁着在叹气。
于是又叫了起来了——
“你们这里,有外交使者吗?”
“有的呀。你们这里呢?”
“我们也有……”
“哦!”
“那么,你们呢?……”
“唔,我们是,自然没有什么的。”
“我们吗?我们也一样……”
彼此了解了,把外交使者淹在河里之后,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了——
“我们来干什么的,知道吗?”
“也许知道的!”
“那么,为什么呀?”
“因为要讲和罢。”
苦什密支这一族吃了一惊。
“怎么竟会猜着的呢?”
但卢启支族这一面,微笑着说——
“唔,我们自己,也就为了这事呀!战争真太花钱了。”
“哦哦,真是的!”
“即使你们是流氓,总之,还是和和气气的大家过活罢,怎么样?”
“即使你们是贼骨头,我们也赞成的!”
“兄弟似的过活罢,那么,恐怕可以俭省得多了!”
“可以俭省得多的。”
谁都高兴,给恶鬼迷住了似的人们,都舞蹈起来了,跳起来了,烧起篝火来了。抱住对方的姑娘,使她乏了力,还偷对方的马匹,互相拥抱,大家都叫喊道——
“哪,兄弟们,这多么好呀?即使你们是……譬如……”
于是苦什密支族回答说——
“同胞们!我们是一心同体的。即使你们,自然,即使是那个……也不要紧的!”
从这时候起,苦什密支族和卢启支族就平静地,安稳地过活了,完全放弃了武备,彼此都轻松地,平民的地,互相偷东西。
然而,那些商人们,却仍然照了上帝的规矩生活着。
十四
驯良而执拗的凡尼加,缩着身子,睡在只有屋顶的堆房里,是拚命的做了事情之后,休息在那里的。有一个贵族跑来了,叫道——
“凡尼加,起来罢!”
“为什么呢?”
“救墨斯科去呀!”
“墨斯科怎么了?”
“波兰人在那里放肆得很!”
“这无赖汉……”
凡尼加出去了,救着的时候,恶魔波罗忒涅珂夫吆喝他道——
“昏蛋,你为什么来替贵族白费气力的!去想一想罢。”
“想吗,我一向没有习惯,圣修道神甫曾替我好好的想的。”凡尼加说。他救了墨斯科,回来一看,屋顶没有了。
他叹一口气——
“好利害的偷儿!”
因为想做好梦,把右侧向下,躺着,一睡就是二百年,但忽然间,上司跑来了——
“凡尼加,起来罢!”
“为什么呢?”
“救俄罗斯去呀!”
“谁把俄罗斯?”
“十二条舌头的皤那巴拉忒呀!”
“哼,给它看点颜色……要它的命!”
前去救着的时候,恶魔皤那巴拉忒悄悄的对他说——
“凡涅,你为什么要给老爷们出力呢,凡纽式加,你不是已经到了应该脱出奴隶似的职务的时候了吗!”
“他们自己会来解放的。”凡尼加说。于是把俄罗斯救出了。回了家,骤然一看,家里没有屋顶!
他叹一口气——
“狗子们,都偷走了!”
跑到老爷那里去,问道——
“这是怎么的,救了俄罗斯,却什么也不给我一点吗?”
“如果你想要,就给你一顿鞭子罢?”
“不不,不要了!多谢你老。”
这之后,又睡了一百年,做着好的梦。但是,没有吃的。有钱,就喝酒,没有钱,就想——
“唉唉,喝喝酒,多么好呢!”
哨兵跑来了,叫道——
“凡尼加,起来罢!”
“又有什么事了?”
“救欧罗巴去呀!”
“它怎么了?”
“德国人在侮辱它哩!”
“但是,他们为什么谁也不放心谁呢?再静一些的过活,岂不是好……”
他跑出去,开手施救了。然而德国人却撕去了他的一条腿。凡尼加成了独脚,回家来看时,孩子们饿死了,女人呢,在给邻家汲水。
“这可怪哩!”凡尼加吃了一惊,于是举起手来,要去搔搔后脑壳,但是,在他那里,却并没有头!
十五
古时候,也很有名的夏谟林市里,有一个叫作米开式加的侏儒。他不能象样的过活,只活在污秽和穷苦和衰弱里。他的周围流着不洁,各种妖魔都来戏弄他,但他是一个顽固的没有决断力的懒人,所以头发也不梳,身子也不洗,生着蓬蓬松松的乱发,他向上帝诉说道——
“主呵,主呵!我的生活是多么丑,多么脏呵!连猪也在冷笑我,主呵,您忘记了我了!”
他诉说过,畅畅快快的哭了一通,躺下了,他幻想着——
“妖魔也不要紧,只要给我一点什么小改革,就好了,为了我的驯良和穷苦!给我能够洗一下身子,弄得漂亮些……”
然而妖魔却更加戏弄他了。在未到“吉日良辰”之前,总把实行自然的法则延期,对于米开式加,每天就总给他下面那样之类的简短的指令——
“应沉默,有违反本令者,子孙七代,俱受行政上之扑灭处分。”
或者是——
“应诚心爱戴上司,有不遵本令者,处以极刑。”
米开式加读着指令,向周围看了一转,忽然记得了起来的是夏谟林市守着沉默,特力摩服市在爱上司,在服尔戈洛,是居民彼此偷着别人的草鞋。
米开式加呻吟了——
“唉唉!这又是什么生活呢?出点什么事才好……”
忽然间一个兵丁跑来了。
谁都知道,兵爷是什么都不怕的。他把妖魔赶散了,还推在暗的堆房和深的井里,赶在河的冰洞里。他把手伸进自己的怀中,拉出约莫一百万卢布来,而且——毫不可惜地递给米开式加了——
“喂,拿去,穷人,到混堂里去洗一个澡,整整身样,做一个人罢,已经是时候了!”
兵丁交出过一百万卢布,就做自己的工作去了,简直好象没事似的!
请读者不要忘记这是童话。
米开式加两只手里捏着一百万卢布,剩下着,——他做什么事好呢。从一直先前起,他就遵照指令,什么事情都不做了的,只还会一件事——鸣不平。但也到市场的衣料店里去,买了做衬衫的红布来,又买了裤料。把新衣服穿在脏皮肤上,无昼无夜,无年无节,在市上彷徨。摆架子,说大话。帽子是歪斜的,脑子也一样。“咱们吗,”他说,“要干,是早就成功了的,不过不高兴干。咱们夏谟林市民,是大国民呀。从咱们看起来,妖魔之类,是还没有跳蚤那么可怕的,但如果要怕,那也就不一定。”
米开式加玩了一礼拜,玩了一个月,唱完了所有记得的歌。
“永远的记忆”和“使长眠者和众圣一同安息罢”也都唱过了,他厌倦了庆祝,不过也不愿意作工。从不惯变了无聊。不知怎的,一切都没有意思,一切都不象先前。没有警官,上司也不是真货色,是各处的杂凑,谁也不足惧,这是不好的,异样的。
米开式加喃喃自语道——
“以前,妖魔在着的时候,秩序好得多了。路上是定时打扫的,十字街口都站着正式的警察,步行或是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就命令道,‘右边走呀!’但现在呢,要走那里就走那里,谁也不说一句什么话。这样子,也许会走到路的尽头的……是的,已经有人走到着哩……”
米开式加渐渐的无聊了起来,嫌恶的意思越加利害了。他凝视着一百万卢布,自己愤恨着自己——
“给我,一百万卢布算什么?别人还要多呢!如果一下子给我十万万,倒也罢了……现在不是只有一百万吗?哼,一百万卢布,叫我怎么用法?现在是鸡儿也在当老雕用。所以一只鸡也要卖十六个卢布!我这里,统统就只是一百万卢布呀……”
米开式加发见了老例的不平的原因,就很高兴,于是一面在肮脏的路上走,一面叫喊道——
“给我十万万呀!我什么也干不来!这算是什么生活呢!街路也不扫,警察也没有,到处乱七八遭的。给我十万万罢,要不然,我不高兴活了!”
有了年纪的土拨鼠从地里爬出来,对米开式加说——
“呆子,嚷什么呀?在托谁呢?喂,不是在托自己吗!”
但米开式加仍旧说着他的话——
“我要用十万万!路没有扫,火柴涨价了,没有秩序……”
到这里,童话是并没有完的,不过后文还没有经过检阅。
十六
有一个女人——姑且叫作玛德里娜罢——为了不相干的叔子——姑且说是为了尼启太罢——和他的亲戚以及许多各种的雇工们在做活。
她是不舒服的。叔子尼启太一点也不管她,但对着邻居,却在说大话——
“玛德里娜是喜欢我的,我有想到的事情,都叫她做的。好象马,是模范的驯良的动物……”
但尼启太的不要脸的烂醉的雇工们,对于玛德里娜,却欺侮她,赶她,打她,或者是骂骂她当作消遣。然而嘴里还是这么说——
“喂,我们的姑娘玛德里娜!有时简直是可怜的人儿哪!”
虽然用言语垂怜,实际上却总是不断的虐待和抢夺。
这样的有害的人们之外,也还有许多无益的人们,同情着玛德里娜的善于忍耐,把她团团围住。他们从第三者的地位上来观察她,佩服了——
“吃了许多苦头的我们的穷娃儿!”
有些人则感激得叫喊道——
“你,”他们说,“是连尺也不能量的,你就是这么伟大!用知识,”他们说,“是不能懂得你的,只好信仰你!”
玛德里娜恰如母熊一样,从这时代到那时代,每天做着各种的工作,然而全都没意思,——无论做成了多少,男的雇工就统统霸去了。在周围的,是醉汉,女人,放肆,还有一切的污秽——不能呼吸。
她这样地过着活。工作,睡觉。也趁了极少的闲空,烦恼着自己的事——
“唉唉!大家都喜欢我的,都可怜我的,但没有真实的男人!如果来了一个真实的人,用那强壮的臂膊抱了我,尽全力爱着我,我真不知道要给他生些怎样的孩子哩,真的!”
而且哭着了,这之外,什么也不会!
铁匠跑到她这里来了。但玛德里娜并不喜欢他,他显着不大可靠的模样,全身都粗陋,性格是野的,而且说着难懂的话,简直好象在夸口——
“玛德里娜,”他说,“你只有靠着和我的理想的结合,这才能够达到文化的其次的阶段的……”
她回答他道——
“你在说什么呀!我连你的话也不懂,况且我很有钱,你似的人,看不上眼的!”
就这样的过着活。大家都以为她可怜,她也觉得自己可怜,这里面,什么意思也没有。
勇士突然出现了。他到来,赶走了叔子尼启太和雇工们,向玛德里娜宣言道——
“从此以后,你完全自由了。我是你的救主,就如旧铜圆上的胜利者乔治似的!”
但铁匠也声明道——
“我也是救主!”
“这是因为他嫉妒的缘故,”玛德里娜想,但口头却是这么说——
“自然,你也是的!”
他们三个,就在愉快的满足里,过起活来了。天天好象婚礼或是葬礼一样,天天喊着万岁。叔子的雇工穆开,觉得自己是共和主义者了,万岁!耶尔忒罗夫斯克和那仑弄在一起,宣言了自己是合众国,也万岁。
约莫有两个月,他们和睦地生活着。恰如果酒勺子里的蝇子一样,只浸在欢喜中。
但是,突然间——在圣露西,事情的变化总是很快的,勇士忽而厌倦了!
他对着玛德里娜坐下,问她道——
“救了你的,究竟是谁呀?我吗?”
“哦哦,自然是可爱的你呵!”
“是吗!”
“那么我呢?”铁匠说。
“你也是……”
稍停了一会,勇士又追问道——
“谁救了你的呢——我罢未必不是罢?”
“唉唉!”玛德里娜说,“是你,确是你,就是这你呀!”
“好,记着!”
“那么,我呢?”铁匠问。
“唔唔,你也是……你们两个一起……”
“两个一起?”勇士翘着胡子,说。“哼……我不知道……”
于是每时讯问起玛德里娜来——
“我救了你没有?”
而且越来越严紧了——
“我是你的救主呢,还是别的谁呢?”
玛德里娜看见——铁匠哭丧着脸,退在一旁,做着自己的工作。偷儿们在偷东西,商人们在做买卖,什么事都象先前,叔子时候一样,但勇士却依然每天骂詈着,追问着——
“我究竟是你的什么人呢?”
打耳刮,拔头发!
玛德里娜和他接吻,称赞他,用殷勤的话对他说——
“您是我的可爱的意大利的加里波的呀,您是我的英吉利的克灵威尔,法兰西的拿破仑呀!”
但她自己,一到夜里,却就暗暗的哭——
“上帝呵,上帝呵!我真以为有什么事情要起来了,但这事,却竟成了这模样了!”
………………………………
请不要忘记了这是童话。
植物的成分,也有在一种的植物里,平匀分布于各器官的,但特殊的成分,在或一器官中,特别蓄积得多者,也颇不少。例如蓖麻(Ricinus communis L.)的茎叶里,几乎不含脂肪油,而种子却含有脂肪油即蓖麻子油约50%,又如罂粟(Papaver somniferum L.)的药用成分的植物硷质,因为多在乳管内的乳液中,所以以全草而言植物硷质的含量,不过0.1%内外,但采取乳液,使之干燥,则可得盐基物的含量达到10–25%者(是名阿片)。为了入药,将这样的药用植物,采集调制其富于药用成分之器官或分泌物者,谓之生药(vegetable drugs;Pflanzendrogen)。英语的drug,德语的Drogen,现在成了指一切药(生药与合成药)的意思的言语了,然而和dry(英),trocken(德)同其语源,带着“干燥”的意义的。就是,采草根树皮,而干燥之者,是药的起源。讲究鉴识生药,辨别真赝良否之学,曰生药学,(pharmacognosy;Pharmakognosie —希腊语pharmacon药,gnome判断,)是药学(pharmacy;Pharmacie)的一分科。作为应用植物学的一分科,研究药用植物的植物学方面者,属于药用植物学(pharmaceutical botany;pharmazeutische Botanik),药用成分的研究,则为植物化学(phytochemistry;Pflanzenchemie)的领域。
一 药用植物的沿革
以植物为药,早始于人智未开的时代,是专由经验,知其药效,因而流传的,至于近世,加以实验和学理,遂有今日的发达。从那应用的形式而言,最初是将生药制为粉末,取以内服,或者至多是用水煎煮,取而饮之罢了。二世纪顷,罗马的医师喀莱努斯(Galenus)始用酒精浸渍生药,以作丁几(tincture;Tinktur),或蒸发其水浸液,作越几斯(extract;Extrakt),要之,是发明了除去生药中的纤维等类无用的部分,浓缩其有效成分,以供药用了。这是药学上非常的进步,而更上一层的进步,则在一八〇四年,成于德国的药剂师舍调纳尔(Sertürner)的。那就是将生药中的有效成分本身,纯粹分离开来,以供药用,他始从阿片抽出其麻醉性有效成分,成为纯粹的结晶,而名之曰吗啡。为此事所刺戟,一八〇九年则从规那皮得规宁,一八二一年从茶叶得咖啡英,就这样地顺次发见了药用植物的有效成分,到了现在,大抵的重要药用植物的有效成分,都已明白了。不消说,生药的药效,是和有效成分含量的高低成比例的,然而成分的含量,并非常常一定,例如阿片中吗啡含量,据向来的记录是从1%以下起,最高至24%。所知的规那皮中的规宁含量,也从1%以下起,最高至14%。所以使用生药,药效是不定的,但作为精制的成分,以供药用,则有使药效一定的利益,而且便于使用,故在近年,精制药极其全盛。但在别一面,又如后文所述,使用生药那样的粗制药,却也有特殊的意义,所以在最近,又有些从精制药时代复归于生药时代的倾向了。
以上是略述了现代医药的变迁的,但在日本及中国,则别有古昔以来,到了特殊的发达的汉方医法在。这在今日,是非常衰微了,但所用的所谓和汉药,则现在尚以卖药的形式,盛行应用。汉方的起原在中国,允恭天皇之世(西纪四一四年),这才传入日本,那始祖,是君临远古的中国的神农(西纪前约三千年),相传自尝百草,知其药效,教庶民以疗病之道。梁武帝(西纪五〇二至五四九年)之世,陶弘景著《神农本草经》,始详述了汉药。此后有许多本草书出世,但流传至今而最著名者,是西纪一五九六年,即明的李时珍所著的《本草纲目》。
二 药用植物的种类
将药用植物,依其用途而加以大别,大概可分类为下列的三种:——
A. 医药
B. 汉方药
C. 民间药
A是用于现代的医术的医药,许多是收载在日本药局方里的。其未经收载者,也作为新药,在被应用。
B是用于汉方医术的药,在现下,汉方衰微了,而卖药之内,汉方药还很多,那消费量也很大。在日本,卖药的年产额为二亿圆内外,其中约五成是用汉方药的。近年由药学及医学两方面,汉方药之研究非常盛行,从汉方药中陆续发见有价值的医药,为现代的医术所采用者,也已经不少。所以A与B的区别,渐次有了撤废的可能性了。
C是包含着自古相传,俗间用以为药的植物的,然而凡所谓药,几乎全是靠了俗间的经验,这才知道药效的,所以C和A以及和B之间,也难于加以划然的区别。在这里,所取的意义,是民间所用的药草中,那药效成分等,未经学术底研究的东西。
一 管精有胚植物部 Embryophyta Siphonogama
被子植物亚部 Angiospermae
双子叶门 Dicotyledoneae
后生花被亚门 Metachlamydeae
菊科 Compositae
希那Artemisia cina Berg.灌木状的多年草,自生于俄国的土耳其斯坦地方的沼泽地,也被栽培。那花蕾称为希那花(santonica;Wurmsamen),即用生药或由此制造山多宁,以作蛔虫驱除药(0.05–0.1克,一日三回)。山多宁(santonin,C 15 H 18 O 3 )是无色柱状的结晶,希那花中约含2%内外。
这植物是俄国的特产,那栽培及山多宁的制造,是作为同国政府的专卖事业,握世界的山多宁供给的独占权,在得莫大的收益的。因此于那种子的传播海外,力加防遏,但传闻近年在德国南部,栽培已经成功。得到这种子者;日本也有几人,虽或发芽生育,然而未达成功之域。
代山多宁以作蛔虫驱除药者,近来汉药的海人草颇被使用了。但山多宁之用尚不衰。山多宁以少量而驱虫之效确实之点胜。海人草以没有副害之点胜。
苍术Atractylis ovata Thunb.多野生于各地,秋季开白色的管状花。秋季掘根而干燥之者,称为苍术,又,去其枹皮而干燥之者,称为白术,在汉方中,为重要的健胃剂。正月的屠苏,即成于白术,桔梗,山椒,防风,肉桂,大黄这六味,用现今的说法来说,是属于芳香性健胃剂的。苍术含约1.5%的挥发油,那挥发油中的阿德拉克谛隆(Atractylon,C 14 H 18 O) [高木诚司,本乡银作。《药学杂志》,五〇九, 五三九(一九二四年)。] 是含着根所特有的香气的油状物质。又俗间以为用苍术熏蒸室内,有除湿之效,当梅雨时,衣庄至今尚颇用之于衣服的防霉。推想起来,也许是由于挥发油的杀菌的作用罢。
艾纳Blumea balsemifera DC.自生于中国及台湾的多年草,由那水蒸气蒸溜而得的挥发油的脑分,称为艾片,或艾纳香(nagicamphor),与龙脑同为汉方的高贵药,用作发汗祛痰药及线香的香料,多从中国南部输出。苏门答腊,婆罗洲等所产的龙脑(采自龙脑香科的植物Dryobalanops camphora Coleb),是光学底右旋性的,艾片则相反,由左旋龙脑(l–Borneol)所成。 [Schimmel & co.,1895 Apr. 74.] 现今龙脑已能由樟脑的还元,廉价制造。
红花Carthamus tinctorius L.是埃及原产的多年草,采集其红黄色的管状花者,曰红花,加以压榨者,曰板红花,专从中国输入(于日本)。含有一种称为卡尔泰明(carthami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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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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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田近子,日本药学会例会讲演(一九二九年一月)。]
的,由
醇配糖体而成的色素,作为妇人病,尤其是通经药,昔时曾被重用,现在则但以供化装用或食品著色用红的制造原料。红的制造,
[羽根田作夫,《植物研究杂志》,四,一四二(一九二七年)。]
先将红花浸渍水中一昼夜,溶出除去其称为萨弗罗黄(saflorgel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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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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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黄色素,次用灰汁溶出卡尔泰明,将梅醋加入这浸液中,使成酸性,用绢布滤取已经游离的卡尔泰明而干燥之。(日本)京都的红清,东京的羽根田等专门的红制造所,至今尚在大举制造。
除虫菊Chrysanthemum cinerariifolium Bocc.是南欧原产的广行栽培于各地的多年草,初夏采集,干燥其头状花,即为除虫菊花(insect flower;Insektenblumen),以供制造驱蚤粉,除蚊香,或农业用杀虫剂之用。杀虫成分是称为披列式林第一(Pyrethrin I,C 21 H 30 O 3 )及披列式林第二(PyrethrinⅡ,C 22 H 30 O 5 ) [Staudinger.H. L.Ruzica; Helvetica Chemica Acta 7,177;101 (1924);药志,五〇八,五一二;五一〇,六七〇(一九二四年)。] 的液状物质,合两种含量共约0.3%。这成分,近年已由斯滔定该尔(Staudinger),虑志加(Ruzica)两人考得其化学底构造,可以用类似的物质来合成了。
除虫菊是在明治十八年(西纪一八八五年),那种子才始渡到日本的,到了经过四十余年的今日,已经达到年产额四百万圆内外,输出额六百万斤,其价格三百万圆,为药用植物输出品中占第一位的重要的东西了。在日本的栽培地,以北海道为首,广岛,冈山,香川诸县次之。红花除虫菊(C.roseum Web.et Mohr.)虽也有杀虫之效,但比起白花种来,则杀虫力弱,收花量少,故在日本,未尝栽培。
土木香Inula helenium L.欧洲原产的多年草,秋期采集干燥其二年至三年生的宿根,即称为土木香(elecampane;Alantwurzel),用于健胃祛痰剂。在日本,卖药中往往用之,而在欧洲也视为重要的民间药,根含多量的衣奴林(inulin)及1–2%的挥发油,挥发油中,含有称为阿兰妥拉克敦(Alantolakton,Cl5H 20 O 2 ) [Bredt,Posth;Liebig’s Annalen der chemie 285,349 (1895)。] 的结晶性成分。
木香Saussurea lappa Clarke,(Aucklandia Costus Falk.)自生于印度北部的多年草,根以供芳香性健胃药,亦作熏香料,或夹衣服之间,防虫有效。
桔梗科 Campanulaceae
罗培利亚Lobelia inflata L.原是自生于北美的一年草,在日本栽培起来,也很能生育。向来是作罗培利亚丁几,用于喘息药的,因有副害,一时几乎不用。但自数年前,威兰特 [Wieland:Berichte der deutschen chemischen Gesellschaft,54,1784 (1921)。] 成功了由此纯粹地抽出罗培林(lobelin,C 23 H 20 NO 2 )这一种盐基物以来,遂成为不可缺的呼吸兴奋药了。日本野生的“泽桔梗”(L. sessilifolia Lamb.—水葱)中,也含有罗培林。 [久保田晴光,中岛清吉,尹藤亮一,《日本药物学杂志》,九,二三(一九二九年)。]
桔梗Platycodon grandiflorum DC.栽培以供观赏的本植物的根,亦为重要的生药之一。即秋期掘根而干燥之,称为桔梗根,煎服以作镇咳祛痰药(一日量五克)。较之北美所输入的绥内喀根,(见后文远志科——译者)药效有优而无劣。 [松南千寿,矶义雄,《军医团杂志》,一九四,四〇一(一九二九年)。] 成分称为桔梗类皂质(kikyosaponin,C 29 H 48 O 11 )。桔梗根本是用为汉药的,但近来则以供医用,而且发卖着用这为原料的“弗拉契科丁”,“呼斯妥尔”,“埃巴宁”等的新药。
第一图 罗培利亚
第一图 罗培利亚
胡瓜科 Cucurbitaceae
科罗辛忒Citrullus colocynthis(L.) Schrader.栽培于欧洲的蔓性多年草,概形类似西瓜,但甚小,果实直径三四寸,球形。干燥其果肉,则成烧麸样的粗松的东西,但用其0.2克即有起剧烈的下痢的作用。
倭瓜Cucurbita moschata Duch. var toonas Makino.与其同属的南瓜(C. moschata Duch var. melonaeformis Makino) 一同,种子皆称南瓜仁,为绦虫驱除药之用。驱虫作用虽不及石榴根皮之确实,但并无副害之点,是其特长。用种子30克,加水研烂,除去种皮,空腹时服之。合众国收载于药局方中,以供医用。多食南瓜或柑橘,往往将眼球,皮肤等染成黄色,呈黄疸一样的外观。是名柑皮症(Aurantiosis,Carotinosis)。这是因为南瓜或柑橘的称为卡罗丁(carotin,C 40 H 56 )的黄色素,一旦被人体所吸收,后从汗腺排出,将皮肤角质层的脂肪黄染了缘故。于健康是毫无害处的。 [安齐真笃,《北海道医学杂志》,四,二五三(一九二六年)。]
栝楼Trichosanthes japonica Regel.是自生于暖地的宿根性蔓草,其种子称栝楼仁,根称栝楼根,以作镇咳祛痰药。又,由根制出的淀粉,称天花粉,外用于湿疹及其他皮肤病。
败酱科 Valerianaceae
甘松香Nardostachys jatamansi Royle.是自生于印度山地的多年草,其根有特异的佳香,称为甘松香,以作芳香性健胃药,也用于熏香料,尤其是线香的香料。在印度,是古来就以此为非常贵重的香料的。含有约2%的挥发油 [朝比奈泰彦,药志,三〇二,三五五(一九〇七年)。] 。
缬草Valeriana officinalis L. var. latifolia Miq.自生于山地,或被栽培的多年草,初夏时,顶生美丽的淡红色的伞形花序。根称缬草根(valerian root;Baldrianwurzel),作为镇静药,用于神经衰弱,精神不安等,而于妇人的歇斯迭里病,尤所赏用。一日量10克,通常作浸剂而用之。含有约6%挥发油,那固有的臭气,则大抵由于缬草酸(Valeriansäure C 4 H 9 COOH)的酯类。
茜草科 Rubiaceae
第二图 育亨培
第二图 育亨培
规那Cinchona spp.是南美原产的乔木,现在大抵栽培于爪哇,台湾也有移植栽培的,但很少。那树皮称规那皮(cinchona bark;Chinarinde),以作健胃强壮药(一日量5–10克,煎剂),又由此制造盐酸规那(Chininhydrochlorid—C 20 H 24 N 2 O 2 ·HCl),作解热药(一回量0.5–1.0克),而对于疟疾,尤为不可缺少的特效药。本属之中,供药用者有四、五种,但作为规那皮,则用C.succirubra Pav.作为规那制造原料,则以C. Ledgeriana Mocus为宜。因为前者的规那的含量,大抵有定(3–4%),后者的含量虽不定,然而多量(6–14%)的缘故。现今世界的规那皮需要额的九成,皆由爪哇供给,爪哇是在一八五四年,始从南美移种的,当时哈思卡勒(Haskaal)受荷兰政府之命,入南美腹地,苦心搜集了种子和树苗,用政府所特派的军舰,运到爪哇。就靠了这样的荷兰政府的非常的努力,才得见今日的成功。
咖啡Coffea spp.本是东阿非利加的原产,现在则为热带各地所栽培,是常绿灌木,热焦其种子,以供嗜好性饮料,是大家都知道的。含有咖啡英约2%。咖啡英(caffein,C 8 H 10 N 4 O 2 )是用作兴奋剂,强心利尿药(一日量0.6克)的。咖啡属之中,现今被栽培最多者,为下列的三种:
C. arabica L.,C. excelsa Chev.,C. liberica Bull.
刚皮尔Ourouparia Gambir Baill.产于马剌加海峡沿岸地方及其附近诸岛的乔木,干燥其心材的水制越几斯者,名刚皮尔阿仙药(Gambir–Catechu)。用途参照豆科(Acacia Catechu Willd)。
第三图 吐根
第三图 吐根
育亨培Pausinystalia yohimba Pierre.是在阿非利加的卡美隆(Came-roon),尼该利亚(Nigelia)等处,野生的乔木。同地方的土人,古来就称这树的皮为育亨培(Yohimbe),用作催淫药的。一八九六年,德国人斯芘该勒 [Spiegel: Chemiker Zeitung ,1896 ,97.] 始从此发见了称为育亨宾(Yohimbin,C 22 H 28 N 2 O 3 )的有效成分,那盐酸盐,即盐酸育亨宾,现今用于医疗上。就是,对于性欲衰弱,阴萎症等,注射一日量0.01克,则有使生殖部的血管,特别扩大的作用。大量是有剧毒的。 [刈米达夫,《植物研究杂志》,三,三四,(一九二六年)。] 非洲所产同属植物,此外尚有P.Trillesii Beille.,P.Talbotii Wernham.,P.macroceras Pierre.等。P. Trillesii Beille也以供制药原料,和育亨培皮同。P. macroceras含有和育亨宾不同的盐基物,往往作为伪品,混和于育亨培树皮内。 [刈米达夫,药志,四九二,一一〇(一九二三年)。]
吐根Uragoga ipecacuanha Baill.(Psychotria ipecacuanha Mull.,Cephaelis ipecacuanha Willd.)产于南美巴西的半灌木,根称吐根(ipecac;Brechwurzel),用其少量(0.01–0.05克)为祛痰药,中量(0.2–0.5克)为催吐药,大量有剧毒。又,由此制造盐酸蔼美丁(Emetinhydrochlorid,C 29 H 40 N 2 O 4 ·2HCl),为变形虫赤痢的特效药。盐酸蔼美丁虽在十万倍的水溶液中,也有歼灭赤痢变形虫的强有力的作用。
吐根近年虽已移植于锡兰岛或马剌加半岛,但还很微微,大量地输出者,几乎只有巴西而已。同国的输出年额达五万启罗格兰,三十万圆内外。
车前科 Plantaginaceae
车前Plantago major L.var.asiatica DC.种子曰车前子,全草曰车前草,用作镇咳药,呼斯泰庚,希代英等新药,就都是用本植物为原料的。
紫葳科 Bignoniaceae
木角豆Catalpa ovata G.Don.(C. kaempferi Sieb. et Zucc.)。自生于中国及日本各地的乔木,果实称为梓实,用作利尿药(一日量七克,煎剂)。果实作线状,恰如角豆的荚的样子,所以谓之木角豆。通常也写木角豆为“梓”,但真正的梓,是产于中国的同属植物 C. Bungei C.A.Mey.
第四图 木角豆
第四图 木角豆
第五图 实芰答里斯
第五图 实芰答里斯
玄参科 Scrophulariaceae
实芰答里斯Digitalis purpurea L.是欧洲原产的多年草,初夏开美丽之紫红色钟状花,往往栽培于庭园等,以供观赏,英语为foxgloves(狐的手套),德语为Fingerhut(指套)。花恰作套在指上模样,故学名也出于拉丁语的digitus (指)。其叶为最重要的医药之一,用作强心利尿剂(一日量0.5克,浸剂),是医疗上不可缺少的东西。有效成分是实芰笃克辛(Digitoxin,C 41 H 64 O 13 )以及别的两三种结晶性配糖体。从叶制造班芰答尔,实芰答明,芰喀伦,实芰福林等注射药。可作强心剂的植物,本生药之外,还有斯笃罗访图斯,铃兰,福寿草等,但斯笃罗访图斯(同项参照)和实芰答里斯的成分,化学底地极为相近的事,已在近年发见了。 [Windaus,A.,Reverey,G. U.,Schwieger,A.: Berichte derdeuts chenchemischen Gesellschaft,58,1509(1925).]
地黄Rehmannia glutinosa Libosch.var.purpurea Makino.本是中国的原产,但早已传至日本,现在奈良县下,盛行栽培。初夏开紫红色的唇形花。根曰地黄,汉方以为补血强壮药,又于咯血,子宫出血时服之,云有止血之效。又将生根的榨汁,涂于创伤,以作止血药。
茄科 Solanaceae
颠茄 Atropa belladonna L.是欧美广行栽培的多年草,但在日本,则因为产莨菪(同项参照)甚多,故未栽种。应用大抵和莨菪相同,欧美则用本植物于亚忒罗宾的制造原料。古时意大利的妇女,为要令人见得眼美,曾将水羼淡了本植物的榨汁,用以点眼云。或谓果实的榨汁作红色,故尝用于颜面的化妆。要之,belladonna (bella donna,美女之意)之名,即由此而起的。
番椒 Capsicum annuum L.是热带亚美利加的原产,而日本亦广行栽植的一年草。那成熟的果实,用于烹调,以作辛味料,是人所共知的。入药则以为苛辣性健胃剂;又以作皮肤引赤剂,和于软膏中,以敷冻伤,关节痛风等。古来相传,步行雪中,当于袜中著番椒实,或云用番椒煎汁,时时浸手,可防冻伤者,即在利用其刺戟性成分的作用,使在皮肤上引赤,以散郁血,现在已有各种便当的制剂了。辛味成分曰加普赛辛(Capsaicin,C 18 H 27 NO 3 ),红色素曰加普山丁(Capsanthin,C 34 H 48 O 3 ),是加罗丁样的物质。
曼陀罗华 Datura alba Nees.,番曼陀罗D.tatula L.,佛茄儿D.stra-monium L.前者野生于琉球及台湾,后二种从外国来,遍生于日本内地。叶以作镇痉药,而于喘息尤所赏用。有称为“喘息烟草”者,即由此制造的,但因为在叶,果实,及其他全草中,含有称为亚忒罗宾(Atropin,C 17 H 23 NO 3 )及唆斯卡明(Hyoscyamin C 17 H 23 NO 3 )的有剧烈的作用的盐基物,所以如果滥用,是极为危险的。在实际上,也每年有几个中毒者。
非沃斯 Hyoscyamus niger L.为欧洲原产,在日本,大阪府三岛郡亦栽培之。叶为镇咳,镇痛药,也由此制造唆斯越几斯。有效成分是唆斯卡明,与曼陀罗华一样。
烟草 Nicotiana tabacum L.本为南美洲的原产,与哥仑布的发见新大陆一同传入欧洲,现已被栽培于世界各地了。其叶含有称为尼可丁(Nicotin,C 10 H 14 N 2 )的猛毒性的液状挥发性盐基物,用为吸烟嗜好料,以及由此造出粗制硫酸尼可丁来,以供农业上杀虫剂之用。茎含多量之钾盐,故烧之以作肥料。
莨菪 Scopolia japonica Maxim.是自生于山间阴地的日本特产的多年草,早春之际,先于别的植物而发芽,开带紫黄色的钟状花。根称莨菪根。以供硫酸亚忒罗宾的制造原料,又由此制造莨菪越几斯,内用于喘息,神经痛,胃痛等,以作镇痉,镇痛剂,也外用于痔疾,为坐药。成分是唆斯卡明,亚忒罗宾,斯可波拉明(Scopolamin,C 17 H 21 NO 4 )等的盐基物。亚忒罗宾如为少量,则如前文所述,有镇痉,镇痛作用,但大量则有剧毒,那中毒者一时呈狂骚状态,叫唤狂走。又因亚忒罗宾对于眼有特殊的作用,故在眼科医术上为不可缺少之药。即亚忒罗宾约0.0005克,即能使眼的瞳孔散大,倘将较浓的溶液,注入眼中,即很觉羞明,或暂时丧失视力。瞳孔是具有和照相机的虹彩光圈一样的作用的,能顺着明暗,自行开闭,但一遇亚忒罗宾,则散而不收,光线的流入太多,不能见物了。又植物的成分中,也有和亚忒罗宾正相反,具有使瞳孔缩小的作用的。如凯拉巴尔豆(同项参照)中的菲梭斯替明,或槟榔子(同项参照)中的亚烈可林这些盐基物,就是。
第六图 莨菪
第六图 莨菪
唇形科 Labiatae
夏枯草 Brunella vulgaris L.是自生于山野的多年草,初夏开紫色的唇形花,花穗于开花之后,变为暗褐色,作宛如枯死之观,故有此名。采集花穗而干燥之,民间用于淋病,以作利尿药,药店也有贩卖。含有多量的钾盐。
第七图 洋薄荷
第七图 洋薄荷
薄荷 Mentha arvensis L.var.piperascens Holmes,日本特产的多年草,现在北海道,广岛,冈山等县,皆盛行栽培。在山阳地方,则于六、八、十月,各刈一回,即行水蒸汽蒸溜,以造薄荷卸取油。这卸油入制造业者之手,则用作薄荷脑(Menthol,C 10 H 20 O)的制造原料。薄荷脑虽作为矫味,矫臭药,供医疗之用,其大部分则消费于点心制造原料,日本的薄荷,较之下文所记的欧美种,薄荷脑的含量虽远过之,而薄荷油的香味之点却劣,故日本种专用为薄荷脑的原料。薄荷脑为日本重要输出品之一,输出年额达约一千二百万圆。近年发明了从澳洲产的有加里树的一种Eucalyptus dives Schau.的挥发油中所含有的辟沛里敦(Piperiton, C 10 H 16 O),来合成薄荷脑,而日本产薄荷脑的贩路,渐受威胁了。
洋薄荷 Mentha piperita L.概形虽和前种相类,而花穗则顶生(薄荷是腋生的),薄荷脑的含量也远不及。专用作薄荷油的原料。英吉利的密卡谟(Mitcham)地方产,香气最佳,以此为世所重。此外,美国又栽培着绿薄荷(M.viridis L.),此种薄荷,不含薄荷脑,而含有称为凯尔丰(Carvon,C 10 H 14 O)的物质。其油曰斯沛明油(spearmint oil),以别于薄荷油(peppermint oil)。
山紫苏 Mosla japonica Maxim.(M.orthodon Nakai)为日本特产的一年草,含有1–2%的挥发油,此油中含有约50%的谛摩勒(Thymol,C 10 H 14 O)。曾在琦玉县下,与白花山紫苏(M.leucantha Nakai)一同大加栽培,以作谛摩勒制造原料, [刈米达夫,渥美噞次郎,药志,四六二,七〇七(一九二〇年)。] 现因谛摩勒价值便宜,栽培也中止了。谛摩勒以十二指肠虫驱除(一日量4–5克),肠内异常发酵制止等的目的,用于内服,又用于牙粉及其他,以作杀菌剂。碘化谛摩勒(Thymoliodid) 一名亚理士多勒(Aristol),可作杀菌药,以代碘仿。 [刈米达夫,渥美噞次郎,药志,四七六,九一五(一九二一年)。] 同属的大山紫苏(M.Hadai Nakai),不含谛摩勒,而含有异性体的凯尔伐克罗勒。 [村山义温,药志,三三三,一一八(一九〇九年)。]
撒尔维亚 Salvia officinalis L.为欧洲原产的多年草,日本则在横滨市附近栽培之。叶中含有2%内外的挥发油,叶的浸剂也偶或用于咽喉炎,为含漱剂。作酱油的赋香料,所用甚多。
麝香草 Thymus vulgaris L.为欧洲原产的多年草,日本也和前种一同,栽培于横滨市附近。全草皆有芳香,称为泰谟或谛明(thyme;Thymian),以作镇咳药,也用于火腿,酱油等,为防腐性赋香料。含有挥发油,其主要成分,是谛摩勒。谛密辛,沛尔特辛等新药,即以本植物为原料,用于百日咳,以作镇咳剂的。
紫草科 Borraginaceae
紫草 Lithospermum officinale L. var. erythrorhizon Maxim. (L. ery- throrhizon Sieb. et Zucc)是自生于山野的多年草,初夏开白色小花。根曰紫根,向来在汉方上,以为刀伤,火伤的妙药;又以作紫色的染料,但在现在,作为染料的用途几乎断绝了。根中含有称为亚绥谛勒息可宁(Acetylshikonin,C 18 H 18 O 6 )的结晶性紫色素。 [黑田近子,化志,三〇,一〇五一(一九一八年)。]
旋花科 Convolvulaceae
耶拉普 Exogonium purga Benth.(Ipomoea purga Haene)生于墨西哥的多年生蔓草,其块根曰耶拉普根(jalap; Jalapenknollen),用那粉末,或用酒精浸出之,以制造耶拉普脂,作泻下药。有效成分是称为康伏勒孚林(Convolvulin)的树脂配糖体。
牵牛花 Pharbitis nil Chois.是广行栽培,以供观赏的一年生蔓草,其种子名牵牛子,汉方属于峻下药(一回量1—3克),可以代耶拉普根(前项参照)。虽在现在,卖药中往往用之,但因为是作用剧烈的下剂,故滥用颇属危险。泻下成分是称为法尔皮丁(Pharbitin)的树脂配糖体。这成分,和耶拉普根的成分,是化学底地极为亲近的。 [朝比奈泰彦,中西庄吉,药志,五二〇,五一五(一九二五年)。 朝比奈泰彦,清水寅次,药志,四七九,一(一九二二年)。] 耶拉普根及其制品,输入日本者年额一万数千圆,故若用几乎每家无不栽培的牵牛花的种子,即可以防遏输入。在英国,是早已将牵牛花的种子,收载于药局方里了的。
萝摩科 Asclepiadaceae
康杜兰戈 Marsdenia cundurango Nichols.产于南美洲亚圭陀尔地方的灌木。树皮为胃肠的强壮收敛药,对于慢性胃加答儿,肠窒扶斯的恢复期,或胃癌等,医师往往用之(一日量3–5克)。
夹竹桃科 Apocynaceae
斯笃罗仿图斯 Strophanthus hispidus DC.,S.kombe Oliv.前者产于亚非利加西部,后者则于东部的灌木,从那种子制成斯笃罗仿图斯丁几,与实芰答里斯叶同为重要的强心利尿药。有效成分是称为斯笃罗仿丁(Strophanthin)的配糖体。这的种子,原是土人以涂毒箭的,后由医学上的研究,遂用为重要的医药了。
龙胆科 Gentianaceae
闪滔留谟 Erythrea centaurium L.自生于欧洲的多年草,花时采集全草,为健胃苦味药。是和日本的当药(本项参照)相当的生药,德国用此作苦味丁几的原料。苦味成分是称为遏里滔林(Erytaurin)的苦味配糖体。
第八图 当药
第八图 当药
敢卡那 Gentiana lutea L.生于欧洲山地上的宿根草,其根用为苦味健胃药。主成分是称为敢卡辟克林(Gentiopikrin C 16 H 25 O 9 )的苦味配糖体。
龙胆 Gentiana scabra Bunge.var.buergeri Maxim.产于日本各地的多年草,秋日开碧色钟状花。根曰龙胆根,以供苦味健胃药。常常配伍于水药之中,作为健胃剂的苦味丁几,即将龙胆根,橙皮,小豆蔻三种,用酒精浸出的东西。苦味成分与敢卡那根同,是敢卡辟克林。
睡菜 Menyanthes trifoliata L.自生于沼泽中的多年草,其叶曰睡菜叶,用作苦味性健胃药。苦味成分是称为美略丁(meliatin,C 15 H 22 O 9 )的苦味配糖体。
当药 Swertia japonica Makino.是自生于山野的多年草,秋日顶生或腋生白色花,在开花期,采集其全草者,名曰当药,用为苦味健胃药(一日量3.5–10克,粉末,或煎剂)。苦味成分是称为斯惠尔卡玛林(Swertiamarin,C 16 H 22 O 10 )的结晶性配糖体。 [刈米达夫,松岛义一,药志,五四〇,一三三(一九二七年)。] 这物质,较之龙胆的苦味成分,苦味强得远甚,虽用三十万倍的水溶液,也仍觉得苦味。紫花当药(S. chinensis Hemel.et Forbes.)的成分,药效,并与当药同。如
S. bimaculata Hook.et Thoms虽是同属植物,却全然不苦。这正和龙胆,山龙胆等虽苦,而蔓龙胆,笔龙胆等则完全无苦,是一样的。印度所产的支拉答(Swertia chirata Buch.),苦味亦强,以入药。
马钱科 Loganiaceae
马钱 Strychnos nuxvomica L.是产于英领东印度的小乔木,其扁圆形,铜币大的种子,曰马钱子,或番木鳖(Nuxvomica;Brechnüsse),含有称为斯笃里希宁(Strychinin,C 21 H 22 N 2 O 2 )和勃鲁辛(Brucin,C 23 H 26 N 2 O 4 )的峻毒性的盐基物。由此制出丁几或越几斯,或制成硝酸斯笃里希宁,用之为神经系统的兴奋药。斯笃里希宁是最可怕的毒药之一,其0.1克,即有在二十分间,将成人一人致死的作用。日本往往用以毒杀野狗。
木犀科 Oleaceae
阿列孚 Olea europaea L.是常绿乔木,在欧洲地中海岸地方,北美西南部诸州,广被栽培,日本则在香川县下的小豆岛略有栽植。从其果实榨取阿列孚油,以拌生菜,供食用;又作为肥皂原料,消费甚多;在药用,则应用于注射药的溶剂,软膏等。有译本植物为橄榄者,是错误的,橄榄乃产于热带的Canarium album Raeusch.,完全两样。
第九图 阿列孚
第九图 阿列孚
赤铁科 Sapotaceae
古答贝加树 Palaquium gutta Burck.是产于马来群岛的乔木植物,在干、叶中,含有多量的乳液。从干采集乳液而干燥之者,称为古答贝加(Guttapercha),在医疗上,以为齿腔充填料,或古答贝加纸;在工业上,则用作电气的绝缘材料,海底电线被覆材料,尚无物可以代用,故消费甚多。主产地为爪哇、婆罗洲、苏门答腊诸岛,本种之外,也栽培着同属的P. bornense Burck.,P. oblongifolium Burck.等。古答贝加的本质,是高级的炭化氢累重物。
石南科 Ericaceae
乌伐乌尔希 Arctostaphyllos uva–ursi L.是自生于欧洲北部的原野,中部的山岭的伏卧性常绿小灌木,概形酷似越橘,将其叶作煎剂(一日量1–4克),以供治淋药。有效成分是称为亚尔蒲丁(Arbutin,C 12 H 16 O 7 )的配糖体。
越橘 Vaccinium vitis–idaea L.是常绿伏卧性小灌木,温地自生于高山处所,寒地则在平原。其叶可代乌伐乌尔希叶(前项参照),为治淋药。有效成分也和乌伐乌尔希叶一样,是亚尔蒲丁。 [刈米达夫,渥美噞次郎,药志,四六二,六三九(一九二〇年)。]
古生花被亚门 Archichlamydeae
伞形科 Umbelliferae
柴胡 Bupleurum falcatum,L.为自生于山野的多年草,采集其根而干燥之者,称为柴胡,在汉方中,属于重要的解热药。本植物果有解热之效与否,向来虽然曾有二三医学底研究发表,但尚未确实。市场售品,是以本植物和中国产细叶柴胡(B. falcatum L. var. Scorzonaefolium Willd)为母植物的。
第十图 当归
第十图 当归
亚育王 Carum ajowan Bth.et Hook.是自生于东印度的多年草,在日本亦很能生长。其果实中含有3—4%的挥发油,为制造谛摩勒(thymol)的最重要原料。
川芎 Cnidium officinale Makino.为中国原产而栽培于各地的多年草,其根称为芎
,或曰川芎,古来在汉方中,为治头痛,开气郁的要药,而用作镇静,镇痉剂。含有1–2%的挥发油,挥发油中,含有称为芎
拉克敦(Cnidiumlakton,C
12
H
18
O
2
)的结晶性成分。在日本北海道,现今栽培甚多,年产额达二十万贯,悉用于卖药原料。
茴香 Foeniculum vulgare L.为欧洲原产的多年草,夏日开黄色小花,秋期收获其果实。日本则大抵栽培于长野县地方。用水蒸汽蒸溜,制茴香油,以作香料,又制亚摩尼亚茴香精,为驱风祛痰药。茴香油的主成分,是称为亚内多勒(Anethol,C 10 H 12 O)的结晶性物质。
当归 Ligusticum acutilobum Sieb. et Zucc.是多年草,自生及栽培于日本各地,初夏开白色的小花。全草有特异的香气。根曰当归,汉方属于妇人病的要药,用为产后之补血药,或镇静,通经药。有效成分是挥发油。现今用于卖药原料之量甚多;德国美尔克公司发售的新药“阿美诺尔”,即是以本植物为原料的镇静,通经药。
五加科 Araliaceae
八角金盘 Fatsia japonica Decne.et Planch.是栽培以供观赏之用的常绿灌木,叶中含有萨波宁,用作祛痰药。 [太田贤一郎,《庆应医学》,三、一一、一二;四、三、四。(一九二四,二五年。)] 作为镇咳祛痰剂的称为“法忒辛”的新药,即以本植物为原料的。
人参 Panax ginseng C.A.Mey.为朝鲜及满洲的原产,在日本,则栽培于长野,福岛,岛根等各地方。栽培人参,极为费事,须完全遮蔽阳光,掩盖东西南及上方的四面。而只开北方这一面。到播种后四年至六年,这才收获其根,即使之干燥者曰白参,蒸熟后始加以干燥者曰红参。自古以来,人参一向被尊为万病的灵药,但果有此等效验与否,却是可疑的。在近时,从医学底方面及药学底方面都颇经研究了。 [近藤平三郎,天野梅太郎,药志,四六六,一〇二七(一九二〇年)。阿部胜马,斋藤系平,《庆应医学》,二,二六三(一九二二年)。酒井和太郎,《东京医学会志》,三一(一九一七年)。] 作为成分,是巴那吉伦(Panaquilon,C 32 H 56 O 14 )及巴那克萨波干诺尔(Panaxsapogenol,C 27 H 48 O 3 )等,而人参的特有的香气,则因于称为巴那专(Panacen,C 15 H 24 )的挥发油。在北美,栽培着近缘种P.quinquefolium L.,输出于中国。
竹节人参 Panax repens Maxim.为自生于山林的阴地的多年草,概形类似人参,而根茎作结节状,却全不相同。根中含有称为巴那克萨波宁(Panaxsaponin)的一种萨波宁,用作祛痰药。
第十一图 人参
第十一图 人参
桃金娘科 Myrtaceae
有加里树 Eucalyptus globulus Labill.为澳洲原产的乔木,高度往往有至一百五十密达者。生长迅速,且有吸收湿气的作用,故和多湿气的不健康地相宜。叶中含有1%弱的挥发油即有加里油。有加里油用于鼻加答儿,为吸入药。
丁香 Eugenia arsmatica Bail.是栽培于东印度诸岛及阿非利加东岸的乔木,采集其花蕾,谓之丁香(clovers; Gewüngnelken),为芳香性的调味料之用。含有15%内外的挥发油,由此制造欧干诺尔(Eugenol,C 10 H 12 O 2 )。欧干诺尔为凡尼林(Vanillin)的制造原料,消费之量甚多。
石榴科 Punic aceae
石榴 Punica granatum L.是小亚细亚原产的落叶灌木,梅雨之际,开鲜赤色花。干、枝,以及根的皮,曰石榴皮(pomegranate;Grana-terinde),为绦虫驱除药。含有丕列企林(Pelletierin,C 8 H 15 NO)和别的盐基二三种。
蕃瓜树科 Caricaceae
蕃瓜树 Carica papaya L.是作为果树,而栽植于热带各地,及台湾,小笠原岛等处的乔木。因为在本植物的茎、叶、果实中,尤其是未熟果实的乳汁中,含有多量的蛋白质分解酵素派派英(Papain),故乳汁的干燥品,用作蛋白质消化剂,也用于食肉软化的目的。或一热带地的土人,深知道这作用,当烧炙兽肉之前,有包以本植物的叶的习惯。凡酵素,大抵以室温,至高也以30–40度为酵素作用的最适温度,但派派英则以85度为最适。故当煮牛肉时,加派派英极少量,则使坚硬的肉十分软化。也可以用作麦酒,清酒,酱油等的澄清剂。 [荻原昌二,台湾总督府中央研究所报告,五、七(一九二四年)。] 叶及种子内,含有称为凯尔派英(Carpain,C 14 H 25 NO 2 )的盐基。
椅科 Flacourtiaceae
大枫子树 Taractsgenos Kurzii King.是产于英领印度,高至十余密达的乔木。压榨种子而得的大枫子油,在现今尚为惟一的癞病治疗药,每回将其0.1–0.2C.C.注射于皮下。有效成分是哨勒摩格拉酸(chaulmougric acid;Chaulmougrasäure,C 17 H 31 COOH)和希特诺卡尔普斯酸(hydnocarpic acid;Hydnocarpussäure,C 15 H 27 COOH)这两种酸的格里舍林伊的尔(ester)。这两种酸,和普通的动植物油的脂肪酸,在化学上大异其趣,是一种环状化合物,近年美国的有机化学者亚当斯,合成了和这相类的化合物甚多,并且证明了和这相类的化合物,对于癞菌,皆有相当的杀菌力。 [R. Adams: Journal of American Chemical Society,47,2727,(1925)。]
山茶科 Theaceae
茶 Thea sinensis L.为东洋原产,而广被栽培于温暖地方的常绿灌木。茶叶中含有2%内外的咖啡英(Caffein,C 6 H 10 N 4 O 2 ),用以为饮料。茶末则为咖啡英的制造原料。咖啡英者,作为强心利尿药,乃重要的医药。
第十二图 大枫子树
第十二图 大枫子树
古来用为兴奋性饮料的下列各种植物,其产地及分类上的位置,虽不相同,但无不以咖啡英为主要成分,却是极有兴味的事实。
梧桐科 Sterculiaceae
科科树 Theobroma cacao L.为热带各地盛行栽培的乔木,其种子以作称为茶勃罗明(Theobromin,C 7 H 3 N 4 O 2 )的盐基的制造原料。茶勃罗明是咖啡英的同族体,同以作强心利尿药。又,种子中的脂肪,称为科科脂,因其融化点略等于人体的体温,故用为坐药的基础剂。点心上所用的支古力,即压榨种子,除去脂肪之后,磨碎,再加适当的糖和科科脂而成的东西。
锦葵科 Malvaceae
亚勒绥亚 Althaea officinalis L.为栽培于中欧请国的多年草,根中含有多量的粘液质,与黄蜀葵的根同以供粘滑药之用。
黄蜀葵 Hibiscus manihot L.是中国原产的多年草;夏日开黄色花,至秋收获其根。在日本,则广岛,神奈川,静冈等处皆盛行培植。根含多量的粘液质,日本药局方上亦已收载,替代欧洲产的亚勒绥亚,作粘滑叶,用于肠加答儿,也用为锭剂及丸剂的赋形药,但大部分,是消费于制纸用糊料的。 [小泽武,《工业化学会杂志》,二五、三八九(一九二九年);刈米达夫,植研,五、九八(一九二八年);药志,五五二、一五二(一九二八年)。]
鼠李科 Rhamnaceae
鼠李 Ramnus japonica Maxim.是自生于山地的落叶灌木,其果实即鼠李子,含有称为侃弗罗尔(Kämpferol,C 15 H 10 O 6 )的黄色结晶性物质,以作缓下剂。 [椎名泰三,《千叶医学会杂志》,二、一三三(一九二五年);五、四八、七二(一九二七年)。] 新鲜品能催呕吐,故采集后至少经过一年,然后用之。
漆树科 Anacardiaceae
盐肤木 Rhus javanica L.是落叶乔木,自生于日本各地方。五倍子虫(Schlechtendalia chinensis J.Bell.)来刺伤其嫩芽或叶柄时,则因其刺戟,而生瘤状突起。是名五倍子(Chinese galls; chinesische Galläpfel),因为多含单宁,故用于医药,为收敛药,也供染织,鞣皮等工业之用,又作为墨水制造原料,消费颇多。也以作没食子酸及毕洛额罗尔(照相现像药)的制造原料。
大戟科 Euphorbiaceae
巴豆 Croton tiglium L.是东印度原产的灌木,压榨其种子,以制巴豆油。巴豆油属于峻下剂,虽服用其四分之一滴,亦起猛烈的下痢,其作用之强至于如此,故现今不甚用之。又于外用,则以作皮肤引赤药。
樟叶柏 Mallotus philippinensis Müll. Arg.为产于东半球的热带地方的常绿灌木,也野生于台湾。与赤芽柏(M.japonicus Müll. Arg.)同属。生在那果实上的腺毛,称为卡玛拉(Kamala),以作绦虫驱除药(一回量7.5–12.0克,即用粉末)。有效成分是名曰洛忒来林(Rottlerin)的结晶性物质。因为副害殊少,故每用于小儿。
蓖麻 Ricinus communis L.为热带印度原产的多年草,在日本则是一年草。其种子曰蓖麻子(castor bean;Ricinussamen),加以压榨而得的蓖麻子油,是重要的下剂(一回量20–30克)。在工业方面,则用于飞机减摩油,印刷用油墨,化装用润发油等,而用以制造作为亚里萨林染料的媒染剂所必须的罗特油的原料者,其消费之量尤多。在工业上,温压油与冷压油并用,但入药,则只用冷压油。在种子中,含有称为里辛(Ricin)的毒性蛋白质,故若服蓖麻子以代蓖麻子油,是甚为危险的。蓖麻子油的主成分,是里企诺尔酸(Ricinolsaüre,C 18 H 24 O 3 )的格里舍林伊的尔,日本仅在千叶县下略有栽培,每年从满洲及美国输入蓖麻子及蓖麻子油至一百五十万圆内外。
第十三图 蓖麻
第十三图 蓖麻
远志科 Polygalaceae
舍内喀 Polygala senega L.是北美原产的多年草,但于日本的风土,也很相宜。根中含有称为舍内庚(senegin,C 15 H 23 O 10 )的一种萨波宁,是重要的祛痰药(一日量5–10克)。
远志 Polygala tenuifolia Willd.是产于满洲的多年草,根曰远志,与舍内喀根同用为祛痰药。含有萨波宁的一种。
第十四图 舍内喀
第十四图 舍内喀
黄楝树科 Simaroubaceae
黄楝树 Picrasma quassioides,Benn.为日本特产的落叶乔木,木质部含有称为括辛(Quassin,C 31 H 12 O 9 )的结晶性苦味质,用作健胃苦味药,又其煎汁,则为家畜及农作物的杀虫,杀蝇剂。茄买卡地方所产的同属植物P.excelsa Lindl.,在欧美用于同一的目的。
芸香科 Rutaceae
夏蜜柑 Citrus aurantium L.subsp.Natsudaidai Hayata.为栽培于暖地的常绿灌木,果皮之干燥者,谓之夏皮,往往用于浴剂,以作芳香料。在成熟之前自然落下者,和歌山及山口县地方皆利用之以为枸橼酸及蜜柑油的制造原料。枸橼酸能使汽水有酸味,每年皆消费颇多;在西洋,是由柠檬的果实制造出来的。
吴茱萸 Evodia rutaecarpa Hook. Fil.et Thoms.为中国原产的落叶小乔木,也早已传入日本,栽培于各地方。夏日开绿色小花;初秋采收果实,作香辛性健胃药,又用于浴汤,有温暖身体之效。有效成分,是称为厄伏迭明(Evodiamin,C 19 H 17 N 3 O)及路忒卡尔宾(Rotaecarpin,C 13 H 13 N 3 O)这两种的盐基和挥发油。 [Y. Asahina:Acta Phytochimica(Tokyo),1,67 (1924)。]
黄蘗 Phellodendron amureese Rupr.是自生于山地的落叶乔木,其树皮曰黄蘗。含有称为培尔培林(Berberin,C 20 H 17 NO 4 )及巴勒玛丁(Palmatin,C 21 H 21 NO 4 )的黄色的苦味性盐基, [村山义温,篠崎好三,高田仁一,药志,五三〇,二九九(一九二六年),五五〇,一〇三五(一九二七年)。] 在汉方中,属于重要的苦味健胃药。又,用水和黄蘗的粉末,以贴打伤,挫伤等,皆有效。
山椒 Xanthoxylum piperitum D.C.为落叶灌木,自生于山地,也被栽培。那果实,汉方以作蛔虫驱除药(一回量5克)。山椒中含有3–4%的挥发油,其主成分,是称为菲兰特伦(Phellandren)及息忒罗内拉尔(Citronellal)的芳香强烈的物质。那辛味,是由于名曰山椒尔(Sanshol)的物质的。
古加科 Erythroxylaceae
古加 Erythroxylon coca Lam., E.novogranatense Hieron为南美洲的灌木,秘鲁所栽培者,大抵是前一种,爪哇,台湾等之所植,则为后一种。其叶,以供盐酸古加英(Cocainphydrochlorid,C 17 H 21 NO 4 ·HCl)及盐酸忒罗巴古加英(Tropacocainhydrochlorid,C 15 H 19 NO 2 ·HCl)的制造原料之用。古加英可作局部麻醉剂,是重要的医药品。古加叶原是秘鲁土人所常用,当作嗜好品的,一八八四年奥国的学者珂莱尔(Koller)始由此分离其有效成分(古加英),此后遂成为不可缺少的医药品。古加英也如阿片及吗啡一样,近时滥用于享乐,卫生流了分明的毒害,故于古加的栽培,古加英的制造及输出入,世界各国已协力而加以严重的干涉了。
亚麻科 Linaceae
亚麻 Linum usitatissimum L.是欧洲原产的一年草,中欧诸国皆盛行栽培,在日本则培植于北海道。栽培的目的,大概是在采纤维以织亚麻布,但作为副产物,则采其种子,制造亚麻仁油,以供软膏等的基础剂。又在工业上,也可作涂料,印刷用油墨,胶版等的制造原料。
牻牛儿科 Geraniaceae
牻牛儿 Geranium nepalense Sweet.为自生于山野路旁的多年草,夏秋之候,开淡红色或白色花。茎叶用作止泻药(一日量5–7克),先前只为民间所用,近年却已承认其作为医药的真价了,以此为原料的新药,在市场上贩卖者也有两三种。成分大抵是单宁。
豆科 Leguminoseae
阿卡细亚树 Acacia catechu Willd.,A.Suma Kurz.为生于东印度的乔木,将那心材的水制越几斯,使之干燥者,名曰丕梧阿仙药(Pegu–Catochu),含有多量的卡台辛(Catechin,C 15 H 14 O 6 )及鞣酸。作为收敛药,以供医药;又于鞣皮及染色工业上,使用甚多。日本所流行的仁丹,清快丸那样的口中药的涩味,即全由于阿仙药的。
第十五图 决明
第十五图 决明
阿剌伯橡皮树 Acacia senegal Willd.为自生于阿非利加的乔木,采集其干的分泌物,谓之阿剌伯橡皮(gum arabic;arabisches Gummi),作为粘滑药,用于缓和刺戟的目的。也以作乳剂,丸剂,锭剂等的赋形药。又于制橡皮糊,消费甚多。
忒拉额亢德 Astragalus adscendens Boiss.et Hemsl.,A. leiclados Boiss.,A. brachycalyx Fisch.是产于自小亚细亚至波斯一带地方的灌木,由干所分泌的粘液之干燥结固者,名忒拉额亢泰(Traga cantha),用作粘滑液,或丸剂,锭剂等的赋形药。又于化装品的制造上,所用甚多。
仙那 Cassia acutifolia Delile.,C. angustifolia Vahl.两种都是高一密达余的灌木,前者生于埃及,后者生于印度,叶名仙那叶,作为泻下药(一日量1–3克,浸剂),往往用之。有效成分是养化一炭矫基安脱拉启农配糖体。
决明 Cassia tora L.为南亚细亚原产的一年草,夏日开黄色花,初秋结长线状的荚果。其种子曰决明子,汉方以为缓下强壮药,又谓有增进视力之效。决明者,令人目明也。含有养化一炭矫基安脱拉启农曰遏摩亭(Emodin,C 15 H 10 O 5 )。
可派瓦巴尔山树 Copaifera officinalis L.为产于南美洲北部的乔木,从其树干所溢出的树脂,称可派瓦巴尔山(Copaivabalsan),为淋病及其他泌尿器疾患的内用药(一日量1.5–6克)。从别的两三种同属植物,也可以采集可派瓦巴尔山。
台里斯 Derris elliptica Benth.野生于马来群岛及满剌加半岛,近年也大在栽培。形态类似鱼藤(同项参照),是蔓性灌木。原产地的土人将根的榨汁投入河流,使鱼麻痹,以作捕鱼之用。又,根的榨汁也用于驱除蔬菜类的害虫。有毒成分是称为洛台农(Rotenon,C 23 H 22 O 6 ) [刈米达夫,渥美噞次郎,药志,四九一、一〇(一九二三年);药志,五五七,六七四(一九二八年)。武居三吉,化志,四四、八四一(一九二三年);《理化学研究所汇报》,八、五一〇(一九二九年)。] 的结晶成分。近时作为农业用杀虫剂,盛被使用的名曰“纳阿敦”及“台里斯肥皂”的制剂,就是以本植物为原料的。洛台农是杀虫力极强的成分,故于驱除动物的外部寄生虫,例如人类的阴虱,疥癣虫,狗的毛虱等, [前田安之助,《皮肤科及泌尿器科杂志》,二五、一(一九二五年)。] 也非常有效,但因为毒性颇大,故使用时务须小心。对于动物的肠内寄生虫,例如蛔虫,绦虫等,也颇有强大的杀虫力,然而同时对于寄生动物也是剧毒,故不用以作内服药。
第十六图 台里斯
第十六图 台里斯
皂荚 Gleditschia horrida Makino为自生于山野间的落叶乔木,夏日开淡黄绿色的蝶形花。其荚果称为皂荚,种子则曰皂角子,在汉方上,用为祛痰药或利尿药。含有多量的萨波宁(Gleditschiasaponin,C 59 H 100 O 20 ), [松岛义一,久保田实,药志,五五二、一四六(一九二八年)。] 浸渍其细片的水,即生微细的泡沫,与肥皂同,故古来已用以作洗涤料。
甘草 Glycyrrhiza glabra L. var. glandulifera Regel. et Herder.为自生于中国北部的多年草,根有特异的甘味,故用为矫味药,及丸剂的赋形药。在汉方上则常用于咽喉诸病,为镇咳药。那甘味,是因于称为格里契列丁(Glycyrrhizin,C 44 H 64 O 19 )的甘味质的。甘草之输入日本者,年额约七十万圆内外,那主要的用途,是由此制造甘草越几斯或粗制格里契列丁,用于酱油,使有甜味。上等的酱油自有甜味,故无加入这样的甘味剂的必要,但二三流以下之品,则必须加此剂以补之。在欧洲,于雪茄烟的加味及点心上,所消费也不少。甘草的原植物,本种以外,尚有G. echinata L.及G. glabra L.两种,前者生于俄国,后者生于西班牙及法兰西。
鱼藤 Millettia taiwaniata Hayata.为自生于台湾的蔓性灌木,台湾人将根的榨汁投入河流,使鱼麻痹,以供捕鱼之用,也用于蔬菜类的害虫驱除。有毒成分也和台里斯(同项参照)一样,是洛台农。 [永井一雄,化志,二三、七四四(一九〇二年)。刈米达夫,渥美噞次郎,岛田美知武,药志,五〇〇、七三九(一九二四年)。]
秘鲁巴尔山树 Myroxylon pereirae Klotsch.是产于南美的乔木,其干所分泌的巴尔山,曰秘鲁巴尔山(Porubalsam),于疥癣用为外用药。含有多量的树脂。
凯拉巴尔豆 Physostigma venenosum Balf.是产于阿非利加的蔓性植物,种子曰凯拉巴尔豆(calabar–bean; Kalabarbohnen),以供菲梭斯替明(Physostigmin,C 15 H 21 N 3 O 2 )的制造原料。菲梭斯替明(一名厄什林Eserin)乃猛烈性的盐基物,有使瞳孔收缩的作用;即有和莨菪的含有成分亚忒罗宾正相反对的作用的。是用于眼科的药品。
葛 Pueraria hirsuta Matsum.为自生于山野的落叶藤本,夏秋之候,开紫红色的蝶形花。秋季掘根而干燥之,谓之葛根,汉方以为发汗解热的要药。古来以感冒药著名的葛根汤,就是混合葛根、麻黄、生姜、大枣、桂枝、芍药、甘草这七味的。关于那药效,可参照麻黄条。葛根又以供葛淀粉的制造原料。葛淀粉虽风味佳良,但因价贵,故现今出产殊少,市场上所贩卖的称为葛淀粉者,乃是马铃薯淀粉也。
蔷薇科 Rosaceae
珂苏树 Hagenia abyssinica Willd.是产于阿非利加的乔木,其雌花曰珂苏花(cousso;Kosoblüten),用为绦虫驱除药。有效成分是称为珂辛(Kossin)的黄色结晶性的物质。
杏 Prunus armeniaca L.var.ansu Maxim.为中国原产,而亦大被栽培于日本的落叶乔木,春期开白色或淡红色花。其种子称为杏仁,压榨之以制杏仁油,又加水于其残渣,蒸溜之以造杏仁水。杏仁水中含有青酸及弁载尔兑希特(Benzaldehyd,C 6 H 5 ·CHO),用为镇咳药。
博打树 Prunus macrophylla Sieb et Zucc.为自生于日本暖地的常绿乔木,将那新鲜的叶片,用水蒸汽蒸溜以制造博打水。 [博打,日本语,语如 Bacuchi——译者] 博打水也如杏仁水,含有青酸及弁载尔兑希特,用作镇咳药,与杏仁水同。价则廉于杏仁水远甚。博打水及杏仁水中,含有对于人体是猛毒性的青酸约0.1%,所以滥用是危险的。这青酸和弁载尔兑希特,在博打树,是由普路那辛(Prunassin,C 14 H 17 NO 6 ), [刈米达夫,松岛义一,药志,五一四,一〇六〇(一九二四年)。] 在杏仁,则由阿密达林(Amygdalin,C 20 H 27 NO 11 )这配糖体的加水分解而生,凡蔷薇科植物的叶及种子里,是往往含有这种的配糖体的。
桃 Prunus persica Sieb. et Zucc.,P. Persica Sieb. et Zucc. var. vulgaris Maxim.为中国原产的落叶乔木,在日本培养亦甚多。春日开白色或淡红色花。采集其白花而干燥之,称白桃花,以作下剂(一日量1克,煎剂)。有效成分是名为侃弗罗尔(Kämpferol,C 15 H 10 O 6 )的黄色结晶性的物质。红色花较之白花成分的含量少,药效也不及。种子谓之桃仁,在汉方上,与杏仁同为镇咳药。桃叶中含有单宁质,夏期浸于浴汤中,有治汗泡之效。在汉药中,鼠李子,营实(野蔷薇的果实),白桃花三种,都是重要的下剂,而从这三种中,都检出侃弗罗尔为泻下成分,也是极有兴味的事实也。 [刈米达夫,高田仁一,吉田芳信,药志,五七二、九三七(一九二九年)。]
吉拉耶 Quillaja saponaria Molina为产于南美智利及秘鲁的常绿乔木,其树皮吉拉耶皮(soap bark; Seifenrinde),含有多量的萨波宁,偶亦以作祛痰药,但主要的用途,则在化装品,例如加于培阑谟中,为起泡剂,或者以作怕被肥皂损其质地的绢布之类的洗浣料。
野蔷薇 Rosa multiflora Thunb.为自生于山野上的落叶灌木,初夏开白色的五瓣花。其种子名曰营实,在汉方为峻下及利尿药,约二克即奏泻下之效,服用多量,则起赤痢似的剧烈的下痢,故须留心。市场所卖之品,也混有R. luciae Franch.et Roch的种子,但药效则同。含有称为谟勒契弗罗林(Multiflorin)的配糖体,这物质由加水分解而生侃弗罗尔。 [近藤平三郎,岩本薰,口羽与三郎,药志,五六五、二三二(一九二九年)。近藤平三郎,远藤胜,药志,五七四、二六二(一九二九年)。]
虎耳草科 Saxifragaceae
土常山 Hydrangea opuloides Steud.var.thunbergii Makino.是自生深山中,或被栽培的落叶灌木,夏日开青紫红色花。初秋之候,采集其叶,用手掌揉熟而干燥之者,曰甘茶,亦称土常山,有甜味,汉方以为矫味药。其甘味成分,是名为菲罗度勒辛(Phyllodulcin,C 16 H 14 O 5 )的结晶性物质。 [朝比奈泰彦,上野周,药志,四〇八、一四六(一九一六年);朝比奈泰彦,浅野顺太郎,药志,五六四,一一七(一九二九年)。间庭秀夫,药志、五〇七、三四八(一九二四年)。]
十字花科 Cruciferae
芥 Brassica cernua Thunb.是中国原产的越年草,也大被栽培于日本,春日开黄色的十字花。那种子称为芥子,含有配糖体曰希尼格林(Sinigrin,C 10 H 16 KNO 9 S 2 ),加水分解酵素曰米罗辛(Myrosin)以及多量的脂肪油。在其粉末上,加微温汤,则希尼格林因米罗辛的作用,分解而生一种挥发油曰挥发芥子油(Allylsenfol,C 4 H 5 SN),有强烈的刺戟臭。故芥子粉末可作巴布剂,为皮肤刺戟引赤药,以贴于神经痛,关节痛风,肺炎,气管枝炎等。又用于芥子渍,加里粉等,为调味料。挥发芥子油于虚脱,失神等,使之吸入,为刺戟药;作为酱油的防腐剂,所用也很多。为酱油的防腐剂,卫生上无害而比较地有效者,以此为第一。在欧美,栽培着B. nigra (L) Koch.和Sinapis alba L.两种,为芥子原料。
罂粟科 Papaveraceae
第十七图 罂粟的果实分泌出阿片之状
第十七图 罂粟的果实分泌出阿片之状
延胡索 Corydalis decumbens Pers.是自生于各地的多年草,其块茎曰延胡索,汉方作为妇人病的要药,对于子宫诸病及月经痛用为镇静药。成分是名为卜罗妥宾(Protopin,C 20 H 19 NO 5 )及蒲勒皤卡普宁(Bulbocapnin,C 19 H 19 NO 4 )等的盐基。本种之外,C. remota Maxim. var.genuina Maxim.及中国产的C. ternata Nakai.,C. bulbosa DC.var.typica Regl.的块茎,也一样入药。 [朝比奈泰彦,用濑盛三,药志,四六三、七六六(一九二〇年)。长田捷三,药志,五四七、七一一(一九二七年)。] 卜罗妥宾和蒲勒皤卡普宁,是有镇痛,麻醉之效的盐基,延胡索之被常用于月经痛等,是不为无因的。
驹草 Dicentra pusilla Sieb.et Zucc.为自生于高山的多年草,夏日开紫红色的美花。在民间,向来即常用其全草为腹痛药。有效成分是名为迭闪忒林(Dicentrin,C 20 H 21 NO 4 )及卜罗妥宾这两种具有麻醉作用的盐基。
罂粟 Papaver somniferum L.为小亚细亚原产的越年草,初夏开白,红,暗紫色等的美花。伤其未熟的果实,取所分泌的乳液而干燥之者,曰阿片(Opium)。阿片的世界底产地,是土耳其、印度、波斯、中国等,但在日本,则以大阪府三岛郡,和歌山县有田郡的二郡为主产地,年产一千贯内外,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遂越过从来的记录,达三千四百贯,值九十万圆。阿片含有吗啡(Morphin,C 17 H 19 NO 3 )及其他的盐基,作为镇静,镇痛剂,殊为重要。阿片及吗啡在中国滥用于享乐,其害实甚,故世界各国,在协力取缔其生产,输出及输入;在日本,欲栽培罂粟,收采阿片者,也必须经地方长官许可。许可栽培者所收获的阿片,则在内务省的卫生试验所加以分析,依吗啡含量而定价格,由政府买收。罂粟的种子,大抵用于点心原料。此外,栽培以供观赏的P.rhoeas L.及P.orientale L.等,也含有有毒的盐基物,故须小心。
樟科 Lauraceae
樟 Cinnamomum camphora Nees. et Eberm.为自生于日本中部以南,或被栽培的常绿乔木。在产出地,将那木材的切片,加水蒸汽蒸溜,先得樟脑油,由此分离其脑分,以造成粗制樟脑。樟脑(Camphor,C 10 H 16 O)为重要的医药品之一,用作注射药,为强心及兴奋剂;又,樟脑油的高温溜分,则作为治淋药,以替代白檀油。樟脑的主要的用途,在假象牙工业,产额的大部分,都被消费于这方面。也以供书画衣服等的防虫,及龙脑的制造原料。樟脑属于日本的重要输出品(年额六百万圆内外)之一,为政府的专卖品。
桂 Cinnamomum cassia Blume.是常绿乔木,被栽培于中国广东及广西地方。那树皮曰桂皮(cassia bark;Chinesischer Zimt),用作药品,以为芳香性健胃剂,矫味,矫臭药。含有约1.5%的挥发油。挥发油中的主成分,是梫谟忒阿尔兑希特(Zimmtaldehyd,C 6 H 5 ·CH=CH.CHO.),桂皮所有的特异的气味,就为此。锡兰桂皮取自锡兰岛所培植的同属植物C.zeylanicum Breyne.,较之中国产桂皮,气味更为佳良,故宜于用作香味料。在成分应用上,却相同。
肉桂 Cinnamomum loureirii Nees.是自生于日本暖地的常绿乔木,采集其根皮及干皮而干燥之者,曰肉桂,出高知,和歌山,鹿儿岛诸县,而尤以土佐产的“千利千利”桂皮为最良。入药,为芳香性健胃药,矫味,矫臭剂;也用于点心制造,为香味料。肉桂中含有挥发油,以梫谟忒阿尔兑希特为主成分。
肉豆蔻科 Myristicaceae
肉豆蔻 Myristica fragrans Houtuyn.是产于荷属东印度及马来群岛的乔木,其种子曰肉豆蔻(nutmeg;Muskatnuss),子衣称为肉豆蔻花(mace;Muskatblüten),用作芳香性健胃药,矫味,矫臭药。在欧洲,也作为香味料,用于烹饪。含有多量的挥发油。
木兰科 Magnoliaceae
大茴香 Illicium verum Hook.是产于中国南部的乔木,与日本的樒同属。其果实称大茴香,曾经以供医药,但今则惟以作香料。含有约5%的挥发油,以阿内妥尔(Anethol,C 10 H 12 O),萨夫罗尔(Safrol,C 10 H 10 O 2 )等为主成分。日本的樒,果实的形状虽然酷似大茴香,但含有剧烈的有毒成分。
第十八图 肉豆蔻
第十八图 肉豆蔻
防己科 Menispermaceae
哥仑巴 Jatrorrhiza palmata Miers.是产于阿非利加的东海岸的多年性蔓草,根曰哥仑巴根(columba root;Kolumbowurzel),用作苦味健胃药。含有派尔玛丁(Palmatin,C 21 H 21 NO 4 )及其二三种盐基物。
汉防己 Sinomenium acutum Rehd.et Wilson.(S. diversifolium Diels,Coc-culus diversifolium Miq.)为自生于暖地的落叶藤本,根曰汉防己,云于关节痛风,神经痛有效(一日量5–7克,煎剂)。有效成分乃称为希那美宁(Sinomenin,C 19 H 23 NO 4 ) [近藤平三郎,落合英二,药志,五四九,九一三(一九二七年)。后藤格二,铃木英雄,化志,五〇,五五六(一九二九年)。] 的盐基,近年提出之,用作注射药。
小蘗科 Berberidaceae
南天烛 Nandina domestica Thunb.为自生于山野,或被栽植于庭园的常绿灌木,初夏开白色的六瓣花,秋期结白色或红色的浆果。白色的果实称白南天,汉方以为镇咳药,用于喘息,百日咳等。含有著名曰陀美司谛辛·美细勒以脱(Domesticin–methyläther,C 20 H 21 NO 4 ) [北里善次郎,药志,五三六、八四三(一九二六年)。] 的结晶性盐基。这物质具有强烈的麻痹作用,显镇咳之效,向来仅由经验而知的药效,用今日之学术也很可以说明了。
毛茛科 Ranunculaceae
乌头 Aconitum japonicum Thunb.是自生于山野的多年草,秋季开紫色兜状花。根称草乌头,含有亚科尼丁(Aconitin,C 34 H 47 NO 11 )及别的两三种盐基物。有时也作为镇痉药,用于神经痛,关节痛风等,但因其有猛毒性,殊为危险,故今日几乎不复用。
亚科尼忒 Aconitum napellus L.为产于欧美的多年草,根含亚科尼丁,象乌头一样,内服以治神经痛,关节痛风等,作为镇痉药。亚科尼忒根的毒性较弱于乌头。
黄连 Coptis japonica Makino.是自生于山地的树阴,或被栽培于各地的多年草。根茎作为苦味性健胃药(一日量15克,煎剂),为日本药局方所收载,而于卖药,所用之量也很多。根茎除多量的培尔培林,派尔玛丁(Palmatin,C 21 H 21 NO 4 ) [村山义温,篠崎好三,药志,五三〇,二九九(一九二六年)。] 之外,并含有本植物特有的盐基物黄连宁(Worenin,C 20 H 15 NO 4 ) [北里善次郎,药志,五四二,三一五(一九二七年)。] ,科卜替辛(Coptisin,C 19 H 15 NO 5 ) [北里善次郎,Proc.Imp.Acad.Japan,2,124 (1926)。] 等。从成分看起来,这生药是和非洲产的哥仑巴根(同项参照)相当,可以代用的。
希特拉司忒 Hydrastis canadensis L.是产于北美的多年草,根茎含有培尔培林,希特拉司丁(Hydrastin,C 21 H 21 NO 6 )等的盐基。其越几斯有时也用于子宫出血等,为止血药,但现今则大抵只从中提出希特拉司丁来,酸化之,以制造希特拉司谛宁(Hydrastinin,C 11 H 13 NO 3 )。希特拉司谛宁是有力的止血药。
第二十图 希特拉司忒
第二十图 希特拉司忒
芍药 Paeonia albiflora Pall.为东部亚细亚的原产,而广被培养的多年草,初夏开红色或白色的美花。汉方以根为镇痉药,用于腹痛,及妇人诸病。
牡丹 Paeonia moutan Sims.为中国原产的落叶灌木,栽植于庭园等处以供观赏之用。初夏开大形的美花。药用的牡丹皮,便是采集其根皮,而加以干燥的。牡丹皮的佳香,由于一种石炭酸性酮类曰丕渥诺尔(Paeonal,C 9 H 10 O 3 ),经过数年之品,往往在那断口上,看见析出着微细的结晶。对于头痛,腹痛,以及妇人诸病,作为镇痉药,与芍药同为汉方医流所常用。用于卖药者也很多。
商陆科 Phytolaccaceae
商陆 Phytolacca asinosa Roxb. var. esculenta Makino.,(P.acinosa Roxb. var. Kämpferii Makino.)为自生于山地,或被栽培的多年草,根以供利尿药。有效成分虽未详,但因为含有多量的硝酸加里,也许就为了那作用罢。
苋科 Amaranthaceae
牛膝 Achyranthes bidentata Blume.为自生于原野及路旁的多年草,根称牛膝,汉方以作利尿通经药,也用于卖药。日本在奈良县下,栽培甚多,也从中国输入。
藜科 Chenopodiaceae
海诺波亭草 Chenopodium ambrosioides L.var.anthelminticum A.Gray.是北美原产的多年草,夏日著绿色的小花。全草有特异的香气,加以水蒸汽蒸溜,则得0.5%内外的海诺波亭油(American wormseed oil;Chenopodiumöl)。此油对于蛔虫,十二脂肠虫等,是强有力的驱虫剂。大人量一日0.2–1.0克,服后经一点钟,须用下剂(蓖麻子油或仙那浸)。倘若下剂的奏效不良而被吸收,则呈不快的副作用,偶或竟至于成为聋子。海诺波亭油的有效成分,是称为亚斯卡力陀尔(Askaridol,C 10 H 16 O 2 )的油状物质,乃构造式如下的一种过酸化物质,在植物化学上,属于稀有的例子。
亚斯卡力陀尔在南美产Monimiaceae科的乔木植物(Peumusboldus Baill)的叶中,也被含有。在日本,则以三共制药会社发卖的“内玛妥尔”之名,为世所知。
海诺波亭草之栽培,现在以北美合众国的巴尔的摩尔市附近为中心,也输入于日本,但在内务省卫生试验所药用植物圃场的试验的结果,则也很能生育,含油率亦多。
蓼科 Polygonaceae
何首乌 Polygonum multiflorum Thunb.是自生于中国及日本各地的多年性蔓草,根称何首乌,汉方以为强壮药,谓有长生不老之效。约十年以前,在日本也非常流行。何首乌者,令何氏的发变黑之意,是起于“昔何公服之,白发变黑,故号何首乌”的故事的。
大黄 Rheum tanguticum Tschirch.为生于中国西部的山岳地方的多年草,将根茎干燥而法制之者,曰大黄(rhubarb;Rhabarber),为各国药局方所收载,是重要的医药品,用作健胃(一日量0.05–0.25克)及缓下剂(一日量0.5–2.0克)。有效成分是克列梭方酸(Chrysophansäure,C 15 H 10 O 4 ),遏摩亭(Emodin,C 15 H 10 O 5 )等的养化一炭矫基安脱拉启农(Oxymethylanthrachinon)。
唐大黄 Rheum undulatum L.是中国及西伯利亚原产的多年草,在日本亦有栽培。根茎曰和大黄,以代中国产的真正大黄,作健胃及缓下剂,又很用于卖药的原料。其缓下作用,比大黄更为缓和。有效成分也是养化一炭矫基安脱拉启农与大黄同。和大黄的主产地是奈良县。
第二十一图 海诺波亭草
第二十一图 海诺波亭草
白檀科 Santalaceae
白檀 Santalum album L.是栽培于英属印度的小乔木,其木部用作薰香料,或加以水蒸汽蒸溜,制白檀油。白檀油(santal oil)是印度玛淑亚(Maysore)政府的专卖品,以“玛淑亚产白檀油”之名,为世所知。这是重要的治淋药,主成分乃称为珊泰罗尔(Santalol,C 15 H 24 O)的油状物质(含量90%内外)。白檀油又用于肥皂等的原料。近年在市场上,出现了在西部澳大利亚由同科植物Fusanus spicatus R.Br.所得的所谓“西澳洲产白檀油”甚多,但在医疗上,是否和玛淑亚产白檀油功用相同,却还是一个疑问。油中含有珊泰罗尔及和这为异性体的孚赛诺尔(Fusanol)。
桑科 Moraceae
大麻 Cannabis sativa L.是栽培于东印度的一年草,采其未熟的果实,以供药用。在日本,也以采其纤维(麻)为目的,而栽植之,但并不含有药用成分。在形态上,虽然和栽培于东印度者毫无差异,但也许是因了风土的关系,或者生理底变种之故罢。其中含有着具有催眠麻醉性的树脂,以作镇静催眠剂。因为和阿片一样,用为麻醉性吃烟料,故在国际间也管理其输出入,与阿片同。
霍布草 Humulus lupulus L.是栽培于欧美诸国的宿根性蔓草,雌雄异株,夏时开花。将雌花穗在成熟的初期采集而干燥之,谓之霍布(hops;Hopfen),为酿造麦酒所必不可缺之品。除将特有的苦味与芳香,给与麦酒之外,还有帮助酵母作用,且使制品清澄之效。又,采集其附在雌花穗的苞上的腺体,则谓之霍布腺,偶亦用为健胃及镇静药。
第二十二图 唐大黄
第二十二图 唐大黄
壳斗科 Fagaceae
药没食子树 Quercus lusitanica Lamarck.(Q.infectoria Olivier)是产于小亚细亚的落叶乔木,春季,没食子蜂(Cynips tinctoria Olivier.)来刺伤本植物的嫩叶而产卵的时候,则和卵的孵化而稚蜂发育起来同时,也生出球状的虫瘿。称这为没食子(galls;Aleppogalläpfel),因其含有多量的没食子鞣酸(Gallus–gelbäure),故盛用于鞣皮工业,染织工业等。间亦以供药用,为收敛药。是和五倍子(参照盐肤木条)相当的生药。
胡椒科 Piperaceae
毕澄茄 Piper Cubeba L.是自生,或被栽培于印度,爪哇等处的雌雄异株的蔓性灌木,采集其未熟的果实而干燥之,即曰毕澄茄,以作治淋药(一日量15克,舐剂)。含有15%内外的挥发油。
卡瓦卡瓦 Piper methysticum Forst.是自生,或被栽培于坡里内西亚(Polynesia)的多年草,作为制药原料,则大抵出于夏威夷。根含树脂,有麻醉性,又有利尿之效。将本树脂溶解于白檀油中的新药,以“戈诺山”,“卡瓦珊泰尔”等之名在出售。坡里内西亚人以根为麻醉性的嗜好料,恰如酒和阿片;其吃法有种种,斐支,萨木亚群岛,是使未婚的处女啮碎其根,村人相聚而遍饮其混和了唾液的液汁。在坡那胚岛,则用石将根敲醉,而饮其榨汁。少顷觉醉,即或唱或跳,尽欢乐之极致,然后乃入甜梦。在那常习的人们,也起中毒症,与阿片同,是名卡瓦中毒症。这麻醉性成分是一种树脂,和阿片之为盐基物者不同。
三白草科 Saururaceae
蕺菜 Houttuynia cordata Thunb.为自生于路旁的多年草,初夏开花。民间采其鲜叶,揉之,用火略焙,以贴化脓,疮疖等;又谓有下毒之效,煎服以治淋病。本植物有特异的强烈的恶臭,但那臭气的本体,则未详。将这加以水蒸汽蒸溜,便得臭气全不相同的挥发油。
第二十二图 卡瓦卡瓦
第二十二图 卡瓦卡瓦
单子叶门 Monocotyledoneae
兰科 Orchidaceae
采配兰 Cremastra appendiculata Makino.为自生于树阴的多年草,因其根茎含有多量的粘液,故以代欧洲所产的萨力普根(原植物Orchis Morio L.,O.mascula,L.,等),为粘滑药。
姜科 Zingiberaceae
郁金 Curcuma longa L.为自生,或被栽培于台湾及别的热带地方的多年草,根茎呈鲜黄色。这称为姜黄(turmeric;Kurkuma),曾以供药用及染料,但现今则大抵仅用为食料品的著色料。即混和于加里粉,或加入于泽庵渍(译者按:日本的一种盐渍萝卜)。用作化学上试验纸的姜黄纸,便是将纸浸在姜黄的酒精浸出液里而成的。那黄色素,是称为库尔库明(Curcumin,C 21 H 20 O 6 )的成分。
第二十三图 郁金
第二十三图 郁金
同属中还有名为“姜黄”(C.aromatica Salisb.)的植物,但其根茎,与郁金的根茎(也名姜黄)异,黄色淡,而芳香却强。
莪蒁Curcuma zedoaria Rosc.是广被栽培于热带地的多年草,日本则栽植于鹿儿岛及冲绳县下。根茎作为芳香性健胃药,大抵用于卖药。含有约1%的挥发油。
生姜 Zingiber officinale Rosc.为热带亚细亚的原产,而广被栽培于各地的多年草。其根气辛烈,有特异的芳香。辛味成分是称为精该伦(Zingeron,C 11 H 14 O 3 )的结晶性物质。生姜用为香辛性健胃药,也以作调味料。
小豆蔻 Elettaria cardamomum Whit. et Maxton.为栽培于英属印度的多年草,其果实曰小豆蔻(cardamoms;Cardamomen),种子有佳快的芳香。用作芳香性健胃药,以供芳香散,苦味丁几等的制剂原料。和汉药中,虽有缩砂(Amomum xanthioides Wall.),伊豆缩砂(Alpinia japonica Miq.),益智(Zingiber nigrum Gaertner.)等可以替代小豆蔻,但于气味芳香之点,皆远不如。小豆蔻含有约5%的挥发油,其主成分,是醋酸台尔比内阿尔(Terpineolacetat,C 10 H 16 O·COCH 3 )及契内阿尔(Cineol,C 10 H 18 O)等。
鸢尾科 Iridaceae
洎夫兰 Crocus sativus L.为栽培于各地的多年草,晚秋之候,开淡紫色的美花。雌蕊入药,作为镇痉,通经剂(一日量0.5克),为民间所用,又于卖药原料,所消费也很多。主成分是亚法—克罗辛(α–Crocin,C 43 H 68 O 25 ),培泰—克罗辛(β–Crocin),冈玛—克罗辛(γ–Crocin C 26 H 32 O 5 )这三种黄色素。这色素,和胡萝卜(根),梔子,酸浆,西红柿(果实)等的色素属于同类,通常称之为卡罗企诺易特色素。洎夫兰是明治十八年(译者按:一八八五年)才始传入日本的植物,但在经过了四十余年的今日,则年产额已达四十万圆,完全将输入品防遏了。洎夫兰是九月种植,十一月收获的,也可以种在桑圃的隙地里。一反步(译者按:约中国一亩二分弱)的收量约二斤半,一斤的卖价为三十圆(每年不同),现在在兵库,广岛,左佐贺这三县,栽培得最广。
第二十四图 洎夫兰
第二十四图 洎夫兰
石蒜科 Amaryllidaceae
石蒜 Lycoris radiata Herb.为自生于各地的宿根草,秋分前后,开红色花。鳞茎中含有着称为里珂林(Lycorin,C 16 H 17 NO 4 )的剧毒性盐基物,是可怕的有毒植物之一,但近年由森岛教授的研究,发见了里珂林的药理底作用,与吐根(同项参照)的有效成分蔼美丁相类似 [森岛库太,《东京医事新志》,二四〇二(一九二五年)。] ,从本植物的鳞茎制造了祛痰药在发卖了。但吐根和本植物,都是剧药,所以倘不是医生,来用是危险的事。凡有毒植物,若少许,大抵入药,而相反,虽是药,过量就一定成为毒物的。
百合科 Liliaceae
第二十五图 铃兰
第二十五图 铃兰
芦荟 Aloe africana Mill.,A. ferox Mill.,A.succotrina Lam.这些植物,都产于阿非利加及西印度群岛,叶片肥厚,含蓄着多量的汁液。入药的芦荟(Aloe),是将那叶的汁液加以蒸发浓缩,作为越几斯,以为泻下药(一日量0.1–1.0克)。倘用至0.5克以上,则有峻下作用,同时也是通经药。泻下成分是称为芦荟英(Aloin)的养化一炭矫基安脱拉启农的一种。
第二十六图 海葱
第二十六图 海葱
铃兰 Convallaria majalis L.是自生于欧洲及日本北部的多年草,初夏开钟状的白色小花,也被栽培以供观赏。将全草作煎剂,或作丁几,以为强心利尿药。有效成分是称为康代拉妥克辛(Convallatoxin)的结晶性的配糖体。这成分,在花中含得最多。
车前叶山慈姑 Erythronicum japonicum Makino.是自生于山地的多年草,早春开紫色的美花。其根含有多量的淀粉,用以供“片栗粉”的制造原料。片栗粉品质佳良,但因价贵,故现今市贩品之称为片栗粉者,大抵是马铃薯淀粉。片栗粉也被收载于日本药局方,以为锌华淀粉的原料。
贝母 Fritillaria verticillata Willd.var.thunbergii Baker.为中国原产的多年草,在日本则培植于奈良县吉野郡等地方。春日开碧绿色的钟状花。鳞茎称为贝母,汉方以为镇咳,解热药,又谓有催乳止血之效。含有茀里谛林(Fritillin,C 25 H 41 NO 3 )及其他两三种盐基物。 [福田昌雄,化志,五〇,七四六(一九二九年)。]
小叶麦门冬 Ophiopogon japonicus Ker. Gawl.是往往栽植于庭园的多年草,初夏开紫色的小花。采须根的瘤起部而干燥之者,曰麦门冬,或曰小叶麦门冬,汉方中用为镇咳,解热,强壮药;虽现在,卖药中亦颇用之。大阪府三日市町,是著名的产地。Liriope graminifolia Baker.的根,也用于同样的目的,为区别起见,称为大叶麦门冬。
海葱 Scilla maritima L.(Urginea maritima Baker.)是自生于地中海沿岸的多年草,将那地下茎的鳞叶,称为海葱(squill;Meerzwiebel),由此作海葱丁几,以为强心利尿药。也用以作对于人体少有危害的杀鼠剂。有效成分是斯替林(Scillin)。斯替来英(Scillein)等物质。
天南星科 Araceae
半夏 Pinellia ternata Breit.是自生于路旁,田圃上的多年草,初夏抽肉穗花序,包以黄绿的佛焰苞,在汉方上,根茎名曰半夏,为镇咳的要药,而尤常用于妊娠呕吐(恶阻)。在近时,医师的处方也颇应用了。有效成分未详。
棕榈科 Palmae
槟榔 Areca catechu L.是马来地方的原产,而广被栽培于热带地方的常绿乔木。种子即槟榔子(areca nut;Arekanuss),含有亚利可林(Arecolin)及其他数种的盐基,用作绦虫驱除药(一回量4–5克)。热带地方的土人,有将石灰加于槟榔子,包以蒟酱(Piper betle L.)的叶而咀嚼之的风习,在这些人,说是肠寄生虫少,下痢也少有的,这是由于亚 列可林和单宁的作用。
莎草科 Cyperaceae
香附子 Cyperus rotundus L.是自生于海滨沙地的多年草,生在根茎上的瘤块,曰香附子,汉方以为妇人病的要药,用作通经及镇痉药。含有约1%的挥发油。
禾本科 Gramineae
薏苡 Coix lacryma–jobi L.var.frumentacea Makino.为田圃中所栽植的一年草,从种子除其子壳,谓之薏苡仁,汉方常用为利尿及营养强壮药,薏苡仁是适宜地含有着蛋白质,脂肪,淀粉等的良好的营养品。在民间,也煎用之,谓有除疣之效云。
麻黄门 Gnetales
麻黄 Ephedra sinica Stapf.是生于中国腹地的雌雄异株的多年草,全形略似天花菜,叶很退化,作小鳞状,对生节上。初夏开小花。在汉方,麻黄乃发汗,镇咳的要药,古来常用为感冒药的葛根汤,便是配合了葛根、麻黄、桂枝、芍药、甘草、大枣的六味的。麻黄的有效成分是厄茀特林,又称麻黄精(Ephedrin,C 10 H 15 NO),这一种盐基物,为明治二十五年(一九〇二年)故药学博士,理学博士长井长义氏所发见 [长井长义,药志,一二〇,一〇九(一八九二年);一三〇,一一八六,一三九,九〇一(一八九三年)。] 。此后直到近年,盐酸厄茀特林不过用以为散瞳药,但自一九二四年Chen,Schmidt两氏 [Chen and Schmidt: J. exp. Pharmacol. 24,339 (1924)。] 的药理学底研究发其端,而作为呼吸镇静药的用途大开,尤其常用于气管支,喘息等,为内服(0.025–0.05克),或注射药。厄茀特林的化学底构造,和从牛的副肾制出的亚特力那林(Adrenalin,C 9 H 13 NO 3 )这一种高贵药相类似,那药理作用也相类似。
第二十七图 麻黄
第二十七图 麻黄
亚特力那林不但价很贵,且是化学上极不安定的物质,水溶液一触空气,很容易便被养化,而且不适于内服,仅仅用作注射药(偶或用作吸入药)而已。而厄茀特林则是安定得多的物质,其长处在也宜于内服。于是三十年前由长井博士所发见的厄茀特林,现在已成为世界底的医药,从中国输出于英美德各国的麻黄之量,每年至数十吨了。
如上所述,在汉方,麻黄的茎叶是用为发汗,镇咳药的,但同时,那地下茎,则作为制汗药,而用于结核患者的盗汗等。就是,地上部和地下部的作用,是发汗和制汗,恰相反对,《本草纲目》亦云,“麻黄发汗之气,驶不能御,而根节止汗,效如应响,物理之妙,不可测度。”近年医学博士藤井美知男氏于麻黄地上部和地下部的生理作用的相反,已由动物试验给以证明了。 [藤井美知男, 《满洲医学杂志》,四,五六(一九二六年)。]
麻黄的原植物,久用了E.vulgaris Rich.var.helvetica Hook.et Thompson这学名,但据近年O.Staft氏的研究,判明了汉药的麻黄,是和欧洲及印度产麻黄不同的新种,同氏已立了E.sinica Stapf. [O. Stapf: New Bulletin,1927,133.] 的新名。由中国所输出的麻黄是同种之外,也混有E.equisetina Bunge的 [刈米达夫,《植物研究杂志》,五,三二五(一九二八年)。] 。据B.E.Reed及刘汝强两氏, [B. F. Read,J. C. Liu: Journal of American Pharmaceutical Association. 1928,339.] 则在原产地,称前者为草木麻黄,后者为木本麻黄,以为区别云。
球果门 Coniferae
桧 Chamaecyparis obtusa Sied. et. Zucc.树干,根叶,皆含有1%内外的挥发油,其主成分,是称为卡地南(Cadinen,C 15 H 24 )的三二松油精。“滋育尔”,“渥勃泰尔”等新药,便是用本植物为原料的治淋药。
赤松 Pinus densiflora Sieb. et Zucc.黑松P. thunbergii Parl.在树干上加以割伤,采集其渗出的粘稠液者,曰台列宾替那(terpentina;Terpentin),成于60–80%的松脂,与20–30%的挥发油即台列宾油,将这和水而蒸溜之,则从溜液得台列宾油(译者按:或译作松节油),将残滓加热脱水者,曰珂罗孚纽谟(colophony;Goigenharz)。台列宾替那在树上自然干燥,失其挥发分者,便是松脂。台列宾替那及松脂,作为硬膏的基础剂,用途殊广;台列宾油于气管支炎,黄磷中毒等,为内服药,于肺坏疽,为吸入药。台列宾油有从空气中吸收酸素,而生过酸化物的性质,这过酸化物将黄磷酸化,成为无害的酸化物,便达了解毒的目的了。用于此种目的的台列宾油,愈旧愈佳者,即因为油愈陈年,含有过酸化物也愈多量的缘故。古来相传,松林能将空气净化,但从松树发散于空中的台列宾油,其量极微,不能视为能行这样的净化作用,但要之,台列宾油是具有这样的和别的挥发油有些不同的性质的。
高丽松 Pinus koraiensis Sieb. et Zncc.是自生于朝鲜的常绿乔木。种子称海松子,以作滋养强壮药。含有50%内外的脂肪油。
一 位科 Taxaceae
榧 Torreya nucifera Sieb. et Zucc.是自生于山地的常绿乔木,其种子谓有驱除十二指肠虫之效云。含有多量的脂肪油。又,叶中含有挥发油,用于熏以驱遣蚊子。
二 无管有胚植物部 Embryophyta Asiphonogama
石松门 Lycopodiales
石松 Lycopodium clavatum L.是自生于山地的常绿多年草,夏日生子囊穗。石松子便是采集了本种及同属诸种的胞子的东西;含有多量的脂肪油,具不吸收湿气的性质,专用以作丸药的衣。
羊齿门 Filicales
小齿朵 Dryopteris crassirhizoma Nakai.是生于日本北海道及本州的山地的多年草,根茎用作绵马越几斯原料,为绦虫驱除药,以代欧洲产绵马根(D. filixmas Schott.)。有效成分是菲里辛(Filicin),菲勒玛伦(Filmaron)等。
三 真菌植物部Eumycetes
担子菌门 Basidiomycetes
落叶松蕈 Polyporus officinalis Fries.是寄生于落叶松属(Larix)诸种的树干的菌体,含有亚喀里辛酸(Agaricinsäure,C 22 H 40 O 7 ),专以供那制造原料。亚喀里辛酸是用于结核患者的盗汗(一回量0.005–0.01克),作为制汗药的。
囊子菌门 Ascomycetes
麦角 Claviceps purpurea Tulasne.世界各地无不广布,寄生于禾本科植物。那宿主,在欧洲是来麦(Secale cereale L.),在日本则大抵是鹅观草(Agropyrum semicostatum Nees.)。麦角(ergot; Mutterkorn)便是将发生于这些宿主的本植物的菌核(Sclerotium),加以干燥的东西,有子宫收宿,止血等的作用,作为阵痛促进剂,或于子宫出血等妇人科领域,是甚为重要的医药。阵痛促进剂者,倘若多量,即起流产及其他剧烈的中毒,所以在北海道的一部,曾经有因麦角繁殖于牧草上,而牛马流产甚多,蒙了损害的事。有效成分是亚戈妥克辛(Ergotoxin,C 35 H 41 N 5 O 6 ),亚戈泰明(Ergotamin,C 33 H 35 N 5 O 5 )等盐基物及其他的亚明盐基。因为麦角有经过一年,则成分分解,而不能使用之类的不便,故近来也制出了种种的代用药,但还因麦角有优于他物的特长,所以至今也还在使用。
麦角在日本,也到处自然地发生着的,然而所产不多,故从欧洲,尤其是从俄国输入。在欧洲,也大抵是采集着自生品,但人工培养,亦属可能,前年,维也纳的高等农业学校植物病理学教室的赫开教授(Prof.Hecke),曾将麦角的胞子,施行麦芽汁胶质的固形培养,开始从同教室供给颁布于大家了。 [L.Hecke:Wiener Landw. Zeitg.75,3 (1923); Bot Sbstr. 13,57(1924).] 在日本,大谷药学士也在试行麦角的人工底培养。 [大谷文昭,药志,五五四,三七六(一九二八年)。]
不完全菌门 Fungi Imperfecti
茯苓 Pachyma Hoelen Rumph.是松树采伐后,经三四年,发生于土中的松根周围的不定形的菌体,大者直径至一尺,是名茯苓。汉方以为利尿药,又多用于卖药中。
四 红藻植物部 Rhodophyceae
鹧鸪菜 Digenia simplex Ag.为沿着黑海流域,生于从台湾到九洲南部,土佐等的近海的红藻的一种,名鹧鸪菜,或曰海人草,可作蛔虫驱除药(一日量10克,煎剂)。这是并无副害,而却还确实的驱虫药,故尤宜于小儿。以此为原料,在日本发卖的制剂,有“玛克宁”,“提改宁”,“提改尔明”,“提改拉克辛”等,德国的有名的制药公司美尔克,则早就特地从日本运去了本植物,制造发卖着名曰“海尔米那尔”的驱虫药。
石花菜 Gelidium amansii Lamx.为生于日本本洲沿海的海底岩石上的红藻的一种,由此以制造“寒天”(Agar Agar)。于寒天的制造,此外通常也混用Campylaephora hypnoides J. Ag.,Ceramium boydenii,Gepp.及其他的红藻。法将原藻和略加硫酸或醋酸的水一同煮沸,取滤过而得的粘浆,使之凝固,切作四角柱状(角寒天),或用寒天筛漉作丝状(细寒天),冬季置屋外,令冻结,然后藉日中的暖气,使水分融解滴下,干燥起来。就是,寒天的制法,实不过是从粘浆分离其粘质物和水分的工程。日本所通行的冻制食品中,冰豆腐,冰蒟蒻,冰饼等,后来虽与水同煮,也不再成为原来的豆腐或蒟蒻,而惟独寒天,却具有可逆性。寒天的成分,以称为该罗什(Gelose,〔C 6 H 10 O 5 〕n)的炭水化合物为主,因加水分解,而生糖曰格拉克妥什。寒天之于药用,有时以作缓下剂。“亚喀罗尔”,“沛忒罗尔亚喀”等新药,大抵是美国的制品,但也就是在寒天浆里,含有着流动巴拉芬,菲诺尔孚泰列英等的下剂,而且利用了寒天本身,也有缓下作用的东西。又于细菌培养基,也为必不可缺之品。包服散药的薄衣,大概是由淀粉质所制的,但三重县下所出的称为“小林药衣”之品,则以淀粉和寒天为原料。此外,在食品方面,如点心,甜酱,牛肉大和煮的罐头等,所用之量也很多。
(1——2)(略)。
(3)凡生药之名,皆力举英德两国语,但化学底成分的名称,则因为英德两语,并无大差,所以大抵只举德国语,那读法也照德语的发音。
(4)文献则力举日文的最近之作一二种,因为倘有必要,便可以查考的缘故。
关于文献,所用的略字如下:——
药志=药学杂志。化志=日本化学会志。植研=植物研究杂志。
(5)读过本书后,倘欲调查其详细,则有下列的参考书:——
下山顺一郎著,朝比奈泰彦,藤田直市增补,生药学。
下山顺一郎著,柴由田桂太增订,药用植物学。
刈米达夫,木村雄四郎共著,邦产药用植物。
近藤平三郎,朝比奈泰彦,安本义久合编,第四改正日本药局方注解。
Gilg: Pharmakognosie
Köhler: Die medizinische Pflanzen
Kraemer: The Scientific and Applied Pharmacognosy
日本刈米达夫原著 乐文摘译
作者像
作者像
将从法兰西大革命起,直到现代的欧洲近世的美术史潮,作为全体,总括底地处理起来,是历史学上的极有深趣——但同时也极其困难——的题目。在这短短的时期内,有着眩眼的繁复而迅速的思潮的变迁。加以关涉于这样的创造之业的国民的种类,也繁多得很。说是欧洲的几乎全土,全都参与了这醒目的共同事业,也可以的。于是各民族的地方色彩和时代精神的各种相,也就各各随意地,鲜明地染出那绚烂的众色来,所以从历史的见地,加以处理,便觉到深的感兴。但有许多困难,随伴着这时代的处理法,大约也就为了这缘故罢。
在总括底地处理着这时代的现象的向来的美术史中,几乎在任何尝试上,都可以窥见的共通的倾向,是那把握的方法:只计及于便宜本位。这不消说,从中也有关于整理史料的办法等,有着许多可以感谢的功绩的工作,然而根据了一种根本概念或原理,统一底地叙述下去的,却几于绝无。但在最近,自从德、奥的学界,通行了以“艺术意欲”为基础的美术史上的考察以来,近代美术的处理法,也采用着新的方法了。如勖密特的著书《现代的美术》,便是其一的显著的示例。
这书出来的时候,我于勖密特的处理法之新,感到了兴味。对于这书的内容,虽然怀着许多不满和异议,但也起了试将这加以绍介的心思。将本书的论旨,抄译下来,作为那时计画才成的《岩波美术丛书》的一编,便出于这意思。但是,有如在那本译书的序文上已经批评着一样,勖密特的办法,在将艺术意欲论,来适用于近代美术史潮的方法上,固然是巧妙的,然而对于计量各个作家的伟大和意义,我以为犯着颇大的错误。太只尊重那伏流于美术思潮的底下的意欲,是一般艺术意欲论者的通弊,这一点,勖密特也一样的。
抱着竭力补正这样的勖密特的著作的缺点,就用这题目,照了自己的意见,试来做过一回的希望(?)的我,二三年来,便在讲义之际,也时时试选些关于这问题的题目。这时,适值有一个美术杂志来托做一年的连载文字了,我便想,总之,且试来写写如上的问题的一部分罢。然而那时的我的心情,要对于每月的连载,送去一定分量的文稿,是不容易的。于是回绝了杂志那一面,而单就自己的兴之所向,写起稿来。这一本寡陋的书的成就,大概就由于那样的事情。
这不待言,不过是一个肄习。是割舍了许多材料,只检取若干显著的史实,一面加以整顿的尝试。将无论从哪一方向看,无不在极其复杂的关系上的这时代的丰富的史料,运用得十分精熟,在现今的我,是不可能的。
本书的出版,是正值困于一般经济界的销沉和豫约书的续出的出版界混乱时代。然而出版所大镫阁,却将我的任性而奢侈的计画,什么都欣然答应了。这一节,是尤应该深谢经理田中氏的尽力的。此外,关于插图的选择,则感谢友人富永总一君的援助。
还有,当本书刊行之际,想到的事还多。觉得从先辈诸氏和友人诸君常常所受的援助,殊为不少。从中,尤所难忘者,是当滞留巴黎时,儿岛喜久雄氏所给与的恳切的指导。在这里再一表我的谢意。
昭和二年秋,著者记于上落合。
一
“艺术意欲”(Kunstwollen)这句话,在近时,成为美术史论上的流行语了。首先将一定的意义,给与这Kunstwollen而用之于历史学上的特殊的概念者,大抵是维纳系统的美术史家们。但是,在这一派学者们所给了概念的内容上,却并无什么一致和统一。单是简单地用了“艺术意欲”这句话所标示的意义内容,即各各不同。既有以此指示据文化史而划分的一时代的创造形式的人,也有用为一民族所固有的表现样式的意义的学者。维纳系统的学者们所崇仰为他们的祖师的理克勒(Alois Riegl),在那可尊敬的研究《后期罗马的美术工艺》(spätrömische Kunst–Industrie)上,为说明一般美术史上的当时固有的历史底使命计,曾用了艺术意欲这一个概念,来阐明后期罗马时代所特有的造形底形式观。又,现代的流行儿渥令该尔(Wilhelm Worringer),则在他的主著《戈谛克形式论》(Formproblem der Gotik)中,将上面的话,用作“与造形上的创造相关的各民族的特异性”一类的意思。还有,尤其喜欢理论的游戏的若干美学者们,则将原是美术史上的概念的这句话,和哲学上的议论相联结,造成了对于历史上的事实的考察,毫无用处的空虚的概念。载在迪梭亚尔的美学杂志上的巴诺夫斯奇(Panofsky)的《艺术意欲的概念》(Der Begriff des Kunstwollens)便是一个适例。但是,总而言之,倘说,在脱离了美学者所玩弄的“为议论的议论”,将这一句话看作美术史上的特殊的概念,而推崇“艺术意欲”,作为历史底考察的主要标准的人们,那共通的信念,根据是在竭力要从公平的立脚点,来、懂、得古来的艺术底作品这一种努力上,是可以的。他们的设计,是在根本底地脱出历来的艺术史家们所容易陷入的缺点——即用了“永远地妥当”的唯一的尺度,来一律地测定,估计历史的艺术这一种独断——这一节。倘要懂得“时代之所产”的艺术,原是无论如何,有用了产生这艺术的时代所通用的尺度来测定的必要的。进了产出这样的艺术底作品的民族和时代之中,看起来,这才如实地懂得那特质和意义。要公平地估计一件作品时,倘不站在产出这作品的地盘上,包在催促创造的时代的空气里,是不行的——他们是这样想。在上文所说的理克勒的主著中,对于世人一般所指为“没有生气的时代的产物”,评为“硬化了的作品”的后期罗马时代的美术,也大加辩护,想承认其特殊的意义和价值。想从一个基本底的前提——在艺术史底发展的过程上,是常有着连续底的发达,常行着新的东西的创造的——出发,以发见那加于沉闷的后期罗马时代艺术上的历史底使命。想将在过去的大有光荣的古典美术中所未见,等到后来的盛大的基督教美术,这才开花的紧要的萌芽,从这沉闷的时代的产物里拾取起来。想在大家以为已经枯死了的时代中,看出有生气的生产力。理克勒的炯眼在这里所成就的显赫的结果,其给与于维纳派学徒们的影响,非常之大。而他的后继者之一的渥令该尔,为阐明戈谛克美术的特质起见,又述说了北欧民族固有的历史底使命,极为欧洲大战以后的,尤其是民族底自觉正在觉醒的——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是爱国热过于旺盛的——现代德国的社会所欢迎。
从推崇《艺术意欲》的这些历史论思索起来,首先疑及的,是当评量艺术上的价值之际,迄今用惯了的“规准”的权威。是超越了时代精神,超越了民族性的绝对永久的“尺度”的存在。历史学上的这新学说——在外形上——是和物理学上的相对性原理相象的。在物理学上,关于物体运动的绝对底的观测,已经无望,一切测定,都成了以一个一定的观点为本的“相对底”的事了,美术史上的考察也如此,也逐渐疑心到绝对不变的地位和妥当的尺度的存在。于是推崇“艺术意欲”的人们,便排除这样的绝对底尺度的使用,而别求相对底尺度,要将各时代各民族的艺术,就各各用了那时代,那民族的尺度来测定它。对于向来所常用的那样,以希腊美术的尺度来量埃及美术,或从文艺复兴美术的地位来考察中世美术似的“无谋”的尝试,开手加以根本底的批评了。他们首先,来寻求在测定上必要的“相对底尺度”。要知道现所试行考察的美术,在那创造之际的时代和民族的艺术底要求。要懂得那时代,那民族所固有的艺术意欲。
这新的考察法,可以适应到什么地步呢?又,他们所主张的尝试,成功到什么地步了呢?这大概是美术史方法论上极有兴味的问题罢。还有,这对于以德国系美术史论上有正系的代表者之称的威勒夫林(Heinrich Wölfflin)的《视底形式》(Sehform)为本的学说,站在怎样的交涉上呢,倘使加以考察,想来也可以成为历史哲学上的有趣的题目。关于这些历史方法论上,历史哲学上的问题,我虽有拟于不远的时宜,陈述卑见的意向,但现在在这里没有思索这事的余闲,也并无这必要。在此所能下断语者,惟自从这样的学说,惹了一般学界的注意以来,美术史家的眼界更广大,理解力也分明进步了。在先前只以为或一盛世的余光的地方,看出了新的历史底使命。当作仅是颓废期的现象,收拾去了的东西,却作为新样式的发现,而被注目了。不但这些。无论何事,都从极端之处开头的这一种时行的心理,驱遣了批评家,使它便是对于野蛮人的艺术,也尊敬起来。于是黑人的雕刻,则被含着兴味而考察,于东洋的美术,则呈以有如目下的褒辞。希腊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美术,占着研究题目的大部分的时代已经过去,关于戈谛克,巴洛克的著述多起来了。历史家应该竭力是公平的观察者,同时也应该竭力是温暖的同情者,而且更应该竭力是锐利的洞察者——这几句说旧了的言语,现在又渐渐地使美术史界觉醒起来了。
但是,我在这里搬出长的史论上的——在许多的读者,则是极其闷气的——说话来,自然并非因为从此还要继续麻烦的议论。也不是装起了这样的议论的家伙,要给我的不工的叙述,以一个“确当的理由”。无非因为选作本稿的题目的近世欧洲的美术史潮——作为说明的手段——是要求这一种前提的。时代文化的特性和民族底的色彩,无论在那一个时期,在那里的美术,无不显现,自不待言,但在近代欧洲的美术史潮间,则尤其显现于浓厚而鲜明,而又深醰,复杂的姿态上。而且为对于这一期间的美术史潮的全景,画了路线,理解下去起见,也有必须将这宗美术史上的基础现象,加以注意的必要的。
二
凡文化的诸相,大抵被装着它的称为“社会”这器皿的样式拘束着。形成文化史上的基调的一般社会的形态,则将那时所营的文化底创造物的大体的型模,加以统一。纵有程度上之差,但无论是哲学,是艺术,这却一样的。这些文化的各呼部门——不消说得——固然照着那文化的特异性,各各自律底地,遂行着内面底的展开。但在别一面,也因了外面底的事情,常受着或一程度的支配。而况在美术那样,在一般艺术中,和向外的社会生活关系特深的东西,即尤其如此。在这里,靠着本身的必然性,而内面底地,发现出自己来的力量,是有的。但同时,被统御着一般社会的大势的基调——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是更表面底的社会上的权威——所支配着的情形,却较之别的文化为更甚。美术家常常必需促其制作的保护者。而那保护者,则多少总立在和社会上的权威相密接的关系上。不但如此,许多时候,这保护者本身,便是在当时社会上的最高的权威。使斐提亚斯和伊克谛努斯做到派第诺神祠的庄严者,是雅典的政治家贝理克来斯;使密开朗改罗完成息斯丁礼堂的大作者,是英迈的教皇求理阿二世,就象这样,美术底创造之业的背后,是往往埋伏着保护者的。至少,到十九世纪的初头为止,有这样的事。
但从十九世纪的初头——正确地说,则从发生于一七八九年的法兰西大革命前后的时候起,欧洲文化的型模,突然变化起来了。从历来总括底地支配着一般社会的权力,得了解放的文化的诸部门,都照着本身的必然性,开始自由地来营那创造之业。因为一般文化的展开,是自律底的,美术也就从外界的权威解放出来,得行其自由的发展。正如支配中世的文化者,是基督教会,支配文艺复兴的文化者,是商业都市一样,对于十七世纪的文化,加以指导,催进的支配者,是各国的宫廷。而尤是称为“太阳王”的路易十四世的宫廷。现在且仅以美术史的现象为限,试来一想这样的史上历代的事实。中世纪的美术,在兰斯和夏勒图尔的伽蓝就可见,是偏注于寺院建筑的。养活文艺复兴的美术家们者,就象在斐连垂的美提希氏一样,大抵是商业都市国家的富裕的豪门。十七世纪的美术家,则从环绕着西班牙,法兰西的宫廷的贵族中,寻得他们的保护者。在路易十四世的拘束而特尚仪式的宫廷里,则生出大举的历史画和浓厚的装饰画来。作为从其次的摄政期起,以至路易十五世在位中,所行的极意的放纵的官能生活的产物,则留下了美艳而轻妙的罗珂珂的艺术。大革命是即起于其直后的。绕着布尔蓬王朝的贵族们,算是最后,从外面支配着美术界的权力,骤然消失了。以查柯宾党员,挥其铁腕的大辟特,则封闭了原是宫廷艺术的代表底产物的亚克特美。这一着,乃是最后的一击,断绝了从来的文化的呼吸之音的。
那么,在大革命后的时代,所当从新经营的美术底创造之业,凭什么来指导呢?从他律底的威力,解放了出来的美术家门,以什么为目标而开步呢?当美术底创造,得了自由的展开之际,则新来就指导者的位置的,乃是时代思想。时代思想即成为各作家的艺术底信念,支配了创造之业了。这在统法兰西大革命前后的时期中,首先是古典主义的艺术论。于是罗曼谛克的思想,写实主义,印象主义,便相继而就了指导者的位置。仰绥珊,戈庚,望呵霍,蒙克,呵特赉,玛来斯为开祖的最近的时代思潮,要一句便能够代表的适宜的话,是没有的,但恐怕用“理想主义”这一语,也可以概括了罢。属于这一时代的作家的主导倾向,在一方面,是极端地观念主义底,而同时在他方面,则是极端地形式主义底的。
然而在这里,有难于忽视的一种极重要的特性,现于近世欧洲的美术史潮上。就是——欧洲的几乎全土,同时都参与着这新的经营了。法兰西,德意志,英吉利三国,是原有的,而又来了西班牙,意大利,荷兰那样睡在过去的光荣里的诸邦,还要加些瑞士,瑙威,俄罗斯似的新脚色。于是就生出下面那样兴味很深的现象来——领导全欧文化的时代思想,虽然只有一个,但因了各个国度,而产物的彩色,即有不同。美术底创造的川流,都被种种的地方色,鲜明地染着色彩。时代思想的纬,和民族性的经,织出了美术史潮的华丽的文锦来。时代文化的艺术意欲,和民族固有的艺术意欲,两相交叉。因此,凡欲考察近世的美术史潮者,即使并非维纳派的学徒,而对于以深固的艺术意欲为本据的两种基础现象,却也不能不加以重视了。
三
但在大体上,形成近世欧洲美术史潮的基调者,是法兰西。从十八世纪以来,一向支配着欧洲美术界的大势的国民,是法兰西人。而这国民所禀赋的民族性底天分,则是纯造形底地来看事物的坚强的力。便是路易十三世时,为走避首都的繁华的活动,而永居罗马的普珊,他的画风虽是浓重的古典主义底色彩,但已以正视事物的写实底的态度,为画家先该努力的第一义务了。逍遥于宾谛阿丘上,向了围绕着他的弟子们所说的艺术的奥义,就是“写实。”域多的画,是绚烂如喜剧的舞台面的,而他的领会了风景的美丽的装饰底效果者,是往卢森堡宫苑中写生之赐。表情丰富的拉图尔的肖像,穆然沉著的夏尔檀的静物,大辟特所喜欢的革命底的罗马战士,安格尔的人体的柔软的肌肤,陀拉克罗亚的强烈的色彩,即都出于正视事物的坚强之力的。卢梭,果尔培,穆纳,顺次使写实主义愈加彻底,更不消说了。便是那成了新的形式主义的祖师的绥珊,也就在凝视着物体的面的时候,开拓了他独特的境地。
委实不错,法兰西的画家们,是不大离开造形的问题的。为解释“美术”这一个纯造形上的问题计,他们常不抛弃造形的地位。纵使时代思潮怎样迫胁地逞着威力,他们也忠实地守着自己的地盘。纵有怎样地富于魅力的思想,也不能诱惑他们,使之忘却了本来的使命。经历了几乎三世纪之久的时期——至少,到二十世纪的初头为止——法兰西的美术界,所以接续掌握着连绵的一系的统治权者,就因为这国民的性向,长于造形底文化之业的缘故。
然则法兰西以外的国民怎样呢?尤其是常将灿烂的勋绩,留在各种文化底创造的历史上的德意志民族,是怎样呢?承法兰西的启蒙运动之后,形成了十八世纪末叶以来思想界的中心底潮流的,是德意志。在艺术的分野,则巴赫以来的音乐史,也几乎就是德意志的音乐史。南方的诸国中,虽然也间或可见划分时代的作家,但和光怪陆离的德意志的音乐界,到底不能比并。——和这相反,在造形底的文化上,事情是全两样的。音乐和美术,也许带着性格上相反的倾向的这两种的艺术,对于涉及创造之业的国民,也站在显然互异的关系上的罢。从北方民族中,也迭出了美术史上的伟人。望蔼克兄弟,调垒尔,望莱因——只要举这几个氏名,大约也就够作十分的说明了。……
远的过去的事且放下。为使问题简单起见,现在且将考察的范围,只限于近代。在这里,也从北方民族里,有时产出足以划分时代的作家。而这些作家,还发挥着南方美术界中所决难遇见的独自性。那里面,且有康斯台不勒似的,做了法兰西风景画界的指导者的人。但是,无论如何,那些作家所有的位置,是各个底。往往被作为欧洲美术界的基调的法兰西所牵引。北欧的美术界所站的地盘,常常是不安定的。一遇时代的潮流的强的力,便每易于摇动。(照样的关系,翻历史也知道。在十六世纪后半的德意志,十七世纪末的荷兰等,南方的影响,是常阻害北方固有的发达的。)
就大概而言,北欧的民族,在造形上的创造,对于时代思潮的力,也易于感到。那性格的强率,并不象法兰西国民一样,在实际上和造形上的“工作”上出现,却动辄以泼剌的思想上和观念上的“意志”照样,留遗下来。这里是所以区分法、德两国民在美术界的一般的得失的机因。北欧民族——特是德意志民族,作为美术家,似乎太是“思想家”了。现在将问题仅限于美术一事的范围而言——则法兰西人在大体上,是好的现实主义者。北欧的人们却反是,时常是不好的理想主义者。为理想家的北欧人,是常常忠实于自己的信念的。然而往往太过于忠实。他们屡次忘却了自己是美术家,容易成为作画的哲学者。崇奉高远的古典主义的凯思典斯,是全没有做过写生的事的。不用模特儿,只在头里面作画。陶醉于罗曼谛克思想的拿撒勒派的人们,则使美术当了宗教的奴婢。吃厌了洛思庚的思想的拉斐罗前派,怪异的诗人画家勃来克,宣讲浓腻的自然神教的勃克林。——还有在一时期间,支配了德意志画界的许多历史哲学者们的队伙!
自然,生在法兰西的作家之中,也有许多是时代的牺牲者。有如养在“中庸”的空气中的若干俗恶的时行作家,以及将印象派的技巧,做成一个教义,将自己驱入绝地的彩点画家等,是从法兰西精神所直接引导出来的恶果。同时,在北欧的人们里,也有几个将他们特有的观念主义,和造形上的问题巧妙地联结起来的作家。望呵霍的热烈的自然赞美,蒙克的阴郁的人生观不俟言,玛来斯的高超的造形上的理想主义,勖温特的可爱的童话,莱台勒的深刻的历史画,也无非都是只许北欧系统的画家作独具的才能的发露。正如谛卡诺的色彩和拉斐罗的构图,满是意太利风一样,仑勃兰德和调垒尔的宗教底色彩,也无处不是北欧风。北欧的人们自从作了戈谛克的雕刻以来,是禀着他们固有的长处的。但他们的特性,却往往容易现为他们的短处。如近时,在时代思想之力的压迫底的时代,则这样的特性作为短处而出现的时候即更其多。他们的坚强的观念主义,动辄使画家忘却了本来的使命。就只有思想底的内容,总想破掉了造形上的形,膨张出来。但在幸运的时候,则思想和造形也保住适宜的调和,而发现惟北欧人才有的长处。
以法兰西大革命为界,展布开来的近世美术史潮的最初的发现,不消说,是古典主义。在批评家有温开勒曼(注一),在革命家有大辟特,在陶醉家生了凯思典斯的古典主义的滔滔的威力,风靡了美术界的情状,且待后来再谈。当本稿的开初,我所要先行一瞥的,是这样的古典主义全盛时代的发生以前的状态。盛于十七世纪的,以中央集权制为基础的绚烂的宫廷文化的背后,是逐渐凝结着令人豫感十八世纪末叶的巨变的启蒙思想的。这启蒙主义的思潮,出现于美术界的姿态,凡有两样。就是古典主义和道德主义。
启蒙思想和古典主义之间,是原有着深的关系的。讨论改良社会的人们,就过去的历史中,搜求他们所理想的社会的实例时,那被其选取的,大抵是古典希腊和古典罗马。在十八世纪的启蒙期,往昔的古典文化的时代也步步还童,成了社会改良的目标和模范。于是美术上的古典样式,即势必至成为社会一般的趣味了。画家则于古典时代的事迹中寻题材,建筑家则又来从新述说古典样式的理论。而这时候,恰又出了一件于古典主义的艺术运动,极为有力的偶然的事件。朋卑,赫苦拉尼谟的组织底的发掘事业就是。埋在维苏斐阿的喷烟之下的古典时代的都市生活,从刚才出炉的面包起,直到家犬,从酒店妓寮起,直到富豪的邸宅;具备一切世相照样的情状,都被发掘出来了。举世都睁起了好奇的眼睛。朋卑式的室内装饰流行起来,以废址作点缀的风景画大被赏玩。往意太利的旅客骤然加增,讲述古典时代的书籍也为人们所争读了。即此,也就不难想见那憎厌了巴洛克趣味的浓重,疲劳于罗珂珂的绚烂的人心,是怎样热烈地迎取了古典趣味了罢。温开勒曼的艺术论之风靡一世,曼格司(Raffael Mengs)和凯诺伐(Antonio Canova)的婉顺的似是而非古典样式之为世所尊,即全是这样的事情之赐。在德国美术家们之间,这倾向所以特为显著者,是不难从北欧民族的特性,推察而得的。
这时候,好个法兰西的作家们,居然并没有忘了他们的正当的使命。以巴黎集灵殿的建设者蜚声的司拂罗(Jacques Germain Soufflot),以参透了服尔德性格的胸像驰誉的乌敦(Antoine Houdon),以妩媚的自画像传名的维齐路勃兰(Vigée–Lebrun),虽说都是属于似而非古典主义时代的作家,但决不如北欧的美术家们一般,具有陶醉底的婉顺。个个都带着“时代思想的绣像”以上的健实的。这是当然的事,仰端庄而纯正的古典主义的作家普珊,为近世美术之祖的法兰西人的国民性,要无端为时代思想所醉倒,是太禀着造形上的天分了。
话虽如此,对于古典主义的思想,未曾忘了本分的法兰西国民,对于启蒙思想的别一面——道德主义,却也不能守己了。愤怒于布尔蓬王朝特有的过度的官能生活所养成的蒲先(François Boucher)所画的放浪的裸女的娇态和茀拉戈那尔(Honoré Fragonard)所写的淫靡的戏事,而生了极端地道德底的迪兑罗(Denis Diderot)的艺术观。想以画廊来做国民的修身教育所的他,便奖励那劝善惩恶的绘画。成于格莱士(J.Baptiste Greuze)之笔的天真烂漫的村女和各种讽刺底家庭风俗画,便是这样的艺术论的产物。而从中,如画着父子之争之作,也不过是小学校底训话的插画。在茀拉戈那尔的从钥孔窥见房中的密事似的绘画之后,有格莱士的道德画,在蒲先的女子的玫瑰色的柔肌之后,有村女的晚祷,这是势所必至的。
还有,启蒙期所特有的这样的现象也见于英吉利(注二)。将劝善惩恶底的故事,画成一副连作的荷概斯(William Hogarth),是那代表者。史家是往往称荷概斯为民众艺术之祖的。但是,有一个和典型底的北欧人的这英吉利人,成为有趣的对象的作家。带着典型底的南欧人之血的西班牙的戈雅(F.J.de Goya)就是。作为一种罗珂珂画家,遗留着肖像画的戈雅,在别方面,也是豪放的热情的画家。对于在决斗和斗牛的描写上,挖出西班牙的世态来的他,自然并无启蒙思想之类的影响。他但以南方风的单刀直入的率直,将浮世的争竞,尽量摊在画面之上罢了。
然而也有虽然生在这样眩目的时代,却以象个对于社会的艺术家似的无关心,而诚实地,养成了自己的个性的法兰西作家。这就是反映着摄政期的风雅的趣味的域多(Antoin Watteaue),路易十五世时代的代表底肖像画家拉图尔(La Tour)和呼吸那平民社会的质朴的空气的夏尔檀(J.S.Chardin)。
域多的画,引起人仿佛听着摩札德的室内乐一般的心情。在风雅而愉快的爽朗中,有轻轻的一缕哀愁流衍。那美,就正如反复着可怜的旋律的横笛的声音。知道将那时贵族社会的放纵的挑情的盛会在最好的意义上,加以美化的他,是高尚的“爱的诗人。”手卷似的“船渡”之图和极小幅的“羽纱”和“兰迪斐朗”——惟这些,正是布尔蓬王朝之梦的最美的纪念。
拉图尔是能将易于消逝的表情,捉在小幅的垩笔画上的画家。当时一般的肖像画,一律是深通变丑女为美人的法术的幻术师,独有他一个,却描了照样的表情。无论在什么容颜上,都写出可识的活活泼泼的个性的闪烁来。虽然也出入于显者之间,但未尝堕落在廷臣根性的阿谀里。虽在以纤手揽了宫廷的实权,势焰可坠飞鸟的朋波陀尔夫人之前,也随便地自行其奇特的举动。虽然夹在只有成衣匠一般根性的当时肖像画家之间,而惟有拉图尔,是画着真的肖像。
为外科医生画了招牌,遂成出世之作的夏尔檀,是送了和当时贵族社会并无交涉的生涯的。生活在巴黎的质朴的平民之间的他,即从平民的日常生活中,发见好题目。有如迭出于十七世纪的泥兑兰的优秀的画家们一般,谨慎平和的日常生活的风俗画和穆然沉著的静物画,是他的得意的境地。相传眼识高明的一个亚克特美会员,曾经称赞他的静物画,以为是拂兰特尔画家的作品。夏尔檀的画风,是如此其泥兑兰式的。一面呼吸着万事都尚奢华的空气,而追随在荣盛于一世纪前的邻国的作家们之后,独自静静地凝视着碟子,鱼,果物的他,恰在一世纪后,又发见一个伟大的后继者了。这人便是绥珊。
这时的情况,大体就是这样。在这里,大概可以这样地说罢。大革命以前的时候,指导着一般社会的思潮,是启蒙主义的思想。以法兰西为中心而兴起的这思潮,在法兰西的美术界,自然也留下浓厚的痕迹的。和将起的大革命一同,这样的倾向便更加彻底,一时也获得画家的支配权。但是,另外还有几个作家,却并不为启蒙主义的思想底风潮所扰,而静静地走着艺术的本路。普珊,域多,夏尔檀——在这里,虽然隐约,却有着十七世纪以来,直至大革命止,统御着法兰西画界的强的力。
如上文所述,和改良社会的呼声一同,渐次增加其密度的美术上的古典运动,是在一七八九年的法兰西大革命前后的时候,入了全盛期。以古典罗马的共和政治为模范的革命政府的方针,是照式照样地反映着当时的美术界的。和革命政府的要人罗拔士比合着步调的美术家,是大辟特。这发挥敏腕于查柯宾党政府的大辟特,其支配当时的美术界,是彻头彻尾查柯宾风。一七九三年所决行的美术亚克特美的封闭,也有置路易十六世于断头台的革命党员的盛气。以对于一切有力者的马拉式的憎恶,厌恶着亚克特美的专横的大辟特,为雪多年的怨恨计,所敢行的首先的工作,是葬送亚克特美。
因为是这样的始末,所以和法兰西大革命相关连的古典主义的美术运动,一面在法兰西的美术界留下最浓厚的痕迹,是不消说得的。然而在别一面:则古典主义的艺术运动中,还有属于思想方面的更纯粹的半面。还有无所容心于社会上的问题和事件,只是神往于古典文化的时代与其美术样式,作为艺术上的理想世界的思潮。还有想在实行上,将以模仿古典美术为现代美术家的真职务的温开勒曼式的艺术论,加以具体化的美术家们。较为正确地说起来,也就是想做这样的尝试的一种气运,支配着信奉古典主义的一切作家的创作的半面。但是,这样的理想主义底的古典主义的流行,较之在无不实际底的法兰西国民之间,却是北方民族间浓厚得远。如凯思典斯的绘画,梭尔跋勒特生的雕刻,洵开勒的建筑,即都是这浓厚的理想主义的产物。
兴起于法兰西的艺术上的新运动,那动机是如此其社会运动底,实际底,而和这相对,在北欧民族之间的运动,却极端地思想底,非实际底的,从这事实来推察,一看便可以觉得要招致如下的结果来。就是,在法兰西的艺术上的新运动,以造形上的问题而言,大概要比北欧诸国的这运动更不纯,惟在北欧诸国,才能展开纯艺术底的机运罢。但事实却正相反。无处不实际底的法兰西人,对于美术上的制作,也是无处不实际底的。纵使制作上的动机或有不纯,但一拿画笔在手,即总不失自己是一个画家的自觉。但北欧的作家们,则因为那制作的动机过于纯粹之故,他们忘却了自己是美术家了。仅仅拘执于作为动机的思想底背景,而全不管实际上造形上的问题了。在这里,就自然而然地分出两民族在美术史上的特性来。而且从这些特性,必然底地发生出来的作为美术家的两民族的得失,也愈加明白。将这两民族的特质,代表得最好的作家,是法兰西的大辟特和什列斯威的凯思典斯,所以将这两个作家的运命一比照,大概也就可以推见两民族的美术史上的情况了。
a 大辟特的生涯与其事业
革命画家大辟特(Jacques Louis David)的生涯是由布尔蓬王朝的宠儿蒲先的提携而展开的,布尔蓬王家在美术的世界里,也于不识不知之中,培植了灭亡自己的萌芽,真可以说是兴味很深的嘲弄。在卢佛尔美术馆,收藏大辟特的大作的一室里,和“加冕式”和“荷拉调斯”相杂,挂着一张令人疑为从十八世纪的一室里错弄进来的小幅的人物。然而这是毫无疑义的大辟特的画。是他还做维安的学生,正想往罗马留学时候,画成了的画。这题为“玛尔斯和密纳尔跋之争”的画,是因为想得罗马奖,在一七七一年陈列于亚克特美的赛会的作品。色彩样式,都是罗珂珂风,可以便随便看去的人,误为蒲先所作的这画,不过挣得了一个二等奖。然而作为纪念那支配着布尔蓬王家颓废期的画界的蒲先和在查柯宾党全盛期大显威猛的大辟特的奇缘之作,却是无比的重要的史料。描着这样太平的画的青年,要成为那么可怕的大人物,恐怕是谁也不能豫料的罢。在禀有铁一般坚强的意志的大辟特自己,要征服当时画界的一点盛气,也许是原来就有的,然而变化不常的时代史潮,却将他的运命,一直推荡下去了。古典主义的新人,启蒙思想的时行作家,革命政府的头领,拿破仑一世的首座宫廷画师——而最后,是勃吕舍勒的流谪生活。
世称古典主义的门户,由维安(J.M.Vien)所指示,借大辟特而开开。当罗珂珂的代表画家蒲先,将年青的大辟特托付维安时,是抱着许多不安的,但这老画家的不安,却和大辟特的罗马留学一同成为事实而出现了。对于在维安工作场中,进步迅速的大辟特,要达到留学罗马的夙望,那道路是意外地艰难。赛会的罗马奖,极不容易给与他。自尊心很强的大辟特,受不住两次的屈辱,竟至于决心要自杀。虽然借着朋友们的雄辩,恢复了勇气,但对于亚克特美的深的怨恨,在他的心里是没有一时消散的。一七九三年的封闭亚克特美,便是对于这难忘的深恨的大胆的报复。
在一七七四年的赛会上,总算挣得罗马奖的“司德拉忒尼克”,也依然是十八世纪趣味之作;但旅居罗马,知道了曼格司和温开勒曼的艺术论,又游朋卑,目睹了罗马人的日常生活以来,全然成为古典主义的画家了。古典主义的外衣,便立刻做了为征服社会之用的武器。画了在毕占德都门乞食的盲目的老将“培里萨留斯”,以讽刺王者的忘恩之后,又作代表罗马人的公德的“荷拉调斯的家族”以赞美古昔的共和政治的他,已经是不可动摇的第一个时行画家了。
“荷拉调斯的家族”是出品于第一七八五年的展览会的。接着,在八五年,出品了“服毒的苏格拉第”。而在八九年——在那大革命发生的一七八九年——则罗马共和政治的代表者“勃鲁图斯”现对于大辟特陈列的作品,因那时的趣味,一向是盛行议论着考古学上的正确之度的,但“勃鲁图斯”的所能唤起于世人的心中者,却只有共和政治的赞颂。当制作这画的时候,大辟特也并未怠慢于仔细的考古学上的准备,然而人们对于这样的问题,已经没有兴趣了。没有这样的余裕了。除了作为目下的大问题,赞颂共和政治的之外,都不愿意入耳。那哭着的勃鲁图斯的女儿的鬈发纷乱的头,是用罗马时代的作品巴刚忒的头,作为模特儿的——这样的事,已经成为并无关系的探索了。最要紧的,只是勃鲁图斯的牺牲了私情的德行。但是,总之,投合时机的大辟特的巧妙的计算,是居然奏了功。而临末,他便将自己投入革命家的一伙里去了。
作为查柯宾党员的大辟特的活动,是很可观的。身为支配革命政府的大人物之一人,他的努力也向了美术界的事业。因为对于亚克特美的难忘的怨恨,终至于将这封闭起来,也就是这时代的举动。这时代,还举行了若干尝试,将他那艺术上的武器的古典主义,展向只是凑趣的空虚。但在别一面,足以辩护他是真象法兰西的美术家的几种作品,却也成于这时候。如描着在维尔赛的第三阶级的“宣誓式”的庞大的底稿,被杀在浴室中的“马拉”的极意的写实底的画象,就都是纪念革命家的大辟特的作品,而同时也是保证他之为美术家的资格的史料,和空虚的古典主义远隔,而造端于稳固的写实的他的性格,从这些作品上,可以看得最分明。说到后来的制作“加冕式”时,大概还有叙述的机会罢,但虽在极其大举的许多人集合着的构图中,也还要试行各个人物的裸体素描的那准备的绵密,以当时的事情而论,却是很少有的。想要历史底地,纪念革命事业,因而经营起来的这些作品,加了或一程度的理想化,那自然是不消说,然而虽然如此,稳固的他的性格,要离开写实底的坚实,是不肯的。
和罗拔士比一同失脚的他,几乎送了性命。从暂时的牢狱生活得了解放后,他便遁出了政治上的混乱的生活,成为消日月于安静的工场里的人了。在这时候,所描的大作,是“萨毗尼的女人,”当收了大效的这作品特别展览时,在分给看客的解说中,有下面那样的句子:
“对于我,已经加上的,以及此后大抵未必绝迹的驳难,是在说画中的英雄乃是裸体。然而将神明们,英雄们,和别的人物们,以裸体来表现,是容许古代美术家们的常习。画哲人,那模样是裸体的。搭布于肩,给以显示性格的附属品。画战士,那模样是裸体的。战士是头戴胄,肩负剑,腕持盾,足穿靴。……一言以蔽之,则试作此画的我的意向,是在以希腊人罗马人来临观我的画,也觉得和他们的习惯相符的正确,来描画古代的风习。”
作为古典主义的画论,大辟特所怀的意向,实际上是并不出于这解说以上的。这样的简单的想法,颇招了后世的嘲笑。“大辟特所画的裸体的人物所以是罗马人者,不过是仗着戴胄这一点,这才知道的。”——由这样的嘲笑,遂给了古典主义一个绰号,称为“救火夫”。大约因为罗马人和救火夫,都戴着胄的缘故罢。然而正因为大辟特的教义,极其简单,所以也无须怕将他的制作,从造形的问题拉开,而扯往思想底背景这方面去。招了后世的嘲笑的他的教义的简单,同时也是救助了做画家的他的力量。
作为革命家的活动既经完结,作为宫廷画师的生活就开始了。画了“度越圣培那之崄的拿破仑,”以取悦于名誉心强的伟大的科尔细加人的大辟特,是留下了一幅“加冕式”,以作纪念拿破仑一世的首座宫廷画师时代的巨制。
因为要纪念一八〇四年,在我后寺所举行的皇帝拿破仑一世和皇后约瑟芬的有名的加冕式,首座宫廷画师大辟特,便从皇帝受了制作的命令。成就了的作品,即刻送往卢佛尔,放在美术馆的大厅中,以待一八〇八年的展览会的开会。画幅是大得可观,构图是非常复杂。画的中央,站着身被红绒悬衣的皇帝,举着手,正要将冕加于跪在前面的皇后的头上。有荣誉的两个贵女——罗悉福珂伯爵夫人和拉巴列忒夫人——执着皇后的悬衣的衣裾。皇帝的背后,则坐着教皇彪思七世,在右侧,是教皇特派大使加普拉拉和加兑那尔的勃拉思基以及格来细亚的一个僧正。而环绕着这些中心人物的,是从巴黎的大僧正起,列着拿破仑的近亲,外国的使臣,将军等。
然而这大举的仪式画,其实却是规模极大的肖像画。对于画在上面的许多人物的各个,是一一都做过绵密的准备的。有一些人,还不得不特地往大辟特的工作场里去写照。在大辟特的一生中,旋转于他的周围的社会之声的喧嚣的叫唤之间,他也并没有昏眩了那冷静的“写实眼”。他当这毕生的大作的制作之际,是没有忘却画家的真本分的。惟这大举的仪式画,是和“宣誓式”,“马拉”,以及凯莱密埃夫人的素衣的肖像画一同,可以满足地辩护大辟特之为画家的作品。即使有投机底的凑趣主义和空虚的古典主义的危险的诱惑,然而为真正的画家,所以赠贻于后世者甚大的他的面目,是在这巨制上最能窥见的。
命令于首座宫廷画师的他的制作,另外还有“军旗授与式”,“即位式”和“在市厅的受任式”等。然而已告成功的,却只有成绩较逊的“军旗授与式”。此外的计划,都和拿破仑的没落同时消灭,成为荣华之梦了。
百日天下之际,对布尔蓬王家明示了反抗之意的大辟特,到路易十八世一复位,便被放逐于国外了。寓居罗马是不准的,他便选了勃吕舍勒。恰如凯旋将军一样,为勃吕舍勒的市民们所迎接的他,就在这地方优游俯仰,送了安静的余生。对于画家们,勃吕舍勒是成为新的巡礼之地了,但在往访大辟特的人们之中,就有年青的藉里珂在内。惟这在一八一二年的展览会里,才为这画界的霸者所知的藉里珂,乃是对于古典主义首揭叛旗的热情的画家。
蕴在大辟特胸中的强固的良心,将他救助了。使他没有终于成为“时代的插画”者,实在即由于他的尊重写实的性格。就因为有这紧要的一面,他的作品所以能将深的影响,给与法兰西的画界的。大辟特工作场中所养成的直传弟子格罗,即继承着他的宫廷画师那一面,以古今独步的战争画家,仰为罗曼谛克绘画的鼻祖。照抄了大辟特的性格似的安格尔(J.G.Ingres)(注三),则使古典主义底倾向至于彻底,成了统法兰西画界的肉体描写的典谟。然而这两个伟大的后继者,却都以写实底表现,为他们艺术的生命的。从拿破仑的军队往意太利,详细地观察了战争实状的格罗,和虽然崇奉古典主义——以他自己的心情而言——却非常憎厌“理想化底表现的”安格尔(注四)——都于此可以窥见和其师共通的法兰西精神。只要有谁在左拉的小说《制作》里,看见了虽是极嫌恶安格尔的亚克特美主义的绥珊,而在那坚实的肉体描写上,却很受了牵引的那事实,(?)则对于这一面的事情,便能够十分肯定了罢。十九世纪开初的法兰西风的古典主义运动,是怎样性质的事,算是由代表者大辟特的考察上,推察而知大概了,那么,这一样的古典主义的思想,又怎地感动了北欧的作家呢?以下,且以凯思典斯为中心,来试行这方面的考察罢。
b 凯思典斯的生涯及其历史底使命
一七五四年,雅各亚谟司凯思典斯(Jakob Asmus Carstens)生在北海之滨的什列斯威的圣克佑干的一间磨粉厂里了。是农夫的儿子,在附属于什列斯威的寺院的学校里通学的,但当休暇的时间,便总看着寺院的祭坛画。虽然做了箍桶店的徒弟,终日挥着铁槌,而一到所余的夜的时间,即去练习素描,或则阅读艺术上的书籍。尤其爱看惠勃的《绘画美论》,而神往于身居北地者所难于想象的古典时代的艺术。一七七六年,他终于决计弃去工人生活,委身于画术了,但不喜欢规则的修习,到一七七九年,这才进了珂本哈干的亚克特美。然而这也不过因为想得留学罗马的奖金。在他那神往于斐提亚斯和拉斐罗的心中,则超越了一切的计算,几乎盲目底地只望着理想的实现。因此,在珂本哈干,也并不看那些陈列在画廊中的绘画,却只亲近着亚克特美所藏的古代雕刻的模造品。然而在凯思典斯的性格上,是有一种奇异的特征的,便是这些模造品,他也并不摹写。但追寻着留在心中的印象,在想象中作画,是他的通常的习惯。在远离原作的他,那未见的庄严的世界,是只准在空想里生发的。南欧的作家们,要从原作——或较为完全的模造品——来取着实的素描,固然是做得到的,然而生在北国的凯思典斯,却只能靠了不完全的石膏象,在心中描出古典艺术的影象。不肯写生,喜欢空想的他的性格,那由来就在生于北国的画家所遭逢的这样的境遇,尤在偏好亲近理想和想象的世界的北方民族的国民性。所以,美术史上所有的凯思典斯的特殊的意义,单在他的艺术底才能里面,也是看不出来的。倒不如说,却在一面为新的艺术上的信念所领导,一面则开拓着自己的路的他那艺术的意欲这东西里面罢。换了话说,也就是所以使凯思典斯的名声不朽者,乃是远远地隐在造形底表现的背后的那理想这东西。
在珂本哈干的亚克特美里,他的才能是很受赏识的,但因为攻击了关于给与罗马奖的当局的办法,便被斥于亚克特美,只好积一点肖像画的润笔,以作罗马巡礼的旅费了。一七八三年,他终于和一个至亲,徒步越过了亚勒宾。然而当寓居曼杜亚,正在热心地临摹着求理阿罗马诺的时候,竟失掉了有限的旅费,于是只得连向来所神往的罗马也不再瞻仰,回到德国去。五年之后,以寒饿无依之身,住在柏林;幸而得了那时的大臣哈涅支男爵的后援,这才不忧生活,并且和那地方的美术界往来,终于能够往罗马留学。到一七九二年,凯思典斯平生的愿望达到了。他伴着结为朋友的建筑家该内黎,登程向他所倾慕的罗马去了。
然而恩惠来得太迟。在凯思典斯,已经没有够使这新的幸运发展起来的力量了。他将工作的范围,只以略施阴影的轮廓的素描为限。修习彩画的机会,有是有的,但他并不设法。在他,对于色彩这东西的感觉,是欠缺的。不但这样,擅长于肖像画的他,观察的才能虽然确有充足的天禀,但他住惯在空想的世界里了,常恐将蕴蓄在自己构想中的幻想破坏,就虽在各个的Akt的练习上,也不想用模特儿。古典时代的仿造品——但其中的许多,乃只是正在使游览跋第凯诺的现在的旅人们失望的拙劣的“工艺品”——和密开朗改罗和拉斐罗,不过单使他的心感激罢了。当一七九五年,在罗马举行那企图素描的个人展览会时,因为分明的技巧上的缺陷,颇招了法兰西亚克特美人员的嘲笑。凯思典斯寓居罗马时最大之作,恐怕是取题材于呵美罗斯的人和诗的各种作品罢。但在这些只求大铺排的效果,而将人体的正确的模样,反很付之等闲的素描上,也不过可以窥见他的太执一了的性格。虽经哈涅支男爵的劝告,而不能离开“永远之都”的凯思典斯,遂终为保护者所弃,一任运命的播弄。因为过度的努力的结果,成了肺病的他,于是缔造着称为“黄金时代”这一幅爽朗的画的构想,化为异乡之土了。
北方风的太理想主义底的古典主义,以怎样的姿态出现,怎样地引导了北方的美术家呢?这些事情,在上文所述的凯思典斯的生涯中,就很可以窥见。凯思典斯所寻求的世界,并非“造形这东西的世界。”在他,造形这东西的世界,无非所以把握理想的世界的不过一种手段罢了。以肉体作理想的象征,以比喻为最上的题材的凯思典斯的意向,即都从这里出发的。寻求肉体这东西的美,并非他所经营。他所期望的,是描出以肉体为象征的理想。他并不为描写那充满画幅的现实的姿态这东西计,选取题材。他所寻求的,是表现于画面的姿态,象征着什么的理想。爱用比喻的凯思典斯的意向,即从这里出发的。轻视着造形这东西的意义的他,作为画家,原是不会成功的。然而那纯粹的——太纯粹的——艺术上的信念,却共鸣于北方美术家们的理想主义底的性向。法兰西的画家们,虽然蔑视他的技术的拙劣,而北方的美术家们,受他的影响却多。专描写些素描和画稿,便已自足的许多德意志美术家们,便是凯思典斯正系的作家。而从中,丹麦的雕刻家巴绥勒梭尔跋勒特生(Barthel Thorwaldsen),尤为他的最优的后继者。正如凯思典斯的喜欢轮廓的素描似的,梭尔跋勒特生所最得意者,是镌刻摹古的浮雕;他又如凯思典斯一样,取比喻来作材料。刻了披着古式的妥喀的冷的——然而非常有名的——基督之象者,是梭尔跋勒特生。在无力地展着两手的基督的姿态上,那行礼于祭坛前面的祭司一般的静穆,是有的罢。但并无济度众生的救世主的爱的深。——在这里,即存着古典主义时代的雕刻所共通的宿命底的性质。由北方的美术家标榜起来的古典主义的思潮,于是成为空想底的理想主义,而且必然底地,成为空虚的形式主义,驯致了置纯造形上的问题于不顾的结果了。
较之古典主义的思潮,精神尤为高迈的罗曼谛克的时代精神,将怎样的交涉,赍给美术界了呢?古典主义的思想,是在明白的理智之下,只幻想着理想的世界的,在这之后,以人间底感情的自由的高翔和对于超现实底的事物的热烈的神往为生命的罗曼谛克的精神,便觉醒了。这新的思潮,将怎样的影象,投在造形底文化的镜面上了呢?而且以法兰西和德意志为中心的两种性格不同的民族的各个,既然受了这新的思潮,又显出怎样不同的态度呢?代表这两民族的美术家们,各以怎样的方法,进这新时代去的呢?——在这里,就发见近世美术史上的兴味最深的问题之一。但是,要将近世美术史上最为复杂的时代的当时美术界的状态,亘全体探究起来,恐怕是不容易的。所以现在只将范围限于极少数的作家,暂来试行考察罢。
a 藉里珂和陀拉克罗亚
“假如在法兰西,也见有可以称为罗曼谛克的思潮的东西……”或者是“在维克多雩俄也得称为罗曼谛克的范围内……”加上这样的条件,以论法兰西的罗曼谛克者,是德国美术史家的常习。这样的思路,实在是将对于罗曼谛克思潮的法、德两国的关系,说得非常简明的。为什么呢?就因为从以极端地超现实底的神往为根柢的德意志罗曼谛克思潮看来,法兰西的这个,是太过于现实底的了。
在法兰西的罗曼谛克的美术运动,是从那里发生的呢?以什么为发端,而达了那绚烂的发展的呢?——要以全体来回答这问题,并不是容易事。非有涉及极沉闷而广泛的范围的探索,大概到底不能给一个满足的解答的罢。然而,至少,成为在法兰西美术史上,招致这新时代的最大原因之一者,实在是格罗(Tean Gros)的战争画。随着拿破仑的意大利远征——虽是一个非战斗员——在眼前经验了战乱的实况的他,便成了当时最杰出的战争画家了。在他,首先有大得称誉的“茄法的黑疫病人”,及“埃罗之战”和“亚蒲吉尔之战”等的大作。而这些战争画,则违反了以古典主义的后继者自任的格罗的豫期——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是逆了他的主意——竟使他成了罗曼谛克画派的始祖。因为描写在他的战争画上的伤病兵的苦痛的表情,勇猛的军马的热情,新式的绚烂的色彩,东方土民的风俗——在这里,是法兰西罗曼谛克的画题的一切,无不准备齐全了。
反抗古典主义的传统而起的第一个画家,是绥阿陀尔藉里珂(Th.Géricault)。从格罗的画上,学得色彩底地观看事物,且为战士和军马的画法所刺激的他,从拿破仑的好运将终的时候起,渐惹识者的注意了。终在一八一九年的展览会里,陈列出“美杜萨之筏”来,为新时代吐了万丈的气焰。这幅画,是可怕的新闻记事的庄严化。描写出载着触礁的兵舰美杜萨的一部分舰员的筏,经过长久的漂泛之后,载了残存的少数的人们,在怒涛中流荡的模样的。还未失尽生气的几个舰员,望见了远处的船影,嘶声求着救助。呼吸已绝的尸骸,则横陈着裸露的肢体,一半浸在水中。如果除去了带青的褐色的基调和肉体描写的几分雕刻底的坚强,已经是无可游移的罗曼谛克期的作品了。况且那构想之大胆,则又何如。在由“战神”拿破仑的赞赏,仅将现实的世界收入画题的当时的美术界里,这画的构想,委实是前代未闻的大胆的。
然而更有趣的,是藉里珂为了这绘画,所做的准备的绵密。他不但亲往病院,细看发作的痛楚和临终的苦恼;或将死尸画成略图;或留存肉体的一部分,直到腐烂,以观察其经过而已。还扎乘筏生还的船匠,使作木筏的模型;又请了正患黄疸的朋友,作为模特儿;并且往亚勃尔,以研究海洋和天空;也详细访问遭难船舶的阅历。后文也要叙及和藉里珂的这样的制作法相对,则当时德国画家们所住的空想的世界,是多么安闲呵!——然而藉里珂可惜竟为运命所弃了。太爱驰马的他,终于因为先前坠马之际所受的伤而夭死了。
但他有非常出色的——竟是胜过几倍的——后继者。在圭兰的工作场里认识的陀拉克罗亚(Eugéne Delacroix)就是。称为“罗曼谛克的狮子”的他的笔力,正如左拉的评语一样,实在是很出色的。“怎样的腕力呵。如果一任他,就会用颜料涂遍了全巴黎的墙壁的罢。他的调色版,是沸腾着的。……”
在儿童时候,就遭了好几回几乎失掉性命的事的他,是为了制作欲,辛苦着羸弱的身体,工作了一生世。也不想教养学生,也不起统御流派的兴味,就是独自一个,埋头于制作,将生涯在激烈的争斗里度尽了。和罗曼谛克的文学思想共鸣颇深的他的性格,在画题的采取和表现的方法上,都浓厚地反映着。不但这样,直到他的态度为止——陀拉克罗亚的一切,实在是“罗曼谛克的狮子”似的。寻求着伟大的,热情底的,英雄底的东西,以涵养大排场的构想的陀拉克罗亚,是常喜欢大规模的事业的。先从慢慢地安排构想起,于是屡次试行绵密的练习。而最后,则以猛烈之势,径向画布上。在极少的夜餐和因热中而不安的睡眠之后,每日反复着这样的努力。到疲乏不堪的时候,画就成功了。只要一听那大作“希阿的屠杀”画成只费四天的话,则制作的猛烈之度,也就可以窥见了罢。
世称这“罗曼谛克的狮子”,为卢本斯的再生。具有多方面底的才能的他,即以一个人,肩着法兰西罗曼谛克的画派。色彩的强调,热情的表现,东洋风物的描写,叙事诗的造形化——他以一人之力,将法兰西罗曼谛克美术的要求,全部填满了。相传陀拉克罗亚的经营构图,是先只从安排色彩开手的,到后来,便日见其增强了色彩的威力。凡有在他旅行亚尔藉利亚时所得的最美的作品“亚尔藉利亚的女人”之前,虽是盘桓过极少时间的人,怕也毕生忘不了这画的色彩的魅力罢。“暂时经过了暗淡的廊下,才进妇女室。在绸缎和黄金的交错中,出现的妇孺的新鲜的颜色和括泼泼的光,觉得眼睛为之昏眩……”这是陀拉克罗亚自己在书简中所说的,但“亚尔藉里亚的女人”,大概可以说,是将这秘密境的蛊惑底的魅力,描得最美的了。
从陈列于一八二二年的展览会的出世之作“在地狱中的但丁和维尔吉勒”起——虽然色彩是暗的——已经明示着陀拉克罗亚的性格。在浓重的,郁闷的,呼吸艰难的氛围气里,那地狱的海,漾着不吉的波。罪人们的赤裸的身躯,在其间宛转,痉挛,展伸。也有因苦而喘,因怒而狂,一面咬住船边的妄者。……是具有和藉里珂的后继者相当的风格的画。这才在“美杜萨之筏”的写实味上,加添了象个罗曼谛克的超现实底的深刻了。穷苦的陀拉克罗亚,是将这画嵌了一个简质的木匡去陈列的,看透了他的异常的才能的格罗,便用自费给换了象样的匡子。
其次的大作,是威压了一八二四年的展览会,而成为对于古典派的挑战书的“希阿的屠杀。”支配着当时全欧的人心的近东问题,是挚爱希腊的热情诗人裴伦的参战,成为直接的刺激,而将这画的构想,给与陀拉克罗亚的。是使人觉得土耳其兵的残虐和希腊民族的悲惨的情形,都迫于眉睫之前的画。将系年青妇女的头发于马上,牵曳着走的土耳其兵,和一半失神,而委身于异教徒的暴虐的希腊的人们,大大地画作前景;将屠杀和放火的混乱的情形,隐约地画作背景的这画,连对他素有好意的格罗,也因而忿忿了。“这是绘画的屠杀呵。”(C‘est le massacre de la peinture)虽是那战争画的始祖,也这样叫了起来。这画给与法兰西画界的刺戟,就有这样大。因为这一年的展览会里,还陈列着古典派的名人安格尔所画的,极意亚克特美式的——全然拉斐罗式的——“路易十三世的诉愿,”所以陀拉克罗亚在“希阿的屠杀”上所尝试的意向的大胆,便显得更分明。使法兰西的画界,都卷入剧烈的争斗里去的古典派和罗曼谛克派的对抗的情形,竟具体化在陈列于二四年展览会的两派的骁将的作品上,也是兴味很深的事。惟这画,实在便是罗曼谛克派对于安格尔一派古典主义者的哀的美敦书。
因为这画买到卢森堡去的结果,陀拉克罗亚也能够往访倾慕的国度英吉利了。于是才开手从司各得,沙士比亚,裴伦这些人的文学里,来寻觅题材。其中的最显著的,是从裴伦的诗而想起的——然而画了和诗的内容两样的情节的——“萨达那波勒”。亚述王萨达那波勒,当巴比伦陷落之际,积起柴薪来,上置美丽的床,躺着。而且吩咐奴隶们,将他生前所宠爱的一切的东西——从女人们起,直到乘马和爱犬——都在眼前刺杀。画是极其卢本斯式的,然而不免有几分混沌之感。色彩的用法,也到处总觉得有些稀薄。而这画之后,是那杰出的“一八三〇年七月二八日”出现了。是描写七月革命的巷战之作。手挥三色旗的半裸体的肉感底的女人站在前面。这是“自由”的女神。拿着手枪,戴着便帽的孩子,和戴了绢帽,捏着剑枪的男人,跟在那后面。这是用日常的服装,来描当时的事件最初的画。这画之后,接着是上文说过的——恐怕是他手笔中最美的——“亚尔藉利亚的女人”;接着是东方的风俗画和许多狩猎画;最后,就接着极出色的“十字军入康士坦丁堡。”描在这画的前景里的裸体女人的背上的色彩,曾经刺戟了印象派的作家,是有名的话。从格罗以来的以东方风物作藻饰的战争画,到这一幅,遂达了纯化已极的终局的完成。带青色的那色调的强有力,恐怕未必会有从观者的记忆上消掉的时候罢。
能如陀拉克罗亚的画那样,造形上的形式和含蓄于内的构想底内容,都个性底地统一着,并且互相映发着的时会——尤其在罗曼谛克期——是很少的。许多罗曼谛克画家——虽在法兰西那样尊重造形底表现的国民中,也所不免——都陷于所谓“文学底表现”的邪道,以徒欲单是着重于题材底的要素的结果,势必至于在绘画上,大抵闲却了造形底的要素了,对于他们,惟有陀拉克罗亚,却是彻头彻尾,正经的“画家”。不束缚于教义,不标榜着流派的他,是只使那泉涌一般丰饶的罗曼谛克底热情,仅发露于纯粹地造形底的东西的形式上的。以禀着那样的文学底笔力和丰富的趣味的他,而不谈教义,也不耽趣味,但一任画家模样的本能之力,来统御自己的事,在罗曼谛克的时代,是极为稀有的现象。但是,罗曼谛克的绘画——倘要走造形美术的正道——是不可不以这样的稀有的大作家为指导者的。虽在法兰西,陀拉克罗亚也还是孤独的画家。因为如布朗藉那样,以画家而论,并无价值,然而在文学者之间,却是有名的作家,以及大受俗众赏识的陀拉罗修等辈,都正在时髦的缘故。但在德国,则这文学偏重和思想偏重之弊,可更甚了。
b 德意志罗曼谛克和珂内留斯
德意志罗曼谛克的美术运动,那出发点,是也站在纯粹地“造形艺术底”的正路上的。神往于古典主义的,即遥远的——而且民族不同的——异乡的心,现今是要反省自己的历史了。对于惟独确为自己们的民族所有的可以怀念的过去,那新的追忆,觉醒起来了。于是洁于真实和信仰的gute,alte Zeit——可念的往昔——的记忆,便充满了人们的心。从古典主义的理性底启蒙,向罗曼谛克的感情底灵感——在这里,被发见了可以指导新时代的艺术的机因。
罗曼谛克思潮的先导者,是文学者和批评家。域干罗达(Wackenroder)和悌克(Tieck),首先发觉了对于古典文化的时代,祖国的往昔也应给同等地估价。不复因为没有希腊那样的神祠,来骂祖国的中世纪,却在中世纪的美术里,也看见了和在希腊的一样,尊严的神的发现了。而且还要从艺术上,去寻求精神之美,真实之深,信仰之高。以艺术的观照,比较祈祷,而终至于惟独崇拜了真是基督教底的艺术。
他们两人,同作德意志的国内巡游,很为戈谛克的寺院和调垒尔的绘画所感动。域干罗达之作“爱艺术的修士抒怀录”(Herzensergiessungen eines kunstliebenden Klosterbruders),便是这一时代的好记念。继他们之后者,有勖莱该勒兄弟(Friedrich Schlegel,Augst Wilhelm Schlegel)。茀里特力勖莱该勒寓居巴黎,考察了聚在那里的历代的大作,而将成果登在报章《欧罗巴》上。奥古斯忒威廉则在那讲义上,和古典主义的形式主义战斗。
这些文学批评家的言论,很给了年青美术家不少的影响。他们要从古典模仿的传统脱离,以虔敬的心,更来熟视自然的姿态了。凯思巴尔茀里特力(Kaspar Friedrich)和菲立普渥多仑该(Philipp Otto Runge),便是那代表者。……然而不多久,从发心纯粹的动机中,竟强暴地萌生了浓厚的教义,初兴的新鲜的艺术运动,顷刻间变为沉闷的尚古主义了。而这全然硬化了的罗曼谛克的代表作家,是彼得珂内留斯。
彼得珂内留斯(Peter Cornelius)是生于狄赛陀夫的画师的家里的,年十三,便已进了那地方的亚克特美。从年青时候起,就有取古来的大家,加以折衷模仿的嗜好了。使德国的美术界,好容易这才萌发出来的泼剌的自然观的萌芽,尽归枯槁者,其实便是珂内留斯。他不但模仿德意志国粹的大作家调垒尔而已,还从十五世纪意太利的美术家们起,到拉斐罗,密开朗改罗——不但这些,其实是——古典美术止,一切样式,都想收纳。分明地可以看取这种倾向之作,是在调垒尔心醉时代所试作的,题为“瞿提的法司德”的素描的一套。人物的服饰,都是调垒尔式的循规蹈矩。本来拙于素描的他,就用古风来描出弯弯曲曲的线,人物的样子,也故意拟古,画得颇细长。在这里,可以窥见德意志的古画以及意太利文艺复兴初期的画风的消化未尽的模仿。
一八一一年,珂内留斯赴罗马。这地方,是已经有阿跋尔勃克(Overbeck)及其他拿撒勒派(Nazarener)的画家们,聚在圣伊希特罗寺,度着修士似的生活的。当这时,在宾谛阿丘上的巴多尔兑氏,便为这一派的画家们开放邸第,使他们作壁画。乐得描写生地壁画的机会的他们,便从约瑟的生涯里选取题材,试行合作。这画现今保存在柏林的国民美术馆,但是熟悉于意太利的壁画的人们,和这幼稚的壁画相对,怕要很吃一惊的罢。将童话的插图照样扩大而作壁画一般的笔法和生涩的拙劣的彩色!委实是乡下人似的笨相。然而好事的罗马人,却将便宜地成功的壁画,视同至宝了。穆希密氏也招致他们,使在宛亭的三室里,描写生地壁画。他们即从意太利的大诗人但丁,亚理阿斯多,达梭等选定题材,安排在三室里。勖诺尔(Schnorr)从亚理阿斯多的《罗兰特》,阿跋尔勃克和斐力锡(Fuhrich)从达梭的《得了自由的耶路撒冷》里,采取题材。珂内留斯是从但丁的《神曲》中取了画题,开手制作了的。但自从他离开罗马以后,便由范德(Veit)续作。最后,是珂霍(Koch)将这完成了。
一八二一年以来,应普鲁士政府之招,做着狄赛陀夫的亚克特美长官的珂内留斯,属望于巴伦的名王路特惠锡所治的绵兴市了。他为了这美术之都,所做的最初的制作,是在收藏古典美术的石刻馆的天井上,绘画希腊的神话和英雄谭。然而嘱咐给他的题目,较之装饰底,却是重在哲学底的。要排列普罗美调斯和爱罗斯,时间和空间,四季,朝夕的象征天界,水界,冥界及其他英雄们。必须以赫拉克来斯表人德,阿尔弗阿斯表爱,亚理恩表神惠。而且还有托罗亚之战。……因为嘱托的主旨,并非求装饰的效果,而在深刻的意义的象征,所以珂内留斯用了本色的——德意志风的——坚定,也就能够办妥了。
暂时在国内的各处,经营制作之后,他便离了狄赛陀夫的教职,定居绵兴市。这时得了装饰绘画馆的长廊的委托。然而他的抱负,是在胜过拉斐罗的画廊(教皇宫内)。但决不是在那成绩上——因为他以为仅作此想,也便是渎神之罪的。——倒是想以思想上的结构来取胜。是用思想的深邃,来克服描写的技巧的——诚然象个德意志人的手段。然而那结果,却不过表示了装饰法的拙劣和色彩的缺陷罢了。
其次的工作,是路特惠锡寺的生地壁画。在“审判”图上,珂内留斯的计画,是在“订正”那息斯丁礼堂的密开朗改罗。将密开朗改罗的粗暴,柔以拉斐罗的优美,将密开朗改罗的壮伟的人物,改成调垒尔和希缛莱黎那样的枯瘠的风姿——这些是他的主意。单是企图素描,是巧妙地成功了。然而也不顾技巧之拙,居然描画了的生地壁画,却虽在已经褪色的现在,也还是不堪。
一八四一年,珂内留斯因为拙于设色,为路特惠锡二世所厌,于是到了柏林。在这地方,他的“蛮勇”,还是使人们咋舌,但是给呵罕卓伦氏墓上所计画的构想,却恢复了他已玷的名声。描写和他的性情最为相宜的“观念画”的机会,终于来到了。在这里,神学,哲学,演剧,美术,都保持着调和。“死是罪孽的报应,然而神的惠赐,是永远的生”那几句,是这所画的说教的题目。在这画的非常的大铺排,而且烦琐的构想之中,最夺目,也最有名的,是“默示录的骑士”。虽然也使人记起调垒尔所作的题目相同的术版画来,而这琦内留斯之作,却阴森而强烈得远。使人类灭亡的四物——战争,瘟疫,饥馑,死亡——在震慑的人们之上,暴风雨一般地驰驱。凡有在柏林的国民美术馆的阶梯的壁上,看见和德国最大的历史画家莱台勒的素描并揭着的这画的庞大的素描者,恐怕就非将对于珂内留斯的酷评取消不可罢。将墓上的壁画,中止实施的时候,珂内留斯的失望是很大的。但是,惟这不幸,于他却反而是天惠。为什么呢?因为幸而在未然之前,将曝露彩色上的缺陷,使辛勤的构想也因而前功尽弃的危险,预先防止了。惟在这里,他可以永远保存无玷的荣誉。这勤勉而长久的一生中的最后的大作,——且是和他的天分最为相宜的大作,——以最为有利的状态,——只是画稿,——遗留下来的事,大约是谁也不能因此没有几分感慨的罢。仿佛神也哀怜了这没有运气的忠仆似的。
陀拉克罗亚和珂内留斯——这是怎样神奇的对照阿。将蓄积在法兰西文化的传统中的一切优秀的技巧,加以驱使,而创造了纯粹造形底的,那出色的宇宙——在那里面,是永远旋转着美而有力的色彩和一切人间底的热情——的陀拉克罗亚,和北欧的乡下人一般的无骨力,全然缺着做画家的天分,却只蛰居于隐在想错了的构想之中的哲学底的观念世界里的珂内留斯。我们试一想象这在最大限度上,倾向不同的两个大人物,在南北两方,同时——而且被同一的思潮引导着——盛行活动的模样,实在是兴味很深的。陀拉克罗亚虽于大规模的壁画,也宁可牺牲了装饰底效果,描作油画风。珂内留斯则便是描在画布上的油画,也总想显出生地壁画之感。陀拉克罗亚的沉潜于作为画家的技巧,珂内留斯的梦想着理想的实现,是竟至于如此之甚的。倘将他们俩,从“伟大”这一点上比较起来,那无须说,陀拉克罗亚要高到不能比拟。(不独以作为画家而论,只要一读他所遗留下来的日记和评论,便知道虽在一般底教养上,也是一个杰出的人物。)然而,虽然如此,这两个作家,在比较法、德两国罗曼谛克思想的造形底表现时,是可以用作最适当的材料的罢。
c 异乡情调和故事
但是,为使法、德两国对于罗曼谛克的关系较为分明起见,我还要关于两个可爱的作家,来费去一些话。这便是受了陀拉克罗亚的影响的襄绥里阿和珂内留斯的弟子勖温特。
绥阿陀尔襄绥里阿(Théodore Chasériau)者,在那血液中,就已经禀着怀慕异乡的心情的。当初,是安格尔的大弟子,曾受很大的属望和信赖,然而襄绥里阿的心,却渐渐和这古典主义的收功者离开了。而且又恰与带着正反对的倾向的,——在安格尔,是最大仇敌的——陀拉克罗亚相接近。生来就已继承着的异乡土底的性格,渐次支配了他的艺术了。戈恬评为“印度女子似的”的“蔼司台尔”,诚然是有着东洋底的肉体的女人。由印象深的——在襄绥里阿画里所独有的——大的眼睛而生色的那面貌,和微瘦,但却极有魅力的肉体,都秾郁地腾着十分洗练的异乡情调的香。是象牙一般皮肤的女人所特有的,神奇地蛊惑底的印象。法兰西画家的异乡趣味,是始于格罗和罗培尔(Léopold Robert),通俗化于陀康(Decamps),白热化于陀拉克罗亚,而陈腐于弗罗曼坦(Fromentin)的。这,罗曼谛克美术的显著的倾向之一,由受了陀拉克罗亚的感化的襄绥里阿来完成,正是很自然的事。
摩理支望勖温特(Moritz von Schwind)是绵兴时代的珂内留斯引导出来的。然而师弟的性格完全两样。和尊大而沉闷的珂内留斯相反,勖温特是又飘逸,又澄明。带着北方气的——然而用维纳的空气来洗练过了的——高雅的诙谐和快活的开朗的勖温特,令人记起格林的童话,乌兰特的俗歌,亚罕陀夫的帮事和摩札德的歌剧来。凡有在绵兴的雪克画馆所藏的许多小匡上,看见德意志风的传说的世界的人,大概总感到雪夜在炉边听讲童话一般的想念罢。“被捕的王女”,“三个隐者”,“妖精的舞蹈”,“魔王”,“神奇的角笛”,“林中的礼拜堂”……好象是得了美装的童话本子的孩子,开手来翻之际的的心情。从描着“七匹乌鸦”的一套水彩画起,至饰着瓦尔特堡城内的歌厅的壁画“竞唱”止——不但这一些,至于平常的风俗画“新婚旅行”和“早晨的室内”,也无不沁着幽婉的德意志罗曼谛克的空气的。在珂内留斯以骇人的喧嚷的大声说教的旁边,有一个低声喁喁地给听故事的勖温特,在德意志的画界,确是可贵的慰藉。(关于勖温特的朋友力锡泰尔,后来也许要讲起的。)襄绥里阿和勖温特——在这里,也可以窥见法、德两国趣味的不同。
a 历史画家
法兰西的历史画的始祖,是赞诵“现代的英雄”的格罗。自己随着拿破仑的军队,实验了战争的情形,在格罗,是极其有益的事。然而,自从画了“在亚尔科的拿破仑”,为这伟大的“名心的化身”所赏的他,要而言之,终究不脱御用画家的运命。尤其是,因为拿破仑自己的主意,是在经画家之手,将本身的风采加以英雄化,借此来作维持人望的手段的,故格罗制作中,也势必至于堕落到廷臣的阿谀里面去。其实,如“耶罗之战”,原是拿破仑先自定了赞美自己的德行的主旨,即以这为题目,来开赛会的。自从以“茄法的黑疫病人”为峻绝的格罗的制作以来,逐年失去活泼的生气,终至在“路易十八世的神化”那些上,暴露了可笑的空虚;而自沉于赛因河的支流的他,说起来,也是时代的可怜的牺牲者。但是,以御用画家终身的他的才能的别一面,却有出色的历史画家的要素的。如一八一二年所画的“法兰卓一世和查理五世的圣安敦寺访问”,便是可以代表那见弃的他的半面的作品。
承格罗之后,成了历史画家的,是和陀拉克罗亚同时的保罗陀拉罗修(Paul Delaroche)。然而陀拉罗修也竟以皮相底的社会生活的宠儿没世。呼吸着中庸的软弱的空气,只要能惹俗人的便宜的感兴,就满足了。一面在“以利沙白的临终”和“基士公的杀害”上,显示着相当出色的才能,而又画出听到刺客的临近,互相拥抱的可怜的“爱德华四世的两王子”那样,喜欢弄一点惨然的演剧心绪的他,是欠缺着画界的大人物的强有力的素质的。在这时代的法兰西,其实除了唯一的陀拉克罗亚,则描写象样的历史画的人,一个也没有。
然则德意志人怎样呢?在思想底的深,动辄成为造形上的浅,而发露出来的他们,历史画——作为理想画的一种——应该是最相宜的题目。惟在历史画,应该充足地发挥出他们的个性来。果然,德意志是,在历史画家里面,发见了作为这国民的光彩的一个作家了。生在和凯尔大帝因缘很深的亚罕的亚勒第来特莱台勒(Alfred Rethel)就是。
是早熟的少年,早就和狄赛陀夫的画界相接触了的莱台勒,有着和当时的年青美术家们不同的一种特性。这便是他虽在从历史和叙事诗的大铺排的场面中,采取题材之际,也有识别那适宜于造形上的表现与否的锐敏的能力。惟这能力,在历史画家是必要的条件,而历来的德国画家,却没有一个曾经有过的。惟有他,实在是天生的历史画家。在狄赛陀夫时代,引起他许多注意的古来的作家,是调垒尔和别的德意志文艺复兴时代的画家们的事,也必须切记的。
对于他的历史画,作为最重要的基础的,是强有力的写实底坚实和高超的理想化底表现的优良的结合。立在这坚实的地盘上,莱台勒所作的历史画的数目,非常之多。而其中的最惹兴味者,大概是叙班尼拔尔越亚勒普山的一套木版画的画稿和装饰着亚罕的议事堂的“凯尔大帝的生涯”罢。此外还有一种——这虽然并非历史画——可以称为荷勒巴因的复生的,象征着“死”的一套木版画。
当在亚罕的议事堂里,描写毕生的大作之前,为确实地学得生地壁画的技术起见,曾经特往意大利旅行,从教皇宫的拉斐罗尤其得到感印。然而莱台勒所发见的拉斐罗的魅力,并非——象平常的人们所感到的那样——那“稳当”和“柔和”。却是强有力的“伟大”。从十五世纪以来的作家们都故意不看的这莱台勒的真意,是不难窥测的。大概就因为做历史画家的本能极锐的他,觉得惟有十六世纪初头的伟岸底的样式,能给他做好的导引的缘故罢。
在一八四〇年的赛会上,以全场一致,举为第一的莱台勒的心,充满了幸福的期待。然而开手作工是一八四六年,还是经过种种的顿挫之后,靠着茀里特力威廉四世的敕令的。他亲自所能完功的壁画,是“在凯尔大帝墓中的渥多三世”,“伊尔明柱的坠落”,“和萨拉闪在科尔陀跋之战”,“波比亚的略取”这四面。开了凯尔大帝坟的渥多三世,和拿着火把的从者同下墓室,跪在活着一般高居宝座的伟大的先进者的面前。是将使人毛竖的阴惨,和使人自然俯首的神严,神异地交错调和着的惊人的构想。不是莱台勒,还有谁来捉住这样的神奇的设想呢。德意志画家的对于观念底的东西,可惊异底东西的独特的把握力,恰与题材相调和,能够幸运如此画者,恐怕另外也未必有罢,惟独在戏剧作家有海培耳,歌剧作家有跋格那的国民,也能于画家有莱台勒。为发生伟岸底的效果计,则制驭色彩;为增强性格计,则将轮廓的描线加刚——在这里,即有着他的技术的巧妙。
但在这大作里,也就隐伏着冷酷的征兆,来夺去他的幸运了。贪得看客的微资的当局,便容许他们入场,一任在正值工作的莱台勒的身边,低语着任意的评论。因此始终烦恼着莱台勒的易感的心。有时还不禁猛烈的愤怒。临末,则重病袭来,将制作从他的手里抢去了。承他之后,继续工作的弟子开伦之作,是拙稚到不能比较。而且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心爱开伦之作的柔媚的当局,竟想连莱台勒之作,也教他改画。但因为弟子的谦让,总算好容易将这不能挽救的冒渎防止了。
“死的舞蹈”是其后的作品。画出显着骸骨模样的荷勒巴因式的“死”来。“死”煽动市民,使起暴动,成为霍乱,在巴黎的化装跳舞场上出现。在化装未卸的死尸和拿着乐器正在逃走的乐师们之间,“死”拉着胡琴。然而“死”也现为好朋友,来访寺里的高峻的钟楼,使年老的守着,休息在平安的长眠里。在夕阳的平稳的光的照入之中,靠着椅子,守者静静地死去了。为替他做完晚工起见,“死”在旁边拉了绳索,撞着钟。——但“死”竟也就开始伸手到作者的运命上去了。娶了新妻,一时仿佛见得收回了幸福似的莱台勒,心为妻的发病所苦,又失了健康。病后,夫妻同赴意太利,但不久,他便发狂,送回来了。将吉陀莱尼的明朗的“曙神”,另画作又硬又粗的素描的,便是出于他的不自由之手的最后的作品。失了明朗的莱台勒的精神,还得在颠狂院中,度过六年的暗淡的长日月。“作为朋友的死”,来访得他太晚了。
b 艺术上的新机运和雕刻
雕刻史上的罗曼谛克时代的新运动,无非是要从硬化了的不通血气的古典主义的束缚中,来竭力解放自己的努力。凡雕刻,在那造形底特质上,古典样式的模仿的事,原是较之绘画,更为压迫底地掣肘着作家的表现的,所以要从梭尔跋勒特生的传统,全然脱离,决不是容易事。因此,在这一时代所制作的作品上——即使是极为进取底的——总不免有些地方显出中途半道的生硬之感。假如,要设计一个有战绩的将军的纪念像时,倘只是穿着制服的形状,从当时的人想来,是总觉得似乎有些欠缺轮廓——以及影像——的明晰之度的。于是大抵在制服上,被以外套,而这外套上,则加上古代的妥喀一般的皱襞——因为先是这样的拘执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生在绘画上那样的自由奔放的新样式。然而在和当时的历史底兴味有着密切的关系的制作中,却也有若干可以注目的作品。而且在当时盛行活动的作家里面,也看出两三个具有特质的人物来。其中的最为显著的,恐怕是要算法兰西的柳特和德意志的劳孚了罢。
法兰卓柳特(Francois Rude)是拿破仑的崇拜者。也曾和百日天下之际的纷纭相关,一时逃到勃吕舍勒去;也曾和同好之士协力,作了称为“拿破仑的复生”这奇异的石碑。他的长于罗曼谛克似的热情的表现,就是到这样。有名的“马尔赛斯”的群像和“南伊将军”的纪念碑等,在柳特,都是最为得心应手的题材。
装饰着霞勒格兰所设计的拿破仑凯旋门(I’arc de I’Etoire)的一部的“马尔赛斯”的群像,是显示着为大声呼号的自由女神所带领,老少各样的义勇兵们执兵前进的情形的。和陀拉克罗亚所画的“一八三〇年”,正是好一对的作品。主宰着古典派的雕刻界的大辟特檀藉尔批评这制作道:“自由的女神当这样严肃的时候,装着苦脸,是怎么一回事呢?”云。——古典主义和罗曼谛克之争,无论什么时候,一定从这些科白开场的。然而这制作,所不能饶放的,是义勇兵们的相貌和服装。他们还依然是罗马的战士。
在“南伊将军”的纪念像上,却没有一切古典主义底的传统了。穿了简素的制服,高挥长剑,一面叱咤着全军的将军的风姿,是逼真的写实。将指导着弟子们,柳特嘴里所常说的——“教给诸君的,是身样,不是思想”这几句——话,和这制作比照着观察起来,则柳特的努力向着那里的事,就能够容易推见的罢。
基力斯谛安劳孚(Christian Rauch)是供奉普鲁士的王妃路易斯的;这聪明的王妃识拔劳孚之才,使他赴罗马去了。劳孚为酬王妃的恩惠计,便来锈刻那覆盖夭亡的路易斯的棺柩的卧像,在罗马置办了白石。刻在这像上的王妃的容貌,是将古典雕刻的严肃和路易斯的静稳的肖像,显示着神奇的调和。在日常出入于这宫廷中的劳孚,要写实底地描写路易斯的相貌,自然是极容易的。但在不能不用古典样式的面纱,笼罩着那卧像的他,是潜藏着虽要除去而未能尽去的传统之力的罢。柳特之造凯威涅克的墓标,要刻了全然写实底的尸骸的像的,但要作那么大胆的仿效——即使有这意思——却到底为劳孚所不敢的罢。还有,和这一样,劳孚之于勃吕海尔将军的纪念像,似乎也没有如柳特之试行于“南伊将军”的那样,给以热情底的表现的意思。勃吕海尔身缠和他的制服不相称的古典风的外套,头上也不戴帽。那轮廓,总有些地方使人记起古代罗马的有名的兑穆思退纳斯的像来。
最尽心于遁出梭尔跋勒特生的传统者,是劳孚。然而无论到那里,古典主义底的形式观总和他纠结住。如上所述,在“路易斯”和“勃吕海尔”上,也可以分明地看取这情形。而于茀里特力大王的纪念象——正惟其以全体论的构想,是极其写实底的——却更觉得这样束缚的窘促。载着大王的乘马像的三层台座的中层,是为将军们的群像所围绕的,然而凡有乘马者,徒步者,无论谁,都只是制服而无帽。倘依德意志的美术史家的谐谑的形容,则恰如大王给他们命令,喊过什么“脱帽——祷告!”之类似的。虽在炮烟弹雨之中,并且在厚的外套缠身的极寒之候,而将军们却都不能戴鍪兜,也不能戴皮帽。
法兰西的雕刻家,颇容易地从古典主义的传统脱离了,但在德意志人,这却决不是容易的事。
c 历史趣味和建筑
将十八世纪末以来的古典主义全盛时期的建筑上的样式,比较起来,也可以看出法、德两国民性的相异的。
霞勒格兰的凯旋门和兰格蒿斯的勃兰覃堡门,还有韦裱的马特伦寺和克伦支的显英馆——只要比较对照这两组的建筑,也就已经很够了罢。
皇帝拿破仑为记念自己的战功起见,命霞勒格兰(Jean Francois Chalgrin)计划伟大的凯旋门的营造。在襄绥里什的大路斜上而横断平冈之处,耸立着高五十密达,广四十五密达的凯旋门。现存于世的一切凯旋门,规模都没有这样大。现在还剩在罗马的孚罗的几多凯旋门,自然一定也涵养了熟悉古典建筑的霞勒格兰的构想的。然而巴黎凯旋门,却并非单是古典凯旋门的模仿。是对于主体的效果,极度地瞄准了的独创底的尝试。较之古典时代的建造物,结构是很简单的,但设计者所瞄准之处也因此确切地实现着。
兰格蒿斯(Gotthard Langhaus)的杰作勃兰覃堡门,就是菩提树下街的进口的门,是模仿雅典的卫城的正门的尝试罢。虽然并非照样的仿造,然而没有什么独创底的力量,不过令人起一种“模型”似的薄弱之感。规模既小,感兴又冷。最不幸的,是并没有那可以说一切建筑,惟此是真生命的那确实的“坚”。总觉得好象博览会的进口一般,有些空泛,只是此时此地为限的建造物似的。倘有曾经泛览古典希腊的建筑,而于其庄重,受了强有力的感印的人,大概会深切地感到这宗所谓古典主义建筑之薄弱和柔顺的罢。
德意志古典主义建筑家中之最著异彩者,怕是供奉巴伦王家的莱阿望克伦支(Leo von Klenze)了。区匿街是清净的绵兴市的中心,点缀这街的正门和石刻馆,大约要算北欧人能力所及的最优秀的作品。对于从这些建造物所感到的一种仪表,自然是愿意十分致敬的。然而虽是他,在显英馆和荣名厅的设计上,却令人觉得也仍然是一个德意志风的古典主义者。将日光明朗的南欧的空气所长育的风姿,照样移向北方的这些建造物,在暗淡的天空下,总显着瑟缩的神情。恰如用石膏范印出来的模造品一样,虽然能令醉心于古典时代的美术的学生们佩服,然而要是活活泼泼的有生命的作品,却不能够的。
但是,即使想到了显英馆和荣名厅的这样的失败,而即刻联想起来的,是生在法兰西的马特伦寺的生气洋溢的美。
马特伦寺是在一七六四年,由比尔恭丹迪勃黎的设计而开工,遭大革命的勃发,因而中止的寺院。但拿破仑一世却要将这建筑作为一个纪念堂,遂另敕巴尔绥勒密韦秾(Barthelemy Vignon),采用神祠建筑的样式了。然而自从成了路易十八世的治世,便再改为奉祀圣马特伦的寺院,将堂内的改造,还是托了韦秾。韦秾于是毫不改变这建造物的外观,单是改易了内部,使象寺院模样。在奥堂里加添一个半圆堂,在两旁的壁面增设礼拜堂的行列,在天井上添上三个平坦的穹窿,竟能一面有着古典风的结构,而又给人以寺院似的印象了。堂内的感印,是爽朗而沉著的,外观也大规模地遒劲而坚实,在这地方,可以窥见那较之单是古典崇拜,还远在其上的独创底的才能的发露来。
但是,以罗曼谛克时代为中心的历史趣味的倾向,其及于当时的建筑界的影响——正因为那动机不如古典主义之单纯——是发现为极其复杂的形态的。只要一看点缀着现今欧洲的主都的当时的建筑,在构想上非常驳杂的事,则那时的情况,也就可以想见了罢。巴洛克趣味的巴黎的歌剧馆(设计者Charles Garnier),戈谛克派的伦敦的议事堂(设计者 Charles Barry),意太利文艺复兴风的特来式甸的绘画馆(设计者Gottfried Semper),模拟初期基督教寺院的绵兴的波尼发鸠斯会堂(设计者Friedrich Ziebland),将古典罗马气息的样式,浑然结合起来的勃吕舍勒的法院(设计者Joseph Poelaert)……即使单举出易惹匆忙的旅行者的眼的东西,也就没有限量。倘要从中寻求那在建筑史上特有重要关系的作家,则从法兰西选出惠阿莱卢调克,从德意志选出洵开勒,恐怕是当然的事罢。
在法兰西,本来早就发生了排斥古典样式的偏颇的模仿,而复兴戈谛克风,作为国粹样式的运动的,但一遇罗曼谛克思潮的新机运,便成为对于古典主义的分明的反抗运动了。罗曼谛克的文人们,使戈谛克艺术的特质广知于世,自然不待言。于是开伦人基力斯谛安皋(Christian Gou)便取纯然的戈谛克样式,用于巴黎的圣克罗台特寺的设计;拉修(J.S.Lassus)则与古典和文艺复兴的两样式为仇,而并力拥护戈谛克。而惠阿莱卢调克(Viollet–le–Duc)便在建设底实施和学问底研究两方面,都成为当代建筑界的模范底人物了。他的主要著作《法兰西建筑辞书》(Dictionaire raisonne de I’Architecture francaise)和恢复的规范底事业的那比尔丰馆的重修,就都是很能代表他的学识和技术的作品。
在德意志,则从弗里特力吉黎(Friedrich Gilly)以来,凡是怀着高远的憧憬的建筑家,就已经梦想着他们的理想的实现。由吉黎的计画而成的茀里特力大王的坟墓,即明示着这特性的人。置人面狮和方尖碑于前,而在硕大的平顶坟上,载着灵殿那样的奇异的构想,很令人记起凯思典斯的渺茫的憧憬来。但为吉黎的感化所长育的凯尔茀里特力洵开勒(Karl Friedrich Schinkel)的构想,却以将古典样式和戈谛克样式加以调和统一这一种极艰难的——从两不相容的两个样式的性格想起来,必然底地不可能的——尝试,为他的努力的焦点了。
本来,洵尔勒与其是建筑家,倒是画家,是诗人。可以记念这域干罗达一流而罗曼谛克的他的憧憬的,有极为相宜的一幅石版画。是林中立着戈谛克风的寺院,耸着钟楼,罗曼谛克的故事的插图似的石版画。细书在画的下边的话里,有云:“抒写听到寺里的钟声的时候,充满了心中的,神往的幽婉的哀愁之情。”就照着这样的心绪,游历了意太利的他,是既见集灵宫和圣彼得寺,便越加怀念高塔屹立的北欧的寺院,对于古典风的建筑,只感到废弃的并无血气的僵硬罢了。
洵开勒的戈谛克热,是很难脱体了的,然而从古典崇拜的传统脱离,也做不到。于是竭力想在古典样式的基调上,稍加中世气息。但是,倘值不可能的时候——当然常是不可能的——便仅用古典样式来统一全体。终至于最喜欢亚谛加风的端正了,而对于趣味上的这样的变迁,则他自己曾加哲学气味的辩护道:“古典希腊的样式,是不容外界的影响的。这里就保存着纯净的性格。因此这又导人心于调和,涵养人生的素朴和纯净。——”云。
这样子,洵开勒是从对于古德意志的憧憬的热情,向了古典希腊的理性底的洞察了。但是,虽然如此,向来不肯直捷地接受先前的样式的他,在许多设计上,又屡次试行了不合理的,而且无意义的改作。波忒达谟的尼古拉寺不俟言,虽在柏林的皇宫剧场,也不免有此感。而且对于罗曼谛克的样式,他也竟至于想插入自己的意见去了。他看见罗曼谛克的文人喻戈谛克寺院的堂内为森林,便发意牺牲了戈谛克样式的特征,而将植物形象,应用于天井和柱子上。其实,他是连戈谛克样式的正确的智识也没有的;更坏的是因为他以戈谛克建筑的后继者自命,所以更不堪。将怀着这样空想的他,来和法兰西的惠阿莱卢调克一比较,是怎样地不同呵。惠阿莱卢调克是将自己的工作,只限于正确的恢复的。而况在洵开勒作工最多的普鲁士,又并无可以兴修很奢侈的建筑的款项,因为总是照着减缩的豫算来办理的工作,所以虽在设计戈谛克风的寺院的时候,也势必至于杂入工程简单的古典风。要在古典式的规范上,适用戈谛克风的构成法的他的努力,大部分终于成了时代的牺牲,原是不得已的。受了希腊国王的委托,在雅典的卫城上建造王城的计划,后来竟没有实现。倘使实现,也许能够成为给古典主义一吐万丈的气焰的作品的罢。然而在较之古典主义,更远爱古典时代的遗物这东西的我们,却对于这样“暴力”的未曾实现,不得不深为庆幸的。
风景画——这题目,在美术上占得一个独立的位置,是并不很早的。这到了十九世纪前半期的中途——具体底地说,则自从起于一八三〇年前后的风景画家的新运动以来——骤然占领了美术界的重要的分野了。宛然有继承了宗教画在十九世纪以前的画界上所占的位置之观。这是什么缘故呢?一方面,是从隐然支配着向来美术界的社会上的权威——基督教会,教皇,商会,银行家,佣兵的长官,诸侯,宫廷,贵族,皇帝——的保护和束缚得了解放的美术家们,都渐渐自己直接站在社会的表面,为自己的要求所敦促,为时代思潮所引导,而从事于制作了。于是一切人们俱能感受的自然的风姿,即势必成为占领画题的一大部分的结果。(在十七世纪的荷兰,因为没有这样的外面底的权威的支配,风景画早经发达了。这些就是那很好的例证罢。)而同时,在别方面,则和人们大家的自然观的发达——自然美的感受性的发达——有着重大的关系。如那开始赞美山岳之美的沛忒拉尔加,大概便是在宗教底自然观的浓厚的烟霞的深处,首先看见了辉煌着的自然的姿态之美的第一人罢。其次,大概便是自从大胆地喊出了“到处含美”这一句在今已经陈腐之至的话的时代起,逐渐生出近代风的自然观来的事罢。(当十九世纪初,理论家是分风景画为两种等级,即理想画〔le style heroique,le style ideal〕和平民画﹝le style champetre, le style pastrale﹞的,但也有将风景画的使命,仅限于作为“背景”的人们。)
因此,所谓风景画的发达者,是美术史上兴味极深的一个研究的题目。而一面由风景画的样式的变迁下去的种种相,以反而追想时代思潮的变迁,大约也可以成为兴味颇深的题目的罢。但在本书,却只有叙述一点极粗的梗概的余裕而已。
久远的希腊的往昔,不得而知,若现存的风景画的最古的遗品,大约要算教皇宫内博物馆所保存的“阿迭修斯风景画”了。这是取呵美罗斯的诗歌《阿迭修斯》为题材,意在表见英雄阿迭修斯的漂泊故事的。此外,以大概属于同时代的作品而言,则朋卑还有许多的壁画。那波里的国民博物馆所保存的这一类的壁画之中,也颇有惹人兴味的,但因为描画的目的,本来多在应室内装饰的要求,所以能否作为随处可以推测当时作家的技术的因缘,也还是一个疑问。
例如,几何学底远近法,仿佛是已经知道了的,而视点的统一,却全然没有。这是当模仿希腊时代的流行制作之际,罗马的工人们所弄错的所谓“走样”呢,还是那时的艺术家,委实未曾进步到对于远近法能够画得统一视点呢,都无从明白。总而言之,要靠古典时代的遗品,来估计那时的画术,是不很够的。
自从进了中世纪,暂时没有近乎风景画的东西,但到十三世纪以来,总算靠了觉多,渐有几分仿佛风景似的绘画出现了。觉多当表显圣传和圣人的德行时,已迫于描写极其单纯的风景画,作为背景的必要。尤其是在亚希希的圣芳济寺的壁画上,虽然古拙,却可以看出意太利文艺复兴时风景画的开端。
一到绚烂的十五世纪,则不消说,出现了各种风景画,作为无穷的圣传和神话的背景了。表出含着水蒸汽的氛围气,可见空气远近法的开初的威罗吉阿;将牧歌气息的情调,画以澄明的心绪的沛尔什诺;力求装饰底的效果的乌吉尔罗等,要历举起来,是无限量的。况且那时正值发明了几何学远近法的时代,所以应用极为流行,集注着画家们的兴味了。
然而在风景画的兴味如此盛大时中,将真的意义上的风景画,遗留下来的作家,却除了莱阿那尔陀达文希之外,几乎没有了。莱阿那尔陀在那有名的画论里,也论着风景画的问题,但遗品中的最可注意的,是左写着1473年这几字的钢笔素描的风景画。见于西洋绘画史上的纯粹的风景画,这——大约——是最古的遗品。还有,属于略同时代的北方画家调垒尔的写生中,有施用彩色的几叶风景画存在的事,也该记得的。此外,还须声明,在十六世纪初头的威内契亚派作家之内,也有画了和很纯粹的风景相近的美的背景(?)的作家。以那代表底作家而论,就只举一个若耳治纳的名罢。
那么,究竟什么时候起,才有纯粹的风景画出现呢?虽到文艺复兴期,“自然和人”已被发见,而还不能出于背景以上的风景画,从什么时候起,才走了独特的路呢?
开始画出真的意义上的风景画的画家们,是十七世纪的荷兰人。新教国的荷兰,仪式一流的宗教画,是不发达的,而产生了许多描写田园风景的作品。和静穆的室内画家,诙谐底的农民画家一起,也辈出了多数的风景画家。将映着以家畜作点缀的田园和乔木的影的水边的,笼雾,摇风,浴月的情景,他们亲密地描写了。称为“风景画”和“静物画”的新题目,开辟了绘画的独立的分野,是从这时候起首的。
但虽是荣盛至此的风景画,在这荷兰仍不能发见相承的作家。出了首先是仑勃兰德,还有路意勖陀和呵贝玛的盛世,顷即告终,他们所觅得的后继者,是盛极于邻邦拂兰陀尔的卢本斯的秾郁的风景画以及法兰西的域多。法兰西是从十七世纪的初头起,就有着普珊和罗兰了。成于这些作家之笔的高超的所谓“叙事诗底风景画”,是以英雄和圣者作点景,配合着大厦和废墟的理想画。但一到路易十五世摄政时代,情绪全然不同的艳丽的域多的风景画出现了。域多的风景,是具有和布尔蓬王家的奢侈相称的美的。在梨园的台面一般的庭中,装饰优雅的男女的宴集,便入了画。但惟有在卢森堡苑中画了树木的域多,他的风景画,是显示着和饰以当时趣味的贵族的庭园,有一目了然的共通点的。
然而这美的梦做得并不久。大革命的可怕的预感,将时代的趣味,拉回寂寥的古典主义去,除了杂着古代废墟的罗培尔的装饰画,风景画几乎没有了。直到热情如沸,色彩如燃的罗曼谛克时代的终结为止,人们都失了亲近风景画的余裕。于是就展开一八三〇年代的意义深长的运动来。
a 风景画的理想化
一八二四年的展览会——这从各种意义上看,在法兰西的画界是大可记念的展览会——里所陈列的约翰康斯台不勒(John Constable)的风景画,曾给年青的巴黎的画家们以多大的感动,已经说过了。在祖国埋没了才能的他,到海峡的彼岸却大得尊敬。但在英国,是另外还有可以注目的两个风景画家的。理查波宁敦(Richard Parkes Bonington)和威廉泰那(Willian Turner)就是。波宁敦将他那短促的生涯,大部分消磨在法兰西,和法兰西的风景画家们往来,留给法兰西的风景画家们许多贡献。而泰那,则他那大胆的浓雾的描写,颇有影响于克罗特穆纳的后期作品的。这样子,出于英吉利的三个风景画家们,便谁都成了法兰西人们的好的指导者了。
以一八三〇年代为中心的法兰西风景画家们,是以若耳治密开勒(Georges Michel)保罗于蔼(Paul Huet)为先驱者,凯密由珂罗(Camille Corot)绥阿陀尔卢梭(Théodore Rousseau)为中坚,而加以动物画家的康士坦丁托罗蔼庸(Constantin Troyon),农民画家的约翰密莱(Jean Francois Millet),及其他陀辟尼(Daubiguy),提亚斯(Diaz),调不垒(Dupré)等。但在这些作家里,现在所尤要注目的,是珂罗和卢梭这两个人。
在珂罗的制作中,起先就有两种的倾向。因为尊崇着克罗特罗兰,所以一方面是带着理想底风景画的趣味的,但同时在别一方面,也还是质直的写生画家。相传临终时,说了“多么美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景色!”的话的珂罗,是画了许多幅林妖们欣然曼舞的沼边的风景画。在善于用那优美的牧歌一般的调子,表出黎明的爽朗,白昼的沉郁,黄昏的幽静来的他的质地里,大概原有着对于理想画的挚爱的罢。但是,在别一面,他也是和那纯朴的性格相称的质直的写生画家。从相传毕生不离手,作为回忆之资的纯罗马的“珂里绥阿”和带着相同的倾向的夏勒图尔的“大寺”起,以至远在后期所作的——全然印象派之作似的——“陶韦之街”等,恐怕便是这半面的代表作品。大约在初到他热爱一如故乡的意太利,快活地唱着歌,巡行于罗马近郊的时候,这两种不相类似的倾向,便并无什么不调和地同时长育了。倘用粗略的话来总括,就是极其保守底的一面和极其进取底的一面,他是同时具备的。到了罗曼谛克的时代告终以后,也还是依然爱着林妖们的一面和彻底地写生,至于直接接着印象派作品的一面——然而在这里面,却没有什么不调和,也没有什么破绽。无论那一幅画,都象他自己一样,又纯粹,又分明。
假如珂罗可以称为叙情诗人,那么,卢梭大概就可以称为叙事诗人了。珂罗是爱那饰以细瘦的枝条和透明的绿叶的树木的;和他相对,卢梭则赞赏那有着耸节的,顽强如石的干子和又黑又厚的叶子的乔木。为要将树木的感力,画得较强,用逆光线是他的常习。从他看来,树木乃是英雄。用了古典主义的作家们赞美罗马人的德行时候一样的心情,卢梭来赞美树木的雄武。在他,树木是美如精力弥满的肉体一般的。恰如古典主义的作家们感到了肉体的魅力和弹力似的,卢梭感到了树木的美。珂罗和卢梭——两人的趣味和性格,是如此之不同。然而在这里,也有正如法兰西人的共通点。珂罗的澄明,卢梭的强固,是两者都出于对于自然的质直的不加修饰的感受性的。两人的风景画,都是一种理想画罢。但到处都加上法兰西模样的理想化了。那么,同是风景的描写,在德意志,又用什么方法来加了理想化呢?
出于德意志的风景画家之中,试行了理想化底表现的——并且珂罗一般大家知道的——代表者,——年代虽然较珂罗们迟得不少——大概是生在瑞士的亚诺德勃克林(Arnold Böcklin)了罢。曾经大受称赞而且在到了动心于神秘气味的年纪的青年,一定曾经爱看的勃克林,并不是法兰西画家一般的诗人。是将自然神教,讲得容易明白的宗教家。将鲜艳到浓厚而烦腻的色彩,和阴惨骇人的地祇和水妖,和不相称的意太利风的自然,打成一团的,是他的艺术。他所画的春的神女,并不可爱,不明朗,也不清轻。仅是沉重异常的浓艳。他所神往的至福之境,毫没有一点爽朗和逍遥。仅是郁郁地岑寂。有些阴森的“水嬉”和绝无慰安的“死岛”等,恐怕就是和他的性格最为相宜的题材罢。在文学上,有着亚玛调斯霍夫曼的《立嗣》和绥阿陀尔勖忒伦的《骑白马人》的民族中,会有勃克林的“水嬉”,大约正是自然之势。以为北方民族所特有的晦暗的自然观,就在这里反映着,想来也未必不当罢。为什么呢?因为虽是欣欣然要在纯白的心中,赞美自然的罗曼谛克期的风景画家茀里特力,也还是非画一个站在夕阳所照的山上的十字架的样子不可的。
b 穆纳和印象派
将一八三〇年代的作家们所遗留而去的新使命——写实主义——搁在肩上而站出来的巨人,是被称为“写实主义的赫拉克来斯柱”的乔斯泰夫果尔培(Gustave Courbet)。一八三〇年代的风景画家,每当安排他的构图,是处置树木也如人物,任意更动其位置的。总之,也还是以向来的“凑成的风景画”的方法为常习。然而自从出了冷淡于构图法的果尔培以来,那“切下来的自然的一角,”却被照字面地描写了。技巧底地安排构图的事,是没有了。而且果尔培的坚强的风景画,又因了他的后继者爱德华玛纳(Edouard Manet)而更增其明朗,在印象派的大人物玛纳的锐敏的观察之下,使那写实主义至于彻底了。
一八三〇年代的作家们,是喜欢芳丁勃罗的野生的森林,至于在那里面作风景画的,但在屋外所作的写生,却不过聊以供一点准备之用。至于安排全体的落成,是总不出工作场去的。这事情,在果尔培也如此。但印象派的画家们,则以在室外描写一切,为必要条件了。于是他们也就不至于疏忽了变化不息的自然的微妙的表情。先前的作家们所未曾觉察的色彩的区别和日光所生的效果,便渐渐成了自然观察的主要的对象。在他们,自然的形骸这东西,早不惹一点兴味了。但是,给这形骸以生命,使这形骸有表情的要素——色和光的效果——却大受非常锐利的观察。要而言之,写实主义和印象主义的不同,是表现上的不同,而同时也是对象这东西的不同。他们所要描写的,已不是树木的“模范”,也不是水的“代表”了。而且又不是一定的树木,一定的水这东西。倒是在或一偶然之间,选取了的树木或水的在或一瞬间的情形。是使这树木或水之所以有生气的色和光的效果。
在风景画的发达史上,划出一个新时期来的外光派的代表作家,是克罗特穆纳(Claude Monet)。正如培尔德摩理生——以闺秀作家似的口吻——评为“一看穆纳的画,就知道阳伞应向那一面好”一样,再没有一个作家,能象穆纳的善于绘画“天候”了。他的雪,是真冷的。他的太阳,是真暖的。用轻微的笔触,细细地描出错综的枯枝,便成笼罩河边的黄霭;很厚地排上成堆的单色,便成熊熊发闪白昼的太阳。写晴天,则堆起颜料来;写阴天,则用平坦的笔触。
要将“天候”的表现无处不彻底的穆纳,终于开始做那称为连作(Série)的——非常费力的——一种工作了。是竭力想要单将变幻不息的光的效果,羁留于同一的画因之下的。夏末的一晚,觉得偶然的感兴,开手试画的“草堆,”是那最初的作品。从秋到冬,朝日所照,雨所濡,雪所掩的十余幅的“草堆”成功了。草堆之后,画的是卢安的大寺的前门。其次,更画了赛因的白杨,泰姆士川的雾,威尼斯的运河,池中的睡莲——无穷的许多的连作。其中最惹兴味的,是卢安的前门。这是以数十幅为一套的极其大布置的连作,借寓于寺的对面的穆纳,是日日从窗户间,专一凝视着刻露的复杂万状的石骨的。将那在石骨的复杂的表面上,明灭着的光的作用,没有虚假地描下来,并不是平常的努力。
凡曾在卢佛尔美术馆,见过凯蒙特的品物集成的人,该记得挂在那里的四幅Cathédrale de Rouen的罢。而尤其是,对于画着负了朝暾,美丽地发闪的正门的两幅作品中的,金色的阳面和钻蓝的阴影的温柔的色彩的调和,大约未必会忘记。将这些分散在世界中的许多连作,聚于一堂,可以观赏的希望,现在是没有了,但即使单是想象,也就觉得非常的兴味。这里有着一串极真挚的努力的结晶。有着离开了一切外部底的,他律底的刺激而极其“专门底”的艺术底研究所可称赞的成果。恰如看见总是反复着麻烦的实验的自然科学家的劳作时候,发生出来的一种感佩,会充满了看这一组Série的人们的心中的罢。十九世纪后半期的画界的——想使写实彻底至极的——努力的极顶,就在这处所。认穆纳为当时的最为代表底的作家,恐怕是未必不当的。但是,临末,有不可误解的事,是他的尝试,虽然极意是分析底,实验底,而始终坚守着彻头彻尾纯艺术底——造形美术底——的态度,在这里,就有着穆纳之为艺术家的强和深。在完全没有感到跨出纯造形底的境地的诱惑之处,可以窥见他之为艺术家的力。虽然那么绵密的努力,而穆纳的画,是于观者的眼里,给以无余之感的,但在美术家,如果没有十分强大的力量,就不能如此。(穆纳在后期的连作——“威尼斯和睡莲”——上,似乎越加拉进色调之美里去了。)
起于法兰西的写实主义的运动,其所以导风景画的展开,先就是这样子。但在德意志,则“愚直派时代”(Biedermeirzeit)的蠢笨地精细,而毫无什么趣致的风景画——勃律罕(Blechon)和瓦勒特缪莱尔(Waldmuller)的画——之后,出了色彩欠鲜,只用又粗又大的笔触涂抹上去的马克斯里培尔曼(Max Liebermann)的风景画。后文要说起的,由纯朴的赉不勒——德吕勃纳尔恐怕也可以加进去——德意志是有了很出色的写实主义的代表作家了,至于印象派气味的尝试,却似乎不妨说,终于全然失败。要简单地归结起来,大概是用了法兰西印象派所试行的方法,来挤掉写实主义,原是和德意志人的性格不合的罢。也只能说,因为虽然这样,却竟依着当时的流行,模仿了法兰西风,所以招了这样的失败了。正如十六世纪的德意志画家,输入了多量的意太利风,终至自灭一样,置民族的性质于不顾的模仿,岂非就是德意志印象派画家的失败的原因么?
a 果尔培和赉不勒
生于阿耳难的,那粗笨的乡下人乔斯泰夫果尔培(Gustave Courbet)决计到巴黎作画的时候,指导他,启发他者,无论怎么说,总是卢佛尔美术馆内的诸大家。其中尤其使他爱好的,是荷兰的画家们。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都忠实地描写着“他们所生活着的时代”这一端,更是惹了果尔培的兴味。他的对于应为新时代负担重要使命的明了的豫感,看来是此时已经觉醒了。一八七四年所企图的荷兰旅行,便是确证他这样的心情的事实。
一八四八年的政变以来,官僚的空气显然减少了的法国美术界,便毫无为难之处,承认了他的艺术。但他于巴黎活动之暇,往往滞留在故乡阿耳难,和这地方的素朴的自然相亲近,并且画着风景,狩猎和农民。他将家里的仓库改成工作场样,就在那里面作画,而这样的嗜好,却护持了他的艺术的纯朴了。不为风靡着当时法兰西画界的沉滞了的皮相底的空气所毒,他的画的清新,大概也是果尔培的趣味之所致的罢。在四九年的展览会上,得了佳评的“阿耳难的午后”和他一生中的代表作“阿耳难的下葬”,便是这样地画出来的。和当时盛行提倡的平民主义的社会思潮相平行的——即使并无直接的关系——新的农民画家所共通的倾向,在这里可以窥见。农民的同情者的密莱——他的作品的美术底评价,作为别一问题——和后文要讲的德意志的赍不勒和果尔培这三个人,都是当时的最为代表底的农民画家,而他们自己的生活,也都是亲近田园,为农民的好友的。(先前的“田园画”(Paysage Pastorale)是谐谑底地描写农民的“风俗”以娱都会人的好奇之目的,从这传统得了解放,而农民的地位,在美术的题材上也显然增高者,可以说,是和由四八年代的社会运动所致的平民阶级的社会底向上相符合的现象。)
“阿耳难的下葬”是将数十个人物,画作等身大,拂里斯的浮雕似的,横长地排着的构图。下葬的处所是广漠的野边,远处为平冈相连的单调的自然所围绕。送葬的人们——除了牧师和童子——都穿黑色衣服。只除死者的至亲似的人们以外,他们都漠不相关地站立着。牧师的脸上,毫无什么表情。似乎只为做完自己的公事,翻开着圣典。单调的自然,倦怠的仪式,无关心的表情,暗淡的色彩——由这些表现所生的坚硬之感,都统一于果尔培所特有的确固的强。在很随便,然而生气横溢的这画上,有一种强有力的紧张。凡果尔培的画所通有的这种力,在“阿耳难的下葬”上更其特别强烈地感得。相传画在那上面的人们,是都到果尔培的工作场里,给他来做模特儿的。果尔培所标榜的写实主义,可以说,在这幅画上,是表示了那最有光辉的具体底显现了。在大辟特的“加冕式,”格罗的“黑役病人,”陀拉克罗亚的“一八三〇年”……等常是代表新时代的——而且都是写实的——大作之中,“阿耳难的下葬”似乎也可以加进去的。
和“阿耳难的下葬”一同,代表着果尔培的还有两幅画。那就是“石匠”和“工作场”。“石匠”是描写在阿耳难路旁作工的两个劳动者的。果尔培每日总遇见他们俩,这就是所以画了这画的机因。“工作场”上,加有Allégorie réele的旁注。在刚作风景画的果尔培自己的身旁,立一个裸体的模特儿女子;右边,有和他的艺术关系很密的诗人波特莱尔和社会思想家布鲁东;左边是曾经给他的图画做过模特儿的牧师和农民们。——从这两幅画的共通的倾向,可以推知果尔培和当时的社会运动之间的直接的关系。在事实上,果尔培对于帝政派原是常怀反感的,且又和同乡人布鲁东相亲。然而他始终是一个画家。“石匠”和“工作场,”决不是为宣传社会运动起见,故意经营的制作。在他自己,只是试行平民生活的写实底表现罢了。其实,在这里,和社会思潮的关系,恐怕——在暗地里——可以看出来罢。但这是果尔培自己所没有意识到的。他的作画,仅出于标榜他的写实主义的艺术底意识。
一八五五年,在巴黎开设万国博览会之际,也举行美术展览会。其时果尔培所提出的许多作品中,重要的几乎全被拒绝了,而且那审查的结果,是不满之处还很多。于是他要想些方法,和他们对抗,便在展览会场的左近,租了房屋,开起挂着REALISME的招牌的个人展览会来。说到个人展览会,现在是成了谁也举行的普通习惯了,但当时,实在还是希罕的事件。在这展览会的目录上,就说明着以“活的艺术”为目的的事,以及应该表示现代的风俗和思想的事。这展览会颇惹了世人的注目,自然不待言。就如见于陀拉克罗亚的日记的一节中那样,虽是那“罗曼谛克的狮子,”也赞扬着这新的画界的后继者。
从一八五八年的弗兰克孚德的展览会以来,果尔培便和外国——特是德国——生了密切的关系,在六九年举行于绵兴的万国博览会之际,则得了很大的名声。当时以艺术上的保护者出名的路特惠锡二世,既给他特异的光荣;德意志的美术家们也表示了亲密和尊崇,加以款待。这时候,他的名望,在法兰西国内,也到了那极顶了,千八七〇年授Légiond’ Honneur勋章,但身为布鲁东党员的他,却拒绝了这推荐。普法战争时,因为和师丹陷后勃发起来的恐怖时代执政团体之乱有关,由拿破仑党员的固执的敌意,遂被告发;又由官僚画家末梭尼而被挤出美术界,终至放逐国外,亡命瑞士,就这样子在失意中死掉了。拿破仑党的巨匠大辟特所曾经陷入的同一的运命,为社会党员的他就来重演了一回。代表十九世纪前半期初头的美术界的大辟特和后半期初头的代表作家——在思想底的一方面,是各从正相反对的立脚点的——都代表着那时代的思潮,而同得了牺牲底的最后,实在是兴味很深的事。但在这里,有不可忘却者,是他们两人都常不失其为美术家的自觉的。虽有时代思潮的强有力的诱惑,而能守住他们的本能的“护符”,实在是法兰西人传来的写实眼。
正如法兰西人的果尔培,被欢迎于德意志一样,德意志人的赉不勒,也在法兰西得了赞赏。他们两人,是都有粗豪的野人气质的。加以在画风上,两人也非常类似。凡描写质朴的农民画,那趣味和样式都全然相同。从那么性格相异的法、德两国民之中,看见了这么相象的作家,这是极其希罕的现象。
威廉赉不勒(Wilhelm Leibl)是一八六九年往巴黎的。和果尔培,曾在绵兴相见,也会面于巴黎。两人的交情——因为果尔培不懂德国话,赉不勒也不懂法国话——也许未必怎么深罢,然而在艺术上,却不消说,赉不勒是受着果尔培的感化。只要知道那时所作的赉不勒的“科谷德,”是怎样地果尔培一流的作品的人,大概就不至于否定这样的推测的。不但这一点。当赉不勒寓居巴黎时,还受了玛纳的轻快而明朗的画风的影响。但不多久,普法战争开始了。战争之后,在巴黎——恐怕较之在德国——是可以占得幸福的社会底地位的,但他不愿意这样。于是自一八七三年以来,便躲在上巴伦地方的乡村里。格外喜欢野人生活的他,不耐在都会里过活。散策,狩猎,骑马等类的愉快而健康的生活,使他的艺术到处坚实地长发起来。连和女性的关系,几乎也不大有。因为他的异常的羞耻心,相传便是女人的Akt素描也不写的。
他就在日常围绕着他的农民的生活里,探求题材。赉不勒不象密莱那样,来讲农民的伦理,也不同绥庚谛尼那样,用诗意来粉饰农民。他但如果尔培一般,将平凡的农民实写出照样的平凡的姿态。许多的猎人,酒店,寺中,肖像等,便是这样地制作的。待到法兰西人的影响逐渐稀薄下去的时候,他的画风即也逐渐现出北欧人似的强固来了。十五世纪的泥兑兰人和十六世纪的德意志人——尤其是荷勒巴因——以来的坚实,渐次形成了他的个性了。古典主义以来的许多德意志画家们所希求的描写大规模的生地壁画那样的事,他已经全不在意。只要在较小的匾额画上,描些日常的环境,他便满足了。但在这里,也具有生成的底力和深邃和伟大。而且那伟大,是和十六世纪的大作家所具的伟大相象的。
b 都人所画的风俗画和村人所画的风俗画
生于十六世纪的德意志的滑稽的风俗画,入十七世纪的荷兰,至十八世纪以来,遂广布了欧洲的全土。英吉利的荷概斯,西班牙的戈雅,法兰西的菲拉戈那尔,就是那代表者。在十九世纪以来的法兰西,则经流行了古典主义的壮大的表现和罗曼谛克的大排场的舞台之后,这才到了一八四八年以来的平民画流行期,“而这一种卑近的风俗画,也还不过在画界的一隅,扮演一点小小的脚色。作为那代表作家,是可以举出陀密埃,吉伊,陀该,罗忒列克这四个人的罢。如果要从中再求更惹兴味的作家,那么,这恐怕要算陀密埃和罗忒列克了。
阿诺来陀密埃(Honoré Daumier)于石版画殊有名。以巴黎为舞台,开手先描赛因河边的浣妇和街市的事件的他,将三等客车的情形以及娱乐场、裁判所等,画成滑稽,是得意之笔。在巧妙地运用了飘逸,但却非常有力的大胆的描写,写下那确是适切的性格描写的他的画面上,是具有法兰西风的诙谐的轻快的。他在油画上;也有显出和石版一样的效果的手段。将比陀拉克罗亚和卢本斯的用笔更其单纯化了的粗大的笔触,蜿蜒着,一面施以效果强大的简单的色彩,来作多半是小幅的,大胆的画。将戏园里舞台上的台面灯光的特别趣味之类,开始应用于绘画者,恐怕就是陀密埃了。
安理兑图路士罗忒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的出身是颇好的,但因为少年时候挫折了两足,足的发达便停顿,脊骨也弯曲了。和身子不相称的大头的畸形的身体,使他的心成了冷嘲。虽曾尊敬陀该,受其感化,但没有陀该那样冷静的性格。身入巴黎的黑暗面的最下层去,将那里的生活的黑暗,照实感一模一样,分明地抉剔出来。而且那绘画的表现法,品气又非常之坏。不知道是故意呢还是嗜好,连那色彩的用法,也元不无聊而且卑猥。有如正在作下等的跳舞的妓女的画之类,那表现的不净,是可以使人转过脸去的。所以美术史家中,竟有不喜欢将他列入历史底人物里面去的人。陀密埃的表现,是轻快的诙谐,和这相对,罗忒列克的表现却太实感,太深刻。但倾向虽有这样地不同,而两人究竟都象法兰西人样。凡有如表见于法兰西的自然主义时代的文学上完全相同的倾向,从这两人的作品上,也一样可以感到的。
但在德意志——和在文学上一样——却不能寻出这样的绘画来。对于这,就有和法兰西的卑俗的风俗画相平行似的一种风俗画。但不象法兰西的作家那样,以都会人的嘲讽的心情,将现实的丑,加以暴露而有所夸张,但是乡下人一般的质朴的心情,以长闲的现实为乐的。并无法兰西人那样干练的灵敏的手段的德意志画家们,是用了孩子似的“拙”,来表示他们的纯朴。真如诚笃的外行人,勤勤恳恳地描成了的画一般——令人要这样想。
这种德意志画家的代表者,是力锡泰尔和斯辟支惠锡。勖温特的好友路特惠锡力锡泰尔(Ludwig Richter),是虽在意太利旅行之际,还是怀念着故乡的风光的“德意志”人。即使写生了罗马的郊外,而描好的画,却到处都成了德意志气了。如果并不留心画题,而误以南国的景色,为北国的风光,也决不是观者的不名誉。因此,力锡泰尔是仿佛只为要增长爱乡之情起见,所以漫游了意太利似的。
“我愿全然以单纯的孩子的心情,把捉自然;而且一样地表以天真烂漫的形式。”曾经这样说着的力锡泰尔,于童话的插画家,是最为相称的。(他的朋友勖温特也如此。)然而他并不学木版术的进步的技巧,也不想写实的彻底。至于性格描写之类,是完全没有兴味的。除了妥贴的琐细的生活以外,一无所求的他,是深于信仰而慈于儿孙的和善的老翁。在称为“祷告”,“基督教徒的喜悦”之类的他的木版画上,有着基督降诞节夜似的幽静的亲密。
关于“愚直派”的代表作家凯尔斯辟支惠锡(Karl Spitzweg),是无须多讲的。他就只用了象个“愚直派”的素朴,来描写都会和乡村的小景,也时时夹杂些轻松的诙谐和嘲讽,但没有一种不是极平凡,极平稳的。爱护花盆的老人,令人发笑的牧师,年青的子夜歌的歌者,是屡次描写的他所爱好的题材。
c 凯尔波和绵尼
倘不表示一点感激,也不说一句称赞的话,而要来讲凯尔波,恐怕是不可能的罢。十九世纪的法兰西,于陀拉克罗亚得了最大的画家,于凯尔波有了最大的雕刻家。正如十七世纪有普珊,十八世纪有域多一样,在十九世纪,则有陀拉克罗亚和凯尔波。在构想力之深和意志之固这一端,又在巴洛克艺术的复兴这一端,陀拉克罗亚和凯尔波,实在是好一对的巨匠。
约翰巴普谛司德凯尔波(Jean Baptiste Carpeaux)是柳特的学生。“特贝的渔夫之子”较之柳特所作的“弄龟的那波里渔夫之子”,那成绩是有出蓝之誉的。在太过于写实底的凄惨的“乌俄里诺”群像上,则可见密开朗改罗的模仿。当表现苦于饥饿的这不幸的父子的闷死的情形时,他曾求构想的模范于“劳恭群像”,自然不待言。但当这些令人想起先进者的感化的明朗的制作之后,却续出了许多发露着他的才能的作品。饰着卢佛尔宫雨花神殿的花神的风姿,饰着喀尔涅所建的歌剧馆正门的“舞蹈”,守着巴黎天文台的泉的“世界的四部”,还有许多清朗的肖像。——
从这时候起的凯尔波的作品上,就显出巴洛克特有的技巧来。凯尔波者,原是构想力非常之强,而绘画底才能也很好的。(他的素描,就全如画家的素描一样。他所作的油画,卢佛尔博物馆也在保存着。)卢本斯描写丰丽的肉体美时,所驱使的强烈的笔触,和培尔涅尼要将极其充实的生命,赋与冰冷的大理石时,所运用的巧妙的刀法,这二者,就养育了凯尔波的艺术。使像面极端紧张,将阴影描得极强,极浓,极深,是他的雕刻上所特有的技巧。只要一看“花神”的蹲着的丰满的肉体,和围绕着她的童子们的肥大的身躯,就总要想起卢本斯来。所不同者,只在将卢本斯的野人底的粗,代以凯尔波的雅致的细。在“世界的四部”,则负了地球仪站着的四个女子——这是用代表四大民族的状态来表现的——的裸体的肌肉,结构都极佳。“舞蹈”群像是在手持小鼓的少年的周围,裸体的女子们绕着携手游戏的情景。将青春的欢喜,描写得如此美而艳,是从来所没有的。能如这从喀尔涅所建的歌剧馆的巴洛克风的华美的正门石级的中途,俯视着热闹的广场的群像,示其和环境善相调和的成绩者,实在不多见。和装饰凯旋门的柳特的“马尔赛斯”,确是出类拔萃的好一对的作品罢。因为这像的成绩好,“舞蹈”便酿了纷纭的物议了。总爱多说废话的道学者们,很责难这裸体女子们的放肆的态度。但女子们却显着若无其事的无关心的笑容,依然舞蹈着。现在站在这像的前面的人,即使要想象半世纪前,这群像所受的不当的非难,也是不容易的。
在卢佛尔美术馆冷静的下面的一室里,看见凯尔波的作品的一群的时候,凡有观者,大约心中无不感到异样的爽朗的罢。在这里,可以看见和大作的石膏模特儿以及草稿之类相杂的许多美丽的肖像。也有歌剧馆的作者霞勒喀尔涅的胸像,和泼剌的夫人的石膏像等。恰如搜集着拉图尔的垩笔画的一室一样,这里也洋溢着爽朗的热闹的风情。卢森堡的美术馆中,有一幅描写凯尔波的大幅的象征画。许多裸体的人物,装着出于凯尔波所作的若干群像的风姿,围绕着在工作场中惝恍于构想的他,幻影一般舞蹈着。那幅画本身的价值,是不足道的,但作为藻饰这荣光烂然的凯尔波一生的纪念而观,兴味却不浅。柳特和凯尔波和罗丹——三个伟大的雕刻家,相继而出的法兰西美术界,是多幸的。
至于别的国度——尤其是北欧的诸国——里,却没有出怎样出色的作家。然而只有一个人,惟独比利时的绵尼是例外。用煤矿区域的筋肉劳动者们为模特儿,制作了许多整雕和浮雕的他,是恰如使密莱做了雕刻家的作者。自然,在技巧方面,他的优于密莱,是无须说得的。说起倾向来,则在全然写实底的绵尼的美术上,有一种幽静的深奥。而在这里,可以看出和密莱的显然的共通点来。例如在那对于“满额流汗以求面包者”的同情之心,自然洋溢着的那沉着的青铜的浮雕上,也就令人觉得十九世纪中叶的社会思想,谨慎地反映着。
凯尔波和绵尼——这两人,都确是写实派全盛时代的子息。然而倾向又何其如此之不同呢?将女性,表以欢乐的丰姿,青春的荣耀和肉体美的朗润的凯尔波,和画以被虐于生活的苦役,污于煤烟和汗水的姿态的绵尼——然而,同时这也就是两种巨大的目标,为写实主义艺术之所常在追寻的。
a 罗丹的巴尔札克和克林该尔的贝多芬
奥古斯德罗丹(Auguste Rodin)从写实主义,取了他的悠久而多作的生涯的出发点。一八七七年所作的“黄铜时代”,是极其写实底的作品,至于受了是否从模特儿直接取得型范的嫌疑。罗丹为解脱这嫌疑起见,只好特地另外取了直接的活人的模型,要求观者来和他的作品相比较。在继“黄铜时代”而出的大作“约翰”(一八八一年)上,那深刻的写实底表现也没有变,但自从作了有名的“接吻”的时候起,却大见作风上的转换了。渐次倾于绘画底表现的他的手法,是使轮廓划然融解,而求像面的光的效果,以代立体底的体积。尤其显著的是“春”等,从一块石,“掘出”单是必要的范围的整雕来,这表现法,也就从这时候开始的。但是,在自由自在地驱使了这样绘画底手法,而满志地显示着手段之高强的他,似乎还有别一种要求存在。这就是见于一八七五年以来所开手的“地狱之门”,一八九五年所作的“加莱的市民”,以及一八八六年以来的“威克多雩俄”之类的特殊的思想底表现。“地狱之门”是从但丁的神曲得到设想,类似吉培尔提的“天国之门”的作品;从他的若干大作品——“亚当和夏娃”,“接吻”,“保罗和法兰希斯加”,“乌俄里诺”,“三个影”,“思想的人”等——和大铺排的浮雕所合成的大规模的构想,计画起来的。“加莱的市民”是一个一个离立着的五个人物的群像,以象征恐怖,绝望,决意,爱国心的出于演剧底的作品。“威克多雩俄”则显示着这大诗人在海边的石上,听着灵感之声的情形。罗丹于单是写实底或印象底表现以外,还想将一种思想底的另外的领域,收进他的艺术中去的事,只要看了上述的诸作品,也就可以推知了。他的作品中,也有将这观念描写,过于表出,至于使人生厌之作,在他的趣味里,也可以看出以法兰西的作家而论,是颇为少有的倾向来。
然而罗丹也究竟象个法兰西人。他的观念描写,决不离开他的技巧。当施行极大胆的象征底表现之际,一定更是随伴着绘画底的技巧的高强。有时还令人觉得有炫其技巧之高强,弄其奇想之大胆之感。但从中,也有将形成罗丹的艺术的这两种的要素,非常精妙地组合着的作品。“巴尔札克”恐怕便是表示这最幸运的成就,他一生中最为优秀的作品了。为纪念那以中夜而兴,从事创作为常习的文豪巴尔札克的风采计,罗丹便作了穿着寝衣模样的巴尔札克。乱发的头,运思的眼——这里所表现的神奇地强烈深刻的大诗人的风采,和被着从肩到足的长寝衣的身躯一同,成为浑然的一个巨大的幻象。在那理想化了的增强了的深刻的性格描写上,结构虽然大胆,却很感得纪念品底的效果。然而,这样大胆的尝试,却收得如此成功的缘故,究竟在那里呢?——这不消说,是在绘画底手法上的他的技巧的高强。只要单取巴尔札克的脸面来一想,便明白他的技巧的优秀,是怎样有益于这诗人的性格描写了。恰如用了著力的又粗又少的笔触,描成大体的油画的肖像一般的大胆,使巴尔札克的性格,强而深地显现出来。虽说已经增强了观念描写,但将生命给与作品者,也纯粹地还是造形底的表现。凡有知道他在杰作“行步的人”上所表示的优于纯造形底的他的才能者,该也会承认罗丹到底是一个“雕刻家”的罢。而且在同时,大约连对于哲学者似的那趣味的半面,也不很措意了。
我还想从北欧的人们里,再寻出一个——外观上似乎相象的——雕刻家来,看一看两人之间的相异。这时候,我大约毫不踌蹰,选出克林该尔的罢。而且特地将他毕生的大作“贝多芬,”来比较罗丹的“巴尔札克”的罢。
马克斯克林该尔(Max Klinger)是擅长于版画,壁画和雕刻的美术家。作为版画家,从西班牙的戈雅受了暗示的他,是很喜欢将各种的幻象,排成一组空想底的版画的。“手套的发见”似的,做成空想底的故事者;“爱与心”似的,应用神话者;“死”似的,带着人生观的气味者;“勃赉谟思的幻乐”似的,描写音乐所提醒的感觉者,其数非常之多。作为额画家的他,则有“巴黎斯的判断”,“在阿灵普斯的基督,”“基督的磔刑”等。而作为壁画家的他,则有利俾瑟大学的“诗歌和哲学”以及装饰侃涅支议事堂的“劳动,幸福,美”的极其大规模的壁画。
从题材即约略可以推察,克林该尔的绘画的办法——不问其什么种类——是几乎都带着一种理想画底,象征底倾向的。但他又毫不避忌极端地写实底的描写。极端地观念底的一面,和极端地写实底的一面,奇怪地交错着。然而这在他的艺术上,决非有益的现象。在他的画上所觉到的德意志气味的令人生厌的烦腻的印象,便从这里发生。装饰着利俾瑟大学讲堂的大壁画,计有二十密达以上之广,六密达以上之高,制作的意向,是在凌驾那饰着巴黎的梭尔蓬大学的沙樊的壁画的,然而克林该尔的腻味,终不及沙樊的端正和清新。倘在他的象征主义上,没有那故意的露骨的写实底表现,也许更能收得象个理想画的沉静的效果的罢。将沙樊的壁画,作为模样化了的轮廓化了的装饰画,有着非常的效果的事实,和这比较起来一想,是可作画家的好教训的。
然则作为雕刻家的克林该尔又怎样呢?例如,无论那阴气森森的“沙乐美”和“克珊特拉,”或是“力斯德象,”也还是带着克林该尔一流的讨厌和腻味。但在他的代表作“贝多芬”上,却不这样了。凡有在利俾瑟美术馆,看这大作的人——恐怕无论那一个,在最初的时候——大约总豫料着从这象也得到克林该尔式的腻味的。然而待到实在站在象前面一看,却吃惊于这象所给的印象,是预料以外的佳良。其一,固然也因为大受优待的这象的陈列法,是摆设得极占便宜罢。但在这象上,克林该尔独具的癖恰恰在幸福的状态上展开着,却也不能否定的。
德国的一个批评家曾述关于“贝多芬”的印象,说,“和此象相对,即受着宛如跨进了庄严的寺院的内部之感。”我实在不知道另外的话,能比这更其适切地表明“贝多芬”的印象的了。于音乐有特殊的趣味,工作场里常放着钢琴的克林该尔以十六年间,埋头于这像的制作的,也仍然是大作。因为像的全体,不能一览而尽,所以想以一个全雕的雕刻,有整然的印象,是做不到的,于是在此又可以窥见别种的,纪念碑气味的大铺排的效果。乐圣的姿态,是仅在裸体的膝上搭一件衣,交着两足,手便停在膝头,端坐在高大的玉座上,凝视着前面。离足边稍远,前面蹲有一匹大鹫,瞻仰着天神一般的巨人。壮丽的大玉座的靠手,发黄金光;在靠背上,则饰以几个天使的脸和写出许多人物的浮雕。至于造成这巨像的各种的材料——玉座是青铜的精巧的铸品,靠手上加以镀金。天使的脸面是象牙,这一部分的质地是青绿色的猫眼石,台座的石块是有斑的淡紫色大理石,鹫是带青的黑色的毕来纳大理石,夹着白脉的,贝多芬的衣是赭色的大理石。而雕作乐圣的肉体的带黄的白色大理石,则是从希腊的息拉岛运来的东西。自从希腊的大雕刻家斐提亚斯刻了处女神亚典纳和诸神之王的宙斯的巨大的尊像的时候以来,即没有凑合多种材料,以制作大规模的雕刻的实例。前瞻这像,是即使怎样对于克林该尔的艺术怀着反感的人,也不能没有多少感激的。在这里,委实有着戈谛克的寺院的内部一般的一种神严。这神严,或者并不从克林该尔的制作而来,倒是出于对贝多芬的人格的尊崇之念,自然也说不定。然而克林该尔的艺术里,自有一种深邃之处,足以仿佛贝多芬的伟大的风采,却也不能不承认的。成为克林该尔的艺术的特征的那一种气息和腻味,在这里,总算幸而对于表现深味,有了用处了。
罗丹的“巴尔札克”和克林该尔的“贝多芬——法、德两国的杰出的美术家,各将足为本国光荣的大艺术家的纪念像,各照着和本国的艺术意欲相称的表现法,制作起来的情形,能够在这里相比较,是确有很深的兴味的。凡有知道饰着罗马市意太利公集场的域德里阿蔼马努罗的巨大的纪念像和立在利俾瑟郊外的高大的联军纪念碑者,就会觉得区分两者的这强固的国民性的之不同的罢。和这相等的国民性的不同,也就分为陀拉克罗恶和珂内留斯,分为罗丹和克林该尔了。
b 沙樊和玛来斯
普维斯兑沙樊(Puvis de Chavannes)是十九世纪中最伟大的装饰画家之一人。生于里昂的富室的他,是禀着不愁生计的品性的。当年少时,旅行意太利,兼为病后的静养以来,便定下要做画家的决心了。他的一生中,似乎是意太利文艺复兴的作家,尤其是沛鲁吉诺的端正的画风,总留着难消的追忆。归了巴黎以后,所受的感化,早先的是从普珊,新的是从陀拉克罗亚和襄绥里阿。刚脱摸索之域的他的最初的制作,大约就是提出于一八六一年展览会上的“战争”和“平和。”因为这两幅作品,他得了名,并且以这作品来装饰亚弥安的美术馆的时候,沙樊便用自费寄赠了“工作”和“休息,”(都是一八六三年展览会的出品,)以供装饰。于是陈列于一八六五年展览会的“毕加尔提亚,”也就作为装饰亚弥安美术馆之用了。
他的作为装饰画家的生涯,从此就开头。一八六七年在马尔赛的美术馆,一八七二年在波提埃的市政厅,一八七七年在巴黎的集灵宫,一八八三年在里昂的美术馆,一八八四年在巴黎的棱尔蓬,一八八九年至九三年在巴黎的市政厅,一八九〇年至九二年在卢安的美术馆,一八九五年则远在海的那边的波士顿图书馆,一八九八年又在巴黎的集灵宫——度着壁画家的不息的生活了。
这些之中,在重行制作的巴黎集灵宫里,是画着都会的守护者圣坚奴威勃的传说的。色彩淡白,描线分明,而略有强硬之感的这些画,对于司茀罗的爽朗的建筑,实在很调和。那夹着白色的色调的轻淡和稍加图案化的样式,本是因为要和建筑能够调和起见,是首先所计及的。只要和装饰同一堂内的别人的制作,令人觉得很不调和地腻味的样子一比较,沙樊的计画大概便自明白了。
装饰梭尔蓬大学的讲堂的横长的大壁画,称为“圣林”,是象征学艺的。那颜色,较之集灵宫的壁画,是暗而浓。而且那沉静的色调,和带着雅洁之感的这讲堂,委塞十分调和着。此外,于观察他的特质,更为相宜的作品,是饰着市政厅的“夏”和马尔赛的“马尔赛港”。前者以蓊郁的树林为背景,画着碧色的草原和流过其前的河边,而配以沐浴的女子。诚然是有清素之感的作品。但和这相对,“马尔赛港”却是油漆的船和海水的蓝色等,极其触目,几乎没有象个壁画的沉著。然而这两种作品的得失,是明示着他的作风的长处和界限的。惟在通过了时代的面幕,透过了象征的轻纱的表现上,才能显出沙樊的画的长处来,但对于现实底的题材,却完全无力。可以说,出于他的手笔的运用现实底的题材的作品——如“贫穷的渔夫”——实在也必须移在无言的静穆的世界里这才能够成立的。
全然以装饰画家出世,始终有着装饰画家的自觉,而不怠于这事的准备的他的技巧,是彻头彻尾,装饰画底的。他的画,是澄明而简素,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既无空气,也无阴影,只有谨慎的色调。无论是风景,是人物,都经了单纯化,图案化,理想化,平面化。独有描线的静穆的动弹,而无体态和明暗。当制作之际,沙樊是先在划有魁斗形的线的纸上,画好小幅的素描,又将这放大而成壁画。那素描,不只是简单的构想图,乃是作为严密的写生,使用模特儿的。待到真画壁画的时候,却毫无什么辛苦。只要机械底地,以并不费力的心情,将小幅的原图,放为大幅就好了。于是在小幅的原图上,原是写生底的一切东西,便都受了形式化,图案化而被扩大。
倘将沙樊和那躲在象牙之塔里,专画着浮在自己构想上的梦幻世界的神奇的象征画家乔斯泰夫穆罗(Gustave Moreau)看作同类,那是错误的。穆罗的技巧之绚烂而复杂无限的藻饰,和沙樊的技巧之简单,就已经不同。穆罗的构想的恶梦一般的沉重,和沙樊的世界的透明的静穆,也分明两样。而且以将迷想底的观念加以象征化为目的的穆罗的理想画,和将象征看作单是画因的沙樊的装饰画,那目的即全然正相反。但是——虽然倾向有这样地不一样——在到底是象个法兰西人之处,也还是可以看出他们的确凿的共通之点来的。
翰斯望玛来斯(Hans von Marées)是贵族的出身。最初,他也随着十九世纪中期的流行,画着色彩本位的写实底的画。柏林的国民美术馆所保存的“休息的骑士”和在绵兴国立美术馆里的肖像画“伦白赫和玛来斯”等,便是这时代的代表作。但到一八六四年,去过罗马以后,他的画风就显然变化起来。因为和批评家康拉特斐特拉尔(Konrad Fidlor)及雕刻家亚陀勒夫希勒兑勃兰特(Adolf Hildebrand)的深交,而他的艺术上的信念成熟了。抛弃了仅仅计及瞬间底的现象的写实的旧态的玛来斯,便进向新的目标,要表现造形艺术上的永远的理法。将斐特拉尔在他的批评论里所说,希勒兑勃兰特在那端正的雕刻上所示,美学论“形式的问题”里所叙的相似的艺术上的信念,玛来斯则想从绘画上表现出来。以作家而论,是太过于研究底的,但幸有无限的努力的他的生涯,即从此发展。他有一种习惯,是爱描三部作,将中幅和两翼,祭坛画似的统一起来。往往是使主要人物的轮廓,从背后的暗中,鲜明地浮出。这些人物,是都在较狭的额缘里,韵律底地交换着影象的,而色彩的设施,也顺应着这韵律。因此画面全体,就给与一种庄重的,纪念物底的,而同时又极分明的印象,使人感到宛如和丁圭建多的绘画(十六世纪初头盛行于意太利的绘画)相对之际,品格超逸的一种的感铭。
这绘画渐次成就的时代的欧洲,是正为写实主义的思潮所支配。但这画之于时代思潮,是全不见有什么反映的。只有超越了瞬间底的一切现象的理想底形态的,造形底秩序。那肉体各部的描写,倘使写实底地来一想,也未必一定正确。(例如“海伦那三部作”中所画海伦那的足部,较之身段,过于太长。)但在专致意于造形底的理法的表现的玛来斯,恐怕这是全不关紧要的罢。题材的运用法也一样。在同上的三部作的中幅“巴黎斯的判断”里,三女神也并不特别站在巴黎斯之前,就只是三个人,毫无什么动作,不过是纯形式上,造成着韵律底的结构罢了。
他的努力,从单纯的写实底描写发端,而渐渐转向纯化了的造形底形式的表现去。从色调的问题出发,而归结于一个计画,即要将雕刻底的东西,空间底的东西,再现于平面里了。于是凡所描写的东西,就已经不是单是偶然的事实。是造形底的东西的永远地得以妥当的理法了。这样子,玛来斯便既是画家,而同时也是理法的研究者,是开陈自己的艺术论,不用言语叙述,而描在画上以表示出来的艺术哲学家。
沙樊和玛来斯——在这里,也可以发见代表法、德两国的造形底艺术意欲的一对作者。将小幅的写生画,省力地放大,而“谦虚”地寻求着装饰底效果的沙樊,和将一生的努力,都耗在造形底理法的具体底表现的玛来斯——在寻求纪念品底的,造形底效果这一点上,两人都是形式主义的作家,独在沙樊到处是实际底的,玛来斯到处是理想主义底的之处,有着他们的根本底的不同。而这不同,同时也就是法、德两国民的艺术意欲的不同。更其有趣的,是恰恰和这平行的很相类似的现象,也发见于雕刻界,代表底的作家迈约尔和希勒兑勃兰特——在这两个雕刻家之间,也看出那最好的示例来。
c 迈约尔和希勒兑勃兰特
亚理士谛特迈约尔(Aristide Maillol)是和绥珊及卢诺亚尔一样,生于南法兰西的。而绥珊及卢诺亚尔之表现于绘画者,在迈约尔,则以雕刻之形来表现了。肉体的体积的描写便是这。他动心于纪元前六世纪时代的希腊雕刻,以及埃及雕刻的从石块剜出一般的肉体的体积之感,特为强烈的样式,就爱刻肢体成为一团的有着影象的整雕。因此他也就不喜欢那热情洋溢的表现。而喜欢到处都是静穆的幽寂的风姿。那肢体的相互的关系,也要严密地静学底的。竭力避去力学底的张力。于是他和罗丹之所求于雕刻者,可以说,正是一个相反的要求。而迈约尔,同时也拒绝了从凯尔波传给罗丹的印象派底=绘画底手法。见于绥珊和卢诺亚尔画上的体积的表现,是必需立体底的面的效果和肉体的静学底匀整的。象罗丹那样,在像面上求光的效果,求活泼的笔触的运动的手法,是有碍于把握立体底的面的。在迈约尔,则凡一切肉体,到处都是三次元底的曲折和起伏。
迈约尔只凝视着肉体的体积。只依着他的艺术底本能,只使那敏感的眼睛动作,凝视着肉体,以作雕刻。在这里毫无什么先入之见,也无前提,教义和哲学。但是,有一个德国人,是取了和他恰恰相反的出发点,示着和他恰恰相反的态度,而同为形式上的古典主义者,同具着一致之点的。这便是亚陀勒夫希勒兑勃兰特(Adolf Hildebrand)。正如迈约尔是丰于艺术底本能的象个南法兰西人的作家一样,希勒兑勃兰特是象个思索底的德意志人的作家。
所以使希勒兑勃兰特的名不朽者,与其说是在他所制作的许多雕刻底作品,倒不如归功于他的手笔的一本小书。名为《造形美术上的形式问题》(Das Problem der Form in der bildenden Kunst)的他的著作,是叙述一个美学说,曾给德国的艺术研究者以很大的影响的。作为现代的美术史界的权威,从学界得到最高的尊敬和感谢的美术史家威勒夫林,曾为这希勒兑勃兰特的小书所刺戟,所暗示的事,在这里已经无须多赘。(注五)(在威勒夫林的论说Wie man Skulpturen aufnehmon soll和那代表底著述Die Klassische Kunst的序文上可见。)以一个艺术家,论述其自己之所信的著书,而对于专门家的美学者和美术史家——而且是威勒夫林那样的大家——给以学说上的影响,这现象是极为稀有,极为特别的。
当使用石材,制作雕像的时候,也常是从石块的表面,逐渐向内方雕刻进去的希勒兑勃兰特,是对于一个像,求出一个视点来,规定了一个“正面”的。他以为整雕的雕刻,决不当环行着它的周围,且行且看,应该站在一定的视点上来看它。于是整雕雕刻的空间底的立体性,便被还元于正面和其横长的远近的关系上。就是,和在浮雕上相同的关系,也一样见于整雕上……。他何以对于雕刻,要求这样的形式的呢?作为那基础,那前提的,推测起来,大约是如下的意见。就是——凡把握那具有空间性的对象者,有视觉表象和运动表象这两种。观者将眼睛接近物体,从物体的这一部,向着别的部分,渐次动着眼睛,移行过去的时候,便生物体的运动表象。但如和这相反,观者和物体隔着一定的距离,静止了眼的运动,眺望起来,则生纯视觉底的表象,其中并不夹杂运动感。这就是希勒兑勃兰特之所谓“远象”(Fernbild)。在这样的远象上,则原是空间底的东西的关系,即被还元于在平面上的远近的关系上。物体的——作为全体的——造形底把握,当此之际,即被同时一体感得。总而言之,在浮雕雕刻上的把握的方法,就是这个;惟在这里,才发见空间底的物体的造形艺术底地纯化了的表现形式云。于是希勒兑勃兰特便虽对于整雕,也运用了在浮雕上那样的办法,以求他之所谓“远象”的表现了。
迈约尔所刻的实感底的,摊出着肥厚的肌肉的女人的像,和希勒兑勃兰特所刻的极其非现实底的,隔着薄绢一般地隐约的瘦瘠的男人的像——在这里,可以窥见两人的艺术的极分明的形式的不同。但是,更深的他们的个性之不同,则从两人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从本能而来的把握和从理论而来的把握——迈约尔的感化,广被于美术家之间,希勒兑勃兰特的影响,则对于学者是深切的。
试将进了十九世纪以来,从新兴起的造形美术上的新倾向,要约起来,加以考察,在这里也窥见以法兰西和德意志为中心的两种艺术意欲的相异。尤其显然触目的,是这一时代特有的倾向,即在欧洲诸民族的广大的领域上,都来共同参与了。在向来的时代,是只有极少数的国民——特以法、德两国民为中坚,而别的诸民族——例如英吉利、意大利等——不过随时底地,并且随伴底地,加在这里面的,但到最近的时代,则法、德两国之外,连西班牙、意太利这些南方民族,瑞士、荷兰、瑙威、俄罗斯这些北方民族,也都一齐相当地带了重要的使命,来参与这一件——永远的——共同事业了。并且依照着这些国民所各各特有的民族底色彩,而发生了极其多色底的兴味深长的现象。不消说,关于这新的艺术史上的现象,要从“历史底见地”来讲,是还嫌过早的。但若对于目前的主题,已经可以看出一个极其代表底的示例来,则也不忍将一切委之将来,默而不问。所以就只用极粗略的大端的看法,来一瞥全体的倾向罢。
最初,也就先来说一说现代美术史家所蹈袭着的旧有的办法,而将这——姑且——作为出发点罢。这里首先成为问题的,是将这些极其多色而复杂的各样的倾向,在大体上可以整理起来的主导目标,但历来的民族本位的区分法,似乎也还可用。即对于南方民族和北方民族,各统一了大体的性情,而加以考察便是。称为南方系统的民族,是以法兰西为中心,加上意太利,西班牙去;成为北方系统者,中心是德意志,其余则荷兰,瑞士,瑙威及俄罗斯之类的国民。(注六)至于历史上的种属概念,常是相对底的事,在这里是可以不言而喻的了。法兰西则法兰西,德意志则德意志,各各怀着那一民族固有的不变的艺术意欲的事,恐怕是并无怀疑的余地的“事实”罢。然而于单纯的事实的“整理,”例如将这些民族归入南方系统去还是归到北方系统去呢之类的整理,有着用处的概念,是大概不过从便宜上被想定的。这大抵只是相对底的概念,而决不是“事实。”所以当美术史上的主导倾向,由法、意两国代表着的中世纪的时候,便以这两国为目标,“便宜上”分为南北两系统。但到考察十九世纪以后的时代,即美术史潮的主导者已经换了法、德两民族了之际,也就“便宜上”不得不以这两国民为南北两系统的代表者了。曾经代表北方系统的法兰西,这回便成了南方系统的主导者。要而言之,因为不过是相对底的区别,所以很是粗略的办法,但也觉不出怎样不妥之处来。将先前已经指点出来的法、德两国民的艺术意欲,和这大体的性情连结起来,而将南方系统,统一于纯造形底的艺术意欲;和这相对,则将北方系统归到思想本位的艺术意欲去,这样考察,大约“便宜上”也没有什么不当的。
关于系统的问题,其次所应该审察的事,是:从那里看出最近的倾向的发端来?是时代区划的问题。换了话说,就是;最近的造形美术所共通的——在这时代的制作上是个性底的——色彩,在那一时代的制作上,这才特别浓厚地——或是意识底地——显现出来了?现代美术的主导倾向,将认怎样的作家,作为“直接”的始祖呢”?成为问题的是这些事;但从许多美术史家和批评家起,以至作家们所容认为现代画的“始祖”者,如下文。就是,从绥珊,戈庚和卢诺亚尔,生出南方系统的新倾向来,而认望呵霍,蒙克,呵特赉,为北方系统的先驱者,这似乎是多数的人们所共通的大概一致之点。然而事实上的关系,是恐怕还要麻烦的。为什么呢?因为南北这两系统,既有成为互相交叉的关系——即使那影响的模样并不是本质底的——的时候,(例如望呵霍的样式,刺戟了法兰西的作家们,戈庚则对于德意志的画家们,鼓吹了南洋趣味,)而也有如玛来斯和呵特赉那样,虽经从新承认其价值,崇为先觉者而受着非常的敬仰,但于制作上,却并未给与什么影响的作家。所以在被称为所谓先觉者的过去的作家们之中,也含有仅由舆论之声所推选,而实际上却并无那种资格的人们的。
现在将依据了现代美术史家所沿袭下来的旧有的区分法,加了区分的两种的系统,和从舆论之声所选出的现代画的先觉者们,先行想定如上,再将这比照着历史上的“事实,”来进行观察的步伐罢。
a 法兰西
先从掌握着南方系统的霸权的法兰西起首。十九世纪的末顷,印象主义是终于到了要到的处所了。而对于接踵而起的作家们——绥珊,戈庚,思拉等——的新的尝试,则给以“新印象派”呀,或是“后期印象派”呀的这些名目,作为“便宜上”临机应变底的名称。这新时代的作家们,要用“印象派”这一个名目来加以总括,自然是不可以的。在他们那里,甚至于反而也窥见和印象派站在相反的立脚地上的意向。然而,他们也是法兰西人。而且是正和法兰西人相称的形式主义者,实证主义者。这三个人之中,只有若耳治思拉(Georges Seurat)一个,没有成为新时代的始祖,竟做了他所生活着的时代思想的牺牲了。想将印象派的作家们一面凝视着自然,一面制作成功的事业,理论底地建筑起来的他,是自己阻碍了自己的发展,亲手将自己赶进没有出路的绝地里去了。但别的两个——绥珊和戈庚——却作为新时代的祖师,而从新被认识了那历史底意义。
称为“一切画家中最象画家的画家”的保罗绥珊(Paul Cézanne)是由着玛纳而觉醒的作家。他一向就不往流行作家的工作场去,并未学得琐屑的定规的技巧,但凭自己,画着正直的画。虽然画一个苹果,也要长久的时间的他,是凝视着物体,专心致志地下笔的。全然是粉刷墙壁一般的笔触的使用法。画成了的画,则岂但嘲笑而已呢,无论何时,总是受着迫害,终于弄到也不能给人看,也不想有人买,只因为自己的要求,画着绘画了。到后来,便只缩到诞生的故乡蔼克斯去,但在不知不觉之间,他竟成了历史的支配者。被代表新时代的许多作家们,供在指导者的位置上了。
在绥珊的艺术上,主要的题目有二。就是画面的构图的“综合底统一”和为表现物体的体积起见的“面的结构。”为要综合底地统一画面计,则于物体的形态上,来求视觉底的统一点;或将物体的配列,统一底地结构起来;或应用半是鸟瞰底的透视法。而关于物体的“面”的结构法,则其使用光和色彩,也极惨淡经营之致。在绥珊的绘画上,色彩所有的机能,是极为复杂的。在这里,正如他自己说过:“不是素描,也不是体态。只有色调的对照。……不当称为Modeler(体态),应该说是Moduler(色调的推移。)……云云”(注七)一样,绥珊的画,是色彩都互有严密的关系,色彩的效果,同时也成为空间底效果的。和要捕捉物体的外底的现象的印象派,恰相反对,他想将物体的造形底地内在底的约束,表现出来。其致力于统一画面和结构物体的“面”,就都为了对于这目的。由他而表现的画象,其实,这东西本身,便是整然的一个造形底的世界。
然而,仰绥珊为始祖,将他的到达点,作为新的出发点,而开始制作的绥珊的后继者们,却难于说是一定得了那始祖的真意。大约可以认为绥珊正系的后继者的安特来陀兰(André Derain),是意识底地,归向绥珊的凝视着物体而自然达到了的结论的。他想借“面”的对比底的配置,而在平坦的画面上,显出立体底之感来。但在陀兰,还没有——从自由的制作上夺去生命,使这成了化石的——“教义。”而在属于所谓“立体派”的画家们,则绥珊的艺术——明明是受着误解——硬化为一个“教义”了。将绥珊的“在自然界,一切皆以球体,圆锥体,圆柱体为本而形成”这有名的话,凭自己的意见加了解释的立体派的人们,是希图将这样的单纯的形态,结构起来,以表现物体的立体性。
属于立体派的作家之中,最为重要,而又居极其特殊的位置的,是巴勃罗毕克梭(Pablo Picasso)。生于西班牙的这才子,到了巴黎以后,开首是画着风俗画——从罗忒列克风转向西班牙风的异乡情调去了——的,但从一九〇七年的时候起,便带了立体派底的倾向,动手画起轮廓硬而锐,而形态非常单纯化了的绘画来。凡物体,都被还原为单纯的几何学底形态。其时还有在莱斯泰克画着风景的丛画的别一个立体派的大人物——若耳治勃拉克(Georges Braque) ——和毕克梭是从不同的路前进的,但得了同倾向的到达点。于是从一九〇八年的时候起,两人的协力底的运动便开端,立体派绘画所喜欢的题材,即描着乐器的静物画,也制作起来了。在抽象底地,图型化了的静物画的一部分里,插入极其写实底的形体去;或绥珊风地,视野截然分开了。于是以——上面已经说过的——绥珊的有名的话“物体者,球体,圆锥体,圆柱体……云云”为本,而将几何学底的单纯的形体,当作一切物体“的视觉底范畴”了。这不消说,物的立体底表现,自然是他们所努力的主要的眼目。黑种人的雕刻品的质朴的立体底表现法——不单是提起了他们的兴味——在他们的尝试上,积极底地给了暗示的事,恐怕是也可以承认的。
还有,作为属于立体派的别的作家,则有和毕克梭及勃拉克倾向相同的斐尔南莱什(Fernand Léger);有藉了使物体的形态歪斜,以增重其立体性的罗拔尔陀罗内(Robert Delaunay);又有将人体也矿物的结晶似的,还原为立方体的拉孚珂涅(A. Le Fancounier);有正象一个女性,画着木偶的叙情诗的马理罗兰珊(Marie Lauren–cin)等。而且连德国人中,也有了生在纽约的里阿,内勒法宁该尔(Lyonel Feininger)。好象将空间性这东西,加以抽象化一般的他的建筑画,是依然到处德意志气,而受了和表现派作家倾向大不相同的,南方风的绘画的分明的影响。
接着绥珊,将很大的影响,给与现今的画界的作家,是保罗戈庚(Paul Gauguin)。和象征主义的文学运动,曾有亲密的关系的他,在别一方面,是法兰西画界相传的赞美异乡情调的代表者。陀康和陀拉克罗亚以来的南国趣味,在戈庚,便显示着最浓厚的发露。从南国的自然景物的简索的情形,和有色人种的皮色和服饰,造出一种雅净的织纹一流和图案来。在戈庚,求得画面的装饰底的效果,是他的制作的主要的目的。将颜色用得平坦而无光泽,使全体为雅洁的色调所支配的他的画,以壁画为理想,是不待言的。到晚年,数奇已极的泰易谛岛的生活,以贫困和病苦的窘促,来换去了乐园的欢乐的时候,他曾计画自杀,逃入山中,吃了许多砒霜,想将自己的死尸,去喂野兽。此举不成,跄踉下山之后的他的作品,虽然恐怕是他一生中的大作,但那构想,却是纯全的壁画风。题着“我们从那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往那里去?”的这画,照例是常常和沙樊的壁画相比较的。假使称沙樊的画为“寓意底,”则戈庚的这作品,该也可以称为“象征底”罢。然而,在造形上的构想和那壁画风的效果上,是各显着相似的样式的。
承这戈庚之后,在现代的画界上占着重要的位置者,是安理玛替斯(Henri Matisse)。他也如戈庚一样,是受了南洋风物的刺戟,从壁画上感到非常的兴味的。恰如看见质地美艳而彩色鲜明的东洋磁器似的他的画,乃在求得色彩的装饰底效果。将物体还原为色彩,而以工艺品一流的味道示人,是他的绘画的主眼。使人觉得好象是由这才子的笔,翻弄着法兰西传来的技巧的高强一般。
正和“时辰虫”这绰号相合,一步一步,一任着才子的善变的心之所向,变化着画风的毕克梭,盖是画界的Don Juan。高手的陶工似的,挥着才笔,而弄色彩的妙技的玛替斯和毕克梭,加以绥珊正系的陀兰——这三个人,恐怕便是代表现代法兰西画界的作家罢。他们的努力,到处总不离造形的世界。要以纯造形底的技巧之高强示人的他们的艺术意欲,到处总都是法兰西风。
b 北方系统的先驱者和德意志
现代德意志的画界,是即使志在肯定他们的艺术,措辞极为爱国底的批评家,也不能直接在同国人之中,寻得他们的好的指导者。虽是那远则在中世纪的虔诚的雕刻里,在格林纳瓦勒特的阴郁的祭坛画里,近则在渥多伦该的罗曼谛克的自然赞美里,在翰斯望玛来斯的超逸的理想画里,寻得“国粹底”的美术的美的发现,而欣然自乐的德意志民族,也不能在祖国的作家中,觅得表现主义绘画的直接的始祖了。只好在比较底广大的范围里,即北方底的,日耳曼民族底的之中,来寻求他们的指导者。这样地挑选出来的作家,是荷兰的望呵霍,瑙威的蒙克和瑞士的呵特赉。
文参德望呵霍(Vincent van Gogh)是经过做了教士,在煤矿区域说教的生活之后,这才成为画家的。既经在安斯达登,赞美了继续着弗兰支哈尔斯和仑勃兰德的血脉的祖先的大作,乃到法兰西,和印象派的作家往来。然而他的性格里,是有着和印象派的作家全不相容的“北方底”的东西的。所以退入埃尔以后的他,毫不受法兰西画界的影响,而只进向他自己的路。热情底地亢奋了的自然的情形,是他的世界。这倒是他的心眼所见的超自然底的世界。一切的现象,在这里是起伏,交错,燃烧。白日的光使万物亢奋而辉煌,树木喘息着,大地战栗着。那又厚又浓,从颜料筒中挤了出来的颜料的强有力!再没有能如望呵霍那样,能捕自然的泼剌的生命的作家了。他的绘画,是已经超过了造形底的东西的世界,而表现着隐藏在那深处的深的“力”。便是赞美同一的太阳,印象派的画家们是不过将这作为造形底的现象,加以静观。不过象自然科学家一样,以客观底平静,熟视着日光的动作法。然而望呵霍却直接感到日光的温暖了。他要画出太阳的“伟力”这东西来。无论怎么说,在这里总不能否定超越了造形底的东西的世界的——一种精神底的——境地的存在。曾经被批评家取以与印象派的作家们混为一谈的他,和表现主义的勃兴一同,一跃而成北方民族的代表者,尊在不可动摇的开祖的位置上,正是自然之势。然而,所可惜者,是他仅只被崇仰为伟大的开祖而已,却不能得到一个并不辱没他的声名的后继者。单想在笔触上,传他衣钵的奥大利的阿思凯珂珂勖加(Oskar Kokoschka)则只有表现的粗疏。无论那里,都没有深沉的强的力。只看见徒然靠着声音和姿势,闹嚷着的空虚。
有着狂信者一般虔敬的父亲,和因肺病而天亡的母亲的爱德华特蒙克(Edvard Munch)原是阴郁的性质,于生活的黑暗,是尤其容易感到的。最初,他画着印象派一流的画。到得巴黎,受了毕萨罗的影响时候的作品,则全是毕萨罗风。然而有时落在困穷的生活里,至于不得不靠着街灯的光去刻木版,又因为易于激动,一时还受了精神病院的招呼。因了这样的事情,在艺术上,不久也就发见了他自己的境地,来表现人生的黑暗了。以幽暗的心绪,观察浊世的情形,将隐伏在人间生活的深处的惨淡的实相,用短刀直入底的简捷,剜了出来,是他的特殊的嗜好。运用着粗而且平的迅速的笔触的蒙克的技巧,是和简素的——虽然如此——一种给人以演剧底的紧张味的构图法相待,以造成他独特的一种幽暗的心绪的。将“恋爱生活”和“死”作为主题,而写出人间底的冲动和恐怖。统括底地,运用这种题材者,是使浊世的诸相,手卷一般展了开来的舞台飞檐“生活”。这个主题,蒙克是尝试过许多回的,但最见个性的,恐怕是要算受了马克斯赉因哈勒特之托,饰着柏林的室内剧场的装饰画了。他在这作品上的计画,并不想描写生活诸相的各个底的场面,倒是要在一套的飞檐上,将感情生活的节奏统一起来。
蒙克的画上所常用的得意的技巧,是将性格底的表情,给与向着正面的人物,简明地暗示着情况,而一面理好构图。他的画,东西虽极简单,却很能收得演剧底的效果的原因,大约就在此。在剜出浊世的“场面”的巧妙上,能够和他站在同一水平上的作家,恐怕先要推陀密埃和罗忒列克这两人了罢。在陀密埃,一切都用淡淡的诙谐包裹着。罗忒列克的画,是全象黑暗面模样,不干不净的。这在蒙克,则但为阴郁的情绪所统一。罗忒列克和蒙克——在这里,恰有如法兰西自然主义的小说和北欧的戏曲之不同。而惟蒙克艺术上所特有的这“精神底阴郁”——对于现世的形而上学底的恐怖——的表现,乃是使他所以成为表现主义之祖的缘故。
被许多批评家们推举为表现派的始祖之一的瑞士的呵特费(Ferdinand Hodler),是带着一种象征底的色彩的装饰画。蒙克也试画过在克理斯楷尼亚的大学讲堂上的壁画那样的大作的,然而他的特性,却似乎于这一方面并不近。至于呵特赉,则原是装饰底的壁画家。德意志的批评家们,要从呵特赉的画的什么处所寻出表现主义的萌芽来,是莫名其妙,但于“表现派的绘画”这东西和呵特赉的艺术之间,要发见直接——或间接——的连络,在我是以为困难的。
其次,来史实底地一想,表现主义的直接的运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要回答这问题,恐怕是未必容易的。为什么呢?第一,是将总括在“表现主义”这一个种属概念之中的诸倾向,应该怎样分类?其中的那一种,是真是“表现主义”底东西?这样的问题,仅在言论上,是无论发多少议论,也不中用的,除了委之“时”的选择以外,没有别的法。倘不是表现主义的运动这件事,先有一个着落,则什么是“表现主义底”,实在也无从明白。既然不明白什么是“表现主义底”,则要发见这新运动的直接的起源,也就不能够。况且这新运动初起的时候,和这一派已经相当地确立了社会底位置的现在,主张和倾向,都很有些变化了。批评家们之中,虽然也有将这新运动分为若干种倾向,各各给以特别的名称的人,然而并无出于简单的想头以上的,所以这些言说,也不足凭信。但是,倘单将成为重要目标的事件,列举起来,则大致就如下。
要考察德意志画界上作风的自然底变迁之际,可以注目的作家,大约是基力斯谛安罗勒孚斯(Christian Rohlfs)罢。他是从印象派的画风,渐进底地,移入所谓“表现派底”的倾向的,说起来,也就是指示出过渡期的样式的画家。他在一九〇〇年以后所作的风景画——大抵是都会的写生——都显示着笔触非常动摇的,色彩强烈的,宛如彩画玻璃的花纹一般,粗粗地作高低之感的画风。大概是一九〇六年顷罢,他和表现派的代表画家诺勒台往来很密了。于是在一直属于后期之作的宗教画等,那样式便全是诺勒台风,加以夸张的奇拔之感,非常强烈。在这里,和诺勒台接近以后的作风,且作为问题以外的事,但在这以前的风景画,那样式的“自然底”地逐渐倾向表现派气息的“形式的夸张,”是值得注目的。这就因为从印象主义到表现主义的——无意识底的——德意志画家的趣味的推移,在这里可以窥见;而将表现派画家的作品中,往往发见德意志印象派的骁将里培尔曼的手法这一件事实,和这连起来一想,是颇为有趣的事。一种革命底的这新运动,事实上一面却显示着向来的样式的连续底展开之迹,这于“历史底”地考察表现派的运动的时候,是可以作为良好的参考史料的罢。
其次,一查新运动的直接的机因和结果,则以一九〇六年成立于特来式甸的画会 Brücke(桥梁)会员的出品为主的“分离落选画展览会”,一九一〇年在柏林开会了。桥梁派是从一九〇二年顷起,以赫克勒,吉锡纳尔,勖密特罗德路夫等为中心,新倾向的作家渐渐聚集,因而成立的画界;一九〇五年诺勒台加入,翌年丕锡斯坦因加入了。是以制作为本位,极其切实地进行的,但到一九一二年,终于解散了。这画会,是成为表现派运动的中心分子的。
当约略同一的时期,在绵兴市,则有了“新艺术家协会”(Neue Kunstler Vereinigung Munchen)。这协会于一九〇九年由康定斯奇及别的人们所倡设,渐次而拉孚珂涅(一九一〇)马尔克(一九一一)等都入了会,但不久就分裂,康定斯奇和马尔克一派的人们,便另外形成了称为Der blaue Reiter(青的骑士)的一团。这以南德意志为中心的一群美术家们的工作,所可注目的,是当协会举行第二回展览会的时候,加入了勃拉克,陀兰,毕克梭这些南方系统的代表作者,以及由渥林该尔,康定斯奇等,发表了“在艺术上的精神底东西”(Das Geistige in der Kunst)和其他的宣言。
又,柏林的海瓦德跋尔典因为想开催一个网罗新艺术的一切方面的综合底的会合,则于一九一二年设立协会曰Der Sturm(暴风雨),还开了展览会。在这协会里,是不但绘画,也加上雕刻,工艺,舞台艺术,诗文等;并且举行了连续讲演和讲习之类的。
当欧洲大战正烈的时候,表现派的艺术运动也步步增加了那社会底地位,到现在,则在德国各地的美术馆里,也看见陈列着这一派的作品了。柏林的国民美术馆的新馆和利俾瑟的美术馆等不待言,便是特来式甸的绘画馆那样,丰富地收藏着古来的大作的美术馆中,也侵入着表现派的粗豪的作品。在因有拉斐罗和仑勃兰德的作品,而空气穆然沉静着的馆里,看见了表现派的试作的,技巧极粗的表现露骨的绘画,是很有不调和之感的。但也令人知道这派的新运动,已经——至少是一时之间——获得艺术上的社会底地位,到了如此地步的情形。
以这样的状态,渐次——意识底地——急速进行的这新运动中,作为中坚者,无论怎么说,总是桥梁派罢。对于这一画派的制作,给以直接的刺戟,给以构想者,第一,是古来的北欧美术,第二,是未开化人的艺术,第三,是现代法兰西的美术。作为北欧美术的影响,最为显著的,是蒙克,望呵霍等,在近代特为个性底的北欧画家的作品;以古代的艺术而言,则戈谛克的感化,是几乎大家都感察到的,至于部分底地,则望蔼克,格林纳瓦勒特等,似乎也给了若干的刺戟。其次是未开化人的艺术,但这样的影响,法兰西也一样,(倒不如说是较盛,)在现代美术界,是共通的流行。在桥梁派,是一九〇四年吉锡纳尔(Ernst Ludwig Kirchner)对于特来式甸的人类学博物馆所藏南洋群岛土人和黑种人的雕品,发生兴趣,将这给丕锡斯坦因看,给了许多的刺戟,成为直接的动机的。于是诺勒台(Emil Nolde)便从一九一三年起,直至欧战时,由德属南洋,往访爪哇,缅甸;丕锡斯坦因(Max Pechstein)则于一九一四年赴德属南洋,因为大战勃发,被日本军使他退出巴拉乌岛了。
但他们的赴南洋,由于戈庚的先例的刺戟,是明明白白的。戈庚对于表现派画家的作风,给了很大的影响——如将油画的画面弄成生地壁画样之类——而在生活上,对他们也鼓吹了南洋趣味。所以倘将和法兰西美术的交涉,置之度外,则表现派画家的南洋趣味,也就无从着想的。然而法兰西的影响,还不止这一点。勖密特罗德路夫(Karl Schmidt–Rottluff)由立体派的感化,想在立体底量的表现上,试行一种解决;摩兑生勃开尔(Paula Modersohn–Becker)则从戈庚受了作风上的刺戟。至于已经说过的法宁该尔,是成着纯然的立体派的作家,那更可以无须赘说了。在全体上,法兰西美术的刺戟,颇是根本底地,决定着表现派画家的作风的事——无论他们愿意与否——大约是不可掩的分明的事实罢。
还有,“青骑士”一派的作家,还显示着倾向上和“桥梁”的趣味,非常两样的表现法。想借了纯粹调音底绘画,将纯主观底的感情,翻译在色调上的华西里康定斯奇(Wassily Kandinsky),和喜欢作孩子似的绘画的保罗克黎(Paul Klee),以及说是从动物自己的立脚点,来画动物的弗兰支马尔克(Franz Marc)等,便是那代表者。倘承认他们的主张,那么,在他们的尝试上,也有相当的理由的罢,但恐怕他们的苦心,就仅是他们的苦心罢了。又如罗忒列克风的若耳治格罗支(George Grosz)和极端恶道的渥多迪克斯(Otto Dix)的漫画(?),那是无话可说。他们之所谓“艺术,”除了显示着因大战而粗犷的国民之心的丑恶而外,是什么也没有的。倘作为时代趣味的是最极端地到达了所要到达之处的示例,那自然,可以成为兴味很深的“病理学上的参考资料”的罢。或者,又于——证明在理想主义的全盛期生了斐希德,自然主义的陶醉期出了赫克勒的德意志国民的极端的性格,也能够作为材料之用。但是,以曾经有过巴赫和贝多芬的德意志,而于这样恶趣味的作家——这一句话,则或一程度为止。也通用于所谓表现派的全体——加以容许,是决不成为他们的名誉的。
c 意太利和俄罗斯
一说起发生于意太利的艺术上的新运动来,便即想到未来派,但这本来却并非以纯艺术为主旨的运动。倒是志在打破传说的一种极端的社会运动。这派的主导者,诗人马理内谛(F. T. Marinetti)的宣言(一九一〇年)上所说,“我们要破坏博物馆和图书馆……云云”的句子,就可以说,是很适宜地显示着这运动的性质的罢。所以在未来派运动的艺术底表现上,对于极力打破了传统的“新的”形式,加以尝试的事——至少——是成为最初的动机的。因此于音乐,于诗文,都试行着种种新的表现法,而在绘画,则自然生出一种新的规范来。首先,未来派画家之所寻求的东西,是运动的大胆的表现法。那盛行尝试的,是将一件事故的种种情形,或物体运动的种种状态,“同时底”地,作为一个的造形底表象,表现出来。那结果,便连只是荒唐无稽的——带些器作剧模样的——“尝试”,也在其中出现了,然而有时也有收了相当的效果的兴味颇深的作品。如什诺舍佛里尼(G. Severini)的“斑斑舞蹈”,大概便是代表作品罢。在色彩鲜明的嵌镶画饰一般的那表现法上,有着很是耀人眼睛的印象,喧嚷于活泼的运动中的群众的扰攘之感,巧妙地描写着。但是,这不消说,作为造形美术的表现法,这种尝试能有怎样程度的价值,是又作别论的。
然而到最近,随着在法兰西的立体派的隆盛,又有倾向全然不同的一种美术运动—— Valori plastici派——出现了。在一方面,这运动是出于未来派的连续底展开,而从别方面看起来,也可以当作又是对于未来派向来的样式的廓清运动。未来派的绘画,有着使观者之心急躁起来那样的扰攘;和这相对,新倾向的绘画,则冷结了似的,带着静默的冷。用立体底的,然而抽象底的造形底形态,结构而成的这派的绘画,简直是给人以物理学实验上所用的器械一般之感的。例如若耳治契里珂(Giorgio Chirico)的表现着“形而上学”的几幅画,便是那最为特殊的作品。在过去之世曾有那么许多光荣的历史的意太利,而南方系统的形态主义,却显示着至于这样极端的——病理底地凝结了的——状况,是大有兴味的事。那么,显示着正相反的性情的北方系统,又是怎样情形呢?
北方风的极端的表现,在俄罗斯画家哈盖勒和绥盖勒的绘画上,很适宜的代表着。马尔克哈盖勒(Mare Chagall)是将俄罗斯风的农民艺术,代表在绘画之上的作家。当寓居巴黎的时候,首先是很受了法兰西画界的空气的影响的,但渐渐回向他祖国和他自己的境地里去了。这是和勃拉克的立体派相隔颇远,和康定斯奇一流的绝对派也两样的。是素朴之中,含有一种奇拔的诙谐的——俄罗斯农民艺术上所特有的——表现法。宛如俄罗斯的童话那样,带着土气的一种神奇。
显示着和这相反的——然而仍然是斯拉夫底——的,是住在特来式甸的拉萨尔绥盖勒(Lasar Segall)。是将瑙威的蒙克,斯拉夫化了似的描写阴郁的画的作家。那题材,大抵是讽刺浊世的生活的。在题为“临终的床边”,或“男和女”,或“永远的流亡者”的他的画上,可以窥见鬼气而阴森的观念的表现。哈盖勒和绥盖勒——并未来派以来的意太利的绘画,就可见最近美术界上成为倾向的两极的现象了。况且这两极的画风,从地理上看来,也发生于南北最相隔离的民族,则尤是惹人兴味的事。纵使这些试作在美术上的价值,作为另外的问题,在这里还不能算是得到了近代美术史潮的结论么?
注
一 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一七一七——一七六八)。主要著述如下:——
Gedanken über die Nachahmung der griechischen Werkee in der Malerei und Bildhauerkunst. (1755)
Geschichte der Kunst des Altertums. (1764)
二 启蒙文化无论在美术上,在文学上,英国都是中心。将在文学史上已经公认了的关系,类推到美术史上去,以为这些处所,英吉利也将影响给了法兰西,恐怕没有什么不当罢。因为那时的英吉利,在欧洲的美术界,是占着极重要的位置的。
三 安格尔在一切法兰西所出的美术家中,是最为法兰西底的美术家之一。荣盛于十九世纪初头的古典主义,怎地逐渐受了纯化的呢?要考察这一个问题的时候,是特要注目的作家。但我在本书,将关于他的考察颇加省略者,因为他的地位,是纯粹只关于法兰西美术史的内部,而和他可以比较的作家,在别国的美术家中是全然难以觅得的缘故。在这样的试以“比较”为主的本书里,对于他可惜没有详细叙述的机会了。
四 安格尔自以为自己的艺术是“纯粹地写实底的东西”的意见的情形——正因为他的性格很固执——几乎是弦子似的。关于这事,Leon Rosenthal在他的著作La Peinture Romantique中,所举的史料如下:——
一、安格尔的言语。
“Il est aussi impossible de se former l’idée d’une beauté à part,d’une beauté supérieure à celle qu’offre la nature……”
“Il nous est impossible d’elever nos idées au delà des beautés des ouvrages de la nature……”
“Croyez vous que je vous(对学生说)envoie au Louvre poury trouver ce qu’on est convenu d’appeler le beau idéal, quelque chose d’autre que ce qui est dans la nature?……”
二、逸话。
或时,对于安格尔之作“阿迪普斯”照例称赞的人和安格尔曾有如下的会话。
Je reconnais ton modèle.
Ah!n’est–ce pas, c’est bien lui.
Oui, mais tu l’as ferment embelli!
Comment embelli?Mais je l’ai copié, copié servilement.
Tant que tu voudras, mai il n’était pas si beau que cela.
Aussi, comme il s’emportait!
Mais vois donc, puisque tu te le rappelles,c’est son portrait……Idealisé……
Enfin!penses–en ce que tu voudras;moi j’ai la prétention de copier mon modèle,d’en étre le trés humble serviteur et je n’idéalise pas.
五 希勒兑勃兰特和威勒夫林的关系,可参照大正十五年《思想》四月号所载泽木四方吉氏的论文;希勒兑勃兰特的《形式的问题》已被译出,在《岩波美术丛书》内。(上述的泽木氏的论文,待完成之后,也豫定作为同丛书而刊行。)
六 德国的美术史家——尤其是以“艺术意欲”为根本概念者——常有一种习惯,就是使日耳曼民族和腊丁民族相对立,以作区分这种系统的目标。但因为依照这样目标而成的分类,是将特定的民族,“永久”地指定在一定的美术史底地位上,所以分类的目的,也就不仅是相对底的便宜上的事,而不能不认为绝对底的事实了。但是,这就为难。看上面所说的关于法兰西民族的位置的事就明白,要毫无什么“不自然”地来考察和这对立的——倾向非常不同的——民族的相互的关系,便烦难起来。但历史上的分类,决非在“事实”之前,是无须赘说的。所以为不枉“事实”起见,还是以不用这样的分类法,较为安全。我之不用这样的习惯上的分类法,而偏是漠然地采取了南方系统北方系统这个目标者,就因为竭力想将目标作为相对底的自由的东西,而一味尊重历史底事实的缘故。
七 “Il n’y a pas de ligne, il n’y pas de modele, il n’y a que des contrastes. Ces contrastes, ce ne sont pas le noir et le blanc qui les donnet;c’est la sensation colorée. Du rapport exact des tons résulte le modelé. Quand ik sont harmonieusement juxtaposés et qu’ils y sont tous, le tableau se modèle tout seul.—On ne devrait pas dire modeler, on devrait dire moduler.—Le dessin et la couleur ne sont point distincts;au fur et à mesure que l’on peint ou dessine;plus la couleur s’harmonise, plus le dessin se precise. Quand la couleur est a sa richesse, la forme à sa plénitude. Les contrastes et les rapports des tons, voilà le secret du dessin et du modelé.”
这一本小小的书,是从日本昇曙梦的译本重译出来的。书的特色和作者现今所负的任务,原序的第四段中已经很简明地说尽,在我,是不能多赘什么了。
作者幼时的身世,大家似乎不大明白。有的说,父是俄国人,母是波兰人,有的说,是一八七八年生于基雅夫地方的穷人家里的;有的却道一八七六年生在波兰泰跋,父祖是大地主。要之,是在基雅夫中学卒业,而不能升学,因为思想新。后来就游学德、法,中经回国,遭过一回流刑,再到海外。至三月革命,才得自由,复归母国,现在是人民教育委员长。
他是革命者,也是艺术家,批评家。著作之中,有《文学的影像》,《生活的反响》,《艺术与革命》等,最为世间所知,也有不少的戏曲。又有实证美学的基础一卷,共五篇,虽早在一九〇三年出版,但是一部紧要的书。因为如作者自序所说,乃是“以最压缩了的形式,来传那有一切结论的美学的大体,”并且还成着他迄今的思想和行动的根柢的。
这《艺术论》,出版算是新的,然而也不过是新编。一三两篇我不知道,第二篇原在《艺术与革命》中;末两篇则包括《实证美学的基础》的几乎全部,现在比较如下方——
《实证美学的基础》 《艺术论》
一 生活与理想 五 艺术与生活(一)
二 美学是什么?
三 美是什么? 四 美及其种类(一)
四 最重要的美的种类 四 同(二)
五 艺术 五 艺术与生活(二)
就是,彼有此无者,只有一篇,我现在译附在后面,即成为《艺术论》中,并包《实证美学的基础》的全部,倘照上列的次序看去,便等于看了那一部了。各篇的结末,虽然间或有些不同,但无关大体。又,原序上说起《生活与理想》这辉煌的文章,而书中并无这题目,比较之后,才知道便是《艺术与生活》的第一章。
由我所见,觉得这回的排列和篇目,固然更为整齐冠冕了,但在读者,恐怕倒是依着《实证美学的基础》的排列,顺次看去,较为易于理解;开首三篇,是先看后看,都可以的。
原本既是压缩为精粹的书,所依据的又是生物学底社会学,其中涉及生物,生理,心理,物理,化学,哲学等,学问的范围殊为广大,至于美学和科学底社会主义,则更不俟言。凡这些,译者都并元素养,因此每多窒滞,遇不解处,则参考茂森唯士的《新艺术论》(内有《艺术与产业》一篇)及《实证美学的基础》外村史郎译本,又马场哲哉译本,然而难解之处,往往各本文字并同,仍苦不能通贯,费时颇久,而仍只成一本诘屈枯涩的书,至于错误,尤必不免。倘有潜心研究者,解散原来句法,并将术语改浅,意译为近于解释,才好;或从原文翻译,那就更好了。
其实,要知道作者的主张,只要看《实证美学的基础》就很够的。但这个书名,恐怕就可以便现在的读者望而却步,所以我取了这一部。而终于力不从心,译不成较好的文字,只希望读者肯耐心一观,大概总可以知道大意,有所领会的罢。如所论艺术与产业之合一,理性与感情之合一,真善美之合一,战斗之必要,现实底的理想之必要,执着现实之必要,甚至于以君主为贤于高蹈者,都是极为警辟的。全书在后,这里不列举了。
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二日,于上海译迄,记。鲁迅。
我们在今日,能够觉察出亘一切领域,对于一般理论底问题的兴味的增进了。以世所稀有的英雄底努力,将世界大战和国内同胞战的遗产的大破坏的善后,业经结束的苏联,在现今,正在一般文化的领域上,展开其能力。
我们确在自己之前看见新艺术的萌芽。那创造者,是新的社会集团,劳动阶级的代表者们。这以前,在艺术的领域上,他们是没有自由地活动的机会的,只偶有极少的矿苗,能够好容易露在地面上。我们一一知道他们的姓名。而关于此外全然湮灭无闻的几十几百的天才,则历史但守着沉默。
在新兴艺术,将自己发现,将自己的运命开拓,将自己的实际生活来意识化的事,也极其困难的。而在就学于种种美术专门学校和研究所的我青年们,则尤为困难。关于艺术的好著作非常少,至于科学底社会主义文学,却更为希有。所以纵使要将什么书籍,绍介给初在艺术领域里活动的人,以及对于日常生活的问题,不妨梗概,只愿得到解答的人,也几乎办不到。
从现在已经很明确了的这要求出发,“革命俄罗斯美术家协会”决定将卢那卡尔斯基的著作来出版了。本书是将在种种的际会,因种种的端绪,写了下来的几种论文,组织底地编纂而成的,这些论文,由共通的题目所统一。但这并非本来的意义上的美学的理论。在这些论文中,于趣味,美底知觉,美底判断的本质,都未加解剖。本书中所成为焦点者,是艺术本身和那发达的历程。从中,于艺术底创作的历程,尤其解剖得精细。在这里,是分明可见,能将什么给与对于艺术的阶级底观点,是向着无产阶级的,明白地意识着自己的所属性的艺术家。当撰辑这些论文时,出版者用力之处,是不仅在卢那卡尔斯基为科学底社会主义艺术学的理论家,而尤在其为实际底指导者。我们在卢那卡尔斯基的关于一般美学的许多著述中,要将艺术底创造,在那历程上加以意识化的尝试,分明可以看出。卢那卡尔斯基当讲述形式底方法之际,又当讲述艺术的内容的价值之际,读者大约到处会在自己之前,看见不独是各流派的单单的艺术学者,且是一定倾向的实际底指导者的。这完全的活的艺术底经验的结晶之处,即本书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
本书的内容,倘将那组成部分解剖下去,那是会有机底地成长的罢。那大部分,是用了异常的确信,来处理艺术和生活的题目的。至今为止,以一切手段拥护其存在的抽象底的,制约底的,无生命的,形式底的艺术,现在已为一切人们所厌倦了。现在是“向大众的艺术”这标语,尤惹我们的艺术青年们。其实,艺术愈能够将现代生活,确实地而且现代底地表现出来,则艺术也将成为愈完全,愈有意义的东西的。所以怕艺术陷于现实的奴隶底模仿的必要,一点也没有。在这关系上,我们将于本书之中,发见以“生活与理想”为主题而作的辉煌的页子的罢。我们是随地都应该跟这标语而进的。
一九二六年,于墨斯科。革命俄罗斯美术家协会。
在从马克斯起,以至现代的科学底社会主义的文献中,奉献于艺术问题的专门底著述,还比较底稀少;即有之,也不过将有限的页数,分给了这问题。然而有对于艺术的纯科学底社会主义底态度的原理存在,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现在就简单地,试将那根本原理摘要在这里罢。
首先第一,据作为人类社会发达理论的科学底社会主义,则艺术是在生产关系上的一定的上部构造,而生产关系,是决定支配那时代的劳动形式的。
艺术对于这经济底基础,在两个关系上,能为上部构造。第一,是作为产业,即生产本身的一部,第二,是作为观念形态。
在事实上,从野蛮时代以至现在,艺术是作为人类生活的一定的倾向、在全人类的生活上,演着显著的职掌的。所以在人类劳动的结果这一切生产品中,要发见那形式,色彩,其他的要素,仅是从适应性打算出来的东西,恐怕不容易。例如无论建筑或书籍罢,器具或街灯柱罢,任取一种近便的东西,看看那根本的匀称,由什么而决定的就好。在这上面,就知道恰如斐锡纳尔的测定法所说明,那匀称,是决不从那些事物的使用上的便不便,打算出来的。倘使单就使用上的便利而言,那么,这些事物就还可以有较长者,也还可以有较阔者。那各部分,也就用了别样的匀称了罢。然而改变匀称(倘不是造得太不合用的东西),是引起或一种不快的冲动的。反之,得宜的匀称,却和别的什么利害观念毫不相干,而给与纯粹的快感。
我故意引了最单纯的例子了,但和这一样,也可以断言,凡是人手所成的制作品,而不带装饰底欲求的痕迹(例如磨光的表面,涂了磁釉的表面,各种的花纹,有些强烈的彩色以及一定的色彩配合等)者,是没有的。这就知道,人类是生来就禀着这种强烈的倾向,就是一面做那生产品,一面却不仅追求着纯功利底目的而已,还要达成那艺术底目的。而这艺术底目的,便是将那事物美化,使它和我们的感觉机关相宜。谁都知道声音有快不快,色彩有快不快的。从这样的单纯的类推,人们便竭力要将那创造的结果,做得给人好感,便于知觉,易于合意,具有趣味的东西。
这样的对于事物的趣味,因民族,因时代而大异,是当然的。在这关系上,来研究各样式的根本,应该是极有兴味的事。例如中国的制作品,做得很好,很美,而古希腊的制作品,却根本底地不同,是什么缘故呢?又如为全欧的趣味的根源的法兰西家具,那在各时代的变化,是为了什么呢?例如,从路易十四世的豪华而到路易十五世的浮华的趣味,自此又向路易十六世的坚实的精严,向革命时代样式的整齐的枯燥,于是遂到了拿破仑时代样式的具有纯熟而雄奇的谐和的伟大,于这变化,加以研究,是不能说没有兴味的。
然而能于无数的样式的变化,阐明其由来的真的原因者,舍科学底社会主义无他道。但为了这事,科学底社会主义不但依据着关于所与的时代的社会组织,那前代的传统的确凿的智识而已,还应该依据着关于或一民族在或一时代所用的材料,生产机具,其他纯技艺底要件的全体的精细的智识。
然而艺术不但是产业的特殊的种类,也不但是进到几乎一切制作品来的特殊的机能,艺术又还是观念形态。那么,从科学底社会主义的见地说起来,观念形态云者,是什么呢?这是在人类的意识上,给了体系的实在的反映,是充满着人类的意识底生活的东西。
自然,人类的意识,也通过些个人底的,就是所谓刹那刹那的断片底的思想和感情的。然而这些思想和感情一结晶,则这便得到观念形态的性质。科学底社会主义以前,或和科学底社会主义并存的社会学派,大抵以为思想和感情的自己组织,是独立底过程;甚且将这理想主义底过程,看作根本。不但如此,许多社会学派,还以为由社会学的大家和思想家及艺术家等之力,组织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的人类社会,又在竭力依着从学说打算出来的计划,以组织本身的生活和周围的环境。
但科学底社会主义,却证明了实际上并无那样的事。据科学底社会主义,则观念形态是由现实社会而发达的,因此就带着这现实社会的特征。这意义,不仅在说,凡观念形态,是从现实社会受了那唯一可能的材料,而这现实社会的实际形态,则支配着即被组织在它里面的思想,或观念者的直观而已,在这观念者不能离去一定的社会底兴味这一层意义上,观念形态也便是现实社会的所产。所以观念者常常是倾向底的。他竭力要以一定的目的,来组织那材料。
然而据科学底社会主义,则社会是分为几个互相敌对的阶级的。阶级云者,是对于生产过程,或在那过程上,占着种种不同的地位,因此也有了种种不同的利害关系了的人们的团体。例如地主阶级,有产阶级,农民阶级,劳动阶级等,便是。
自然,科学底社会主义当说明观念形态的阶级底特质之际,科学底社会主义是决不以肯定了观念形态和各种的大阶级——例如支配阶级或为自己的支配权而在斗争的阶级——或被支配阶级相关的事,便算足够的。不,科学底社会主义底解剖还割得更其深。科学底社会主义正在要求确立各种的法理学说,哲学系统,宗教教义,艺术上的流派,和一定的阶级内部的团体,或中间阶级底团体的关系。社会在那构成上,是常有非常复杂的时候的。所以将观念形态底现象,太简单地一括于或一基本阶级中的事,是对于纯正科学底社会主义的罪恶,是粗杂的科学底社会主义。
观念形态的历史,是全然依据于社会性的历史的。恰如人类社会本身,在那进化上,多样而复杂一般,观念形态也多样而复杂。
这里还有应该附加的事,是在对于社会进化的关系上,一面虽在否定观念形态的支配底地位,而将这观念形态的价值,科学底社会主义却并不否定的。阶级当各各创造其自己的法律,自己的宗教,自己的哲学,自己的道德,自己的艺术之际,阶级决不来枉费其精力。凡这些,并非一面多样的镜子上的现实的单单的反映;这些反映,是成为它自己或社会底势力,旗帜,标语的。并且以这些为中心,一阶级就集合起来,借这些之助,阶级则加打击于自己的敌手,从他们里面,募集自己的心服者和属员。
在别的观念形态中,艺术演着优秀的职掌。在或一程度上,艺术是社会思想的组织化。艺术者,是现实认识的特殊的形式。现实,是可以借科学之助,而被认识的。科学,则竭力求精确,要客观。然而,科学底认识,是抽象底的,向着人类的感情,却一无所说。但是,本然底地认识的事,理解那所与的现象的事,却不只是对于那现象,有着纯智底系统的判断的意思,也有对于那现象,确立起一定的感情底,即温厚的道德底和美底关系来的意思的。例如,当理解俄国农民之际,以统计学底研究为基础而理解者,和由乌斯班斯基及别的民情派作家的作品而理解者,是全然两样的。
自然,恰如同是农民阶级的统计底智识,可以故意或无意地加以毁损一样,艺术底表现,也可以意识底地或无意识底地成为主观底的东西。要说得更适切,那便是可以成为反映阶级的利害(艺术家是其表现者)的东西。然而这事,却正使艺术有力量。艺术者,不但是认识的机关,即不但是现实社会的热烈的活的直接的认识机关而已,也是或种一定的见解,即艺术家对于现实社会最所企望的一定态度的宣传的机关。但由上面说过的事,艺术作为思想的组织者而显现的时候,则也可以说,一定是将思想和感情,组织在一处的。有时候,艺术也能全然是感情的组织者。例如音乐或建筑(并非作为技术,而是作为艺术的建筑),是什么思想也不能表现的。倘要将音乐和建筑的言语,翻译为表现着或种概念的我们的言语,就需很大的努力。但是,虽然如此,音乐和建筑的影响是伟大的。音乐的要素和建筑的要素(这时候,建筑和音乐是极为亲近底的),可以说,在任何艺术中无不存在。倘若雕刻是纪念碑底的,而且以它的均衡使我们惊叹,则这并非由那雕刻的内容而来,却是由主题而来的。尤其是由联结着雕刻和建筑的那样式而来的。倘若雕刻浑身典雅,线皆优美,而且在雕刻家所赋与的相貌上,浮动着一种不安定的,然而使我们飘动的心情,则我们可以说,那雕刻充满着音乐。无论在那一际会,我们是早进了感情的组织化,无意识底的东西的组织化的范围里了。这事情,当然也可以在更大的程度上,适用于绘画。绘画的构图,当这做得正确,整得出色的时候,即令绘画近于建筑。而绘画的色彩的鲜秾,则使绘画近于音乐。在文学上,也一样的。艺术上的大作的一般构成(例如但丁的《神曲》),令人发生一个大伽蓝似的印象。而节奏,韵律,照应等,则每将和内底音乐相结合的外底音乐性,赋与于文学。而且这又和不能译成纯粹批判的言语的象征的幽微的意义,结合起来。
问题是关于思想的组织化之际,则直接和观念形态,以及产生观念形态的生活上的事实,或把持着这些观念形态的社会底集团相连系的事,是颇为容易的。和这相反,问题倘触到成着艺术的最为特色底的特质的那感情的组织化,那就极其困难了。所以艺术的历史和理论,直到今日,都在极巧妙地回避着科学底社会主义。但在最近,在这关系上,开了一条大口了。有如德国的科学底社会主义者,且是艺术的历史家和理论家的霍善斯坦因的或种著作,便已经是向前的显著的一步。就是,科学底社会主义的这微妙的方面之研究,已经由他而完成了。
作为人类社会及其进化的理论的科学底社会主义的原理,就如上。然而科学底社会主义,是不仅表示着这样的理论的。科学底社会主义也还是一定的纲领。科学底社会主义是他本身一定的阶级即无产阶级的观念形态;而且成着并不毁损现实的唯一的观念形态的。这事,由那所说的无产阶级是未来的阶级的事,以及所说的和将现实照样地述说的科学,表示着未来的确实的倾向的科学的强固的结合,于无产阶级是有利的事,便可以证明。正一样地,无产阶级本身的倾向,在全人类,也是有利的。最受压迫的最后的阶级这无产阶级,是一面自行解放,同时也将那全人类,一般地从阶级制度解放的。比无产阶级所致的改革,更加重大,更加解放底的改革,是再也没有的了。所以无产阶级的倾向,同时也是全人类底倾向。
无产阶级的理论家们,不但应该用了确实的客观性,来描写艺术的各样的花和果实,在社会性的地盘上,怎样成长起来,而且对于艺术,也有批评底地,前去接触的十足的权利。关于过去,也一样的。无产者的理论家,可以指摘人类的往时,分明地带着有害的榨取底精神的艺术上的作品。他们可以指摘表现着民众的被动底苦痛,或是那奴隶底服从的作品。他们又可以指摘充满着惰气,狡猾,阿谀,怀疑的艺术。这种艺术品,是因为要逃避现实社会和对于社会的责任,故意从一切活的内容,退到空疏的智力的游戏,或翔天的梦想里去的。但无产阶级却在同时,有时也于往昔,能够发见属于支配阶级的或种艺术品。凡这些,是富于广泛的组织底计画的精神,充满着对于自己之力的人类的确信,光明的渴望,及向着真正生活的憧憬的。否则,便是以对于外界的横恣的运命的反抗,以及被蹂躏的一部分人类社会的权利的宣言,作为那根本倾向的艺术品。
在过去的艺术品上发响的声音,号泣,欢笑,歌唱等,是多样到无限的。解剖到底了的这些艺术品的各个,都可以给与一定的社会底评价。或种作品,在种种的意义上,是作为无产阶级的豫言者或先驱者的人们的声响,在无产阶级成着亲密而投契的东西。或种作品,从那根本底倾向的观点,虽是可疑,但作为暴露着特殊的社会现象的东西,却有兴味。又,或种作品,则是可以嫌忌,可以憎恶的。但是,当此之际,无论何时,我们总是往还于关于内容的评价的范围内。然而无产者理论家,也能够作关于艺术上的形式的评价。例如科学底社会主义即在毫无错误地教给我们,凡对于促进新的思想,组织大的感情,有着兴味的阶级,一定感得内容底艺术,而且制作出来。和这相反,凡没有观念形态,也不想拥护自己的权利,影子稀薄的阶级,则向着纯然的形式底艺术。而且不过借此略略渲染人生,使这成为他们住得舒适的处所。在这形式底艺术的领域中,易行种种的颓废,能有一切种类的美底淫荡。例如轻佻浮薄的华美,贵族饕餮的淫佚底的典雅,就都是。
荡漾于或一阶级的思想和情绪的内容,在有些时代,也可以发见和这相称的形式底表现。(这恰与或一阶级的全盛期相当。)那时候,艺术便因了内容和形式的这样的一致,成为平静的东西。艺术家确信自己的作品是重要的,而且那作品,是将为同国民的一定的部分所容纳的。在同时,他也确信有着可以将这内容传给社会的形式。那时候,便是所谓古典时代来到了。然而在古典时代的到来以前,当然还该有未能将思想和感情,得到十足的具现的时代。因为这样的时代,是和对于政权的或一阶级的抬头相一致的,又因为这阶级,同时也为了自己的阶级底利益,努力于发见政治底形式的,所以这样的时代,是突进,粗疏;那形式,是不安稳。艺术家一面使自己的空想紧张,一面则在摸索,要捕捉自己所还未能捕捉的形式。加以指导他的思想,也还有些不分明,只有感情,是激烈的。称为艺术上的罗曼谛克底机构这东西,即出于此。到最后,阶级通过了那全盛期的时候,那阶级在社会,已经并非必要了,对于他,有新的势力前进。于是他没有了自信,失了自己的理想,那感情碎如微尘,从一个密集队而变为个人主义底沙砾。那时候,这也反映在艺术之上,思想和感情本是艺术的精神,则萎缩了,不久就发散净尽了。而只剩下那变质为亚克特美主义的一种冷的形式底技巧。然而我们在自己之前,看这美的死尸,是并不长久的。不多时,那死尸便开始解体。而艺术家对于形式,也开始取起轻率的态度来。就是,力求诡奇,或将自己的艺术的或一面,特加夸大。当此之际,我们就正对着颓废底艺术了。
在这里,我不过当评价过去的艺术时,显示了指导着我们科学底社会主义者的主要的指导原理。在这里我还应该说,虽从最消极底的艺术品,倘将这细细解剖,也可以获得最有益的结果的。第一,是只要这些作品,是成着或一社会现象的征候的,则在历史底认识上,即给我们以帮助。第二,在这些艺术品里,是颇含有各种积极底方面的。在或一颓废底艺术品之中,我们能够发见色彩,线,音响的可惊的优美的结合。在艺术的解体期里,解剖底艺术家能够寻出技术底地极其贵重的一些东西来。这样的例子并不少。在或一暴君所建立,贯以奴隶支配的精神的巨大的建筑物上,我们能够发见惊人的均衡和伟大。这些特质,是从暴君制度那一面加进去的,而这却又将暴君制度,做成大众组织化的广泛的支配形式之一了。所以真的科学底社会主义者,能够以过去的几乎一切的艺术品为例,来自己学习,同时也教给别人。
但是,如果这样地,科学底社会主义不仅是认识艺术的确实的根源的方法,并且是艺术批评的方法,艺术利用的方法,就是,正当地享乐艺术,又为艺术的将来的发达起见,正当地理解艺术的方法,那么,对于现代精神的科学底社会主义的关系,就不消说得,是格外痛切的事了。
这之际,以上所示的一切批评的标准,我们可以完全适用。作为读者,加以作为批评家的科学底社会主义者,能够在那可惊的研究室里,解剖了个个的新作品,而指示其社会底根柢和社会底倾向;又只要在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上,有所表明,就也能够指示其消极底方面和积极底方面。而科学底社会主义的作家乃至艺术家,则可以一面创造那作品,一面在自己阶级的理论里,寻出认真的支柱来。他们又可以把持着这指导底原理,免于各种的谬误。且可以自己批评着自己,同时又将自己之所有,而自己的阶级正在要求其表现的内容,完全地表明出来。
曾经有过艺术界的敏感的代表者们,以产业为仿佛是自己的强敌似的时代,关于这事,只要记得摩理思的出色的乌托邦《无所从来的信息》,就尽够了。做着这乌托邦的基础者,是将来的社会主义底社会,将一切机械工业排除,而代之以手工业。还可以想起洛思庚来。他到近时,也还是美学底地来思索的许多欧洲人及俄国人的思想的权威者。而洛思庚主义的根底之一,则是对于作为伤害风景的要素的铁路和制造所,以及对于作为损坏人类生活的害毒的工场生产品的根本底憎恶。
我们熟读了产业之敌的各种美学者的推论,而且加以深思的时候,我们是承认其中也有几分正当的理由的。自然,以为工场,制造所,铁桥,火车,铁轨,各种的涵洞,高架桥等,害了欧洲的风景,并不是实情。不消说,在这里有着大大的谬误。是对于这些一切的设施,为旧时代的眼睛所看不惯。于是在他们,便觉得这些东西是粗野,卑鄙,功利底,人工底,因此也是值得攻击的东西了。
其实,古代世界,中世期,文艺复兴期,还有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是在那建筑上,都依从自然的线,毫不害及调和,而首先加意于风景的要项的时代。但在用了高耸天空的许多烟突,以如云的黑烟来熏苍昊的大工场的建筑家,则风景又算什么呢?在解决着以最短距离的铁路线,怎样地结合两地点的问题的技师,风景究竟算是什么呢。但是,从事于铁路以及其他巨大的工业底企图的技师和建筑家们,对于一切的美学和风景美,虽然漠不关心,但毁损风景那样的事,是决没有做的。
关于这一端,我们现在是取着别样的态度。喷吐火焰的工场,在我们,并不见得丑。在制造所的烟突上,我们越加看出许多独特的美来。铁路呢,我们不但在那上面以非常的速力在疾驰,并且这已经成了风景的要素,在我们,成为一种独特的道路就到这样了。我们以一种的兴味和纯然的美底感动,凝眺那走向远方的列车。我们连那许多铁桥和几个车站,也想将它算作建筑美术的一种杰作。在我们这里,已经蓄积着关于或一铁路的的许多卓拔的叙述了。凡这些,是充满着多量的美的。又在最近,我还在海尔曼的小说《机关车》中,读到了礼赞那纯然的铁路风景的足以惊叹的描写。
自然,当此之际,也可以提出我后来要说的或种问题来。这问题,便是问,从事于铁路以及其他的产业底企图的技师和建筑家们,可能渐次在或种程度上,留意于人类的视觉的要求呢?但关于这事,且让后章再说。
在关于工场生产品所说的事情之中,却更有许多的真理。
自然,将诚实的工人的劳动,挤掉了的那可以嫌恶的粗制滥造,正是文化的低落。而竭力要在市场上打胜那减价竞争的工场主,连从品质之点看来,是生产物的劣等化都在所不顾的事,也极其多。假如一种羽纱的图案,一种碟子的形式,帽子的意匠等,是惹起或种赏识的,普通总是迎合着一般群众的卑俗的趣味。然而,是什么在迎合什么呢?是工场生产在迎合卑俗的要求,还是工场生产自己造出这卑俗的要求来的呢,却很不易于断言。例如,试看那“时行”这一种现象就好。在这里,问题已经和购求那用了各种染料,粗杂地染成彩色的下等羽纱的或一殖民地居民无关,也和那不管爱不爱,只因便宜,就买些可厌的家具,来作用度品的工人和农民无关。赶着时行者,大抵是资产阶级的太太,富豪阶级的代表底妇女。跟从时行的女人——大家以为就是对于自己的装饰,加以特别的注意的人类。但是工场那面,对于时行是采取怎样的手段的呢?工场是任意模仿时行的。大裁缝师和大工场主,运动了若干的新闻记者们和时髦女人们,照那喜爱,做出服装的愚蠢的样式来。无际限地勾引着各资产阶级妇女的欲求,使她付三倍的货价,一面是今天这一种,明天别一种,或将羚羊皮,或将锦襕,或将种种的皮,使它时道。——总之,这就是所谓时行。“时行的呀。”这是大多数的女人所说的神圣的句子。一成为“时行的呀”的事,那就即使这和相貌不相配,即使如格里波叶陀夫老人之言,这是“逆于理性”的,也都不管了。就是,妇女者,无论如何,总要身穿时式衣裳,而对于想出那时式农裳来,并且使它时行的企业家去纳税的。
在这例子里面,就可以看见工场的趣味,是顺着怎样的路,堕落下去的。凡工场,在趣味的无差别的时候,以及趣味和廉价不相冲突的时候,是跟随底的,在贩卖的利益要求趣味的时候,则使这趣味服从自己。
不但在劳动者和从业员的住宅而已,虽在大多数的资产阶级的住宅里,也尚且充塞着从美学底方面看来,是不值一文的废物——工场制品的废物——的事,是能够否定的么?
但是,摩理思和洛思庚式的人们,从这一节推理而得的结论,却并非正确。为什么呢,因为机械工业,并不是必然底地一定产生这样可厌的贩卖品的。
反之,机械工业在那将来的发展上,倒可以不借一切的人手,仅在最后的收功时,一借工人劳动者之手,而产出极细巧的艺术品来,并且常在生产的状态上。
洛思庚在那活动的初期,将一切的照相复写法当作大恐怖,以照相版的驱逐手工版的事,为非常的野蛮底行为的征候,但到那晚年,和在他临终以前就达了惊人的完成之域了的照相版对面的时候,他在这里,已经不能不承认在特殊的美术上,发见了新的环境了;这实在是特色底的事实。
以容易地而且便宜地,来复写一定事物的任意的数量为其本质的产业,现已侵入了先前以为是绝对地不可能的领域之中了。一切人们嘲笑那机械底乐器还是最近的事,然而现在已有自动音乐机“米浓”(译者按:Minion=宠幸?),极其正确地复写着作曲家或伟大的音乐家用或种乐器所演奏的或种曲,对于这,还可以虽在演奏家的死后,也给以微妙的音响学底或美学底分析。
那么,在演剧的领域里,又怎样呢?谁曾能够豫想,以为演员的演技,在那实演之外,又可以复写的呢?虽然那也重做好几回(大家已经以这为或种生产底东西了),但在今日,电影则已创成了映画剧,演员能在这上面,于自己的死后在几十万人们面前做戏,并且巧妙地扮演,恰如一生中最为成功的那夜一般。电影还和那为了这些目的,而完成了的留声机结合着。自然,我并不以为有用“间接的饶舌家”来替换“伟大的哑子”的必要。要将言语连在墙壁上,是美学上的大谬误,但我们将那伟大的演员,伟大的辩士,使那姿态和声音和情热,可以永久地刻印出来的事,总之是必要的。这不消说,便是伟大的征服。自然,由形式底观点而言,这是最纯粹的工业,是或种所与的艺术上的现象,后来能在任意的分量上,最便宜地广远地流传的。
要之,产业者,是幻术师。问题之所在,只在可有这广大的通俗化没有?可有工业的路程上所达成的这多大的便宜没有?和这同时的卑俗化,恶化,堕落,是必然底的不是。
是的,只要工业在受资本家的驱使,是这样的。凡资本家,仅在看得生产品会多获利益的时候,这才来计及生产品的质地的向上,尤其是那艺术底品质的改善。然而这样的事,是很不容易有的。在资本家,恶质而廉价的东西,往往比良质而高价的东西更有利。然而也能有相反的时候——那便是工业主不能不给榨取者们特地制出价格极高的贵重的完全品的时候。只有位在这中间的,能是顾及人们的美学底要求的健全的生产品。顾及人们的美学底要求云者,并非想象了现今的趣味是怎样而去顺应那趣味的意思,乃是形造出那趣味来的意思。纵使是文化人罢,凡以媚悦一般民众的趣味,视为自己的义务者,是凡庸的艺术家;努力于美学底地加以作用,要使国民的趣味向上,至或一程度之高者,是出色的艺术家。
我在这里,要转到从自己的见地说,是最为重大的思想去。决不是意在表明,这是独创底的思想,但在那单纯上,是可得理解的。在这里,并没有最近我们常常遇见的多余的热,也没有戏画底的夸张。
那思想,就是以为产业和艺术,有密接的结合的必要。
将这问题,在资产阶级社会的圈子里来想,是近于完全绝望的。只在部分底的时会,间或可能。然而在科学底社会主义社会的范围里来想这问题,却是绝对地必要的事。
我自然很知道,在我们俄国的困难的过渡期里,是只能到达这关系上的微微的结果的。我们要夺取那由了似是而非构成主义的夹着锣鼓的嚷闹的宣言,正在使产业和艺术分裂,个人底趣味的这蔼里丰城,是极其烦难。但我相信,在这方面做着什么,而且那做着的东西,却当然总得来张扬一下的罢。
同志托罗兹基写了关于艺术的许多著名的论文,对于这些论文,我是有机底地共鸣的。而且在那里面,我还发见了对于我布演在自己的论文里的艺术观,有大大的智底和道德底支援。他在那论文之一里,这样地写着——
“随着政治底斗争的废灭,被解放了的欲求,大约便要向那并包艺术的技术和建设的河床去。而艺术,则自然不独是普通化,成长,坚强,单单的装饰而已,也将成为在一切领域上正趋于完成的生活构成的最高形式的。”
实在是出色的表现,渊深的真理。自然,政治底斗争也并非绝对地不可抗的关门,只要对于反对的原理,科学底社会主义的光明的原理决定底地得了胜利的时候,我们便能够豫见自己所梦想着的事,而且那一部分,现在就已经能够实现了。
那么,我们应该将努力向着怎样的方面呢?关于在俄国的专门底的问题,我在这里不来说。因为关于这事,大概是另有可说的机会的。在这里,就将问题的一般底的特质,就是,作为不但横在我们的眼前,也是横在正在渐近科学底社会主义的欧洲的眼前的问题,来想想看罢。
首先第一,且回到最初的问题去。
人说,工业侵入于自然之中,以及风景之中,破坏了景致。但是,这可是真实的呢?旧的中世纪的城堡和或一废墟,是诗底的,美丽的,然而在建筑工业的基础上,合理底地建设了的新的工场和新的建筑物,即使是巨大的铁骨的工场,也绝对地不美的事,是真实的么?
自然,这是绝对地并非真实的。要肯定这样的事,必需为一切认识不足的僻见所围绕。托尔斯泰曾用了几分敌意的感情,将“诗底”这字,下了定义,谓是使已经死灭了的或物复活的东西。对于诗底的东西的这样的定义,在反诗底地成了倾向的未来派的一派,恐怕是极为合意的罢。然而这不消说,乃是迷妄。所谓诗底的事者,即是创造底的事的意思,非照这样地解释不可的。只要什么东西里面创造多,那便是诗也多。
然而创造,是能够显现于纯功利底形式之中的。创造在这样的形式上,也还是诗底的。便是法兰西的粮食大市场那样——也是极其诗底的东西,在左拉的描写之下,毫不失其特有的恶臭和丑恶,却惹起纯粹的诗底印象来。这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在这市场里,集中着巨大的精力,可以感到人类的文化和人类的运命的大的中心之一的巴黎的内脏的伟大的脉搏。虽是最丑,最秽,满以一切废物,由建筑底见地而观,是有着不相称的线的造坏了的工场,但只要是其中盛在劳动,现着创造,作为文化的前哨,直进向荒芜的旷野去,人们由这工场组织,而和深埋地底的石炭和矿石的蕴藏相连结的时候,也仍然一样是诗底的。
然而这意思,是说工业底创造,不能留心到自己的美学底方面,自己的形式去么?当此之际,我毫没有要粉饰工业的意志。在这一端,工业是什么粉饰也不必要的。有许多处,倒是从建筑家和美术全然独立,现今已经到达着显著的美学底的结果了。
从大海的汽船,要求着非常的宽广,轻快,速力和最上的便利。这样地提了出来的问题,已由现代的造船技师并无遗憾地满足地给以解决,正如珂尔比什·珊吉埃之所说,达了可惊的美学底结果了。
他又在别的论文里,写着关于摩托车,飞行机,注意于优美地,单纯地,来解决构成,配置,部分的均整等许多问题的事。这在拘于旧形式的建筑家们,是连接近也不能够的,要说得好玩,这是技师们顺便的把戏,聊以作乐地,做成了这些事。然而,当一切这些时候,对于形式的优雅,技师是有着兴味的。他要造出悦目的汽船,摩托车,飞行机来。
但技师在大规模的工业上,也怀着同样的目的么?有时是确也怀着的。机械本身,就几乎无时不美,是无疑的事。不精工的机械这东西,我不很看见过,但倘到象样的博物馆去,一看种种机械的发达着的模样,那就恐怕常常会看出和动物的肉体组织的发达非常相似的什么来的罢。在博物馆里,有鱼龙(中生代的爬虫类)和玛司顿特(第三纪的巨兽)那样的机械。那些机械,最初是总有些不精工,不调和,谜一般的,但到后来,便逐渐和动物的有机体不同,一时地获得了巨大,力,内面底调和和优美。动物的形态,是成为小样,而完成了,但机械,则成为强固,而在进于完成。其中有能使我们神往的机械。我们注视那机械的时候,大概便会觉得问题之所在,不但在各部分的均整,以及机械用了力和优美而起的运动的适应性而已,也存于制作技师的或种取悦中。打磨而著色的表面的结构,一经岁月,是要跟着消褪的,但做得恰合目的的装饰,机械周围的异常的干净,满铺石板的台座,够通光线的大玻璃窗(例如想起大的发电所来就好)——凡有这些,却给人以难于名状的美学底印象。而这印象,则使我们承认这种钢铁制,铸铁制的美人,较之古代趣味的一个活的,或青铜制的快特黎迦(古代罗马驾四马的二轮车),有将自己远位于上的十足的权利的。
就是,跟着前进,而不但在学校那样的形式底程度上,建筑术底和建筑美学底要素,能添入工业里面去,是非常之好的事。技师不可是单单的功利主义者。要说得更明确,则应该彻底底地是功利主义者,他对自己,应该说“我要自己的动力机非常廉价,非常生产底,而且美好”。
倘若这样的思虑,每当建立大工场的烟突时候,入于各职工的工程中,倘若技师从人类的趣味的观点,费些思虑于适应性上,又从功利底见地,顾及那制作物的有益的配合,则我们便会如同志托罗兹基所豫言那样,向着工业和艺术的合一的方向,更进着很大的一步的罢。
在生产上,自然也一样的。制造那贩卖的商品的技术家,应该是创造那不但消费,而且以消费的物品为乐的人类所要求的目的物的美术家。食物不独果腹,美味是要紧的,于生活有用的物件,不但要有用而便利,令人喜悦的事,还重要到千百倍。我用“喜悦”这字,来替代依然有些好象谜语的话“美的,优美的”这字罢。(这时候,大约是立刻要发生种种的论争,以艺术至上主义之故,批难我们的。)衣服,须是可喜的,家具,也须是可喜的,食器和住所,也须是可喜的。作为艺术家的技术家和作为技术家的艺术家,是两个同胞的兄弟。总有时候会顾虑到,机械生产不将人类大众的趣味低下,而使之向上,人类大众也不复是群众,在这一端,要求成为高尚的事的罢。
作为技术家的艺术家云者,是研究人类的视觉和听觉的要求,将能够满足这些要求的方法,理论底地学得了的技师之谓。作为艺术家的技术家者,是天然赋与了在确实的趣味和喜悦的方向上的创造底才能的人。而一样,是第一,经了艺术底技术的理论底修业,第二,经了技术的修业的人。为什么呢,因为他的工作,是作为助手或主要的同劳者,而加入于各制造品的生产中的。
这些一切在那本质上,现在也还由工业在办理,但那是偶然底的,陈腐的,无趣味的,一切都必须加以大大的修正。
在这里,有别的问题提示给我们。这就是,可有能学的趣味的法则么的问题。你想要说什么呀?或种的悲观主义者质问我——你恐怕想要说,艺术家应该研究一切的样式,就是,应该研究古代建筑的样式,亘十八世纪的路易王朝的建筑样式罢。
然而,和这同时,未来派大概也要恨恨地对我说的——
“所谓趣味者,究竟是什么呢?趣味之类,是看当天的阴晴的。关于趣味的法则,大概什么也未必能说罢。这是个人底创造和大众底病毒的工作。在那里寻求什么确固的古典底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呢?使发明力的永久的疾走,凝结起来,是怎么一回事呵。比什么都真的真理,是踏踏主义的理论。踏踏说,物象的美,聪明,善,都非重要,重要的是新颖,稀奇。”
无论那个,都分明是胡涂话。我们还不能断言,况今关于艺术的学问已经臻于圆熟。但从各方面,在将丰富的嫩芽给与艺术学,却是明明白白的。假使便是读了珂内留斯教授的教科书那样的书,德国的最真挚的一部分,也确信正在强烈地寻求这确固的法则,在这时候说起来,则是视觉的法则的罢。关于音响底现象,也一样的。在这一点,音乐已在近于那根本的解决。本质底地来说,则音乐,是有着关于音乐美的深奥的学问的。不过这学问有些硬化了,现今正在体验着独特的革新的战斗。而这革新,大概是一面使音乐科学的界限扩大,而对于根本原理,是要成为忠实的东西的罢。这原理,恐怕有一点狭隘,但已由慢慢地结构起来了的音乐理论,的确地在给以解决了。
在直线底的,平面底的,色彩底的视觉底印象的领域上,我们不过有一点微乎其微的统系,但这已经分明地得了容认。在现在,人类也还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两只耳朵,而且在现在,肉体底地,是有些并不改变的。在这意义上,心理底地,人类也即平等到显著的程度。数学底思索的根柢,论理的根柢,也都一样。正如剪发的形式,并不将人们的根本典型,本质底地改变一样,传染病毒也不改变在人类的根本底的东西。自然,也有畸形。匾的头盖,大的背脊,或是跛了的细细的腿等,各种奇怪的令人想到文明的变态的这样的畸形,是从那单纯,体面,相称,便利,巩固,调和底,而同时又丰富,又充实的或一根本原则的虚伪的退却;是从横在一切名作之底的法则的离反。名作是不过随时有些暗晦而已,也就浮到表面来,出现之后经过二三百年,二三千年,便在人类的宝库中,占了坚固的位置。
在趣味,是有客观的法则的。谐和,以及和声的客观的法则,是容许无限的创造和无数的创造底变调和那全创造的丰富的发展的。和这一样,趣味的法则,或种特殊的匀整的法则,也都容许这适用的一切的自由。
大的艺术上的问题——解决这个的,不是我们,我们恐怕不过是为了孩子们,做着豫各工作的。这样的大的艺术上的问题,是含在发见了关于创造之欢喜的单纯的,健全的,确固的原则,于是借了伟大的力的媒介,而将那原则,适用于比现在更其巨大的机械工业,以及我们的最近的幸福的子孙的生活和社会的建设的事情里面的。
可以有一种称为阶级底美学,特别存在的么?自然,这是可以存在的。
在这世间,可还有具有教养的人士,会反对各国民中,各有其不同的美学的呢?要获得发见几乎一切艺术品之美的才能,将皤多库陀人(巴西的蛮人)的木造偶象,和威内拉·米洛斯卡耶和勃尔兑黎的雕像,一样地赏玩,是文化底发达,必须达于颇高的独特的程度的。
怎样的见地为优呢,一时却难于断定。是能够在种种不同的国民和时代的一切美学中,只看见美学上的种差,即互相矛盾着的难以调和的种差的艺术史的见地为优,还是忠实于自己的样式,决定了自己的趣味,于是对于别的一切,都执着狭隘的态度的人的见地为优呢?即使将这些置之不问,而种种的国民,不但将女性之美,色彩之美,形式之美,种种地理解,将自己的神,自己的理想,种种地具现,他们还在各时代,变更他们的趣味,直接移向反对方面去,则已经明明白白了。
如果我们一检核趣味变更的缘由,我们将看见在那根柢上,横着经济组织的变更,大概是种种底阶级所及于文化的影响的程度上的变化。
有些处所,这事实是可以极其分明地目睹的。例如瞿提,即曾以非凡的机智道破着。他说,由穿着各种不同的庞杂的衣服的群众,扰嚷声,谈话声,破裂似的笑声,吱吱地响的笛子,家畜的叫声,小贩的喊声等类所成立的民众的定期市,是将完全醉了似的阳气的印象,给与平民出身的人的。但反之——据瞿提的意见——智识者却以这色彩为烦腻,这动弹为头眩的懊恼,这喧嚷为难堪的气闷的事情,从这热闹所拿来的,除头痛外,更无别物。和这相反,穿了黑衣服,周旋中节的智识者的规规矩矩的祝日,在胖胖的青年和阳气的村女,也觉得是受不住的无聊的事。车勒内绥夫斯基又以不亚于此的机智,增添了些。女性美的理想,农民的和智识者的,是不同的。居上流的智识者们——车勒内绥夫斯基说——非常喜欢纤足和纤手。然而这些特征,是表示什么的呢?——这是退化,是寄生生活。身体的萎缩的发端,便是那样的贵族底的手和足。那样的东西,是使遮掩不住的嫌恶之情,渗进人们里去的。和这相反,农民当挑选新妇之际,却能够极其明确地决定对手的姑娘的健康的程度。就是自问自心,她作为劳作者,作为妻,作为母,是否出色的。
燃烧般的血色,肉体底力,分明地表现着的在直接的意义上的女性的特征——凡这些,是蛊惑农民的罢。
所以我们在社会的不同的两种对立的例子上,可见美学领域内的很相反对的见解。
这回特将注意,向那明白的一种历史底事实去罢。罗珂珂时代的画在旋涡纹的天井上,镀金的家具上;戈普阑织品上的飞翔着的爱神,令人觉得好象格吕斯所画的突然吃惊的老实的市民,又因为那画法,而成为干燥无味,偏于样式,色彩不足,则又好象革命画家大辟特所特为喜欢的希腊罗马的爱国者。
各个阶级,既然各有其自己的生活样式,对于现实的自己的态度,自己的理想,便也有自己的美学。
自然,一概使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对立,是不得当的。资产阶级的美学——是暴发户,商人,厂主的美学。和这一起,也还有旧式的贵族阶级的固定了的趣味;有略经洗炼,虽然往往弛缓而且干涸了,但有时却很高雅,上等的专门家的智识阶级的趣味;有可怜的市民的俗恶的趣味等。
就无产阶级而言,他在那艺术品上,或在生活事情上,表明了那美学底形相的事,自然大概是并不怎样多。这是因为他们被捆在创造的日光所不照,即所谓“文化的地窖”里太长久了,所以从那里便不发生一点怎样的艺术底势力。
在带着无产者底性质的若干作品上,例如在受了无产阶级的强烈的影响的智识者的作品,或由劳动作家所写的作品上,表明出来的事情,因了无产阶级艺术和无产阶级美学的日见浓厚的发芽而被肯定,是无疑的。这些萌芽,我们在尚在苦闷的湿云之下的开放苏俄文化之花的春野上看见。
然而无产阶级,在或种关系上,则已经由先前的或一阶级和团体的创造,而表明了自己的美学底形相了。例如在开垒曼那样将有名的诗,给了机器和大工业的资产底工业底帝国主义,引我们向着赞美机器和生产的劳动者诗歌那边去。不过资本家们只将机器作机器看待,作为人类的协助者,作为正义之国里的伟大的建设工具的机器,是不能看见的。
在别的点上,则开垒曼和喀斯觉夫两人,较之对于照托尔斯泰所解释的诗的代表者们,他们互相近。就是较之对于旧的绚烂的趣味,以及用便宜的感伤,在机器中只看见恐怖和轰音和黑烟的市人的趣味,两人之间为相近。
从一方面说起来,当革命时代,有时是反动时代之际,在或一程度上,无产阶级是和无政府底罗曼底的智识阶级携手的。前者之际,是集团底地,后者之际,是单独底地,智识阶级的艺术家,则猛烈地抵抗现实,憎恨地鞭挞支配阶级,常常雄辩底地,并且热烈地,鼓动人们叛乱。
然而在这些智识阶级的作品中,往往分明地响出了明显的绝望,歇斯迭里,从生活扭断了的理想主义。
于是无产阶级便开始来唱自己们的战斗之歌,一面将蕴蓄着充满一种生气的信念的东西,日见其多地注进那里面去。但对于未来的地平线,则无产者诗人将随着那地平线的开拓,拿来更大的广大,平安,和真实的幸福的罢。
又,在以毫不宽容的严峻,时或以同情之泪,来描写穷人们的生活,以无产者底热情,赤裸裸地来叙述在资本主义底工场的保护之下的自己和自己的腐烂了的生活的现实主义的智识者之间,也还有堤堰存在。
然而,当智识者循左拉的足迹,专心于自然主义者的客观性,或因他所描写的悲哀而哭泣的时候,无产阶级便同时拿来可惊的客观主义与平静,和这一同,还送到不但将艺术家当作观察者,而且特定为战士的独特的冷冷的愤怒。
在无产阶级,最为独创的东西,恐怕是那作品里的集团主义底调子罢。我将智识者,智识者式作家之中的好的分子,称为“无政府底罗曼主义者”,是并非无故的。在智识者那里,往往有向个人主义的倾向,而劳动者,则无论是谁,都因了明白的理由,较多地感得大众。劳动者诗人,是要成为大众的诗人的罢。他们已经为大众,经大众,向大众,开始唱着自己的赞歌了。
无产阶级要将有这样特质的独创性,能够表现出来,大概须在无产阶级用了自己的手,建设自己的宫殿和许多自己的都市,在无际的壁上,画上壁画,用许多彫像,充满其中,使这自己的宫殿中嘹亮着新音乐,在自己们的街道的广场上兴起大热闹,而看客和登场人物,都融合于一样的欢喜之中的时候罢。那时候,无产阶级,里面的资本主义的地狱所养成的集团底创造的特质,将以全力,而被表明;而无产者艺术的根本底特质,即对于科学和技术的爱,对于未来的广大的见解,火焰似的斗志,毫不宽假的正义感,都将在对于世界的集团主义底知觉和集团主义艺术的画布上挥洒,而惟在这时候,一面也获得未曾前闻的广大和未尝豫感过的渊深。
这便是无产者美学的一般底特质。
一
苦痛或快乐,满足或不满——这是美底情绪所不可缺的基础。将在我们之中惹起美底情绪的一切对象,我们称之为美的东西,或美丽的东西。那么,凡将快乐给与我们者,我们都可以称之为美么?我们并没有可以将愉快的东西,鄙野而悦人的东西,从美学的领域截开的根据。美味地发香的一切,滑而宜抚的一切,冷时候的温暖的,热时候的冷的——凡有这些,我有着称之为美底的完全的权利。但在人类的言语里,“美的”或“美丽的”这形容词,是专适用于视觉和听觉,以及以这些为媒介的感情和思想的领域的。在陈年葡萄酒和夏天装着冷水的杯子中,寻出美来,总似乎有些可笑,然而这时候,虽然是在极其原始底的形式,我们是有着无可猜疑的美底情绪的。
我们知道有两种类的生命差 [生命差者,谓从生命的普通的流里横溢出来的事,由直接环境的影响,以及或种内底过程所惹起的。] 存在。即其一,是过度消费的生命差,这只在排除分明的苦痛或不满时,才许积极底的兴奋。又其一,是过度蓄积的生命差,这和前者相反,并无先行底的苦痛,并无分明地表现出来的苦恼的要求,而得积极底的兴奋。毫不禀着什么生命力的余剩的人是不能自由地取乐的。他不过将环境所破坏的均衡,重行恢复。就是不过摄取营养品以自卫。自然,止饥渴,避危险之类的行动,是伴着积极底兴奋的,但在这里,并无兴奋的大的多样性和发展和生长的余地。就是,被要求所限定的。使现实的要求满足的事,作为欢乐的源头,是极有限的。在出格的程度上,认识了强烈得多的积极底兴奋的人,于此就明白和必要及自卫紧结而不可分的快乐,为什么不包在美的概念里的缘故了。
丰富地摄取营养,具有普通状态所必要以上的力,且是分布于各器官的多量的力的人们,是另一问题。这样的人们,为一切器官的保存和成长计,非使器官动作不可,非游戏不可。而在这游戏中,即自然反映着作为顺应生存竞争的有机体的本质。即游戏者,盖包含于日常生活上可以遭遇,然而和精力的节约法严密地相一致之际所发生的反应中。和过度蓄积的生命差的排除相伴的快乐,本身就是目的。但这快乐愈纯粹,而且力的消费愈是规则底,节约底,换了话说,便是对于被消费了的精力的各单位,或一器官的活动愈获得较大的结果,则这快乐也愈显著。筋肉愿意竭力多运动,眼睛愿意多所见,耳愿意多所闻。人类在自由的舞蹈时,将力的过剩,以最大的挥霍来放散。为什么呢,因为当这样的舞蹈之际,人类的肢体,是自由地依着自己的法则运动的。在以眼或耳来知觉事物时,应该一计及事物的特质和那知觉,有怎样容易。凡是容易被知觉的东西,就是自由地来赴知觉器官者,或使那器官规则底地动作者,是大抵愉快的。然而在以看热闹为乐的眼睛,所要紧的,并非知觉的轻快,而在丰富。热闹的各要素愈是易被知觉,这丰富之度就愈大。力的最小限消费的原理,在这里,是并非以吝啬的意义,而以节约的意义在作用的。就是,所与的精力的总量,固非消费不可,但因此而得者必须力求其多。于是丰富的规则底的眼的机能,便被要求了。对于别的器官,也一样。
蓄积了的营养的消费,即营养之向积极底精力的变化,是容许无限的多样和生长的,所以这种的快乐,便特成为美的快乐了。快乐所固有的自由,和快乐相伴的力的增长和生活的高扬,凡这些,是都将快乐提高到必要的要求的单单的满足以上的。过度消费的生命差,是必要的生命差。过度蓄积的生命差,是生活和创造的渴望。前者是被消费了的精力一回复,便即中止的,和环境所给的损失为比例。第二的生命差,是无限的。为什么呢,就因为精力的阔绰的消费,即以促新的越加旺盛起来的营养的补充的缘故。这些快乐,惟在对于有机体,确保着营养的任意的补充之际,这才能有,那是不消说得的事。倘是那器官只能利用有限的食物分量那样的病底有机体,则对于生的欢欣,生的渴望,都是无能力。在他,节约的原理是有着别的意义的——在他,以竭力减少器官的动作为必要。无智的野蛮人,喜欢喧嚣的音乐,浓重的色彩,狂暴的运动。他还未懂得由于调整器官的活动,而能将快乐的总额,增加到几倍。懂得这个的,是真的乐天底的美学家。他只尊重适宜。他知道虽是非常多样的感觉,只要将一定的秩序引进那里面去,便易于知觉。最后,有着纤细的神经的疲倦了的颓废者,则蹙额于一切响亮的声音和活泼的色彩。在他,灰色的色调和静寂和阴影,是必要的。因为他的器官,是纤弱的的缘故。在这里,我们正遇到美学底评价的相对性的法则了,但关于这事,另外还有述说其详细的机会的罢。
现在是,移到人类究竟称什么为美呢的观察去。
我们所知觉的现象的一切的流,由解剖的方法,被分解为各不一致的诸要素。例如时间空间的感觉,味觉,嗅觉,听觉,视觉,触觉,温觉,筋肉感觉等就是。就味觉,嗅觉,触觉和温觉而言,这些平常都全从美学推开,不被认为美的要素。对于这事,我们已经指摘过,以为并不见有特别的深的根据了。我们在这些感觉和别的所谓高等的感觉之间,所能分划的境界,就如下面那样。就是,味觉,是和空腹及饱足的感觉紧紧地联结着的。温觉也一样,直接地和有机体的必要相联结。凡这些,是不随意感觉。但将味觉的快乐,归之于饱足的感觉,是不能够的。味觉和嗅觉相结合或相融合,就形成着有些人们作为艺术而在耽溺的快乐的颇为纤细的一阶梯。嗅觉则必要的范围还要宽大,且给心理上以许多的影响。温觉和纯粹的触觉,是很有限的。然而热脸的当风,以及抚摩光滑的或绵软的东西的表面,是全然解脱了先行的苦痛或欲求的解决的快乐。不过这些感觉是比较底单纯,与一般心理的生活和世界观的交涉又属寡薄的事,是成着将这些感觉,从美学的领域除开的理由之一罢了。和这一同,还有味和嗅的生理学底方面,现在尚未被十分研究,也是不愉快的事实。
但是,无论谁,也不见得说仅用这些要素,就可以创造什么美的东西罢。虽然如此,而这些感觉,却间接底地影响于我们的复杂的知觉的美无疑。橘子,较之香烈汁多的熟了的柠檬,美底价值要少得远——只要将柠檬一瞥,我们便感到了。引起例来,还多得很罢。恶臭能破坏一切美底情调,和芳香之能很提高美感是一样的。香气的作用,在所谓经验的伴奏的意义上,并不下于悦耳的音乐的作用。
但因为和这些感觉相应的生理底记载,在目下,我们还未了然,所以我们移到视觉和听觉去罢。这些感觉的解剖,是对于最广义的一切美底快感的理解,将确实的钥匙给与我们的。 [就触觉而盲,则由此所惹起的快不快,我们从关于听觉所取的见地,就可以容易地加以说明的罢。读者可以将下述的理论,适当地推演开去的。]
筋肉底或神经底感觉,都伴着一切视觉底知觉。由此而纯粹的视觉,即光的感觉,则摄取或种形式,布列于空间。这时候,要来讲辅助那识别在三次元底的空间的方向的视觉底要素的相互的空间底距离的,谁都知道的眼睛的构造,大约是没有这必要罢。使眼睛向各种方向转动的筋肉,使水晶体缩短的筋肉,还有跟着所观察的物体的运动,而将头旋转的颈项的筋肉,都能够规则底地或不规则底地运动。首先,规则底的运动,是稳当而且节奏底的运动。实验指示得明明白白,凡锋利的,零碎的,凌乱的筋肉紧张,便立刻感觉为不快。节奏底和规则底,几乎成了同义语了。游戏之际,加入对于视觉底世界的知觉的过程的筋肉,必须规则底地适宜地动作。我们称之为波状线,正则的几何学底图形,直线,线的自由的跳跃,美的正确的装饰的律动者——这些一切,是正和眼的构造的要求相应的。和这相反,断续的线,不整的图,突出尖角的形态等,则使眼睛屡改其方向,耗去许多努力。所以易于知觉,是成为形态之端正,愉快的视觉底评价的根柢的。实验在分明教示,端正的形态,于眼睛是愉快的,不规则的形态则不快。在由眼所观察的空间内的物体的运动上,也可以适用一样的思索。
一切的律动,豫想着后至的要素,和先行的要素相同。所以知觉机关只要一回适应过一要素的知觉,便毫无困难地知觉其余了。凡有律动底的东西,都容易被知觉,律动底的运动,容易被再现。因此之故,律动是形式底美学的基础。
这事,在听觉的世界里,比在视觉的世界里要显现得更分明。不但律动底的音响,被知觉为较愉快,而律动的一一的不规则,立刻作为不快的冲击,反映于意识上而已,物理学家于分解其要素——调子的事,也已成功了。而且已经明白,愉快者是由空气的律动底的震动而成的调子,音色和音阶。这些愉快的音响,在悠扬起伏之际,是画着有些复杂,然而有着规则地交替的渡的波状线的。所以听官也分明受着和眼的神经筋肉器官同一的规则的支配。
要讲纯粹视觉,即光的感觉,是困难得多了。将这些(同样地并且也将这以外的一切的感觉)一括,而使之依照机械底的法则的假说,是有的,但这在现在,还不过是将作为无限之小的物体的机械作用的那化学的观念,当作基础的假说。
我们所明白的,只有下面那样的事。就是,极微的光(象极低的音一样),是不快的。这使视觉紧张,不生产地消费多量的精力。又太明的光(象震耳的声响一样),则使于一时撒布多量的视力(正确地说,是化学底精力),因而感觉为苦痛。这事,是完全和我们的前提一致的。最美者,是饱和色,即不杂别的要素,而成于同一的要素那样的东西。色者,物理学底地说起来,则不过显现着客观底地,是自己内部并无分明的界限的,逐渐短缩下去的电磁波的渐进底阶段。所以我们只好这样设想,眼睛的装置,是几个器官的集团,那每一个,是只对于一定的波长会反应的。容许了这全然合法底的豫想的时候,这才会明白和知觉器官的各种集团严密地相应的波,为什么在他们就成为轻快的,愉快的;并且为什么当此之际,色彩的最大的浓度和强度,是最为愉快的了。然而混合色,却使眼的各种要素,不规则地发生反应,引起疲劳来。否则,和这相反,有些时候,就被当作朦胧的无聊的东西。这所以然,全在和律动底的波状线,较单单的直线为美这一个一样的原因。就是,因为为了美底满足,是于知觉的轻快之外,还必须给以大的规则底的劳动的总量,即丰富的知觉的。
我们在这里,不能进于存在各种的色之间的复杂的关系的探究了。色的连续或配合的快不快,则已由因这些而在眼中所惹起的过程,一部分是相同,一部分是相反的事实,分明给着说明了。要之,这时候,应该也作用着同一的法则的。
色之分为所谓温色和冷色的事实,是极其重要的。就是,有最高的温度者,是赤色;蓝色则最玲。温色引心理于兴奋状态,冷色则镇静底地作用。以或种色为最愉快的认定,是和其人的气质以及一般心理状态相关,到最高的程度的。病底的,孱弱的,易感的,伤感底的有机体,寻求晦暗。那是因为眼中的精力的丰富的放散,视神经以及和这相应的在脑中枢的急速的律动,要惹起生命紧张的全部的增高的缘故。因为响亮的音乐也这样,明快的视觉底印象,是使物质的变化强盛,而全有机体遂被置于所谓最强有力的调子上的缘故。自然,在过度消费的生命差的一般底压迫之下的有机体,对于由同一的原因而在具有余力的人们则惹起积极底兴奋那样的现象,是只好极端地取着消极底态度的。但是,晦暗和静寂,虽为疲乏了的人们的诗人们所歌咏,却未必完全恰合于他们的要求。至少,也并不在带灰或带青的昏黄,冷的几乎没有浓淡的色彩,静的悦耳的声音之上。因为晦暗和静寂,是将病的有机体弃置在孤寂里,说道能睡去就很好,便算完事的。然而,倘若过度消费的生命差依然作为苦痛而存在,又怎么好呢?但是,幽静的音响和模胡的物象,却因为分散注意,而令人镇静。就是,这些,是将兴奋而在不规则地震动着的神经系统,引向缓慢的律动底的振动去的。在这里,即存着泼剌而乐天底的,和镇静而抚慰的两种的艺术的根源。在音乐上,和温色及冷色相当者,有长音阶的音调和短音阶的音调。要显示长音阶和短音阶的纯生理学底基础,是困难的。但无论谁,涕泣,呻吟的时候,是短音阶底,笑或高兴的时候,是长音阶底。短音阶和哀愁同义,长音阶和快活同义。而这心绪,则和音的速度无关,说明起来,就是衰弱的有机体,当受到或种调子之际,因为不能堪受,便引下半音符去,使调子变低,而反之,高兴着的人,则为了新的力气的横溢之故,却使调子加高的事就是。由表现高等有机体的悲哀和喜悦的这些方法联想开去,在我,是以为因为衰弱的有机体,而使短音阶底音乐,成着竟是如此愉快的东西的。
这样子,由视觉器官和听觉器官而知觉的美学底评价,是关系于有机体所支使的精力之量及其消费的规则底的程度之如何的。也就是,关系于知觉之际,眼睛和耳朵的反应,和那全构造可能完全一致与否的。语有之,曰:“人,是一切的事物的尺度。”
现在,我们在低等的感觉的领域里,也能够指点出施行着同样的法则来。
嗅和味,也要求或一程度的精力的消费的。“无味”这一句话,将过度蓄积的生命差的不够办理妥帖,表明到怎样程度,只要看对于各种领域上的许多类似底的现象,都适用着这话——无味的文章,无味的音乐等,也就明白了。和这正相反对的,是尖而辣的味。这些是较有兴味,也较有内容。这些能引起大量的精力的撒布。古希腊的盐(细密的机智之意)这句话,就从这里出来的。然而,尖而辣的味道也能够过度。那时候,从皱眉来判断,即明白味觉的中心动作得太强,因此也一并刺戟了别的最近的中心了。和这一样,最愉快的气息,一强到过度,也就被感觉为不快。自然,虽然如此,对于何以或种气息是愉快或不快的缘故,却还是难于断定。关于味觉,一切味——酸味,咸味,辣味,苦味等——在适当的程度上,便是愉快的事,是几乎可以确凿地说出来的,但于气息,却不能一样地说。总之,在短短的论文里,对于在美学上比较底地不甚重要的这些感觉,是没有详细考究的余地了。
象这样,我们可以一般底地,定出下文那样的法则来。就是,可以规定一个原则:凡知觉之际,和积极底兴奋相伴的一切的要素,是恰如适应着人类的各器官似的,易被知觉的要素。而且这和生物机械学底法则,也全然一致的。
这些要素,怎样地结合着而表现出来,可以因此使效果更有力。且完全置低等的感觉于不问,单就视觉和听觉的要素,再来加以观察罢。凡这些,是都由律动底的反复,而增加其效果的。这事实的意义,无须来絮说。均齐者,是律动的部分底的显现。要知道各视觉底知觉,由均齐的程度而增加怎样的效果,说征之单纯的实验,也就可以分明。假如我们在纸上落了不快之形的墨渍,接着将纸对迭起来,则墨渍便染在两半张上,虽然是最小限度,但得了有着显著的美学底价值的那均齐底之形,却大概没有疑义的。将一定的统一和一定的正确,送给知觉,而知觉也同时得以轻快,评价较大了。
但是,知觉的轻快之度,未必常与美学底价值相等,却是无疑的事实。一般底地说起来,则耳朵和眼睛,是常常追踪着很错杂的不规则底的许多骚音和形态之后的。两器官在那觉醒中,总在动作,从事于解剖混沌的骚音和视觉底斑点,以及将这些安排于空间。那中枢,则从事于识别这些,即将这些东西,统括之于由先前的实验所获得的综合里。所以凡规则底者,轻快者,便即刻在我们的意识内,被识别为愉快的东西。但倘将我们的注意,集中于视觉或听觉受着一种限制的范围内的时候,即如我们要享乐热闹或音乐的时候,则我们不但要求各要素的轻快而已,并且要求印象的一般底高扬和丰富。我们是愿意消费与平时几乎同量的知觉底精力的,但希望所得的并非那未经组织化的刺冲,缺陷和痉挛底的刺戟,而是这些器官的计画底活动的可能性。倘若不使我们注意于别的音响,而只给听单调的音响的律动,那么,我们大约立刻会发见其无聊。那新的各要素,固然许是越加易于被容受的,但器官受了极不足够的活动,假使先导的精力的过度消费并不要求休息,则这种音乐,便要被当作讨厌的东西的罢。(在这里,自然一定也有少数的中枢机关,因为专来知觉了那单调的现象而起的疲劳的。)在别的处所,我们大约还要回到这事实上,指出那大的意义的罢。为免掉这样的无聊的印象起见,一切连续底的现象,即必须是多样;然而这多样性,又必须是合法底。可惜我们在这里,不能入于美学底多样性,美学底对立等诸法则的详细的检讨了。这之际的一般原则,是一个的。就是,知觉机关及其中枢的活动,必须保持着那完全的正确,而也达于最大限度。倘若种种的视觉底或听觉底现象,能全部捉住这些器官所能够消费的精力,同时律动底地规则底地使这振动——则那时候,能得到将人的全神经系统,瞬间底地捕获于甘美的近于忘我的欢喜的一种感觉之中这最高的快乐。
但是,我们所检讨了的要素和结合,还没有汲完了美的全领域。凡这些,都不过单是成着形式美的领域的。
一切的知觉,是在人的心理上,惹起那强有力地作用于各种现象的美学底意义上的随伴底观念的一定的联合的。有时候,这些联合底要素,比起直接形式底要素来,并且还要显著。例如,被评价为视觉底标本的最美的人,其实是不很正确,而且未尝加意修饰的形体。虽在第一流的美术家的画布上,对于未曾见过一次人们的存在,他是作为这样的东西而出现的罢。但在我们,和这形体,是联合底地连系着许多观念的。所以美底情绪之力,就见得非常之大。这种例子,可有无数罢。而有美学底意义最多的联合,则有两种。是和快乐的观念的联合,以及同情底联合。
熟的果实,一部是由于这是美味的这一个理由,给我们以美底印象;味觉和嗅觉的联合,也强有力地作用于所谓静物的美;女性的美,从性底见地而被评价:凡这些,是完全无疑的事实。
我们看见人,以他为美的时候,纵使匀称的脸,卷旋的发等,也有些各各的意义,但我们的判断,是仅在极少的程度上,由形式底的要素而被决定的。这时候,快乐的联合,就远有着更多的意义。快乐的联合,是使女性的美,对于男性成为特是感觉底,又和这相反,使男性的美,对于女性成为特是感觉底的东西的。然而美学底地发达了的男性,女性也一样,却仅于观照同性的脸,也可以得到快乐无疑。在这里,就显现了最重要的联合底要素,同情底要素。
别人正在经验着的许多感觉,立刻传染于我们,给我们以那感觉的反响,使我们归在同一的调子上。疾病,负伤,各种的苦恼,衰弱,白痴,约而言之,凡是那本身已经成了分明的过度消费的生命差的,或是成着有机体对于这样生命差的无力的分明的征候而显现的一切被低下了的生活,美学底地来看,则被知觉为消极底的东西。反之,高涨的生活,健康,力,智力,喜悦等,是最高级的美的要素。人类的美,(身体和脸都如此,)是大抵被将禀有活泼丰富的心理的健康而强有力的有机体,表示出来的特征的综合所包括的。
端正,力,清新,泼剌,轮廓的大的脸,(一般底地说,则这常是发达了的头脑的特征,)表情底的眼——这是美的最主要的要素。于此还可以附加感觉底的要素,即第二义底的性底特征。动物的美,(对于这,大概有同一的要求。这时候,体格的端正的原理,常是应着动物的构造的一般底的格式而变化,)是可以有静底以至动底的。前者的意思,是动物虽在屹然不动,我们也能够构成起来的美;后者,即所谓动底的美者,就是运动的美。这首先是关系于运动的优美的。我们指一切并无目所能见的努力,而在施行的最自由的运动,谓之优美。我们所行的一切努力,大抵是不快的。然而轻快的运动,则立刻由一种自由的预感,感染我们,且伴着极显著的积极底的兴奋。
然而,将活的存在的心绪和感情,以反映之形,再现于自己之内的事,还不止此。人们的脸,是有最多样的无限的联合,和那运动相连系的外界的一对象。我们要立刻决定,对于愤怒,喜悦,侮蔑,苦痛等以及此外无数的精神底动摇,怎样的运动是正确地相当,这事恐怕是极其困难的。我们不能在形式底的意义上,说嫣然的微笑,美于侮蔑底的颦蹙。但我们是在人们的脸上,诵读他的心的一切音乐的。而我们的心理的或一部分,则将一切这些运动再现出来,使我们共鸣于同胞的悲哀或欣喜。
同情者,最先是供职于认识无疑的。凡动物,不可不活泼地辨识别的有生的存在,就是,友和敌所感的是什么,在怎样地期待他,在怎样地对付他。而现在呢,那自然,凡是有着最发达了的感觉的锐敏的人们,只要有些抽象力,足以综合及统驭在这范围内的自己的经验,便可以知道人们的心,过于别的人。但应该注意,当此之际,由于显在脸上的别人的心的动作,而我们所被其惹起的积极底兴奋,是能有二重的意义的。就是,读着嫣然的微笑,我们可以将这人对我们怀着好意,将给我们以利益和喜悦这一个观念,和那微笑连结起来;也可以仅是感到在这人的精神上的善良的宁静的世界,将这反映于自己的心,而以这反映自乐。
人类不但这样子,读着别人以及许多动物的脸或动作而已,还要进一层,竭力想由类推法,来读无生物,即周围的景色,植物,建筑的精神和心绪。这能力,就成着诗的主要的根源之一的。诗便将这种无生物的人格化,高声地立着证据,我们早没有证明我们之说的必要了。
建筑学的法则的大部分,都被包括在内的所谓动底均齐,即不外于这样的人格化的结果。假使不相称的重量,横在圆柱上,我们便不以为可。这并非单怕它倒塌,(在绘画上也这样的,)也因为受一种印象:这在圆柱,是很沉重的罢。轻快,典雅,端正之所以到处由我们加于建筑物者,和我们的到处谈着忧郁的云,悲哀的落日,激怒的狂风,微笑的清晨之类,全然一样的。我们在我们的心理上,会感觉到宛如从外部暗示我们似的意外的情绪。于是由带着同情底的暗示的类推法,来豫想那活在周围的事物里面的精神。
从形式底的积极底的要素,即从易被知觉的要素,从生的欢欣和精力的高扬所包括的联合底要素,从一面引我们向新的较规则底的强有力的节约底的律动,而一面使我们的生活力高扬的联合底要素——创造出一切的美来。
所谓美者,就是在那一切要素上,是美学底的。诸要素的巧妙的结合,更可以提高这些要素的美。但是,广义上的美的领域,由美的概念是汲不完的。折转的线,模胡的色彩,骚音和叫唤,肉体及精神的苦恼,虽然在任何时会,都不是“美的,”然而大概可以成为美的要素。那么,反美学底的现象,怎么能获得美学底色彩的呢?这问题,是要成为次章的我们的研究的对象的罢。
二
倘若我们将注意向那非美学底的东西的广泛的世界,那么,将见那世界,先是分为全然反美学底的现象和比较底无差别的现象的。
我们名之为反美学底的现象者,是那知觉,伴着消极底的兴奋的。伴着消极底的兴奋者,是过度消费的生命差的一切的状态。这样,我们就可以作如此想,过度蓄积的生命差,是否定各种现象构成反美学底性质的可能的。有一部分,也确是这样。就是,生活力旺盛的人,有将一切看作不足介意的倾向。然而应该记得,问题与在全有机体的生命差无关,也不在有机体各个的生命差,而是关于在要素的生命差的。大抵,有机体纵使怎样地蓄积精力,但眼前的辉煌的光的闪烁,也不得不惹起视力的过度消费来。听官是恐怕能够喝干音响之海的罢。然而虽是微弱的骚音,也能够破坏或种听觉底要素,给以病底的刺冲。
凡有要求着过度而不相应的力的消费,使器官不规则地动作者,都是反美学底的。和形式底的美正相反对者,即都是形式底的丑罢。和苦痛,疾病,衰弱等相关联的,都被内容底地知觉为丑。然而,当此之际,我们和新的现象相见了。
人类以疾病,愚钝——一言以蔽之,是以弱的,低的,衰下去的生活的一切的现象为丑,是毫不容疑的。这样的本能的发生,不但从苦痛和衰弱的状态,也使我们的心,同情底地哀伤起来的事看去,便全得理解而已,凡有对于衰颓的嫌恶,是保存种的力,引向优良型范的杂婚或结合去的,所以也适合于目的。但是,这样地成着侮蔑的对象的弱的人们,也还得设法活下去。他们自己的丑,在他们之前提出闷闷的问题来,不绝地成着生命差的鼓舞者。他们对于运命和神明,对于社会,对于强者的傲者鸣不平……“我们何罪呢?”他们说。然而,为运命所虐的多数人中,则愈是添进全然不当地辱于社会者,即穷人去。对于病人,可怜人的侮蔑,在觉得自己是被弃者,是可怜者的穷人,不能是正当的感情。人们所感的同情底的苦痛,使健康者和强者皱眉,说:“将这病人弄到那边去。”然而这同情底苦痛,在惯于苦痛的心里,则变为一般底的意义的“同情”。相互的同情,相互的扶助,在贫人和失败者们,是成为必要的东西的。于此便发生了不遇薄命的人们的道德和宗教。这便包含在苦痛是一定会获幸福的赎罪这宣言中。于是最可怕的苦痛的种类,便渐次和天国的慰藉,或(在更加疲乏的人们)涅槃的安息的观念相连结了。
这世界观,既以苦痛为那运命,是总跟着一切民治主义的。但是,新时代的劳动底民治主义,则即成长于劳动的过程本身中。那所过的单纯的生活,和穷苦的战斗——这一切,当贵族底的家族在安逸和过剩的轭下灭亡下去时,确是锻炼了肉体和精神。于是民治主义开始自觉到自己之力了。他从自己身上拂落了不幸者们所致送的梦。而且创造那进取底的,满以希望的,自己的道德和宗教。宣言作为生活的意义的劳动和斗争,以及将基于连带心的社会改造,作为理想。为什么呢,因为养成连带心者,没有胜于对最强敌的共同底战斗的。
所以,衰退者,不幸者,不具者,弱者,和社会底民治主义,无论那里都没有混同的必要。
与弱者的道德和宗教相应,他们的美学也发达起来。我们还要回向这问题去的罢。但在这里,只要说这美学,是依据着同情,赎罪之类的感情,开着向反美学底的世界去的门,就很够了。弱者的艺术的作为目的之处,是在将苦痛,死灭,病弱等,加以美化。而且将正义给与这些为生活所虐的人们,是必要的,——他们在这种艺术上,收了可惊的成功了。 [这之际,正向衰颓的民众,是不能联想底地知觉到可喜的现象的,加以有只好满足于低调的音阶的运命,在这里,达了圆熟之域,在近于自己的精神的低的生活的世界里,而觉得舒服的事,也与有大大的力量。]
然而,和因于羸弱的反美学底现象一同,也有别的现象。就是,也有发生较之人,较之知觉着的主观还要强有力的恐怖的现象。恐怖是极不快的感动,是无疑的。受惊的有机体,准备着攻击和逃走,竦震,毛竖,叫喊,失神,瞪着眼睛以送可怕的东西之后,心脏痉挛底地挤出血液来,待到恐怖一过,则来了完全的衰弱。那是乏尽一切的器官,至于这样的。然而可怕的东西,却不会令人发生嫌忌。可怕的东西,同时也是力,所以假使这精神底的动摇,不被自己保存的本能所减弱,那么,力的感情,该是同感底地感染于观察者的。我们能够使这本能暂时睡下或减弱,而我们便可以从可怕的东西,来期待强有力的美学底情绪了。实在,有比我们的生活力,还要远出其上的生活力,我们大约是要受感染的。
事实就显示着我们的假定完全正确。就是,艺术表现着咆哮的狮子,一切吓人底的怪物等,而确不惊吓我们,使我们经验可怕的东西。“爱好强烈的感觉的人们”是借了制止自己保存的本能的发现,以享乐力的显现,而受着美底效果的。愤怒这东西(当然并非无力的憎恶,)是愉快的情绪,是斗争底的情绪。战斗底的祖先们名战争为斗戏,诗人们描写愤怒若狂,将身边一切,全加破坏的英雄,来和神明相比较,也不是偶然的事。曰:
……从天幕里,
彼得出来。他的眼
在闪。他的脸凄怆。
动作神速。他是美的。
他全如大雷雨一般地。
——普式庚——
在最后的一行上,我们发见了所谓动底地有威力者的美的说明。伴着激烈的暴风雨和咆哮的奔流,伴着迅雷的威猛的鸣动和眩人似的电光的闪烁,伴着爬来爬去的大密云的大雷雨,正如在原始时代一样,至今也还使人类的想象力惊奇。尤其是南方的热带地方的雷雨,更令人怀抱那关于满以愤怒的破坏底的强烈的力的观念。当人们为恐怖所拘,躲在角落里,在那里发抖之间,他自然不能从美学底的见地,来评价现象的。但在人们毫无恐怖地观察着狂暴的自然力的时候,则爽快和勇壮的活泼泼的感情,能够怎样地将人们捉住,岂还有不知道的人么?这事实,即可用自然以这样的壮丽,来放散的巨大的精力,是将力和飞跃的感情,使我们同感底地受着感染的事,来作说明的。
但是,伟大的东西,还不独以巨大的压倒底的动作之形而显现,同时也静底地作为伟大者,而显现于平静中。即从术语本身看来,美底情绪这时即含在伟大的感情之中,也明明白白。为什么人们以眺望面前的海洋和太空,放眼于广远的地平线上为乐的呢?也曾提倡此说,以为人类在无限之前,虽感到自己的弱小,但一切这样无涯际,横亘在他的意识里,却同时也觉得愉快的。然而,借了自己观察的方法,一面从伟大者的观照的感情中,一面则从自己侮蔑的感情中,能否发见智底的夸耀,却是一个疑问。总之,首先,诸君倘能在自己身上,发见那由于静底地伟大者所惹起的欢喜的感情,则诸君便知道,这就是近于自己忘却的静而且深的心绪了。为什么呢,因为当此之际,客观是几乎占领着意识的全视野的。所以人们有“忘我于静观的欢喜中”呀,“全然沉在静观里”呀等类的话。静穆的崇敬——惟这个,乃是对于静底地伟大者所经验的感情。
倘若我们将“伟大”这观念,分析起来,大概就知道,凡认为伟大者,是空间或力的集积,为极其单纯的原理所统一的现象。海的无际的广远,在那波的同样的律动上,是一律的;天空则无论我们白天来看,夜里来看,都一样地巨大,单纯。不规则底的云样,不规则底的星群,都几乎并没有破掉这巨大的圆屋顶的纯一。一切巨大的东西,是容易被容纳的。就因为单纯的缘故。倘若诸君留心于细目,或是细目大体地上了前,那么——伟大者的印象便消灭了。但是,伟大者一面容易被容纳,一面又强有力地刺戟神经系。伟大者不细分神经系统的机能;也不使神经系统对于无数的调子发生反响,但却以强有力的一样的律动,使神经系统震动。那结果,是得到甘美的半催眠底状态。
假如诸君半睡似的,毫不动弹肢体,出神地凝眺着微隆的碧绿的柔滑的海面,天空的蔚蓝的天幕罢。在诸君之前的一切,是平稳而广远。眼睛描了大的弧线,自由地眺望着地平线。小小的白帆的斑点,沉在单调的景色的一般底的印象中。然而这单调,却并不惹起无聊。精神在波动。由神经系所营为的规则底的自由的作用,大概是大的。那作用,能够使敏感的人们的眼里,含起幸福之泪来。(泪的分泌,即证明着血液的盛行流入脑中枢以及那精力底的生活的。)倘若海上忽然来了各种颜色的许多船,倘若那些船行起比赛来,或者倘若游泳者在海岸边激起水花,大火轮喷着蒸汽,在港内慢慢地开始回转,倘若这些一切生动的巨细的光景,抓住了诸君,那么——伟大这一个印象便消失,诸君的姿势就活泼起来,诸君微笑,轩昂,无数的感情和思想,将在诸君的脑里往来疾走罢。而且这是有味,也是绘画底的罢。……但诸君大约也会感到,比起先前直面大海,忘了自己,诸君自己也恰如深的无涯际的海的一角似的时候来,感情的紧张力要低到不成比较,然而感觉器官的作用——却较丰富,较多样了。于是有群众走近这里来,诸君在自己的周围,听到用各种言语的谈天,笑的爆发。港内是宛然看见莫名其妙的人类的蚁塔一般的杂沓,的混杂。海是遮满着几十几百只船。诸君转过眼去——喧嚣和色彩和动作都太多。神经全然弄慌张了,来不及跟随一切的踪迹。疲乏了。感情的紧张完全松散。虽然是最大限的多样,但诸君所受的有秩序的东西却太少。神经的作用变得很纤细,这错杂,在诸君便是无聊,立刻使诸君疲乏,同时也使诸君厌倦了。
但是,移到别的假定去罢。略在先前还是静静的海,突然变黑,满了喷作白色的波涛。恰如睡眠者的呼吸一般平稳的海的骚音,变成强有力的感吓底的了。奔腾的大涛,直扑海岸,碎而沸腾,啮着沙,愈加咬进陆地里去。天空早被黑云所遮,一切昏黑,鼎沸。骚音愈强,海水倒立,怒吼,啮岸。太空宛如为可怕的雷鸣所劈了一样,电光的舌,落在要在混沌的扰乱中,卷上天去的波涛上。一种不可解的争斗,在诸君之前展开了。就是,几个自然力,在猛烈的争斗之中相冲突。诸君胸中的一切都发抖,心脏快跳,筋肉收紧,眼睛发光。每一雷鸣,诸君则以新的,新的欢喜,来祝福暴风雨。而且恰如以尖利的叫声,高兴地,并且昂奋着,翱翔于天地之间的飞鸟一般,觉得争斗和力的欢喜,生长于诸君的内部的罢。力的发作和争斗这两样的伟大,使诸君感染其威力而奋起。为什么呢,因为诸君将那威力,作为活的发怒的力的争斗,无意识地容纳了。
多样之中的统一,是美的东西的几乎不可缺的原理。因为多样者,是蓄积得过度了的能力的完全的撒布这意思;统一者,是使易于知觉的作用的正确这意思的缘故。但以为据这原理,便可以明白美学的本质,却是不对的。就是,在伟大的东西上,统一有时排掉多样,而占着优卫。在绘画,则如我们将要见于后文那样,是多样凌驾着统一的。美能够将损失于多样者,由接近伟大去,而从紧张力中获得。美又能够将损失于统一者,从接近绘画底的东西去,而由比较和对立的华丽和纤细来补偿。但是,关于这事,将来会更详细地讲说的罢。
我们已经说过,恐怖可以是美底。凡动底地伟大者,在这是和我们为敌的时候,则以将要压倒我们的意思,常常是可怕的。为能够享乐伟大的和威吓底的东西计,所必要的是大胆。惟有一定的客观性,给我们以纯美学底地来评价现象的可能。然而,主观底的兴味,对于被评价的对象的个人底关系,则惹起许多动摇和感情来,使我们的知觉的纯一,为之动摇,昏暗。由同感底的联想,评价受了制约的时候,这事就尤为确凿。就是,当看见强有力的和可怕的东西之际,我们能够同感底地感觉到力和勇气的意识。但反之,也能够将注意向了这样的敌和我们的个人底冲突的不愉快的结果。凡胆怯者,是不能接近伟大的和威吓底的东西之美的。
伟大的东西和威吓底的东西,不但作为那东西本身而显现,也显现于其结果,于其所征服的障害,于其所行的破坏。可怕的东西,威吓底的东西——这是施行破坏,给人苦痛的。人类从四面八方,被这种不可抗底的敌所围绕。然而对于他们,不可不用勇气。英雄底的战斗,是悲剧底的场面。因为这时候,我们不但是愤怒,征服,破坏——也直面着服从,倒掉,苦痛的力的冲突的。于人生看见悲剧底的事件的时候,我们同感底地一并感觉到争斗的感情和败北的感情。就是,我们看着可恐怖者和正在苦痛者,而自己也在恐怖和苦痛。再说一回罢,恐怖和苦痛,是消极底的,但却是强烈的感情。这消极性,即存在于以自卫为目的的能力的巨大的消费,对于苦痛的恐怖,以及苦痛这东西,在我们里面所呼起的痉挛底的激动中。倘抑住这些的激动,从恐怖和苦痛的情绪,除去这些的外面底的显现,则均衡便即改变的罢。就是,痉挛底的不规则底的作用的量,便即减少的罢。倘若惹起恐怖和苦痛的东西,能诱起规则底的作用,使我们感染自发,勇气,战斗的欢喜,又从大体说倘若这是伟大,能在我们的里面发起强有力的单纯的动摇,则那时候,我们大概便得以享乐悲剧底的东西了。
凡是悲剧底地美的东西,如观察者的精神愈强韧,并且那精神被征服于恐怖与其结果的事愈少,又从大体说,于成着悲剧底的东西的本质的那精神底的动摇,经验得愈惯,便愈成为易于容纳的东西。艺术能够特由描写悲剧底的东西,而容易地收得美底效果。关于这事,我们已经在概论恐怖的时候说过了。凡悲剧底的东西的一切内容,都由艺术而被再现。但我们既然没有忘却所讲的是关于描写的,那么,我们就能够冷静。就是,我们能够对于外底的动摇的印象,不生以自卫或援助为目的的反应。将对于悲剧底的东西,取冷静的态度;经验恐怖和争斗之美;在英雄的苦恼中,他们的英雄主义之可尊重的事,教给人们者——是伟大的使命。
恐怖,苦痛也一样,实在是由悲剧底的艺术,而被表现为可以惊叹的一种美的东西的。这训练我们,使在实际生活上,当恐怖袭来时,也能自制,不流优柔的眼泪,不因同时成排而倒的兄弟们的苦痛而啜泣。从小恐怖和胆怯的解放,是只能由对于恐怖的习惯的代偿而得的。从苦斗之际缚住我们手脚的易感的同情的解放——只由惯于苦痛的出现的事,才能够得到。而且惟有这个,是向悲剧底地美的东西,给以那最深的意义的净化。而这在我们之中所涵养者,并非冷淡,乃是能尊重争斗与其力量以及紧张力的能力,能措意于创伤和没有呻吟,勇气,机略,机智等能力。涵养勇气于人们中,是伟大的事业,真的悲剧底的艺术,于此是尽着职务的。
但悲剧正在逐渐小下去。现在我们每一步,便听到表现出日常生活的悲剧底的东西来罢的要求。然而,可惜,我们在日常生活上,寻不出悲剧底的东西来。琐事,偏见,贪婪,下劣的自负,廉价的忧郁和怠惰——这是悲剧底的东西的要素么?要将死亡,疾病,不可抗底运命,一样地压迫一切生物的一切的恐怖,容纳为悲剧底的东西,则必须有什么全底的东西,强韧的东西,勇敢的东西,和这些相对立。被缚的泼罗美修斯——是悲剧。但亏空公款而被告发了的一家的父亲——则即使他,他的妻,孩子们的苦痛有怎么大,也不是悲剧。这些苦痛,能给我们什么呢?这些能用什么,并且怎样将我们提高呢?这些,是使我们感染高尚的生活的么?没有生活的向上之处,没有英雄底的东西之处——在那里,是不会有悲剧的。“斯托克曼医生”——虽说那里并无特别的苦痛罢,是悲剧。默退林克的颓废底的戏曲,则虽然全体是苦痛之海——却是贫弱的恶梦。
将衰弱的生活,不加嘲笑,却要同感着表现出来的现代艺术的倾向,是真的颓废。感染着死的恐怖,我怎么能经验快乐呢?然而,快乐是分明被经验的。人们为了要看见平凡的人们的悲哀而下泪,又为了要在契呵夫的三姊妹和她们似的人们的生活的葛藤上感到兴味,生活是应该怎样地灰色,颓丧,凝固的东西呵。教母们在茶会时,她们是大家谈些关于邻人的一切闲话的,但还要无聊的事,想来未必会再有了罢。她们叹息,大家蹙额,互相耳语,恶意地高兴。可怜的无聊的事件,在她们的可怕的空疏的日常生活上,是进展为显著的什么东西的。和美的伟大的悲剧底的东西一同,而可怜的,乏极的,可惨的,谁也用不着的那种美学的出现的事,是只由一般底的生活的低下,能够说明。虽在人类生活上最坏的时代,那美底感情,也还使人们探求什么明快的东西,强有力的东西,即使不美却是特殊的东西,而嘲笑丑恶的东西的。对于严肃的美学底的态度之对丑恶,虽只好完全失色,但营为高尚生活的本领,确已在日常琐事的纠纷之中渐渐磨耗着,吹熄着了。然而丑恶的东西的描写,倘若艺术家由此能够多唤起惯于生活在丑恶之中了的一切种类的联想,以及在俗人的眼中失其丑恶,而今特使他多记起索所亲密的丑恶之姿来,并且多震撼俗人的精神所习惯的活的小感情,那就成为很有兴味的东西了。
悲剧底的美的感情,渐渐在小下去的事,当讲述关于悲剧底地美的东西之际,是无论如何,应该确认的事实。 [一切这些事,都关系于革命的艺术。革命使这种艺术品成为更加无聊的东西了。]
丑恶者,可怜者,羸弱者,都能够令人发笑,一面作为滑稽底的东西,而成美底情绪的源泉。严密地说,则滑稽底的东西,并不是美的东西,以滑稽底的东西的表现为目的的艺术品,只在那是艺术底地做出对象来的时候,就是使我们容易地感受各种分明的现象的时候,才能成为美的东西。滑稽底的东西本身,并不是美。但是,虽然如此,却唤起美底情绪,即可笑味来。可笑味者,是有机体的愉快的状态,这之际,有机体的一切器官,则在自由的兴奋中。
从可笑味往往被和无聊相对照之处看来,则神经系统的兴奋,物质的强烈的交替——分明是可笑味的不可缺的特质。但自然,这兴奋,是不得超过由有机体的能力的一般底蓄积所决定的绝对底限度,也不得超过有机体的个别底要素的能力的个别底限度的。倘若我们将有机体引向兴奋,许以行动的完全的自由——则这和引他于愉快的心情者大约相等,自由的兴奋和愉快——是同一的东西。然而,使我们兴奋,使我们自由,将供给游戏之力的可能性赋与我们的滑稽底东西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
兴奋者,仅在一种形式上,即作为生命差的解决,这才可能。假如诸君见了什么一种不知道的,不可解的东西。于是在脑里,便发生生命差,普通的动作的破坏和疑难。脑就在寻求解决。就是,因为要知道对于那不知道的东西该取怎样的态度,所以竭力来加以识别,想将这归纳于已知的东西中。联想接连而起。能力撒布得很多量。血液的集注,也应之而增加。倘若劳动并未超过那能力的消费诱起了疲劳的程度,又倘若脑的劳动,并未被消极底的复杂情绪的要素,例如对于未知的东西的恐怖,不安,不满等,弄得复杂,则能被经验为一种的快感。但现在,问题是解决了。一切都回原轨。劳动完毕了。假如诸君还未疲劳,那么,将如不至疲劳的体操之后一般,感到愉快的兴奋和力的过剩。 [将和满足或不满足相伴的一切情绪底特质,或色彩,例如恐怖,愤怒等,阿筏那留斯名之为复杂情绪。]
最初的生命差愈显著,所与的现象离普通的形状愈大,则营养的注入于脑也愈强,这事是自然明白了。别一面,生命差的排除愈急速并且愈是不意地发生,则轻快的感情和力的过剩的感情也就愈高,这也是自然明白的事。滑稽的本质,是在这在心理上,惹起拟似底生命差来。
假如诸君戴了假面,去吓孩子罢。孩子们吃了惊,凝视诸君,不安和恐怖,抓住了孩子。孩子要哭了。但诸君在恰好的时候除下假面来,孩子便知道那是诸君。孩子看见没有可怕的了,就且笑,且喜,要求“再来一回”。
一切滑稽的东西,都以这方式作用着的。滑稽的东西是独创底,和普通的东西很不同。但这不同,在次一瞬间便被表明为假想底的或不很重要的东西。
人类的容貌和普通的模样略有偏倚者,都是滑稽。但倘若这些超过了一定的限度,就成为可嫌恶的,不具的东西了。些微的不合式,也是滑稽——到更甚,就惹起愤懑。些微的不幸和灾难,是滑稽——但更大者,则呼起同情来。凡这些时候,我们是有着为觉其无意义的思虑所贯通,而且以意外的容易所解决了的,未完成的形式上的嫌恶,愤懑和同情的。
我们当观察或种现象的时候,我们豫期着那现象的或种自然底的结果。倘若这并不立刻显现,而那现象走了意想之外的方向,则我们经验着一种的刺冲,或者认真地沉思,或者觉到了那偏倚之无价值和单单的假想底的意义而失笑。
假如那见解为诸君所深悉的诸君的朋友,突然在诸君所不相识的人们的集会之处,说出和他平常的见解全然矛盾的意见来了。那就使诸君疑惑,吃惊,诸君和他一同回去,一面认真地给他注意,说是“参不透那言动”。“那里,自己的意见我是一点也没有改变的——我不过给他们胡涂一下罢了。”那时候,诸君将因疑惑的消灭而失笑罢。但同时也生起“可是给好朋友们发胡涂,岂非不很好么”的思想来。诸君便再用认真的调子,给以这样的注意。他说:“是的,但他们不是十足的胡涂虫,半通不通么?”并且将这用事实来证明给诸君看。那么,诸君又将因自己的疑惑的落空而失笑了。较之这事,所笑的大约倒在想起了那半通不通怎样地将诸君的朋友的假设底的思想,认真地发着议论的情形。为什么呢,因为一切错误,全是滑稽的缘故。因为那滑稽,是含在和情况不符的行为之中,那行为的不相当底的对比之中的缘故。但是,倘错误招致重大的结果,那就成为可嫌忌,可害怕的了。
一切的机智,都无非是会话和议论的普通的进行的破坏。倘若这是含有认真的意义的奇警的思想,则于各种问题上,投以意外的光,使诸君的智底作用,容易起来,便不仅作为轻快的东西而发笑。然而纯粹的机智,是常常存在意外的对比之中的,那对比突然惹起惊愕,于是诸君叫道:“哦,原来如此!”而失笑了。
愚钝也是理论底地正确的思想连续的破坏。假如有谁说些呆话,诸君便象对于机智一样地发笑。然而倘若这愚钝,或其中所表现的或一人物的无智,带来不快的结果,那么,诸君就要嫌忌的罢。
要之,可笑味的情绪这东西,是起于什么强的,约言之,则消极底的情绪,就是疑惑,恐怖,不平,嫌恶,愤懑等——突然从抑制状态,得到解放之际的。
我们的关于滑稽的东西的观念之正当,那最好的证据,是将和滑稽底的东西的知觉相伴的笑的生理学底现象,加以解剖。
我们有着显著的生命差,就是,由于在血液集注于或一器官的形状上的能力的强度的流入,因而回复了的能力的流出。说起来,便是罅隙骤然合上了。不绝地输送营养的器官的作用,有停止的必要。因此而本能底地使别的器官活动,使营养的处理归于平均。先前曾在作用的器官的能力,便扩充而刺激邻接的器官了。这时候,脑中枢则照一定的顺序,去刺戟运动中枢,其时因此所惹起的运动之量,是由皮质中枢的先行刺戟而决定的。就是,最先,是脸的筋肉动作了,我们称这为微笑。于是全身逐渐运动起来。我们就笑,哄笑,拍手,顿足,绝倒,恰如痉挛似的辗转。
笑,哄笑,即胸壁的振动和肺内空气的痉挛底放出——凡这些,据赫拔忒·斯宾塞的意见,是有着减少有机体内的酸素之量,使血液的酸化变弱,因而也使那作用之力变弱,而从已经太过度了的劳动,保护脑髓的价值的。
我们不能进于滑稽的一切领域和笑的许多形式的详细的研究去。只在这里说一声:以善良的宽大,观察许多事物,指摘各种的特殊性和差别,而不加以认真的意义者——是成着幽默的本质的。假使我们从高处,并且轻蔑底地来对事物,则也如善良的宽大一样,即使许多东西,是有愤懑的影子的,但也在我们里面招起笑来——这是讽刺的本质。在轻妙的讽刺里,笑为多;在恶毒的猛烈的讽刺里则愤懑胜。例如试去一留心在论争上激昂了的对手,说着“你的意见完全是滑稽的”那样的事实,就是颇有兴味的事。人们在这时决没有笑,是沸腾着的。然而他不过是想用了这话,来说那意见其实不必认真对付,却有用了笑的方法,来除掉所设定的生命差的必要罢了。笑的解剖,至今谁也还没有完全地施行过。然而笑的各种的形态,是令人深深地窥见人们的精神的。为了这事,自然,必须专门底的庞大的著述。 [绥黎的研究,伯格森的研究,都难说是十分满足的东西。]
倘若滑稽底的东西,即使惹起不可疑的美底情绪,却还不属于美的领域的,则关于类型底的东西,也就不得不一样地说了。美学的范围,不但不为美所限,且也不为最美的东西所限。虽在最狭的解释上,美学也含着类型底和滑稽的东西的。因为我们倘将这两种,在论美的种类这章里观察起来,则滑稽底和类型底的东西,照原来虽然决非美,但在艺术上,却作为美的有力的要素而显现的缘故。在天然中,类型底的东西的全部,是未必一定美的。然而在艺术上——全部是无条件地美。因为当艺术作品的知觉时,在普通的要素上,又加上关于艺术家的手段和那构成力的思想去了。契契珂夫(果戈理著作中的人物)并不美,我们不会酷爱他。然而我们虽然侮蔑着他,第一,却喜欢他是类型底的,第二,则酷爱果戈理的天才。诗底小说《死灵魂》(果戈理作),在那内底意义上,是可怕的。但在竟能联想底地呼醒关于人类的天才之力的观念的这作品上,却是美的。
假使我们在实生活上,和果戈理的不朽的作品的一切人物相遇,那么,我们决不会感到高扬底的情绪的罢。但倘若我们是观察者,便也如自然科学者的喜欢有兴味的类例一样,大约还是喜欢他们的。凡有类型底的东西,是呼起和从美及高扬的见地来看的评价无关的积极底的评价的。
什么是美的呢?就是在一切要素上,是美底,由美底的线,色彩,音响等所成立,而唤起快乐的联想的东西。什么是伟大的呢?就是将谐调底的律动,传给我们的神经系统,将高尚的生活,使我们感染的东西。什么是美学底的呢?就是对于被消费的能力的单位,给以非常多量的知觉的一切。
所以,假使虽然丑而且无价值,但仍能在我们里面,呼起许多的观念,或者有一现象,是给与把握别的许多现象的可能者,出现于我们之前,那么,我们就积极底地来评价它。这是类型底的东西的时候。类型底的东西,是教训底,给与在一个形象中,网罗许多东西的可能。我们看见丑和无价值的东西,能是美底。但倘要这样,必须将所观察的事物的丑和贫弱,加以或一程度的忽视,不将这太活泼地具体底地知觉,较之感情,倒是由理智去知觉它。这无非就是科学底的认识底的态度。在实际类型底的东西上,我们是从美学移向科学,从美的规准移向真理的规准的。这即是两者的亲近之度的证据,而同时也于两者之不同,分明给了特色。能享乐类型底的东西者,只有理智底的人们。他将如莱阿那陀·达·文希那样,以兴味来描类型底的杀人者罢,但情绪底的人们却相反,大约是要怀着恐怖和嫌恶,从这半人半猿转过脸去的。
独创性是滑稽所不可缺的要件。但并非凡有独创底的一切,都招起笑来。凡较常态有所偏倚者,唤起注意,提高有机体所行的作用,是自明之理。这种的高扬,倘若独创底的东西的性质愈是一般底地美底,大约就愈愉快。笑,是只起于较大的智底紧张,被解决于意外的容易之际的。凡是提高注意的现象,其特色都在作为独创底的东西,或是有兴味的东西。在别的事情上,则独创底的事物,对于蓄积着一些能力的一切心理,皆较之普通的事物,美学底地高尚。这事,在人类,几乎是成着普遍底的规则的。当过度蓄积的生命差已以倦怠的感觉之形而出现时的能力的显著的过剩之际,则能力放散的欲求,使独创性成为比美尤为可喜的东西。但是,从别一面说,凡是有着收支仅能相抵的保守底的脑髓的人们,则看见一切独创底的东西,就觉得不满。
赫拔忒·斯宾塞对于近时人们的喜欢将书籍的开头印得不均等,换了话说,就是将事物的普通的合理底的外形,加以破坏的事,表着强烈的不满之情。据他的意见,则这是将来的野蛮主义的征候。其实,新的书籍,是决不美于旧的书籍的。然而,却是独创底的。想由独创性以提高美底价值的倾向,即所以显示社会上的饱满和倦怠的程度。
独创性的尊重,开始于普通文明的圆熟期。整顿,谐调——美的要件——成了一种因袭底的东西,于是从新在不整顿的里面,开始来探求美底情绪的源泉。当论究艺术的进化之际,我们还要讲到这现象的罢。自然,虽然并非一切,不整顿的东西,便在饱满的人们,也是愉快的。他们在寻求绘画底的不整顿。而“绘画底”这句话之所表示,是这不整顿即使是自然底的所产,其中也应该有一种技巧底的,意匠底的,恰象画家的考案那样的东西。
其实,在绘画底的不整顿之中,是藏着难以捕捉的整顿,能够感到组织底精神的。成着出色的,而且最单纯的例子的,便是所谓黄金截率。单纯的比例,即全体的互相关系的长度,在大体上,较之不规则的关系更其容易被知觉。那自然,这样的比例,是可以从由于几个的一样的运动之助,即由于运动的一定的律动的媒介而被目击的事,得到说明的。然而和两等分,四等分,或中央和两翼,即三等分,五等分这些均齐底的分割的美学底意义一同,也不意地显现了在中央和两端的关系上的线的分割。(即小边对于大边之比,和大边的对于全体之比相等——1:a=a:B)。宰丁在人类于自己的身体的比例,以及自己的书籍,箱箧,门户,窗门等,都有进于一样的比例的倾向上,看见了一种神秘底的东西。这倾向的普遍性,自从伟大的精神物理学者斐锡纳尔的周到的研究之后,已经颇为脆弱了,但对于这种分割的一种爱执,却还是存在。这大约确可以用了黄金截率是“对称”和全然一面底的“不对称”的一种中间底的东西的事,给以说明的。当此之际,在第一的时候,“较小的”边等于大的边,在第二的时候,则等于零。
实在,这种几乎难以捕捉的微妙的法则,是自行规定着不整顿的绘画性的。然而将美底快乐的源泉,发见于不整顿的客观里的可能,在缺少明白的法则之处,捕捉致密的合法性的可能——很扩张了美的范围。将希腊雕刻的古代期的均齐底的雕像和古典期的自由比较起来,或者将文艺复兴期大作家们的绘画的自由的构图来凝固了似的中世纪圣象书家的均齐比较起来看就好。但单是形式底的绘画性,于强的印象倘有所不足,那是自然明白的。对于绘画底的东西的敏感之度的生长,和对于自然的渐大的理解相偕。而自然的多样性,由明白地表现着的纯一,得到把握的事,却殊为稀有。光耀的纯一,性质的纯一——这于风景的大部分,是藻饰,——所以“绘画底”这句话,就最是屡屡适用于自然描写上了。
然而个个的多样的部分,自由地投散于难以捕捉的美底不整顿中的绘画底的风景,即使在那色彩和线上是美的,也不能令人真觉得美。惟在那风景是伟大的,不以联想底要素为必要的时候,我们自己才将不尽之美移入自然中,反应自然之美,而灵化其特质。我们在美之中,即加以美由联想而在我们的内部所惹起的情绪。荒凉的岩石,险窄的鸟道,波涛的飞沫,神奇的光线等,令人怀抱傲慢的孤独,恶魔底的力,或者关于选取这样处所的勇敢的遁世者们的思想。……积雪的平原,为薄雾所遮的月,茫茫的青白的远景,辄令人念及无穷的寂寞的路,黯淡的,灰色的沉思,前途的绝无希望的事。心理愈是印象底,则见了易于变化的自然的面影,心理即愈是迅速地为种种的感情所拘执,并且将自然的不可解的特征,翻译为自己的人类的语言。指在我们里面,惹起不看惯的形象和感情的风景,我们名之曰幻想底。一般底地称为幻想底者,是那独创性超出了在现实上的可能性的界限,而又不因那非现实性,惹起什么重大的生命差的一切的东西。在自然界,刺戟我们的幻想,即在脑里呼起自由的游戏的一切,是愉快,而且美底的。倘若我们的幻想,当此之际,因惹起这来的现象的温和的爱抚底的特质,而在柔软的幸福的调子中动作,我们便指这样的现象,称之曰诗底。
绘画底,幻想底,诗底——这些术语,都在指示着由人类的创造而结合为一的要素。凡绘画底的东西,和幻想底和诗底的东西结合起来,即可以移入美的领域,较之滑稽底和类型底的东西,尤有更大的权利。然而令人在一切现象中,愈加发见许多的美的人类的美底发达,有时也间或成着病底的性质的。因此之故,而人类的美底发达,一面探求着独创底的东西,近于微妙的绘画底的东西,一面却移入了对于虚饰底的,而且非常纤细的东西的爱执。在健全的人们,或种烦腻的奇怪的现象之美,有时是全然不解的。虽然惹起立誓的唯美主义者们的欢喜,但在这些唯美主义者们,美者和伟大者,是成了卑俗的和平凡的东西了。在这些现象中,最为不快者,是有将趣味的独创性加以夸耀的愚劣的自负,混在直接的美底感情里面的事。凡人类,可以说,倘若示以美底快乐的现象的分量愈多,便愈是美底地发达着。我们倘一想不但理解美的和伟大的,并且也理解悲剧底,喜剧底,独创底,绘画底,类型底的东西的人们之前,展开着几条路,那么,我们就知道要想象从最有兴味的方面来观察一切事物,而能将那美底价值示给别人的天性,并非难事了。惟这个,乃是真的唯美主义者。以趣味的纤细为荣的人们,决非在人类发达的进步底的步伐上的开拓者,而是一种奇怪的复瓣的花朵。真的唯美主义者,虽“他们的美”也能理解,但在自己里面,藏着从享乐全人类,即野蛮人或小儿也能享乐的东西上,也会看出美来的才能。
凡得以美学底地享乐几乎一切的客观的可能,是由于生理学底地脑髓构造的微妙,或多种多样的联想的大大的丰富的。真的美学者,如精巧的机械一样,每受一回外来的一切刺冲,即在自己的心中,生出音乐底谐调来。自然,用这方法,就已经容易陷于善感的忠厚,失掉识别美丑的可能的了。然而人们则借了各种评价的谨严的区分而得免。就是,将类型底的恶人,我能够因其类型底的而鉴赏他,但同时也意识到他的精神和肉体的丑恶。美的各种的规准,判然地活在发达的评价者的心中。他不将独创性和美,美和伟大性,滑稽底和类型底,混同起来。他能够从最有利的见地,来观察现象,将它享乐,一面也批评底地加以观察,而锋利地抉剔其内部所含的一切的缺点。能够严密地区别观点的本领,是重要的美底才能。这才能,生理学底地,是在我们使别的器官减低作用,而使唯一的或一器官完全动作,以知觉事物。就是,在于不以眼睛,而以口盖来感觉蛎黄,用眼睛去看孔雀,却不倾耳于它的叫声那样,抑下别的,而只使一种适宜的联想,发展起来,以知觉事物。美学底地知觉事物云者——就是用了事物所可以惹起最相适应的活动的器官或脑髓要素,来知觉事物的事。也就是在能够从美学底见地,给以直接兴奋的评价的那么高的程度上,来知觉它。但是,倘若我们要将或一事物,不在我们的个人底关系,而在最高的美,即对于种之完成的关系上,加以评价,则我们便立刻变更观点,在联想中将所与的现象拿住其结果,而着重于这对于人类发达的能留影响之处。最后,从真理的见地观察现象云者——那意思,就是竭力完全地知觉那现象,同时又全不顾及感觉的感动底色彩,而惟以仅有客观底的知觉的观念,概念,以及纯粹感觉为凭依。人类的意志,是恰如共鸣器一样,有时将这种联想加强,有时将别种联想加强,这样地决定那将来的进行的。就是,意识的最高中心,有时和这种器官,有时和别种器官相结合。我们的意识,又能将光注在客观内的一团的现象上,而遗弃其余于局外的本领,大约也确是重要的适应性。据我们看来,这在最广义的美学上,即关于直接感动的评价的学问上,也有很大的意义的。倘若我们仔细地来观察这适应性,便知道那生物学底意义,是含在下列各点里面的罢。就是,将现象正确地加以评价,能在愉快的东西中,识别其有害者,在可嫌忌的东西中,识别其有益者;能将于此处有害的东西,有益地用之于别处;约言之,便是能够多方面地对付事物。为什么呢,因为在实际上,各事物是由于事情之如何,而对于人类有难以汲尽的多种多样的关系的。在对于人类这有机体的一切直接底以至间接底关系上,认识事物的事——即是完全地认识事物的意思。这样的认识,是科学底,也是美学底,而且在最广的意义上,也应该是实际底。这样的认识,于内则丰饶人类的精神,此外则使人类为事物的主人,在他面前展开进向幸福的路,给他从周围的一切里抽出这幸福来的可能。认识,幸福,(或是美,这是同样的东西。因为幸福是我们本身和世界的美的感觉的缘故,)善的理想,是融合编织在生活一种努力,即对于谐调底的绚烂的发达的努力之中的。对于力的增进的一切步武,协助内底世界和外底世界的调和,这调和,又使力更加强大,这样而无限量地,或说得较为正确些,则只要进步不停止,就继续着这状态。
一
生命者,是怎样的东西呢?活的有机体者,是怎样的东西呢?
有机体者,是有着种种物理学底和化学底性质,常在相互底关系之中的,固体和液体的复杂的聚合体。这聚合体的各种各样的机能,是互相调和,而且有机体,是以自己本身而存在,且以不失其自己的形体底全一性之形,和环境也相调和的。有机体自己的肉体的一切要素,即使常常变易,但自己的形体却作为大致不改的东西而存在之间,有机体有着这自己保存的能力,即虽遭环境的破坏底作用,却仍有恢复其自己的流动底均衡的能力之间——我们便称之为活的有机体。死的有机体,是被动底地服从环境的机械底,气温底,化学底作用,且被分解为那组成要素的。那么,生命者,是自己保存的能力,或者说得较为正确点——就是有机体的自己保存的过程。有机体的自己保存的能力愈伟大,我们就可以将这有机体看作较完全的,较能生活的东西。倘若我们将有机体在那大概常住底环境中,观察起来,大抵便能够确认,那有机体和那环境之间,确立着一定的均衡,而且有机体对于那环境的影响,渐次造成最相适应的若干的反应。每当对于有机体是本质底的环境的变化之际,有机体便或则消灭,或则自行变化,以造成新的反应,而且这也反映于那机构上。在对环境的顺应作用的过程中,施行于外底作用的影响之下的有机体的机构的变化,可以名之日进化。在比较底地不变的条件之下,则造成对于所与的环境,比较底理想底的有机体来。就是,造成在所与的条件下,能最适于生存的有机体。这样的有机体,是有一个大大的缺点的。那有机体的各器官,对于一定的机能,愈是确定底地相适应,则一逢条件的变化,有机体便愈成为失了把握的东西。新的影响,是能够忽然使这保守底的有机体的生存,陷于危险之中的。因为在自然界中,不变的或均等地变化的环境,是几乎并不表现着普遍底的法则的,所以有机体为要生存,则不能使那反应的一团和自然相对峙然而又不得不和外底作用的特殊性相应,而有所变化。所以,最是善于生活底地,理想底地,完成了的有机体云者,大约便是能将在一切条件下足以维持其生命的多样的反应,善于处置的东西了。
这样,而易于变化的环境,便见得是育成有机体的要件似的。从被环境所惹起于生活上的反应的全部中,终于由选择和直接适应的方法,造好了自卫,袭击等各种手段的丰富的武库。于是有机体和环境的战斗,就愈加机敏起来。为什么呢,因为机智和适应性——不过是所以显示发达到高度了的有机体的同一的特质的,两个不同的表现。
由此就明白,那有机体所住的环境愈易于变化,则那有机体便不得不在适应的过程中,造成较多的反应,而且在一切种类的危险里,愈加成为机智底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机智和适应性,乃是经验的结果。
理想底的有机体云者,是那体验捕捉住一切存在(环境的一切作用),而那机智,征服对于那生命或生存的一切障害的东西。
使有机体由新的复杂的易变的反应的完成,退了开去的一切进化,我们可以名之曰退化;因了适合目的而反应愈加复杂的器官,使有机体更为丰富的一切进化,我们可以名之曰进步。
为或一个体的保存起见,退化可以有益,进化有时也能够有害。在实际上,假如复杂的有机体,陷于那器官的大多数已非必要的环境中了,则这时候,这些器官对于有机体确可以成为有害的东西的罢。然而,大体地,并且全体地说,则进步底进化,是使生命在自然界中愈加强固的。我们在人类里,看见这样进化的荣冠。
假使我们将在安静之中的,即在和那环境十分调和之中的有机体来想一想,那么,在我们之前,便将现出或一确固的过程,或一可动底的均齐来罢。和这均齐相背驰的一切事实,我们就命之曰生命差。生命差者,是从生命的普通的规则底的长流,脱了路线的事,无论这是由环境的不惯的作用直接地所惹起的,或是由什么内底的过程所惹起的,结局是一样,就是,由环境的这样作用的间接底的结果,而被惹起的东西。
一切生命差的设定,在若干程度上,总使生命受些限制和危险。如我们由经验而知道的那样,凡有机体,是将外界的影响,作为感觉,而体验于自己的心理的。而那反应的大多数——则是对于这感觉的回答,目的是在将这感觉消灭,或增大,或维持。那么,就当然可以料想,在有机体中,是完成着顺应作用,在将有益于生活的过程,加以维持,或将有害的过程,竭力使其消灭的。
作为这些顺应作用的心理底表现而出现的,是苦痛和满足的感觉。倘若外底的刺激,惹起生命的动摇,将危及有机体的均衡,则这刺戟,即被经验为苦痛,为苦恼,为不快。在有机体本身中的或种破坏底的过程(外底影响的间接底结果)也一样,被经验为疾病,为沉闷。和这相反,将破坏了的均衡,恢复转来的一切外底作用,以及目的和这相同的一切反应,则被感受为快感。由这内底和外底要件之所约制,有机体的感觉所表示出来的消极底或积极底色彩,我们就称之为积极底兴奋,或消极底兴奋。
于是我们就可以这样说了。凡是直接有利于生命的一切东西,即伴着直接底的积极底兴奋,给生命以障害的一切东西——则伴着消极底兴奋。兴奋云者,不过是在有机体全部上,或那有机体的一部分上,生命有分明的增进或衰颓,而这在心理上的反映。这很容易明白,苦痛,即生命的低降,有时就如一种苦痛的手术一样,为救济生命计,是不可缺的有益的事,而和这相反,快乐,即生命的高扬,有时是有害的。如作为这样的快乐的直接的结果,后来非以更大的生命的低降来补偿不可的时候就是。然而直接的兴奋,是作为最初的顺应作用,并不虑及那过程的远在后来的结果的。这是留在先见底理性上的问题——虽然即使说是兴奋底色彩,自然也和时光的经过一同变化,能够成为更其顺应底的东西。理想底的均衡,伴着怎样的兴奋的呢,这事,因为我们大概是观察不到那样的均衡的,所以无从说起。但是,我们可以假定,绝对底地未经破坏的生命的均衡,是恰如无梦的睡眠一样,大约全然不能知觉的。在我们自身和别的有机体中,使我们知觉为生命的一切,是这样的均衡的破坏,是这样的破坏的结果。
从这里就引出这样的结论来,苦痛者,是一种初发底的东西。说得的确些——则是均衡的破坏。快乐者——是一种后发底的东西,只在破坏了的均衡的恢复的时候,即作为苦痛的绝灭,才能占其地位。
但是,这样的结论,是全然不确实的罢。
问题是在有机体和环境的相互作用,是有两面的。从一方面,环境将有机体破坏,使有机体蒙一切种类的危险。而有机体则用各种方法,在这环境中自卫。从别方面,这环境又给有机体以恢复和保存的要件。这并非单是刺戟的环境,乃是营养的环境。有机体为了自己防卫和自己保存,势不得不常常放散其能力。而这能力,又常在恢复,必须将必要的分量,注入于有机体的各器官。各器官便各各呈着特殊的潜在底能力的一定的蓄积之观。而各器官则在环境的影响之下,导这潜在底能力于活动。于是蓄积就不能不恢复了。倘若能力的消费,多到和这同量的恢复竟至于不可能,或是能力的流入(以营养物质之形,)少到不能补足普通的消费的时候——则器官便衰弱,均衡被破坏。而消极底兴奋,于是发生了。但均衡的破坏,恐怕在别方面也是可能的。倘有或一器官(重复地说在这里:显示着被组织化了的潜在底能力的一定量的器官,)多时不被动用,那么,向这器官的营养的注入,完全成为无需。这注入,就不变形为必要的特殊的能力,即不被组织化,而分离为脂肪样的东西。到底,营养的注入不但逐渐停止而已,因为不被动用的器官本身的组织也被有机体所改造,所以器官不是变质,便是萎缩。在营养过剩这方面的均衡的破坏,最初是全不觉得沉闷的。只在久缺活动的时候,才有沉闷之感出现,好象器官在开始要求活动。这沉闷之感,就如久立的马,顿足摇身的时候,或人们做了不动身体的工作之后,极想运动一下的时候的感觉一般。
和营养分的过度蓄积相伴的消极底兴奋,较之和能力的过度消费相伴的兴奋,更为缓慢,更不分明,是很可明白的事实。均衡的这样的破坏,象以直接的不幸来危及有机体那样的事,是没有的。然而,在久不动用的器官中的能力的急激的发散,则被经验为快乐。倘若物质代谢上的停滞,不给人以苦痛的感觉,则代谢的速进,只要这不变为疲劳,就是营养的注入足够补足其消费,即被经验为快乐。倘若被消费了的能力的恢复,和积极底的兴奋相伴,那么,过度地蓄积了的营养的消费,也和积极底兴奋相伴的罢。在营养的过度蓄积的或一定的阶段上,就已经感到运动和精力消费的隐约的要求。当消费的最初的瞬息间,有大快乐,至于使有机体并无目的而耽溺于此。过度地被蓄积了的营养的,这样的无目的的消费,这营养向各种器官的特殊的能力的急速的变化,以及那能力的撒布——我们名之曰游戏。和有机体的游戏相伴的积极底兴奋,是有大的生物学底意义的。这兴奋,助成器官的保存,保证进步底进化。
倘将在我们所确立了的两种生命差的术语上的进化,加以观察,这事大约就完全明白了。
假如有机体落在环境的或一新影响里了,或是必须将自己的什么机能(为了完成工作之故)增强到远出于普通限度的时候,那是明明白白,我们是正遇着必当除去的能力的过度消费的生命差。然而这生命差,能用两种方法来消除,也是明白的事。就是,以为工作过度了的时候,要除去这不调和,则将工作减少,或将以营养之形的能力的注入,更其加多。在有机体,这两种方法是非常地屡屡一样地见得可能的。这两种方法之一,是整形底——为增进自己的精力起见,做出新的复杂的反应来,或者将较不习惯,然而较为经济底的反应,来替换或种反应。又其一,是被动底方法——只将工作拒绝,退却,回避,忍从,萎缩罢了。凡生命差,或积极底地(由于增加全有机体或是或一器官的能力的总量,或者完成别器官确能援助一器官的新的顺应作用)而被除去,或者以被动底的方法(由于逃避新的任务)而被除去。生命差的积极底解决,招致有机体的分化,使那有机体的经验,机智,一般底的生命力增加。然而被动底解决,即使做得好,也是置有机体于旧态上,而且往往缩小那有机体的生命的领域,招致部分底死灭和或种要求的萎缩的。
取了例子来说明罢。假如有或一人种和动物的种族,侵入了先前是别的人种,别的种族所占有的领域里了。于是生活就艰难起来,一切的要件都一变。无论是侵入者直接地袭击土著民,或是侵入者和土著民相竞争,使食料和别的生活资料更难以得到,都是一样的。土著民们可以反抗;或者想出和这新的敌人打仗的最适宜的战法,作直接的斗争;或者用了将获得生活所必需的一切东西的机关和武器,造得更加完全的方法,来行反抗。但他们也可以较之力的紧张,更尊重平和和贫弱的生存,服从运命,而离开那土地,逃向远方,愈加逃向惠泽很薄的土地,占着作为臣仆的隶属底位置。于是他们渐惯于营养和食料的不足,那发育也可以缩小起来。在前者的时候,即在以积极底反抗或用完善的方法来竞争的时候,新的敌人的侵入,于民族和种族是极有益处的,使勇气,敏捷,敏感,智性等,都臻于发达。在后者的时候,则敌的侵入,使土著民的生活程度,降下几段去。
西欧的积极底的人们,一遇一切苦痛,不决,不幸,即力究其原因,并且竭力想将这用决定底的手段来疗治——东洋的被动底的人们,却用麻醉剂以毒害自己,否则只浸在宿命观中。前者是现实底地除去生命差,后者则对于生命差掩了眼睛,装着无关心,将意识的范围收小。那结果,是自然明白的了。
积极底地或被动底地,来解决生命差的倾向,是由于非常复杂的繁多的原因而被决定的。在这里,我们不来涉及那原因的探究。
和这一样的事,我们也见于生命差的别的种类中。假如有机体有了营养的过剩了,而有机体正在或种有利的条件之下,并无消费掉营养分的全量的必要。并且作为这事情,是因了无关系的不被组织化的物质(譬如脂肪组织)的过度的蓄积,而使有机体不安的罢。这种生命差的被动底解决,是在减少相当的营养量。当这样的解决之际,由有机体所代表的能力的总量,便下降了。而不被使用的器官,则开始萎缩。这些器官,其要求营养将愈少——而从环境的力的袭来,有机体即因活动的停滞的结果,便将近于最小限度。这样的有机体,那自然,必然底地要灭亡的。因为即使有利的时期过去,而艰苦的时期复来,那先前的适应性也早经丧失了。
成为上述那样生命差的积极底解决者——是游戏即精力过剩的无目的的消费罢。这消费,对于诸器官,给以能够十分活动的可能性,不但借此有益于自己保存而已,并且使之强固。其实,向着实际底的目的的诸器官的活动——或那诸器官的劳动——是跟着各种的必要,又随事情的如何,总不能不有些成为不规则底的。例如一切劳动,在向律动性而进,是分明的事实,但在这努力上,却时时遇到难以征服的障害。然而在游戏上,诸器官却以完全的自由而显现的。就是,在这些诸器官所最为自然,和全机构的完全的一致上,将自由表现——在这里,有由游戏得来的特殊的快乐,有为游戏之特色的自由的感情。当游戏时,有机体是以最正规的生活而生活着的。就是,在必需的程度上,消费些能力,于是只依着自己,即只依着自己的组织,而享受最大的满足。 [例如游戏体操。]
游戏着的动物,是在自行锻炼的动物。我们为什么说游戏是进步底进化的保证的呢,到现在,大约已经明白了罢。
在将一切种类的生命差,积极底地解决着的动物,是在发达着,以向理想底的有机体的。这动物在努力,当环境的一切变化之际,则完成新的机能;为了一切多余的消费,则发见新的力的源泉,又对于一切精力过剩,则发见实际底地有益的计画底的工作。
当生存竞争时,积极底有机体胜于被动底有机体,进步底有机体胜于单是顺应底有机体,这是无可疑的优越性,以这优越性为基础,可以假定如下文(能否用确信来肯定呢,却很难说。)就是:力的生长,生命的进步,是和积极底兴奋相伴的。也就是:在一切有机体中,固有着对于力的渴望,对于生命的生长的渴望。只就人类的进步底的特状而论,则这样的进步的要求,是已无可疑的余地的。
但是,只这一点,是不够的。我们还应该再研究生命的一个特质,即有着大价值的那生命差的解决。
我们是在讲关于最小限度的精力消费的原理。有机体的力,是有限的。当和自然相斗争时,有机体不可不打算。当意识尚在发芽状态之间,这打算,由选择而确立。即他之所被规定者,是在有着够将自己保存,增殖之力的有机体的维持的方法,和衰弱了的有机体的直接的死亡的方法。在斗争中不衰弱,仅由收入生活而不动本钱——这是在生存竞争中,本然底地要发生的根本问题。心理者,乃是在这竞争中的一定的顺应,是想起,发见那要件的相似和不同,应之而整顿自己的反应的个性的能力,所以心理也当然一样,要服从这法则的。在发达低的阶段上,有机体不由思虑,却由感觉,或者说得较为正确些——则是由和感觉相伴的感动来指导。一切外底的刺戟,有机体本身的一切作用,都带着积极底或消极底的感情底色彩。从本来来说,这是可以作为演绎法的发端而研究的。就是,假如感觉了或一主观底的或是客观底的现象A。这是不快的东西——有机体则竭力要加以否拒。又假如感觉了别的现象B。这是愉快的东西——有机体便竭力要将这继续,加强。在发达高的阶段上,即例如在人类,则直接的苦痛和快乐,却早不演这样的特殊的脚色了。在这里,和生物学底“演绎法”一同,也出现了由此发生出来的论理学底“演绎法”。就是,凡于生活有害者,都应该绝灭。现象A,于我是有害的。所以我应该努力于那现象的绝灭。
因为在有机体,一切无益的能力的撒布,是见得无条件地有害的,所以我们可以预料,这能力的非合理底的消费,伴着消极底兴奋,而合理底的消费,则伴着积极底兴奋。能得最多的效果者,我们称之为得着合理底的指导的力。或者反过来,为获得效果而消费的能力的量愈少,我们便以为合理底地收效愈多的东西。无论是怎样的工作,能力的一部为了傍系底结果,不生产地被撒布,是分明的事。一切器官,是适应着一定的机械底乃至化学底作用的一种的机械;有着依一定的样式而作用,将消费了的能力恢复转来的能力的。假如在我们,用手做事,是不中用——那么,这是因为我们的动作不能如意,为了要达目的,我们不得不徒然费去力的大部分的缘故。含在“不中用”的感情之中的消极底兴奋,即在表现能力的不生产底的撒布的。耳朵,眼睛,手和脚的自由的愉快的工作云者,是对于做这工作,器官最相适应,只用最小限度的精力消费,而使有机体能获得其必要的结果的工作。
过劳,我们大抵知道是不快的。但我们不能断言,在不快的音响,耀眼的闪光以及类此的现象的一切时候,立刻有过劳发现。在各器官之中,有特殊的计量器,即将力的相对底消费,加以测量的计量器存在,是明明白白的。自动调节机之动其调节装置,并不在工作的过度的速度,就要惹起了力的消耗的时候,而在工作开始了不整的时候。和这一样的事,我们也见之于器官。一定的工作在施行,苦痛或不中用之感一偕起,这工作便停止。虽然还不见有力的消耗,但倘若工作继续下去,也就会出现的罢。器官好象在立即通知,这种工作一à la longue(涉长期),于器官是禁受不住的事。一言以蔽之:凡工作,其被评价,是并不由能力的绝对底的消费,而是由于相对底的消费的。
到这里,那生命差的理论的最初创始者们所觉到的困难,就立刻明白了。能力的相对底过度的消费云者,是什么呢?生命差的理论,是只在能力的充溢和那消费之间,设定了或种关系的。但是,当此之际,粗粗一看,则问题似乎并不见得更深于关于这关系。能有辛苦的工作,要求很大的紧张,至于一时超过那能力的充溢。但这是例如体操教练那样,倒是被经验为愉快的。然而,不足道的无聊的工作,却惟由于消费较多的能力而获得极微的结果这一个理由,才可以成为不快的事。于此就可见,被消费的能力和被获得的效果的关系,也有应该着眼的必要了。
在发达最高的阶段,例如在人类,关于结果和手段的不均衡,完全可以判断,是并无疑义的。然而在直接兴奋的领域内,则对于能力的消费和那恢复的关系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关系,有来适应评价的必要呢,却很难言。
实在,倘要确信在力的经济上,只要这一个评价,便够指导有机体,那么,只将有机体和各个器官的作用,总括于那构成要素的作用里,就尽够了。器官本身,就是适应的所产,而非他物者,即因为在所与的条件下,所与的那构造,最适应于目的的缘故。然而这构造,到底,是由构成要素(一对的细胞)所成立的。而那各个,则各营一定的工作,并且能藉营养以恢复自己。就是,器官为要不破灭,必须有对于那构成要素是均等的工作,要说得较正确,则是和那构成要素的力相应的工作。倘若或一细胞,作为所与的工作的特异性而被破坏,别的细胞的集团也都不能工作了,则那时候,能力的消费过度大约便立被证明的。
假如有一百个人在搬沉重的东西。倘若他们律动底地一齐向上拉,那么,就以满足而做成大大的工作。然而比方这些人们却各别地,九十人的集团和九个,还有一个,各自独立底地拉。九十个人,是觉不出大两样的罢。九个呢,对于禁不起的重量,大约要鸣不平。然而单个的背教者,对于同人们毫不给一点协力,恐怕是总要死于疲劳的。为最经济底的劳动计,那劳动的均等和正确的安排——一句话,则劳动的组织化,是必要的事。而器官呢,也是构成要素的劳动组织。就是,器官因了或种事情,被强迫其非组织地作工的时候,器官便不经济地工作着。对于器官,成为经济底的劳动者,必须是当器官遂行那劳动之际,能够和自己的组织的要件相协合而动作的事。器官是决不因无聊的工作而疲劳的,但倘若那工作是不规则底,则那器官的若干要素,大约就要疲劳起来。这些要素,陷于过度消费的生命差,于是唤起苦痛,作为危险的信号。
这样子,据我们之所见,则不但能力的过度消费的恢复和能力的过剩的出格的放散而已,便是那正当的常规底的经济底的消费,也惹起积极底兴奋来;又,消极底兴奋,不但和能力的一般底的消耗以及仅只蓄积而不被组织的物质的过剩相伴而已,从最小限度的精力消费的原理看来,也伴着不合目的的能力的消费:这两种事实,都已被说明了。
我们还应该以力所能及的简明,来设定两三条生物学底,心理学底前提。我们应该为了这些无味干燥的豫备底考察,请读者宽恕,但是,这——美学既然是关于评价的学问,既然一部分是从评价所分生出来关于创造底活动的学问,则这于实证美学,正是毫不可缺的基础。这样子,美学是作为关于生活的科学,成着生物学的重要的一部门的事,大概也明白了。
有机体应该最现实底地和环境的具体底的作用相战斗。然而当此之际,心理并不由综合和普遍化的方法而发达,却由纯然的分析底方法,发达起来。实在,看起来,心理最初是含在对于外底环境的要素的有机体的二元底的关系之中的。就是,和那些要素的或一种相接触,则伴着积极底兴奋,又和别一种相接触——则伴着消极底兴奋。而有机体,是或则向着对于那有机体的影响的源泉方面,或则向着那反对方面而进行。这二元主义,从最单纯的Protozoa(原形质)起,直至文化人类昨最高的典型,一条红线似的一贯着。这就是成着对于世界的评价的根底,成着善恶的观念的源泉的。
心理的在此后的发达,是在和感觉底情绪(苦痛和快乐)一同,不绝地将纯粹感觉,即触觉,味觉,温觉,嗅觉,听觉,视觉,筋觉等,分化出来。兴奋则依然显示着反应的一般底性质,即接近和离反的性质。但反应已成为非常复杂,分裂为种差和结合的巨大的集团了。要详细地观察心理的进化,当那理论还是满是假说和不分明的今日,在我们,是做不到的事。
我们移到人类去,在那里发见同样的类型底的性质罢。人类是靠着对于外底现象的许多很复杂的反应,以支持自己的生活的,这之际,人类的感情,即指导着人类。所谓最强有力的适应性者,不消说,是能够立刻决定对于或一客观底的现象,应该用怎样的反应来对立的能力。更正确地说,则反应者,在人类,是显现于复杂的内底过程之后的。倘若现象是极其普通的,那么——这过程非常之短,有机体几乎无意识地在反应。然而,如果那现象新颖而且异常,则有机体寻求着反应,呼起先行经验来,于是从那经验之中,成型底地造成新反应。这时候,追想,认识等的过程,是伴着脑神经质的消费的。因为脑是记忆的器官,也是借了旧的反应的结合,以完成新的反应的器官。
因为影响于人的环境非常各样,现象的种类,就当然于人类心理的生活上,给以非常重大的事。多种多样的现象,非竭力统辖于一般底的类型之下不可。就是,非在人类的心象上,系属于或一反应不可。然而,和这一同,为了要使反应适当地变化开去,则将所与的一团的现象,从一般底类型加以区别,也极重要的。在这些的要求的压迫之下,而且照着最小限度的精力消费的法则,技术的发达,言语,文法,论理的完成,便激发出来了。一切这些,那最初,是半无意识底地营为,自然地集积,只解决了具体底的生命差的。但借记忆之赐,经验集积起来,逐渐组织起来了。于是和事实分明矛盾者,一切便非逐渐独自落伍不可了。
脑髓也如一切别的器官一样,发生,发达了——那适应性,是生存竞争的自然的所产,是对于环境和选择的作用的直接顺应之所产。由脑髓的居间,行着身体上一切器官所做的工作的评价,和那工作的调节。但是,这些之外,脑髓也能够评价脑髓本身直接地所做的工作。就是,也能够经验为了那工作的过度或不规则,因而受着的苦痛,以及将蓄积了的能力,规则底地消费的快乐。脑髓也是借营养而恢复的。在脑髓,安逸也一样有害;蓄积了的能力的急速的消费,倘在不至于过度的程度上,也一样地有益。又,在那脑髓之中,工作在那各要素之间是否正当地安排着的事,也能感觉。一言以蔽之,则脑髓者,是被支配于一切生物学底法则的。假如手在适宜地,规则底而且强有力的运动之际,经验到快乐(因为这是手的顺应的结果,)则思想在并无停滞,并无矛盾,精力底地发展的时候,也感觉到快乐的。
在脑髓中,蓄积着过去的经验。脑髓将现在和过去结合,以调整反应。脑髓超越瞬间。而在那里面,保存着过去的足迹,也存在着关于未来的想念。这过去和未来,是从和外底的环境不相直接,并不单纯,间接底的复杂的关系之中,发生出来的漠然的形象所成立的。具体底的回想的个人底征候渐被拭去,只剩下和一定的符号和言语相连结了的一般底的概念。外底环境毫不给与什么工作,而其中蓄积着能力的时候——脑髓便在游戏。脑髓是只自由地服从着自己的组织而作用的。脑髓将形象组合起来,将这玩弄,或者创造。脑髓又玩弄概念,将这结合,则为思索。
安逸,是科学之母。没有为了生存而不绝地战斗的必要的阶级一出现,人类进步的新的强有力的动机,也一同显现了。安逸的人们,能够使自己的一切器官,从筋肉到脑髓,都正当地发达。这是因为他们能够游戏——这里有他们的自由。Labstvo(奴隶性)这字,是出于Labota(劳动)这字的。在奴隶,在劳动者,是难以亲近艺术和科学的。游戏将可怕的力,给与贵族社会了。为什么呢,因为游戏不但锻炼了上层阶级的代表者们的肉体和脑髓而已,并且给他们以将具体底的斗争,搬到抽象之野去的可能性。他们能够组合了几世的经验,大胆地综合起来。他们能够将问题凑在最普遍底的抽象底的术语里。脑髓游戏着,而设定了新的生命差。脑髓向着关于世界的正当的思索而突进,照了最小限度的精力消费的原理,向关于世界的思索而突进了。当日常生活的人们,和几千的各样的敌相争斗的时候,自由的思想家门的智力,便将这些小小的问题综合,造成了幻影的强敌,即抽象底问题。在这形式上,这问题是认识底生命差,是脑髓的作用的均整的破坏,然而这样问题的解决,这样问题的征服,那实际底的适用,却除却解决了一切部分底的困难的可以满足的理论以外,什么也没有。
认识者,如我们所已经指摘,是有着大大的生物学底意义的。经验,和由此而生的机智,或实在的法则的智识,即科学,和适应于目的的行动,即技术——这是人类生活的基础。作为理想底的认识而显现者,那是无疑,是关于世界的最适切的思索罢——能以最大的容易,把握一切经验的思索罢。这是认识的理想。
倘若一切的理论化,是最初的游戏,是安逸的所产,则和时光的经过一同,最直接底地和生活底的实际相连结的那思索,就逐渐失掉内底自由的性质。那思索,就不得不服从于在所研究的现实,于是渐渐带上智底劳动的性质来,同时也愈加密接地和人类的劳动的领域相连结。远于实际的领域,大约是留遗在安逸的记号之下,还有不少时候的。然而这领域之上,也渐渐展布了方法的科学底严肃性。思想家成为研究家,游艺者——成为智底劳动者。然而,倘若这样,而自由的思想,和生活的实际以及“劳动”相连结了,则思想和劳动的结合的共通的目的,便是由劳动的一般的解放,是劳动向着一切过程的自由的创造的接近,是由于征服自然力的全人类的解放。
理智的游戏,自由的认识,辩证法,哲学等,其异于理智的劳动和实验底研究者,和一切游戏之异于一切劳动,全然是一样的。两者都伴以能力的消费,两者都由那时的器官的构造而规定的。但在劳动,不得不服从外界所加的要件——而在游戏,则一切活动,仅自主观而规定,仅从最小限度的精力消费的原理,仅由兴奋所指导。思索世界,将无限的杂多的现象,统括于几个一般底的原则中,恐怕也是烦难事。研究实在界的物理学者即思想家的豫备底建设和推论,步步为经验所破坏。这经验,是易变而难捉的,是乱杂的。感情的证明,充满着矛盾和撞着。在活动的脑髓,步步病底地为障碍所踬绊。思想从这一推论奔向别一推论去,站在一处,深的疲劳终于征服了人们,在人们,觉得智识这东西,是不完全,无能力的东西了,人们于是含着苦恼的微笑,躲进怀疑主义里面去。而且说:“什么也不能知道,即使有什么能够认识,而所认识者,也无从证明。”
然而,在别的领域上——在数学的领域上——那成功,却从第一步起就是很大的。从几何学和算术的定义出发,自由地研究着心理的内底法则,那些的发见之重要和确实,已经到了不能疑惑的地步了。
那在高空上,神秘底地运动着的天体的世界,看去恰象是服从着数的法则的。在那里,一切都有规则,在那里,有调和的王国。然而在这里的地上的幽谷里,却什么也不能懂得——几何学的图形无从整齐,正确的法则不能确立。这里,是偶然的王国。
然而,依从着一种热烈的要求,就是,由数理底归纳底方法出发,由天上的世界对于地上的世界的分明的矛盾出发,而没有矛盾地来思索,全体地,明确地,健全地,整然地来思索的要求,哲学和科学的父祖们,便于可视的世界,现象的世界以外,——确立了别的“真实”的世界,和思索的法则同一法则的世界。于是形而上学出现了。噶来亚派,毕撒哥拉斯派,柏拉图派,以及别的许多的学派,不走艰难的路,将思想完成到认识的理想,就是将思想完成到把握实在的全领域之广,而却走了别的路。他们给自己创造出可由理智而到达的世界来。并且傲然地声明,以为惟这个才是“真实”的世界。
认识的理想,是关于世界的思索。认识底理想主义,是世界的幻影。在真实的认识,思想是完成实验底的现实的。但在理想主义底哲学,则思想照出自己的影子来,而要借此来躲开现实。但幸而这是不可能的。事实用了铁一般的声音说:“不然。”于是理想主义者的脆弱的学说,便和现实的坚固的岩石相撞,无可逃避地粉碎了。
然而形而上学底体系的美学底价值,是无可疑的。在那体系之中,一切都很单纯,而且完整。在那里,令人觉得安舒。在还将自己的思想所造的幻影当作现实的时候,在体系的美学底价值于他还和科学底价值相一致的时候,那人,是怎样地幸福呵。然而那人,一到自觉了应思想的要求而建设了的这建筑物,不过是空中楼阁的时候,自觉了思想并非世界的建设者,却是应该研究那只是造得谜一般的,满是危险的,加以无边的,混沌的,非合理底的,然而无限地丰富神奇的现实的建筑物的时候,就是他在这现实的深渊和峭壁之间醒了转来的时候,那这人,这才衔了悲痛去问哲学者们罢:“你们为什么骗我的呢?”于是才赶忙不及,悟出应该将他们作为诗人而评价的了。
但是,形而上学者,哲学者们,是坦然的。他们说——诚然,形而上学将这现实世界,讲解得不高明,然而,倘以为这是惟一的现实世界,却错的。看罢,倒是那世界里,一切在迁变……我们在想那用了别的理智可以到达的超自然底的世界,有谁来妨碍呢?来研究那世界罢。在那里,我们的思想能够建设,在那里,我们的思想可以做女王。在那里,于她毫无障碍。为什么呢,在那里——因为是空虚的处所——实体是从顺的。实体是沉默的。那和执拗的现象,是两样的。
我们已经讲过,科学所向往的理想底认识,是理想底的生活的要件。可是,生活的理想,是什么呢?生活的理想者,其实,是有机体能够在那生活上经验Maximum(最大限度)的快乐的事。但是,积极底快乐,如我们所知道,是只在有机体受足营养,自由地,只依着自己的内的法则而放散其能力的时候——即那有机体正在游戏的时候,才能得到的。所以,生活的理想云者,是使诸器官能够只觉到节奏底的,谐调底的,流畅的,愉快的东西;一切运动能自由地,轻快地施行;生长和创造的本能,能够十分满足的最强有力的自由的生活。这是人类所梦想着的所谓幸福的生活罢。人类总是愿意在富有野禽的森林和平野上打猎的罢。人类总是愿意和那相称的敌战斗的罢。人类总是愿意开宴,唱歌,爱美人的罢。人类总是愿意快活地休息(是疲劳了的人们的憧憬),瞑想佳日的罢。人类总是愿意强有力地,快乐地思想的罢……然而,在实生活上,游戏的事却少有。劳苦,危险,疾病,近亲的不幸,死亡,从一切方面,窥伺着人们。有机体想创造出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住所,自由和调和的别一美好世界来。但是,只要一看,对于君临这世界的奇怪的要素的那恶之力,以为能够战胜么?幸福的获得的路,是长远的……人们学着在空想中,看见幸福的反映。他们歌幸福的生活,讲关于这的故事,往往将幸福的生活,归之于自己的祖先。他为了要他的梦更灿烂,就服麻醉剂,喝陶醉的饮料。当人类浸在幸福的本能底的热烈的渴望中,宣言了这梦想,惟在别一世界,即祖先已经前往,而精魂时时于梦中飞去的来世,真真存在的时候,人类的梦想,是获得了怎么巨大的威力的呢?
于是和惟认识自然而征服这要素,才能到达的,作为远的目的的生活的理想相并,而将幸福搬到彼岸的世界去的,梦幻的理想主义,就展布开来了。在这里,生命遭了否定,而于有机体是比什么都更可怕的死,却以幻想的一切色彩而被张扬,被粉饰了。而全恰如形而上学的真理,和物理学底真理相对立了的一样,死后的幸福,也和现实的幸福相对立了。
人类是必须训练的。种族保存了那祖先所曾获得的经验。在那里,是有许多合理底习惯和许多非合理底习惯的。将这些习惯,加以批判,最初,是想也想不到的事。祖先既然这样地规定了——那就应该奉行。倘不奉行或一习惯,如果那习惯是合理底的,便蒙自然之罚。以为凡有什么不幸,就是为了破坏了或一习惯之罚。种族又怕触祖先和群神——契约和仪式的保存者们——之怒,则自来责罚违反真实即正义的罪人。自然,正义在最初,是有惟一,而且不可争的意义的——为万人所容纳,所确立,而且有条理的,是正义。这正义正在君临之间,彼岸的世界仅止于是那正义的律法。那是幸福无量的世界。在那里,确立着正义的法则。从那里,赋与那法则,从那里,监守着那法则的强有力的存在。
但是,社会复杂起来了。而且别的正义出现了。亚哈夫的正义,和伊里亚的正义相冲突。主人的道德——和奴隶的道德相冲突。而且都顺次地复杂化,并且分裂了。主人们大概强行自己们的正义。奴隶们只是苦恼,梦想自己们的正义的胜利,屡屡在那旗帜下起来反抗。然而,时代到了。从局外眺望这世界,吃了惊的个性出现了。在将形式给与种种利害关系的种种正义的名目之下,人们在相冲突,相杀害,相虐待,创出了比最恶的自然力还要恶到无限的恶。被寸断了的人类,是号泣着,痉挛着,自己撕碎了自己,能够规定那关于正义大体,关于全人类的正义的问题的旁观者,对于人类党到了恐怖,那是一定的。于是同情,忿怒,悲哀,矫正人类的渴望,焦灼了这旁观者的心。他能够说了怎样的正义的理想,怎样的绝对善的诫律呢?这诫律,是由各有机体对于幸福的欲求的自然之势,被指命如下的——在人类社会里,有平和;互相爱罢;各各个性,各有对于幸福的自己的权利;一切个性,是应该尊重的。将爱的道德,互相的道德,作为理想底的善,将平和的协调,人们的调和底的同胞底的共存,宣言出来了。然而那实现的路,能有各种各样。有些道德家们,则注意于个人,将个人看作利己底,邪恶,不德的东西,由矫正个人,以期待理想的实现。这样的道德家,对个性说,“Neminem laede,sed omnes,quantum potes,juva.” [勿害任何人,但竭力援助一切罢。] 但倘若个性彻底于这道德了,怕已经灭亡于“homo homini lupusest” [人之于人,是豺狼也。] 这叫喊之中了罢。较为洞察底的道德家们,则懂得人们的各种的正义这东西,是出于在社会上他们的境遇之不同的,而且为社会组织的不正和那露骨的阶级斗争而战栗。——于是建立起在博爱和平等和自由的原理之上,改造社会的计画来。但这工作是困难的。社会并不听道德家们的话。道德家们里面,没有一个能够止住这可怕的,满怀憎恶的,人类的轧轹。那些事,是虽在十字架的旗帜之下,也还在用了和先前一样狂暴的力,闹个不完。
然而正义的渴望是很激切的。当绝望捉住了道德家们时,他们便开始相信自己的梦。相信从天上的千年的王国的来到了。无视了人类的意志和欲求,开始相信天上的耶路撒冷的存在,在别一世界上的正义的胜利了。奴隶们尤其欢喜,迎接这样的教义——他们是不希望用自己们的力,来实现自己的正义的。
于是真,美,善,或是认识,幸福,正义,在积极底现实主义者那里,和人类在地上用了经验底认识的方法才能获得的强有力的完全的生活的一理想,结合起来的时候,真美善之在理想主义者,便和能由理想而至的一个彼岸的世界——天上的王国相融会了。
向未来的理想,是对于劳动的强有力的动机,我们的头上的理想,使我们失掉劳动的必要。理想已经存在,这是和我们无干系地存在着的。而且这并不须认识和争斗和改革,是能由神秘底的透视,由神秘底的法悦和自己深化而到达的。理想主义者愈想将天上的王国照得辉煌,他们便愈将悲剧底的黑暗投在地上。他们说:“实验科学是未必给与知识的。为幸福的斗争和社会底改革,是未必有什么所得的。那些却是无价值的东西。一切那些东西,和天上的王国的一切美丽比较起来,不过是空心的摇鼓玩具。”
但是,积极底现实主义者的悲剧,是含在认识了困难得可怕的路程和屹立于人类面前的可怕的障壁之中的。而现实主义者的慰安,则在胜利是可能的这一个希望里,尤其是——惟有人类,惟有有着自己的出众的头和中用的手的他,这才能建设在地上的人性的王国,无论怎样的天上的力,也不能对抗他,就在这样的自觉,有着他的慰安。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理想这东西,在他,就不过是由那人类底的有机体所指命的缘故。积极底现实主义者的理想,那艺术的理想,就如以上那样。那理想的意义和使命,从这见地,即可以很够说明了。
二
其实,所谓美底情绪者,是什么呢?人们对于东西看得出神的时候,是感着什么的呢?那是愉快的东西,是给与快乐的东西——对于这事,是一无可疑的。但这情绪的最浅近的定义,关于那情绪的最浅近的本质底说明的问题,却虽在最伟大的权威者们之间,意见也不一样。
关于这点,有两种意见特为值得注目。 [例如勖本华尔。] 一群的美学者们,主张美是将我们的生活,镇静低下,使我们的希望和欲望入睡,而令我们享乐平和和安息的瞬间的东西。 [例如彼尔 · 斯丹达尔。] 别的一群,则宣言曰,美,这——“Promesse de bonheur”——就是幸福的约束,令人恰如对于遥远的,怀念的,而且美的故乡的回忆一样,将对于理想的憧憬觉醒转来的东西。这便是说,所谓美者,是幸福的渴望,捉住我们,而在达于美底快乐的最高程度的我们的喜悦上,添一点哀愁。
从我们看来,矛盾是表面底的。自然和艺术之美,委实使我们忘却我们日常的心劳和生活上的琐事,在这意义上给我们平安,这事有谁会否定呢?从别一面,将生活的低下和意志的嗜眠的理论,最热心地加以拥护的人们,也不能否定在赏鉴上的欲望和冲动的要素。其实,虽是最为超拔的,即所谓否定底美学的代表者,且在艺术中见了几个阶梯,从满是情热和扰乱的生活,以向完全的自己否定和绝对底的死灭的冰冷的太空的思想家——勖本华尔自己,也未曾断言,且不能断言,说是凡现象,其中生活愈少就愈美。不但如此,他且至于和柏拉图的观念论相合致了。但在柏拉图,绝对者,就是生活的核心,是我们的欲求的中心,是我们不幸已经由此,坠落,却还在向此突进的实在世界的源泉。观念者,在他,是绝对的最初的反映,在这里面较之在第二次歪斜了的反映的——地上世界的存在和事物之中,更有较多的现实性和生命和真理。观念论者,是从要思索那完成了的世界的渴望,是从要将那世界,建设为人类所当然希求着的形状的欲求,自然地生出来的。观念世界者——一切是直观底地被理解的世界。就是,在这世界,现实是和自由的游戏的结果相一致的。在这世界,一切皆美,即一切物体和人类的知觉器官相一致,在人类之中,独独觉醒着幸福的联想的。然而在勖本华尔,世界意志却并非一种理想底的东西,倒是邪恶而混沌。所以,这些观念,是怎样的东西呢,那是不可解的。为什么作为世界意志的最近最初的客观化的那观念,是成为从世界意志解放出来的阶段的呢?总之,事实是如此。就是,勖本华尔的意思,是以自然现象之中,接近纯粹观念者为美,以观照那观念为幸福,而这幸福,便是将我们从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 [个性的原理。] 解放的东西。正是这样的。但这事,我们是当作从意欲一般解放出来的意义的么?而且对于这些观念的愈加完全的表现的渴望,怎么办呢?勖本华尔所以为向虚无之欲求的那对于安息和安静的调和的欲求,又怎么办呢?
绝对底厌世主义,和柏拉图的理想主义是不相容的。这是因为柏拉图的厌世主义,只关于地上生活,而不认那浴幸福之光,不死的,陶醉底地美的彼岸的世界的缘故。
无论如何,人类虽只漠然地在想,但总得为自己建设一个理想的世界,其中一切是永远,是美,其中既无眼泪,也无叹息的世界,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以为一切的美,是从这王国所泄漏出来的光辉。大概是,所谓理想的王国者,是觉得好象一切不可思议的。在我们自己也不分明的有机体的欲求,和现实性相一致,而且好象是不绝地被恢复的能力的大计画底的消费的罢。地上的美,在这关系上,这才虽只一瞬间,虽经或种器官的媒介,总还使我们满足。于此就知道,倘在或人的精神上,他的理想底美愈明了,则这瞬间的美即以相称之大的力,唤醒他绝对美的希求。人类,是从规则底生活里的幽微的要求之中,从作为环境的不整和非人间性的结果而发现的接连的不满足之中,从对于突然象易懂而看惯的好东西一般,分明在眼前出现的现象的个个的观察之中,引出了一个结论,以为理想存于我们的身外,而那理想之光,是从外面射进我们的牢狱里来的。但其实,并不如此。有机体的要求和现实的偶然的一致,总是最初是由于有机体去适应环境,其次是由于有机体使环境来适应自己,不绝地反复着的。
我要引了例子,来说明美底情绪在那完全的外延上,是怎样的东西。
假如诸君站在戈谛克式的教堂里。那么,高的圆柱,成着长回廊而远引的如矢的圆天蓬之类的整然的世界,就环绕了诸君罢,一切的线,奔凑上方,而规则地屈曲着。眼睛便轻快而且自由地追迹这些线,把住空间,测定其深和高。那时候,诸君将觉得这教堂,仿佛是由于一种突进底的冲动,从地中生长起来,又仿佛是强有力到不可测度的磁石,将这教堂吸向上面那样,屹然挺立着的罢。而这调和底地屹立着的世界,又满以各种色彩的阴影,满以织在神奇的结合之中的多样的色彩和阴暗的壁龛。那壁龛深处,厚玻璃的星星又辉煌着豪华的色调。视觉器官和中枢的愉快的强有力的兴奋,便渐次和对于天国的自由的崇高的冲动相结合,而渗透诸君的一切神经系统。新的律动,这化石的祈祷的律动,这些辉煌的窗饰的律动,恰如流入了我们里面似的,那律动,便将不安,坏的回忆,在疲劳中出现的种种中枢器官的颤动和痉挛拭去,征服了。这律动,至少,是竭力要将一个谐调,来替换在诸君日常的精神生活中的不调和的。于是伟大的幽静的调和,支配了诸君,诸君同时也愈加分明地觉察了掩盖诸君之魂的悲哀的影子。就是,仿佛觉得有所寻求似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心被压住了,甘美地,沉痛地。恐怕是为了要补充对于眼睛的调和之故,诸君是在希求音乐底的调和罢?于是四面的墙壁和圆柱震颤着,空气在诸君的周围动摇,并且连在诸君的心胸里。色彩辉煌的教堂的深处,全部充满着活的低语声。这些音乐,好象华丽的,凄凉的,沉重的,幽婉的,魅惑底的波,从上面泻下。新的律动,成为新的强有力的波,来增强首先的律动的力,更成神奇的洪流,而浸及诸君的神经,并使这神经互相调和,互相结合。但当这时候,在为美底的律动所拘的心理(或是物理学底地说,则为脑神经系统)的各部分,和别的不调和的,病的,为生活而受伤的部分之间,觉得或一种对照似的东西。倘若诸君是宗教底的人,那么,诸君就要在被遗弃,被忘却的孩子似的,可怜的,穷蹙于不可思议的生活的迷宫的自己,和以一种甘美的光,来触诸君的苦恼的心似的,使诸君以为上界的魅惑底的至福之间,感到大的深渊的罢。而幸福的思幕,同时也将在诸君的心中涌起,眼中含泪,并且要下跪,作一回热烈的祈祷的罢。然而,倘若诸君并不是宗教底,则诸君大约不将美的力,这样地拟人化的。诸君是毫不期待超自然底的力的。但是,诸君恐怕还是感到向完全的幸福的思慕的。为悲哀的幸福所麻痹着的心,现在在寻求什么呢。恐怕是爱罢。是别人可以给与我们的那幸福罢。也许,诸君之所爱的存在,在完全的调和的理想之前,和诸君相并,一样地在感激,一样地在哀愁,也说不定的。诸君将仰望这存在,握这存在的手罢。诸君将洞悉人类是怎样地被遗弃着,一想到那所谓人类者,是怎样地可怕,有多少危险在环伺我们一切,有多少丑恶在要污蔑我们罢。我们的日常的运命,和有机体之所期望者,是非常地相矛盾的。凡有机体,是常常期望着美的调和底的远方,爱抚一般的常变的调子,芬芳的世界,正确柔和的适宜的运动的罢。是愿意歌,舞,尽心的爱的罢。不但这样,凡有机体,并且还愿意生长发达,在自己之中,觉得永有新的力量的充实的罢。愿意重大的事件,深的情绪的罢。期望有危险,但是伟大的危险,有战斗,但是英雄底的战斗的罢。期望周围的美,本身中的美,精神的壮大的或强烈的昂扬的罢。假如充满着这样光明的,美的,壮大的生活的渴望,诸君从巴黎圣母寺那样的寺院里走了出来。于是诸君之前,街头马车和杂坐马车是轰轰地作响了将无聊的顾虑,悲哀,贫苦,或是懒惰和丑恶的刻印,印在那脸上的人们,左来右往。梦似的心的音乐正将经过了,而日常的不调和的琐事,却从四面八方来冲散了心的音乐,一切顾虑和不快的回忆,好象群聚在死尸上的骚然的禽鸟一样,丛集于可怜的心,如果对于美的渴望,依然还活在诸君之中,则这就变形为对于这样的现实的憎恶。但是,那憎恶的热一镇静——便又变形为想要逃进美的角落里去的欲求,或者将现实来装饰,调和,创造的欲求的罢。
我们在这里,就看见了艺术的两条路,两种的理解。人们将走那一条路呢?寻觅美的小小的绿洲的空想的路,还是积极底的创造的路呢?——这事,自然,一部分是关系于理想的水准的。理想愈低,人们大概便愈是实际底,这理想和现实之间的深渊,在他,即不成为绝望。但是,大概,那是关系于人们的力的分量,关系于能力的蓄积,和左右那有机体的营养的紧张力的。紧张的生活,便有紧张力和创造及斗争的渴望,作为那自然底的补足。
但是,不要以为装饰,润饰的装饰底艺术,便是积极底精神的惟一的艺术。在那向往理想的欲求上,这些是不但装饰市街,装饰自己,自己的近亲,自己的住处而已,还在艺术的自由的创造上,描出自己的理想,或描出向那理想的阶段来。或将这从肉体底的方面,表现于大理石中,以及用色彩描写;或从情绪的方面,表现于音乐中,或叙述关于这的事,表现于诗歌中。这些也描写正向理想前进的人物。表现那人物的斗争本能,强烈的热情,紧张的思想和意志。到最后,他们撞着了现实,便粉碎了。他们将在那现实之中的一切,不快的污秽的东西,明了地张大起来,他们将人类没有他们便未必觉得的东西指出。他们在人类面前曝露出人类的生活的溃烂的创伤。凡这种艺术,可以称为现实底理想主义。因为这些艺术,是都引向理想的,是将对于那理想的欲求,作为本质的。然而,这理想,是属于地的。在那一切特质上的理想本身,和导引着他的一切路程,都不出于现实世界的范围外。
现实底理想主义的第一种类,即将作为欲求的目标的那完全的生活,加以表现者,是调和底地发达起来,怀着平静的希望,为进向超人,人神的社会所固有。这种艺术,可以称为古典底的罢。节度,调和,微笑的安息——这,乃是这种艺术的特征。
第二,第三的种类,即正在向上的人类的表现,这“向着彼岸的箭”, [尼采。] 这“向着理想的桥”的表现,是洞察了一切内底分裂性和冲动,创造的苦恼,善和恶,有着在前面看见光明,又在周围看见黑暗和泥泞的生产底的心之搅乱的。为了要从这里面,拉出同胞的人类,使向光明,因而表现这黑暗和这泥泞者——这,被称为飙兴浡起的罗曼主义。一切再生的时代,是充满着这样的人们,和描写这样的人们的作品的。这种艺术,大抵为由争斗之道而在发达的社会的阶级所固有。
然而,人们也能够走别的路。绝望于世界的改善,便一任世界躺在恶里面,而他们则求救于作为存在的本身满足底的形式的艺术之中。现实底理想主义者们,是通一切世纪,一切时代,要将大地这东西,变形为艺术作品的。凡那时代的艺术,都有益于教养完全的人类,或者至少是有益于教养为那完成而在战斗的人们。反之,纯艺术的一伙,则艺术便是究竟的目的——从现实的沉闷而粗野的世界脱离,自由地梦想着,将那梦想具现于音响,石头,色彩,言语中,或者赏鉴着这样的具现,而休息着——他们就要这东西。但是,只有少数的纤细的惟美主义者,作为纯艺术家而出现,人类的众多而且受苦的大多数,则在不幸,灾害,社会底不公平的压迫之下,不想在地上能够寻到现实底的幸福了。而渴望那现实底的幸福,否则,便是在大地的界限的那边的被理想化了的安息和休息,平和。这时候,艺术便成为天上的幸福的象征了。这一种类的艺术,可以称之为神秘底理想主义。在几乎一切时地,又在内容上,这和现实主义者的理想主义的艺术的一切种类,都不相同,属于绝望了人生的人们,疲乏生病的人们的这艺术,是回避一切大胆的,乐天的,强有力的东西的。而将吹嘘安息和忧愁和静寂的一切东西,加以描写。和理想底的罗曼主义相对,有神秘底的罗曼主义。这罗曼主义,也一样地表现正在追求理想的人们。但因为那理想,是彼岸的东西,所以这样的罗曼派艺术家的主人公,是苦行者,或神秘家,那些人物之中,地上底之处,所余者非常之少。这一种类的艺术,是绝望底地受了压迫的阶级,或渐归死灭的阶级所固有的。
和艺术底理想主义相并,也有艺术底现实主义。成着这现实主义的基础者,大抵是类型性,因此那意义,也大抵是认识底。这现实主义,令人知道周围的现实和过去的历史底的时代。倘若这现实主义之中,并不含有现实的罗曼底的否定的特质,则这便是表示着实际底的有产阶级那样,真被制限的阶级所固有的停滞和自己满足的东西。 [于这种艺术的社会底基础的详细的说明,请看我的论文《摩理斯 · 默退林克——教育》一九〇二年,一〇号,一一号。这论文,再录在一九二三年出版的《研究》中。]
我们在这里,不能将关于艺术的发生和那实际的历史,以及关于通行的分类,详细地来讲述了。尤其是,关于后者,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可说。但在我们,只有一件事,就是,将决定进步底进化一般的重要性质的,那艺术的发达的内底法则,加以讲解,是很切要的。
艺术是照着怎样的法则而发达的呢?我们知道,科学和艺术(哲学和宗教也一样)是发达于一定的社会里,而和那社会的组织的发达密接地相联系,因而又和横在社会的基础上的社会生物学底,或经济底基础的发达相联系的。艺术在和经济的同一的地盘上,即由有机体对于那要求的环境的适应这地盘上发生起来,并非以死怖人的缺乏,而仅作为给人喜悦的满足自己的自由的要求的东西,那最初的要求,纵使是一时底的罢,但得以充足的时候,这才能够开花。艺术的发达,最直接地和技术的发达相联系,是自然明白的事。富豪有闲者阶级的出现,是和专门底艺术家的出现相伴的。专门底艺术家们,虽成了物质底地完全独立者,也还是无意识底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反映着打动和他们最近的阶级的理想和思想和情热,艺术家又往往为支配阶级的代表者们工作。而那时候,便不得不做得适合于他们的要求。各个阶级,对于生活各有其自己的观念和自己的理想,一面将或种形式,或种意义给与于艺术,一面印上了本身的刻印。艺术和宗教的关系,宗教和决定什么理想的性质的现实的关系,从来未曾被否定。艺术,是和一定的文化和科学和阶级一同生长,也和这些一同衰颓的。
虽然,倘断定艺术并无自己本身的发达的法则,却未免于肤浅罢。水的流,是由那河底和河岸而被决定的。或展为死一般的池,或流为静静的川,或者冲击多石的河床,奔腾喷薄,成瀑布而倾泻,左右曲折,甚至于急激地倒流起来。然而,纵使河流由外底要件的铁似的确固的必然,而被决定,是怎样地明白的事,但河流的本质,却依然由水力学的法则而被决定的。就是,其所据以决定者,是我们不能从外底要件知道,而仅由研究水这东西,才能知道的法则。
艺术也和这完全一样,在那一切的运命上,虽然一面也由那把持者运命而被决定,但总之,一面也依着那内底的法则而发达的。
假如我们遇到了或种复杂的现象,例如交响乐罢。倘使我们对于这现象,还没有相顺应的适应性,则我们在最初,为了解明这个,不得不消费大大的努力。我们听到混乱的声音。有时候,我们觉得仿佛在抓丝线。于是一切又纷纷然成了非合理底的,一见好象混乱的,音响之群了。首先,诸君是经验到离美底情绪很远的气忿。到末尾,则经验到厉害的疲劳,也许是晕眩,头痛。是过度消费的生命差的结果出现了。但假如诸君听这同一的交响乐,到了第三回,音响便仿佛在先经开凿的路上流行一般——诸君就理解这音响。在诸君,顺应的事,愈加容易起来。内底的理论,乐曲的音乐底构成,也逐渐明了起来。所不明了的,只有个个的细目了。
每历一回新的经验,这些细目也明了一些,于是诸君就如旧相识一般,迎接全乐曲。诸君容易知觉它了,诸君的听觉,简直好象在低声报告其次要来的一切,理解了所有的音响,恰如支配着全交响乐一般。现在是,这音乐的世界,在诸君觉得是调和底的,轻快的了,它来爱抚耳朵,同时又在诸君的心中,叫醒感情的复杂的全音阶。因为欢喜,悲哀,忧愁,勇壮,冲动等,都可以在这些音响中听取的缘故。一切现象,都照着和它习惯的程度,成为易于驯熟的,易于接近的东西。倘若那现象之中,是有美的要素的,那么,那要素,便浮到最上层的表面来,在这里,就有所谓习惯之力在作用着,神经逐渐和这所与的现象的知觉相适应起来了。而为此所需的能力的消费,被要求者也愈少。于是假如什么时候,诸君到音乐会去,听到了同一的音乐,诸君便会说罢,“唉唉,又是那个……弄些什么新的,不好么。”诸君不能将自己的注意,集中于音乐了。诸君环顾四近,倘在那里不能发见什么惹心的东西,诸君就打呵欠。诸君饱于乐曲了。那乐曲,已不能吞完在听觉器官和意识的中枢的能力的现存量的全部。这是不利于过度蓄积的生命差的。况且诸君既然是特地前去听音乐的——则过度蓄积,当然原先就有。
在被评价的现象,要成为习惯底,而后来不致厌倦,则那现象不可不常有新的内面底的宝藏。然而,能够从作品之中,榨取那内底意义的一切的人,是很少的。竭力挤了柠檬之后,其中虽然还有许多汁水,却已将那柠檬抛掉了。伟大的作品的有几扇门,对于大多数者,是永久关着的。所以访伟大的作品,而只将开着之处,窥探一下的中材的人,便打着呵欠,在大厅上踱来踱去。因此之故,艺术就被逼得不能不复杂化了。有些巨匠的雕像,早被看厌,但于这是超拔之作,却并无异言。然而我们远在先前,在市场上经过那雕像的旁边,就几乎并不注意到。但是,倘有新的巨匠,和这并列,建起成于精神相同的古的雕像来,那么,他将由什么使我们吃惊呢?我们大约不过用了冷淡的视线,一瞥那雕像而已罢。那巨匠,是应该给与什么新颖的,更复杂的东西的,他是应该将我们引向前方的。他倘若令人感觉较丰富,那么,纵使因此必需较多的能力的消费,我们也还来评定其美的罢。将美的东西来评价,理解,我们不是早经熟习的么?
这样,而雕像术乃从正规的均齐的单纯的雕像,愈加迸向大的自由。姿态生动起来,形式化为繁复,日益见其进步。人体不单是窥镜,或优美地倚杖了,他们掷圆盘,疾走,苦闷,哭泣,筋肉因紧张而隆起,面貌歪斜着。从此雕像就开始过度地长生——应该和古的加以区别,注意于那卓越之处的。但是,在有些民族,有些阶级,已经不能想出新的,较完成的东西来了。为新奇和独创性的渴望所驱,有些民族是忘却了美,而代以新奇的形式,有味的题目,绘画底的东西,奇怪底的东西的出现。古的东西,根本底地被忘却于新的东西的探求里了。民众享乐着神经的新的刺戟,享乐着讽刺和嫌恶和色欲的香味,而于艺术堕落到怎样可怕的事,并不留心。仅由后来的世代,以惊愕来证明其堕落。在一切艺术,在一切时代,艺术的发达,是都走了这样道路的。
这事,就是艺术的发达,常是周期底,常是遵着向于没落的路的意思么?当然并不是的。艺术应该生长,复杂化,那是无疑的事。但这岂是必然底地引到装饰化去的呢?艺术之中,竟不能注进更多的内底的内容去的么,竟会有noc plus ultra(终极点)这东西的么?恰如在科学的发达上,少有终极点一样,在人类的心理,人类社会的发达上,终极点这东西,也少有的。然而,有些阶级,民族,有些文化,一到最高顶,恐怕是失了前进之力的罢。给与了艺术的灿烂的类型之后,为艺术家者,是还应该更加更加凌驾自己的。但是,倘若社会退化,民众分裂为互相敌对的势力,失掉自己的品位,失掉对于自己的使命和神的信仰,则将在什么地方,去寻求较高的内容,新的思想,新的精神的水准呢?倘若阶级在相抗争的势力的压迫之下,又为了自己的颓废,全部都由可怜的后继者所形成了的时候?文化和社会,趋于没落,但艺术,却还继续其发达,努力于给与愈加华美的花的罢,然而那花,却大约是作为奇怪的不结子的淡花而出现的。
但是,新的国民,新的阶级,并非发端于旧的国民,旧的阶级的临终之际的。在这里,有别的法则——美的相对性的原理在作用着。于诸君是容易,是熟悉的东西,在我却有困难,或正相反的时候,因为我们的习惯,是各式各样的。诸君所期望的事,于我也会毫不相干。这里应该加添几句话,就是,新的阶级或种族,大抵是发达于对于以前的支配者的反抗之中的。而且憎恶他们的文化,是成了习惯。所以文化发达的事实底的步调,大概断断续续。在种种处所,在种种时代,人类开手建设起来。而一达到可能的限度,便倾于衰颓。这并非因为遇到了客观底的不可能,乃是主观底的可能性受了害。
然而,最为后来的世代,却和精神的发达,即丰富的联想,评价原理的设定,历史底意义及感情的生长一同,愈加学着客观底地来享乐一切的艺术的。于是吸雅片者的呓语似的华丽而奇怪的印度人的伽蓝,压人地沉重地施了烦腻的色彩的埃及人的庙宇,希腊人的雅致,戈谛克的法悦,文艺复兴期的暴风雨似享乐性,在他,都成为能理解,有价值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是新的人类的这完人,于人类底的东西,什么都是无所关心的。将或种联想压倒,将别的联想加强,完人在自己的心理的深处,唤起印度人和埃及人的情绪来。能够并无信仰,而感动于孩子们的祷告,并不渴血,而欣然移情于亚契莱斯的破坏底的愤怒,能够沉潜于浮土德的无底的深的思想中,而以微笑凝眺着欢娱底的笑剧和滑稽的喜歌剧。
自然,一切时代和民族的对于艺术的这反应性,是可以灭掉独自的创造和固有的样式,使我们成为折衷主义者的。但是,这不过是当我们之中,组织力尚有不足之际,我们没有自己的理想之际,我们是劳倦着的旅行者,安逸的观察者之际,我们只为读者而写,为观者而画之际,这才能有的事。倘若支配着那时代的社会的不满的要素的那剧烈的动摇,生活和太阳和社会生活的调和和自由和连带心的渴望(我们是怀着欣喜的不安,凝视其成功的)占了胜利,那么,人类便要进向美底发达的大路的罢。未来的美的要素,已经在什么处所可以看见了。有着我们以前,怎样的文化也梦想不到的具有惊人的飞扬的大穹门的巨大明朗的整然的钢铁的建筑物,并不破坏建筑物的调和,而能给我们以无穷尽的或悲或喜的远景,和理想化了的自然,和音乐一般使我们移情于壮丽的调子的人物,彪惠斯和他这一派的这可惊的装饰艺术,据最纤细的美学者准尔特所证明,则虽小屋中也都波及的艺术底产业的这发达——凡这些,一切统是将来的艺术的要素, [在这里,革命虽然还显现得很微未,但对于艺术上的这新的问题,还能够加添许多东西罢。] 现在呢,新的民众艺术正要产生了。而作为这艺术的要求者而出现的,将不是富人,而是民众。
民众是渴望着较好的未来的,民众是——太古以来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他愈意识到自己的力,他的理想便愈成为现实底。在现在,民众是将天国委之于天使和雀子们,要将地上的生活无限地开拓,提高,而来过那生活了。助民众对于自己的力,对于较好的未来的信仰的生长,寻出到这未来的合理底的道路来——这是人类的使命。竭力美化民众的生活,描出为幸福和理想所照耀的未来,而同时也描出现在一切可憎的恶,使悲剧底的感情,争斗的欢喜和胜利,泼罗美修斯底欲求,顽强的高迈心和非妥协底的勇猛心,都发达起来,将人们的心,和向于超人的情热的一般底的感情相结合——这是艺术家的使命。
人生的意义,是生活。生活发生于地上,努力于自己保存。然而在战斗上成了强固之后,生活便带进攻底的性质。我们不愿意象市人将零钱积在钱柜里一样,将生命收存起来。我们渴望着生命的扩大,而运转生命,使这在几千的企业之中生长。生活的意义,在人类,是生命的扩大……被扩充,被深造。被充实的生活,以及引向那些去的一切,是美。美呼起欢喜,令感幸福。而且这之外,并没有什么目的,也不愿有什么目的。人类建设起未来的美的理想,他觉得现在个人底地为了自己得以到达了的东西,是怎样地不足取。并且将为了理想的自己的努力,和同胞的努力结合起来,他为了世纪,在大工作场中创造。他即使不将这殿堂的建筑,看作被完成了的东西,但那是什么呢——他是以渐近于建设的荣冠为乐,将这留在人类之手,而将自己的幸福,发见于那争斗之中,那创造之中的。积极底的人们的信仰,是对于未来的人类的信仰。他的宗教,是使他成为人类的生活的参与者,使他成为连锁的一环,展向超人,美的强有力的存在,完成了的有机体去的感情和思想的结合。而在这完成了的有机体,则是生命和理性,对于自然力得了胜利的。我们可以确信这事么?世界上最为宗教底的人们之中的一人,这样地写着:“我们由希望而得救”云。但是,希望者,一到目睹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希望。因为在已经目睹了这个的人,还有希望什么的必要呢?并非作为使我们成为被动底,使我们的努力成为虚耗底,对于幸福的王国的宿命底的到来的信仰的信仰,而是作为信仰的希望——这是人类的宗教的本质。那宗教,是有着尽其力量,协助生活的意义,生活的完成的义务的。或者有着对于和那些完成是同一的东西的——作为胜利所必需的要件和前提,含有善和真的美,加以协助的义务的。
属望于彼岸的世界,由神的宗教而成为宗教底,这事,在积极底的人们,是不期望的,也不能期望的。为什么呢,因为那世界,纵使存在,也因了那超自然性,决不在我们之前现形,而且对于神的预期,又非常欺人,害其活动的缘故。况且那些神们,我们看不见,听不到——那些神们的消息,又惟独经由了过于高远的形而上学者们和朦胧的神秘主义者流——恰如天和地之间的连络驿一般的仙境纳斐罗珂吉基亚的居民们——的传递,这才能够收到,所以那就更甚了。我们,是要和泼罗美修斯一同,来这样地说的:
和巨人们的战斗时,
谁帮了我?
从死亡,从束缚,
谁救了我?
都不是你自己做的么?
神圣的,火焰的心呵!
为对于睡在天上者的
感谢所欺骗,
清新地,而且洁净地,
你没有烧起来么?
宙斯,我应该尊敬你么?
为什么?
你曾将负着重荷者的悲哀
医好过了么?
你将被虐者的眼泪
什么时候干燥过了么?
这是说,由我锻成男子的
既不是全能的时光,
也不是永远的运命,
而是我和你的主宰者呢?
还是你在想,
我的咒生存,
走旷野,
是因为绚烂的梦,
在现实还未全熟呢?
我坐在这里,
照着我的脸和模样,
在创造着人们。
在那精神上,
和我一样的火焰,
苦痛,哭泣,
快乐,欢喜,
而且象我一样,
一眼也不看你……。
我们加添几句在这里罢——比我更善,更多。问题不仅在生出和自己相等的生来,而在创造比自己更高的生。如果一切生活的本质,是在自己保存,则美的,善的,真的生活,乃是自己完成。无论那一件,自然,都不能嵌在个人底生活的框子内,而总得关联于一般底生活的。惟一的至福,惟一的至美,是被完成了的生活。
美学者,是关于评价的科学。 [这定义,是不普通的。普通总将美学定义为关于美的科学,但他们故意地讲着关于真理的永远之美,关于道德底美。美学之被看依关于评价一般的基础学的所以然的理由,是在这一章里,将被证明的罢。] 人从三种见地,即从真,善,美的见地,以评判价值。惟一切这些的评价相一致之间,惟在其间,才能够讲惟一而全体的美学。然而那些是未必常相一致的。所以作为原则,乃是惟一的美学,而从自己之中,派生了认识论和伦理学。
在怎样的意义上,这些评价得以一致呢,在怎样的意义上,他们是不一致呢,而且,此外还有怎样的评价存在呢——这是在这章里,我们所将研究的,当前的重要的问题。
从生物学的见地来看,则评价是自然只能有一个的,助长生活的一切,是真,是善,也是美,是凡有大抵积极底的,善的,魅惑底的东西;将生活破坏,低降,以及加以限制者,是虚伪,是恶,也是丑——是凡有消极底的,恶的,反拨底的东西。在这意义上,则凡从真善美的见地所加的评价,一定应该相一致。其实,由我们看来,是包括一切而无余的知识,和人类生活的正当的构成,和美的胜利的理想,容易融合于生活的最大限度的一理想的。
但是,在这里也自有其限制。一切这些理想之相克,我们见得往往过于多。在事实上,岂竟没有凭正义之名,而破坏雕像,咒诅快活的音乐,遁入荒野,在那里破坏着自己的生活,且自施鞭扑的么,因为以为美和生活这东西,就和难以割断的罪孽相连结的缘故?岂不见我们自己,我们的希求强大的意志,美底冲动,即常在贻害别人,破坏对于幸福的他们的权利么?
别一面,冷静的科学,不在将美的故事陆续破坏么?正义对于知识,没有以那教理为不道德,而加以反抗么?美的信仰者们,不在竭其精魂所有之力,以咒诅科学底的散文底的灰白的光辉和道德家门的禁欲底的非难么?
凡这些,都是无可疑的事实。而且常常发出使真和美来从善的理想,使善和真——来从美罢的声音。要统一这些理想的漠然的思想,也就在这些倾向中出现。
但是,将注意移到问题的别一面去罢。凡有机体,虽是人类,离完全之域还很远。只要就完全的一切特征之中,所最不可缺的,Sine que non(必至的)的特征,各个机能的调和去一看,大约就明白人类是还是怎样可怜的存在了。
那直接底的本能——大抵是纯然的动物底本能,在所与的瞬息之间,他要吃这食物,喝这饮料,伸手去拿这金色的苹果……,然而这食物是有毒的,于健康有害的,饮料使醉倒,使胡涂,金色的苹果是别人的东西,那是不和的苹果。防卫底思虑要成熟到变为本能,是很少有的事,一切有害的食物,味道全是不佳的么?喝到酩酊,开初不给与快乐么?人类是应该用理性来抑制自己的本能的。理性将将来的不愉快的,甚至于会有破灭底的结果的苍白断片的画,和那用了直接底的快乐,积极底兴奋所藻绘的明朗的画相对照。在理想的结论的根柢里,是横着同是情绪底本质,同是快乐的渴望,对于苦恼的恐怖无疑的,但那些的显现,却并不以直接底的活的形态,而是抽象底的形态,思想的形态。于是内底斗争便开始了。物,或行为,两样地被评价,就是,从直接底的快乐的见地,和从较远的结果的见地。这——是欲望和睿智的斗争。倘我们一观察正在斗争的两面,就知道任何一面的评价,都是发于同是生物学底倾向的了,但欲望的评价,是不正确的,急遽的;理性的评价,则是由有机体的新的器官,能达观较远的过去和未来的可靠的器官所加的订正。
因为心理底活动的中心,逐渐移往无意识底或半意识底的习惯底动作发生较少,而优于意识底,顺应底反应的,高尚的脑髓机关去,于是随之而起的直接底的本能和抑压底观念的战斗,我们大抵称之为我们的“我”和欲望之间的斗争。
但在我们,有两种评价的根本底同一性存在,而且粗杂的冲动底的直接底的欲望,也必须渐次和人类的理性底要求相融和,则是明明白白的事。现在往往以理智的过剩为讨厌。我们常常帮助欲望,然而,这其实是因为理性考虑各种的事情,倾于妥协,倾于回避斗争和责任之所致,在理想上,理性是应该和欲望之声完全一致的。人类不但将不再希求不可致的东西,非常要紧者,要将由获得强大和智能,而领悟对于一切自己的欲求,给以满足的罢。理性恰如富于经验的老仆,常在抑制热情底而不是理性底的主人,他说:“主人,这欲望,是为我们的资力所不及的。”然而他的职务,却不只在限制主人的欲求的范围,也在发见新的源泉,使他更加富裕。
但是,在现今,确执还很厉害。是理智底的外交官,又是深心的财政家的——理性,能够冷却有机体的有时很狂暴,而常有着一分的存在权的冲动。凡是理性底的事,未必一定常常好。倘若这是带着引向自己否定的倾向的——那便是生活之敌,他是不但不应该回避问题而已,还必须发见那解决之道的。
我们在这举例上,已经看见,为欲望的利益而做的问题的解决,为理性的利益而做的问题的解决,同样是偏于一面的——这是会引向暗淡的生活否定,或小资产者底的独善主义,或完全的破灭底的无拘束去的罢。但是,倘将本能底和理性底评价的内底本质,得了理解之后,则我们便将以着眼于生活的向上和扩张,使满足要求的手段和那要求一同发达起来的努力,为最高目的,并且借此得到为事物的真的评价的确固的地盘,倘有一个时候,本能或理性的任何一面,迅速而又无误地洞察了一切助长生活的东西,并且惟有这样的现象和行为,渲染着积极底兴奋,那么,那时候,便将有调和底的性格,在我们的眼前了。精神和肉体可以达到这样的美的调和,是无疑的,人类正在自然底地向此努力于自己的发达,在那里,有着理智和情热的斗争的自然底的终局,情热将成为理性底,理性将成为欲望的坚忍而富于机智的实现者罢。达了这样程度的人类,我们可以称之曰美的人,因为他的欲望的调和以及使这满足的手段之丰富,就有强健的,健康的有机体,以作必然底的补足,人就成为美的,善的了。
如果对于理性和情热,我们屡屡较同情于后者,则这并非单因为未熟的,而且胆怯的理性的小商人底打算的界限性而已,也为了——他的偏狭的利己主义。
在历史的竞争场里,人类携了或种的超个人底性质而登场,例如母性本能,许多的团体本能,爱国心等,凡这些本能,在或种条件之下,是于个性有害也说不定的,但到终极,这些都为生活所必要,不过并非为了个人底生活,乃是为了种的生活。个的利益和种的利益,是未必常相一致的。两者之一,当才以半无意识底的精神底动摇的形态而发现的时候,则两者的冲突,不俟理性的干涉,而由两者的力的大小而解决。
但在具体底的生活差,能变形为抽象底的课题那样的,发达较高的阶段,则人类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利害和那所属的家族,氏族,团体,国民的利害的对立。家族,氏族,国民,人类——凡这些的种的观念的代表者们——是有本身常在敌对之中,而利己底倾向和社会底倾向之间的敌对,大体尤为分明的。理性帮助了个性。他嘲笑那爱他的,即种的本能;他懂得了牺牲自己,是愚蠢的事,于是便团体底精神腐败了。
这个人主义底的理性,是必须克服的,否则,向理想的路,就将永远地闭塞。 [个人主义,是并非这般的理性里所固有的,因为理性发达于愈加成为个人主义底的社会中,所以就成了他的支配底性质了,特为声明于此。自然发生的,历史底性质的原因,经济底原因,是将集团解体,使个性自立,使他适当地武装起来的。]
在事实上,作为认识的理想,理想底生活,以及个性的发达的自然底基础的正当的社会组织的达成,在个人底的生活的范围内,又由个人底的努力的方法,是不成其为问题的。将自己的运命和自己的目的,与种的运命和目的相结合的事,断然拒绝了的个性,即不得不将自己的课题,限制到最可怜的虽小限度。自然,也许是因了全不顾别人对于幸福的权利,因了强制,人类才能够成为颇强的动物的。但是,虽然如此,由他所成就的认识,力,完成的程度,倘和由人类在和自然相斗争的几世纪的历程上的共同的努力所成就者,比较起来,却总是可怜得很。诚然,人类之间的斗争,是有力的进步的动因,然而那是无意识底的,非打算底的动因,那损害往往过于利益。全人类的乎和底的共同底的劳动,现在不成为问题,凡“远的”幸福的最热烈的信奉者,远的未来的透视者和拥护者,还有社会的最进步底的而且意识底的阶级,都应该和别的人们和别的阶级的利己,怠慢,自负相战斗,都应该和得着实权者的贪婪,痴钝,被虐待者的无智和奴隶底精神相战斗。在这战斗上,他们应该断然,而且竟是残酷,他们无论如何,为了以自己的路来导引人类,应该竭其全力,因为他们是从他们的见地看来,不得不信自己的路,为最近于理想的。种的睿智,真的爱他主义的精神,不在邻人爱之中,而在为了种的利益的断然的果决的战斗之中,发见其最鲜明的表现。
为理想的斗争——惟这个,是人类由此道而愈加分明地自觉到自己的任务的,必要不可缺的内底斗争。反之,我们能够想象那爱他底本能确是十分发达着的人们,也常常目睹,他们讲忍从,他们不侮辱谁,他们于什么事都决不负责任,反而安慰一切人,要对一切人说以少许东西而满足的必要,并且大约还要这样说罢——应该大家相爱呀,云。然而,言其究竟,这是正在寻觅那将要求引入渐次底的死灭,即引人类种族之力于渐次底的死灭的平安的,最弱的利己主义者。 [在二十年前,著者幸由所讲的那些思想之助,他现在得以成为多数党员了。]
有一暴君,将自己的意志联结于国民,将都市武装起来,使人类种族相接近,培养着国家底意义和自己的臣民的智识底扩大,在他本心,也许是以为遵从着自己的利己主义的,他要他的国民强大,他要在文化的记念碑上留存自己的记念,等。然而,纵使他的努力的个人主义底形态,骗了他自己,也骗了象他一样,不能懂得为斗争和矛盾的世界的偶象崇拜所遮盖的人类底的真意义的,他的同时代者罢,但其实,从他的事业的本质说起来,种的睿智却在他的里面说话,觉得他是在为世纪建设,他是在加意于子孙的意见,他是在创造历史。反之,在历史中看不见意义的人们,则即使他怎样善良,也不过是毫不将人类的特状提高一点的,单是曾经存在过了的利己主义者,在他死后,是决没有什么东西留下的罢。
社会底本能在未熟的理性的审判之前,往往还得好象非理性底,“空无而已,”理性说,“荣誉于死者何有,一切往矣”,于是理性不添着说道,“吃罢,喝罢,寻快活罢,”但饱于这些了的时候,理性就什么也说不出来——而taedium vitae [生之饱满。] 于是将人类征服。
但是,倘若历史底意义,在人类里面成熟,人类的过去和未来,自然底地占了我们的心,出于我们个人底的过去和未来之上,则超个人底本能,就容易高扬到理性底的程度的罢。这何以没有实现呢?这不但并非不可能,我们还正在向此前进。我们愈加自觉着“我”的概念是怎样地不定,而且在我,极为明白的事,是我之所爱的史上的英雄们,例如乔尔达诺,勃鲁拿或霍典,较之从幼小时候的照相里,看着我这一面的穿着短衫,捏着大脚趾头的那个无疑的“我”,或者很不愿意地学着读书写字的少年,都更近于我,也更其是“这我”。
一到种的本能,和个人底的本能合一,个性作为种的伟大的生活上的契机,而将自己加以价值的时候,那时候,非理性底的东西,就都将成为理性底的罢。和这相反,倘若种的利益,靠着道德,靠着所谓义务,总之是靠着外底的力,就是靠着刑罚,恐怖,良心(因为良心既然和个性的自然底的欲望不一致,全相矛盾,则在个性,便是一种没有关系的东西,)而为个性所抵拒,倘若它们表现为理性底的思虑的形式,和我们的个人底的欲求相争斗,则它们之变为恰如母性本能一般的常住底的本能,不是不可能么?自然,是这样的。
物和行为,是可以从个底见地,和大体是道德底的种底见地,给以评价的,但在任何评价的根柢里,都横着同一的评价,从生活的最大限度的见地的评价,而也不得不然,纵使个的利益,往往和种的利益不相一致,但在别一面,他们却全然同一,因为种者,除了现为个性以外,不是无从存在么?富于生活力而强大的种,不就是富于生活力而强大的个性的集合是什么?在现在,个人底的我的生活的最大限度的充实和种的最大限度的利益,这两理想的妥协,是未必常是可能的,但既然智识底和肉体底两方面,愈加发达,我的生活也愈加充实了,则我于人类,也分明就愈加有益。而且在别一面,发达的要素之一的我的所在的环境,愈加发达起来,我也就愈加容易企及最大的发达。
这以上,我们不能研究着这些人生的大问题了,我们的思想,是明了的——个和种的评价,在本质上是同一的,然而个的评价不正当,太急速,少看见过去和未来。倘若人类发达到不再愿为要瞬息间而生活,却为了自己的全生涯计画底地生活下去的地步了,那么,他也就发达到以为自己的个人底生活,从种的生活看来,是一瞬息间的地步。因为我不从瞬间底的冲动,而要毕生健康,强壮而且快乐,所以我的生存的各个的具体底的瞬间,不至于贫弱——而适得其反。因为人类会将超个人底的理想,看作什么比个人底的生活较为高尚的东西,所以这生活也将不至于贫弱,要发达起来,直到充满着创造底的斗争和伟大的努力,充满着结合一切世纪和民族的为理想而战的战士的协同和同情的欢喜,为个人主义者所万想不到的,如此之美的罢。
美和正义的理想,为什么不能一致,现在是理解了,美的生活,即充实而强有力的丰富的生活,须购以别的生活之破灭的代价,而想立刻在现在之中,来要求美的狭窄的美学底见地,又锁闭了进向理想的门。为了未来的较大的美,往往非牺牲现在的较小的美不可。但倘若我们立在狭隘的道德底见地上,则将视一切文化为罪恶,并且恐怕破坏那一个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底幸福,而至于停止了我们的前进,也说不定的。惟有最高的见地,即生活的充实,全人类种族的最大的力和美的要求,正义等,自能成为美的基础那样的未来的渴望的见地,给我们以指导的线索,而凡是引向人类的力的成长,生活的昂扬者,是全底的惟一的美和善,凡有使人类羸弱者,是恶,是丑。为了一把寄食者而牺牲全国民,是文化的进步,而要求破坏这样的秩序的事——也许见得好象以正义之名,将美来做牺牲罢,但矛盾不过是外观,自由的民众,创造无限地强有力的美。
在各个的时会,必须从人类的力的进步的见地,来评价现象。有时候,这自然是困难的。然而这也还是灿烂的光,在这光中,较之凭着毫不念及人类的生活,而仅为现存的个性的权利设想的绝对底道德之名,或凭着为了一时底的贵族主义底文化的装饰,令活的精神萎于泥土而不顾的绝对底美之名者,错误要少得远。
美的,因而在自己的欲望上是调和底的,创造底的,因此也常在为人类希求着成长不止的生活的个性的理想,人类之间的斗争,带起由种种的路,来达目的的竞争的性质来了的,这样的人们的社会的理想,这——是广义上的美的理想。为什么呢,因为那美的感情,先就捉住我们,这目的,先就是美的的缘故。倘以为在这理想之中,美和善相妥协,倒不如说,是因了社会底无秩序而脱离着的善,回到美,即强有力而自由的生活的怀抱里来了。
看见了论理学和美学的亲和力,于任何问题,投以正的,尤其是新的光明的思想,给人美底快乐,纠纷的思想,则怀着困难和不满而被接收。正的思索——这首先是轻快的思索,即最小限度的力的消费的原理——是依照着美学底原理的思索。我们常常说,那一篇论文的条理“整然”,那一个证明美,问题的“壮丽”的解决之类,围棋一般,思想底的问题的联络似的游戏,分明证明着美学和思索的接近,那些问题的解决,是毫没有什么实际底的价值的,那全然是思想的游戏,那目的之所在——是思想之练习所给与的那快乐,那美底情绪,和脑髓的经济底的作用相伴而起的积极底兴奋。 [于此还必须加添一事,即共同的满足。]
认识,不但能够依从美学的法则,力的最小的消费或消费的最大的结果的原理——合目的性的原理而已——也非依从不可的。然而作为评价的标准的真和美的差违,也就发端于此。理性是决不柔软的,她不急急于嵌进理性底的体系的框子里面去。形而上学者总为企思索之完全的努力所率领,他们依据了不完全的归纳,急于要立起一种恰如永劫的穹窿似的,能够包括事实的全世界的法则来。但事实却和美的组织相矛盾。“精神”正在如此热心地追求着全底的思索时,经验则这样地为相互矛盾所充满,这样地纠纷错杂而困难万分。哲学者形而上学者,便不得不到这一个结论来,就是他的认识的源泉,清于现实的浊水,而且思索的结果虽然和自明之理相反,也还是对的。形而上学者于认识却特依美学底评价,将认识化为游戏,其实,在他们的建筑的各部分各部分之间,是主宰着调和和秩序的,但这些一切,作为全体,却在和现实的甚为矛盾之中了。
这矛盾,是触了不能不看现实者的眼睛的。想整顿形而上学底体系的许多彻底的尝试,终于在最强地感着现实的人们的眼前,曝露了先验底方法的完全破产,经验底方法便走出前舞台来。他的要求是这样的:理论应该严密地和事实相应,各个的理论不一致也不妨,不完成也不妨,但用了虚伪,即和事实相矛盾的货价,来买理论的完成,是不可能的。
倘我们一观察这种的评价,那就看见,在那根柢里,是横着和力的最小限度的消费相同的原理的。真理的追求,无疑地就是依这原理的关于世界的思索的追求,科学和形而上学的不同,即在形而上学急于企望的结果,他向建设在那上面的基础的不当之处,闭上了眼睛,而科学却缓缓地,然而坚固地在建设。科学也受着一样的美学底原理的指导,不过在统一和明确的要求上,还要添上一个要求,是和事实的绝对底一致。科学不但建设,也批判自己,不绝地调查所建设的东西的坚牢,就是,建筑物的坚牢的事,已经成着令人认科学的殿堂为美之所不可缺的条件了。
这条件的要求一经成为本能,这一经成为“思想的本能底洁白,”美和真之间的确执就在这里收场。然而,不能活在未来之中,创造之中,努力之中的人们,是要离广场而去的罢,在那里,生活的大宫殿正在慢慢地增高,在那里,世代正在接着世代劳苦,然而在那里,还只看见一些石堆,塞门汀洞,支柱,铁版,地面上的基址的轮廓,在那里,全般底的计画不过才画在纸片上,在那里,豫约一切,然而悦目的东西,却一点也没有……。性急的人们,要离开这里的罢,他们要非难未成的工作为无效的罢,他们要指示激荡基址的水,必须炸破的磐石,人类的力的界限性的罢,于是赶忙用了云彩去建造如画的空中楼阁的罢。我们也许含了微笑回顾他们,对于他们的多彩的蜃气楼看得出神的,然而一到劝我们搬到空想的宇下去住的时候,我们便觉得希奇,而且我们再开手做工作。
当此之际,我们有着同样的矛盾,即直接底的个人底本能,为自己的思索的完整的要求,和向着永久不动的坚牢的真理的种的努力。在根本上,原是同一的统一的感情和企图明确的努力,指导着学者,学者也同是美学者,是艺术家,然而他并非无所不可的空虚,却应该将现实的坚石,变为真理的灿烂的形象,但他仍知道为他的真理所领导,人类不但在那鉴赏上,感到幸福而已,也将成为宇宙的帝王。真理在适用于活的生活时,乃再合一于充实的强有力的生活的理想。为什么呢?因为那是在人类和自然的斗争上的最良的武器的缘故。适用于社会组织的真理,只在研究社会发展的诸法则,和发见为要将社会引到由他的理想——生活充实的渴望,美的渴望定了方向的理想去,可以支配这些诸法则之道,这样,而真理的理想,即自然底地和正义的理想合致。但在现在——科学会将早熟的理想,主观底的建设破坏,也不可知,科学指示出支配着我们的铁似的必然性,科学确言了单是欲望是不够的,我们应该能认识历史的真的弹簧,于是顺应着它,而创造底地去活动。这使乌托邦人们站住的严肃的声音,看去仿佛是真理向着正义的领域,鲁莽地闯了进去似的,但在这里,我们也不过看见了一时底的矛盾,与真和美的外观底的矛盾全然相同。形而上学和乌托邦,是真理和正义的豫期,思想的洁白,禁止我们和宽慰我们的小说,或使我们成为走自己的任意的路,而不识现实世界的事物的梦游病者的小说相妥协。
所以,在现在,将本来底美学底评价,和科学底,社会底或道德底评价混同起来,是不行的。但在本质上,美学却包括着这些的领域,什么时候,总要完全地来做的罢。
美学底,科学底和社会底评价以外,别的怎样的评价,可以适用于任何客观底现象或人类的行为呢?
普通还举出实际底或功利底评价来。这评价,在本质上,自然,归于和上列三种的同一的基础的。在事实上,评价的事,除了兴奋底色彩,由被评价者在我们内部所惹起的满足或不满足之外,什么也没有。这满足,有时是直接底的,当此之际,问题便和本来底美学底评价相关;这些也或由理性的判断所协助——就是,例如蚕和肥料的堆积,那本身是使我们嫌恶的,但理性,却在我们之前,作为这些对象的或种经营的结果,描出绸绢和腴田来,使我们给以评价,但是,这时候,加价值于这些东西者,是可以从这些东西发生出来的终局底快乐,即仅和所与的现象的“结果”相关联的同是美学底评价,是明明白白的。所以一切评价,在本质上,常是同一的,归结之处就在关于由被评价的现象所惹起的生活的成长或衰退的判断,这判断,能以直接底感情的形式,即照字义的判断的形式而表现,和正在评价的个体,个人,或别的个人,或种相关——但在本质上,常是同一的。
凡是有益的东西,必须于谁有益,而实际,是往往意识底地或无意识底地,从终极的目的——即对于个人,其近亲或种的幸福的关系,来加观察的,这幸福,常如我们之所见,虽在生活被说为恶,并无被认为幸福之处,也还被解释为生活的成长的意思。
我们看见,真理的追求,往往和直接底的美底感情相矛盾,将美的,然而早熟的建设来破坏,使我们不得不念虑我们的世界观中,看去仿佛运进了不调和一般的事实。在将现实主义哲学的一切,悉数包罗的体系中的真和美的完全一致的希望,仅在远方给学者微微发闪而已。和这完全一样,正义也屡屡提出在个人的生活渴望,殊为困难的要求,惟在美的未来之中,我们能够想想个性和社会的利害,完全调和的社会组织。还有,实际底的评价,表面底地看来,是和美学底评价很相矛盾的罢——如施肥所必要的肥料的例子那样——但这时候,矛盾更其小,物或行为的有用性,即刻地或飞速地,作为快乐而被现实化,或接近真理,或将快乐给与别的个体了。有用性还能有别的怎样的意义呢?
虽然如此,我们豫料着反驳。生存的意义,果在快乐么?快乐往往相反,于生活的充实所显现的精神力的生长,是有害的。确是如此,然而这意思,只在说或种直接底的快乐,也许减掉未来的较为强有力的现实底的快乐,谁会否定惟精神生活的充实,是最大的快乐呢,因为充实的强有力的生活和多样的强有力的快乐的行列——结局还是同一的东西。
然而,苦恼不是高度的昂扬底的么?自然是的,但只在这使个人或种的力成长的时候(因为必须记得,我们是将种的生活的成长,看作一部分是本能底地,一部分是意识底地被造成了的最后底的规范的缘故。)那意义不在给与怎样的快乐,而在排除苦恼上的有益的事物,是常有的。这之际;这些事物和在兴奋底或广义上的美学底评价的关系,就更加是间接底了,然而这也明明白白的。
这样子,美学,是可以想作关于评价一般的科学的罢,那使我们能够将种的生活的最高度的发展的规范,认为不能争而又不绝地活动着的了,但当在实际上,人们还很不将助成这目的者,即以为美,妨碍这目的者,即以为丑的时候,我们可以将美学定义为关于和我们的知觉和我们的行为相伴的直接底兴奋的科学。在这较狭的范围里,我们也将看见作为人类种族的成长的结果,必然底地到处出现的,愈高的特状的评价的规范的进程,即等级的。在发达低的个性以为美者,于发达较高的程度,即退往后方,在程度低的头脑之所难近的美,将为较发达者而辉煌罢。这等级,即将我们从瞬间底的动物底的快乐,一直引到由于以直接底兴奋的一切强度,为被选者所感的种的生活的发展的那快乐去。
这是一本杂集三四年来所译关于文艺论说的书,有为熟人催促,译以塞责的,有闲坐无事,自己译来消遣的。这回汇印成书,于内容也未加挑选,倘有曾在报章上登载而这里却没有的,那是因为自己失掉了稿子或印本。
书中的各论文,也并非各时代的各名作。想翻译一点外国作品,被限制之处非常多。首先是书,住在虽然大都市,而新书却极难得的地方,见闻决不能广。其次是时间,总因许多杂务,每天只能分割仅少的时光来阅读;加以自己常有避难就易之心,一遇工作繁重,译时费力,或豫料读者也大约要觉得艰深讨厌的,便放下了。
这回编完一看,只有二十五篇,曾在各种期刊上发表过的是三分之二。作者十人,除俄国的开培尔外,都是日本人。这里也不及历举他们的事迹,只想声明一句:其中惟岛崎藤村,有岛武郎,武者小路实笃三位,是兼从事于创作的。
就排列而言,上面的三分之二——绍介西洋文艺思潮的文字不在内——凡主张的文章都依照着较旧的论据,连《新时代与文艺》这一个新题目,也还是属于这一流。近一年来中国应着“革命文学”的呼声而起的许多论文,就还未能啄破这一层老壳,甚至于踏了“文学是宣传”的梯子而爬进唯心的城堡里去了。看这些篇,是很可以借镜的。
后面的三分之一总算和新兴文艺有关。片上伸教授虽然死后又很有了非难的人,但我总爱他的主张坚实而热烈。在这里还编进一点和有岛武郎的论争,可以看看固守本阶级和相反的两派的主意之所在。末一篇不过是绍介,那时有三四种译本先后发表,所以这就搁下了,现在仍附之卷末。
因为并不是一时翻译的,到现在,原书大半已经都不在手头了,当编印时,就无从一一复勘;但倘有错误,自然还是译者的责任,甘受弹纠,决无异言。又,去年“革命文学家”群起而努力于“宣传”我的个人琐事的时候,曾说我要译一部论文。那倒是真的,就是这一本,不过并非全部新译,仍旧是曾经“横横直直,发表过的”居大多数,连自己看来,也说不出是怎样精采的书。但我是向来不想译世界上已有定评的杰作,附以不朽的,倘读者从这一本杂书中,于绍介文字得一点参考,于主张文字得一点领会,心愿就十分满足了。
书面的图画,也如书中的文章一样,是从日本书《先驱艺术丛书》上贩来的,原也是书面,没有署名,不知谁作,但记以志谢。
一千九百二十九年四月二十日,鲁迅于上海校毕记。
片山孤村
正如物理学上有惰性的法则一样,在精神界,也行着思索的惰性(Denktraegheit)这一个法则。所谓人者,原是懒惰的东西,很有只要并无必需,总想耽于安逸的倾向;加以处在生存竞争剧烈的世上,为口腹计就够忙碌了,再没有工夫来思索,所以即使一想就懂的事,也永远不想,从善于思索的人看来,十分明白的道理,也往往在不知不识中,终于不懂地过去了。世上几多的迷信和谬见,即由此发生,对于精神文明的进步,加了不少的阻害。
聚集着聪明的头脑的文坛上,也行着这法则。尤其是古人的格言和谚语中,说着漫天大谎的就不少,但因为历来的脍炙人口,以及其人的权威和措辞的巧妙这些原因,便发生思索的惰性,至于将这样的谎话当作真理。又,要发表一种思想,而为对偶之类的修辞法所迷,不觉伤了真理的时候也有;或则作者本知道自己的思想并非真理,只为文章做得好看,便发表了以欺天下后世的时候也有的。并非天才的诗人,徒弄奇警之句以博虚名的文学者,都有这弊病。对于眩人目睛的绚烂的文章,和使人出惊的思想,都应该小心留神地想一想的。例如有一警句,云是“诗是有声之画,画乃无声之诗。”这不但是几世纪以来,在文人墨客间被引证为金科玉律的,就在现今,也还支配着不爱思索的人们的头脑。但自从距今约百四十年前,在莱洵(G. E. Lessing)的《洛康》(Laokoon)上撕掉了这骈句的假装之后,突然不流行了。然而,就在撕掉假装的这莱洵的言论中,到现在,也显露了很难凭信的处所。靠不住的是川流和人事。说些这种似乎高明的话的我,也许竟说着非常的胡说。上帝是一位了不得的嘲笑家。
现今在文明史和文艺批评上做工夫的人们中,因为十分重视那文艺和国民性的关系之余,大抵以为文艺是国民精神的反映,大文学如但丁(Dante Alighieri),沙士比亚(W. Shakespeare)瞿提(J. W. Goethe)希勒垒尔(Fr. Schiller)等,尤其是该国民的最适切的代表者,只要研究这些大文学,便自然明白那国民的性格和理想了。而国民自己,也相信了这些话,以为可为本国光荣的诗人和美术家及其作品,是体现着自己们的精神的,便一心一意地崇拜着。
这一说,究竟是否得当的呢?我想在这里研究一番。
大概,忖度他人的心中,本不是容易事;而尤其困难的,则莫过于推究过去的国民的精神状态。现今之称为舆论者,真是代表着或一社会全体,或者至少是那大部分的意见的么?很可疑的。一国民的文艺也一样,真是代表着那国民的精神的么?也可疑的。在德国,也因为一时重视那俗谣的长所,即真实敦厚之趣之余,遂以为俗谣并非成于一人之手,也不是何人所作,是自然地成就的;但那所谓国民文学是国民的产物国民特有的事业之说,岂不是也和这主张俗谣是自然成立的话,陷了同一的谬误么?为什么呢?因为文艺上的作品,是成于个人之手的东西,多数国民和这是没有关系的。而诗人和艺术家,又是个性最为发达的天才,有着和常人根本底地不同的精神,在国民的精神底地平线上,崭然露出头角。这样的天才,究竟具备着可做国民及时代的代表者的资格没有呢?据我的意见,则以为国民的代表底类型倒在那些不出于地平线以上的匹夫匹妇。那么,在文艺上,代表国民底精神,可称为那反响的作品,也应该大概是成于被文学史家和批评家先生骂为粗俗,嘲为平凡,才在文学史的一角里保其残喘的小文学家之手的东西了。例如,在现代的明治文学里,可称为国民底(不是爱国底之意)精神的代表,国民的声音者,并非红叶露伴的作品,而倒是弦斋的《食道乐》罢。这一部书,实在将毫无什么高尚的精神底兴味,唯以充口腹之欲为至乐,于人生中寻不出一点意义的现代我国民的唯物底倾向,赤条条地表现出来了。弦斋用了这部书,一方面固然投国民的俗尚,同时在别方面也暴露了国民的“下卑根性”而给了一个大大的侮辱。“武士虽不食,然而竹牙刷”那样的贵族思想,到唯物底明治时代,早成了过时的东西了。弦斋的《食道乐》,是表现这时代的根性的胜利的好个的象征。
反之,高尚的艺术底作品,则并非国民底性情的反响;而且,能懂得者,也仅限于有多少天禀和教育的比较底少数的国民。这样的文学,要受国民的欢迎,是须得经过若干岁月的。而且因为是同国民的产物,则不得不有若干的民族底类似。这类似之点,即所以平均国民与艺术家的天禀和理想的高低;那作品,是国民的指导者,教育者,而决不是代表者。所以那作品而真有伟大的感化及于国民的时候,则国民受其陶冶,到次期,诗人艺术家便成为比较底国民底了。但是,至于说伟大的天才,完全地代表国民的精神,则自然是疑问。然而,即此一点,也就是天才的个性人格,成为天才的本领,有着永远不朽的价值的原因。因为理想的天才,是超然于时间之外的,所以时代生天才一类的话,又是大错特错的根基,在伟人的传记等类,置重于时代,试行历史底解释者,多有陷于牵强附会的事。我之所谓伟人,是精神底文明的创造者之谓,并不是马上的英雄和政治家。
复次,以“正义者最后之胜利也”这一句暧昧的话所代表的道德底世界秩序,即“善人昌恶人灭”这一种思想,和历史上的事实是不合的。文艺上的作品也一样,并不是只有优良者留传于后。荷马(Homeros)之所以传至几千年之后者,因为他在许多史诗中占着最优胜的地位之故;沙士比亚之所以不朽者,因为那内容有着不朽的思想之故:这些议论,是从西洋的文学史和明治文坛的批评家先生们讲给听到耳朵也要聋聩了的。但是仔仔细细地想起来,总觉得是可疑的议论。只看希腊的文明史,有着不朽的价值的天才和作品,不传于后世者就很多。那传下来的,也许又不过是几百分之一。靠了这么一点的材料,而纵论希腊的文明是怎样的,所谓Classic者是这样的,惟希腊实不胜其惶恐之至。而况解释之至难者如过去的精神状态,竟以为用二三句修辞的文句就表现出来,则实在大胆已极了。倒不如尼采(Fr. Nietzsche)的《从音乐精神的悲剧的诞生》,(Die Geburt der Tragoedie)和朗革培恩(J. Langbehn)的《为教育家之伦勃兰德》(Rembrandt als Erzieher)那样,不拘泥于史实,却利用了史实,而倾吐自家胸中块垒的,不知道要有趣而且有益到多少。因为历史底事实的确正,是未必一定成为真理的保证的。例如,即使史料编纂的先生们,证明了辨庆和儿岛高德都是虚构的人物,其于国民的精神,并无什么损益;他们依然是不朽的。所以,我相信,阿染和久松,比先前的关白、太政大臣还要不朽。我自然是承认历史的价值的,但从这方面,倒想来提倡非历史底主义。
据勃兰克斯(G. Brandes)最近的论文集中的一篇文章说,则希腊悲剧作家的文字之传世者约有三百五十,而残存着著作的仅有三人。这就是遏息罗斯(Aeschylos),梭孚克来斯(Sophokles),欧里辟台斯(Euripides),而虽是这些诗人的作品,残存者也不够十分之一。叙情诗人(女)珂林那(Korinna),是曾经五次胜过宾达罗斯(Pindaros)的,但残存的诗,不过是无聊的断片。罗马的史家挞实图斯(Tacitus)的著作,所以残留至今者,据说是因为皇帝挞实图斯和史家同姓,误信为史家的子孙,在公共图书馆搜集挞实图斯的著作,且使每年作钞本十部的缘故。虽然如此,但假使十五世纪时德国遏司忒法伦的一个精舍里不发见那著作的残余,则流传者也许要更其少。十六世纪时出版的法国滑稽剧,是千八百四十年在邻国柏林的一个屋顶室的柜子里发见,这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的。便是有名的《罗兰之歌》,也在千八百三十七年才发见钞本,经过了八百年而到人间来。更甚的例,则如希腊罗马的诗稿的羊皮纸,因为牢固,于券契很有用,所以竟有特地磨去了诗句,用于借票的。同样的例,在美术品也颇多。如莱阿那陀(Leonardo da Vinci)的《圣餐之图》,是最为有名的。
举起这样的例来,是无限的,所以在这里便即此而止。就是,文艺上的不朽,决非确实的事,大诗人和大杰作之传于后世者,多是偶然的结果,未必与其价值相关。反之,平平凡凡的作品却山似的流传后世者颇不少。
又据勃兰兑斯氏之所说,则多数的图书文籍,不但是被忘却,归于消灭而已,因为纸张的粗恶,自然朽腐了。所以倘不是屡屡印行的书,则即使能防鼠和霉,也还是自然化为尘土。然而,这是人类的幸福。否则,我们也许要在纸张中淹死。交给法国一个国民图书馆里的法国出版的图书,据说是每日六十部;但是,新闻杂志还在外。千八百九十四年巴黎所出的日刊报章,是二千二百八十七种。凡这些,都是近世人类的日日的粮,而又日日消去的。不,这虽然是太不相干的话,但倘以为我们所生存的地球,我们生存的根源的太阳,都不过是有着有限的生命,则不朽的事业,也就是什么也没有的事。
总而言之,在现下的文坛上,徒弄着粗枝大叶的,抽象底议论和偏向西洋的文明论的人们之中,很有不少的僻见;尤其是对于“国民”,“文学”,“天才”,“时代”等的关系,虽然是失礼的话,实在间或有闹着给孩子玩刀子似的危险的议论的。什么困难的事,本来是什么也没有的,因为被思索的惰性所麻痹了的结果,这才会到这样。还有,对于文明史,文学史,哲学史等的真相,即这些果有人类的“精神史”之实么?关于这事,原也想试来论一论的,但这一回没有余暇,所以就此搁笔了。
(一九〇五年作。译自《最近德国文学的研究》。)
片山孤村
目次:论文的目的—自然的意义—卢梭的自然主义—十九世纪的自然主义—法国及德国的自然主义的区别—法国自然主义的起源—卢梭—斯丹达尔—巴尔札克及其主张—左拉及其理论—巴尔札克与左拉的比较—自然主义的定义—自然主义的两种—教训底自然主义—纯艺底自然主义—见于恭果尔日志中的纯艺主义—唯美底世界观—颓唐派的意义—德国的自然主义—呵尔兹的彻底自然主义及其技巧—其影响
如果说,文艺上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us)者,乃是要求模仿自然的主义,则似乎一见就明明白白,早没有说明的余地了。但是,依照“自然”这一个字的解释,和怎样模仿自然的方法,而自然主义的意义,便有许多变化。在我们文坛上,也已经提出过许多解释了,然而倘要解释文艺上的自然主义,则总得先去探究文艺史。我用我法者流的解释,虽然可作“我的”自然主义的说明罢,但历史底自然主义的意义,却到底看不出,而且还要引起概念的混乱。目下的我们文坛上,没有这倾向么?在这小论文里,就想竭力以客观底叙述为本旨,避去我用我法者流的解释和批评,以明所谓自然主义的真相。
“自然”这一个字,是含有种种意义的。但在文艺上的自然主义这文字中,却只有两样意思:第一,是与“人为”相反,即与文明相反的自然;第二,是作为现实(Wirklichkeit)即感觉世界的自然。
第一的自然主义,是始于卢梭(J. J. Rousseau)的。卢梭在所著的《爱弥耳一名教育论》(Emile ou de l’education)的卷首,以“出于造物者之手的一切,虽善,而一经人手则堕落”这有名的话,指摘文明的弊害,述说教育爱弥耳,应该作为一个自然儿。这话里有着矛盾,是不消说得的。但卢梭的这自然主义,却于十八世纪的人心,给了深刻的影响;在德国,则为惹起了千七百七十年顷“飙兴浡起”(Sturm und Drang)运动的原因之一。当时德国的少壮文学者们,是将自然解作和不羁放纵同一意义,深信耽空想,重感情,蔑视社会和文艺上的习惯,限制,规矩准绳等,为达到真的人道的路。于文艺则侧重民谣的价值,而以沙士比亚那样,一见毫不受什么法则所束缚者,为戏曲的理想的。
第二的将自然解作现实的自然主义,是十九世纪的自然主义。在法国,是和写实主义(Realismus是从画家果尔培起,Naturalismus是从左拉起,才用于文艺上,)用作同一意义的。在德国,则大概称海培耳(Hebbel 1813—1863)路特惠锡(Ludwig 1813—1865)弗赖泰克(Freytag 1816—1895)以来的文学为写实主义,而于千八百八十年顷的“飙兴浡起”运动以来的写实派的文学,特名之曰自然主义。但这自然主义,是美学家服凯尔德(T. Volkelt)之所谓作为历史底概念的自然主义,而非作为审美底概念的。作为审美底概念的自然主义云者,即对于艺术的目的,有一定的主张,如谓在于模仿自然,或谓在于竭力逼近自然等;而作为历史底概念的自然主义,则是流行于十九世纪末德国文坛的各种文艺上的方向的总称。戴着这种名称的文士,就如对于古文学(Die Antike),罗曼派(Romantik)等,自称为“现代派”(Die Moderne)那样,是主张着自己们的文学是崭新,进步,摆脱了旧来的文艺,而寻求着新理想和新技巧的。但在他们之间,并无一定的审美底目的以及原则,交错纷纭着各样的思潮和情调,其中互相矛盾的也很多。对于这事,到后段还许要叙述的罢。
其次,法国写实派=自然派的开山祖师是谁呢?如果说自然派的文士,于此也推卢梭。盖卢梭者,在所著的《自白》(Confessions)里,实行了写实主义的原则的。“我要将一个人,自然照样地示给世间。这人,就是我自己。”在那书里面,卢梭是豫备将自己的经历和性行,没有隐瞒,没有省略,照样地写出来,或想要写出来的。这样的笔法,那不消说,就是自然主义。然而卢梭也不过暗示了露骨的描写的猛烈的效果;于那小说,却并未应用这理论。所以以卢梭为自然派的鼻祖,是未必妥当的。
卢梭以后有斯丹达尔(Stendhal 1783—1842)那样的心理小说家,虽说始以精细深刻的自然主义的技巧,用之于小说,然而用了写实主义,在文坛上成就了革命底事业,被推崇为写实主义之父者,却是巴尔札克(Balzac 1799—1850)。在反对雩俄(V. Hugo)乔治珊德(George Sand)亚历山大仲马(A. Dumas)等的罗曼主义,而于其全集《人间的趣剧》(Comédie Humaine)二十五卷中,细叙物质底生活的辛劳这些节目上,巴尔札克是革新者。其序文中说,“凡读那称为历史的这一种枯燥而可厌的目录的人,总会觉到,一切国民和一切时代的文学者们,忘却了传给我们以风俗的历史。我想尽我的微力,来补这缺憾。我要编纂社会的情欲,道德,罪恶的目录,聚集同种的性格,而显示类型(代表底性格),刻苦励精,关于十九世纪的法国,做出一部罗马、雅典、谛罗斯、门斐斯、波斯、印度诸国惜未曾遗留给我们的书籍来。”如他所说一样,他是风俗描写的鼻祖,或是高尚的意义上的风俗史家。
据巴尔札克的确信,则文学必须是社会的生理学,更不得为别的什么。而这生理学的前提和归宿,一定不得不成为厌世底。他的意思,是以为主宰着近代的人心者,已经不是恋爱,也不是快乐了,只是黄金。惟黄金是近代社会唯一的活动的源泉。他便将一代的社会为要获得黄金而劳苦,狂奔,耽于私利私欲的情形,毫无忌惮地描写出。这就是他的人生观所以成为厌世底的原因。但看他在《趣剧》的序文上,又说,“若描写全社会,涉及那活动的广大的范围,将这把住之际,则或一结构上,所举的恶事比善事为尤多,描写的或一部分中,也显示恶人的一伙,这是不得已的事。然而批评家却愤激于这不道德,而不知道举出可作完全的对照的别部分的道德底事来。”则巴尔札克的厌世观,也并非一定是不道德底了。这一点,是和最近自然派大异其趣的。后者的厌世观,是大抵与道德无关系,或者带着不道德底倾向的。但是,巴尔札克的描写过于精细,非专门家便不懂的事,也耐心叙述着,则与晚近自然派相同。例如或者批评说,《绥札尔毕洛忒》倘不是商人,《黑暗的诉讼事件》倘不是法官,是不能懂得的。
巴尔札克之后,有弗罗培尔(Flaubert),恭果尔兄弟(E. et J. Goncourt),左拉(Zola),斐司曼斯(Huysmans),摩泊桑(Maupassant),都德(Daudet)这些名人辈出,再讲怕要算多事了罢。只有关于左拉,还有详述一点的必要。
左拉是不但以著作家,也以批评家,审美学者自任的。在所著的《实验底小说》(Le Roman Experimental),《自然派的小说家》(Le Romanciers Naturalistes)里,即述说着自然主义的理论。但左拉的实行,却不独未必一定与这相副而已,他为了这理论,反落在自绳自缚的穷境里去了。在他的论文中,看见他的以生理学和社会学为诗人的任务,以罗曼派的文艺为不过是一种修辞,以及排斥空想等,读者对于他那没有知道真诗人的自己之明,是都要觉得骇异的。
现在为绍介左拉的学说的一斑计,试将实验底小说的一节译出来看罢:
“自然派的小说家,于此有要以演剧社会为材料,来做小说的作者,是连一件事实,一个人物也未曾见,而即从这一般的观念出发的。他应该首先来聚集关于他所要描写的社会的见闻的一切,记录下来。他于是和某优伶相识,目睹了或一种情形。这已经是证据文件了,不但此也,而且是成熟在作家的心中的良好的文件。这样子,便渐渐准备动手;就是和精通这样的材料的人们交谈,搜集(这社会中所特有的)言语,逸闻,肖像等。不但这样,还要查考和这相关的书籍,倘是似乎有用的事情,一一看过。其次,是踏勘地方,在戏园里过两三天,各处都熟悉。又在女伶的台前过几夜,呼吸那周围的空气。这样子,文件一完全,小说便自己构成了,小说家只要理论底地将事实排列起来就好。挂在小说各章的木扒上所必要的光景和说话,就从作家所见闻的事情发展开来。这小说奇异与否,是没有关系的。倒是愈平常,却愈是类型底(代表底)。使现实的人物在现实的境遇里活动,以人生的一部分示给读者,是自然派小说的本领。”
这左拉的理论及技巧,其要点,和巴尔札克的相一致,是不待言的。但那著作全部,却显有不同。巴尔札克是将观察实世间的人物所得的结果,造成类型,使之代表或一阶级,或一职业。而左拉的人物则是或一种类的代表者,但并非类型;不是多数的个人的平均,而是个人。例如那那(Nana),只是那那,那那以外,没有那那了。巴尔札克对于其所观察,却不象科学者似的写入备忘录中;他即刻分作范畴,不关紧要的琐末的事物,便大抵忘却了。所以汇集个个的事象,而描写类型底性格和光景时,极其容易。巴尔札克的人物和光景,因此也能给读者以统一的明划的印象,那著作,即富于全体的效果,获得成功。反之,左拉则不论怎样地琐末的事,而且尤其喜欢详述这样的事象,所以有时是确有过于烦琐之嫌的。但这种详述法奏效之际,却委实能生出很有力量的效果来。
巴尔札克和左拉都是作家,也是理论家,然而往往有与其理论背驰,和不副其要求的事。而在左拉为尤甚,则在先已经说过了。这就因为立了和天才性格不一致的理论之故。但恭果尔兄弟和弗罗培尔则理论和实际很一致,即使说自然主义借着这三个诗人,最纯粹地代表了,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话。如恭果尔,以诗人而论,天分大不如左拉,所以也不很因为诗底感兴,而妨害理论的实行。他们的名实上都是自然派,那原因就在此。
从以上的简约的途述,在法国的自然主义的一斑,大概已经明白了罢。要而言之:自然主义者,那主张,是在将感觉底现实世界,照所经验的一模一样地描写出来,为艺术的本义的。凡自然派的艺术家,须将自然界,即现实界的一切事象,照样地描写,其间不加什么选择,区别;又以绝对底客观为神圣的义务,竭力使自己的个性不现于著作上。对于这要旨,凡有自然派的文士,是无不一致的。至于理论的细目和实行的方法,那不消说,自然还有千差万别。
但是,这里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在:自然派何故模仿自然的呢?到此为止,我们单将自然派怎样模仿自然的问题研究了,然而并没有完足。对于那“何故”的疑问,是梭伐嘉(David Sauvageot)所提出的,他的解决,不独于十九世纪,而且于古来一切的写实主义,自然主义的解释上,都给了新光明。
第一,写实主义是有如英国和俄国的小说那样,用以传宗教或道德;又如左拉的著作那样,想借此来教实理哲学(Positivism)的。在这时候,写实主义便是对于目的的一种手段,所以梭伐嘉称之为“教训底写实主义。”
第二,写实主义是顺了模仿的天性,乐于精细的描写之余,往往有仅止于将自然来写生的事。如弗罗培尔,恭果尔等,即属于这一类。这可以称为“纯艺术底写实主义”(Réalisme de l’art pour l’art)。
说得再详细些,则如陀思妥夫斯奇(F. M. Dostojevski)说,“我穷极了不成空想之梦的现实的生活,达了为我们生命之源泉的主耶稣了。”他就在那写实小说里,教着一种基督教和神秘底社会主义。托尔斯泰(L. Tolstoi),伊孛生(H. Ibsen)的极端的倾向,可以无须说得了;在法国,则巴尔札克就说,“文士是应当以人类之师自任的。”左拉也怀了仗唯物论以救济国家和国民的抱负,而从事于制作。他相信,人类不过是一个器械,他那纯物质底现象,都可以科学底地来测定;而且不但人类而已,便是“社会底境遇,也是化学底,物理学底”的。但是,这唯物论的研究,有什么用处呢?左拉答道,“我们和全世界一齐,(仗着科学)正做着征服自然和增进人力的这一种大事业。”而小说,则是社会,人类的生理学,科学,唯物论的教科书。所以凡是爱人类者,爱法国者,都应当归依自然主义。“如果应用了科学底方式,法国总有取回亚尔萨斯—罗兰州的时候罢。”“法兰西共和国成为自然派,否则,将全不存在。”左拉的自然主义,是这样地带着救济祖国的使命的。(以上的引证,是《实验底小说》里面的话。)
复次,将“纯艺术底写实主义”的起源,归之于模仿的天性的梭伐嘉之说,也不能说是完全。弗罗培尔,恭果尔的自然主义,纯艺术主义(L’art pour l’art),是不仅出于无意识底的模仿的天性的,也是意识底的世界观的结果。这一派文士的世界观,也如左拉一样,是唯物论(Materialismus),从十八世纪的英国和法国的感觉论(Sensualismus)发源,经过恭德(A. Comte)的实理论(Positivismus),受了十九世纪的科学发达的培植而成熟的。关于以这唯物论为根基的自然主义,我以为戈尔特斯坦因在那论文《论审美底世界观》(Ueber aesthetische Weltans-chauung)里所叙述的最为杰出,现在就将他议论恭果尔弟兄的《日志》的话,译一点大要罢:——
“《恭果尔兄弟日志》(Journal des Goncourts)计九卷,其中收罗着千八百五十一年至九十五年约半世纪间的政治底及精神底生活的活画图。这一部书,不但是恭果尔兄弟而已,并且也反映着戈兼(Gautier),圣蒲孚(Sainte-Beuve),弗罗培尔,卢南(Renan)那些第二帝国时代文学社会的有特色的情绪及信念。所以这《日志》,也如格林的《通信》(Gorrespondance)之于十八世纪一样,在二十世纪的人们,是要成为近代精神底生活的‘矿洞’的罢。
“有人说,英国人是最有用地,德国人是愚蠢地,法国人是最奇拔地代表了唯物论。这话,用在这《日志》上也很适宜的。这《日志》的世界观,是极端的唯物论。“生命是什么呢?不过分子集合的利用而已。’而这唯物论,又和深刻的厌世观相结合。大概那纯器械底世界观的无意义,在他们的心里,给了很深的印象了。对于政治上、社会上的状态,也就不得不成为悲观底,绝望底了。而且在他们,历史也不过是无意义的事件的生灭;他们的该博的史上的知识,也无非单在他们的唯物主义上,加上了历史怀疑主义去。
“生存在这样宇宙和人事的无价值,无意味之中的人们,究竟相信什么呢?为了怎样的价值而生存的呢?曰:有艺术在。‘除了艺术和文学之外,什么也不相信。其余的,都是虚诞,都是拙劣的诈伪。’人生而没有艺术,是永久的凋零,腐败。‘艺术者,是死的生命的防腐剂。除艺术之所奏,所述,所画,所刻者之外,再没有一种不死的东西。’即在一切的价值的破坏之中,惟艺术继续其存在。但艺术和哲学,是不以使人生有意义为目的的。艺术对于文明生活和人类,有什么意义呢?曰:什么也没有。艺术是自己目的——是为艺术的艺术(L’art pour l’alt)。这句近时的流行语,是起于上文所说的社会底,精神底的关系的;其批评,也就存于这起源之内。
“L’art pour l’art中,含有消极底和积极底这两种立论。
“消极底立论,是排斥对于艺术的道德限制的;积极底立论,则万物都可以成为艺术的对象,换了话说,那归结就是和艺术相关者,只有形式和技巧,而非对象和内容。至于万物都可以成为艺术的对象者,并不因为万物都一样地有价值,却因为都一样地无价值,无意义。因为万物的价值没有高下,所以以这为对象的艺术,也就不得不成为形式主义,技巧主义了。因此,在这纯艺术底自然主义上,譬如无论描写一片木片,或则叙述哈谟列德(Hamlet)的精神状态,只要那技巧已经奏效,内容怎样是非所措意的。
“这样子,那自然主义,在客观底地,艺术对于人生问题和宇宙问题是毫无意义的。但主观底地,却有一个值得努力的目的:就是情绪(l’émotion)。‘在现代的生活中,现今只有情绪这一个大兴味在。’物体中之一物体的人,仗着神经作用,在事物的表面上,造作审美底情绪。‘我们(恭果尔兄弟)是最初的神经的文士;’自然主义底审美主义者的生命,是神经的问题。巴尔(Hermann Bahr)的话有云:‘古典派之所谓人,是理性和感情之谓;罗曼派之所谓人,是情热和感觉之谓;而现代派之所谓人,是神经之谓。’就显现着上面所述的意味的。
“自然主义底审美主义,是这样地成长为一种人生观。在这人生观,艺术是一种手段,即仗着情绪,印象,刺激,战栗(Frissons),来超出那受了唯物论底地解释了的人生的不快,寂寥和无意义的。
“以上的自然主义底,厌世底唯美主义(唯美主义者,是主张人生除了美,即毫无什么价值的主义),并不仅止于理论,在淮尔特(Wilde)和但农契阿(D’Annunzio)所描写的人物上,实在是具体底地表现着。
“在这自然主义底唯美主义(Naturalistischer Aesthetizismus)上,人生是只有审美底情绪和非审美底情绪两种。这就是这主义的Décadence(颓唐)底特性。我是将Décadence这话,解作和自然主义底审美主义相伴的一定的精神状态的。我以为颓唐底唯美派的心理底特征,似乎就在缺少意力,来统一那个个的心底作用;就是:颓唐派的人格,不过是唯心底作用的并列。因为这样地缺少中心的意力,所以颓唐派便被各刹那的印象所统治了。而这弱点,同时又和热烈的生活欲结合着。但是,在唯美派,生存上唯一的形式是享乐,所以新奇险怪的刺激,就是最后的目的。对于这新刺激,寻求不已的倾向,在波特莱尔(Baudelaire),达莱维(Barbey d’Aureville),斐司曼斯等,是特为显著的。”云云。
戈尔特斯坦因还引了实例,敷张议论,更加以批评。但因为在我的小论文里绍介不尽,所以在这里单引用了可以说明纯艺术底自然主义的话。法国的自然主义,即此为止,这回再一说德国的自然主义,就将这论文结束罢。
在德国,自然主义是有如已经说过那样,从路特惠锡,海培耳,弗赖泰克等的时代起,就形成着划然的时期的;但并非为了“真”而将“美”作为牺牲的法国一流的写实主义。又,这写实主义,也不是一诗社,一流派所提的美学上,文艺上的纲领(program),所以也并不为理论所误,而成就了很为稳健的发展。上述三人之外,如开勒尔(G. Keller),斯妥伦(Th. Storm),格罗忒(K. Groth),罗退尔(F. Reuter),斯丕勒哈干(Fr. Spielhagen),海什(P. Heyse),赉培(Raabe),丰太纳(Th. Fontane)诸人的姓名,作为这“写实主义”的代表者,也可以说是不朽的罢。
那法国流写实主义的流行于德国文坛,是从千八百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称为“飙兴浡起”这一个革命运动的结果。这运动的历史,在这里没有详叙的必要;也想单将因这运动的结果而起的自然派的诸倾向,略有所言。但这在鸥外氏的《审美新说》里讲得很详细,所以我也不必从新再叙了。只是,应该注意者,是德国文学上之所谓自然主义者,不但是上文所说的法国一流的自然主义,即作为唯美底概念的自然主义,或作为人生观的自然主义;而且也包含着所谓“现代派”的诸倾向的全体,即服耳凯尔德所说的作为历史底概念的自然主义之谓。这自然主义,性质很复杂:其中有法国流自然主义照样的东西;也有更加极端的“彻底自然主义”;也有包括了神秘主义,主观主义,象征主义,新罗曼主义等各种倾向的新自然主义;此外,还有增添些社会主义,个人主义(出于尼采者),无政府主义的。现代派的人们,也象日本一样,是取模范于外国的,所以依了所私淑的模范的种类,各人的心状,性格,学识等,办法人人不同。同的只有目的,是崭新(modern)。(“现代派”〔Die Moderne〕这新造语,是始于Eugen Wolf Hermann Bahr的。)
在这混乱的现象中,最发异彩,在自然主义的理论及技巧的历史上,不当忘却者,是那“彻底自然主义”(Konsequenter Naturalismus)。这主义发端于呵尔兹(A. Holz)的提创,蒿普德曼(G. Hauptmann)实行于他那戏曲《日出之前》(Vor Sonnenaufgang)的结果,于是风靡了一时文坛的本末,去年已在我那拙作《德国自然主义的起源》里详说过,欧外氏著的《蒿普德曼》上也载着,所以在这里,就单来仔细地说一说“彻底自然主义”本身罢。
呵尔兹的“彻底自然主义”,是下列的几句话就说尽了要领的。曰:“艺术是带着复归于自然的倾向的。而艺术之成为自然,则随着未成自然以前的再现的条件和那使用的程度。”详细地说,就是:艺术者,带着仅是写出自然,还不满足,有更进而成为本来的自然的倾向。所以艺术者,要成为和自然同一的东西,是未必做得到的,但愈近自然,即愈为殊胜。而因了使自然再现的条件即手段,和使用这手段的程度即巧拙,艺术之与自然,即或相接近,或相远离。这和自然的远近,是作为决定艺术的高下的标准的。影戏较之照相,演剧较之影戏,更近于自然,所以以艺术而论,演剧是上乘。较之演剧,则实际,即自然,更能满足艺术的要求和倾向,所以更合于艺术的理想。这样子,若将呵尔兹的主张加以推演,至于极端,则成为倒不如将艺术废止,反合于艺术的本义了。
呵尔兹根据着这原则,和他的朋友勖赉夫(Johannes Schlaf)共同创作了几种小说和戏曲,以施行这原则的各种新技巧示人,而一面又示人以自然主义的理论,到结局(Konsequenz)却和艺术的本领相违背。这是极有兴味的事,再详细地说一说罢。第一,向来见于自然派著作上的对话,还有远于自然的地方,如左拉,伊孛生,也有此弊。他们还太使用着“纸上的言语”(Papiersprach),是呵尔兹们所发见的。再详细地说,就是有如“阿”“唉”等类的感叹词,咳嗽,其他种种喉音等,都没有充足地描写着。然而人们是各有不同的喉音和咳嗽法的。所以描写这些,对于个性的写实,也是理论上不可缺少的事。其次,戏曲上的分段和小说上的布局,是和自然相反的,实世间的事件,原没有真的终结,正如小河渗入沙中,渐渐消失一样,都是逐渐地转移的。诗人也该这样,不得在小说及戏曲上,故意做出感动读者的终结和团圆。小说及戏曲,是应该将“人生的断片”(Lebensausschnitt),即并无所谓“始”或“终”那样特别分划的现实的事件,照样地写出来。左拉又注意于材料的选择和排列,换了话说,就是不忘布局(Komposition)的。但呵尔兹等,却并想将那诗的要素之一的布局废去。第三,呵尔兹等是所谓“各秒体”(Sekundendenstil)的创始者。将各秒各秒所发生的事故,叙述无遗,凡直写自然的诗人,倘不将无论怎样平凡,单调的事情,也仔仔细细描写,即不能说是尽了责任。向来的诗人,于并无描写的价值的日志底事实,是仅作一两行的报告,或全然省略的,则纵使别的事实,怎样地以自然派底精细描写着,由全体而言,也还不能说是完全地用了自然主义。这也有一边的真理的,但倘将这一说推至极端,诗便和详细的日记更无区别,读者将不堪其单调,怕要再没有读诗的人了罢。一到这样,诗在艺术上,除自灭之外,便没有别的路了。还有,自然音的模仿(例如呵尔兹和勖赉夫所作的“Baba Hamlet”中的雨滴之声“滴……滴……”写至许多,)戏曲上独白的废止,在叙情诗上节奏和韵律的排斥,也都是呵尔兹等所开创的。
因了以上的理论和技巧,呵尔兹和勖赉夫遂被称为左拉以上的极端的自然主义者;蒿普德曼则取了这理论和技巧,为自家药笼中物,自《日出之前》以来各著作,均博得很大的成功,于是这彻底自然主义,便风靡了当时的文坛了。更举这极端的技巧的别的二三例,则如(一)戏曲上的人物和舞台上的注意,例如苏达尔曼(H. Sudermann)的《梭同的最后》(Sodoms Ende)中的滑绥博士戴玳瑁边眼镜,耶尼珂夫夫人穿灰色雨衣,克拉美尔穿太短的裤,磨坏了后跟的鞋,或者叫作跋尔契诺夫斯奇这犹太人生着不象犹太人的面貌等,和戏曲的所作上,并无什么关系的事实的细叙。(二)以没有意义的动作,填去若干时间,例如蒿普德曼的《日出之前》里,单是罗德和海伦纳的接吻的往返,就是若干时间中,舞台上毫无什么动作;又如同人所作的《寂寞的人们》(Einsame Menschen)第二幕,蜂子来搅扰波开拉德家的人们的早餐等就是。(三)此外,插进冗长的菜单,账目,系图这些东西去;克莱札尔(Max Kretzer)的《三个女人》(Drei Weiber)中,详述晚餐,细说生病,生产等可厌的事物,至亘七十叶之长:就都是始见于彻底自然主义的著作中的新技巧。
要而言之,在德国的自然主义,是本于法国的,但使这更极端,更精细,且有将这来实行,非彻底不止的倾向。“彻底自然主义”之名,是最为恰当的。
单是自然主义的理论及技巧的要点,我以为即此大概算是说明白了罢。虽说倘不是更加以审美底批判和历史底说明,然后来推定这主义可以行到什么程度;又,其理论和实行的关系如何;自然主义的将来如何:即对于自然主义的文艺史上的现象的各问题,一一给以解决,还不能说是已将自然主义完全说明。但这范围过于广大,只好俟之异日了。
(译自《最近德国文学之研究》。)
片山孤村
目次:表现主义的起源—表现主义的世界观及人生观—精神和灵魂的推崇—表现主义的艺术观—造形美术上从印象主义到表现主义的转移—表现主义的美学的批评—作为运动及冲动的灵魂—文学上的表现主义—小说上的表现主义—作为病底现象的表现主义—德国表现派文士
表现主义的运动,是早起于欧战初年的。当非战主义、平和主义、人道主义、民主主义、国际主义的文士们,借了杂志《行动》(Aktion)以及别的,对于战争和当时的政治,发表绝对底否认的意见,更进而将从战争所唤起的人生问题,用于文艺底作品的时候,政府是根据了战时检阅法,禁止着非战论和这一流的文艺的,因此这新文艺,只得暂时守着沉默,而几个文士,便将原稿送到中立国即瑞士去了。那时瑞士的士烈息,有抒情诗人锡开勒(René Schikele)所编的杂志《白纸》(Die Weissen Blätter),正在作其时的危险思想家的巢穴,同市的书肆拉息尔公司,又印行着《欧洲丛书》(Europäische Bücher),以鼓吹表现主义和非战论。待到千九百十八年,战争的终结及革命,这也就能在德国文坛上公然出现,满天下的青年文士,也都翕然聚集在这旗帜之下了。表现主义的杂志,除上述的两种外,还有《新青年》(Neue Jugend),《现代》(Der Jüngste Tag),《艺术志》(Kunstblatt),《玛尔萨斯》(Marsyas)等,此外属于表现主义的创作和关于表现主义的评论,也无月不有,于是这主义,便成了现时德国文坛的兴味,评论,流行的中心。
非战论者,是对于战争的背景的物质文明,机械底世界观,唯物论,资本主义等的反抗。积极底地说出来,则就是精神和灵魂之力的高唱;自我,个性,主观的尊重。评论表现主义的《戏曲界的无政府状态》(Anarchie im Drama)的作者提波勒特(Bernhard Diebold),将这思想讲得最分明。他说:
“‘精神’(Geist)这句话和‘灵魂’(Seele)这句话,在现代受过教育的人们的日常用语上,几乎成了同义语了,但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至今为止,精神几乎仅在称为‘智性’(Intellektualität)这下等的形式里活动。智性者,是没有观念的脑髓的作用,就是没有精神的精神。而灵魂则全然失掉,在日常生活的机械的运转上,在产业战争上,在强制国家里,成为毫无价值的东西了。各人是托辣斯化的收益机关上的轮子或螺丝钉。组织狂使个性均一。事务室,工厂,国家的人们,不过是号数。是善是恶,并不成为问题,所重的只是脑和筋肉的力量。英、美式的“时光是钱”(time is money)和贪婪者的投机心,支配了教育。古代的善美的伦理,从文明人要求美和德;在中世,是要求敬神和武勇,古典主义是要求人道。但现今的人,在社会生活上,所作为评价的标准者,却唯在对于产业战争是最有力的武器的智力。……”
“科学仗着显微镜,实验心理学仗着分析,自然派的戏曲家仗着性格和环境的描写,以研究或构成人物,但这是称为‘人’的机械,不带灵魂的。于是在机械底文化时代的学者和诗人间,便全然失掉了灵魂的观念,而精神和灵魂,也就被混淆,被等视了。”
“精神者,外延底地,及于万有的极限,批判可以认识的事物,形成形而上学底的东西,排列一切,以作知识。其最为人间底者,是伦理情感(Ethos)及和这同趋于胜利的道德底自由的意志。”
“灵魂者,是内包底地,及于我们心情的最暗的神秘,和肉体作密接的联合,而玄妙地驱使着它。因为感情的盲目,灵魂是不能认识的,但以无数的本能,来辨别爱和憎。灵魂是观察,歌咏——透视一切人间的心,听良心的最深的声音和主宰世界者的最高的声音。灵魂的最贵者,是以爱为本的献身,其最后的救济,是融合于神和万有。……”
“灵魂虽然厌恶道德上的法则(戒律)和要挟其生活的律法,鄙弃意思的意识性,但对于艺术家所给以铸造的精神底形式,是顺从地等待着的。精神则形成灵魂所纳其鼓动之心的理想的肉体。”
“立体主义和建筑术和走法(音乐的形式,)古典派和形式和噶来亚哲学的存在(Sein),活动底信仰和伦理感情和意思,——凡这些,大抵是出于精神的。”
“表现主义和抒情的叫声和旋律和融解的色彩,罗曼派和表现和海拉诘利图哲学的发生(Werden),圣徒崇拜,为爱的献身,——凡这些,大抵是出于灵魂的。”
写法太过于抽象底了,但提波勒特的精神和灵魂的区别的意思,恐怕读者也懂得大概了罢。只是表现派的论客和作家,却未必一定有精神和灵魂的区别。不但如此,并且还有没却了理性和智性,恋爱和色情,感情和感觉的区别,而喜欢驱使色情和兽性的作家(如戏曲家凯撒,哈然克莱伐等,又如歌咏色情的发动及其苦恼的年青的抒情诗人等为尤甚。)但要而言之,隐约地推崇着心灵,精神,自我,主观,内界等,是全体一致的。曰:“真的形成了人类的是什么呢?惟精神而已。”曰:“惟精神有主宰之力。”曰:“惟万能的精神,无论怎么说,总是主宰者。”曰:“灵魂和机械之战。”曰:“超绝者的启示。”也有陈述精神的超绝性的;也有称道斐希德一流的自我绝对说的。这些言说之中,种种的哲学底概念和心理学底知识的误解,混同,一知半解等,自然是不少的罢,但就大体的倾向而言,似乎不妨说,颇类于德国哲学的唯心论(Idealismus)。在这一点,则表现派的世界观,乃是一世纪前的罗曼派的世界观的复活。因此他们之中,也有流于神秘教,降神术,Occultismus(心灵教)的。而近代心理学所发见的潜在意识的奇诡,精神病底现象,性及色情的变态等,尤为表现派作家所窥伺着的题材。又,尼采和伯格森的影响,则将现实解作运动,发生,生生化化,也见于想要将这表现出来的努力上。画流水,河畔的树木和房屋便都歪斜着,或者画着就要倒掉似的市街之类,就都从这见解而来的。于是也就成为舞蹈术的尊重了,如康定斯奇(W. Kandinsky),就说:“要表现运动的全意义,舞蹈是唯一的手段。”
表现派是开首就提倡非战论,平和主义,国际主义的,则内中有许多民主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自然不消说。在少年文士之间,仰为表现主义的先驱者的亨利曼(Heinrich Mann)和讽刺家斯台伦哈谟(Sternheim)的非资本主义,非资产阶级主义,是其中的最为显著的。但文艺之士,往往非社会底,个人主义底倾向也显著。曼和斯台伦哈谟,虽憎资产阶级如蛇蝎,而他们却并非定是社会主义者。如曼,也许还是说他是个人主义者,唯美派,颓唐派倒较为确当罢。如杂志《玛尔萨斯》,则宣传着“对于社会底的事物的热烈的敌意,”以为新艺术的公众,只有个人,即竟至于提倡着孤独主义(Solipsismus)哩。
以上是表现派的世界观,人生观,社会观的一斑。我还想由此进而略谈他们的艺术论。
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us)云者,原是后期印象派以后的造形美术,尤其是绘画的倾向的总称。这派的画家,是和自然主义或印象主义(Impressionismus)反对,不甘于自然或印象的再现,想借了自然或印象以表现自己的内界,或者竭力要表现自然的“精神”,更重于自然的形相的。但到后来,觉得自然妨害艺术,以为模仿自然,乃是艺术的屈服及灭亡,终至如《印象主义和表现主义》的作者兰培格尔教授所说那样,说到自然再现(或描写)是使艺术家不依他内底冲动,而屈从外界,即自然,是将那该是独裁君主的艺术家,放在奴隶的地位的。抛开一切自然模仿罢,抛开生出空间的错觉来的远近画法罢,艺术用不着这样的骗术。艺术的真,不是和外界的一致,而是和艺术家的内界的一致,“艺术是现(表现),不是再现”(Kunst ist Gabe,nicht Wiedergabe)了。印象派的画家,是委全心于自然所给与的印象的,而表现派的画家,则因为要遂行内界表现的意思,便和自然战,使它屈服,或则打破自然,将其破片来凑成自己的艺术品。虽说是印象派的画家,但将自然的材料,加以取舍选择的自由,当然是有的,然而表现派的画家,则不但进而将自然变形,改造,如未来派(Futurismus)和立体派(Cubismus),还将自然的物体,或则加以割开,或则嵌入几何学底图形里。
这以表现意思为本的自然的物体的变形和改造,不但在中世时代的宗教艺术,日本的绘画,(称为表现派的始祖的Van Gogh,也是日本的版画的爱好者,由此学得的并不少,)东洋人,尤其是埃及人和野蛮人的创作物上,可以看见,在孩子的天真烂漫的绘画和手工品里,是尤为显著的。但在这些古代艺术或原始艺术的作品上的自然物体的改造或和自然的不相象,是无意识的,或幼稚的,或者由于写实伎俩的缺乏,即技巧上的无能力的。而近代的画家,则是意识底,是故意的。这故意不觉得是故意,鉴赏者忘其所以地受了诱引,感得了创作者所要表现的精神,则完全的表现主义的艺术,才算成就。艺术若并非自然的照相,不问其故意和无意,本不免自然的改造或变形。而谓一切艺术,是艺术家的内界的表现,也是真理。然而内界,即无形的精神,是惟有借了外界,即有形的物体,才被认识或感得的,所以在有形物体的变形或改造上,也自然有着限度。倘是借为口实,以遮掩艺术上技巧上的无能力那样的自然的变形或改进,那就不妨说,是已经脱离了艺术的约束的了。
其次——最要紧的事,是表现派将他们所要表现的“精神”(心灵,灵魂,万有的本体,核心,)解释为运动,跃进,突进和冲动。(前述参照)“精神”是地中的火一样的,一有罅隙,便要爆发。一爆发,便将地壳粉碎,走石,喷泥。表现派的作品是爆发底,突进底,跃动底,锐角底,畸形底,而给人以不调和之感者,就为此。自然物体的变形和改造——在有着真的艺术底,表现底冲动的艺术家,也是不得已的内心的要求。
至于文坛上的表现派的主张和倾向,那不消说,是移植了美术界的主张和倾向的。文坛的表现主义者们,就想将画家所欲以色彩来做的东西,用言语来做。他们是和自然派,印象派正相反的极端的主观主义者。他们是“除去求客观底价值的一切,形式者,不过是表现的自然底态度。而这表现,则无非是在客观底外界的最内者(主观)的必然的映写,从了主观底法则,生长着的有机体的活动的表面,是从炽热的核心出来的温暖而有生的气息,是 Protuberanz(日蚀尽时的边缘的红光。)“唯感情的恍忽(Ekstase),唯作用于本身心灵的飞跃力的反动,才造新艺术。”“诗的职务,在使现实从它现象的轮廓脱走,在克服现实。但这并非就用现实的手段,也并不回避现实,却在更加热烈地拥抱现实,凭了精神的贯穿力和流动性和解明的憧憬,凭了感情的强烈和爆发力,以征服,制驭它。”那崇尚主观,轻视现实之处,表现主义是和新罗曼派相象的,但和新罗曼派之避开自然不同,表现主义却是对于现实的争斗,现实的克服、压服、解体、变形、改造。表现派又排斥象征。他们是在搜求比起“奇怪的花纹”似的象征来,更其强烈,深刻,有着诗底效力的简洁,直截,浓厚的言语。这也是和新罗曼派的倾向之一的象征主义不同的地方。既然是表现出这样的主观状态,感情的爆发,狂喜,恍忽的言语,则其破坏言语的论理和文法,(许多表现派的抒情诗和斯台伦哈谟的文章里,是省去冠词的)。终至于以没有音节的叫声,孩子的片言和吃音(杂志《行动》上,就有吃音派〔Stammler〕的诗人。)之类的东西,为最直截,最完全的主观的表现,也是自然之势了。有着这样的主张的一派,曰踏踏主义(Dadaismus),那运动也起源于战事勃发的时候,发宣言,印年报,设俱乐部,盛行宣传,但我还没有详知其内容,所以这里且不讲。只是认真的,艺术底的表现主义者,却拒斥着踏踏主义,但这是不彻底的,是矛盾的。要而言之,表现派的表现手段,即言语所易于陷入的弊病,是正如一个批评家所言,是夸张癖,“极端癖”(Manierismus des Extremen)。其实他们的文章也太强烈,太浓厚,至少,在我们外国人,是很有难于懂得的地方。
恍忽的表现,大抵是抒情诗的领域,但表现主义在小说上的立足点是怎样呢?关于这事,且译载一节忽德那的论文罢:——
“千九百年顷的小说家们,是以叙述和描写,为自己目的的,但新时代的小说家的艺术,则常有一种目标。这目标,并非先前似的是艺术(l’art pour l’art),而是生活(Leben),要进向和存在的意义相关的永远的认识去,文学要干涉人生,即要对于人生的形成,给以影响。”
“旧小说家想由他的著作,给与兴味和娱乐,新小说家则想给与感动,且使向上。前者描写外底现实,后者改造实在,而完成高尚的现实。”
“自然派和写实派因为要曝露人间的机制,探究使它发动的诸原动力,即刺激和神经和血,所以解剖人间。他们从事于心理研究,供给心理学的参考材料,他们所显示的,是以人为环境即特殊的境遇和国民底气候的奴隶。但他们将实在解释为赋与的,不可动的,不能胜的东西。他们的著作是现实的描写,是世界的映象。”
“新诗人将人放在著作的中心。惠尔茀勒(Werfel)大呼曰:‘世界始于人!’然而新作家所要给与的,不是心理学,而正是心。并不想发心灵的秘密,而以心灵的发展为目的。他们并不叙述个人的受动状态,而使人行动。在自然派,人是艺术的客体,而在表现派则是主体。就是,人行动,反抗现实,和现实战斗。”“人不是被造物,而是创造者。”
“先前的小说和故事的精神,只在样式(作风),现在的创作的精神,则是诗人的主义和信仰,现代的新进作家的这思想,是在战争的艰难时代,成熟于苦恼之中的。这是对于灵魂之力的信仰。而且(不以一切惨虐的经验为意)是对于仁爱的宗教,地上的乐园,人间的神性的信仰。”
这人道主义,以及跨出文艺的领域,要成实行的倾向,称为“行动主义”(Aktivismus, Aktualismus),是表现主义的显著的特色之一。也有根据了这人道主义,活动主义和超物质主义,心灵主义,来论述表现主义在教育上价值之大的。新到的一种日报上,还载着对于主张用表现主义于地理学上的效果的一部书的评论。
表现主义在德国文坛和一般思想界的势力,现在正如燎原之火一般。表现派的诗歌,绘画,雕刻,音乐,到处惊着人目。在美术,尤其是在绘画上的表现主义,听说已为有教养的人士所理解,所赏鉴了,但在野草很多的文坛,却还未必一定彻底。有人说,将来的大文艺,是必在表现主义的原野上结果的,而又有人则以为表现主义已经临近了没落的时候。还有一种显著的见解,是将表现主义当作病底现象看。有名的瑞士士烈息的心理分析学者斐斯多(Dr.O. Pfister),曾在所著的《表现派绘画的心理学底及生物学底根柢》上,叙述着自己做了主治医生,所经手的忧郁症的病人,即一个出名的表现派画家的心理分析;于是依据了那结果,将表现主义断定为精神上艺术上的病底现象。当医治这病人的期间,他曾经要他画过几回画,但全象孩子的涂鸦一般。待到详细检查了各部分,彻底底地行了心理分析之后,才知道无论那一张画,都是含有意义,表现着一种心底状态的表现主义底作品。凡所画的人物,无不歪斜,楚酷,支离灭裂,显着悲惨,残忍,悒郁,凄怆的表情。而大半是他的爱妻的肖像。病人也画了主治医生的肖像,但其支离灭裂也相同。并且画出奇怪之至的自画像来。批评道“杰作”,“可怕的深邃。”据病人所自述,则他是在非常的逆境里,前途绝无希望,为爱妻所弃,为人们所憎,为一切的恶意和暴力所迫害,在所有的恶战苦斗上受伤,受苦。虽然如此,但对于“和他的真自我相等的一种理想”,是抱着热烈的憧憬和愉快的希望的。这就是说,他想仗着绘画,表现出这鳞伤的心底状态来,聊以自解。斐斯多更聚集了别的类似之点,归纳之而得一个断案。那是这样的——极端的表现主义的真髓,是艺术来描写他的心底状态。然而一切艺术家,尤其是表现派的艺术家,乃是苦恼的人们;大抵是和家族,社会,国家等相冲突,在现实界站不住了的人们。艺术家想逃脱这苦恼,但那手段,目下是逆行(Regression)。逆行云者,就是回到先前的发展状态去。譬如算错了烦难的计算的人,再从头算过一回似的。凡精神底地入了穷途的人,倘再要前进时,一定遵这逆行的过程,大概又归于小儿状态。这逆行和在精神病人的不同之处,病人是永久止于小儿状态的,而这却相反,一旦达到或一地点的复归,便入了恢复期,而进行(Progression)又开始了。“从苦楚的经验得来的被外界所推开了的认识的主体,逃窜于自己的内部中,而将自己放在世界创造者的位置上。表现派艺术家的非常的自尊心,并不是自负,乃是心理上有着深的根柢的体验,也是对于被现实界所驱逐而成了孤独的人格,防其崩坏的必要的手段。”画出将要倒坏似的房子来的艺术家的灵魂,是也在将要倒坏的状态的。
以上,真不过是斐斯多的意见的一斑,但要以此来说明表现主义的文艺上的现象的全部,却未免太大胆,太小题大做了。况且精神病学者是从仑勃罗梭、梅彪斯等起,就有将异常的精神现象,只是病理学底地来解释的倾向的,斐斯多也不出此例。大约斐斯多是以为艺术的理想,只在自然的忠实的模仿或自然之真(Naturwahrheit)的罢?对于体现着表现主义精神的中世的宗教底艺术品和日本画,他莫非也用病底现象来解释么?这且勿论,惟他将表现主义看作精神底逆行的现象,却是有趣而适切的见解。表现主义者们,是将近代的物质底文化和由此而生的艺术,看作已经碰壁,已经破产了的,所以他们背过脸去,向了为文化和艺术本源的精神及灵魂逆行,想以这本源为出发点,更取了新的方向而进行。是从新的播种,是世界的再建,改造,革命。正如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的文艺革新运动,高呼“归于自然”一般,他们是高呼“归于灵魂”的Stürmer und Dränger(飙兴浡起者)。懂得了这意思,这才明白表现主义在文艺史上的意义的。
在德国文坛上的表现派文士,非常之多,说新进文士几乎全是表现派,也可以罢。抒情诗则锡开勒,惠尔茀勒,勃海尔(Becher),蔼仑斯坦因(Ehrenstein),渥勒芬斯坦因(Wolfenstein),克拉蓬特(Klabund)等。戏曲则哈然克莱伐(Hasenclever)凯撒(Georg Kaiser)两人为巨擘。都是才气横溢的少壮诗人,这数年间,发表了十指有余的著作了。近时则望温卢(Fritz von Unruh)之才,为世所知,听说其声誉还出于老蒿普德曼(Karl Hauptmann)之上。此外,还有斯台伦哈谟,约司德(Johst),珂仑茀耳特(Kornfeld)以及死于战事,世惜其才的梭尔该(Sorge)等。小说则有蔼特勖密特(Edschmid),凯孚凯(Kafka),华勒绥尔(Walser)等。就中,蔼特勖密特的《玛瑙球》(Die achatenen Kugeln),是极出名的,他的关于表现主义的论文集,也为文坛所重。此外,新诗人的辈出,几乎应接不暇,仿佛要令人觉得来论表现主义,时期还未免有些太早似的。现在且暂待形势的澄清,再来作彻底底的研究罢。
(译自《现代的德国文化及文艺》。)
拉斐勒·开培尔
上
我以为最好的小说是什么,又,小说的浏览,都有可以奖励的性质么?这是你所愿意知道的。
西洋诸国民,无不有其莫大的小说文学,也富于优秀的作品。所以要对答你的询问,我也得用去许多篇幅罢。但是我一定还不免要遗漏许多有价值的作品。——对于较古的时代的小说——第十七八世纪的——在这里就一切从略,你大概到底未必去读这些小说的,虽然我以为Grimmelshausen’s Simplicissimus中的风俗描写,或者Uhland的卓拔的“希腊底”小说等类,也会引起你兴味来。在这里,就单讲近世的罢。
严格的道学先生和所谓“教育家”“学者”之中,对于小说这东西,尤其是近代的“风俗小说,”抱着一种偏见,将浏览这类书籍,当作耗费光阴,又是道德底腐败的原因,而要完全排斥它的,委实很不少。耗费光阴,——诚然,也未始不能这样说。为什么呢?因为在人生,还有比看小说更善,也更重要的工作;而且贪看小说,荒了学课的儿童,是不消说,该被申斥的。但是,这事情,在别一面,恐怕是可以称扬的罢。想起来,少年们的学得在人生更有用更有价值的许多事,难道并没有较之在学校受教,却常常从好小说得来的么?——较之自己的教科书上的事,倒是更熟悉于司各得(W. Scott),布勒威尔(Bulwer),仲马(Dumas)的小说的不很用功的学生,我就认识不少,——说这话的我,在十五六岁时候,也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但是,因为看了小说,而道德底地堕落了的青年,我却一个也未曾遇见过,我倒觉得看了描写“近代的”风俗的作品,在平正的,还没有道德底地腐败着的读者所得到的影响,除了单是“健全”(Heilsam)之外,不会有什么的。大都市中的生活,现代的家庭和婚姻关系,对于“肉的享乐”的犷野的追求,各样可鄙的成功热和生存竞争,读了这些事情的描写,而那结果,并不根本底地摆脱了对于“俗界”的执著,却反而为这样文明的描写所诱惑,起了模仿之意的人,这样的人,是原就精神底地,道义底地,都已经堕落到难于恢复了的,现在不得另叫小说来负罪。翻读托尔斯泰的使人战栗的“Kreutzer Sonata”和《复活》,左拉(E. Zola)的《卢贡家故事》的诸篇,摩泊桑(Guy de Maupassant)的“Bel ami”以及别的风俗描写的时候,至少,我就催起恐怖错愕之念来,同时也感到心的净化。斯巴达人见了酩酊的海乐忒(斯巴达的奴隶)而生的感得,想来也就是这样的罢。而且,这种书籍,实在还从我的内心唤起遁世之念,并且满胸充塞了嫌恶和不能以言语形容的悲哀。看了这样的东西,是“人类的一切悲惨俱来袭我”的,但我将这类小说,不独是我的儿子,即使是我的女儿的手里,我大概也会交付,毫不踌躇的罢。而且交付之际,还要加以特别的命令,使之不但将这些细读,还因为要将自己放在书中人物的境遇,位置,心的状态上,一一思索之故,而倾注其全想象力的罢。对于这实验的结果,我别的并无挂念。——我向你也要推荐这类近代的风俗小说,就中,是两三种法兰西的东西,例如都德的《财主》(A. Daudet, Le Nabob)和弗罗培尔的《波伐黎夫人》(G. Flaubert,Mme. Bovari),是真个的艺术底作品。——但是,更其惹你的兴味的,也如在我一样,倒是历史小说,而且你已经在读我们德国文学中的最美的之一——即Scheffel的“Ekkehard”了。这极其出色之作,决不至于会被废的,盖和这能够比肩者,在近代,只有玛伊尔(K. F. Meyer)的历史谭——即《圣者》(Der Heilige),《安该拉波吉亚》(Angela Borgia),《沛思凯拉的诱惑》(Die Versuchung des Peskara)及其他罢了。还有,在古的德国的历史小说和短篇小说中,优秀的作品极其多。就是亚历舍斯(Millbald Alexis)的著作的大部分,斯宾特莱尔(Spindler)以及尤其是那被忘却了的莱孚司(Rehfues)的作品等。又如蒿孚(Hauff)的“Lichtenstein”和“Jud Suesse”,库尔兹(H. Kurz)的“Schillers Heimatjahre”,霍夫曼(Wm. Hoffmann)的“Doge und Dogaresse”和“Fraeulein von Scuderie”等,今后还要久久通行罢。——大概在德国的最优的小说家的作品中,是无不含有历史小说的。但这时,所谓“历史底”这概念,还须解释得较广泛,较自由一点;即不可将历史的意义,只以辽远的过去的事象呀,或是诸侯和将军的生涯中的情节呀,或者是震撼世界的案件呀之类为限。倘是值得历史底地注意的人格,则无论是谁的生涯,或其生涯中的一个插话,或则是文明史上有着重大的意义的有趣的事件或运动,只要是文学底地描写出来的,我便将这称为历史底文学,而不踌躇,例如美列克的《普拉革旅中的穆札德》(Moerike,Mozart auf der Reise nach Prag),斯退伦的《最后的人文主义者》(Adolf Stern,Die Ietzten Humanisten),谷珂的《自由的骑士》(Gutzkow,Die Ritter vom Geist)和《罗马的术人》(Der Zauberer von Rom)(指罗马教皇),克拉思德(H. Kleist)的“Michael Kohlhaas”,左拉的《崩溃》(Débâcle),不,恐怕连他的“Nana”——因其文化史底象征之故——,还有,连上面所举的都德的《财主》也在内。——如你也所知道的一样,普通是将小说分类为历史底,传记底,风俗,人文,艺术家和时代小说的。但是,其实,在这些种类之间,也并没有本质底差别:历史小说往往也该是风俗小说,而又是人文小说的事,是明明白白的。又,倘使这(如R. Hamerling的“Aspasia”)是描写艺术史上的重要的时代(在Aspasia之际即Perikles时代)的,或则(如在Brachvogel的“Friedemann Bach”和“Beaumarchais”)那主要人物是著名的艺术家或诗人,则同时也就是传记底小说,也就是“艺术家小说”了。在将“文艺复兴”绚烂地描写着的梅垒什珂夫斯奇(D. S. Merezhkovsky)的《群神的复活》里,这些种类,是全都结合了的。——顺便说一句:“时代小说”(Zeitroman)这一个名词,是可笑的——凡有一切东西,不是都起于“时”之中的么!如果这名词所要表示的,是在说这作品的材料,乃是起于现代的事件,则更明了地,称为“现代小说”就是了。——
下
至于自司各得以至布勒威尔的小说,也不待现在再来向你推荐罢。在这一类小说上,司各得大概还要久称为巨匠,不失掉今日的声价;又,布勒威尔的《朋卑的末日》(The Last Days of Pompeii),则在Kingsley的“Hypatia”梅垒什珂夫斯奇的《群神之死》,显克微支(H. Sienkiewicz)的《你往何处去》(Quo Vadis?),Ernst Eckstein的“Die Claudier”及其他许多小说上就可见,是成了叙述基督教和异教底文化之间的反对及战斗的一切挽近小说的原型的,——罗马主义(Romanentum)与其强敌而又是胜利者的日耳曼主义(Germanentum)的斗争,则在Felix Dahn的大作《罗马夺取之战》(Ein Kampf um Rom)里,以很有魅力之笔,极美丽地描写着。这小说,普通是当作Dahn的创作中的主要著作的,但是,与其这一种,我却愿意推举他后来的,用了一部分押着头韵的散文体所写的《亚甸的慰藉》(Odhins Trost)。我从这所描写的日耳曼的宗教以及其英雄底而且悲壮的世界观所得的强有力的印象,可用以相比较者,只有跋格纳尔(R. Wagner)的“Der Ring des Nibelungen”所给与于我的而已。
次于Dahn,以极有价值的作品来丰饶历史小说界者,是Taylor(真名Hausrath,是哈兑堡大学的神学教授,)Ebers,Freytag等。而且他们是仗了那些作品,证明着学者和教授也可以兼为诗人,即能够将那研究的结果,诗底地描写出来的。由此看来,若干批评家的对于所谓“教授小说”(Professoren Roman),往往看以轻侮的眼的事,正如许多音乐家不顾及大多数的大作曲家也是乐长(Kapellmeister)的事实,而巧妙地造出了“乐长音乐”(Kapellmeister Musik)这句话,却用以表示轻蔑的意思,犹言缺乏创意的作曲者,是全然不当,而且可笑的。——大概,凡历史底作品,不论是什么种类,总必得以学究底准备和知识为前提,但最要紧的,是使读者全不觉察出这事,或者竭力不使觉察出这事,又或者在本文之中,不使感知了这事。——所谓“教授文学”这东西,事实上确是存在的,但我所知道者,却正出于并非教授的人们之手。使人感到困倦无聊者,并非做诗的学者,而是教授的诗人;用了不过是驳杂的备忘录的学识,他们想使读者吃惊,但所成就,却毕竟不过使自己的著作无味而干燥。将这可笑的炫学癖的最灿然的例,遗留下来的,是弗罗培尔(Gustave Flaubert)和雩俄(Victor Hugo)。前者在《圣安敦的诱惑》(La Tentation de St. Antoine)里,后者则在《笑的人》(L’homme qui rit)以及《诸世纪的传说》(La Légende des Siècles)里。但是,要而言之,历史底“教授小说”的——而且令人磕睡的本义的“教授小说”的——理想底之作,则是“Salammbo”!和这相类的拙笨事,是希望影响及于许多人,而且愿意谁都了解的文学家,却来使用那只通行于或一特殊的社会阶级中的言语(Jargon),或者除了专门家以外即全不知道的术语,而并不附加一点说明。对于良趣味的这迂拙的办法或罪恶,是近代自然主义者最为屡犯的。我想,从头到底,懂得左拉的“Gérminal”的读者,恐怕寥寥可数罢。如果是一五一十,懂得其中的话的人们,究竟会来看这一部书不会呢?——
良好的历史文学和近代的风俗小说,在我,是常作为最上的休养和娱乐的。自然,我所反反复复,阅着,或者翻检,而且不能和这些离开的作品,委实也不过二十乃至三十种的我所早经选出的故事——意大利的东西,即Manzoni的《约婚的男女》,也在其内的。——我在这三十种的我的爱读书之中,我即能得到我对于凡有小说所要求的一切。这些小说,将我移到古的时代和未知的文明世界去;将我带到那在我的实生活上决没有接触的机会的社会阶级的人们里。而且也将许多已经消去的亲爱,再带到我的面前来。——诗人的构想力(Phantasie),艺术和经验所启示于我的世界,在我,是较之从我自己的经验所成的现实世界,远有着更大的价值和意义的。这也并非单因为前者是广大而丰富得多,乃是诗人的豫感能力(Antizipations Vermoegen),比起我的来,要大到无限之故。这力,是诗人所任意驱使,而且使诗人认识那全然未见的东西,全然在他的地平线之外的东西,和他的性质以及他的自我毫无因缘的东西,并且不但能将自己移入任何的灵魂和心情生活而设想而已,还能更进而将自己和它们完全同化的。——我之所以极嫌恶旅行,极不喜欢结识新的相识,而且竭力地——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涉足于社会界者,就因为我之对于世界和社会,不独要知道它的现实照样,还要在那真理的姿态上(即柏拉图之所谓Idea的意思)知道它的缘故。而替代了我,来做这些事的,则就是比我有着更锐敏的感官和明晰的头脑的诗人和小说家。假使我自己来担任这事,就怕要漏掉大部分,或者不能正确地观察,或者得不到启发和享乐,却反而只经验些不快和一切种类的扫兴的罢。——
开培尔博士(Dr. Raphael Koeber)是俄籍的日耳曼人,但他在著作中,却还自承是德国。曾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作讲师多年,退职时,学生们为他集印了一本著作以作纪念,名曰《小品》(Kleine Schriften)。其中有一篇《问和答》,是对于若干人的各种质问,加以答复的。这又是其中的一节,小题目是《论小说的浏览,我以为最好的小说》。虽然他那意见的根柢是古典底,避世底,但也极有确切中肯的处所,比中国的自以为新的学者们要新得多。现在从深田,久保二氏的译本译出,以供青年的参考云。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二日,译者附记。
厨川白村
一
揭了这个大大的问题,来仔细地讲说,是并非二十张或三十张的稿子纸所能完事的。便是自己,也还没有很立了头绪来研究过,所以单将平素的所感,不必一定顺着理路,想到什么便写出什么,用以塞责罢。
宇宙人生的一切现象,若映在诗人眼里,那不消说,是一切都可以成为文艺的题材的。为考察的便宜起见,我姑且将这广泛的题材,分为(1)人事,(2)自然,(3)超自然的三种,再来想。第一的人事,用不着别的说明;第二的自然,就是通常所谓天地,山川,花鸟,风月的意思的自然;那第三的超自然,则宗教上的神佛不待言,也包含着见于俗说街谈中的一切妖怪灵异的现象。这三种题材,怎样地被诗人所运用呢,那相互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将这些一想,在研究诗文的人,是最重要,也是饶有兴味的问题。我现在取了第二种,来述说东西诗观的比较的时候,也就是将这便宜上的分类作为基础的。
二
先将那十八世纪以前的事想一想。
为欧洲文化的源泉的希腊的思想,是人间本位。揭在亚波罗祠堂上面的“尔其知己”的话,从各种的解释看去,是这思潮的根柢。所以虽是对于自然,那态度也是人间本位,将自然和人间分离的倾向,很显著。或者可以姑且称为“主我底”罢。象那历来的东洋人这样,进了无我,忘我的心境,将自己没入自然中,融合于其怀抱之风,几乎看不见。东洋人的是全然离了自我感情,自然和人间合而为一,由此生成的文学。希腊的却从头到底是人间本位,将自然放在附属的地位上。虽然从荷马(Homeros)的大诗篇起,那里面就已经有了古今独绝的雄丽的自然描写,但上文所说这一端,我以为有着显明的差异。
欧洲思想的别一个大源泉是希伯来思想,但这又是神明本位,将超自然看得最重,以为自然者,不过是神意的显现罢了。将人间的一切,奉献于神明,拒斥快乐美感的禁欲主义的修士,当旅行瑞士时,据说是不看自然的风景的。后来,进了文艺复兴期,象那通晓古文学,极有教养的蔼拉士谟斯(Erasmus)那样的人,要知道他登阿尔普斯山时,有什么看见,有什么惹心呢,却还说道那不过是悒郁的客店的恶臭,酸味的葡萄酒之类,写在书信里。从瑞士出意大利之际,负着万古的雪的山岳美,是毫没有打动了他的心的。这样的心情,几乎为我们东洋人所不能理解,较之特地到远离人烟的山上,结草庵,友风月的西行和芭蕉的心境,竟不妨说,是几乎在正反对的极端了。为近代思想的渊源的那文艺复兴期,从诗文的题材上说,也不过是“超自然”的兴味转移为对于“人间”的兴味而已。欧洲人真如东洋人一样,觉醒于自然美,那是自此一直后来的时代的事。
三
西洋的诗人真如我们一样,看重了自然,那是新近十八世纪罗曼主义勃兴以后的事情。看作仅仅最近百五十年间的事,就是了。在这以前的文学里,也有着对于自然的兴味,那当然不消说;但大抵不过是目录式的叙述或说明。是observation和description,而还未入于reflection或interpretation之域的。或者以人事或超自然为主题,而单将这作为其背景或象征之用。便是描写田园的自然美的古来的牧歌体,或者沙士比亚的戏曲呀,但丁的《神曲》呀,弥耳敦的《失掉的乐园》似的大著作,和东洋的诗文来一比较,在运用自然的态度上,就很有疏远之处,深度是浅浅的。总使人、神、恶魔那些东西,和自然对立,或则使自然为那些的从属的倾向,较之和、汉的抒情诗人等,其趣致是根本底地不同。
离了都会生活的人工美,而真是企慕田园的自然美的心情,有力地发生于西洋人的心中者,大概是很受卢梭的“归于自然”说的影响的罢;近世罗曼主义之对于这方面特有显著的贡献的,则是英国文学。英吉利人,尤其是苏格兰人,对于自然美,向来就比大陆的人们远有着锐敏的感觉;即以庭园而论,与那用几何学上的线所作成的法兰西式相对,称为英吉利式者,也就如支那、日本那样,近于摹写天然的山水照样之美的。在文学方面,则大抵以十八世纪时妥穆生(James Thomson)从古代牧歌体换骨脱胎,歌咏四时景色的《四季》(The Seasons)这一篇,为这思想倾向的渊源。不独英吉利,便在法国和德国的罗曼派,也受了这篇著作的影响和感化;至于近代的欧洲文学,则和东洋趣味相象的Love of nature for its own sake起得很盛大了。后来出了科尔律支(S. T. Coleridge)、渥特渥思(W.Wordsworth)以后的事,那已经无须在这里再来叙述了罢。
有如勃兰兑斯(G. Brandes)《十九世纪文学的主潮》第四卷所说那样,赞美自然的文学渐渐地发达,而这遂产生了在今日二十世纪的法国,崇奉为欧洲最大的自然诗人如祥谟(Francis Jammes)那样的人物之间,我以为西洋人的自然诗观,是逐渐变迁,和我们东洋人的渐相接近起来了。
倘照西洋人所常说的那样,以文艺复兴期为发见了“人间”的时代,则十八世纪的罗曼主义的勃兴,在其一面,也可以说,确是发见了“自然”的罢。
这在绘画上也一样。真的山水画,风景画之出于欧洲,也是这十八世纪以后的事。便是文艺复兴期的天才,最是透视了自然的莱阿那陀(Leonardo da Vinei),风景也不过是他的大作的背景。拉斐罗(Raphaelo)的许多圣母像上,山水也还是点缀。荷兰派的画家,也都这样。这到十八世纪,遂为英国的威勒生(Wilson),为侃士波罗(Gainsborough)。待到康士泰勃(J. Constable)和泰那(Turner)出,这才有和东洋的山水画一样意义的风景画。人物为宾,自然为主的许多作品,进了十九世纪,遂占了欧洲绘画的最重要的位置。于是生了法兰西的科罗(Corot),为芳丁勃罗派;从密莱(Millet)而入印象主义的外光派,攫捉纯然的自然美的艺术,遂至近代而大成。
日本的文学中,并无使用“超自然”的宗教文学的大作,也没有描写“人间,”达了极致的沙士比亚剧似的大戏曲。这也就是日本文学之所以出了抓得“自然”的真髓,而深味其美的许多和歌俳句的抒情诗人的原因罢。
四
从外国输入儒佛思想以前的日本人,是也如希腊人一样,有着以人间味为中心的文学的。上古更不俟言,《万叶集》的诸诗人中,歌咏人事的人就不少。有如山上忆良一样,不以花鸟风月为诗材,而以可以说是现在之所谓社会问题似的《贫穷问答歌》那样,为得意之作的人就不少。但是,一到以后的《古今集》,则即使从歌的数量上看,也就是《四季》六卷,《恋》五卷,自然已经成了最重要的题材。其原因之一部分,也许是日本原也如希腊一般,气候好,是风光明媚之国,和自然美亲近惯了,所以也就不很动心了之故罢。有人说,但是自从受了常常赞美自然的支那文学的感化以后,对于在先是比较底冷淡的自然之美,这才真是觉醒了。我以为此说是也有一理的。
自从“万叶”以后的日本诗人被支那文学所刺戟,所启发,而歌咏自然美以来,在文学上,即也如见于支那的文人画中那样。渔夫呀,仙人呀,总是用作山水的点缀一般,成了自然为主,人物为宾的样子了。然而日本的自然,并没有支那似的大陆底的雄大的瑰奇,倒是温雅而潇洒,明朗的可爱,可亲的。使人恐怖,使人阴郁的景色极其少。尤其是平安朝文学,因为是宫廷台阁的贵公子——所谓“戴着樱花,今天又过去了”的大官人的文学,所以很宽心,没有悲痛深刻之调,对于自然,惟神往于其美,而加以赞叹讴歌的倾向为独盛。此后,又成为支那传来的仙人趣味,入了鎌仓时代,则加上宗教底的禅味的分子,于是将西洋人所几乎不能懂得的诗情,即所谓雅趣、俳味、风流之类,在山川、草木、花鸟、风月的世界里发见了。现代的杀风景,没趣味的日本人,至今日竟还能出人意外地懂得赏雪酒,苔封的庭石,月下的虫声之类,为西洋人的鉴赏之力所不及的exquisite的自然味者,我想,是只得以由于上文所说似的历史底关系来作解释的。
五
西洋人这一流人,是虽然对着自然,而行住坐卧,造次颠沛,总是忘不掉“人间”的人种。他们无论辟园,无论种树,倘不硬显人工,现出“人间”这东西来,是不肯干休的。倘不用几何上的线分划了道路、草地、花圃,理发匠剃孩子的头发一般在树木上加工,就以为是不行的。较之虽然矫枝刈叶,也特地隐藏了“人间”,忠实地学着自然的姿态的东洋风,是全然正反对的办法。将日本的插花和西洋的花束一比较,也有相同之感。
东洋人和自然相对的时候,以太有人间味者为“俗”,而加以拒斥。从带着仙骨的支那诗人中,寻出白乐天来,评其诗为俗者,是东洋的批评家。往年身侍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先生的英文学讲筵时,先生曾引用了阿尔特律支(Thomas Bailey Aldrich)之作,题曰《红叶》的四行诗——
October turned my maple’s leaves to gold.
The most are gone now, here and there one lingers:
Soon these will slip from out the twig’s weak hold,
Like coins between a dying mister’s fingers.
而激赏这技巧。然而无论如何,我总不佩服。将落剩在枝梢的一片叶,说是好象临死的老爷的指间捏着钱的这句,以表现法而论,诚然是巧妙的。但是,在我们东洋人眼中,却觉得这四行诗是不成其为诗的俗物。这就因为东洋人是觉得离人间愈远,入自然中愈深,却在那里觅得真的“诗”的缘故。
东洋的厌生诗人虽弃人间,却不弃自然。即使进了宗教生活,和超自然相亲,也决不否定对于自然之爱。岂但不否定呢?那爱且更加深。西洋中世的修士特意不看瑞士的绝景而走过去的例,在东洋是绝没有的。这竟可以说,厌离“人间”,而抱于“自然”之怀中;于此再加上宗教味,而东洋的自然趣味乃成立。在西洋,则憎恶人间之极,遂怀自然的裴伦
(G. Byron)那样厌生诗人之出世,不也是罗曼主义勃兴以后的事,不过最近约一百年的例子么?虽然厌世间,舍妻子,而西行法师却还是爱自然,与风月为友,歌道“在花下,洒家死去罢”的。
(译自《走向十字街头》。)
厨川白村
一 罗曼底
读了二叶亭所作的《其面影》的英译本,彼国的一个批评家就吃惊地说道,在日本,竟也有近代生活的苦恼么?英美的人们,似乎至今还以为日本是花魁(译者注:谓妓女)和武士道的国度。和这正一样,我们也以为西班牙是在欧洲的唯一的“古”国;以为也不投在大战的旋涡里,也不被世界改造的涛头所卷去,至今还是正在走着美丽的罗曼底的梦路的别世界中。这就因为西班牙的人们,也如日本人的爱看裸体角力一样,到现在还狂奔于残忍野蛮的斗牛戏;也如日本人的喜欢舞妓的傀儡模样一样,心赏那色采浓艳的西班牙特有的舞姿;而其将女人幽禁起来,也和日本没有什么大差的缘故。
罗曼主义是南欧腊丁系诸国的特有物。中欧北欧的诸国,早从罗曼底的梦里醒过来了的现在,然而在生活上,在艺术上,还是照旧的做着罗曼斯的梦者,也不但西班牙;意大利也如此。近便的例,则有如但农契阿(D’Annunzio)在斐麦问题的行动,虽然使一部分冥顽的日本人有些佩服了,而其实是出于极陈腐的过时的思想的。即不外乎不值一顾的旧罗曼主义。这样看来,便是但农契阿的艺术,如《死之胜利》,如《火焰》,如《快乐儿》,尤其是他的抒情诗,也都是极其罗曼底的作品。显现于实行的世界的时候,便成为斐麦事件似的很无聊的状况的罗曼主义了。只有披了永久地,新的永久地,有着华美的永远的生命的“艺术”的衣服,而被表现的时候,还有很可以打动现代的人心的魅力。所以我们之敬服他的作品者,即与我们现在还为陈旧的雩俄(Hugo)的罗曼主义所动,读了《哀史》和《我后寺》而下泪的时候正相同。对于旧时代的武士道毫无兴趣的人们,看了戏剧化的《忠臣藏》的戏文,却也觉得有趣。因为在这里是有着艺术表现的永远性,不朽性的。总之,用飞机来闹嚷一通的但农契阿的态度,即可以当作那客死在靡梭伦基的拜伦(Byron)的罗曼主义观。然而我现在的主意,却并不在议论意大利。
二 西班牙剧
无论如何,西班牙总是凯尔绵(Carmen)的国度。西班牙趣味里面,总带着过度的浓艳的色采,藏着中世骑士时代的面影。在昔加勒兑隆(Calderon)以来的所谓“意气”和“名誉”之类的理想主义,直到现在,还和那国度纠结着。对于难挨的“近代”的风潮全不管;在劳动问题,宗教问题,妇女问题这些上,搅乱人心的事,也极其少有的。
然而桃源似的生活,是不会永久继续下去的。倘将外来思想当作不相干的事,便从脚跟,从鼻尖,都会发火。现实的许多“问题”,便毫不客气,焦眉之急地逼来了。在西班牙,这样的从罗曼主义到现实主义的思想的推移,在文艺中含着民众艺术的性质最多的演剧上,出现得最明显。尤其是从外国人的眼光看来的西班牙文学,自加勒兑隆以来,戏曲就占着最为重要的地位,乃是不可动摇的事情。
前世纪以来西班牙最大的戏曲家的那遏契喀黎(Echegaray),恐怕是垂亡的罗曼主义剩下来的最后的闪光罢。虽是他,也分明地受了伊孛生(Ibsen)的问题剧的影响。然而,便是和伊孛生的《游魂》最相象,取遗传作为材料的杰作《敦凡之子》,也还是罗曼底的作品;至于《马利亚那》和《喀来阿德》,则内容和外形,都和近代底倾向远得多。他在五年前已经去世了。
然而衍这遏契喀黎一脉的新人物迭扇多的戏曲,则虽然也还是罗曼底,而同情却已移到无产阶级去。他那最有名的著作《凡贺绥》(一八九五年作)中,就将阶级争斗和劳资冲突作为背景描写着。剧中的主角凡贺绥,杀却了夺去自己的情人的那雇主波珂的惨剧,比起寻常一样的恋爱悲剧来,已经颇异其趣了。但以近代剧而论,则因为还带着太多的歌舞风的古老的罗曼底分子,所以总不能看作社会剧问题剧一类性质的东西。
三 培那文德
但是,现在作为这国度里最伟大的一个戏曲家,见知于全欧洲者,是培那文德(Jacinto Benavente)独有他是纯粹的现实主义者,又是新机运的代表人。作为罗曼主义破坏者的他的地位,大概可以比培那特萧(Bernard Shaw)之在英文学罢。将那些讨厌地装着斯文,摆出贵人架子,而其实是无智,游惰,浮滑的西班牙上流社会的脸皮,爽爽快快地剥了下来的他的滑稽剧中,有着一种轻妙的趣致,比起挖苦而且痛快的北欧作品来,自然地很两样。尤其是将那擅长的锐利的解剖刀,向着虚伪较多的女性的生活的时候,那手段之高,是格外使人刮目的。
培那文德是著名的医生的儿子,一千八百六十六年八月十二日生的,所以现在是五十五岁(译者注:此文一九二一年作。)先在马特立的大学修法律,因为觉得无味,便献身于文字之业,先做起抒情诗和小说来;听说以诗集而论,也有出色的作品。到一千八百九十三年以后,便完全成了剧坛的人。但到以剧曲作家成名时,也曾出台爨演;便是现在,也时时自己来扮自作剧本中的脚色。他的开手的作品叫《在别人的窠里》的,在马特立的喜剧剧场开演,是一千八百九十四年。然而尽量地站在现实主义的地位上,来描写时世的他那近代底作风,最初的时候,是很受了些世人,尤其是旧思想家的很利害的迫害和冷遇。然而新思潮的大势,终于使他成为今日欧洲文艺界的第一人了。最先成名的是《出名的人们,野兽的食料》等,都是对于西班牙上流社会的讽骂。尤其是前一篇,将一个贵族的穷苦的女儿作为中心人物,用几个在她周围的奸恶的利己的人物来对照,描出贵族社会的内幕来,这是以他的杰作之一出名的。
培那文德的戏剧,不消说,是社会批评。但和伊孛生,勃里欧,遏尔维这些人的问题剧,却又稍稍异趣,绝没有什么类乎宣传者的气味,是用尽量地将现实照样描写,就在其中暗示着问题,使人自行思想,自行反省的自然的方法的。虽然也说是写实剧,但在此人的作品里,却总带着西班牙式的华丽的诗趣和热情。近来又一转而作可以说是象征剧的作品,竟也成功了。
听说他的著作一总有二十卷,近日已经开手于全集的印行。剧本的篇数是八十,创作之外,在翻译上也动笔,曾将沙士比亚的《空闹》和《十二夜》等,译成西班牙文。最近十年来,名声益见其大,他的作品若干种,已经在和腊丁亚美利加诸国关系最深的美国,译成英文出版了。其中如以客观底描写最见成功的《知县之妻》和《土曜之夜》;对于莱阿那陀名画《约孔陀》的千古不可解的谜的微笑,给了一个新解释的《穆那理沙的微笑》。以及美丽的童话一般的《从书中学了一切的王子》这些杰作,现在是据了英译本,虽是不懂西班牙文的我们,也可以赏鉴了。已经英译的诸作品中,《热情之花》曾经在美国开演,都知道是收效最多的杰作。
在最近这几年,为了大战而衰微已极了的欧洲文学之中,独有不涉战场而得专心于艺术创作的西班牙文坛上,秀拔的作品颇不少。以小说家而为现在欧洲最大的作家之一的迦尔陀思,也在戏曲上动笔,而且得了成功;昆提罗斯弟兄,玛尔圭那,里筏斯这些新作家,又接连的出现,使剧坛更加热闹。在小说一方面,近来欧洲诸国读得最多的东西,也就是这国里的作家伊本纳兹的用欧战的惨剧来作材料的《默示录的四骑士》(死,战争,瘟疫和饥饿)。这作家,是写实底的,且至于称为西班牙的左拉。然而他那描写上的罗曼底的色采之还很浓厚,则只要并读他的《伽蓝之影》这类的作品,便谁也一定觉得的罢。
四 戏曲二篇
凡听讲戏曲的梗概的,比起那听讲宴会的事情的来,尤为无趣味。但我为要介绍培那文德的作风,姑且选出他的两篇名作,演一回这无趣味的技艺罢。
培那文德的杰作里面,用农民生活和乡下小市镇的上流人物的内幕来做材料的东西是很多的。我现在就将《玛耳开达》(一九一三年作)和《寡妇之夫》(一九〇八年开演)这两篇,作为属于这一类作品的代表者,来简单地说一说。
《玛耳开达》是相传的血腥的杀人悲剧,几乎可以说是西班牙特有的出名的东西。一个乡下人的寡妇雷孟台,和第二回的年青的丈夫伊思邦过活,但有一个和前夫所生的女儿叫亚加西亚。雷孟台想给这女儿得一个好女婿,来昵近的男人也很多,而女儿都不理。这也无怪,因为那女儿已经暗地里和母亲的现在的丈夫伊思邦落在恋爱里了;旁人虽然都知道,独有母亲雷孟台却未曾觉察出。在第三幕上,雷孟台向着女儿,命她称自己的丈夫伊思邦为父亲。女儿给伊思邦接吻,然而总不能叫出父亲来。母亲到这里,这才明白事情的真相了。当剧烈地责备丈夫的时候,那女儿的热烈的回答,却是出于意外的事:——
雷孟台 但是你不叫他做父亲。她昏迷了吗?哦!嘴唇对嘴唇,而你紧抱她在你臂上!去,去!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不肯叫他做父亲了。现在我知道这是你的过失——我咒诅你!
亚加西亚 是的,这是我的。杀我!这是真的,这是真的!他是我所爱的唯一的男子。
女儿是十足的西班牙式的热情的女人。这热情的女人的热烈的言语,遂作为悲剧的结末,在今则已经野兽一样,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女儿,只有火焰似的恋爱了。伊思邦遂用枪打杀雷孟台。
题目的La Malquerda,即英语的Passion Flower(热情之花),就是西番莲。这剧本的第二幕里,有“爱那住在风车近旁的女子的人,将恋爱在恶时;因为她用了她所爱的爱情而爱,所以有人称她为热情之花”这些意思的歌。雷孟台听了这歌,就说:
“我们是住在风车近旁的人,那是他们都这样说我们的。而住于风车近旁的女子一定是亚加西亚,是我的女儿。他们称她为热情之花?就是这样,是那样吗?但是谁是不正当地爱她的?……”
爱她的是谁,雷孟台是不知道的。因为不知道,所以能达到上文所说似的这悲剧的大团圆。作者先将这歌放在第二幕作为伏线,并且也就用作这剧曲的题目了。(译者注:所引剧文,用的都就是张闻天先生的译本。)
《寡妇之夫》是纯粹的喜剧。凡有极其写实的风俗剧,是往往很受上流先生们的非难和攻击的;这也一样,而却是颇得一般社会欢迎的戏文。女的主角加罗里那,是一个国务大臣而且负过一世的重望的政治家的寡妻,但她现在已经和亡夫的同志弗罗连勖成了夫妇了。那事情,是明天就要到亡夫的铜像除幕式的日期了的前一天的事。
加罗里那正在为难,以为倘和现在的丈夫弗罗连勖相携而赴铜像除幕式,不知要受世人怎样的非议。而铜像建设委员那一面,也因为和这铜像一同,要立起“真理”“商业”“工业”这三个女神的裸体像的事,有着各种的反对,争论正纷纭。
这时,对于加罗里那没有好感的亡夫的妹子们,便趁着明天的除幕式的机会,将新出版的亡夫的评传给她看。翻开这书的第二百十四叶来,可登着故人的可惊的信札。这是叙述自己的身世,悲观将来的述怀,就寄给这书的编纂者凯萨伦喀的。信上说:——
“人生是可悲的。我自有生以来,只有过一回恋爱。只记得爱过一个女人。这就是我的妻。而且只相信一个朋友。这就是友人弗罗连勖。而这妻和这朋友,我虽然献了生命而不惜的这两个……唉,我怎样告白这事呢?虽然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其实是那两人恋爱着。秘密地,两面都发狂似的恋爱着的。”
这政治家亡故以后,便成了夫妇的寡妇加罗里那和好友弗罗连勖这两个人,其实是当他生前,已经陷了这样的不义的恋爱的事,由了这信札,都被揭破了。弗罗连勖却主张这信是伪造的,要去作诽毁的控诉,并且还说须向凯萨伦喀去要求他决斗。
然而意外的事,是那评传的编纂者凯萨伦喀却来访了。他原也是颇有名声的文士,但因为多年在失意之境,所以竟至成了来往乡间的电影的说明人了(在西洋,西班牙这些地方也如日本一样,电影是有人解说的)。现在是只要有钱,便什么文章都肯做。他用话巧妙地赞扬弗罗连勖的材干,终于反说到亡故的政治家是愚人,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和弗罗连勖妥协了。并且约定,将那信札是伪造的事,也公表出去。归结是得了钱便完的,然而问起那紧要的书籍不是已经传播在世上了么,则答道可是一部也还没有人买。于是即由弗罗连勖拿出二千元来,将初版全部买收了算完事。而在那一面,却还因为裸体像酿成问题,终于不许女人们参豫除幕式,连那紧要的除幕式也延期了。这一场的喜剧,即以此完结。
以意外的事接着意外的事,令最先故使紧张着的读者的心情,忽然弛缓下去,而这喜剧即由此成立。培那文德的喜剧,是大抵以这样轻妙的特色为生命的,至于以对于时代风俗的讽骂而论,却还不觉得是怎样痛烈的作品。我们倒还是在他的悲剧那一面所有的热情味和深刻味上,认识他在欧洲剧坛的地位,而且看出确是西班牙一流的特色来。
(译自《走向十字街头》。)
岛崎藤村
在卢梭“自白”中所发见的自己
《大阪每日新闻》以青年应读的书这一个题目,到我这里来讨回话。那时候,我就举了卢梭的《自白》回答他,这是从自己经验而来的回话,我初看见卢梭的书,是在二十三岁的夏间。
在那时,我正是遇着种种困苦的时候,心境也黯然。偶尔得到卢梭的书,热心地读下去,就觉得至今为止未曾意识到的“自己”,被它拉出来了。以前原也喜欢外国的文学,各种各样地涉猎着,但要问使我开了眼的书籍是什么,却并非平素爱读的戏曲、小说或诗歌之类,而是这卢梭的书。自然,这时的心正摇动,年纪也太青,不能说完全看过了《自白》;但在模胡中,却从这书,仿佛对于近代人的思想的方法,有所领会似的,受了直接地观察自然的教训,自己该走的路,也懂得一点了。卢梭的生涯,此后就永久印在我的脑里;和种种的烦闷,艰难相对的时候,我总是仗这壮胆。倘要问我怎么懂了古典派的艺术和近世文学的差别,则与其说是由于那时许多青年所爱读的瞿提和海纳,我却是靠了卢梭的指引。换了话说,就是那赏味瞿提和海纳的文学的事,也还仗着卢梭的教导。这是一直从前的话。到后来,合上了瞿提和海纳,而翻开法国的弗罗培尔,摩泊桑,俄国的都介涅夫,托尔斯泰等。在我个人,说起来,就是烦闷的结果。将手从瞿提的所谓“艺术之国”离开,再归向卢梭了;而且,再从卢梭出发了。听说,《波跋黎夫人》的文章,是很受些卢梭《自白》的感化的,但我以为弗罗培尔和摩泊桑,不鹜于左拉似的解剖,而继承着卢梭的烦闷的地方,却有趣。更进了深的根柢里说,则法兰西的小说,是不能一概评为“艺术底”的。
卢梭的对于自然的思想,从现在看来,原有可以论难的余地。我自然也是这样想。但是,那要真的离了束缚而观“人生”的精神之旺盛,一生中又继续着这工作的事,却竟使我不能忘。恰如涉及枝叶的研究,虽然不如后来的科学者;又如在那物种之源,生存之理,遗传说里,虽然包含着许多矛盾,但我们总感动于达尔文的研究的精神一般。
我觉得卢梭的有意思,是在他不以什么文学者,哲学者,或是教育家之类的专门家自居的地方;是在他单当作一个“人”而进行的地方;一生中继续着烦闷的地方。卢梭向着人的一生,起了革命;那结果,是产生了新的文学者,教育家,法学家。卢梭是“自由地思想的人们”之父;近代人的种子,就在这里胚胎。这“自由地思想的人们”里,不单是生了文学哲学等的专门家,实在还产出了种种人。例如托尔斯泰,克鲁巴金这些人所走的路,我以为乃是卢梭开拓出来的。人不要太束缚于分业底的名义,而自由地想,自由地写,自由地做,诚然是有意思。生在这样境地里的青年,我以为现在的日本,也还是多有一些的好罢。
看卢梭的《自白》,并没有看那些所谓英雄豪杰的传记之感。他的《自白》,是也如我们一样,也失望,也丧胆的弱弱的人的一生的纪录。在许多名人之中,觉得他仿佛是最和我们相近的叔子。他的一生,也不见有不可企及的修养。我们翻开他的《自白》来,到处可以发见自己。
青年的书
青年是应当合上了老人的书,先去读青年的书的。
新生
新生,说说是容易的。但谁以为容易得到“新生”?北村透谷君是说“心机妙变”的人,而其后是悲惨的死。以为“新生”尽是光明者,是错误的。许多光景,倒是黑暗而且惨淡。
密莱的话
“非多所知道,多所忘却,则难于得佳作。”是密莱的话。这实在是至言。密莱的绘画所示的素朴和自恣,我以为决不是偶然所能达到的。
单纯的心
我希望常存单纯的心;并且要深味这复杂的人间世。古代的修士,粗服缠身,摆脱世累,舍家,离妻子,在茅庵里度那寂寞的生涯者,毕究也还是因为要存这单纯的心,一意求道之故罢。因为这人间世,从他们修士看来,是觉得复杂到非到寂寞的庵寺里去不可之故罢。当混杂的现在的时候,要存单纯的心实在难。
一日
没有Humor的一日,是极其寂寞的一日。
可怜者
我想,可怜悯者,莫过于不自知的一生了。芭蕉门下的诗人许六,痛骂了其角,甚至于还试去改作他的诗句。他连自己所改的句子,不及原句的事也终于不知道。
言语
言语是思想,是行为,又是符牒。
专门家
人不是为了做专门家而生的。定下专门来,大抵是由于求衣食的必要。
泪与汗
泪医悲哀,汗治烦闷。泪是人生的慰藉,汗是人生的报酬。
伊孛生的足迹
Ibsen虽有“怀疑的诗人”之称,但直到晚年,总继续着人生的研究者的那样的态度,却是惊人。他并不抛掉烦闷,也不躲在无思想的生活里;虽然如此,却又不变成摩泊桑和尼采似的狂人。就象在暗淡的雪中印了足迹,深深地,深深地走去的Borkman一样。伊孛生的戏曲,都是印在世上的他的足迹。
近来偶尔在《帝国文学》上看见栗原君所绍介的耶芝的《象征论》,其中引有威廉勃来克的话:“幻想或想象,是真实地而且永久不变地,实在的东西的表现。寓言或讽喻,则不过单是因了记忆之力而形成的。”见了这勃来克的话,我就记起伊孛生的“Rosmersholm”来。那幽魂似的白马,也本是多时的疑问,那时我可仿佛懂得了。
听说有将伊孛生比作一间屋子的女优,也有比作窗户的批评家。但在我们,倒觉得有如大的建筑物。经过了好多间的大屋子,以为是完了罢,还有门。一开门,还有屋。也有三层楼,四层楼,也有那Baumeister Solness自己造起,却由此坠下而死的那样的高塔。
伊孛生的肖像,每插在书本子中,杂志上也常有。但伊孛生的头发和眼睛,当真是在那肖像上所见似的人么?无论是托尔斯泰,是卢梭,都还要可亲一点。这在我委实是无从猜想。
批评
每逢想到批评的事,我就记起Ruskin。洛思庚所要批评的,不单是Turner的风景画;他批评了泰那的心所欲画的东西。
至今为止,批评戏剧的人是仅仅看了舞台而批评了。产生了所谓剧评家。这样的批评,已经无聊起来。此后的剧评,大概须是看了舞台以外的东西的批评才是。如果出了新的优伶,则也会出些新的剧评家的罢。而且也如新的优伶一样的努力的罢。
文学的批评,如果仅是从书籍得来的事,也没有意味。其实,正确的判断,单靠书籍是得不到的。正如从事于创作的人的态度,在那里日见其改变一般,批评家的态度也应该改变。
秋之歌
今年的六月,什么地方都没有去旅行,就在这巷中,浸在深的秋的空气里。
这也是十月底的事。曾在一处和朋友们聚会,谈了一天闲天。从这楼上的纸窗的开处,在凌乱的建筑物的屋顶和近处的树木的枝梢的那边,看见一株屹立在沉静的街市空中的银杏。我坐着看那叶片早经落尽了的,大的扫帚似的暗黑的干子和枝子的全体,都逐渐包进暮色里去。一天深似一天的秋天,在身上深切地感到了。居家的时候,也偶或在窒人呼吸似的静的空气里,度过了黄昏。当这些时,家的里面,外边,一点起灯火来,总令人仿佛觉有住在小巷子中间一样的心地。
对着向晚的窗子,姑且口吟那近来所爱读的Baudelaire的诗。将自己的心,譬作赤热而冻透的北极的太阳的“秋”之歌的一节,很浮到我的心上。波特莱尔所达到的心境,是不单是冷,也不单是热的。这几乎是无可辨别。我以为在这里,就洋溢着无限的深味。
倘说,这是孤独的诗人只是枭一般闪着两眼,于一切生活都失了兴味,而在寂寞和悲痛的底里发抖罢?决不然的。
“你,我的悲哀呀,还娴静着。”他如此作歌。
波特莱尔的诗,是劲如勇健的战士的双肩,又如病的女人的皮肤一般Delicate的。
对于袭来的“死”的恐怖,我以为可以窥见他的心境者,是《航海》之歌。他是称“死”为“老船长”的。便是将那“死”,也想以它为领港者;于是直到天堂和地狱的极边,更去探求新的东西:他至于这样地说,以显示他的热意。他有着怎样不挫的精神,只要一读那歌,也就可以明白的罢。
Life
使Life照着所要奔驰地奔驰罢。
生活
上了年纪,头发之类渐渐白起来,是没有法想的,——但因为上了年纪,而成了苛酷的心情,我却不愿意这样。看Renan所作的《耶稣基督传》,就说,基督的晚年,有些酷薄的模样了。年纪一老,是谁也这样的。但便是还很年青的人,也有带着Harsh的调子;即使是孩子,有时也有这情形。
无论做了怎样的菜去,“什么,这样的东西吃得的么?”这样说的姑,小姑,是使新妇饮泣的。
什么事都没有比那失了生活的兴味的可怕。专是“不再有什么别的么,不再有什么别的么”地责人。高兴的时候,倒还不至于这样,单是无求于人而能生活这一端,也就觉得有意思,有味。例如身体不大健康时,无论吃什么东西都无味,但一复原,即使用盐鱼吃茶淘饭也好。
爱憎
愿爱憎之念加壮。爱也不足;憎也不足。固执和乱斥,都不是从泉涌似的壮大的爱憎之念而来的。于事物太淡泊,生活怎么得能丰富?
听说航海多日而渴恋陆地者,往往和土接吻。愿有爱憎之念到这样。
生的跳跃
在一篇介绍伯格森的文章里,看见“生的跳跃”这句话。
问我们为什么要创作,一时也寻不出可以说明这事的简单而适当的话来。为面包么,似乎也不尽是为此而创作。倘说是艺术底本能,那不过就是这样。为了要活的努力,那自然是不错的。但是,再没有说得明细一点的话了么?
“生的跳跃”这句话,虽然有着阴影,但和创作时候的或一种心情却相近。
历史
对于现代愈研究,就愈知道没有写在过去的历史上的事情之多。愈读过去的历史,就愈觉得现代的实相,也只能或一程度为止,记在历史上。
现今的教育,太偏重了历史上的人物了。虽说古人中极有杰出的人物,但要而言之,总是过去的人,是和我们没有什么直接的交涉的人。虽说也有所谓“尚友古人”的事,但这是以能照见自己为限的。在我们,即使常觉得平平凡凡,在四近走着的男男女女,却比古昔的大人物们更紧要。这样互相生活着,真不知道有怎样地紧要。
爱
世人惟为爱而爱。知爱之意义者,是艺术家的本分。
思想
我们做梦,迨醒时,仿佛做了许多时候了。而其实我们的做梦,不是说,不过是在极短时中么?我们的思想,也许是这样。虽然我们似乎从早到晚,都不断地在思想。
社会
社会是靠了晚餐维持着的。
静物的世界
有所谓静物的世界者,称为Still life,是有趣味的话。倘使容许我的空想,则这世间也有静物的地狱在。在这地狱里,无论达尔文或卢梭,即都与碟子或苹果没有什么不同。
自由
人在真的自由的时候,是不努力而自由的时候。借了Oscar Wilde的口吻说,则就是不单止于想象,而将这实现的时候。
河
在或人,河是有着一定之形和色的川流。在或人,是既无定形,也无定色,流动而无涯际的。在这样的人的眼中,也有通红色火焰一般颜色的河。就是一样的河,也因了看的人而有这样的差异。
虚伪的快感
悲莫悲于深味那虚伪的快感的时候。
东坡的晚年
K先生是我在共立学校时代教英文的先生之一。他在千曲川起造山房的时候,早经是种植花树,豫备娱老的人了。就在那山房里,从先生听到苏东坡的话。说是东坡的晚年,流贬远域,送着寂寞的时光,然而受了朝夕所见的花树的感化,他的书体就一变了。先生还抚着银髯,对我添上几句话道:
“这样的话,是真实的么?”
对照了虽然年迈,也还是压抑不住的先生的雄心,这些话很不容易忘却。
人生的精髓
摩泊桑研究着弗罗培尔时,有这样的有趣的话:
“弗罗培尔并不想说人生的意义,他是单想传人生的精髓的。”
这不是很有深味的话么?这话里面,自然也一并含着“并不想说人生的或一事件”的意思。
(摘译)
有岛武郎
生艺术的胎是爱。除此以外,再没有生艺术的胎了。有人以为“真”生艺术。然而真所生的是真理。说真理即是艺术,是不行的。真得了生命而动的时候,真即变而成爱。这爱之所生的,乃是艺术。
一切皆动。在静止的状态者,绝没有。一切皆变,在不变的状态者,未尝有。如果有静止不变的,那不过是因了想要凝视一种事物的欲望,我们在空中所假设的楼阁。
所谓真,说起来,也就是那楼阁之一。我们硬将常动常变的爱,姑且暂放在静止不变的状态上,给与一个名目,叫作“真”。流水落在山石间,不绝地在那里旋出一个涡纹。倘若流水的量是一定的,则涡纹的形也大抵一定的罢。然而那涡纹的内容,却虽是一瞬间,也不同一。这和细微的外界的影响——例如气流,在那水上游泳的小鱼,落下来的枯叶,涡纹本身小变化的及于后一瞬间的力——相伴,永远行着应接不暇的变化。独在想要凝视这涡纹的人,这才推却了这样的摇动,发出试将涡纹这东西,在脑里分明地再现一回的欲望来。而在那人的心里,是可以将流水在争求一个中心点,回旋状地行着求心底的运动这一种现象,作为静止不变的假象而设想的。
假如涡纹这东西是爱,则涡纹的假象就是真。涡纹实在;但涡纹的假象却不过是再现在人心中的幻影。正如有了涡纹,才生涡纹的假象一样,有了爱,这才生出真来。
所以,我说的“真得了生命而动的时候,真即变而成爱”者,其实是颠倒了本末的说法。正当地说,则真者,是不动的,真一动,就在这瞬间,已失却真的本质了。爱在人心中,被嵌在假定为不变的型范里的时候,即成为真。
爱者,是使人动的力;真者,是人使动的力。
那么,何以我说,惟有爱,是产生艺术的胎呢?
我觉得当断定这事之前,还有应该作为前提,放在这里的事。
人的行为,无论是思索底,是动作底,都是一个活动。这活动有两种动向:一是以自己为对象的活动,一是以环境——自己以外的事物——为对象的活动。以自己为对象的活动者,不消说,便是爱的活动。为什么呢?就因为所谓自己与其所有,乃是爱的别名。而独有以自己为对象的活动,据我的意见,是艺术底活动。
从这前提出发,我说:因为以自己为对象的活动是爱的活动,所以惟有爱,是产生艺术的胎。
诘难者怕要说罢:你的话,将艺术的范畴弄得很狭小了。能动底地以社会为对象,可以活动的分野,在艺术上岂非也广大地存留着么?艺术是不应该局蹐于抒情诗和自叙传里的。
我回答这难问题说:艺术家以因了爱而成为自己的所有的环境为对象,换了话说,就是以摄取在自己中,而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的环境以外的环境为对象,活动着,则不特是不逊的事,较之不逊,较之什么,倒是绝对地不可能的事。所谓自己以外的社会者,即指不属于自己的所有的环境而言。纵使艺术家怎样非凡,怎么天纵,对于自己所没有切实地把握净尽的环境,怎么能够驱使呢?在想要驱使这一瞬间,艺术家便为那懵懂所罚,只好灭亡。
从表面上看去,也有见得艺术家以社会为对象,成就了创作的例子的。这样的例子,很多很多。然而绵密地一考察,如果那创作是有价值的创作,则我敢断定,那对象,即决定不会是和艺术家的自己毫无交涉的对象。一定是那艺术家将摄取在自己之中的环境,再现出来的。也就是分明地表现着自己。题材无论是社会的事,是自己的事,是客观底,是主观底,而真的艺术品,则总而言之,除了艺术家本身的自己表现之外,是不能有的。
而自己的本质是爱。所以惟有爱,是产生艺术的胎。
从一眼看去,见得干燥的上文似的推理,我试来暂时移到实际的问题上去看罢。
有主张艺术必须从真产生的人们。被科学底精神的勃兴所刺戟而起来的自然主义和写实主义的信奉者就是。依他们的所信,则对于事物的真相,使人见得偏颇者,莫如爱憎。人之愿望于艺术者,不该在由了一个性的爱憎而取舍的自然及生活;因为个性是无论怎样扩大,总不及群集之大的。反之,倒必须是将艺术家的爱憎(即自己)压至最小限度,而照在竭尽拂拭的心镜里的自然及生活。故艺术家以爱憎取舍为事,是无益,或有害的。
我不能相信这些。因为前文已经说过,真者,不过是爱的假象的缘故。因为所谓真者,不过是我们的爱憎所假设的约束的缘故。因为我们不能料想,枯死了的无机底的真,能产生有生气的有机底的艺术的缘故。
这是涉及余谈了:论我们的心底活动,常区分为智、情、意这三要素。为便利起见,我也并不拒斥这办法。但是,如果在智、情、意的后面,加上了爱,再来一想,便见得全两样了:会看出这三要素,毕竟不过是爱的作用的显现的罢。爱选择事物,其能力假称为智;加作用于被选择者之上,其能力假称为情;所加的作用永续着,其能力假称为意志。智、情、意三者,毕竟是写在爱的背后的字,成为“三位一体”的。
要识别真,不消说是在智力。但智力者,不过是爱的一面。倘说智力单独动作着,亦即自己全体动作着,那是想不通的。
主张必得从真产生艺术的人,是陷在错误的归纳里了。他们以为艺术必须真,所以艺术即必须从真产生。这是并不如此的。乃是爱生艺术的。而艺术因为生于爱,所以就生真。
产生艺术的力,必须是主观底。只有从这主观,才生出真的客观来。
真者,毕竟不过是一种概念。概念的内容,人可以随时随地使它变化的。而主观,即自己,即爱,却反是,是不可动摇的严肃的实在。
毕竟,是自己的问题;是爱的问题。艺术家的爱,爱到有多么深,略夺到多么广,向上到多么高,燃烧着到几度的热:这是问题。至于所谓个性者,从人间的生活全体看来有多么小,是怎样不正确的尺度的事,那倒并不是问题。因为好的个性,比人间的生活全体更其大,也可以作为较为完全的尺度的事例,是历史上有着太多的证明了的。
爱的生活的向上。——除此以外,那里还有艺术家的权威?对于这一事,没有觉到不能自休的要求者,根本上就没有成为艺术家的资格。艺术家以此苦痛,以此欢喜,以此劳役,以此创造。其余一切,都不过是落了第二义以下的可怜的属性。
一切活动,结局无非是想要表现自己的过程。我先前已经说过:活动有两种动向,一是以自己为对象,一是以自己以外的环境为对象。而以自己为对象的活动,则是艺术底活动。
这是全在各人的嗜好的。或者想以自己以外的环境为对象,来表现自己。他的个性,和与其个性并没有有机底的交涉的环境,混淆得很杂乱。所谓事业家呀,道学家呀,Politician呀,社交家呀这一流的生活,就是这个。他们将自己散漫地向外物放射。他们的个性,逐渐磨擦减少,到后来,便只是环境和个性的古怪的化合物,作为渣滓而遗留。那个性,也不成为已燃的个性和将燃的个性的连络,但瓦砾一般杂乱地摊在人生的衢路上。
要以自己为对象,来表现自己者,对于上述那样的生活,则感到无可忍耐的不安。他们倘不纯粹地表现出自己,便不能满足。他们虽然也因为被自己表现的要求所驱策,常有遭着诱惑,和环境作未熟的妥协的事,但无论如何,总不能安住在那境地里。他们从自己的放散,归到爱的摄取里去。被从所谓实世间拉了出来的他们,只好被激而成极端的革命家,或者被蹂躏为可怜的败残者。于是他们中的或人,就据守在留遗于实世间的他们的唯一的城堡里,即艺术里了。在这里,他们才能够寻出自己的纯粹的氛围气来。而他们的自己,便成了形象,在人们的眼前显现。爱得到报酬,艺术底创造即于是成就。
有一事也不做而是艺术底的人。
有并非不做而是非艺术底的人。
决定这一点,是在对于爱的觉醒与否。
艺术游戏说以为艺术底冲动是精力过多所致的事,这是怎样地浮薄呵。
艺术享乐说以为艺术底感兴是应该以不和实感相伴为特色的,这是怎样地悠闲呵。
我以为艺术底冲动者,是爱的过多所致的事;又以为艺术底感兴者,应该是和纯粹到从实世间的事象不能直接地得来的实感相伴的东西。
所以,我对于单从兴趣一方面,来感受艺术的态度,觉到深的侮辱和厌恶。“有趣地读过了。”“兴味深长地看了。”——遇到这样的周旋的时候,艺术家是应该不能坦然的。
也许不应当在这样的地方提起的事罢,近来,和我正在作思想上的论战的一个论者说,“我以兴味看《十字架上的基督》。但是,我并不以杀害基督的人们的行为为然。”所谓《十字架上的基督》者,是谁画的《十字架上的基督》呢。这里没有说出来。然而,如果那绘画是可以称为艺术底作品的,而观者又如那论者一样,是不以杀害基督的人们的行为为然的人,则那人从画面上,我以为总该和技巧上的兴味一同,感受到锐利的实感。论者于此,不是为浅薄的艺术论所误,那便是生来就没有感受艺术的能力的了。艺术说竟至于堕落到可以将生活上的事件和艺术远远地分离到这样,谁能不深切地觉得悲哀呢。
倘使如我所说,艺术乃因爱而生,则艺术者,言其究竟,那运命即必当在愈进于人类底;那运命必当在逃脱了乡土、人种、风俗之类的桎梏,于人心中成为共通的爱的端的(读入声)的表现。
我从这意思推想,即不觉得在传统主义那样的东西,于艺术上有许多期待和牵引。传统者,对于使人的爱觉醒的事,也许是有用的。然而一经觉醒的爱,却要放下传统,向前飞跑的罢。
我忘却了自己是将为艺术家的一人,而将艺术描写得太重,太尊了么?现在的我,还畏惮于这样的艺术的信奉者。
然而,这是因为我有所未至,所以畏惮的。艺术这事,是应该用了比我的话更重,更尊的话来讲的。只是现在的我,还当不起这样的重担。
同时,我也并不在“谦逊”这一个假面具之下,来回避责任。我觉着:我的艺术,是应当锋利地凭了我自己的话来处分的。
我将太徐徐地,——然而并不是没有强固的意志地,一直准备至今的自己的生活一反顾,即不能不被激动于只有自己知道的一种强有力的感情了。
我的前面,明知道辽远地接续着艰难很多的路。不自量度而敢于立在这路上的我,在现在,感到了发于本心的踌躇。
然而,虽然幼稚,虽然粗野,我的爱,是将我领到那里了。
我再说:爱是生艺术的胎。而且惟有爱。
(一九一七年作。译自《爱是恣意劫夺的》余录。)
有岛武郎
伊孛生七十四岁的时候,作为最后的作品,披陈于世的戏曲《死人复活时》,在我们,岂不是极有深意的赠品么?
在那戏曲里,伊孛生——经伊孛生,而渐将过去的当时的艺术——是对于那使命、态度、功过,敢行着极其真挚精刻的告白的。我在那戏曲里,能够看出超绝底的伊孛生的努力,和虽然努力而终须陷入的不可医治的悒郁来。伊孛生是在永远沉默之前,对于自己结着总帐。他虽然年老,但误算的事,是没有的。也并不虚假。无论喝多少酒,总不会醉的人的阴森森的清楚,就在此。当他的周围,都中途半路收了场的时候,独有伊孛生,却凝眸看定着自己的一生。并且以不能回复的悔恨,然而以糺弹一个无缘之人一般的精刻,暴露着他自己的事业的缺陷。
戏曲的主角亚诺德卢勃克,在竭诚于“真实”这一节,是虽在神明之前,也自觉毫无内疚的严肃的艺术家。是很明白“为愚众及公众即‘世间’竭死力而服劳役的呆气”的艺术家。他为满足自己计,经营着一种大制作。这是称为“复活之日”的雕刻。卢勃克竟幸而得了一个名叫伊里纳的绝世的模特儿。伊里纳也知道在卢勃克,是发见了能够表现天赋之美的一切的巨匠。于是为了这穷苦无名的年青的艺术家,不但一任其意,毫无顾惜地呈献了妖艳的自己的肉体而已,还从亲近的家族朋友(得到摈斥),成了孤独。这样子,“见了没有知道,没有想到的东西,也更无吃惊的模样。当长久的死的睡眠之后,醒过来看时,则发见了和死前一般无二的自己——地上的一个处女,却高远地出现在自由平等的世界里,便被神圣的欢喜所充满了。”这惊愕的瞬间,竟成就了将这表现出来的大雕刻。伊里纳称这为卢勃克和自己之间的爱儿。由这大作,卢勃克便一跃而轰了雷名,那作品也忽然成为美术馆的贵重品了。
这作品恰要完成时,卢勃克曾经温存地握了伊里纳的手。伊里纳以几乎不能呼吸一般的期待,站在那地方。这时候,卢勃克说出来的话,是,“现在,伊里纳,我才从心里感谢你。这一件事,在我,是无价的可贵的一个插话呵。”插话——当这一句话将闻未闻之间,伊里纳便从卢勃克眼中失了踪影了。
卢勃克枉然寻觅了伊里纳的在处。而他那里,先前那样的艺术底冲动,也不再回来了。他愈加痛切地感到所谓“世评”者之类的空虚。
已近老境的卢勃克,是拥着那雷名和巨万之富,而娶妙龄的美人玛雅为妻了。但玛雅,却只住在和卢勃克难以消除的间隔中。于是那令人疑为山神似的猎人一出现,便容易地立被诱引,离开了卢勃克。
这其间,鬼一般瘦损,显着失魂似的表情的伊里纳,突然在卢勃克的面前出现了。
而他们俩,在交谈中,说着这样的事:——
伊里纳——为什么不坐的呢,亚诺德?
卢勃克——坐下来也可以么?
伊里纳——不——不会受冻的,请放心罢。而且我也还没有成了完全的冰呢。
卢勃克——(将椅子移近她桌旁)好,坐了。象先前一样,我们俩坐在一起。
伊里纳——也象先前一样……离开一点。
卢勃克——(靠近)那时候,不这样,是不行的。
伊里纳——是不行的。
卢勃克——(分明地)在彼此之间,不设距离,是不行的。
伊里纳——这是无论如何,非有不可的么,亚诺德?
卢勃克——(接续着)我说,“不和我一同走上世界去么”的时候,你可还能记起你的答话来呢?
伊里纳——我竖起三个指头,立誓说,无论到世界的边际,生命的尽头,都和你同行。而且什么事都做,来帮助你。
卢勃克——作为我的艺术的模特儿……。
伊里纳——更率直地说起来,则是全裸体……。
卢勃克——(感动)你帮助了我了。伊里纳……大胆地……高兴着……而且尽量地。
伊里纳——是的,我献了血的发焰的青春,效过劳了。
卢勃克——(感谢的表情)那是确曾这样的。
伊里纳——我跪在你的脚下,给你效劳。(将捏着的拳头伸向卢勃克的面前)但是你……你呢?……你……。
卢勃克——(抵御似的)我不记得对你做了坏事。决不,伊里纳。
伊里纳——做了。你将我心底里还未生出来的天性蹂躏了。
卢勃克——(吃惊)我……。
伊里纳——是的,你。我是决了心,从头到底,将我自己曝露在你眼前了……而你,却毫没有来碰我一碰。
……………
卢勃克——……倘是崇高的思想呢,那是,我当时以为你是决不可碰到的神圣的人物的。那时候,我也还年青。然而总有着一样迷信,以为倘一碰到你,便将你拉进了我的肉感底的思想里,我的灵魂就不干净,我所期望着的事业便难以成就了。这虽然在现在,我也还以为有几分道理……。
伊里纳——(有些轻蔑模样)艺术的工作是第一……其次,才轮到“人”呀,是不是?
而这一切,在卢勃克,是不过一个插话,便完结了。纵使这是怎样地可以贵重的插话。这时候,伊里纳的天性之丝的或一物,断绝了。恰如年青的,血的热的一个女性,临死时一定起来一样,天性之丝的或一物,是断绝了。伊里纳就从这刹那起,失了魂灵。成了Soulless了。给卢勃克,也是一样的结果。在他,作为这插话的结果,是虽然生出了在众目之中是伟大的艺术品,然而总遗留着无论如何,不可填补的空虚。借了伊里纳的话来说,便是“属于地上生活的爱——美的奇迹底的这人世的生活——不可比拟的这人世的生活——这在两人之中,都死绝了。”
但卢勃克还不吝最后的努力。要拚命拿回那寻错了的真的力量来。于是催促着伊里纳,到高山的顶上去搜索。
迎接他们的,然而却不是真的力,不过是雪崩。在寻到魂灵之前,他们便不能不坠到千仞的谷底,远的死地里去了。
伊孛生写了这戏曲之后,是永久地沉默了。我可以说,这样峻烈的,严厉的,悲伤的告白,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经由了严正的竭诚于自然主义的人伊孛生,自然主义是发了这伤心的叫喊。倘使从别人听到了这叫喊,我也许会从中看出老年人的不得已而敢行的蒙混,觉得不愉快的罢。或者,那指为“不彻底的先驱者”的侮蔑,终于不能洗去,也说不定的。但从伊孛生听到这话,而记起了那低着傲岸不屈的巨头,凝思着时代的步调的速率的这诚实的老艺术家的晚年来,心里便不得不充满了深的哀愁和同情了。
无论怎样,总是尽力战斗,要站在阵头的勇猛的战士呵。在现在,平安地睡觉罢。你的事业,是伟大的事业。你将虽然负着重伤,而到死为止,总想站起身来的雄狮似的勇猛的生涯,示给我们了。你这样已经就可以。就是这,已经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象样了。
然而卢勃克和伊里纳,却还是一个活着的问题,在我们这里遗留着。卢勃克对于伊里纳,在做艺术家之前,必须先是“人”么?卢勃克对于伊里纳,当进向属于地上生活的爱的时候,其间可能生出艺术来呢?应当怎样,进向那爱的呢?伊孛生竟谦虚地将解释这可怕的谜的荣誉,托付我们,而自己却毫无眷恋地沉默了。
将来的艺术,必须在最正当地解释这谜者之上繁荣。能够成就伊孛生之所不能者,必须是伊孛生以上的人。要建筑于自然主义所成就的总和之上者,必须有自然主义以上的力。
我只知道这一点事实。但站在这伟大者之前,惟有惶恐而已。
(一九一九年作。译自《小小的灯》。)
有岛武郎
这不过是我的一个推测。得当与否,自然连我自己也不能保证的。从去年之秋到今年之春,我在同志社大学,演讲关于伊孛生的感想之际,我有了下文那样的发见,一面吃惊,一面反省自己,颇以自己的工作态度为愧了。就将这在这里记下。
一八七九年,伊孛生五十一岁的时候,写了《傀儡家庭》。可以说,写了《青年结社》和《社会柱石》,才始略略发见了关于自己的表现法的方向的他,在《傀儡家庭》,遂开拓了独特的艺术境。伊孛生的未来,由这一篇著作,牢牢地立了基础了。是“牵丝傀儡的丝,不复惹眼了的最初的伊孛生的戏曲。”这著作,在读者界发生莫大的反响,于戏剧界有重大的贡献,是无须说得的,但同时四面八方,蜂起了对于作者的憎恶和酷评的情形,则在伊孛生的生涯中,实在是未曾有。虚无主义者,神圣的家庭的破坏者,对于人情的低能者,这些骂詈,如十字火,都蝟集于伊孛生的身边。
伊孛生也不能平心静气。一个良心底的作家,这作家以十分的自信和好意,做了作品之际,却从社会所称为有识者的人们,掷来了那么不懂事,无同情的反响,则不能默尔而息,也正是当然的。
“世间有两种的精神底方向,即两种的良心。一种是男性的,而又其一,则是和男性的全然异质的女性的良心。这两种良心,相互之间没有理解。在实际生活上,女性所受的判断,始终是依着男性的法则。仿佛她全非女性,而是男性似的。
“女子在现今的社会中,在全然男性化了的现今的社会中,她不能是她自己。现今的社会的法则,是男性编造出来的,在这法律制度之下,女性的行动,都只从男性底见地批判。
“她敢于假造汇票,并且还觉得得意。为什么呢,因为她是为要救丈夫的性命,凭爱情而做的。但那丈夫,却患了庸俗的名誉心,成为法律的一伙,观察问题,只从男性底的视角。
“精神底纷乱。被对于主权的信念所压倒,所淆惑,她竟至于将对于道德底权威的信念,和对于育儿的能力的自信失掉了。”
这是伊孛生起草这篇剧本之际,记在草稿的劈头的文字。但他的这美的衷心,不但被蔑视,且将被污秽了。要以艺术家模样来自白的伊孛生,对于攻击,并不作大举的辩解和诘难,却在两年后所印行的《群鬼》中,提示了对于攻击的反证。《群鬼》是为了做《傀儡家庭》的反证而作的这一个事实,在伊孛生的评论者里,指出了的人们也很多。在这剧本上,他将一个坚忍的女人,放在女性全然不被理解,惟有作为看护妇,柔顺地,驯良地,缄默地,来擦拭男性的自由的,任意的,或是放恣的生活所得的结果的创伤,这才有用的境地里。她将一切内心的要求,都锁在习俗底的义务的樊笼里,竭力要为妻,是丈夫的最上的扶持者,为母,是一人的无上的同路人。然而不象诺拉,将应该破坏的破坏,却一意忍耐的她,到最后,竟必须刈取怎样的收获呢?
诺威的读书界,对于这剧本,表示了《傀儡家庭》以上的敌意。斯坎第那维亚的所有剧场,都拒绝这戏的公演。一万本的初版,是到十二年后,这才出了再版的。
“我知道对于《群鬼》的激昂,是象要发生的。但不想因为象要发生,便有所斟酌。这是卑劣的事。”他这样写给他的朋友。而对于故国的人们的知力之愚劣,迟钝,也很绝望,曾说道,“我国里不要诗,”竟至于连艺术底活动,也想放下了。
从这时候起,伊孛生尤其是对于所谓多数者,开始怀了疑。而伊孛生自己的地位,据他本国的人们的评定,是为上流社会所不容,也为民众所不喜的。一八一二年他给勃兰兑斯的信中,曾用了刻露的苦楚,写道,“无论怎样,我总不能加入有着多数的党派那一面去。毕伦存(Bjoernson)说,‘多数常是对的。’……但我却相反,不能不说,少数常是对的。”
伊孛生的这心绪,送给了他一篇剧本的主题。一八八二年春,他写给书肆海盖勒(Hegel)的信中,有云,“这回大约要做出色地平和的剧本了,使政治家,富人,以及他们的太太们都可以安心来看的。”但这要看作安慰书店的话,所以慰他们因为《群鬼》而感到的买卖上的不安,却也未尝不可。
诚然,这年所写的剧本《国民之敌》,以伊孛生的作品而论,是放宽缰绳,加以压抑的,但伊孛生极内部的血性,却照样地奔迸着,给人以非常明亮之感;而潜伏在这明亮中的义愤,大约又是谁都看得出的,真理者,惟在和功利底的结果联结起来的时候,才被公认为真理。否则便看作危险的厌物,从资本家,从中产阶级,从民众本身,都来加以践踏,凌虐。发见真理者,惟在成为孤独,爱护真理的时候,是为最强。伊孛生总结了自己的苦楚的结果,这样地疾叫。
然而伊孛生一归镇静,又不得不用讥刺的眼睛,来看因愤张而叫喊的自己的态度了。自己内省之激,越乎常轨的他,一定于自己的叫喊之象Don Quixote式,觉得很不快的。于是又回到他照例的无论何事,无不压抑又压抑,如坐针毡的态度去了。
一八八四年,他五十六岁时,作《野鸭》。这时他逗留罗马,但开始了每日一到定时,便到一定的咖啡店,坐在一定的地方,用报纸遮了自己的脸,来凝视映在旁边镜子里的来客的模样。这事是有名的。他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呢,我略略可以想象出。在眉间,是蹙起一种厌人底的皱,在陷下的眼睛和紧闭的嘴唇里,是潜藏着冷冷的意欲底嘲讽之色的罢。这一定是,并非对于不相干的别个,倒是对于自己,和想和自己有些关系,来相接近的人们。
在《野鸭》的格莱该尔(Gregers)这青年上,伊孛生毫不宽容地,谑画底地将自己表现了。格莱该尔从幼小时候起,就是伊孛生所谓病底良心(Sickly conscience)的所有者。是连豪爽的人所不屑一顾的琐事,也要苦心焦虑,非声明真相不可的性质的男人。而最要紧的自己本身,却归根结蒂,什么可做的事都没有。只要是别人的事,便无论空隙角落,都塞进鼻子去,嗅出虚伪来。而将这暴露在明亮之下,便觉得是成就了天职。于是他将惟一的幼时朋友的家庭弄得支离灭裂,使一个天使一般满怀好意的纯洁的少女,无端枉死了。
在彻底地看去,裸露的真实之上,则地上的生活,虽刹那之间也不得是可能的。须在被了叫作“爱”的衣裳的无害的小小的虚伪之上,而凡俗的生活,才能够最上地成立。这是只要略有生活经验的人,谁都可以觉得的普通的事实,而格莱该尔却自以为英雄,末后是因了利己底的行动,要将这从头到底破坏,又自以为了不得。多么孩子气的自己肯定呵!多么不值钱的真理探究呵!
世人往往评这剧本为极端阴惨的悲剧,但在我,却觉得只是夹杂着许多嘲笑底的要素的喜剧似的。那看去好象真理探究的勇士一般的主人公格莱该尔,虽然已到深尝了自己的失败,不得不因屈辱而掩面的穷地,也还是不悟以真理的勇者自命的痴愚无计的自负,仍然显着得意的神情。伊孛生的对于自己本身的苦痛的反刍,几乎到了呼吸艰难一般的极度。在这戏剧里,伊孛生是从《国民之敌》的堂皇的自己肯定,一跃而退,来试行阴郁的自己嘲笑了。那对照,实在是很明显的。
但既经捞在手里的自己省察的缰索,伊孛生还是不肯放松的。正如他想定了和《傀儡家庭》不同的局面,写了《群鬼》一般,在一八八六所出的《罗斯美尔斯呵伦》(Rosmersholm)里,便嵌上一个和《国民之敌》的医生斯托克曼(Stockmann)全不相同的典型的人物去。这是牧师罗斯美尔。自然,斯托克曼和罗斯美尔,也并非没有或种共通之点的。如那性格的极其真挚之点,极其诚实之点,有着或种勇气之点,都是。然而和斯托克曼的起身贫贱,是科学者,因而也是真理的追求者,有着实行力的现实主义者相反,罗斯美尔,生于名门,是神学者,所以是道德的追求者,有着瞑想底倾向的殉情主义者,这就都是叙述着分明的差异的。伊孛生虽然很小心,要自己不如此,但原已很被种下了罗斯美尔所有的那样的性格。他幼小时虽经赤贫的锻炼,但家是那地方惟一的名门。他虽是将自然主义引入戏曲中去的先驱者,但在他性格的根柢里,习性底地,是有对于习性底的道德的憧憬执着的。而他是瞑想底的,因此不能舍去一种殉情底的分子的事,也有类似罗斯美尔之处。所以斯托克曼是他所自愿如此的模样,而罗斯美尔则他虽然要趋避,却是他的真正的写真。他不幸,是具有看穿这可悲的一身的矛盾的勇气的。他不得不用了新的苦痛,来收画自己的肖像。
罗斯美尔也象斯托克曼一样,被放在从虚伪蹶起,而必须拥护真理的局面上。是真挚的他的性格,要求他这样的。而迫害也象在斯托克曼之际一样,从少数者和多数者这两面来袭。在《国民之敌》里,给斯托克曼以勇气的好朋友荷斯泰(Horster)在《罗斯美尔斯呵伦》里,是成了使罗斯美尔沮丧的旧师勃连兑勒(Brendel)而出现了。罗斯美尔看见勃连兑勒以成为新人立身,但不久又不得不目送他沙塔的倒塌一般的失其存在的模样。过去(以白色马来表现的)始终威胁着罗斯美尔。曾为真理的光明所振起的他,也陷在不能不一步一步,且战且退的败阵里了。当这时候,丛集在那周围的敌人的严冷苛酷的态度,在这剧本里描写得尤其有力。斯托克曼是在败残之中,还不忘打开一条血路,借教育儿女,以筑卷土重来的地盘,使从一败涂地之处蹶起,来继自己之志的,但罗斯美尔却一直退到消极底的顶点,要在那里寻凄惨的死所。他虽在最后的瞬息间,也还是总不信自己一身,必待由事实来证明了Rebecca对他的爱情之后,这才总算相信了自己的力量。而利己主义者似的斯托克曼,结局是实际的爱人主义者,虽自己也信为利他主义者的罗斯美尔,到底不过是高蹈底的利己主义者的事实,就不幸而不能不证实了。
伊孛生在这戏剧里,竭力鞭挞自己,并将世间的人们,怎样地用了一切不愉快的暗色,来涂抹掉他的好意,一同戟指叫着“看这无力无耻的叛徒的本相罢!”而笑骂的情形,痛烈地加以描写。在相对峙的敌手之间,是掘开着难于填塞的鸿沟的。而两面虽都有太多的缺陷,却还是互相诬蔑着。
伊孛生在以上五篇的戏剧里,宛如一个大的摆的摆动一般,从这一极到那一极,画着大弧,摆动了那性格的内部。因为《傀儡家庭》世人所加于伊孛生的创伤,使他发了这样痛苦的大叫。然而,谁都可以觉察,摆的摆动法,越到后来的作品,便越加短小起来。《傀儡家庭》,和《群鬼》之间的摆的距离,较之在《国民之敌》和《野鸭》之间的为短了。《罗斯美尔斯呵伦》上所看见的个性和环境的葛藤,则在第六篇戏剧《海的女人》中,将要完全消失。那摆,在《海的女人》,要回到静止状态去了。
一八八八年,伊孛生六十岁时所发表了的《海的女人》,这才可以说是伊孛生一切著作中最为阳气的作品。好象伊孛生在这剧本,以好意向民众伸着温和的手似的。说,“我毫不宽假,省察了自己,鞭挞了自己。这是正如你们所目睹的。我也毫不宽假,解剖了你们。但这在为艺术家的我,是不得不然的事。你们是确是显着那么样子的。你们的脸虽然要对此提出不平,但你们的心却以我所做的事为然的罢。再不要互相欺蒙了。我在这里写了一篇剧本。这说明着你们应该怎样地容纳一个艺术家,一个艺术家怎样地才能够为你们效力。但愿能明白我的诉说。而你们对我,也伸出平和的握手的手来罢。”
在《罗斯美尔斯呵伦》里,将该是用以创造革新那人生内容的创造底能力,怎样地被害于既定道德的桎梏,而创造底能力一死灭,道德本身也便退缩的事,描写显示了。在《海的女人》,则将创造底能力因既定道德的宽容,怎样正当地沁进生活的境界里去,即在那里成为生活的新的力,而发生效用的事情,伊孛生加以描写。
蔼里达(Ellida)者,是将对于以海为象征的无道德而有大威力的世界的憧憬,怀在白丝似的处女时代的胸中的女性。身虽为狭隘寂寞的家庭生活所拘囚,不得不在那里遵从豫定的惯例,但宛如被海涛推上沙滩的人鱼一般,永是忘不掉充满着自由之力的海。她也曾屡次竭尽了所有的意力,要顺从定规的运命,但还是动辄因了比自己的意志更大的意志,被牵引到素不知道的神奇的世界去。蔼里达的丈夫——这并非象《罗斯美尔斯呵伦》中的校长克罗勒(Kroll)似的死道学者——因此逼成极度的烦闷,两个女儿对于这继母,也不能不是冷淡的异乡人了。蔼里达所住的避暑地,来了最后的船,这一去,在夏日将徒然联到寂寞的秋的瞬息间,可怕的大试炼,就降临于这一家的上面。从海洋来的男人,以不可避的意力,要带Ellida到海上去。蔼里达虽然想尽所有的力量,来逃出这男人的手中,然而一切力,要留住她,却都不够强大。于是蔼里达的丈夫到了最后的毅然的决心了。事已至此,惟有抛弃丈夫的特权。惟有给蔼里达以绝对的自由。他这样地想了。
Ellida——你要拉住我在这里。你有着这权力,你要应用的罢。然而我的心的我的思想的全部——难于避免的憧憬和盼望,你却缚不住这些的。我的心,这我,羡慕着构造出来的不可知的世界,烦闷着。你即使要来妨碍这个,也不中用的!
Vangel——(很悲哀)这是我明白的,Ellida!你正在一步一步,从我这里滑开去了。对于绝大的无限——不测的世界——的你的憧憬,照这样下去,似乎竟会使你发疯。
Ellida——哦,是的,是的。我确是这样想。就象有什么漆黑而无声的翅子,在我头上逼来似的。
Vangel——不能一任它到那样的结局。没有救你的路——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所以——所以,我就当场断绝我们先前的关系罢。好,现在,你用了十分完全的自由,决定你自己要走的路就是了。
…………………
Ellida ——惟现在,我回到你这里来了。惟现在,我才能。因为我能够自由地到你这里去了呀。由我自己的自由的意志,并且是我自己的责任。
在最后的瞬间,先前威胁他们的运命,倏然一变了。蔼里达全然从海的诱惑得了解放,同时又以海的自由和人的责任,为那丈夫的真的妻,两个女儿的真的母了。豪华的浴客们,象抢夏似的上了船,离开这避暑地以后,要来的虽然是寂寞的秋和冰封海峡的冬,但在这里,虽在积雪之中,也将快乐地,强有力地,来度温暖的人间的生活。
伊孛生是由蔼里达,作为人世的一个战士,在申诉于民众的。试将那傲岸的诗人,先从自己伸出和睦之手来的心情,加以体贴,不能不令人觉到一种凄清。在这里,可以窥见他的悲凉的心情和出众的伟大。
以上自然不过是我的推测,但倘有好事的读者,自己试将这六篇陆续发表的剧本,读起来看,也许是一种有趣的事罢。从《傀儡家庭》到《海的女人》这六个剧本,从我看去,是一部以伊孛生为主角的六幕的大剧诗。伊孛生将五十一至六十岁之间,即人生最要紧的工作的盛年,在一个题材之下,辛苦过去了。那奋然面向着这一端,而挣扎至十年之久的伊孛生的工作态度,我实在为之惊叹。我想,对于自己和工作,必须有那样的认真和固执,这才能够成就伊孛生一般的工作的。在他的绝大的工作之前,如我者,是怎样地渺小的侏儒呵。
(一九二〇年七月作。译自《小小的灯》。)
有岛武郎
我想,以表现派、未来派、立体派这些形式而出现的艺术上的运动,是可以从各种意义设想的。关于这些,且一述我的感想。
曰未来派,曰立体派,曰表现派,其间各有主张;倘要仔细地讲,则不妨说,甚至于还有不能一概而论的冲突点在。但是,倘使说,这些各流派,都不满于先前的艺术的立脚点,于是以建立新的出发点的抱负,崛然而起,在这一点却相一致,那是很可以的。
然则所谓先前的艺术的立脚点,是怎样的呢?一言以蔽之,可以用印象主义来表明。若问什么是印象主义,则可以说,就是曾将一大变化给与近代的思想样式的那科学底精神,直到艺术界的延长。所谓科学底精神者,即以实证底轨范的设定,来替代空想底轨范的设定的事。换了话说,是打破了前代的理想主义底的考察法,采用现实主义底的考察法。再换了话说,则为成就了论理法的首尾颠倒。在前代,是先行建立起一种抽象底前提,从这里生出论理过程,而那结论则作为轨范,作用于人间生活的现状的。但至近代,却和这完全相反,论理先从现在的人间生活的实状出发,于是生出轨范,作为归纳底结论。这样的内部生活的变化,在实生活的上面,在思想生活的上面,都成了重大的影响,是无疑的。
这怎样地影响了呢?这是就如谁都说过一样:前代的神——人力以上的一种不可思议的实在或力——归于灭亡,而支配人生的人间底的轨范,揭示出来了。人已不由人间以上之力,换一句话,即在人间只能看作偶然或超自然之力所支配,而为一见虽若偶然,但在彻底的考察之下,却是自然,是必然的力所支配了。就是奇迹匿了影,而原因结果的理法,则作为不可去掉的实在,临于人间之上了。在这里,早没有恐怖和信仰和祈念,而谛观和推理和方法得了胜。人们先前有怀着自然外的不可思议之力,不知何时将降临于他们之上的恐怖的必要,今则已经释放;先前有对于这样的威力,应该无条件底地,盲目底地服从的要求,今则已从心中弃却;于是也就从一心祈愿,以侥幸自己的运命的冲动独立了。但对于人神都无可如何的自然律,却生了一种谛观,以为应该决心拚出自己,一任这力的支使;然而推理底地,深解了这自然律,使自己和这相适应的手段和方法,也讲究起来了。这便是科学底精神。
这确是人间生活史的一个大飞跃。因为人们将自从所谓野蛮蒙昧时代以来,携带下来的无谓的一种迷信,根本底地破坏了。前代的人,假定为自然的背后有着或一种存在,凭了他们的空相和经验的不公平的取舍,将可以证明这假定的材料,搜集堆积起来。当此之际,现代人却不探望自然的背后,而即凝视着自然这东西了。这在人类,确乎是一个勇毅的回旋运动。
这大的变化,即被艺术家的本能和直观所摄取,而成了自然主义。从理想主义(即超自然主义)而成为自然主义了。除了直视自然的诸相之外,却并无导人间的运命于安固之道。纵令不能导于安固,而除了就在这样的态度上之外,也没有别的法。于是自然主义的艺术观,自己给自己以结论。先将自然的当体,照样地看取罢,这是艺术家的态度。所谓照样地看取自然的当体者,也就是将自然给与人间的印象,照样地表现出来。在这意义上,即也可以说,自然主义和印象主义,是异语同意的。
但印象主义在本身里,就有破绽的萌芽。就是,为这主义的容体的那自然,一看虽然似乎和人间相对峙,有着不变之相,而其实却不过就是人间的投影。正如谁都知道,并非神造人,而是人造了神一样,也并非自然将印象给与人间,乃是人从自然割取了印象。可以说,人心之复杂而难于看透,是在自然之复杂而难于看透以上的。其实,人并非和自然相对峙。人与自然,是在不离无二的状态中。人割取了自然的一片,而跨在这上面;在这里面看见自己;只在这里面是自己。这之外,更没有所谓人。那人割取那一片,这人割取这一片。所以人类全体共通的自然的印象这东西,其实是无论那里都不存在的,这也如前代人的超越底实在一般,不过是一个概念。凡概念,一到悟出这是概念的时候,便决不能做艺术的对象了。于是现代人便陷在不得不另寻并非概念的艺术对象的破绽里。
现代人所寻作这对象的,是在自然中看见人自己;是将自然,也就是自己这一个当体表现出来。艺术家可以摆在眼前,眺望着的对象(无论这是神或是自然,)却没有。倘可以强名之为对象,则只有也就是自然的艺术家自己;只有自己解剖。然而自己解剖自己时候的态度,要用医生解剖病体似的样子,是不行的。倘自己要使自己离开自己,则就在这瞬间,自己便即灭亡,只剩下称为自然的一个概念。这样的态度,不过是印象主义的重演。因此,艺术家要说出自己的印象时,只好并不解剖自己,而仅是表现。即凭着自己而生的自己照式照样,便是艺术。假如看得“自然者,如此使人发笑”的是印象主义,则“自然如此笑着”的事,便是正在寻求的艺术主义,也就是正在寻求的艺术,俱不外乎表现。虽在印象主义的艺术上,倘无表现,艺术固然是不成立的。但这表现,不过是为要给与印象起见的一种手段,一个象征。而在表现主义的艺术,则除表现之外,什么也没有。就是这表现一味,成为艺术的。
懂得这立脚点,则称为未来派、立体派、表现派之类的立脚点,也就该可以懂得了。并不敢说:未来派的艺术,是和印象艺术逆行的。而且还主张:继承着印象主义旺盛时所将成就的事实,使那进境更加彻底。然而印象派的艺术,不但竭力反对“作为被现实的一部所拘的奴隶,不达于纯化之境,不能离开有限的客观性,只得做着翻译的勾当,”将色彩的解剖,推广到形体的解剖而已,并且成就了色彩和形态的内部底统合,又在将心热的燃烧,表现于作品全体之处,看见了使命。一到立体派,则主张着和所谓印象派艺术根本底地不能相容的事,大呼道:化学家以为相同的一杯蒲陶酒,而在爱酒者的舌上,却觉得是种种味道不同的蒲陶酒,这怎么否认呢?所痛斥的,是:出于科学底精神,概念底地规定了的可诅咒的空间和色彩的观念,不过徒然表示事物的现象。所力说的,是:事物的本质,只有仗着全然抛掉了那些概念,只凭主观的色彩和空间的端的的表现,才能实现出来。未来派是以流动为表现的神髓的,立体派是以本质为表现的神髓的,这虽是不同之处,但两派都是反抗近代的科学底精神,竭力要凭了主观的深刻的彻底,端的地捉住事物的生命,却互有相符合的共通点的。至于表现派之最强有力地代表着上述的倾向,则在这里已经无劳絮说。这些流派,正如名称所表示的一样,是不再想由外部底的印象,给事物以生命,而要就从生命本身出来的直接的表现的。
谁都容易明白,这些所有流派的趋向,是个性对于先前一切轨范的叛逆。是久被看作现象的一分子的个性,作为独立的存在,发表主张,以为可以俨存于一个有机底的统合之中的喊声。是对于君临着个性的轨范,个性反而想去君临它的叛逆。
这伟大的现代的精神底运动,要达到怎样的发达,收得怎样的成就,赢得怎样的功绩,是谁也不知道。然而,至少,那根柢之深,并不如人们在当初所设想似的浮浅,则我是信而不疑的。为什么呢?因为我相信出现于艺术界的如上的现象,不会仅止于艺术界的缘故。科学本身——酝酿了科学底精神的科学本身,就已经为这倾向所动了。哲学已为这倾向所动。国家和个人的关系,已为这倾向所动。传统和生活的关系,已为这倾向所动。原理的相对性,即此。现象的流动观,即此。无政府底倾向,即此。虚无底倾向,即此。将这些倾向,当作仅是一时底的偶然的现象者,在我看来,是对于现代人所怀抱的憧憬和苦恼,太打了浅薄的误算了。
表现主义的勃兴,我以为又可以从别一面来观察的。这就是看作暗示着可以萌生于新兴阶级(我用这一句话,来指那称为所谓第四阶级者)中的艺术。
人们仿佛愁着新兴阶级一勃兴,艺术便要同时破产似的。我却以为这是愚蠢的杞忧。愁着这样事情的人,一定是对于艺术这句话,懂得很肤浅的。将艺术这一句话,我所想的,是在更其本质底的意味上。依我想,则凡是有人之处,就有艺术。所以无论怎样的人,形成着生活的基调——只要那人并非几乎失了生命力的人——那地方一定不会没有与其人相称的艺术,和生活一同生出来的。
如果我的臆测,算作没有错,则表现主义的艺术,在竭力要和历来的艺术相乖离的一点上,和现代的支配阶级的生活,是悬隔了的艺术。生出这样艺术来的艺术家本身,也许并非故意的罢,然而总显得在不知不识之间,对于将来的时代,做着一种准备。有如上述一样,他们是深信着惟有对于先前的艺术的一切约束,从各节竭力解放了自己,这才可以玉成自己的,而在实际上,也有了这样的结果。他们要从向来没有用过的视角,来看事物。这样的视角,是谁曾有过的视角呢?这是明明白白,希腊人未曾有,罗马人未曾有,基督教徒未曾有,中世的诸侯和骑士未曾有,近世的王侯和贵族未曾有,现代的资本家和Dilettant(游玩艺术的人)也未曾有。那些人们,已经各有各自的艺术了,也都在我们的眼前,但无论拿那一个来看,都不是和表现派艺术相等的东西。表现派的艺术,在这些人们,恐怕是异邦的所产罢。
那么,表现主义是在那里生着他的存在的根的呢?在我,是除了豫想为新兴的第四阶级之外,再寻不出别的处所。将表现主义,看作新兴阶级就要产出的艺术的先驱的时候,我觉得这便含着种种深的意义,进逼而来了。这里有着新的力,有着新的感觉,有着新的方向,这些在将来要怎样地发达,成就怎样的工作,不能不说是值得注意的。
但我还要进一步。现在所有的表现主义的艺术,将来果可以成为世界底的艺术的基础么?究竟怎样呢?一到这里,我可不能不有些怀疑了。在我,则对于现在的表现主义,正有仿佛对于学说宣传时代的社会主义之感。虽说,从乌托邦底的社会主义,到了哲学底的,终于成为科学底的社会主义了,然而作为学说的社会主义,总不能就是第四阶级本身的社会主义(希参看《宣言一篇》)。虽说,这主义怎样地成为科学底了,然而在真的第四阶级的人们,恐怕还不过全然是一个乌托邦罢。这无非是一种对于新兴阶级的仅是摸索的尝试。和这一样,我们的表现主义,也就是在并非第四阶级的园圃中,人工底地造成的一株庭树。至少,从我看来,是这样的。克鲁巴金和马克斯的学说,在第四阶级——有时还可以有害——有所暗示的事,也许是有的罢,但真的第四阶级的生活,却并不顾及这样的东西,慢虽然慢,正向着该去的地方走。表现主义的艺术也一样,一到或一处,我恐怕会因了样子完全不同的艺术的出现,而遇到逆袭的。不能作伪的是人的心。非其人,是不会生出其人的东西来的。
(一九二一年作。译自《艺术与生活》。)
有岛武郎
最近,在日本,作为思想和实生活相融合,由此而生的现象——这现象,是总在纯粹的形态上,送了人间生活的统一来的——,所最可注意者,是社会问题的作为问题或作为解决的运动,要离了所谓学者或思想家之手,移到劳动者本身的手里去了。我这里之所谓劳动者,是指那在社会问题中,最占重要位置的劳动问题的对象,即称为第四阶级的人们;是指第四阶级之中,特是生活于都会里的人们。
假使我的所想没有错,则上文所说似的意思的劳动者,是一向将支配自己们的一种特权,许给学者或思想家了。以为学者或思想家的学说或思想,是领导劳动者的运命,往向上底方向去的,说起来,就是怀着迷信。而骤然一看,这也确乎见得这样。为什么呢?因为当实行之前,不能不斗辩论的时候,劳动者是极拙于措辞说话的。他们无法可想,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只好委托了代辩者。不仅是无法可想而已,他们还至于相信这委托的事,乃是最上无二的方法了,学者和思想家,虽然也从自以为劳动者的先觉或导师的矜夸的无内容的态度里,觉醒了一些,到了不过是一个代辩者的自觉,但还怀着劳动问题的根柢底解决,当成就于自己们之手的觉悟。劳动者们是受着这觉悟的一种魔术底暗示的。然而,由这迷信的解放,目下是仿佛见得向着成就之路了。
劳动者们,已经开始明白了人间的生活的改造,除却用那生根在生活里的实行之外,没有别的法。他们开始觉得,这生活,这实行,在学者和思想家那里是全然缺少的,只在问题和解决的当体的自己们这里,才有。他们开始觉得,只有自己们的现在目前的生活这东西,要说是唯一的思想也可以,要说是唯一的力量也可以。于是思想深的劳动者,便要打破向来的习惯,不愿意将自己们的运命,委托于过着和自己们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而对于自己们的身上,却来说些这个那个的人们的手里了。凡所谓社会运动家,社会学者之所活动之处,他们是睁着猜疑之眼。纵使并不显然,但在心的深处,这样的态度却在发动。那发动的模样,还很幽微。所以世人一般不消说,便是早应该首先觉到这事实的学者和思想家们自己,也似乎没有留心到。然而如果没有留心到,那就不能不说,这是大大的误谬。即使那发动的模样还很幽微,然而劳动者已经开始在向着这方向动弹,则在日本,是较之最近勃发了的无论怎样的事实,都要更加重大的事实。为什么呢?这自然是因为应该发生的事,开始发生了。因为无论用怎样的诡辩也不能否认的事实的进行,开始在走它该走的路线了。国家的权威,学问的威光,都不能阻止的罢。即使向来的生活样式,将因了这事实而陷于非常的混乱,虽说要这样,但当然应该出现而现出来了的这事实,却早已不能按熄了罢。
曾在和河上肇氏第一次见面时(以下所叙的话,是个人底的,所以在这里公表出来,也许未免于失当,但在这里,姑且不管通常的礼仪),记得他的谈吐中,有着这样意思的话:“我对于在现代,和什么哲学呀,艺术呀有着关系的人,尤其是以哲学家呀,艺术家呀自命,还至于以为荣耀的人,不能不觉得可鄙。他们是不知道现代是怎样的时代的。假使知道,却还沉酣于哲学和艺术中,则他们是被现代所剩下来的,属于过去的无能者。如果他们说:‘因为我们什么也不会做,所以弄着哲学和艺术的。请在不碍事的处所,给我们在着罢。’那么,也未必一定不准。倘使他们以十分的自觉和自信,主张着和哲学呀艺术呀相连带,则他们简直是全不知道自己的立脚地的。”我在那时,还不能服服帖帖地承受他的话,就用这样的意思的话回答他:“如果哲学家或艺术家,是属于过去的低能者,则并不过着劳动者生活的学者思想家,也一样的。要而言之,这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差罢了。”对于这我的话,河上氏说:“那是不错的。所以我也不敢以为当作社会问题研究者,是最上的生活。我也是一面对着人请求原谅,一面做着自己的工作的。……我对于艺术,原有着很深的爱好。有时竟至于想,倘使做起艺术上的工作来,在自己,一定是愉快的罢。然而自己的内部底要求,却使我走了不同的路了。”必要的两人的会话的大体,就是这样,大抵罄尽于此了。但此后又看见河上氏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有人批评我,以为是烘着火炉发议论的人,确乎很不错的。你也是烘着火炉发议论的人罢。”我也全然首肯了这话。在河上氏,当这会话的时候,已经抱着和我两样的意见的罢,但那时的我的意见,却和我目下的意见颇为不同。假使河上氏现在说出那样的话来,我大概还是首肯的,然而这首肯,是在别一种的意义上。假使是现在,对于河上氏的话,我便这样地解释:“河上氏和我,虽有程度之差,但同是生活在和第四阶级全然不同的圈子里的人这一节,是完全一样的。河上氏如此,我也一样,而更不能和第四阶级有什么接触点。如果我自以为对于第四阶级的人们,能够给与一些暗示,这是我的谬见;如果第四阶级的人们,觉得从我的话,受了一些影响,这是第四阶级的人们的误算。全由第四阶级者以外的生活和思想所长养的我们,要而言之,是只能对于第四阶级以外的人们有关系的。岂但是烘着火炉发议论而已呢。乃是全然没有发什么议论。”
我自己之流,是不足数的。假如一想克鲁巴金似的特出的人的言论,也这样。即使克鲁巴金的所说,对于劳动者的觉醒和第四阶级的世界底勃兴,有着怎样的力量罢,但克鲁巴金既不是劳动者,则他要使劳动者生活,将劳动者考索,使劳动者动作,是不能够的。好象是他所给与于第四阶级者,也不过是第四阶级的并非给与,原来就有的东西。总有一个时候,第四阶级要将这发挥出来的。如果在未熟之中,却由克鲁巴金发挥了,则也许这倒是不好的结果。因为第四阶级的人们,是即使没有克鲁巴金,也总有一个时候,要向着该去的处所前进的。而且这样的前进,却更坚实,更自然。劳动者们,是便是克鲁巴金、马克斯似的思想家,也并非看作必要的。也许没有他们,倒可以较为完全地发挥他们的独自性和本能力。
那以,譬如克鲁巴金、马克斯们的主要的功绩,究竟在那里呢?说起来,据我之所信,则在对于克鲁巴金所属(克鲁巴金自己,也许不愿意如此罢,但以他的诞生的必然,不得不属)的第四阶级以外的阶级者,给与了一种觉悟和观念。马克斯的《资本论》,也一样的。劳动者和《资本论》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为思想家的马克斯的功绩,最显著者,是在使也如马克斯似的,在资本王国所建设的大学里卒了业的阶级的人们,加以玩味,而对于自己们的立脚点,闭了觉悟的眼。至于第四阶级,是无论这些东西的存在与否,总要进向前进之处的。
此后,第四阶级者或将均沾资本王国的余庆,劳动者将懂得克鲁巴金、马克斯及其他的深奥的生活原理,也说不定的。而且要由此成就一个革命,也说不定的。然而倘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便不能不疑心到那革命的本质上去。法国的革命,虽然说是为民众的革命而勃发的,但只因为是和卢梭、服尔德辈的思想有缘而起的革命,所以那结果,依然归于第三阶级者的利益,真的民众即第四阶级,却直到今日,仍被剩下在先前的状态上了。看现在的俄国的状态,觉得也有这缺憾似的。
他们虽说是以民众为基础,起了最后的革命,但俄国民众的大多数的农民,却被从这恩惠除开,或者对于这恩惠是风马牛,据报告所说,且甚至于竟有怀着敌意的。因了并非真的第四阶级所发的思想或动机,而成功了的改造运动,也只好走到当初的目的以外的处所,便停止起来罢。和这一样,即使为现在的思想家和学者的所刺激,发生了一种运动,而使这运动发生的人,即使自己以为是属于第四阶级者,然在实际,则这人,恐怕也不过是第四阶级和现在的支配阶级的私生儿罢了。
总而言之,第四阶级已将自己来思想,来动作这一种现象,是对于思想家和学者,提出着可以熟虑的一个大大的问题。于此不加深究,而漫以指导者、启发者、煽动家、头领自居的人们,总有些难免置身于可笑的处所。第四阶级已经将那来自别阶级的怜悯、同情、好意,开始发还了。拒却,或促进这样的态度,是全系于第四阶级本身的意志的。
我是在第四阶级以外的阶级里出世,生长,受教育的。所以对于第四阶级,我是无缘的众生之一人。因为我绝对地不能成为新兴阶级者,所以也并不想请给我做。为第四阶级辩解,立论,运动之类那样的蠢极的虚伪,也做不出来。即使我此后的生活怎样变化,而我终于确是先前的支配阶级者之所产,则恐怕无异于黑人种虽用肥皂怎样地洗拭,也还是不失其为黑人种一样的罢。因此,我的工作,大概也只好始终做着诉于第四阶级以外的人们的工作。世间正在主张着劳动文艺。又有加以辩护,鼓吹的评论家。他们用了第四阶级以外的阶级者所发明的文字、构想、表现法,漫然地来描写劳动者的生活。他们用了第四阶级以外的阶级者所发明的论理、思想、检察法,以临文艺作品,区分为劳动文艺和不然的东西。采取这样的态度,我是断乎做不到的。
如果阶级斗争是现代生活的核心,这是甲,也是癸,则我那以上的言说,我相信是讲得正当的言说。无论是怎样伟大的学者,或思想家,或运动家,或头领,倘不是第四阶级的劳动者,而想将什么给与第四阶级,则这分明是僭妄。第四阶级大概只有为这些人们的徒然的努力所捣乱罢了。
(一九二一年作。译自《艺术与生活》。)
有岛武郎
想一想称为世界三圣的释迦、基督、苏格拉第的一生,在那里就发见奇特的一致。这三个人,是没有一个有自己执笔所写的东西遗给后世的。而这些人遗留后世的所谓说教,和我们现今之所为说教者也不同。他们似乎不过对了自己邻近所发生的事件呀,或者或人的质问等类,说些随时随地的意见罢了,并不组织底地,将那大哲学发表出来。日常茶饭底的谈话,即是他们留给我们的大说教。
倘说是暗合罢,那现象却太特殊。这十分使人反省,我们的生活是怎样象做戏,尤其是我似的以文笔为生活的大部分的人们。
(一九二二年作。译自《艺术与生活》。)
武者小路实笃
凡有艺术品,无须要懂得快,然而既经懂得,就须有味之不尽的味道。这是,不消说得,必须有作者的人格的深的。凡艺术家,应该走着自己的路,而将对于自然和人类的深的爱,注入于自己的作品里。
外观无须见得奇拔,也无须恐怕见得奇拔,但最要,是在将自己的全体,倾注在作品里。将深的自己,照样地,不偏地,倾注在作品里。这事,是在自己有得于心的。有得于心,则只好无论别人怎样说,也毫不吃惊,而确实地走向有着确信的处所去。
有人说,我的东西是没有热情的,有几处是妥帖的。要怎么做,才中这些人们的意,我是知道的。然而这不消说,是邪路。无论被人们怎样说,我也只好在别人没有留心的处所,使良心无所不届,顺着后顾不疚的路,耐心地走去。定做的东西,只顾外观,不顾质料。作者是应该较外观更重质料的。被个人的误解,并非致命伤。不置重于虽然站在“时”的面前,也不辟易的内容,而惟将包裹展开去,是耻辱,同时也是致命伤。赏赞无须要它来得快;在别人没有留心的处所,使良心无所不届,倒是必要的。但是不要将这看作战战兢兢的意思。走着自己的路的人,不会战战兢兢的。战战兢兢者,是因为顾虑别人,走着里面空虚的路的缘故。走着有确信的路的人,是不会战战兢兢的。
批评家的一想情愿的要求,置之不理就是。他们本不是真心希望着作者好起来。他们也是人,不会根本地懂得别人的作品的。况且在短期间中,看许多作品,总得说些什么,所以大抵说出没有自觉的话来,固然也无足怪。又,作者要向批评家教给点什么,也可虑的。自己的路,除了自己工作着,自觉着走去之外,没有别的法。而且较之在能见处做,倒是在不能见处做尤为必要。惟有在不能见的东西显现出来的处所,才生出微妙的味道来。技巧家的作品的味道之所以薄,就因为技巧太尽力于能见的处所了,而忘却了不能见的处所的缘故。
(一九一五年十月作。译自《为有志于文学的人们》。)
武者小路实笃
在一切艺术,最犯忌的是有空虚的处所;有无谓的东西;还没有全充实。只有真东西充实着。不充实的艺术,都是虚伪的;至少,那没有充实的处所,是虚伪的,是玩着把戏的,虽然也有工拙。
虚伪有时也装着充实似的脸。然而那是纸糊玩意儿,一遇着时间和事实,便不能不现出本相。不能分别真东西和假东西的人,就因为这人就是假东西的缘故。
以假的也不妨,只要真实似的写着为满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只要写真实,则见得虚假似的也不妨的时代,已经来到了。
有人说,真实的事是不能写的。这样的人很可怜。将事物,照样地写,是不能的,然而真实的事却能写;不是真实的事,是不能真实地写出来的。即使意思之间是在造谎,但倘使知道是在造着谎,便知道了造着谎这一件真实的事。
然而,也许有人要说,只要知道了造着谎这一件真实的事,那就不下于写着真实了,也就行罢。这样的人,是拿出十元的镀金的金币来,说道“这是假的,”而想别人便道“哦,原来如此,”就当作十元收用了去的人。
象陀密埃(H. Daumier)和陀拉克罗亚(E. Delacroix)所画那样的人和动物,是没有的罢。但陀密埃和陀拉克罗亚的画是真东西;是写了真实的。象沙樊(P. Chavannes)和迢尼(M. Denis)所画那样的风景和人,是没有的罢,然而谁说是写了虚假了呢?如戈耶(F. Goya),如比亚兹莱(A. Beardsley),如卢敦(O. Redon),也决不画假东西。不明白这一点的人,便说真实是不能写的。
无论怎样的写实家,“如实”地是不能写的,然而“实”却能写。不明白这一点的人,也就不会懂得所谓“自由”和“个性”;而且也不会懂得伟大的作品。
陀思妥夫斯基(F. Dostoevski)的文章也许拙罢。但倘教陀思妥夫斯基写了都介涅夫(I. Turgeniev)似的文章,将怎样呢?即使写了托尔斯泰似的文章,陀思妥夫斯基也就不成其为陀思妥夫斯基了。要显出陀思妥夫斯基来,陀思妥夫斯基的文章是最好的文章。只有懂得这意思的人,才能够批评文事。
凡是大艺术家,大文豪,都各有自己独特的技巧,而且使这技巧进步,一直到极端。不使进步,是不干休的。世间没有半生不熟的天才。
毫不带着世界底的分子的人,即毫无人类底的处所的人,是根的浮浅的人;是作为人类,没有大处的人。
我们不愿意到什么时候总还是支流,要跳进本流,做些尽自己的力量的事。如果不行,便是不行也好。
被称为日本的摩泊桑(Guy de Maupassant),日本的惠尔伦(P. Verlaine),就得以为名誉,是使人寒心的。假使和默退林克(M. Maeterlinck)是比国的沙士比亚,契呵夫(A. Chekhov)是俄国的摩泊桑,惠尔哈连(E. Verhaeren)是欧洲的威德曼(W. Whitman),罗德勒克(Henri de Touloues-Lautrec)是法国的歌麿之类,是一样意思,那倒还不妨,但看去总不象一样意思。在“日本的”之中,总含有盘旋于范围里的意味。这也是范围里的不很好的地方。
我们不应该怕受别人的感化,而躲在洞窟里。为要使自己活,不尽量受取,是不行的。只有能够因着受取而使自己愈加生发的人,才是真有个性的人。
我们是活用着迄今所记得的东西而生活着的。便是人类,也如此。活用着人类所记得的东西,更将新的真、善、美使人类记得,是文艺之士的工作。文艺之士应该成为人类的头脑或官能,而且使人类生长。人类是记性很好的人;也不是闲人,倘将已经记得的事,新鲜似的讲起来,就要觉得不高兴。日本现今的文艺之士,不过是将人类已经知道的事,向乡下的乡下的又乡下去通知。为人类所轻蔑,已无法可想。然而既然称为文艺之士,则乡下的乡下的巡游,想来总该要不耐烦的。
正如落乡的戏子们,自称我是戏子,便使人发笑一样,日本的文艺之士称着什么文豪呀艺术家呀,要不为人所笑,也还须经过一些时间。
然而,在乡下,听说是称为大文豪,大艺术家的。
(一九二一年七月作。译自《为有志于文学的人们》。)
武者小路实笃
一
文学为什么在我们是必要的?在有些人们是全然不必要?无论怎样的文学,也不至于不读它就活不成。这些事,是不消说得的。为娱乐或消闲计,文学也不必要。为这些事,还有更可以取媚于读者和看客的东西;还有使谁都更有趣,更忘我的东西。至少,应这要求而做出来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而文学,却不是这样的东西。从实说,文学是并非因读者的要求而生,乃是由作家的要求而生的。和娱乐不同的处所,也就在这里。媚悦公众的是娱乐,而文学却也如别的艺术一样,是由作家自己的要求而写的。公众虽然也成为问题,但这并不是说怎么办,便可以取悦于公众,而是怎么办,便可以将自己的意志传给公众。
所以,凡文学者,总是任性的居多;而生发自己的事,便成为第一义。读者须是自然而然地有起来,作者写作的时候,普通是不记得读者的。如果有将读者放在心里,写了出来的作品,从有心人看来,那作品就成为不纯。虽然有时也为了要给人们阅看而写作,但这事愈不放在心里就愈好。音乐师为了给公众听而弹钢琴,一弹,则全身全心的注意,都聚在指尖上,将想要表出的,用了全力来表出,对于听众,大概是并不记得的。愈是名手,大概就愈加自己象做梦一般,聚精会神地干。我去听普来密斯拉夫到日本后第一天演奏的时候,见他很自由,很随便,宛然流水的随意流去一样,似乎忘记了乐谱,一任了必然的演奏着,很吃了惊,而且和大家都成了做梦似的了。
写的时候也一样,一有想写得好些的意思,已经是邪道。作者只要能使自己满足地用了全力,最镇静地,用了必然,在最确的路上进行就可以。只要顺着这人的精神的趋向,全心被夺于想要更深地,更确地,更全力底地,更注意地,更真实地抒写出来的努力,而忘却了其余的事,一径写下去,就可以了。
这样地写出来的东西,进到或一程度以上的时候,这便是文学。在文学,读者不是主,作家倒是主。所以文学最初很容易使许多人起反感。
文学是一种征服工作。是用了自己的精神,打动别人的精神的。使自己的精神动作,而别人的精神因而自动,则以作家而论,就已经成了样子了。所以,精神力不多的作家,是不能成为大作家的。
假如作家因为有趣,做了一种作品,那么,读者也看得有趣的罢。然而,如果那有趣法是浅薄的,则只能使浅薄的人们高兴。这时候,也是作者是主,而读者是从。但是,有此主乃有此从,想得到不相称的读者,是不能够的。虽然喜欢看,却不能佩服,虽然会佩服,却不喜欢看,这样的事也并非不会有。只在自己的闲空时候看看的东西,有趣是有趣的,心底里却毫无影响,这样的作品也常有。这样的作品,固然可以算是通俗的,但作为文学的价值并不多,是不消说得。反之,不能随随便便去看的东西,是翻翻也可怕,然而一旦看起来,心里却怦怦地震动,这样的作品,价值是多的。
凡是好的文学,并非在余暇中做成的,作家的全精神,都集注在这里;作家的全生活的结晶,都在这里显现。所以看起来,也不很舒服,有时还至于可怕。于是很难说是喜欢看了,然而要不佩服,是不行的。
文学并不是只为取悦于这人生的,文学不是无生气的,文学是更不顾虑读者的东西。有时还使读者的一生,弄得更苦;至少,则不使读者安闲的作品也很多。也有为要使读者快活的文学;还有,有着使读者堕落的倾向的文学,也不是没有。而同时,也有使读者更反省,更严肃的;也有使增加勇气,也有使活得不快活的。这就因为作者的精神的传播。在政治家,文学自然是讨厌的东西。文学的价值,就在任性这一点上,在这里,能够触着人的精神。
有一时,在日本曾经接续着弄着萧(Bernard Shaw)的东西。我是吃伤了。然而萧的东西,有时也还是好的。许多别的东西之中,假如萧的东西混在里面,则萧的东西,无论那里总是萧,倒也有趣。即使是默退林克和斯忒林培克(A. Strindberg)的东西,如果单是这些,就没有意思。然而默退林克的东西,在怀念时,无论那里总看见默退林克的特色的东西,是有趣的。托尔斯泰和陀思妥夫斯奇也一样,假使世界的文学只填塞着这两人的东西,就难耐。我们便成了零了。各式各样的人,公开着各式各样的世界,所以使人高兴。
到要到的地方去。但是虽然到了,却不知道主人的所在,就无聊。主人的色彩不明白,也无聊。这人世,是不将心的所在,明白地指出的人们的集团。然而文学者,却不可不将自己的心的所在,明白地指出。这是文学者的工作。世上倘没有文学者,便寂寞,就是为此。活了一世,不能触着人的魂灵,是不堪的。有天才,使自己的世界尽是生发,一想到这些人们的事,便可以收回对于人的爱和信来。
倘不这样,就太孤独。在并没有对于人心感着饥饿的必要的人们,文学是没有意思的东西。这些人们,只要有娱乐就好,有媚悦自己的东西就好;然而饥饿于人的真心的人,若只有这些,却寂寞。对于天才的爱,于是发生。
和没有真知道这样的寂寞的人,我不能谈文学。
“人类是无聊的,人类是不诚实的,人类是只有性欲和利己心的,无论走到那里,只有虚伪,只有讨厌的人们。”以此,不寂寞的人,不能真爱文学。人类虽然是性欲和利己的团块,但其中却有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可爱的善良的地方,或是诚恳的地方。知道了这样的事,而不感到欢喜的人,是应该有比文学更其直接的东西的。
二
从读者那一方面说,也还是作家始终任性的好。还是将别的世界,一任别人,而使自己的世界尽量地生发起来的好。
又从作家这一面说,也除了始终使自己尽量地生发之外,没有别的路。无缘的人,就作为无缘的人;自己呢,除了始终依着自己的内发的要求,写些自己可以满足的,不敷衍,有把握的,而且竭力写些价值较高的东西之外,没有别的路。这样地走着,真感到欢喜的人们,便渐渐地多起来。
文学底质素很贫弱的人,本来就不能任性到底。神经钝的,内省不足的人,也间或因为任性,却坠入邪路去。然而最要紧的,是使自己生发,不为别人的话所迷。除了使自己全然成为自己之外,没有别的路。象名工的锻铁一般,除了锻炼自己之外,没有别法。愈加纯粹地,锐利地,精深地,凭了一枝笔,将自己生发下去;那生发的方法,愈巧妙就愈好。能够如此的人,是天才;这是能才所不能的本领。
天才能懂得别的天才的好处,而且从中吸收那生发自己所必要的滋养分。即使受着感化和影响,然而有时总完全消化,全成了自己的东西。而且,倘不生发了自己,便执拗的不放手。这力量愈强,即愈有作者的价值。又以作者而论,则如此作者的作品,才有强有力的感兴。在这里,是蒸馏着作者的全生活的。
从读者而言,倘不是全力底的东西,不知怎地总不能全心底地将爱奉献。日本的作品,这全力底的东西总是不多。完全地生发了个性的人,几乎没有。在独步、漱石、二叶亭,也许看见一点这倾向罢;也可以说,个性也有些出现。但要说全然出现,却还早得很。此外,尤其是现今活着的人们之中,连要说有些出现也还不行。有特色的人,那是也许有的。然而个性有些出现的人,在我的前辈中是没有。或者要有人提出抗议罢,但这是提出的人不对的。没有可靠的人。虽然有着自己的世界,但太贫弱,诚意不足。虽有有主义的人,而这还没有全成为这人的血和肉;至少,是连这一点也还没有在作品上显出来。何说个性之类,会出现的么?还是满身泥垢,埋着哩。首先,连个性这东西的存在,也还未必觉得。在年青的人们里面,我倒知道有着有些出现的人。然而这也不过说是有些出现。
个性全然生发了的时候,这作家对于“时光”,即不必畏惧。这人的作品,只要人类存在,便可以常有自己的王国而活下去。并且也可以等候那来访的人。即使没有来访的人,那是不来的那一面的不自然。人类是以这样的人的存在为夸耀的。
特色是可以人造的,也能用技巧。但个性,却只能从全然生发了自己这一事上才能够产生,一到这地步,便不是毛胚了,无论有了怎样巧妙的模仿者,也不要紧。单是眉目,已经成就了。
这样的人的文学,则以真的文学而存在。无论政治家们怎样害怕,也没有法。活在人们的心里,人们只要和这一相触,一有什么事就想到,而在其中遇见知己,得到领会。并且又有回忆起来的效力。这人的名,每一想到,就有一种感,自然起了爱和尊敬之念,而且增加勇气,或者感到欢喜。我只尊敬给我这样的感的人。一想到这人的名,倘只是想要嘲笑,或觉得讨厌,是不会尊敬的。还有,虽然想到了这人的名,而毫不发生什么感兴,那么,也不会想到这人的罢。也有一一看起来,是可数的作者,而作为全体,却毫不浮出什么感兴的人。这样的人,是立刻被人忘却的。这样的人,被忘却也很应该。连这样的人都要记得,那可使人不耐。
别人又作别论,我是喜欢斩钉截铁的作品的;对于真,自然还须有锐利的良心。但是,较之所谓容易之作,是更喜欢特色鲜明之作。而且愈充实,就愈好;愈深,就愈好。看不出实感的无聊之作,则无须说得。那实感,也是愈大价就愈好。写些两可的事的人很不少,那么,读者当然也无须拚命。当创作的时候,倘只留心于技巧而不管那最紧要的精神,则于现在的人们的心,没有震动。有如拉弓,只留心于形式,是不行的。为生发精神计,形是必要的;聚会了精神,强力地从正面射透那靶子的中心,是必要的,这应该是谁都知道的事。不要忘却了紧要的事。倘不是纯写着真实的事,具体底地,客观底地,或则大主观底地,将精神生发下去,就不会生出真的技巧来。这样子,才有切合于自己的技巧,必然地发生,那结果,就逐渐渗出个性。如果做了许多工作,而不见个性,那是显示着这人由不纯的动机而工作着的。
在日本,真懂得文学的人并不多。还都是连非懂不可的事都不很懂的半通。再过十年,这些事情就会谁都明白地懂得的罢。现在的人,对于文学这事,并没有真懂得,只是自以为懂得就是了。也没有懂得真的文学的价值,先就连赏味的事也没有;而许多人,是写些还未成为文学的作品,就满足着(与其说许多,倒不如说是全体。)所以,现在的日本,文学是权威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若有若无的样子。便是西洋,无聊的文学是多的,然而真的文学者偶然也有,大约现在也有十来个人罢。但在日本,可以自称为真的文学者的人,却一个也还没有,都是未成品,要不然,就是半而不结的货色。
被西洋人问起日本可有文学来,许多人很窘,是当然的事。文学不但是要更精炼,个性分明,精神聚会,印象深,而且不能模仿,还应该根本底地深入到别人所不能到的地方去。应该有一提起这人的名,这人便分明地浮出来,此外无论用了谁的名,都不能浮出的深的内容。
不必将自己的经验照样写出;写童话,写小品,写别人的事,都可以的,只要在那深处,出现着非这人便不能表出的真实就好。只要由了一切作品,作者被整个雕刻出;那作者,有着不能求之别人的或一种美就好;应该造出一想起那人的世界,人类便觉得喜欢的世界来。
单是这么说,也许听去觉得太抽象底的。然而,只要一想瞿提(Goethe)、雩俄(V. Hugo)、托尔斯泰、陀思妥夫斯奇、伊孛生、斯忒林培克,从这些人们的名所给与的内容,则我所要说的意思,至少在有些人们是懂得了罢。
文学,是靠着将自己的精神里面有些什么东西,表示出来,而在别人的精神里面,寻出自己的知己的运动之一。作者是主,读者是从。作者只要将自己全然生发了,就好。于生发自己是有用处的,便用作自己的东西,有害的,就推开。而且使自己愈加成为自己,用各样的形式,将这自己完全写下去,以过一生。这就是文学者的一生。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九日作。译自《为有志于文学的人们》。)
武者小路实笃
诗是无论什么时代都存在着的。有人的处所,有男女的处所,有自然和人类的交涉的处所,就有诗。在婴儿,没有语言,也没有性欲,然而诗是有的。
独行山路时,不成语言的诗即脱口而出。看见海,走在郊野上,也想唱唱歌。
人心之中有诗,生命之中有诗,和外界相调和时有诗。诗虽说是做的,然而是生出来的。所谓做者,不过是将那生出来的东西加以整理。
诗不生于没有润泽的心。诗仅生于活泼泼地的心。利害打算,和诗是缘分很少的。
在诗,附属着韵律(Rhythm);那韵律,是和其人的生命、呼吸、血行有关系的。试合着既成的形式,使自己的生命充实而流行,有时虽然也有趣,然而内部也不可没有动辄想要打破形式的力。
这一点,是和水很相象的。大河,是仗着河堤防止着力的泛滥而存在的;但河堤须不可是纸糊的东西。河的力,必须不绝地和河堤战斗。
避了河堤而流行的川,不是真的川。所可尊敬者,只在它不使从内部溢出的力散漫,以竭力成为集注的状态,作为可以溢出的前约这一点。
好的骑士,并非使驽马变成骏马的幻术家,不过是能够统一了骏马的力,使它更加生发的人。这虽然是很普通的话:倘不磨,即使钻石也不发光的就是。但无论怎么磨,倘是瓦,可也没有法。然而如果是很大的岩石,就又有趣了。这么一说,便成为即使不磨,也是有趣的意思了。可是以诗而论,将自己的心的动作,照样地表现出来的事,也还是一种艺术。领会,是必要的。只是也不能说:将心的所有照样,煎浓了而表现,便不成其为东西。
将在自己内部的东西,照样地生发起来的时候,单是这个,就大抵成为出色的好诗。
第一,最紧要的是本心。闲话和稗贩,是无聊的。技巧呢,依着办法,虽然也会有趣,但倘若内部的生命萎缩着,可就糟。
不充满于生命的东西,我是嫌恶的。
火以各种的状态飞舞,并不是做作的。人的生命,也以各种状态显现,这一到纯粹,便是诗。
如果生命并不纤细,则用了自己所喜欢的装束出来也可以。生命必须愈加生发起来。
此后,诗要渐渐地盛大罢,也不能不盛大。在人造人类,人造社会的人类里,诗是不必要的。
所以,带着生命而生下来的人,总要继续着唱歌,直到生命能够朴素地生活的时候的罢;而且生命倘能够朴素地生活,也还要继续地唱歌的罢。
前者的时候,如喷火山的,
后者的时候,如春天的太阳的,
诗呀,诗呀,生命之火呀!
烧起来罢!
在散文底的时代,诗更应该被饥渴似的寻求。
如果诗中没有这样的力,这是诗人之罪,不过是在说明诗人的力的微弱。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作。译自《为有志于文学的人们》。)
金子筑水
第一
与其来议论文艺能否尽社会改造的领港师的职务,还不如直捷地试一思索,要怎么做,文艺才能尽这样的职务,较有意思罢。但因为要处理“怎么做”这一个问题,在次序上,就先有对于第一问题——文艺究竟可有做改造的领港师的资格,简单地加以检查的必要了。
从文艺的本质说起来,实际上的社会改造的事,本不必是其直接的目的。正与关于人生的教训,不定是文艺当面的职务相同。但关于人生,文艺却比别的什么都教得多,正一样,关于社会改造,即使没有教给实际底具体底的方法,而其鼓吹改造的根本上的精神和意义,则较之别的一切,大概文艺是有着更大的力量的。我要在这里先说明这一点。因了看法,也可以想:与其以为文艺率领时势,倒不如说是为时势所率领,时势的反映是文艺,却不一定是其先导者。换了话说,就是也可以想:是时代产生文艺,而非文艺产生时代的,所以虽然可以说文艺代表时代,却不能说是一定创造新时代。诚然,时代的反映是文艺,文艺由时代所产出,那本是分明的事实,我们要否定这事,自然是做不到的。岂但不能否定而已,我们还不能不十分承认这事实哩。然而更进一步想,则这一事实,也并不一定能将文艺创造新时代的事否定。由时代所产生,更进而造出时代来,倒是文艺本来的面目和本领。一面以一定的时代精神作为背景而产生,一面又在这时代精神中,造出新的特殊的倾向和风潮者,乃是文艺的本来。或者使当时的时代精神更其强更其深罢;或者使之从中产生特殊的倾向罢;或者促其各种的改造和革新罢;或者也许竟产出和生了自己的时代似乎全然相反的新时代来。在各样的意义上,文艺之与时代革新或改造的根本精神相关——谓之相关,倒不如说为其本来特殊的面目,较之理论,事实先就朗然地证明着了。即使单取了最显著的事实来一想,则如海尔兑尔(Herder)、瞿提(Goethe)、希勒垒尔(Schiller)等的理想派文艺,不做了新时代的先导和指引么?海尔兑尔的人文主义,不造了那时一种崇高的气运么?瞿提的《少年威绥的烦恼》(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法斯德》(Faust)、《威廉迈斯台尔》(Wilhelm Meister),能说没有造出最显著,最特殊,而且在或一意义上,是最优秀的倾向和时代么?和这意思一样,希勒垒尔的《群盗》(Räuber)、《威廉铁勒》(Wilhelm Tell),岂非从新造出了理想派的意义上的最高贵的“自由”的精神和意气么?要取最近的例,则如托尔斯泰的文艺和思想,对于新时代的构成,难道没有给以最深刻而且最微妙的影响么?就在我国的文坛和思想界,他的影响不也就最显著最深刻么?人道主义底,世界主义底,社会主义底而且基督教底思想倾向,不是由了托尔斯泰的文艺,最广远地宣传播布的么?现在的新时势,自然是在世界底协同之下造出来的,但其中应该归功于托尔斯泰的力量的部分,不能不认为很大。可以说:他确是产出今日的新时代的最大的一人。
文艺的生命是创造。在创造出各种意义上的精神和倾向中,有着文艺的生命,如果抽去了这样创造的特性,文艺里就什么价值也没有。文艺的价值,是在破坏了旧时代和旧精神,一路开辟出新的活泼的生活的林间路(Vista)。单是被时代精神所牵率,不能积极地率领时代精神的文艺,虽有文艺之名,其实不过是无力发挥文艺的面目的低级文字。尤其是在今日似的世界大动摇——一切都得根本底地从新造过的时代,则将文化所当向往的大方针,最具体最鲜明而且最活泼地指示出来者,无论从那一方面看,总应该是文艺。实际底直接的设施并非文艺的能事,新文化所当向往的最根本底的方向和精神,却应该就由文艺和哲学来暗示的。而且这样的改造的根本底精神,也总非文艺家和哲学家和天才从现代的动摇的根柢里,所发见所创造的新精神不可。今日的文艺家的努力和理想之所在,就是这地方,凡有不向着这理想而迈进的文艺家,总而言之,就不过是被时代所遗弃的一群落伍者。
第二
将来的文艺应取什么方针进行?当来的文艺的进路怎样?与其发些这样旁观底的豫言者似的疑问,不如一径来决定文艺的将来应当如何,倒是今日的急务。时势是日见其切迫了。今日已不是问文艺究将怎样的时候,而是决定今日的文艺,怎样才是的时候了。而且其实也并非究将怎样,却是借了文艺家的积极底的努力,要他怎样,将来的文艺就会成为怎样的。我就想在这样的意义上,简单地试一考察当来的新时代和文艺的关系。
说到当来的新时代,问题过于大,不易简单地处理。然而改造又改造,则是今日的中心倾向了。改造的根本精神是什么?什么目的,非行社会改造不可呢?倘并这一点也不了然,则连那为什么叫改造,为什么要社会改造,都是很不透彻的。当这时候,我们也不必问将来的社会生活将如何,应该一径决定使将来的社会生活成为怎样。将来的社会生活——正确地说,则是现在还是无意识地潜伏在人心的深处的理想,乃是全然隐藏着的理想和倾向,什么时候在事实上实现,目下是全然不得而知。但是将来总非实现不可的理想或要求,几乎无意识地在今日人心的深处作用着,则我以为殆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我在这里,不能将这要求或理想明确地说明。但那大概是怎样种类的东西,在今日的人们,也自己都已认识领悟的。
十九世纪特是产业主义的时代,现在已没有再来说明的必要了。当来的二十世纪,也就永是这产业主义一面,时代就推移进去的么?自然,产业的发达和工商业的进步,在现今和今后的人类生活上,是必不可缺的要件,倘没有这一面的文明的进步,将来的社会生活是到底无从想象的。但是,产业底生活,果真是人类生活的全体么?人类生活单以产业生活一面,果真就能满足么?这其间,就特有文艺家和哲学家所怀抱的大问题在。十九世纪者,除却那最初的理想主义底文明,大体就是产业主义一面的时代。物产生活的扩充,便是十九世纪文明的主要倾向。借了罗素的话来说,就是只有占有欲望这一面得到满足——或者不得满足——而创造欲望几乎全被压抑,全被中断者,乃是十九世纪文明的特征。人心便偏向着可以满足那占有欲望的手段——金钱财宝这一方面而突进了。在十九世纪,为人心的中心底要求者,不是理想,也不是神,而大抵是曼蒙神——金钱。今日的人们,还有应该十分领悟的事,便是十九世纪时,自然力——自然的机械底的力是几乎完全压迫了人间的力,人类的自由就被“自然”夺去了。自然科学占了哲学的全野,实证主义风潮主宰了一切人心,各种的机械和技术,则支配了精神活动的全体。一切都被自然科学化,被自然化,被机械化,人类特殊的自由几乎没有了。智识——机械化的智识占了精神活动的主要部,感情和意志的力几乎全被蔑视。世间遂为干燥无味的主智主义——浮薄肤浅的唯理论所支配,人心成为很是冷静的了。
在文艺上,则一切意义上的写实主义支配了全体。不特此也,当十九世纪的后半,自然主义且成了一切文艺的基调了。冷的理智底机械底的观察和实验,就是支配着文艺全体的倾向和精神。
二十世纪就照着十九世纪的旧文明一样前进么?弥漫了现世界的改造的大机运,不过将旧文明加些修缮,就来进行于当来的二十世纪么?人心将始终满足于十九世纪的产业底文明么?对于前代文明的甚深的不满,现在并没有半无意识地支配着人心么?用了锐敏的直观力,来审察今日的世界底动摇,则对于十八十九世纪以来支配人心的偏产业主义偏理智主义的不安和不满,已经极其郁积了,而其大部分,不就是想从这强烈的压迫下逃出来,一尝本来的人间性的自由这一种热望和苦闷么?那么,最近的世界底大战,岂非就照字面一样,是决行算定十九世纪文明的大的暗示么?当十九世纪末,对于十九世纪文明的不安不满的倾向,已经很显了。世纪末文艺,就可以看作这不满懊恼的声音。社会主义底精神和各种社会政策,就可以看作都是想从物质底迫压下救出民众来的方法和努力。
在这样的意义上,在当来的二十世纪,无论怎样,总该造出替代十九世纪文明的新文明来。这并非否定产业底文明和自然科学底文明的意思,但是,总该用什么方法,至少也造出那不偏于产业主义一面的新文明,单将产业主义当作生活的根脚的超产业主义的文明——即能够发挥人间性的自由的新文明来。在这里,就含着改造的真义,在这里,就兴起生活革新的真精神。
所以当来的新文艺——我敢于称为新文艺,非新文艺,即没有和世界改造的大事业相干的权利,这样的意思的将来的新文艺——当然应该是对于将来的新文明,加以暗示,豫想,创造之类的东西。新文明现在已是世界民心的真挚的要求和理想了,正一样,新文艺也该是世界民心的必然底的要求和理想。豫想以及创造当来的新文明的根本精神者,必须是将来的新文艺——不,该是今日的新文艺。所以将来的新文艺,和前代的自然主义的文艺,面目就该很不同。假如自然主义底文艺,是描写人类的自由性被自然力所压迫的状态的,则新文艺的眼目,就该是一面虽然也承认着这自然力或必然力,而还将那踏倒了这自然力,人类的自由性却取了各种途径,发露展伸的模样,描写出来。十九世纪末文艺,已经很给些向着这一方面的暗示了。托尔斯泰的思想和文艺,就是那最大的适例。所以,由看法而言,新文艺与其说是自然主义底,倒要被称为新理想主义底——假使新理想主义这句话里有语病,则新人道主义底,或者新人间主义底的罢。不将文艺的范围,拘于人间性的一面,却以发露全人间性为目的者,该是新文艺的特征。但现今,还是人间性正苦于各种的机械底束缚和自然的压迫的时代。怎么做,才可以从这些束缚和压迫将自己解放呢?这是今日当面的问题。所以虽是今后的新文艺,若干时之间,还将恼杀于希求从这些束缚的解放,那主要的倾向,也不免是向自由的热望和苦闷罢。将来的文艺,固然未必一跳就转到新人间主义去。然而世界的文艺,总有时候,无论如何,该向了这方面进行。否则,人间性为自然所虐,也许要失掉本性的。为发露人间性起见,无论如何,总得辟一个这里所说的新生面。
如果以为今日的世界的动摇,不单是“为动摇的动摇”,却是要将民众从物质底必然底机械底束缚中救出,使他们沐文化的光明,则今日动摇的前途,应该不单是束缚和压迫的解放而已,还要更进而图全人间性的完全的发达,乃是一切努力的目的和理想。新文艺可以开拓的领地,几乎广到无涯际。迄今的偏于理智一边的文艺,在人性的无限的柔、深、温、强、勇这些方面,没有很经验,也没有很创造。理智,尤其是自然科学底理智,太浅薄,皮相,肤泛了。严格的意义上的“深”,迄今的文艺,总未曾十分发挥出。被虐的人生的苦恼,就是迄今的文艺所示的“深”。将来的文艺,应该能将全人间性战胜了必然性,人象人,归于本然的人,一切的人间性,则富赡地,自由地,复杂地,而且或优美地,或温暖地,或深刻地,或勇壮地,遍各方面,都自由地发露展伸的模样,无不自在地经验创造。凡文艺家,对于人间性的自由的开发,总该十分富赡地,十分深刻地,率先亲身来经验。他们之所以有关于一切意义上的改造运动,为其领港师者,就因为他们比之普通民众,早尝到向自由的热望和求解放的苦闷,更进而将复杂的人间性,广大地,深邃地,细密地,强烈地亲身经验,玩味,观照了的缘故。比普通民众更先一步,而开出民众可走的进路的地方,就有着文艺家的天职。我们和文艺家的这天职一相对照,便不能不很觉得今日的文艺家之可怜。凡将来的文艺家,在这意义上,无论如何,总该是闯头阵的雄赳赳的勇士。纤弱和懦怯,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没有将来的文艺家的资格。
(一九二一年一月作。译自《文艺之本质》。)
——一九二二年九月在北京大学演讲
片上伸
今天从此要讲说的,是《北欧文学的原理》,虽然一句叫作北欧,但那范围是很广的,那代表底的国家,是俄罗斯和瑙威。说起俄罗斯的代表底的作家来,先得举托尔斯泰;瑙威的代表底作者,则是伊孛生。因为今天时间是不多的,所以就单来谈谈这两个。
伊孛生所写的东西,那不消说,是戏曲,其中最为世间所知的他的代表之作,是《傀儡家庭》,就是取了女主角的名字的《诺拉》,和晚年的《海的女人》。在伊孛生的《诺拉》里,伊孛生探求了什么呢?诺拉对于丈夫海尔曼,是要求着绝对底之爱的。她以为即使失了社会底的地位,起了法律上怎样的事,惟有夫妇之爱是绝对的,不应该因此而爱情有所减退,她并且也想照这样过活下去的。但在实际上,诺拉得不到这绝对底爱,舍了丈夫海尔曼,舍了三个的爱子,并无一定的去处,在暗夜里,跑向天涯海角去了。诺拉之所求于夫者,是“奇迹”,因为见不着爱的奇迹,她便撇掉了丈夫。关于这诺拉之所求的爱,不独在欧洲,便是日本之类,当开演的时候,都曾有剧烈的攻击,而且对于伊孛生的家庭观,乃至女性观,也有许多加以非难的人们。《海的女人》是写蔼里达和范盖尔之爱的。灯台守者的女儿,以大海为友的自由的灯台守者的女儿蔼里达,嫁为已有两个大孩子的和自己年纪差远的范盖尔的后妻,送着无聊的岁月。她在嫁给范盖尔之前,是曾和一个美国人,而生着奇怪的强有力的眼睛的航海者,有过夙约的。那航海者说定了一定来迎她之后,便走到不知那里去了。过了几年,航海者终于没有来,蔼里达便嫁了范盖尔,但枯寂地在范盖尔的家庭里,却总在想,什么时候总得寻求那广大的自由的海,而舍掉这狭窄的无聊的家庭。这其间,蔼里达的先前有约的航海者回来了,你这回应该去了,我还要到别的码头去,后天回来来带你,这样的命令底地说了之后,向别的码头去了。蔼里达虽然已是有夫之身,但总觉得无论如何,必须和这航海者一同去。她的丈夫范盖尔定要留住她;蔼里达拒绝道,即使用了暴力,怎样地来留,我也不留下。于是范盖尔知道是总归留不住的,就说,那么,随你自由,或行或止,都随你的自由就是。蔼里达回问道,这话是出于你的本心的么?他说,出于本心的,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真心爱你的缘故。范盖尔这样一说,蔼里达便觉仿佛除去了一向挂在自己的眼前的黑幕似的。于是说,我不去了,即使美国的奇异的航海者来到,我也不去了。这虽然和丈夫年纪很差,而且还有两个孩子,要而言之,表现在这剧本里面的,是比起广大的自由的海的诱惑,即海的力量来,爱的力量却还要大。
发现于伊孛生那里的思想,只要从这两种作品来一考察,便知道是绝对无限的爱。但是,假使得不到这个,那就抛掉了丈夫或是什么,也都不要紧。没有这绝对底之爱者,是不行的。他还承认在实际生活上,能实现绝对无限的爱,这能行于家庭。但伊孛生的意思,是说,无论是否适宜于实际,真理总是绝对底的。和这相同的思想,也可以见于俄国的托尔斯泰。俄国有一个批评家曾经说过,托尔斯泰宛如放在美丽的花园里的大象一般。蹂躏了这美丽的花园,在象是全不算什么一回事,就只是泰然阔步着;但这于花园有怎样的巨大的损害,是满不在意的。
关于托尔斯泰的思想,如诸君所已经知道一样,大家多说他是极端。他的无抵抗主义,就作为口实的一例。托尔斯泰倡道无抵抗主义的时代,是俄国正在和土耳其战争,一个冷嘲的批评家曾说,当残暴的土耳其人杀害俄国的美好的孩子之际,俄国人应该默视这暴虐么?假使托尔斯泰目睹着这事,当然是不能抵抗的,但因为也不能坐视太甚的残虐,恐怕即刻要逃走罢。
还有,受了托尔斯泰的教诲,起于加拿大的新教徒杜霍巴尔(译者按:意云灵魂的战士)团,是依照托尔斯泰的主义,绝对不食肉类的,但到后来,连面包也不吃了。他们以为面包的大部分是麦,一粒麦落在地面上,也会结出许多子,吃掉许多麦,是有妨于生物的增加目的的。然而肉类不消说,连面包也不吃,那么,来吃些什么呢?就是吃些生在野地上的草,以保生命。便是吃草的时候,也因为说是不应该用手来摘取多余,所以将手缚起来,用嘴去吃草,但那结果,是许多人得了痢疾,病人多起来了。因此托尔斯泰的反对者便嘲笑托尔斯泰的思想怎样极端,怎样不适于实际。然而因为杜霍巴尔的极端,便立刻说托尔斯泰的“勿抗恶”的无抵抗主义为不好,是不能够的。
托尔斯泰的作品是颇多的。其中可以说是最为托尔斯泰底的,托尔斯泰的代表底作品者,虽然是短篇,但总要算《呆伊凡》。
读过《呆伊凡》的是恐怕不少的罢,三个弟兄们里,伊凡算最呆,怎么做就遭损,这么做就不便等类的事,伊凡是丝毫想不到的,就是,伊凡的呆,实在是呆到彻底的。然而,这呆子到最后,却比别的聪明的弟兄们更有福气。在《呆伊凡》里面,是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对于纳税的意见,关于征兵的思想,以及关于那根本的政府否定的态度,都可以看见的。无论是托尔斯泰,是伊孛生,莫不要求极端的彻底底的态度,而抱着不做不彻底的中途妥协的思想,所以大为各方面所反对。倘若以这两人为北欧文学的代表者,则北欧文学的特征,乃是只求究竟,而不敷衍目前。虽然因此遭反对,但那寻求绝对的真理的事,寻求这真理的精神,在别的南欧人里,是看不见这特征的。
试看现在的俄国,也可见托尔斯泰的寻求究竟真理的态度,虽有种种的非议,种种的困难,却还是并无变更,为此努着力。在目下的俄国,较之革命以前,文学作品是很少的。但一看那要知道现在的俄国,最为必要的东西,则有亚历山大勃洛克(Alexander Blok)的长诗《十二个》。勃洛克于去年死掉了,《十二个》是他的最后之作,曾经成为问题的,所写的地方是现在的俄国的都会(大约是墨斯科罢),时候是深冬大雪的一天。在这下雪的暗夜里,无知的妇女,失了财产的中产阶级,还有先前是使女,现在却装饰得很体面,和兵士一同坐着马车的人们,在暗夜的街上往来,而在这里,则有劳动者出身的十二个显着可怕的脸的赤军,到处巡行着。其中也写着街上杀女人,偷东西这些血腥气的场面;但写在那诗的最后的一段,是意味最深远的。十二个人大捣乱了之后,并排走着的时候,在这十二个的前面,静静地走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这是基督。基督穿着白衣服,戴着蔷薇冠。衣服微微发闪,纷飞的雪便看去象是真珠模样。然而在十二个人们,却看不见这基督。这诗的意思,大概是在说,赤军虽然做了种种破坏底的事,然而这破坏,却是为打出真理起见,也就是为造出新的世界起见,必不可少的建设底的工作,但这十二个兵士中,恐怕是没有一个知道的。虽然在赤军是一点不知道,而在前面,却有发光的基督静静地在走着,那黑暗的血腥的惨淡的事件里,即有基督在。无论看见或不看见,无论意识到或没有意识到,都正在创出新的真的世界来。凡这些,我以为都从勃洛克表现得很清楚的。
对于现在的俄国,虽然谁都来非难,以为是失败了,是破坏和极端和空想,但正在经历着勃洛克所觉察那样的“产生之苦”这一种大经验,则只要一看现在的俄国文学,就很分明。新出于现在俄国的文学,是无产阶级的文学。在本是一个劳动者的许多诗人之中,如该拉希摩夫(Gerasimov)、波莱泰耶夫(Poretaev)以及别的人,优秀的诗人很不少。这些人们的诗,是咒诅和中伤人们的诗么?并不,这些人们的诗,都是新的光明底的。该拉希摩夫的作品里,有题作《我们》的短诗。其中说,历来的世界底艺术品之中,没有一种能够不借我们之力而成就。无论埃及的金字塔和司芬克斯,无论意大利的拉斐罗、达文希、密开朗改罗那些人的伟大的作品,不假手于我们劳动者的,一件也没有,而在将来,凡不朽的艺术品,也当成于劳动者之手的。他燃烧着新的希望。先前的都会,有华美的生活,同时也多窘于每日的生活的穷人,有人说都会实在是妖怪;工场则是绞取劳动者的血汗的处所,向来就充满着这样的咒诅的声音,但现在的劳动者之所歌咏,是全然和这两样了。他们以为现在在都会里的生活,是将新光明送向广漠的野外的源头;在工场中,先前虽是苦恼之处,但现在却是造出新光明,即科学底文明的中心地了。试看现在的俄国,恰如勃洛克说过那样,在黑暗的破坏底的血腥里,静静地走基督似的,正有积极底,光明底的东西动弹着,是的确的,而在先前所认为极端者之中,则有新的萌芽,正在抽发,所以先前所谓极端呀,空想底的呀,破坏底呀这些非难的话,也就不免于浅薄之诮了。凡是极端的事,空想底的事,是常有受眼睛只向着实际底的事情的人们的非难的倾向的,但如果因为不是实际底,便该非难,则一切真理,也就都应该非难。因为真理是不爱中庸,不爱妥协的。真理出现的时候,是只在为了表现自己的独得的力量之际的。在俄国人,原有一向有着的见得极端,象是空想底的思想;这便是一千八百三十年顷盛行倡道的爱斯拉夫族的思想。所谓爱斯拉夫的思想,是什么呢?这是一种的文明观,以为欧洲的文明,一是西欧文明,一是斯拉夫文明,西欧文明起于西罗马,斯拉夫文明是起于东罗马,康士但丁堡的。西欧文明的特征,那真生命,是在生活于现在的世界者,当用腕之力和剑之力,以宰制天下;要以腕之力和剑之力来宰制天下,则法律是必要的。罗马因为想要宰制天下,所以法律就必要。罗马的法典,便是西罗马的代表底产物。而那基础,则是理智。以这理智为基础的文明,是现实底,科学底,物质底文明,而十九世纪,便成了这些现实底,物质底,科学底文明的结果当然分裂争斗的时代。而挽救这个的,是俄罗斯文明。
为什么俄罗斯文明,能挽救这实际底,科学底,物质底的文明所致的分裂争斗的呢?就因为斯拉夫文明是发源于东罗马的,那根本生命是感情,不同西欧文明那样的倾向分裂,而使一切得以融和,归于一致。所以对于现实底,科学底,物质底的文明当然招来的分裂争斗,要加以挽救,便活动起来,一到西欧文明出了大破绽的时候,即去施救了。那是颇为大规模的。
这思想,好象很属于空想,也很自大,俄罗斯人果真能救欧洲么,大家以为很没有把握。然而这在一千八百年代所想的事,虽然并非照样,现在却正在著著办着的。现在的俄国且不问他是否全体的人们,都怀着这思想和意志,只是虽然从各国大受非难,大被排斥,大以为奇怪,但到现在,各国却要从种种方面,用种种方法去接近他,这又并非俄国来俯就各国,乃是各国去接近俄罗斯了,只这件事,就不能不说是意义很深的现象。现在的俄国,大概是经验了许多的失败,施行了许多的破坏,也做着黑暗的事的罢。然而就如勃洛克的《十二个》里面所说那样,在这黑暗的血腥中,基督静静地在行走,如果这光明底创造底思想,已经从看去好象极端的空想底的处所出现,又如果真要前进,总非经过这道路不可,那就可以说,在这失败之前,是有光明底创造底的东西的。
这是,要而言之,并非在伊孛生和托尔斯泰的极端和空想之处,是有价值;价值之所在,是在即使因此做了许多的破坏,招了许多的失败,也全不管,为寻求真理计,就一往而直前。如果北欧文学是有价值的,并且要说那价值之所在,那么,北欧文学的价值,并不在趋极端,而在作了极端的行动,引向真理之处,是有价值的。就是,在不顾一切实际的困难之处,是有价值的。恐怕不独俄国,世界人类,现在是都站在大的经验之前了。在那里,也纵横着破坏和失败罢。而那破坏和失败之大,许是祖先也未曾受过那样的苦痛一般的大罢。然而我们所怕的,并不是苦痛,而在探求这真理的心,可在我们的心燃烧着。
倘从人生全体来想,则失败最多的,是青年时代。对于这失败和破坏,我们是万不可畏惧的。惟这青年时代,虽有许多失败和破坏,而在寻求真理这一点,却最为热心。又从别一方面想,什么是最为大学的价值呢?这并非因为智识多,而在富于为了真理,便甘受无论怎样的经验苦痛的热情和勇气。有着热情和勇气的大学,是决不会灭亡的,而且作为大学的价值,也足够。而学于这燃烧着热情和勇气的大学的人们。是这国里的青年,要成为这国的中心的,是无须说得。我们的学欧洲文学,学俄国文学,并非为了知道这些,增加些智识,必要的事是来思索,看欧洲北方的人,例如伊孛生和托尔斯泰等,对于真理是怎样地着想,我们是应该怎样地进行。这样想起来,北京大学的有着不屈服于一切的勇气和热情,不但足够发挥着大学的价值,我还相信,改革中国的,也是北京大学了。于是今天就讲些俄国的事,并且讲了为寻求真理起见,是曾经有过闹了这样的失败和这样的破坏的人们。
(译自《露西亚文学研究》。)
这是六年以前,片上先生赴俄国游学,路过北京,在北京大学所讲的一场演讲;当时译者也曾往听,但后来可有笔记在刊物上揭载,却记不清楚了。今年三月,作者逝世,有论文一本,作为遗著刊印出来,此篇即在内,也许还是作者自记的罢,便译存于《壁下译丛》中以留一种纪念。
演讲中有时说得颇曲折晦涩,几处是不相连贯的,这是因为那时不得不如此的缘故,仔细一看,意义自明。其中所举的几种作品,除《我们》一篇外,现在中国也都有译本,很容易拿来参考了。今写出如下——
《傀儡家庭》,潘家洵译。在《易卜生集》卷一内。《世界丛书》之一。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
《海上夫人》(文中改称《海的女人》),杨熙初译。《共学社丛书》之一。发行所同上。
《呆伊凡故事》,耿济之等译。在《托尔斯泰短篇集》内。发行所同上。
《十二个》,胡
译。《未名丛刊》之一。北京北新书局发行。
一九二八年十月九日,译者附记。
片上伸
一
第四阶级的艺术这事,常常有人说。无产阶级的艺术将要新兴,也应该兴起的话,常常有人说。然而,所谓无产阶级的艺术,是什么呢?那发生创造,以什么为必要的条件呢?还有,这和现在乃至向来的艺术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
第四阶级的新兴,已经是事实。他们已经到了要依据自己内发之力,而避忌那发生于自己以外的阶级的指导底势力,也是事实。第四阶级之力,迟迟早早,总要创造自己内发的新文化,是已没有置疑的余地的了。在或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得,即使不待那出于别阶级的人们的“指导”和“帮助”和“声援”,大约也总得凭自己的力,来创造自己所必要的新生活,新文化。而这新文化,一定要产生新艺术,也是并无疑义的。以上,或是事实,或是根据事实的合理底豫望。
但是,无论由怎样偏向的眼来看,第四阶级自己内发之力所产生的新文化的事实,却还没有。第四阶级自己内发之力所产生的新艺术的事实,也还几乎并没有。所谓第四阶级的艺术,在现今,几乎全然不过是豫望。谓之几乎者,就因为总算还不是绝无的缘故。就是,无非是根据了过去现在的艺术上的事实,和决定将来的文化方向的阶级斗争的事实,以豫望此后要来的艺术上的新面目。还不过仅仅依据着最近在俄国的第四阶级所产的艺术的事实,以考占将来的新艺术的特兆。也就是,当此之际的豫望,是成立于根据了将要支配那将来的文化的阶级斗争的意义,以批判过去现在的艺术上的事实之处的。
二
从古以来,所谓第四阶级出身的艺术家,并非绝无。这些艺术家,以属于自己这阶级的生活为题材的事,亦复不少。而那艺术的鉴赏者,在第四阶级里,也并非绝无。以题材而言,以作者而言,更以鉴赏者而言,属于第四阶级者,并不是至今和艺术毫无关系的。但是,在事实上,属于第四阶级者之为作者,为鉴赏者,则无不是例外。虽然可以作为例外,成了作家,而鉴赏者,则几乎完全属于别阶级。所以属于第四阶级者的生活,其被用作题材者,乃是用哀怜同情的眼光来看的结果,全不出人道主义底倾向的。第四阶级的艺术之从新提倡,即志在否定这使那样的例外,能够作为例外而发生的生活全体的组织,打破这承认着人道主义底作风之发生的生活全体的组织。在艺术上,设起阶级的区别来,用起标示阶级底区别的名目来,虽然未必始于第四阶级即无产阶级的艺术,但“贵族底”呀“平民底”呀这一类话,却已经没有了以重大的特殊的意义,来区别艺术的力量,能如现今的“无产阶级”这一句话了。发生于王侯贵族的特权阶级之间的艺术,发生于富人市民之间的艺术,其间自然也各有其阶级底的区别的,但这些一切,是一括而看作和无产阶级的艺术相对的特殊的有闲有产阶级的艺术。发生于特殊的有闲有产阶级之间的艺术,是自然地生长发达起来,经过了在那特殊的发生条件的范围内,得以尝试的几乎一切的艺术的样式和倾向的。无论是古典主义,是罗曼主义,是写实主义乃至自然主义,或是象征主义,凡各种艺术上的样式和倾向,总而言之,在以特殊有闲有产阶级的俨存,发挥着势力的事,作为发生条件这一点上,则无不同。从这一点着眼,则无产阶级的艺术者,豫想起来,是将这发生条件否定,打破,而产生于全然别种的自由的环境之内的。至少,也可以豫想,当否定一切向来使旧艺术能够发生的社会底事情乃至条件,而产生于反抗这些的处所。无产阶级的艺术是否先以反抗底,破坏底,咒诅底的形式内容出生,作为最初的表现的样式倾向,骤然也难于断言。但无产阶级的艺术将有其自己的样式倾向,将产生自己的可以称为古典主义的东西,于是又生出自己的可以称为罗曼主义,或是写实主义乃至自然主义的东西来,却也并非一定不许豫想的事。也许这些东西,用了完全两样的名目来称呼罢。但可以豫想,只要在用了那些名目称呼下来的种种艺术上的样式倾向的精神里,有着生命,则对于艺术发生的条件所给与的自由,将在无产阶级艺术的世界上,使这些的生命当真彻底,或是苏生的罢。无产阶级的艺术,在那究竟的意义上,不会仅止于单是表现阶级底反感和争斗的意志的。要使在仅为特殊的阶级所有,惟特殊的阶级,才能创作和鉴赏艺术那样的社会情状之下,发生出来的不自由的艺术,复活于能为一切人们之所有的社会里,就是为了对于创作和鉴赏,给他恢复真自由,全人类的自由,在这一种意思上,说起究竟的意义来,则拘泥于仅为一阶级的限制的必要,是不必有的。
三
好的艺术,无关于阶级的区别,而自有其价值之说,是不错的。然而上文所说无产阶级的艺术,那究竟的意义,是并无拘泥于仅为一阶级的限制的必要的话,却未必可作在凡有好的艺术之前,阶级的区别无妨于鉴赏这一种议论的保证。发生于特殊有闲有产阶级之间的艺术,而尚显其好者,是靠着虽在作为真的自由的艺术的成立条件,是不自由不合理的条件之下,还能表现其诚实之力的雄大的天才之光的。然而这事实,也并非艺术只要听凭那发生和成立的社会条件,悉照向来的不自由不合理,置之不顾便好的意思。属于无产阶级的人们,到社会组织一变,能够合理底地以营物质上的生活的时代一来,于是种种不合理和矛盾,不复迫胁生活的时代一来,大约就也能够广泛地从过去的艺术中,去探求雄大的天才之光了。从少数所独占了的东西中,会给自己发见贵重的东西的罢。将要知道人们虽然怎样地惯于不合理的生活,习以为常的坦然活下来的,虽然这事已经有了怎样久,其心却并不黑暗,也不是全无感觉的罢。将要看出那虽不自然不合理之中,也还有灵魂的光,而对于过去的天才之心,发生悲悯,哀怜,并且觉得可贵的罢。这大概正和有产阶级的艺术家,从现在的浮沉于不自然不合理的生活中的无产阶级那里,看出了虽在黑暗中,人类的灵魂之光并未消灭,而对于那被虐的心,加以悲悯,哀怜,贵重,是相象的。这样的时代的到来,也并非不能豫想的事。至少,这豫想的事,也不能说是不合理的。然而无产阶级的艺术,既在彻底底地将艺术的发生成立的条件,置之自由的合理底的社会里,则在无产阶级,有产阶级艺术的发生成立的条件不待言,便是那内容和形式,也不免为不自由的东西,就是不能呼应真的心之要求的东西了。无产阶级,对于不能呼应自己的心之要求的艺术,是加以否定,加以排斥的。于是豫想着这否定和排斥,声明自己的立场,自行告白是有产阶级的艺术,说是无可如何而固守着先天的境遇,以对不起谁似的心情,自说只能作写给有产阶级看的艺术,也确乎是应时的一种态度,一种觉悟罢。(有岛武郎氏《宣言一篇》,《改造》一月号。)这所谓宣言(我不欢喜这题目的象煞有介事),固然不能说是不正直;出于颇紧张诚恳的心情,也可以窥见。但不知从什么所在,也发出一种很是深心妙算之感来。有岛氏是属于有产者一阶级的人,原是由来久矣。他的作品,是诉于有产阶级的趣味好尚一类的东西,大概也是世间略已认知的事实罢。然而这样说起来,则现在的艺术的创作者,严密地加以观察而不属于有产阶级的人,又有几个呢。非于有产阶级所支配的社会里,拥有鉴赏者,而在其社会情状之下,成立自己的艺术的人,是绝无的。以这一点而论,也并非只有有岛氏是有产阶级,也并非只有他的作品,是仅有诉于有产阶级的力量。然而这样的人们的众多,使有岛氏安心,对于自己的立场,又不能不感到一种疑虑,是明明白白的。既然并非只有有岛氏是有产者,而要来赶快表明自己的立场者,在这里可以看见或种的正直,诚恳,一种自卫上的神经质,而同时也显示着思路,尤其是生活法的理智底的特质倾向。以议论而论,是并非没有条理的。成着前提对,则结论也不会不对的样子。自己之为有产者,恰如黑人的皮肤之黑一样,总没有改变的方法。所以自己的艺术,仅诉于有产者。和无产阶级的生活,是全然没交涉的。两者之间,有截然的区别,其发生一些交涉者,要而言之,不过是私生儿。所以第四阶级的事,还是一切不管好。凡来参与,自以为可以有一点贡献的,是僭妄的举动——氏的思想的要点就如此。
确是很清楚。简单明了的。这样一设想,则一切很分明,自己的立场也清楚,有了边际,似乎见得此后并不剩下什么问题了。就如用了有些兴奋的调子,该说的话。是都已经说过了而去的样子。
但是,仅是如此,岂真将问题收拾干净了么?至少,有岛氏心中的他自己所说的“实情”,岂真仅是这样,便已不留未能罄尽的什么东西了么?
四
有岛氏说,是由有产和无产这两阶级的对立,豫想到在艺术上,也有这两者的对立,于是从“思想底的立场”而论的。他说,在事实上,虽然两者之间,有几多的复杂的迂回曲折,有若干的交涉,但在思想底地,则这两者是可以看作相对抗的。确是如此。然而他未曾分明否定有产阶级的艺术,而对于无产阶级的艺术,也并不他之所谓思想底地,要说得平易,就是作为要求实现那究竟理想的具体底的形态和方向,有所力说和主张;他似乎是承认第四阶级的艺术必将兴起,也有可以兴起的理由的,但又明说着和自己没交涉,无论从那一面,都不能出手的意思的话。就是一面承认了就要兴起的新的力,却又分明表白,自己和这新的力,是要到处回避着交涉,而自信这回避之举,倒是自己的道德,除了生活在向来的,即明知为将被否定,将被破坏的世界上以外,再没有别的法,并且这就可以了。
而作为理由的,则是说,因为“相信那(新)文化的出现,而发见了自己所过的生活,和将要发生那文化的生活并不一样的人”,是不应该“轻举妄动,不守自己的本分,而来多事”的。(《东京朝日新闻》所载《答广津氏》。)
真是这样的么?岂真如他之所说,“发见了自己所过的生活,和将要发生新文化的生活并不一样的人,”就始终“应该明白自己的思想底立场,以仅守这立场为满足”的么?从有岛氏看来,仿佛俄国革命的现状,那纷乱和不幸,就都是为了智识阶级的多事的运动,即“误而轻举妄动,不守自己的本分,而来多事,”于是便得到“以无用的插嘴,来混浊应是纯粹的思想的世界,在或一些意义上,也阻碍了实际上的事情的进步的结果”似的。关于俄国智识阶级在革命运动上的功过,可有种种的批评,然而那样的片面底的看法,却不能成立。在他的看法上,是颇有俄国反动保守派的口吻的。我原也并非看不见俄国智识阶级的许多失败和错误,但也不能以为既非农民,也非劳动者的智识分子的工作,是全然无益有害。试将这作为事实的问题,人真能如有岛氏所言,当打开新生活的兴起之际,却规规矩矩,恪守自己的本分么?能冷静到这样,只使活动自己防卫的神经么?能感着“危险”,而抑塞一切的动摇,要求,主张,兴奋,至于如此么?即使是怎样“浸透了有产阶级的生活的人”,只要还没有因此连心髓都已硬化,还没有只用了狐狸似的狡狯的本能,而急于自救,那里能够连自己的心的兴奋,也使虔守于一定的分内呢?虽然人们各异其气质,但这地方的有岛氏的想法,是太过于论理底,理智底,有未将这些考察,在自己的感情的深处,加以温热之憾的。假使没有参与新生活的力量,将退而笃守旧生活罢。只要并不否定新生活,则在这里,至少,对于自己的心情的矛盾,不该有不能平静的心绪会发动起来么?我并不是一定说,智识阶级应以新文化建设的指导者自任。然而不以指导者自任,岂就归结在和那新文化建设是没交涉,无兴味,完全不该出手,这于人我都有危险这一点呢?至少,在这里就不能有一些不安和心的惆怅么?从一面说,也可以说有岛氏是毫不游移的;但从另一面说起来,却也能说他巧于设立理由,而在那理由中自守。正如他自己说过那样,他的话,是无所谓傲慢和谦逊的罢。独有据理以收拾自己的心情之处,是无非使他的说话肤浅,平庸,干燥,似乎有理,而失了令人真是从心容纳之力的。
有岛氏将思想的特色说给广津氏,以为特色之一,是飞跃底;社会主义的思想也在迫害之中宣传,在尚早之时豫说,这思想,是既非无益,也非徒劳,“为什么呢?因为纯粹的人的心的趋向,倘连这一点也没有,则社会政策和温情主义,就都不会发生于人们的心中的。”(《东京朝日新闻》所载《答广津氏》。)从这意见看起来,则社会主义思想的先辈们所说的事,他似乎也并不以为无益或有害。而一切社会主义思想家,并不全出于无产阶级,大概也应该早已知道的罢。但竟还要说,他们应该不向和自己没交涉的兴于他日的无产阶级去插嘴,退而谨慎自甘于有产阶级的分内么?还是以为这是有使有产阶级觉悟自己后日的灭亡的效果的呢?如果在于后者,则岂不觉得较之谨守自己的立场,倒是虽然间接底地,还是那努力之不为无益呢?对于“改悔的贵族”,那发见了自己的立场,是有产阶级的立场之不自然不合理,虽然不能全然改换其生成的身分和教养,然而对于那不自然不合理,尚且竭力加以排除,否定,并且竭力来主张这否定,以这精神过活,以这精神为后起无产阶级尽力的人们,从有岛氏看来,以为何如呢?莫非他们倒应该不冒人我两皆无益有害的多事的危险,而谨慎地满足于自己生成的立场么?他的论法,是无论如何,非使他这样地说不可的。并不为了自己目前的安全,保自己的现在,而用了那么明白简单的推理,以固守自己向来的立场的他们,在有岛氏的眼睛里,是见得不过是愚蠢可怜的东西而已么?
我并非向有岛氏说,要他化身为无产阶级,也非劝其努力,来做于他是本质底地不可能的无产阶级的艺术。只是对于他的明知自己是有产者,却满足而自甘于此之处,颇以为奇。他的艺术,至少,是应该和那《宣言》一同,移向承认无产阶级之勃兴,而自觉为有产者的不安和寂寞和苦恼的表现的。我以为应该未必能只说是“因为没有法,我这样就好”而遂“甘心”“满足”。只据他所已写的话,是只能知道他此后的态度,也将只以有产阶级为对手的,然而如果那意思,是有岛氏一般的有产者的寂寞和苦恼的诉说,则他的艺术,将较先前的更有生气,更加切实。究竟是否如他自己所说,和无产阶级是全然没交涉呢,即使姑作别论,而在现代的有岛氏的艺术的存在,是当在和他自己明说是不能漠不关心的时代的关系上,这才成为切实的东西的。然而,在有岛氏的文章里面,则足以肯定这豫想推测的情绪和口吻,似乎都看不见。
五
关于无产阶级的艺术或是所谓阶级艺术,在大约去今十年以前的俄国文坛上,也曾议论过。那时的议论,是和智识阶级的思想倾向任务之论相关联,而行于劳动者出身的凯理宁,犹锡开微支(和小说家的犹锡开微支是别一人)等人之间的。这当时之所论,大概倒在以无产阶级为题材的艺术的问题,但也说及这称为无产阶级艺术者之中,多是倾向底,且较富于煽动底时事评论底的内容的事。无产阶级的自觉,那斗争意识愈明确,那思想愈是科学底,则愈使以或种意义和这斗争相接触的人们,归入争斗的一路或那一路。这态度的明确,为斗争,为论争,为煽动,是必要的,是加添力量的,但为艺术的创造,却是不利。然而,阶级斗争者,是现在无产阶级的意识的中心,所以在无产阶级的艺术中,这斗争的意识,便自然不得不表现。但艺术的创造,从那心理的本质上,从那构成上,是都以全人类的把握为必要条件的。在或一时代,艺术也自然会带些阶级底的色彩的罢。但这是从艺术家将含有阶级底色彩的东西,作为全人类底,而加以把握的幻象所生的结果。无论何时何地,在艺术的创造上,这全人类底幻象,是必要的。而无产阶级,则借了对于旧来的社会思想的那严肃的合理底的分剖解析之力,将这全人类底幻象,加以破坏。于是从无产阶级的科学底理智底的斗争意识,要在艺术上来把握新的全人类底幻象,便非常困难了。以上所说那样的意思的话,是犹锡开微支的论中的一节,但要而言之,却不妨说,从这些议论里,关于无产阶级艺术的本质,也几乎得不到什么确切的理解。除了说是倘不到无产阶级的争斗意识已经缓和之后,倘不到从论战底的气度长成为更自由的气度之后,也就是倘不到从理知底科学底的斗争意识,在情绪的灵魂的世界里,发见新的生活的安定之后,则无产阶级的艺术,未必会真正产生的那些话之外,凡所论议,几乎全是说以无产阶级为题材之困难。而那时,那艺术的作者,好象未必定是无产阶级自己。这些处所,那时的议论是尚属模胡的。
六
将这事就俄国的文学来看,大约在十九世纪的末期,俄国文学所取之路凡二。其一、是摄取人生的种种方面。昔人所未曾观察未曾描写的方面,多角底地作为题材。又其一、是新的形式的创造。作为题材的人生的方面,是即使这已曾有人运用了,也仍取以使之活现于更其全部底情绪之上,再现为更其特殊的综合底之形。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革命以前的文学,是大概沿着这两条路下来的。描写了人生的极底,描写了自由的放浪者的生活,描写了在除去文明的欺骗而近于天然的生活之间。大胆地得意地过活的人们的姿态的戈理基的罗曼主义;从反抗那专心于安分守己的俄国的平庸主义的精神,而在自传底作品里,歌唱了那革命底气魄的戈理基的写实主义;将军队的生活,或则黑海的渔夫的生活,或是马戏戏子的生活,都明确精细地描写了的库普林的色彩丰饶的写实主义;以真实的明亮的而富于情趣的眼睛,将垂亡的贵族阶级的运命的可笑和可怜,用蕴蓄着腴润和优婉之笔,加以描写的亚历舍·托尔斯泰(Alexei Tolstoi)的写实主义;运用了性和死的问题的阿尔志跋绥夫;恶之诗人梭罗古勃;歌唱了灵魂的秘密,那黑暗的角角落落的安特来夫;这些人,无论那一个,就都是想在探求人生的道上,捉住一个新方面,新视角的。
想在艺术上,创造新形式的运动之中,描写了照字面一样的人生之缩图的契呵夫,确可以看作那先驱者。纤细,简净,集注底的笔致,其中还有细心的精选,有精力的极度的经济。这便是,成为象征底,使描写的努力极少,而表现的结果却极多。在那作品上,与其看见事实的变化和内面生活的复杂和深奥,倒在从一刹那的光景里,看见宝玉一般的人生的诗。以综合底,全部底之味,托出细部的难以捕捉的之味来。置重于气度,置重于炼词。发生了不能翻译的音乐,内面律。这倾向,便成了想将一切的题材,就从其一切的特征来表现。于是便致力于个性底特殊的表现了。追技巧之新,求表现之独创。未来派也站在这倾向上的,对于一切旧物的憎恶,是这技巧派的特色。造出了一些将旧来的语根结合起来的新语。一定要将这贬斥为奇矫而不可解,是不能的。
表现的技巧的紧缩洗炼,被集注于最根本底的心情,即综合底的心情的表现。蔼罕瓦尔特(Eichenwald)所谓创作由作者或读者的协力而生效果之说,在这技巧派是最为真确的。普遍底综合底的根本底的表现,即不必以外面的差别底细叙为必要。所表现的是人生之型,非偶然底一时底而是永远的东西,全部底的东西。如安特来夫的戏剧便是这。
这技巧和形式的洗炼,压倒了内容,于是又想克服它,而沉湎于奇幻的,纤细的,难以捕捉的心情里;和这相对,探求着和人生的新事实相呼应的魂的真髓者,是世界大战前后的俄罗斯文学界的实状。在俄国,是文学上的转机和社会生活的转机,略相先后,出现了那气运的萌芽的。对于过去的人生的综合,从新加以分析批判的要求;在过去的生活中,随处显现的腐败,自弃,姑息的满足,灭亡的悲哀,反抗和破坏的呻吟,一时都曝露于天日之下,将这些加以扫荡的狂风,即内底和外底的革命,便几乎一时俱到了。旧来的文化的破坏,许多的生命的蹂躏,智力生活的世界底放浪:俄国革命的结果,先是表现于这样的方面。
七
革命以后,成了无产阶级的世界的俄国的艺术方面的生活,说是现今还在混沌而不安不定的状态里,大约也是事实罢。俄国的现状,对于艺术方面的繁荣,不能是好景况,那自然是一定的。而且在出版事业极其困难的现在的俄国,从千九百十八年到千九百二十年之间,出版的纯文艺方面的书籍(并含诗歌、小说、戏剧、儿童文学、文艺批评、文艺史、艺术论等;也含古典及既刊书的重印在内),是三百六十五种,其中纯文学上的作品计三百三种,那大半是诗集。而诗的作者之中,则有许多新的劳动者,单是已经知名的人,就有三十人内外(据耶勖兼珂教授所主宰的杂志“Russkaia Kniga”及美国的“Soviet Russia”杂志的记事)。但并非凡有作诗的人们,全都发表了那作品的,从这事情推想起来,可知新出于现在的俄国的无产阶级诗人,实在颇为不少。这些诗人互相结合,已经成立了墨斯科诗人同盟,且又成立了全俄诗人同盟。也印行着四五种机关杂志。因为这些诗人之作,是几乎不出俄罗斯国外的,所以我的所知,也不过靠着俄国人在柏林,巴黎,苏斐亚各地所办的杂志报章的断片底的转载的材料。但那诗的一切,几乎全不是破坏底,复仇底,阶级憎恶底之作,而是日常的劳动的赞美,劳动者的文化底意义的浩歌,热爱那充满着神奇之光和科学底奇迹的都会生活和工场之心的表现。都会者,是伟大的桥梁,由此渡向人类的胜利和解放;是巨大的火床,由此铸造幸福的新的生活。新时代的曙光,从都会来。工场现在也非掠夺榨取之所了,这里有劳动的韵律,有巨大的机器的生命的音乐。劳役是新生。这里有催向生活和日光和奋斗努力的强有力的号召。有自己的铁腕的夸耀,有催向集合协力的信赖——是用这样的心情歌唱着的。就中,该拉希摩夫,波莱泰耶夫等人的诗,即可以视为代表底之作。
由这些无产阶级诗人的诗,所见的艺术上的特色,分明是客观底,是现实底,而且明确。由空想底的纤细而过敏的神经和官能之所产的一种难以捕捉的心情的表现,和这相连的技巧的洗炼雕琢,这些倾向,全都看不见了。和这倾向的末流相连带的复杂,模胡,病底颓唐底神秘底的一切东西,在这里都不能看见。来替代这些的,是简素,明晰,以及健康充实之感。较之形式,更重内容。从俄国文学发达上看来,这事实,分明是对于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的主观底病底神秘底象征主义的倾向的反动。即回向写实主义精神的归还。病底的纤细过敏的技巧,要离开了具体底的事象,来表现一般普遍底抽象底的东西的本质,这则作为对它的反抗,是客观底的,确切的现实生活的价值的创造。这也可以说,是向着一向视为俄国文学的传统的那“俄罗斯写实主义”的创始者普式庚的复归。其实,革命前的俄国的诗,是因了极端的个性别意识,差别意识,而自我中心底的不可解的倾向,颇为显著的。以明晰为特色的无产阶级的诗,对于这个,则可以说,是集合底,协力底,建筑底。还有,极端的个别性倾向,是因为限住自己,耽悦孤独,而陷于无力的女性底的神经过敏了,对于这个,则也可以说,无产阶级的新诗,是男性底,健斗底,开放底。凡这些,虽然许多无产阶级新诗人的作品还是幼稚未熟,但其为显著的共通的特色,却可以分明看见的。
作为无产阶级艺术的现今俄国新诗人之作,在此刻,恐怕是世界上的唯一的东西罢。这些无产阶级的文学者,听说也别有小说,戏剧的作品的,但都未曾传播。他们是否能成将来的俄国文学的确固的基础,是否能算作代表无产阶级艺术的东西,凡这些事,现在都无从断定。但是,至少,这些纯然的无产阶级艺术,并非单从革命和无产阶级的秉政,偶然突发地发生起来的东西,则只要看上文所叙的事,便该会自然分明了。就是,从这新艺术的特色,是颇为大胆地,明快地,将革命以前的俄国文学的倾向,加以否定,排斥,破坏的事看来,也就可以知道。而这新诗的特色,还在先前的诗人们,例如伊凡诺夫(Uiatchslav Ivanov),玛亚珂夫斯奇(V. V. Maiakovski)以及别人之上,给了显明的影响云(据最近还在墨斯科的诗人兼评论家爱伦堡的“Russkaia Kniga”第九号上的论文)。以上的事实,所明示的,岂非即是无产阶级的艺术,其发生成立的条件,是见之于社会阶级的斗争的结果中;而同时,那作为艺术的特色之被创造,也仍然到底是艺术这东西的自然而且当然的变迁发达的结果么?
八
无产阶级的世界,虽在俄国,自然也还只是本身独一的栖托罢。所以无产阶级的艺术,在十分的意义上,还未具备那创造和鉴赏的条件,也明明白白。由外面底的社会情况看起来,在这样的时期所创造的无产阶级的新艺术,先从形式最简单,印钉也便当,在创造和鉴赏上,也比较底并不要求许多条件的诗歌,发其第一的先声,正是极其自然的事。更从心理底方面来想,则也因为现在的俄国的无产阶级,对于自己的新生活的意义以至价值的获得,感到了切实的喜悦和感激罢。这新生活的感激,先成为抒情的诗,成为高唱新生活的凯歌而被表现,也正是极其自然的事。这里有什么阶级底憎恶呢?这里有什么迎合时代呢?一切都是纯真的魂的欢喜,新生的最初的叫喊。诗者,无论何时,实在总是人类的真的言语。是言语之中的言语。从还是混沌而彷徨暗中似的俄国民众的心的底里,微微响动者,谁能硬说不是这些新诗歌呢?而这新诗歌,除阶级斗争意识之险以外,是全然咏叹独自的新心境,顺着俄国文学自然的成长之迹的,是孕育着自由的风格的,凡这事实,不能一定说惟在俄国才偶然会有。这事实,较之漫然叙述无产阶级的艺术,不更含有许多实际底的严肃的暗示么?无产阶级的艺术,确是破坏向来的艺术的。但那破坏的成功,至少,必在新的自由而淳朴的创造的萌芽的情形上。艺术者,始终是创造。无创造,即不得有艺术的更新。无创造,即不能有旧艺术的破坏。
日本的无产阶级所产生的艺术,是怎样的东西呢,现在不知道。但是,豫料为至少必有对于这新艺术以前的艺术的反抗,从此的苏生之类的意思,自然地当然地在那艺术本身的本质内容和形式上出现,是不会错的。在这里,且不问无产阶级的支配的时期之如何,不问无产阶级文化发生成立的早晚之如何,而问题转向日本现在的艺术的内容形式的文艺史底批判去。
关于日本现在的艺术,尤其是文学的事实,两年以来,时或试加批评了。虽不至如在俄国文学那样,但在或种意义上,也还是技巧第一。将料是小资产阶级心情之所要求的,使他发生的,引其感兴的那样程度的,智巧底的浅薄的内容,虽是怎样浅薄的内容,而用这技巧的精炼,却令人爱读到这样,说作家以此自豪着,几乎也可以了。这样的技巧第一的倾向,使不能再动的现今的文学的气运,沉重地,钝钝地,然而温柔地,停滞烂熟着。这黯淡的天空,很不容易晴朗。大抵的人,都被卷去了。再说一回罢,无论那里,在那气度上,都是小资产阶级底的。在这风气之中,忽而出现了无产阶级的支配,忽而发生了无产阶级的艺术,是不能想象的事。至少,日本的艺术,在无产阶级的艺术产生之前,还是使这小资产阶级心情更加跋扈跳梁起来罢,否则,就须在否定自己的有产阶级生活的心情所生的矛盾中,去经验许多的内争和苦闷和纠葛。
“天雷一发声,农人画十字。”
这是俄国的有名的谚语。雷还没有响。然而总有一时要响的。一定要响的。我们之前,从此要发生许多内外的纠葛的罢。无产阶级艺术的主张,也无非便是那雷鸣的豫感罢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作。译自《文学评论》。)
片上伸
一
否定是力。
委实,较之温暾的肯定,否定是远有着深而强的力。
否定之力的发现,是生命正在动弹的证据。否定真会生发那紧要的东西,否定真会养成那紧要的东西。
由否定而表见自己。由否定而心泉流动。由否定而自己看出活路。
至少,从俄国文学看起来,这事是真实的。俄国文学,是发源于否定的。俄国文学,是从否定中产生的。十八世纪以后,俄国文学成立以后的事实,是这样的。
俄国的现实——那现实的见解,尚是种种不同。认为现实的内容以及对于这些的解释,也还因时,因人,而种种不同。然而,要之,以俄国的现实为对象,将加以肯定呢,抑加以否定呢,这事,却总是重要的问题。即使生平好象于这样的问题并不措意,但心的动摇愈深,则从那动摇的底里,现出来的,虽然其形不同,而总是这问题。要举出谁都知道的例来,那么,托尔斯泰也是,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基更其是。在近时,则戈理基、勃洛克、梭罗古勃、白莱(Andrey Bely)都是,其他更不胜列举其名姓之烦。
在俄国,是向东呢抑向西的问题;向科学呢抑向宗教的问题;向魔呢抑向神的问题。而这,是将俄国的现实,怎样否定的问题;也就是将这怎样肯定的问题。而在这问题的批评之前,则总要抬出彼得大帝来。便是彼得大帝该当否定,还是肯定的问题,也常常被研究。
二
君主作为领导,作为中枢,从国家底的见地,要性急地,大胆地,并且透辟地决计来改革一国的文明文化。凡能辨别,略知批判,明是非者,都应该将那批判辨别之力,悉向以国家底见地为根柢的改革去。因为在当时,除此以外,是没有可加以批判辨别之力的对象的。总之,社会上却从此发生了批评;发生了可以称为舆论的萌芽。一切的批判,是时事评论,以国家底见地的改革为主题的时事评论。
这是彼得大帝时代的俄国。——但在这时代的时事评论中,看不见力的对立。至少,就表面看起来,力的对立,是不见于那评论之上的。也有不平,也有误解,也有咒诅,也有怨言,——但一方面,是站着作为主导力的君主,而且又是非凡的决行者,精悍的,聪明的,蓦进底的决行者。站出来和这对抗的,便是死。于是现于表面的时事评论,就不消说,是以这主导力为中心,而对于那改革的意义,加以说明,辩护。时代的聪明的智力,那时代的最高的智力,恐怕即以说明辩护那改革的意义,认为自己的本分的罢。不认改革的意义者,较之算作冲犯主导力的君主,大概倒是要算作反抗文明的自然之势,换了话说,是正当的力。不这样想,是对于那时代的最善最高的智力的侮辱。
总之,评论的对象,是国家。时代的最善最高的智力之所表明,是“君主的意志的是认”,是文明改革的辩护。在这里,是没有可以投进个人的心的影子去的余地的。大家应该一致,以改革为是。是对于时代的势力的顺从。
彼得大帝以后,文学是专为了文明和留心于此的君主的赞颂。并无真的社会底根据的当时的文学,自然只能为宫廷而作了。竭力的,分明的,毫不自愧的阿谀,在德莱迪珂夫斯基献给女皇安那的,豫言了和日本通商的诗里就可见。但这些阿谀的作品,并不怎样为宫廷的贵人们所顾及,却也是实情。因为文学或文学家,从那时的贵人们,是不过得到视以轻侮和戏笑的眼的。
三
从“君主的意志的是认”,经过了许多不被顾及的宫廷底阿谀的词华,到加德林那二世时代,而俄国文学这才看见个人的心的浓的投影,对于俄国的现实,加以否定的表白,是现出来了。拉第锡且夫在那《从彼得堡到墨斯科的旅行》(千七百九十年)中,说是“凡农民们,从地主们期待那自由,是不行的,倒应该只从最苛酷的奴隶状态之间期待”者,即无非惟从强的否定之间,生出真的肯定来的意思。加德林那二世一读这书,以为拉第锡且夫“在农民的叛乱上,放着未来的希望”,是未尝真懂了这书的真意的。但是,属望于地主的善意和好意的幻影的消灭,使拉第锡且夫的心的影更浓,更深了。这一篇,倒是拉第锡且夫的诗。是从愤慨,嗟叹,伤心,自责的心的角角落落里,自然流溢出来的一篇诗。自说“因为我们是主人,所以我们是奴隶。因为我们拘束着我们的同胞,所以我们自己是农奴”的后来的赫尔岑之心,在拉第锡且夫的言语中,就已经随处可以发见。从外部的观察一转而“看我的内部,则悟出了人类的不幸,也仍然由人类发生的”拉第锡且夫的这话里,是有着难抑的热意,鲜明的感情的色彩的。这是诗。
拉第锡且夫的否定的诗,开拓了俄国文学的路。至少,在以力抗农奴制度为中心的怀疑底的,批评底的,讥刺底的心情中——对于实现的否定中,俄国文学这才能够真发见了应走的路的出发点了。
俄国是从最初以来,就有着当死的运命的;有着自行破坏的运命的。仗着自行破坏,自行处死,而这才至于自行苏生,自行建造的事,是俄国的命运。俄国的生活的全历程,是不得不以自己的破坏,自己的否定为出发点了的。到了能够否定自己之后,俄国才入于活出自己的路。由否定的肯定,由死的生,这路上,正直地,大胆地,透辟地,而且蓦地前进而来的,是俄国。称为莫明所赴的托罗卡(三匹马拉的雪橇)者,要之,即不外是为了求生,而急于趋死的俄国的模样。
否定的路,本来是艰险的。有着当死的运命的俄国,为了死,不知经历了多多少少的苦恼,那自然不待言。但因此而否定之力更强,更深了。因了苦恼,而对于自己的要求更高了。俄国的文学,是这否定之力和矜持之心的表白;是为了求生,而将趋死者的巡历地狱的记录。在那色调上,自然添上一种峻严苦涩之痕,原是不得已的事。虽在出自阴惨幽暗的深谷,走向无边际的旷野的时候,也在广远的欢喜中,北方的白日下,看见无影的小鬼的跳跃,听到风靡的万千草莽的无声的呻吟。这就无非为了求生,而死而又趋死,死而又趋死的无抵抗的抵抗的模样。俄国的求生之力,就有这样地深,这样地壮,这样地丰饶。
四
在俄国文学中的怀疑的胚胎,恐怕是应当上溯拉第锡且夫以前,或者望维辛以前的罢。如比宾,即在那《文学观的品骘》中论及,以为深邃的怀疑和否定的力,大约是作为潜伏的力量,郁屈着,早经存在的。在望维辛和拉第锡且夫之前,如讥刺剧诗人坎台弥耳,也可以说是表现了时代的怀疑底倾向。但在好以受者的含忍,作为斯拉夫民族的最高的美德的人们,却将这些早的怀疑底否定底倾向,只看作自外而至的东西。然而最好是去想一想,十七世纪时以俄罗斯教会为中心的希腊派和罗马派之争,教会的分离,究竟是表明着什么的呢?教会的分离,异端的发生,一贯着这些事象的精神,岂非就是深邃的怀疑底否定底精神么?这精神,也便是在文学上的现实否定的思想。这便成为拉第锡且夫的《从彼得堡到墨斯科的旅行》,望维辛的喜剧,格里波亚陀夫的《聪明的悲哀》,来尔孟多夫、普式庚、乃至果戈理以及别的作品了。怀疑和否定的力,在俄国的文学上,怎样地成为重大的力量而显现着,是只要逐渐讲去,大概便会分明的。
怀疑和否定,要而言之,就是个人和社会的分离的意思;也是个人和国家的分裂的意思。和现实相妥协之不可能,将现实来是认之不可能,这在本来的意义上,是生活的一种变态。苦恼即从这里发生。俄国的文学,曾经描写了沉沦于这苦恼中的许多的人物。脱了现实生活的常轨的“零余者”,为要根本底地除去这分裂,更加苦恼了。由对于周围的现实的轻侮和嫌恶之苦,而从中常可见绝望自弃的颜色。尤其是,俄国的怀疑,是在根据科学,例如从国家底见地,来考察农奴的问题之类以前,在那根柢上,就有比这些考察更深的,直接端的的感情的,在怀疑和否定的底里,跃动着良心的愤激和感情的悲伤,作为中心的力。但从加德林那二世的时代起,到亚历山大二世的即位时止,殆将百年之间,在俄国,却未行足以聊慰这伤心和愤激的改革。在百年之间,生活,是成长了。作为国家的公然的俄国,是成长了。思想,也成长了。然而生活的形式如旧。和官僚政府的发达一同,农奴制度也被保持得更坚固了。于是思想便一切成为反抗。而这又不能不成为苦恼和嗟叹的声音。嗟叹之声,是不仅洋溢于伏尔迦大川之上的。俄国的文学,便是这嗟叹的歌,这愤怒的诗。
五
果戈理曾经取了自作的《死灵魂》的一节,读给普式庚听。每当听着果戈理的朗诵,普式庚是向来大抵笑起来的,但惟独这一回,当倾听中,却渐渐肃静,终于成了不胜其愀然那样的黯淡之色了。果戈理一读完,普式庚便以非常凄凉的调子,说道,“唉唉,我们的俄罗斯,是多么忧郁呵!”
忧郁的俄罗斯!从这忧郁之间,难于一致的矛盾之间,在俄国的否定的精神便产生了。讥刺的文学产生了。自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的讥刺的文学,是于笑中求解放的。凡可笑者,不足惧。至少,在可笑者之前,并无慑伏的必要了。凡笑者,立于那成为笑的对象的可笑者之上,凡可笑者,便见得渺小,无聊。一被果戈理所描写,地主也失其怖人之力;一被果戈理所描写,而官僚也将其愚昧曝露了。笑,使农奴制度和官僚政治的幻影消灭了。笑,是破坏;笑,是否定的力。
果戈理示人以种种俄国的现实的空虚。苦恼着而生活于这空虚中,那真是凄惨的怕人的事。果戈理是向这笑里,引进了凄惨去的第一人。将笑,将讥刺,做成了悲剧底的,是果戈理。
这是赫尔岑之所谓“异样的笑”。是“凄惨的笑”。是“毛骨悚然的笑”。在这笑里,有自责自愧之感和自啮其良心之苦。不是因为“太可笑了而挤出眼泪来”的,乃是“哭着哭着,终于笑了”的哭笑。
或者又有那为了国家的伟业和英雄的功业,而被踏烂于其台石之下的,孱弱的渺小的平凡人的一生。或者又有那要脱现实的羁绊,如天马之行空而自亡其身的傲者。对于这些人,普式庚和来尔孟多夫,是未必看作不过如此的人的。
这都是否定的尝试;是怀疑。是有着当死的运命的俄国,为死而趋的路程的记录。踏烂在彼得大帝的铜像之下的平凡人的反抗,要在地上实现那天马行空之概的傲者的破坏,谁能说不是二十世纪的革命呢?要由死以得生的否定之力,是革命。俄国的文学,若仅看作否定之力的发现,虽然还有几多复杂的要素,也不可知。但以这力为中心,从这一角去读俄国的文学,却决不会是对于俄国文学的冒渎。否定之力——为求生而寻死的这力,是丰富的,复杂的,颇饶于变化的力。在坠地亡身的一粒麦子中所含的力,总有一时要出现的。
作为否定之力的文学,也就不外是作为生存之力的文学。再说一回罢,俄国是最初以来,就有着当死的运命的;有着自行破坏的运命的。仗着自行破坏,自行处死,而这才至于自行苏生,自行建造的事,是俄国的命运。俄国的文学,是以自己的否定为出发点,由否定的肯定,由死的生,循着这路,正直地,大胆地,透辟地,而且蓦地走了来的。
在这里有俄国文学的苦恼和悲哀;在这里有俄国文学的力。有下地狱而救了灵魂者的凄惨和欢欣,和力量。
(一九二三年五月作。译自《文学评论》。)
青野季吉
一
无产阶级的艺术运动也颇为进展了。相当有力的无产阶级的作家和批评家,也已经出现。无产阶级的艺术,早已是不可动摇的事实。纵使怎样用了资产阶级批评家的斜视乱视,也不能推掉这事实了。
然而我,是无产阶级的艺术运动愈进展,便愈忧其堕落和迷行的一人。我于相信人类社会的进行,愿意为此奉献些小小的自己之力这一端,是乐观者。但当取人类的或一时期,或者或一人们之群,而省察其动弹之际,我是不弃掉悲观者的态度的。人也许以为这是资产阶级底习癖的多疑的态度罢。但这是错的。如果无产阶级运动并非单单的群众运动,而是全阶级底组织运动,则站在那立场上的我们,即一面必须常是乐观者,同时在别一面也不可缺少悲观者的准备。无产阶级的战士的彻底底的写实主义,本来,就是从这作为乐观者的要素,和悲观者的准备的浑然融合之处,产生出来的东西。要有此,这才知道信仰,同时也知道战斗。
我现在即使对于无产阶级艺术家,加了什么责难,但倘以为这足以妨碍幼小者的生长,是不对的。不相信生长,即无从加以真的责难。不凝视正当的长发,即不能指摘堕落和迷行。相信无产阶级的艺术的未来,我是不落人后的。我只恨于凝视现在的无产阶级运动的真正的进行,而为此勉效微劳之不足。但是,对于使未来昏暗的堕落,有伤真正的东西的进展的迷行,则无论托着什么名目,我也不能缄默的。
二
艺术者,不消说,是个人的所产。个人的性情和直接的经验,在这里造出着就照个人之数的色彩,是当然的。虽是无产阶级的艺术罢,从中自然也要因了艺术家各人的先验后验的准备,生出几多的Variety(繁变)来。尤其是,因为无产阶级的艺术运动,并非一主义的运动,而是作为一阶级的运动,所以就更加如此。说是无产阶级的艺术所当取的形态,是应该如此如此者,不过是对于无产阶级的艺术运动的扩大,没有著眼的人们的话罢了。
在这里,是可以有Variety的。不如此,即非健全的艺术的发轫。但是,在别一面,却必须有作为无产阶级的艺术的不可动摇的共通的要素。惟这共通的要素,乃是无产阶级艺术作为阶级艺术运动,而发挥其革命艺术的意义的东西。
就劳动阶级来看这事,也是这样的。各个劳动人,各以个个的色彩,营着那生活。然而劳动阶级之所以是一个革命底阶级者,即因为在各个劳动人,都有共通意识,而这且有生长的可能的缘故。没有这意识的劳动人,则形状虽是劳动人,但纵使怎样地受了贫苦的洗礼,也还是和资产阶级的隶属动物没有两样的。
然则,无产阶级的共通意识,无产阶级文艺所当有的共通要素,是什么呢?排在第一的,那不消说,是革命底精神。
描写了贫穷的,被蹂躏的,饥饿的人们的艺术,至今为止,已经多得太多了。在自然主义运动以后的文学上,描写工人和农夫者,尤其不遑枚举。然而,不能说因为描写了工人和农夫,便是无产阶级的文学。这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作者用了封建底的哀怜,或资产阶级的理解那样的眼睛来眺望,来描写的缘故,是因为在作者,并无无产阶级的革命底精神那样共通意识乃至要求的缘故。
说是因为作家在或一时期,曾度劳动的生活,便将这作为惟一的资格,算是无产阶级的作家的事,是不能够的。现在以资产阶级艺术为得意,写着的人们之中,曾经从事于劳役者也不少。有爬出了黑暗的煤矿洞,成为煤矿王的人;也有到逃出为止,媚着贵家女儿的人。这便是曾在过去做过劳动生活这一个经验,所以并非无产阶级作者的资格的归结的缘故。自然,过去的劳动生活,是高价的。然而比这尤其高价者,是由此到达劳动阶级的革命底意识的经验。在眼前,虽有出自劳动生活的作家,但我看见完全有着沉潜的革命底意识者,而竟逐渐淡薄下去,实不胜其惋惜。并且看见因为这些人冒渎着革命的艺术之名,而无产阶级艺术运动的锐角,怎样地逐渐化为钝角了。
不要误解。虽说革命底精神,却并非指歇斯底里底的绝叫和不顾前后的乱闯。并非指感伤底的咒诅和末梢神经底的破坏欲。靠着这样的事,以玩味革命的快感,是最为非革命底的。倘是在习俗底的意义上的革命诗人,那么,这也就很好。然而该是作为无产阶级艺术家的共通意识的革命底精神,却不是这样肤浅的欲求。
还有,将这和那些资产阶级作家们作为盛馔上的小菜,常所喜欢的反逆底精神之类看作一样,是不行的。资产阶级作家的动摇层,作为无聊的心境的换气法,则喜欢反逆底精神的辣味,还想将这和革命底的意义连络起来。但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作为无产阶级作家的共通意识的革命底精神,是和无产阶级的历史底进行一同生长了的阶级意识。艺术之由无产阶级而被革命,就为了有这历史底必然力的缘故。无产阶级艺术之所以为革命的艺术,就因为被这共通意识所支持的缘故——在这里,要附白几句的,是有如未来派,表现派等,作为艺术革命的前驱,我们是承认其贡献的,但作为革命的艺术的无产阶级的艺术,却必须有他们所缺的强固的阶级意识。
三
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无论在怎样的意义上,和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是不相容的。将这和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相对立,而来一想,则这正是被照耀于非个人主义的精神的。人们每每费心于社会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关系,深怕一到社会主义之世,没却了个人,便很勉力于立论,然而这所指示的个人的内容,倘不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所尊重的意义上的东西,则这样的“个人”,一到无产阶级的支配,阶级社会消灭的未来,便当然应该死灭。这是较之指点太阳,还要明白的事。个人主义底精神,是近代资产阶级社会所完成的惟一的道德原理。而且恰如观念上的所产,常常如此一样,这历史底精神,也竟冒了永远的高座,被抬在超时代底的所谓永远的理想上了。资产阶级教养的一切之道,无不和这相接续,资产阶级的支配,还想由这名目,引起永远的幻觉来。然而在那下面,却生长了革命底的无产阶级的意识,有着新内容的心情,以必然的进行,扩大起来了。
这,决不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心境。全然是别样的意识。有一回我曾经称这为Comrade(伙伴)的心情,但总之,这心情和个人主义底精神,是完全两样的。那革命底的意识的生长,也可以说,便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底生长。有着宗教底的倾向的人们,每喜欢说,无产阶级虽以为将要支配未来,但还是充满着资产阶级底斗争精神,所以无产阶级所支配的世界,也依然是丑恶的功利精神的世界罢。以此作为反对阶级斗争的理由。这些言说的错误,则只要看见无产阶级的阶级底新意识的生成,便自明明白白了。
我们相信无产阶级的文化的生长。而使我们豫期无产阶级的文化者,实在应该是和资产阶级文化的根源的个人主义底精神正相反对的非个人主义底精神。而使我们豫期无产阶级艺术者,则应该是无产阶级的这共通的新意识。
将这和也是非个人主义底的,宗教底的心情混为一事,是不行的。宗教底的那心情,是不堪个人主义的重担的正直者们聚集起来,互相帮助的消极底的逃难民的心情。那也许是非个人主义底的罢。但并非积极底的意识的结成。不是有着可以支配世界的必然的豫期的意识。这虽然转化为非个人主义了,然而是常常收受着个人主义底精神的回踢的心情。至于作为无产阶级的共通意识的非个人主义底精神,则是积极底的生成,不是逃难民的心情,而是占领民的心情。
我不得不将这非个人主义底精神,力加指示,作为无产阶级艺术家所应有的共通意识。说是非个人主义底精神,是消极底的说法罢,但要将这积极底地说起来,是随着那人,什么都可以称得的。总之,这是可作无产阶级的道德原理的新意识。
艺术家的特性之一,是深切地具有着万人之所有的东西。如果无产阶级的艺术家,真从无产阶级跨出来的,则也应该深切地领会着那阶级的新意识。而且还应该回过去,将睡在无产阶级的未醒的心里的那意识,叫唤起来。倘不然,那就虽说是无产阶级艺术,也不过徒有其名,只是从无产阶级偶然浮上来的人的混杂而得意的表现罢了。将这样的游离产物,称以无产阶级之名,我们以为是应该唾弃的冒渎。
四
作为无产阶级的共通意识,鲜明地被看取的,是国际底的精神,是世界主义底精神。无产阶级运动的大半,是国际底的运动,但这并非单是战术上的举动,实在是基于生根在各国劳动阶级的共通意识里的要求的。倘不懂这伦理底意义,便也不能懂得国际底的运动。自然,在这里,是有经济上的必然的。这事情,在这里不见有关说的必要。
将这世界主义底精神,看作上文所述的非个人主义底精神的延长,也不要紧。但当作别一路的发生,也可以的。这世界主义底精神,是在无产阶级运动的一定时期内,被强有力地叫了醒来的东西,在今日而强有力地豫约无产阶级的未来者,便是这精神。“在劳动无国界”这句话,现今,已成万国劳动阶级的标语了。我们对于从劳动阶级走出来的作家和批评家,不能不看一看这共通意识的有无或浓淡。
要记得资产阶级艺术,是传统底的,国民主义底的——日本主义,是由资产阶级艺术的先达所提倡起来的呀——对于这,则无产阶级的艺术,就必须是革命底,世界主义底了。惟其如此,所以无产阶级的艺术运动,是艺术革命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艺术,是革命的艺术。
自然,在资产阶级艺术里,也不能说,并无世界主义底精神。然而这和资本家的国际底一样,是完全置基础于国民主义底精神的。虽是资产阶级艺术的最好的部分,实在也还没有全然去掉了这基础。在那里,还有可以革命的东西。而无产阶级的世界主义底精神,则是和叫作“国民”这一个传统,毫无连系的革命底的精神。真值得称世界主义底精神之名者,非这新精神不可。资产阶级的这,虽然可以说是“国际底”,然而不能称为“世界底”的。
当我现在讲着这事之间,也总是想到那可悲的事实。那是什么呢?便是现在在我们的文坛上,自称无产阶级作家的人们的一部分,是毫无批判地紧紧地钉住着一种国民主义底精神的;是世界主义底的精神的明证,全然欠缺的。我现在无暇用实例来指示。只是那些的人们,是动辄敢于有“在日本独自的”呀,“在日本”呀这些设想,而不以为异的人。单从这几句话,我们便可以对于那些人们的世界主义底精神之有无,挟着疑义的了。再看别的处所,则艺术上的国际底的问题,虽以必然的豫约,绍介到我们的文坛里来,但竟不将这作为我们的同人的事,而放在自己身上去。凡这些,即都在表示国际底的精神,是怎样地稀薄的。
倘没有以世界的兄弟为兄弟的心情,即不能许其说是出于无产阶级。向着以国民主义底的幻想为饵者,不能许以革命的艺术家之名。为了这是无产阶级的艺术,是革命的艺术起见,应该要求无产阶级的划分历史底的世界主义底精神的强有力的明证。
五
我已经举出
一、革命底精神
二、非个人主义底精神
三、世界主义底精神
来,作为无产阶级艺术上所不可缺的要素了。但反过来一想,则主张无产阶级艺术该是怎样的东西的事,乃是鲁莽的探求,倒不如等待产生出来的东西之为合理,当创造底之际,即尤其可以这样说。然而我在这里所做的工作,却和这事也并无什么矛盾的。我是指示了在现实上作为劳动阶级的最高意识而生成着的东西,试来揭出了对于无产阶级的艺术,我们之所寻求者。
我毫不怀疑于无产阶级艺术的未来。惟其如此,所以也不能漠视现在的无产阶级艺术运动上的小儿病底的混杂。我们应该养育真的伟大者,我们应该从事于胜利的战争。
(一九二三年三月作。译自《转换期的文学》。)
青野季吉
安理巴比塞(Henri Barbusse)在一九二一年所出的小本子里,有称为“咬着白刃”而侧注道“寄给知识阶级”的。在那里面,当他使用“知识阶级”这一句话的时候,特地下文似的声明着:——
“知识阶级——我是以此称思想的人们,不是以此称知趣者,吹牛者,拍马者,精神的利用者。”
这几句话,诚然是激越的,然而当巴比塞要向知识阶级扳谈时,不能不有这几句声明的心情,我以为很可以懂得。
他虽说知识阶级,但在这里,是大抵以思想家和文学者为对象的。可知在法国的思想界和文学界,知趣者,吹牛者,拍马者,精神的利用者是怎样地多了。所以他便含着一种愤激,这么说。
然而这是法国的文坛和思想界的事。日本的文坛和思想界又怎样呢?我读着巴比塞的声明,实在禁不住苦笑。因为在我的眼里,知趣者,吹牛者,拍马者,精神的利用者,都一一以固有名词映出来了。
所谓知趣者,是怎样的一伙呢?先是这样的。无产者的文学运动也已经很减色,从这方面,是不会出头的了,还是想一点什么新奇的技巧,使老主顾吃一惊罢。总而言之,只要能这样,就好。于是想方法,造新感觉,诌新人生的一伙便是。其实,译为“知趣者”的,是amateur,意思是“善于凑趣的人”。日本的一伙,可是“善于凑趣”呢,固然说不定,然而是善于想去凑趣的人们,却确凿的。
其次是吹牛者。这是可以用不着说明的,但姑且指示一点在这里。吓人地摆着艺术家架子,高高在上,有一点想到的片言只语,便非常伟大似的来夸示于世——其实大抵是文学青年之间——的人们;以及装着只有自己是一切的裁判官的脸相,摆出第一位的大作家模样,自鸣得意的人们;以及什么也不懂,却装着无所不懂的样子,一面悠然做着甜腻的新闻小说的人们,便是这一伙。
一说到拍马者,读者大概立刻懂得的罢。吹牛者的周围,倘没有这一种存在物,那牛便吹不大,于是跑来了,聚集了。以数目而论,这似乎要算最多。其中的消息,我不很知道,但如讨了一个旧皮包便赞美作家,绍介了文稿便献颂辞为谢之类,是这一伙之中的最为拙劣的罢。
最后,精神的利用者,却有些烦难。在这范畴之内,是可以包括许多种类的人们的,但从中只举出最为代表底的来罢。在近时,我得了和一个“知名”的文学者谈天的机会。他侃侃而谈,主张罗兰主义,而大讲社会主义的“低劣”的缘由。姑且算作这也好罢,然而又为什么不如罗兰那样,去高揭了那精神主义,直接呼唤国民,发起一种国民底运动的呢?无论是罗兰,是甘地,都并非单是谈谈那精神主义,后来便去上戏园,赴音乐会的。惟其如此,罗兰主义这才成了问题,生了同名异义。总之,象这样的文学者,就是在这范畴里的典型底的人。
倘从文坛和思想界,除掉了那些要素,一想那所剩下的,以及巴比塞之所谓思想的人们,这是成了怎样凄凉的文坛和思想界呵。我以为其实凄凉倒是真的,现在的样子,是过于热闹了,然而这是一点也没有法子可想的事。
但巴比塞是对于怎样的人们,称为思想的人(penseur)的呢?倘若不加考查,就没有意义。据他所说,这是混沌的生命中所存在的观念(idée)的翻译者(traducteur)。于是成为问题的,便是什么是“观念”了。巴比塞有时也用“真理”这字,来代观念。总而言之,在混混沌沌的生活,生命里面的,一个发展底的法则,就是这。在人类之前,将这翻译出来的,是思想的人们,是巴比塞所要扳谈的对象。
我们所要扳谈的人,而在日本的文坛和思想界上所不容易寻到的,实在就是这样的思想的人们,这样的“知识阶级”。
(一九二六年三月作。译自《转换期的文学》。)
青野季吉
虽说现代文学,其中也有各种的范畴和各种的流派的。极大之处,有资产阶级的文学和无产阶级的文学之别。而在那资产阶级的文学之中,则例如既有自然主义后派,而又有人道派,新技巧派——新感觉派——那样,在无产阶级文学里,也有就如现实派,构成派,表现派之流。因为在这些,是无不各各有其特殊的基准和豫期的,所以十把一捆地加以处理,原也不能说是正当。
然而,在这些全体上可以看出共通的特征来,却也是一个事实。而且这之所以发生者,乃是在叫作“现代”这一个共通的氛围气中的必然的结果,大约也无须多加解说了罢。那么,虽有各种的范畴,各种的流派,而将这作为全体,加以处理,将其中的全体所共通的,或其大部分所共通的特征或缺陷,指摘出来,也决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曾经乘各种机会,指摘过对于现代文学的我的不满,我所看出的现代文学的缺陷了。但在这里,却还想将现代文学的全体上,或大部分上所通有的缺陷和我的不满,总括底地列举出来。
自然,纵使项目底地列举起来,加以若干的说明罢,倘不寻检其由来,则不消说,还是看不见工作的全盘意义的。但要办这事,非这一篇所能做到。我只好举了我所看见的现代文学的大缺陷十件,加以多少的说明。倘若我的指摘,能于现在的小说读者,尤其是占着大多数的女性读者,当遇见创作之际,能有什么启发,作唤起批评心来的一助,那么,我的企图也就达到了。
可以说是现在的小说,尤其是资产阶级的小说的通有性的,是那运用的材料,极其身边印象底,个人经验底的事。这是第一件缺陷。自然,一到称为大众文艺或通俗小说之类,是出了这范围的。然而极端地说起来,那些却并不是能称文艺的货色。作者所夸为纯文艺,大家所推许的作品,可以说,还几乎都是作者的个人经验的,个人印象底的东西。
现在有一句常用的“心境小说”的话。总之,是描写了作者的心境的小说的意思。这种小说,是最能暴露了这缺陷的。个人的心境的描写,原亦可也;个人的经验和个人的印象,本来也很好。何况一切认识和一切考察,都从这里出发,又是分明到不待说明的事呢。然而停留于此,耽溺于此,却不过是单单的个人的印象,个人的心境。在这里有多少价值呢?从个人的印象出发,将个人的心境扩大,这才生出打动别人的力量来。
这一缺陷,已为文坛上具眼的人们所痛感了。因此暂时之间,居然也不大触目了的事,也是一个事实。然而在既成作家的大部分里,还很可以看出这缺陷来。倘这无意力底的,消极底的心境不能脱却,那么,紧密底的作品,大概是不会产生出来的罢。
从右的第一缺陷,当然发生的,是现代小说中的无思想。这在我们,是一个大大的不满,说这确是现代文学的大缺陷,也可以的。
记得说是小说里无需思想,或将思想织在里面的小说是无聊之类的事,是曾经一时成过文坛的论题的。那时的议论的结果,怎样地归结,现在已经忘记了,但在这里,却似乎确是一个观念上的错误。
凡说,小说里无需思想,将思想织在里面的小说是无聊者,大抵是将思想当作什么抽象底的东西了,解作生吞了的观念那样的东西了。如果思想是那样的非生命底的东西,则诚然,小说里用不着思想,将这样的东西胡乱编了进去的小说,是不纯到无以复加的。
然而漏了无思想的不满之际的所谓思想,却并非这样的东西。是将社会底的现象或现实,加以批判考察而得的一个活的观念之谓。是没有这样的思想的不满。
我们知道,在欧罗巴的作家愈伟大,则这样的思想,显现于那作品上也愈浓。托尔斯泰如何?罗曼罗兰如何?巴比塞如何?妥勒垒尔(E. Toller)如何?在他们,没有这样的思想么?所以使他们伟大者,岂非倒是因为有这思想底根本力么?而且他们对于将这端的(入声)地,露骨地发表出来的事,是决不踌躇的。
这样的事,现在倒颇为减少了,曾经是,一说社会主义思想之类,在文坛上,便即刻当作抽象底的观念。试看正在手头的《新潮》(三月号)的合评,“阶级意识”这字,就被用成了全然滑稽的符牒似的没有内容的东西了。从这样的不留心,不认真之处,怎能生出具有强的思想底基调的艺术来呢?而在现今的日本的文坛,所最应企望的,则是这样的具有强的思想底基调的艺术。
可以指摘为第三的缺陷者,是新的样式,不能见于现代文学中。各种技巧上的工夫是在精心结撰,各种的形式是在大抵漫然采用的,然而作为样式,却还是传统底的东西,几乎盲目底地受着尊崇。而且这大抵还是自然主义文学所创出的样式。
这事,不但在资产阶级的文学上而已,虽在无产阶级的文学上,也可以说得。没有新样式者,归根结蒂地说起来,也可以说,就是没有新文学。新的样式,是必然地和新的文学相伴到这样子的。
自然,寻求新的样式的努力,也时时可以看见。尤其是在无产阶级的文学上,那苦闷,竟至于取了惨痛之形而表现着。但究竟也还未脱模仿欧洲之域。还未脱离了模仿而创出新的样式来。
这么一说,便有人会说,新的文学上的样式,是并非容易产生的东西。倘使社会底环境——例如表现派之在德国那样——不来加以酝酿……。然而这果然真实的么?现在的日本的社会底环境,是这样停滞底,沉静底的么?我并不这么想。日本的社会底现实,是在要求着文学上的新的表现的样式的。我这样想。紧要关头,只在能否确然把握到那社会底现实。
文学之成为享乐底,无苦闷底如今日者,仿佛是未曾前有似的。文坛上曾将扑灭游荡文学的事,大声疾呼了一些时,然而虽在那时,似乎文学之享乐底和无苦闷底,倒并不如今日。
现在在文坛的一隅,要求着“明亮的”文学。换了话,便是不要刻骨般的,惊心动魄的,以凄惨的苦闷震耸读者的文学,而要譬如混入气体的电光似的,吸过一杯咖啡之后似的,靴音轻轻地踏着银座的步道似的,春天的外套似的,轻松的,明亮的,爽快的,伶俐的小说。这要求,大概不妨说,便是在证明现在的文学的倾向,是成了怎样享乐底的无苦闷底的东西了的罢。
先几天翻阅一种杂志,看见登着一个作家,说是因为自己的小说,被一个名家评为“醉汉的唠叨”,便很不高兴了的文章。那作家的成着问题的作品,是否真是“唠叨”呢,我不得而知。但在先前,以相当的名家,而以“醉汉的唠叨”这批评,加于文学作品的事,似乎是没有的。还有,因为遭了这样贬抑,而自辩为并非“唠叨”这类事,在文坛也是不很看见的现象。这样的事,也会坦然做去,这倘不是实证着今日的文学成了怎样的非苦闷底,享乐底的事,又是什么呢?
我们记得。在自然主义文学运动当时的作品上,是有着更认真,更苦闷的。那认真和苦闷,在迄今的经过中,从流行文坛完全失掉了。而继承了那认真和苦闷而起者,实在是无产者文艺。
作为第五的缺陷,我要指出现代文学之堕于技巧底的事来。在上文,我已将现代文学之停在个人印象底,成了无思想底,无苦闷底,享乐底的东西的事,加以指摘了,由此而生的当然的结果,则文学便全成为技巧底。因为除此以外,要寻变化,求新鲜,是做不到的了。
例如,有那称为“新感觉派”的现代艺术的一派。似乎要在新的感觉的世界里,探求新的生命,便是他们的主张。然而那作品,却明明白白地显示着那新的感觉这东西,其实不过是技巧上的一种花样(Trick)。要之,不过是一种新的(?)技巧派。这样的一种流派,而文坛上已经颇加了承认的事实,便是在说明现在的文学的偏于技巧化的倾向的。
还有一个实证,是例如那宛然文坛既成作家的脑力试验一般的新潮合评会的内容。在那里,成为积极底的问题者,常是作品的技巧上的巧拙。将那内容,证明内容的思想之类,从广大的立场上加以讨论的事竟很少。友人松村正俊君在一篇小说月评上施以嘲讽道,“关于技巧,则可看新潮合评会的历历的言说”,实在是很中肯的。
好象工人们大家聚会起来,交谈着技巧上的匠心者,是现在的许多的批评。其实这全不是什么批评。不过大家互相交谈着凿子的使用法,研磨法。近来多喜欢拉出老作家来,来倾听他们的批评这一个事实,也就很可以由此解释明白的。老名家的本领,是技巧上的经验。于是细致的深入的“批评”,反有待于老名家。这是起用老名家的动机。
其实,在现今的文坛上受着尊重者,不是象个批评的批评,而是并非批评的批评,不是批评家的批评,而是作家的“批评”。
这虽然并非现在特有的文坛现象,但现在颇为强烈地触着我们的眼睛的,是欧洲文学之模仿这一个可怜的事实。这事实,不但在资产阶级文学上,是一个事实而已,虽在无产阶级的文学上,在或一程度上,也是事实。
保罗摩兰(Paul Morand) 一被输入,则摩兰样的作品就出现。表现派一输入,即刻表现派,构成派一传来,即刻构成派,这样的事,做得很平常。至少,从我们看来,是这样的。摩兰,也好的罢。表现派,构成派,原也可以尊重的。然而仅是单单的模仿——模仿就是虚假——却毫无意味。这样的事,是十分明白的,但这样地明白的事,却又怎样地毫不介意地就算完事了呵。
再举一个有趣的例子。最近,苏俄的文学上的意见的绍介,是旺盛起来了。而绍介者之中,竟有当绍介时,装着仿佛要说“有这样的无产阶级文学上的意见,但在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阵营里,岂不是还没有知道么”一般的脸相的人物。而其实,却也有在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阵营内,两三年前就已经成过问题了的东西。凡这些,也就是由于一听到是苏俄文坛上的事,便以为总是赶先一步的模仿之所致的。
作为现代文学的第七样缺陷,我所要指摘的,是现代文学太侧重于读者,受了商品化。
在资本主义经济之下,虽是文学上的作品罢,但一切生产物的无不商品化,是一个法则。但这虽然是法则,要作不妨无抵抗底地,顺应了它的口实,却是不行。艺术作品的商品化了起来的客观底必然性,我们是容认的,但对于它的不可避性,我们却不能承认。
然而,现今的文学,倒是故意底地在求为完全的商品,总之,以侧重读者为指导原理之一的文学,是正在流行。妥勒垒尔的《幸开曼》中的把戏棚子的主人这样说,“皇帝和将军和教士和玩把戏的,这才是真的政治家,是混进民众的本能里去,左右民众的呀!”可惜在这里面,没有加进现代的日本的流行作家去。现今的流行作家,是混进民众的享乐本能里去,而左右民众的真的政治家。
在最近的文坛上,大众文艺或通俗小说等类,常常成着问题了。而且问题的中枢,倒常常放在读者上。而且媚悦读者的事,又常常成着那论议的基调。这事实,只要一看现今的称为大众文艺,叫作通俗小说的东西,就明白了。倘说,这是文坛上侧重读者的倾向,完全商品化的要求的一面的表现,恐怕也可以的。
诉于大众,获得俗众的文学,不是媚悦大众,趋附俗众的文学。为许多读者所阅读,所喝采,并非一定是诉于大众,获得俗众的意思。这和尾崎行雄和永井柳太郎的演说,即使博了“大众”的喝采,但决非诉于大众,获得俗众的事,是一样的。
从现今的文坛之所准备,是决不会产生真的大众文学,通俗文学来的罢。
其次,我大体要指摘日本文学中一大分野的那无产阶级文学上所见的缺陷。这是指歇斯迭里底的倾向而言。近时,我在一处的席上,曾说从现今的无产阶级的文学所当驱除者,是歇斯迭里底的倾向,便招了许多的反对,然而虽到现在,我还相信我的话是不错的。
我知道欧洲的表现派和构成派,是决非发生于歇斯迭里底的头脑和感觉的。然而问题并不在这些的发生,乃在这些输入日本以来,怎样地发展了,以至怎样地遭了变质。我在这里,是看见了怎样地歇斯迭里底的焦躁和轻浮。
倘不将这歇斯迭里底的焦躁和轻浮加以驱除,而且倘没有对于现实的冷静明彻的讨究的基础,则日本的无产阶级文学,我想,是终于要走进不可挽救的迷路去的。而且,倘没有那基础,则在日本,表现派和构成派,我想,也不会有真的发展的。
我要将现代文学大部分所通有的情绪上的一种倾向,指摘为第九的缺陷。这便是虚无底的心情。以这为缺陷而加以指摘,我想,是要有许多非难的。但我仍然要指摘它,作为一种的缺陷。
现在的作家,大大小小,是都受着自然主义运动的洗礼的。因这缘故,便大抵带些无理想底的心境,即虚无底的心情。加以现在的作家,即使是无产阶级的作家罢,而有一部分,是小资产阶级,或颇有一些小资产阶级的心境的。这也是使他们怀着虚无底的心境的原因。
在一方面,这也竟是运命底的事。然于对于这心情,加以肯定或否定,则其间便生出大大的差别来。倘不征服这心情,而且不由意力底的,积极底的心情来支配,我相信,现代文学是终于不可救的。然而毫没有这心情的新人,已将在文坛上出现,却也是事实。救文坛者,恐怕是这样的人们罢。
临末,我总括底地,将对于现代日本文学的我的不满,我所认为缺陷者,附加在这里。这是从历经指摘了的各节,当然可以明白的,那便是现今的文学上,并没有“变更世界”的意志。将世界样样地说明,样样地描写,样样地尝味,是现代文学之所优为的。然而紧要的事,是“变更世界”。倘不能得,则无论怎样的文学出现,我总是不能满足的。
我已经列举底地,指摘了日本文学的缺陷了。在这些中间,我处处启发底地夹入了一些话,但为免于误解起见,在这里再说一回。这各种的缺点,是根据于我的不满的。我的不满,是特殊底东西,所以指摘为缺陷之点,我想,就也不免于多是特殊的事。然而,这是当然的。
(一九二六年五月作。译自《转换期的文学》。)
昇曙梦
一
今年三月二十九日,正值革命文豪戈理基(Maxim Gorky)诞生六十岁和他的文坛生活三十五周年,所以在俄罗斯,从这一日起,亘一星期,全国举行热闹的祝贺会,呈了空前的盛况。这之先,是网罗了各方面的代表者,组织起祝贺委员会来,苏联人民委员会议长廖珂夫(Rykov)以人民委员会之名,特发训令,声明戈理基为劳动阶级,劳动阶级革命,以及苏维埃联邦尽力的大功,向全国民宣布了这祝贺会的意义。祝贺的那天,则联邦内所有一切新闻杂志,都将全纸奉献戈理基,或发刊特别纪念号,或满载着关于戈理基的记事。又从墨斯科起,凡全国的公会堂,劳动者俱乐部,图书馆等,俱有关于戈理基的名人们的演讲;夜里,是各剧场都开演戈理基的戏曲。文学者在他生前,从国家用那样盛典来祝贺的例,是未曾前有的。所惜者是祝贺会的主角戈理基本身,五年前以患病出国,即未尝归来,至今尚静养于意太利的梭连多,不能到会罢了。但从各人民委员长起,以至文坛及各团体的贺电,则带了在祖国的热诚洋溢的祝意,当这一日,山似的饰满了梭连多的书斋;一面又有欧洲文坛代表者们的竭诚的祝贺,也登在这一天的内外各日报上,使在意太利的新 Yasnaya Poliyana(译者按:L. Tolstoi隐居之地)的主人诧异了。那里面,看见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宰格(Stepfan Zweig),勖尼兹莱尔(Arthur Schnitzler),滑舍尔曼(Jacob Wassermann),巴开(Alphonse Paquet),纪特(AndréGide),弗兰克(Leonard Frank),显理克曼(Henrik Mann),荷力契尔(Arthur Holitscher),乌理支(Arnold Ulitz),吉锡(Erwin Kisch),这些人们的姓名。戈理基的名声是国际底,所以那祝贺会也是国际底的。然而最表现了热烈的祝意者,那自然是在这革命文豪将六十年的贵重的生涯和三十卷一万页以上的作品,奉献于自由解放了的劳农的俄国。
二
俄国文学的一时代,确是和戈理基之名连系着,他的艺术,是反映着那时代的伟大的社会底意义的。当戈理基在文坛出现时,正值俄国的经济底转换的时代,资本主义底要素,战胜了封建地主底社会制度,新的阶级,劳动阶级初登那社会历史底舞台。从这时候起,戈理基的火一般的革命底呼号,便在暴风雨似的扩大的革命运动的时代中,朗然发响,虽在帝制临终的反动时代,也未尝无声。当帝国主义战争时,他也反对着爱国底热狂,没有忘却了非战论。此后,俄国的劳动阶级颠覆了资本家和地主的政权,开始建设起新生活来的时候,他虽然不免有些游移,但终于将进路和劳农民众结合了。现在虽然因为静养旧病,住在棒喝主义者的国度中,但他却毫无忌惮,公然向全世界鸣资产阶级的罪恶,并且表明以真心的满足和欢喜,对于劳动阶级的胜利和成功,一面又竭力主张着和劳动阶级独裁的革命底建设底事业相协同提携的必要。
戈理基是在革命以前的俄国,作为革命作家而博得世界底名声的唯一的文豪,他一生中,是遍尝了劳动阶级革命的深刻的体验的。自然,和过去的革命运动有些关系的天才底艺术家,向来也不少。例如安特来夫,库普林,契理罗夫等,就都是的。然而他们现在在那里了?他们不是徒然住在外国(译者按:安特来夫是十月革命那年死的),一面诅咒着祖国的革命的成功,一面将在那暗中人似的亡命生活中,葬送掉自己的时代么?独有一个戈理基,在革命的火焰里面,禁得起试练罢了。
三
戈理基的过去六十年的生涯中,三十五年是献给了文学底活动的。象戈理基的生涯那样,富于色彩和事件的,为许多文学家中所未有。他的许多作品,是自叙传底,他的作品中的许多页,很惹读者的心,都决非偶然的事。由戈理基的艺术而流走着的社会底现象的复杂和纷繁,大抵可以在他的作品和生涯中,发见那活的反响。戈理基的文学和传记,是将他的个性和创作力的不绝的成长,示给我们的。他将那文学底经历,从作为浮浪汉(Lumpen Proletariat)的作者,作为对于社会底罪恶和资本家的权力,粗暴地反抗着的强的个性的赞美者开端,在发达历程中,则一面和劳动运动相结合,一面又永是努力,要从个人主义转到劳动阶级集团主义去。他不但是文艺上的伟大的巨匠,还是劳动运动史上的伟大的战士。我们不必再来复述谁都知道的戈理基在本国和外国的革命底活动了,倒不如引用他的旧友,又将他估计极高的故人列宁的话在这里罢。一九〇九年时,资产阶级的报纸造了一种谣言,说戈理基被社会民主党除名,和革命运动断绝关系了。那时列宁在《无产者》报上这样说:“资产阶级报纸虽然说着坏话,但同志戈理基却宛如侮蔑他们一般,由那伟大的艺术品,和俄罗斯以及全世界的劳动运动结合得太强固。”列宁是这样地,以用了艺术的武器,为革命底事业战斗着的强有力的同人,看待戈理基的。
在长久时光的戈理基的生活历程中,自然也有过动摇和疑惑的时代;也曾有误入旁途的瞬间。但这是因为他并非革命的理论家,也非指导者,而是用感情来容受生活的最为敏感的艺术家的缘故。在这样的瞬间,戈理基便从党的根本运动离开,难于明了各种思想和事件了。但虽然有了这样的错误,列宁却毫不疑心他和革命劳动运动的有机底结合。苏联的劳动阶级,现在对于这伟大的文豪的过去的疑惑的瞬间,也绝不介意。岂但如此,在这回的记念会,倒是记忆着戈理基对于劳动阶级革命事业的伟大的援助,向他表示满心的感谢的。
四
这回的祝贺会,也不独记念戈理基的过去的功绩和胜利。因为在他那过去的辉煌的革命底事业之外,还约束着伟大的现在和未来。戈理基最近的作品,是显示着他新的创造底达成和那艺术底技巧的伟大的圆满的。他现在正埋头于晚年的大作,三部作《四十年》的成就,那第一部《克林撒谟庚的生活》,刚在异常的期待之下出版了。这作品涉及非常广泛的范围,描写着从革命以前起,到革命后列宁入俄为止的近代俄国的复杂的姿态。他不远还要开手做关于新俄罗斯的创作,正在准备了。在最近的书信之一里,他这样地写着——
“我想于五月初回俄罗斯,全夏天,到我曾经留过足迹的地方去看看。这已经是决定了的。旅行的目的,就在要看一看在我的生涯中的这五年之间,这些地方所做的一切事。我还想试做关于新俄罗斯的著述。为了这事,我早经搜集了许多很有兴味的材料了。但我还必须(微行着)去看看工厂,俱乐部,农村,酒场,建筑,青年共产党员,专门学校学生,小学校的授课,不良少年殖民地,劳动通信员,农村通信员,妇女代表委员,回教妇人,及别的各处。这是极重要的事务。每想到这,我的头发便为了动摇而发抖。况且又因为从全国的边鄙地方,参与着新生活的建设的样样的渺小的人们,也写给我许多极可感动的,有着可惊的兴味的信件。”
虽然寓居远方的意太利,戈理基是始终活在对于祖国的燃烧似的兴味里的。而于正在发达,复兴的苏俄,有什么发生这一事,也有非常的注意。
五
在十月革命的十周年纪念节,发表出来的《我的祝词》这一篇文章里,他这样地写着——
“苏维埃政权确立了。在苏维埃联邦,建设新世界的基础,事实上也已经成就。所谓基础者,据我想,就是将受了奴隶化的意志,向实生活解放了的事。也就是对于行动的意志的解放。何以呢,因为生活是行动的缘故。至今为止,人类的自由的劳动,到处都被资本家的愚蠢而无意义的榨取所污秽,所暴压。而国家的资本主义底制度,则减少创造事物的快乐,将原是人类创造力的表现的那劳动,弄成可以咒诅的事了。这是谁都明白的。但在苏维埃联邦,却觉得人们都一面意识着劳动的国家底意义,又自觉着劳动是向自由和文化的直接的捷径,一面劳动着。这样子,俄国的劳动者,是已经不象先前那样,挣得一点可怜的仅少的粮,乃是为自己挣得国家了。”他又说:“俄国的劳动者,是记着指导者列宁的遗训,学习着统治自己的国家。这是无须夸张的分明的事实。”
戈理基又在别一篇论文《十年》里,以这样的话作结:“人们对我说,这是夸张的赞美。是的,这确是赞美。我一生中,是将能爱的人们,能工作的人们,以及他的目的,是在解放人类的所有力量,以图创造,图将地上美化,图在地上建设起不愧人类之名的生活形式来的人们,看作真的英雄的。然而波雪维克,却以一切正直的人所绝不置疑的成功和可惊的精力,向这目的迈进着。全世界的劳动阶级,已经懂得这事业的价值了。”
六
对于现代苏维埃文学和年青的作者们,戈理基的同情和兴味,也很有炽烈之处的。我们在这里虽没有引用他寄给罗曼罗兰的信的全文的余裕,但其中有云,“现今在俄国,优美的文学是发达着,繁荣着的。”又,在最近的论文之一里,那结语是“所必需者,是对于青年文学者的大的注意和关于他们的深的用心。”
昨年之夏,苏维埃国立美术院院长珂干(P. Kogan)教授到意太利的梭连多,访问戈理基的时候,曾和教授谈了苏俄的事许多时。珂干教授在印象记《在梭连多作戈理基的宾客》中,传着当时的情况——
“戈理基很注意的研究着俄国所行的一切事。他现正写着共有三部的庞大的小说(这就是上文说过的三部曲《四十年》),这至少是网罗着四十年间的俄国生活的雄篇。他决不如白党所言,是俄国之敌。关于苏俄,关于那达成,关于那科学,关于那文艺,他和我谈了许多事。谈得很长久,很高兴。他说,‘这里是无聊的,但俄国有生活和动弹。’他拿着铅笔,读着苏俄新出版的各种书。他从苏维埃文学,感到异常的喜欢,将这列在欧洲文学之上。第一流的作家不消说,便是第二流的作家,他没有涉猎其作品者,是一个也没有的……我因为要离开梭连多了,前去告别,到戈理基那里。他脸色苍白,似乎比平常冷淡。他说道,‘今天我不象往常,是气喘。因为这病并非心脏系统的病,不要紧的。就会好的罢。’他现在和儿子儿妇和两岁的孙女,就是仅仅这几个家族一同过活。他那对于可爱的孙女的婉婉的爱情,令人记起他说过的‘孩子是地上的花’这一句诗似的言语来。”
最近在墨斯科,文学者间,以“戈理基和我们在一起么”这一个论题之下,开了讨论会,但我不幸竟没有机会,得读当时反对戈理基的作家们的演说。我所见的仅有绥拉斐摩微支的话,他是这样说的——
“在反动的黑暗时代,戈理基曾呼唤俄罗斯国民来战斗。在革命以先的时代,他于使我们的作家们从下层社会蹶起的事,也尽了伟大的职务。他现今虽在意太利,而常以贪婪一般的兴味,把握着苏俄所发生的一切的事情。他逐栏通读着苏维埃的报章;和年青的作家们通着很长的书信;并且收了他们的原稿,亲自指导其创作;对于苏维埃青年的生活,又有非常的兴味。不但这些,他还勇敢地呵斥着资产阶级报纸对于苏联的谗诬。这样,他是常和我们在一起的。”
七
在现代苏维埃文学上,要估计戈理基的伟大的价值,并不是容易事。第一,他先是劳动阶级艺术的开山祖师,最伟大的代表者。故人列宁曾为他确认了这光荣的称号,道,“戈理基绝对地是劳动阶级艺术的最伟大的代表者。他为这艺术,已经成就了许多事,但还能够成就更大的事的。”又,也如绥拉斐摩微支所说,戈理基是许多年间,和刚开手的作家以及大众出身的文学者等,通着很长的音信的,从未曾不给回信。酌量了他们的商榷,总给一个适当的助言。就从这样的广泛的观察和深厚的用心中,他产生了对于无产阶级艺术将来的胜利的确信。
据戈理基自己所证明,则从一九〇六年到十年之间,由他看过的出于自修的作家之手的原稿,计有四百篇以上。“这些原稿的大多数——《契尔凯希》(Chelkash)的作者说——是才懂一点文学的人们所做的。这些原稿,大概是永久不会印行的罢,然而其中铭记着活的人们的灵魂,直接地响着大众的声音,可以知道害怕那长到半年的冬夜的俄罗斯人,在想着什么事。”对于“撒散在广大的土地的表面的各种人们,那思想往往暗合着”的事,戈理基是很感到兴味的。他所搜集的统计底材料,恐怕是为将来的文学史底研究指路的东西罢。传统底的科学,对于诗的真髓,一向只寻解说于天才的奇迹底出现中,或于不知所从来的前代天才的影响中,但这岂不是就由大众的思想的暗合,又几经试练而产生的么?戈理基的这统计,为理解诗的本质是大众底现象起见,是提出了贵重的材料,并且为在优秀的作品中,看见全阶级的集团底的创力的生产这一点,给与了可能性的。这些无学以至浅学的诗人们(其名曰Legion),是和现代苏维埃的杰出的劳动阶级作家们一同参加了自己们的诗和故事的创造了。劳动阶级诗,是对于艺术,指示着新的问题,同时在艺术批评之前也建立了新的目标,使研究家的注意,在不知不觉中,从文学底贵族主义,转向为一切艺术的唯一的源泉的那民众生活和社会底斗争的深处去了。
“几乎回回如此——戈理基这样写着——每逢邮差送到那用了不惯拿笔的手,满写着字的两戈贝克纸的灰色本子来的时候,总附有一封信。那里面,是不大相识的人,相识的人,未曾见过面的人,接近的人,托我将作品‘给看一遍。’并且要我回答,‘我有才能没有,我有牵引人们的注意的权利没有?’——心为欣喜和悲哀所压榨,同时在他的内部,也炎上着大的希望;对于现今正在经验着非常辛苦的时代的祖国,怀着恐怖,因此心也很苦恼……。所谓为欣喜所压榨者,是因为不好的散文和拙稚的诗越发多起来,作者的声音越发勇敢地响起来。就是,在下层生活里,和世界连结了的人类的意识,是怎样地正在炎上着;在渺小的人物中,向着广大的生活的希求和对于自由的渴仰,是怎样地正在成长着;将自己的清新的思想发表出来,以鼓起疲乏了的亲近者的勇气,来爱抚悲凉的自己的大地的事,是怎样地正在热望着:凡这些,你是感到的罢。现在也这样,要站起来,使被压迫的民众挺直,勇敢,用了新鲜的力,开手来做创造新文化和新历史的全人类底事业这一个希望,是猛烈地得着势力的。”
在别的处所,戈理基说,“我确信着,劳动阶级将能创造自己的艺术——费了伟大的苦心和很大的牺牲——正如曾经创刊了自己的日报一般。这我的信念,是从对于几百劳动者,职工,农民,要将自己的人生观,自己的观察和感情,试来硬写在纸上的努力,观察了多时之后,成长起来的。”……“倘历史向着全世界的劳动阶级——戈理基对《劳动阶级作家第一集》的作家们说——说出八年间的反动之间,你们经验了什么,做成了什么来,则劳动阶级将要惊异于你们的心眼的出色的工作和勇气,你们的英雄气概(Heroism)的罢。自己所做的事,你们大概是并未意识到,也并未想过的,然而俄罗斯劳动阶级和我们的地球的全劳动社会,为了建设新的世界底文化的战斗,却将毫无疑义,从你们的先例里,汲上伟大的力量来。”
八
现代俄国许多知名的作家,那文坛底生活,很有靠着戈理基之处,是谁都公然证明的。又,于现代的读者,戈理基也有极大的感化力和意义。将这事实,比什么都说得更为雄辩的,是关于戈理基的作品的图书馆的阅览统计。据列宁格勒市立中央图书馆的统计,则所藏书籍的著者二千七百人中,多少总有一些读者的人,不过七百;其余的二千人,是全然在读者的注意的范围外的。而即此七百人之中,每日有人阅读的著者,又仅仅三十八人。这三十八人之中,见得有最大多数的需要者,是只有戈理基之作。在这图书馆里,昨年付与阅览人的书籍的统计,计戈理基的作品一千五百卷,托尔斯泰七百七十二卷,陀思妥夫斯基五百五十六卷。这数目字,即在说明他的作品,在一切读书阶级中,被爱读得最多。再将这戈理基的千五百卷的阅览人,加以种别,则学生九百九十六人,从业员二百三十二人,劳动者四百人。然而这是中央图书馆的统计,一到市外或街尾的劳动区域里,劳动者的数目就增加得很多了。再据列宁格勒的金属工人组合的文化部,特就六个文豪的调查的结果,则在金属工人之间,最被爱读的,也还是戈理基居第一位,其次是托尔斯泰。又从一千九十四个金属工人中,来征集戈理基作品中所最爱读的书名的回答,那结果,是《母亲》的爱读者五百三十四人,《幼年时代》四百三十七人,短篇集三百八十七人,《Artamonov家的事件》三百四十三人,《人间》三百十一人。“Foma Gordeev”三百一人,《Okurov街》二百二十二人。推想起来,对于英雄底的劳动诗的戈理基的伟大的热情,以及对于作为征服自然,改造世界的根原的那劳动的戈理基的信念,是使他的作品和读者大众密接地连系着的。对于人类的爱情,对于劳动和劳动的胜利的确信,将戈理基的艺术,充满了伟大的勇气和生活的欢欣。虽在阴暗沉闷的场面的描写,毫不宽假的批评的处所,关于人类的弱点的悲哀的时候,从戈理基的作品的每页里,是也常常勇敢地响着对于生活,对于战斗的呼声的。
九
关于作为艺术家的戈理基,似乎近来人们不大论及。但是,他的艺术底进化,决不是已经达了完成。较之十年乃至十五年前,还更强有力地施行着。作为艺术家的戈理基,是决未曾说完了最后的话,也没有将自己的创造之才,一直汲完到底的。
戈理基的最近的作品,几乎全部是属于回忆录这一类。连登在杂志《赤色新地》的自叙传底作品的一部,此后在《我的大学》的标题之下,集成一卷,从柏林的俄国书肆克尼喀社出版。一看这样地汇成一本的短篇,我们便可以明白这是怎地伟大的文学底事件,也可以明白这在戈理基的创作底历程上,是怎地重大的阶级。在属于同类的此后的作品中,有《巫女》,《火灾》,“N. A. Bugrov”,《牧人》,《看守》,《法律通人》等,那大部分,是和《我的大学》一样,可以站在高的水平线上的。
戈理基的回忆,和卢梭的《自白》,瞿提的《空想和事实》那样的古典式的回忆,这两样的,是两人的古典底的作品,虽各不同,但有一个共通之点。这便是想将作者本身的内面底发达的全径路,汲取净尽的欲求。无论是卢梭,是瞿提,态度是不同的,然而作为著作的中心者,是作者本身,是作者的个性,作者的生涯。但是,戈理基的作品,却并不如此。在那里面,作者的个性,降居第二位,占着主要地位的,是作者所曾经遇见的各种许多独特的人们的特色底相貌。有人说过,瞿提的自叙传,可以将书名改题为《天才在适当的事情之下,怎样地发达》。戈理基也一样,将内面底,精神底发达的历程,固然也描写了不少,但倘说那么,对于他的回忆录,可用《天才底作者在不利的情况中,怎样地发达》的书名,却是不能够的。戈理基的回忆录,是关于人们的书籍。“看哪,周围有着多么有味的人们呵!”仿佛作者象要说。“我切近地接触了几十,几百的人们了。他们是多么有色彩,独特,而且各不相似的人们呵。他们也烂醉,也放荡,也偷东西。并且也收贿赂,也凌虐女人和孩子,因为争夺住处而杀人,在暗中放火。然而他们是多么天才底的,充满着力和未曾汲完的潜力的人们呵!”
十
在契呵夫的作品上,俄罗斯全部,是由“忧郁的人们”所构成的,在戈理基的作品上,则由独创底的人们所构成。契呵夫是不对的;或者戈理基也不对,但总之他近于真实。戈理基当作一种独特的现象,和各个人相接触,一面深邃地窥覗那内面底本质,竟能够将在那里的独特的东西发见了。契呵夫的世界,大抵是千八百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有些混沌而无色采的智识阶级的世界,但戈理基的世界,则是那时的昏暗的,不为文化之光所照的世界,然而是平民的世界,富有色采,更多血气的。戈理基对于乐天主义的强烈的倾向,即出于此。契呵夫是平板单调的,戈理基却从极端跳到极端去。从对于音乐、歌、力、高扬的欢喜,急转而为对于无意义的人生的绝望的发作。有时也从对于劳动的紧张和欢喜的肉体底陶醉,一转而忽然沉在自杀的冲动中了。但虽然如此,要之,契呵夫之作是笼罩着忧愁,戈理基之作是弥漫着乐天主义的。
读契呵夫时,我们便为一种疑惑所拘絷。在出了他的忧郁的人们,凡涅小爹,箱子里的男人之后,怎么会发生革命呢?从契呵夫的俄国,到一九〇五年(第一次革命)的俄国的推移,是不可解的,不可能的。关于这一端,戈理基却比契呵夫答得好得远。我们在他的回忆底作品里,能够看见劳动者和农民之间的各样思想的底流,也可以看见革命前期的特色底的情绪,(老织匠普不佐夫对于资本家的憎恶,铁匠沙蒲希涅珂夫和神的否定,以民情派社会主义者罗玛希为中心的农民会,大学生的革命底团体等。)戈理基的回忆录,即使那艺术底价值,又作别论,而作为近代俄国的文化史料,尤其是作为加特色于一八九〇年代的记录,是有很大的意义的。
戈理基最近的作品,在作风上,令人记起他的《幼年时代》来。有些短篇,则几乎站在《幼年时代》的同列上。例如《看守》、《初恋》、《巫女》、《我的大学》等是。《看守》是有特殊之力的作品,在这里面,他将先前为他的根本底缺点之一的推理癖,完全脱去了。而且使作品中的人物,自己来说话。其结果,是能够创造了非常鲜明的Type和场面。《初恋》也是优秀的作品,写得极率直,极真实,而且鲜浓。《火灾》也是明朗的诗。《我的大学》和“N. A. Bugrov”是社会底的大画卷,在我们的眼前,从中展开一八九〇年代的俄国乡间的情状来。
如上所述,戈理基是准备于近日回俄国去的,当苏俄将那力量和注意,都集中于解决社会文化底建设的伟大的问题的今日,则戈理基和敬慕他的劳农大众的邂逅,将成为有着伟大的文化史底意义的事件,是毫无疑义的罢。
(一九二八年作。译自《改造》第十卷第六号。)
俄国 迦尔洵
霜,冷……正月近来了,而且使各个窘迫的人,——门丁,警察——约而言之,凡是不能将他们的鼻子放在一个温暖地位里保得平安的人们,全都觉着了。而对我也吹来了他的冰冷的嘘气。我原也有着我那舒服而且暖和的小屋子的。然而幻想挑唆我,赶我出去……
其实,我为什么要在这荒凉的埠头上徘徊呢?四脚的街灯照耀得很光明,虽然寒风挤进灯中,将火焰逼得只跳舞。这明晃晃的摇动的光亮,使壮丽的宫殿暗块,尤其是那窗户,都沉没在更深的阴郁的中间。大镜面上反射着雪花和黑暗。风驰过了涅跋(Neva)河的冰冻的荒野,怒吼而且呻吟。
丁——当!丁——当!这在旋风中发响了,是堡垒教堂的钟声,而我的木脚,也应了这严肃的钟的每一击,在一面冰冻的白石步道上打敲,还有我的病的心,也合了拍,用了激昂的调子,叩着他狭小的住家的墙壁。
我应该将自己绍介给读者了。我是一个装着一只木脚的年青人。你们大约要说,我是模仿迭更司(Dickens)仿那锡拉思威格(Silas Wegg,小说“Our Mutual Friend”中的一个人物),那装着木脚的著作家的罢?不然,我并不模仿他;我委实是一个少年的残兵。不多久之前,我才成了这样的……
丁——当!丁——当!
丁——当!丁——当!钟是先玩了他那严肃悲哀的“主呵,你慈悲!”于是打一下……才一点钟!到天明还须七点钟!这乌黑的夜满着湿漉漉的雪,这才消失了去,让出灰色的白昼的地位来。我还是回家去罢?我不知道:其实在我是全不在意的。我不能睡一刻觉。
在春天,我也一样的爱在这埠头上整夜来往的逍遥。唉唉,那是怎样的夜呵!有什么比得他们呢!这全不是用了他那异样的,昏暗的天空和大颗的星,将眼光到处跟着我们的,南国的芬芳的夜。这里是一切都光明,都清爽。斑斓的天是寒冷而且美观。那历本上,载着的“彻夜的夜红”将东北两面染成金红;空气又新鲜,又尖利;涅跋的水摇动着,傲岸而有光,并且将他的微波软软的拍着埠头的岸石。而且在这河岸上站着我……而且在我的臂膊上支着一个姑娘……而且这姑娘……
阿阿,和善的读者!为什么我来开了首,对你们诉说起我的伤痛来呢?但这样的是可怜的呆气的人心。倘若这受了伤,便对着凡有什么遇到的都跳动,想寻到一点慰安,然而寻不到。这却是完全容易了然的。谁还要一只旧的没有修补的袜子呢?各人都愿意竭力的抛开——愈远就愈好。
当我在这年的春天,和玛沙(Masha),确是世间所有一切玛沙们中最好的一个的她相识的时候,我的心还用不着来修补。我和她相识便在这埠头,只是那时却没有现在这般寒冷。我那时并非一只木脚,却是真的,长得好好的脚,正如现在还生在左侧的一般。我全体很象样,自然并不是现在似的什么一只蹩脚。这是一句粗蠢话,但现在教我怎么说呢……并且我这样的和她相识了。这事出现得很简单:我在那里走,她也正在那里走。(我现在并非一个洛泰理阿,或者还不如说先前并不是,因为我现在有一段木橛了。)我不知道,有什么激刺了我,我便说起话来。最先自然是说这些,说我并不属于不要脸的一流之类;尤其是说这些,说我有着纯洁的志向之类之类。我的良善的脸相,(现在是一条很深的皱纹横亘了鼻梁了,一条阴郁的皱,)使这姑娘安了心。我伴玛沙到匾船街,一直到她的家里。她是从她的老祖母那里回来的,那老人住在夏公园,她天天去访问,读小说给老人听,这可怜的老祖母是瞎的。
现在这老祖母是故去了。这年里很死了许多人,并非单是老祖母们。我也几乎死,我老实说。但我挣住了。一个人能担多少苦恼呢?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了不得!玛沙命令我做英雄,而因此我应该进军队去……
十字军时代已经过去:骑士是消灭了。但假如亲爱的女人对你说,“这里的这指环——便是我!”便将这掷在大猛火的烟焰里,即使这在大火海,我们看来,宛如法庚(Feigin)的水车的火灾一般,你不也想钻进去,去取出这东西来么?
“阿呀,这是怎样一个古怪的人呵,”我听到你们回答说,“我一定不去取这指环。决计不。人可以认赔,给她买一个十倍价钱的指环。”她于是说,这并不是那原来的,却是极值钱的指环么?我永不会相信呢。唉,不然,我却并不同你们的高见。你们所爱的女人,这么办,也许可以的。你们一定是几百张股票的股东,而且,恐怕是,也还是拼开大商号的东家,所以能够满足那不论怎样的欲望。你们或者还豫定了一种外国杂志,在那里供自己的娱乐罢。
想来,你们该经验过你们孩子时代的事情的罢,一个飞蛾怎样的扑进火里去?那时这很使你们喜欢,当飞蛾发着抖,仰卧的拍着烧焦的翅子的时候。你们以为这很有趣;然而你们终于将这飞蛾弄碎了。这可怜的东西便得了救。——唉,唉,恳切的读者呵,倘你们也能够这样的消灭我,我的苦恼也就得了收场了。
玛沙是一个不寻常的姑娘。人宣告了战争的时候,她恍忽了好几日,而且少开口;我没有方法使她快活起来。
“你听哪,”有一天她说,“你是一个贵重名誉的人罢?”
“我可以承认。”我回答说。
“贵重名誉的人们是言行一致的,你是赞成战争的:现在你应该打仗去了。”
她锁了双眉,并且用她的小手使劲的握了我的手。
我只是看定了玛沙,说道,“是的。”
“倘你回来,我做你的妻,”这是她在车站上告别的话。“你回来呵!”
我含泪了,几乎要失声。然而我竭力熬住,并且寻到了回答玛沙的力量:“你记着,玛沙,贵重名誉的人们是……”
“言行一致的。”她结束了这句话。
我末次将她抱在胸前,于是跳进列车里面了。
我虽然体了玛沙的意志去战争,但对于祖国也体面的尽了我的义务。我勇敢的经过了罗马尼亚,在尘埃和暴雨里,酷热和寒冷里。我折节的嚼那“口粮”的饼干。和土耳其人第一次接触的时候,我并没有怕;我得了十字勋章而且升到少尉。第二回交锋有一点什么炸开了;我跌倒了。呻吟……烟雾……白罩衫和血污的手的医生……看护妇……从膝髁下切下来的我的有着青斑的脚……这一切我都似乎过在夜梦里。一列挂着舒适的吊床的伤兵车,在优雅的大道姑的看护之下,将我运到圣彼得堡去了。
假如人以两只脚离开这都市,而以一只脚和一段木橛回来,这可是很不寻常了,我想。
人送我进病院去。这是七月间。我托人,向住址官去查玛利亚·伊凡诺夫那(Marya Ivanovna)G的住址,那好心的看护手,是一个兵,将这通知我了。她还是住在那地方呢,在匾船街!
我写一封信,第二封,第三封——没有回信。我的和善的读者呵,我将这些都告诉你们了,自然,你们不相信我。这是怎么的不象真实的故事呵!你们说,一个武士和一个狡狯的负心人——这古老的,古老的故事。我的聪明的读者呵,相信我,我之外,有着许多这样的武士哩。
人终于给我装好了木造的脚,我现在可以自己去探访什么是我的玛沙的沉默的原因了。我坐车直到匾船街,于是我跷上那走不完的阶级去。八个月之前我怎样的飞上这里的呵!——竟也到了门口了。我带了风暴似的心跳而且几乎失了意识的去叩门……门后面听到脚步响;那老使女亚孚陀却(Avdotja)给我开了门,我没有听到她的欢喜的叫喊,却一径跑(假如人用了种类不同的脚也能跑)进客厅里。
“玛沙!”
她不单是一个人:靠她坐着很远的亲戚,是一个极漂亮的年青的男人,和我同时毕了大学的业,而且等候着很好的差使的。他们两个很恳切的招待我(大半因为我的木脚罢),然而两个都很吃惊,并且慌张得可怕。十五分钟之后我全明白了。
我不愿妨害他们的幸福——你们一定不信我;会说,这一切不过是纯粹的小说罢了。那么,谁肯将他那所爱的姑娘,这么便宜的付给什么一个粗鲁人,一个精穷的少年呢,你们明察……
第一,他不是一个粗鲁,精穷的少年;第二,——那么,我告诉你们;只有这第二条是你们不会懂的,因为你不信现在这道德和正义的存在。你将以为与其一人的不幸,倒不如三人的不幸。聪明的读者,你们不相信我罢?那是不相信的!
前天是结婚日;我是相礼的。我在婚仪时,威严的做完了我的职务,其时正是那我在世上最宝贵的物事飞到别一个的心中。玛沙时常惴惴的看我。她的男人对我也极不安的注意的招呼。婚仪也愉快的完成了。大家都喝香宾酒。她的德国亲戚们大叫“Hoch!(好冠冕)”而且称我为“Der Russische Held(俄罗斯的英雄。)”玛沙和她的男人是路德派。
“哈,”聪明的读者说,“英雄先生,你看你怎样的将自己告发了?你何以定要用路德教呢?只因为十二月中没有正教的结婚罢了!这是全个的理由和说明,全篇的故事是纯粹的造作。”
请你随意想,亲爱的读者呵,这在我是全不在意的。然而倘使你们和我在这样十二月的夜里沿着宫城的埠头走,倘使你们听到风暴和钟声,我的木脚的敲撞,我的病的心的大声的鼓动——那你们就会相信我罢……
丁——当!丁——当!钟乐打了四点钟。这是回到家里,自己倒在孤单冰冷床上去睡觉的时候了。
Au revoir(再会),读者!
迦尔洵(Vsevold Michailovitch Garshin)生于一八五五年,是在俄皇亚历山大三世政府的压迫之下,首先绝叫,以一身来担人间苦的小说家。他的引人注目的短篇,以从军俄土战争时的印象为基础的《四日》,后来连接发表了《孱头》、《邂逅》、《艺术家》、《兵士伊凡诺夫回忆录》等作品,皆有名。
然而他艺术底天禀愈发达,也愈入于病态了,悯人厌世,终于发狂,遂入癫狂院;但心理底发作尚不止,竟由四重楼上跳下,遂其自杀,时为一八八八年,年三十三。他的杰作《红花》,叙一半狂人物,以红花为世界上一切恶的象征,在医院中拚命撷取而死,论者或以为便在描写陷于发狂状态中的他自己。
《四日》、《邂逅》、《红花》,中国都有译本了。《一篇很短的传奇》虽然并无显名,但颇可见作者的博爱和人道底彩色,和南欧的但农契阿(D’Annunzio)所作《死之胜利》,以杀死可疑的爱人为永久的占有,思想是截然两路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奇剑及其他》所载。)
日本 中泽临川,生田长江
一 罗曼罗兰这人
罗曼罗兰是生在法国的中部叫作克朗希这小镇里的,其时是一八六六年。他是勃尔戈纽人的血统;那降生地,原是法兰西的古国戈尔的中心,开尔忒民族的血液含得最多的处所,出了许多诗人和使徒,贡献于心灵界的这民族的民族底色采,向来就极其显著的。
他先在巴黎和罗马受教育,也暂住在德国。最初的事业,是演剧的改良,因此他作了四五篇剧本。一八九八年,三幕的《亚耳》在巴黎乌勃尔剧场开演,就是第一步,此后便接着将《七月十四日》、《丹敦》、《狼群》、《理性的胜利》等一串的剧曲,做给巴黎人。这是用法国革命作为题材,以展开那可以称为“法兰西国民的《伊里亚特》”的大事故的精神,来做专为民众的戏剧的。民众剧,为民众的艺术,——这是他的目标。一九〇三年他发表一卷演剧论,曰《民众剧》,附在卷末的宣言书中,曾这样说——
艺术正被个人主义和无治底混乱所搅扰。少数人握着艺术的特权,使民众站在远离艺术的地位上。……要救艺术,应该挖取那扼杀艺术的特权;应该将一切人,收容于艺术的世界。这就是应该发出民众的声音;应该兴起众人的戏剧,众人的努力,都用于为众人的喜悦。什么下等社会呀,智识阶级呀那样,筑起一阶级的坛场来的事,并不是当面的问题。我们不想做宗教,道德,以至社会这类的一部分的机械。无论过去的事物,未来的事物,都不想去阻遏。就有着表白那所有的一切的权利。而且只要这不是死的思想,而是生命的思想;只要使人类的活动力得以增大者,不问是怎样的思想,都欢喜地收容。……我们所愿意作为伴侣的,是在艺术里求人间的理想,在生活里寻友爱的理想的人们的一切;是不想使思索和活动,使那美,使民众和选民分立开来的人们的一切。中流人的艺术,已成了老人的艺术了。能使它苏生,康健者,独有民众的力量。我们并非让了步,于是要“到民间去”;并非为了民众,来显示人心之光;乃是为了人心之光,而呼喊民众。
他的艺术观怎样,借此可以约略知道了罢。他是着了思想家以至艺术家的衣服的,最勇敢而伟大的人道的战士。
此后,他以美术及音乐的批评家立身,现在梭尔蓬大学讲音乐史;关于音乐的造诣,且称为当今法兰西的权威。他的气禀的根柢,生成是音乐底的。他自己也曾说,“我的心情,不是画家的心情,而是音乐家的心情。”他的气禀,是较之轮廓,却偏向于节奏;较之静,则偏向于动;较之思索,则偏向于活动……的。要明白他的思想,最要紧的是先知道他的特征。孕育了彻底地主张活动和奋斗的他的英雄主义的一个原因,大概就在此。他倾倒于音乐家培多芬,写了借培多芬为主要人物的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事,似乎也可以看出些消息来。《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主要人物这样地说着——
你们就这么过活。没有放眼看看比近的境界较远的所在;而且以为在那境界上,道路就穷尽了。你们看看漂泛你们的波,但没有看见海。今日的波,就是昨日的波;给昨日的波开道的,乃是我们的灵魂的波呵。今日的波,掘着明日的波的地址罢。而且,明日的波,向往着今日的波罢……。
他的音乐的感受性,又是使他抓住了生命全体的力量。是生活于全意识的力;全人格底地生活着的力;明白地,强力地,看着永远的力;宗教底地生活着的力。要而言之,是使他最确实地抓住那生命,最根本底地践履这人生之路的力。
伯格森的哲学,从一方面看,也是音乐底的。泰戈尔不俟言。晚近的思潮,大概都有着可以用“音乐底的”来形容它的一面。这是大可注意的事实。
罗曼罗兰的面目显现得最分明的,在许多著作中,画家密莱的评传《弗兰梭跋密莱》,音乐家培多芬的评传《培多芬传》,美术家密开兰该罗的评传《密开兰该罗传》,文豪托尔斯泰的评传《托尔斯泰传》之外,就是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罢。就中,《培多芬传》和《约翰克里斯托夫》,大概是要算最明白地讲出他的英雄主义的。以下,就想凭了这两种著作,来绍介一点他的主张。
二 “培多芬”
他那序《培多芬传》的一篇文章,载在下面——
大气在我们的周围是这么浓重。老的欧罗巴在钝重污浊的雰围气里面麻痹着。没有威严的唯物主义压着各种的思想,还妨碍着政府和个人的行为。世界将闷死在这周密而陋劣的利己主义里。世界闷死了。——开窗罢!放进自由的空气来罢!来呼吸英雄的气息罢!
人生是困苦的。她,在不肯委身于“灵魂底庸俗”的人们,是日日夜夜的战斗。而且大抵是没有威严,没有幸福,转战于孤独和沉默之中的悲痛的战斗。厌苦于贫穷和艰辛的家累,于是无目的地失了力,没有希望和欢喜的光明,许多人们互相离开了,连向着正在不幸中的兄弟们,伸出手来的安慰也没有。他们不管这些,也不能管。他们没有法,只好仰仗自己。然而就是最强者,也有为自己的苦痛所屈服的一刹那。他们求救,要一个朋友。
我在他们的周围,来聚集些英雄的“朋友”,为了幸福而受大苦恼的灵魂者,就因为要援助他们。这“伟人的传记”,并非寄与野心家的自负心的。这是献给不幸者的。然则,谁又根本上不是不幸者呢?向着苦恼的人们,献上圣洁的苦恼的香膏罢。在战斗中,我们不止一个。世界之夜,辉煌于神圣的光明。便是今日,在我们左近,我们看见最清纯的两个火焰,“正义”和“自由”的火焰远远地辉煌着。毕凯尔大佐和蒲尔的人民。他们即使没有点火于浓重的黑暗,而他们已在一团电光中,将一条道路示给我们了。跟着他们,举一切国度,一切世纪,孤立而散在的,跟在他们那样战斗的人们之后,我们冲上去罢,除去那时间的栅栏罢,使英雄的人民苏生罢。
仗着思想和强力获得胜利的人们,我不称之为英雄。我单将以心而伟大的人们称作英雄。正如他们中间最为伟大的人们之一——这人的一生,我们现在就在这里述说——所说那样:“我不以为有胜于‘善’的别的什么标识。”品性不伟大的处所,没有伟大的人,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和伟大的实行者。在这里,只有为多数的愚人而设的空洞的偶象。时间要将这些一起毁灭。成功在我们不是什么紧要事。只有伟大的事是问题。并不是貌似。
我们要在此试作传记的人们的一生,几乎常是一种长期的殉教。即使那悲剧底的运命,要将他们的魂灵在身心的悲苦,贫困和病痛的铁砧上锻炼;即使因为苦恼,或者他们的兄弟们所忍受着的莫可名言的耻辱,荒废了他们的生活,撕碎了他们的心,他们是吃着磨炼的逐日的苦楚的;而他们,实在是因精力而伟大了,也就是实在因不幸而伟大了。他们不很诉说不幸。为什么呢,就因为人性的至善的东西,和他们同在的缘故。凭着他们的雄毅,来长育我们罢!倘使我们太怯弱了,就将我们的头暂时息在他们的胸间罢。他们会安慰我们的。从这圣洁的魂灵里,会溢出清朗的力和刚强的慈爱的奔流来。即使不细看他们的作品,不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们在他们的眼中,在他们一生的历史中,——尤其是在苦恼中,——领会到人生是伟大的,是丰饶的,——而决不是幸福的。
在这英雄群的开头,将首坐给了刚健纯洁的培多芬罢。他自己虽在苦恼中间,还愿意他的榜样,能做别的不幸者们的帮助。他的希望,是“不幸者可以安慰的,只要他知道了自己似的不幸者之一,虽然碰着一切自然的障碍,却因为要不愧为‘人’,竭尽了自己所能的一切的时候。”由长期的战斗和超人底努力,征服了他的悲苦,成就了他的事业,——这如他自己所说,是向着可怜的人类,吹进一点勇气去的事,——这得胜的普洛美迢斯,回答一个向神求救的朋友了:“阿,人呀,你自助罢!”
仗了他的崇高的灵语,使我们鼓舞起来罢。照了他的榜样,使对于人生和人道的“人的信仰”,苏生过来罢。
这也可以看作他的英雄主义的宣言书。
“开窗罢!放进自由的空气来罢!来呼吸英雄的气息罢!”
真的英雄主义,——这是罗兰的理想。惟有这英雄主义的具现的几多伟人,是伏藏在时代精神的深处,常使社会生动,向众人吹进真生活的意义去。这样的伟人是地的盐,是生命的泉。作为这样的伟人之一,他选出了德国的大音乐家培多芬了。培多芬也是那小说《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主要人物的标本。
培多芬是音乐家,然而他失了在音乐家最为紧要的听觉,他聋了。恋爱也舍弃了他;贫困又很使他辛苦。他全然孤独了。象他,培多芬的生涯一样,只充满着酸苦的,另外很少有。但在这样酸苦的底里,他竟得到勇气,站了起来;他虽在苦哀的深渊中,却唱出欢喜的赞颂。“这不幸者,常为哀愁所困的这不幸者,是常常神往于歌唱那欢喜的殊胜的。”到最后,终于成功了。他实在是经过悲哀,而达到大欢喜的人;是将赤条条的身体,站在锋利而夥多的运命的飞箭前面,在通红的血泊的气味里,露出雍容的微笑的人。他在临死的枕上,以平静的沉著,这样地写道:“我想,在完全的忍耐中,便是一切害恶,也和这一同带些‘善’来。”他又这样写道:“阿,神呵!从至高处,你俯察我心情的深处罢。你知道,这是和想要扶助人们的愿望一起,充满着热爱人们的心的!人们呵!倘有谁看见这,要知道你们对于我是错误的。使不幸者知道还有别一个不幸者,虽然在一切自然底不利的境遇中,却还仗着自己的力,成就了在有价值的艺术家和人们之间可以获得的一切,给他去安慰自己罢。”
实在,惟培多芬,是勇气和力的化身,是具现了真的英雄主义的大人物。以感激之心,给他作传的罗兰,在那评传的末段中,说道——
亲爱的培多芬呵!许多人赞赏他艺术底伟大。但是他做音乐家的首选,乃是容易的事情。他是近代艺术的最为英雄底的力。他是苦闷着的人们的最伟大而最忠诚的朋友。当我们困窘于现世底悲苦的时候,到我们近旁来的正是他。正如来到一个凄凉的母亲跟前,坐在钢琴前面,默着,只用了那悲伤的忍从之歌,安慰这哭泣的人一样。而且,对于邪恶和正当的不决的永久的战斗,我们疲乏了的时候,在这意志和信仰的大海里,得以更新,也是莫可名言的庆幸。
从他这里流露出来的勇气的感染力,战斗的幸福,衷心感动神明的良心的酩酊。似乎他在和自然的不绝的交通中,竟同化于那深邃的精力了。
又,对于他那勇敢的战争所有的光荣的胜利,是这样说——
这是怎样的征服呵,怎样的波那巴德的征战,怎样的奥斯台烈的太阳,能比这超人底的努力的荣光,魂灵所赢得的之中的最辉煌的这胜利呢?一个无聊的,虚弱的,孤独的,不幸的男子,悲哀造出了这人。对于这人,世界将欢喜拒绝。因为自己要赠与世界,他便创造了欢喜。他用了他的悲运来锻炼它。这正如他所说,其中可以包括他一生的,为一切英雄底精神的象征的,崇高的言语一样:“经过苦恼的欢喜。”
三 真实与爱
罗曼罗兰在培多芬那里,看见了理想的真英雄。他给英雄——伟人的生活下了一个定义,是不外乎The Heroic的探求。世间有便宜的乐天主义者,他竭力从苦痛的经验遁走,住在梦一般淡淡的空想的世界里。世间又有怠惰的厌世主义者,他就是无端地否定人生,回避人生,想免去那苦痛。这都是慑于生活的恐怖,不敢从正面和人生相对的乏人,小结构的个人主义者。他说:“世间只有一种勇气,这就是照实在地看人世,——而且爱它。”不逃避,不畏惧,从正面站向人生,饱尝了那带来的无论怎样惨苦,怎样害恶,知道它,而且爱它罢。正直地受着运命的鞭笞,尽量地吃苦去。但决不可为运命所战败,要象培多芬似的,“抓住运命的咽喉,拉倒它。”这是他的英雄主义的真髓。
他又这样说:“生活于今日罢。无论对于何日,都要虔诚。爱它,敬它,不要亵渎它。而且不要妨害那开花的时候的来到。”
罗曼罗兰的这样的英雄主义,是取了两个形状而表现。就是,在认识上,这成为刚正的真实欲;在行为,则成为宣说战斗的福音的努力主义。
刚正的真实欲,——他是始终追求着真实的。伏藏在时代精神的深处,常使社会生动,向众人吹进真生活的意义的伟人,也必须是绝对真实的人。他们必须是无论在怎样的情况,用怎样的牺牲,总是寻真实,说真实的人。他在那《密开兰该罗传》中说:“什么事都真实!我不至于付了虚伪的价钱,预定下我的朋友的幸福。我倒是付了幸福的价钱,将真实——造成永久的灵魂的刚健的真实——约给他们。这空气是荒暴的,然而干净。给我们在这里面,洗洗我们寡血的心脏罢。”
他最恶虚伪。但他的崇敬真实,却不单是因为憎恶虚伪的缘故。他在真实的底里看见“爱”了。他想,真实生于理解;而理解则生于爱。要而言之,真实,是要爱来养育的。他的所谓爱,决不是空空的抽象底观念,也不是繁琐的分析的知识;乃是从生命的活活的实在所造成,即刻可以移到实行上去的东西。为爱所渗透的真,——这是他所谓真实。他曾这样地说:“他读别人的思想,而且要爱他们的魂灵。他常常竭力要知,而且尤其要爱。”他是寻求着绝对的真实的;然而还没有主张为了真实,连爱也至于不妨做牺牲。惟这爱,实在是他的英雄主义的始,也是末。他在《约翰克里斯托夫》第七卷里,借了克里斯托夫和他朋友的交谈,这样说——
阿里跋 “我们是不能不管真实的。”
克里斯托夫 “是的。但我们也不能将真实的全部,说给一切人。”
阿 “连你也说这样的话么?你不是始终要求着真实的么?你不是主张着真实的爱,比什么都要紧的么?”
克 “是的。我是要求着为我自己的真实。为了有着强健的脊梁能够背负真实的人们要求着真实。但在并不如此的人们,真实是残忍的东西,是呆气的东西。这是到了现在才这样想的,假使我在故乡,决不会想到这样的事的罢。在德国的人们,正如在法国的你们一样,于真实并没有成病。他们的要活,太热中了。我爱你们,就因为你们不象德国人那样。你们确是正真的,一条边的。然而你们不懂得人情。你们只要以为发见了什么一个真实了,就全象烧着尾巴的《圣经》上的狐狸似的,并不留心到那真实的火可曾在世上延烧,只将那真实赶到世上去。你们倘若较之你们的幸福,倒是选取真实,我就尊敬你们。然而如果是较之别人的幸福……那就不行。你们做得太自由了。你们较之你们自己,应该更爱真实。然而,较之真实,倒应该更爱他人。”
阿 “那么,我们就不能不对别人说谎么?”
克里斯托夫为要回答阿里跋,就引用了瞿提的话。
——“我们应该从最崇高的真实中,单将能够增进世间幸福的真实表白。其余的真实,包藏在我们的心里就好。这就如夕阳的柔软的微明一般,在我们的一切行为上,发挥那光辉的罢。”
他所写的,还有下面那些话——
阿 “我们来到这世上,为的是发挥光辉,并不是为了消灭光辉。人们各有他的义务。如果德皇要战,给德皇有一点用于战争的军队就是了。给他有一点以战争为职业的往古似的军队就是。我还不至于蠢到空叹‘力’的暴虐,来白费时间。虽然这么说,我可没有投在力的军队里。我是投在灵的军队里的。和几千的同胞一同,在这里代表着法国。使德皇征服土地就是了,如果这是他的希望。我们,是征真实的。”
克 “要征服,就须打胜。象洞窟的内壁所分泌的钟乳似的,从脑髓分泌出来的生硬的教条(dogma),并不就是真实。真实乃是生命。你们在你们的脑里搜寻它,是不行的。它在别人的心里。和别人协力罢。只要是你们要想的事,无论什么,都去想去罢。但是你们还得每天用人道的水来洗一回。我们应该活在别人的生活里。应该超过自己的运命。应该爱自己的运命。”
看以上的对话,罗曼罗兰的所谓真实是怎么一回事,已可以窥见大略了罢。在他,是真实即生命,也就是爱。他的心,是彻底地为积极底的爱的精神所贯注的。
四 战斗的福音
他的英雄主义,一面成为刚正的真实欲,同时,一面则成了宣说战斗的福音的努力主义而显现。
他将人生看作一个战场,和残酷的恶意的运命战斗,战胜了它,一路用自己的手,创造自己的,是人类进行的唯一的路。他将忍一切苦——忍苦之德,看得最重大。赞叹密莱忍苦的生涯,在“那历日上是没有祭祝日”的密莱的始终辛苦的身世上,看见了真英雄的精神。又曾说:“象受苦和战斗似的平正的事,另外还有么?这都是宇宙的骨髓。”罗兰这样地力说忍苦,是极其基督教底的,但同时赞美战斗之德,以尼采一流的强有力的个人主义为根据,则与基督教反对。他的主张,是彻底地积极底的。他不说空使他人怯弱的姑息之爱;也没有说牺牲之德。他使克里斯托夫这样说:“我没有将自己做过牺牲。假使我也有过这回事,那是自己情愿的。自己对于自己愿做的事,没有话说。不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是人类的不幸,苦楚。再没有比牺牲这话更蠢的了。那是魂灵穷窘的教士们,混同了新教底忧郁的麻痹了的艰涩的思想。……如果牺牲不是欢喜,却是悲哀的种子,那么,你还是停止了好。你于这是不相宜的。”
他将爱看得比什么都重。但是,这爱,并非将自己去做牺牲的爱;乃是将自己扩充开来的爱。也不是暂时的为感情所支配的感伤底的爱;乃是真给其人复活的积极底的爱;透彻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的根本的真的爱。真的勇气,就从这样的爱孕育出来。他的英雄主义的中心,要而言之,即在真爱上的战斗。
战斗;——人生就是战斗,不绝的战斗。而这是为生命的战斗。据罗兰的话,是再没有更奇怪的动物,过于现在的道德家的了。他们看着活的人生,而不能懂。更何况意志于人生的事呢。他们观察人生,于是说:“这是事实。”然而他们毫没有想要改变这人生的志向。即使有欲望,而和这相副的力量也不足。罗兰的努力主义,第一,是在宣传为生命的战斗。他说,“我所寻求的,不是平和,而是生命。”由战斗得来的平和,也就酿成战斗。这样,人生便从战斗向战斗推移。但是,在这推移之间,生命就进化着。我们的战斗的目的,不是平和,是在无穷无尽地发展进化前去的这生命。《约翰克里斯托夫》中有着这样的会话——
克里斯托夫 “我是只为了行为而活着的。假使这招到了死亡的时候,在这世界上,我们总得选取一件:烧尽的火呢,还是死亡。黄昏的梦的凄凉的甜味,也许是好的罢,但在我,却不想有死亡的先驱者似的这样的平和。便是在火焰上,就再加薪,更多,再多。假如必须,就连我的身子也添上去。我不许火焰消灭。倘一消灭,这才是我们的尽头,万事的尽头哩。”
阿里跋 “你说的话,古时候就有的。是从野蛮的过去传下来的。”
这样说着,他就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印度的诗集,读了起来——
“站起来,而且以断然的决心去战斗!不管是苦是乐,是损是益,是胜利,是败北,但以你的全力去战斗!……”
这时,克里斯托夫便赶紧从朋友的手里抢了那书,自己读下去——
“我,在世间,无物足以驱使我。在世间,无物不为我所有。然而我还不停止我的工作。假如我的活动一停止,而且不显示世人的可以遵循的轨范,一切人类就会死罢。假如即使是一刹那间,我停止了我的工作,世界就要暗罢。这时候,我便成为生命的破坏者罢。”
“成为生命,”阿里跋插口说,“所谓生命,是什么呢?”
克里斯托夫道,“是一出悲剧。”
所谓生命者,确是一出悲剧。是从永不完结的战斗连接起来的悲剧。然而生命却靠了这战斗而进化。宿在我们里面的神,是为了这生命的战斗,使一切牺牲成为强有力的。
其次,来略窥他那长篇《约翰克里斯托夫》的一斑罢。
五 “约翰克里斯托夫”
《约翰克里斯托夫》是前后十卷,四千余页的长篇,曾经算作小说,揭载在一种小杂志上,经过了好几年这才完成的。
说是描着乐圣培多芬的影子的书中要人克里斯托夫,在德意志联邦的村里降生,是宫廷乐师克赖孚德的儿子。他十岁时,才听到培多芬的音乐,非常感动了——
他用耳朵的根底听这音响。那是愤怒的叫唤,是犷野的咆哮。他觉得那送来的热情和血的骚扰,在自己的胸中汹涌了。他在脸上,感到暴风雨的狂暴的乱打。前进着,破坏着,而且以伟大的赫尔鸠拉斯底意志蓦地停顿着。那巨大的精灵,沁进他的身体里去了。似乎吹嘘着他的四体和心灵,使这些忽然张大。他踏着全世界矗立着。他正如山岳一般。愤怒和悲哀的疾风暴雨,搅动了他的心。……怎样的悲哀呵……怎么一回事呵!他强有力地这样地自己觉得……辛苦,愈加辛苦,成为强有力的人,多么好呢……人为了要强有力而含辛茹苦,多么好呢!
被培多芬所灵感的克赖孚德,当少年时候,已经自觉那力量了。他一步一步,踏碎了横在自己面前的障碍,向前进行。什么也不惧惮,不回避,从正面和这些相对。绝不许一点妥协,一点虚伪。而且和苦难战斗,愈是战斗,就觉得自己更其强,也成为更其大。他对于人生的不正当,罪恶,悲痛,都就照原样地看,但是雄赳赳地跨了过去,向着培多芬之所谓“经过苦恼的欢喜”前行。
他到了十五岁时的有一夜,那放荡的父亲死于非命了。当看到他成为人生的劣败者,躺在面前的那死尸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就深切地感到:“在‘死’这一件事实的旁边,所有事物,是一无足取的。”他几乎落在“死”的蛊惑的手里;但神的声音却将他引了回来。他知道了人生应该和决不可免的战斗相终始。他知道了要在这世上,在“人”这名目上,成为相当的人,则对于动辄想要剁碎生命之力的暴力,应该作无休无息的战斗。神告诉他说——
“去,去,决不要休止!”
“但是,神呵,我究竟往那里去呢?无论做什么,无论到那里,归结岂不是还是一样么?就是这样,岂不是‘死’就是尽头么?”
“向着神去,你这无常者。到苦痛里去,你这该得苦痛者。人的生下来,并非为有幸福,是为了执行我的法则。苦罢,死罢。然而,应该成为一个富有者——应该成为一个人。”
这样,他就在人生的战场上,继续着无休无息的战斗。罗兰所描写的克里斯托夫的一生,委实是惨淡的战斗的一生。
于是克里斯托夫开始自觉到自己的天才了。他感到摇撼他全身的创造的力。创造者——“就是乘驾着生命的暴风雨。也是‘实在的神’。是征服‘死亡’。”
克里斯托夫这样地意识到自己的力,放眼看看外面时,首先看见的,是他本国(德国)人民的生活的虚伪。他大抵由音乐的知识,看出德意志精神的欠缺来。他们将无论怎么不同的音乐,都和啤酒和香肠一起,一口喝干。——这所谓“德意志底不诚实”的本源,他以为即出于那神经过敏,病底感伤性,似是而非的理想主义等。“无论到那里,都是一样的懦怯,一样的异性底的快活的欠缺。无论到那里,都是一概的冰冷的热心,一样的夸张的虚假的尊严。——无论在爱国心上,在喝酒上,在宗教上。”罗兰借着克里斯托夫,将一个颇为辛辣的批评给了德国。但同时,对于法国也加以毫无假借的批评。不能相容,离开德国的克里斯托夫,到巴黎,看见发出“尸香”的世界人(Cosmopolitan)的社会了。今天的人,时髦的人,文士,音乐家,新闻记者,犹太人,银行家,律师,阔太太,妓女——竭尽了所有种类的人们的豪华和奢侈,在宴会上,赛马场中,场尾的小饭店里聚会,扬尘震耳,代表着法兰西。使他不快的,尤其是占着这社会的妇女的优胜的地步。克里斯托夫说,“她占着太不平均的位置。单说是男人的同伴,她是不能满足的;即使说是和男人同等,也不能满足。她的夸耀,是在做男人的法则。于是男人这一面,就服从了。——自古以来,久远的女性,就将向上底的影响,给与优越的男人。但是,在常人,尤其是在颓唐的时代,却有使男子堕落的别种的久远的女性。这是支配巴黎人,并且支配这共和国的女性。”
克里斯托夫在德国,即反抗德国的虚伪;到法国,又反抗法国的惰弱。虚伪和惰弱,是他最为憎恶的。——而罗曼罗兰的卓绝的文明批评,也于此可见。他实在是为要到世界上,而尽瘁于民族的人。他又使克里斯托夫往意大利去旅行,这是因为真要在广大的人道上立脚,即必须有世界底的修养的缘故。罗曼罗兰者,实在是真的意义的世界人。
克里斯托夫在巴黎的生活,很惨苦。他从丧父以后,为了只要得一点最小限度的生活的权利,费尽了心力,也还是得不到。甚至于一连几天,不得不绝食。但是,他彻头彻尾,勇敢地,而且快活地战斗。胜利和光明的早晨逐渐接近;世间终于认识了他那非凡的天才。又得到一个可以说是他的半体的朋友阿里跋;从辛苦凄凉的孤独的境地里,将他救出了。
然而运命的恶意的手竟又抓住了他。阿里跋的恋爱,结婚,他那年青的妻的不贞,阿里跋的失望,接着是死亡——克里斯托夫的生活,又被悲哀锁闭了。但是,比起失掉好友的悲哀来,他还造成了一个更大的悲哀。他为了惭愧和懊悔,觉得无地自容。他是在瑞士,和他恩人的妻私通了。唉,这是怎样的苛责呵!
“人因为爱,所以爱。”——他感得,在这平平常常的生活事实之中,含着情欲的可怕的破坏力。又被爱和憎的不绝的矛盾和生克所苦,他的心完全破产。他的勇气灭裂,他的战斗力消失了。他逃避人眼,躲在僦罗山里。然而那地方有神在,说给他生命的福音。他是在深森的幽邃处,大海之底一般的静寂的境地里,听到那本在自己心中的神声了。
“你又回来了。又回来了。阿阿,你就是我那时失掉的那一个啊!……你为什么弃掉了我的呢?”
“因为要将弃掉你的我的职务完功。”
“所谓那职务者,是什么呢?”
“就是战斗。”
“你为什么非战斗不可呢?你不是万物的主权者么?”
“我不是主权者。”
“你不是‘存在的一切’么?”
“我不是存在的一切。我是和‘虚无’战的‘生命’,是燃在‘夜’中的‘火焰’,我不是‘夜’,是永远的‘战斗’,无论怎样地永远的运命,是并不旁观战斗的。我是永远地战斗的自由的‘意志’。来,和我一同去战斗就是,燃烧起来就是。”
“我被战败了。我已经什么也不中用了。”
“你说是战败了么?似乎觉得一切都失掉了么?但是,别的人们要成为战胜者罢。不要这样地专想自己的事,想一想你的军队的事罢。”
“我只有一个人。我所有的,只有一个我。我连一个军队也没有。”
“你不止一个人。而且,你也不是你的。你是我的一个声音,我的一条臂膊。为我扬起声来就是。为我抡起鞭子来就是。即使臂膊折了,声音失了,我是这样地站着。我用了你以外的人们的声音和臂膊战斗着。即使你战败了,也还是属于决不败北的军队的。不要忘掉这事,一直到死也还是战斗下去罢。”
“但是,我不是苦到这样了么?”
“我也一样地苦着的事,你领会不到么?几百年以来,我被‘死亡’追寻着;被‘虚无’窥伺着。我就单靠了胜利的力,开辟着我的路。生命的河,是因了我的血发着红的。”
“战斗么?无休无息地战斗么?”
“总得无休无息地战斗。神是无休无息地战斗着。神是征服者。就如嗜肉的狮子一般的东西。‘虚无’将神禁锢。然而神击毙‘虚无’。于是战斗的节奏(rhythm),即造成无上的调和(harmony)。这调和,在你的这世间的耳朵里,是听不见的。你只要知道那调和的存在,就好。静静地尽你的职务去。神们所做的事,就一任它这样。”
“我是早没有气力了。”
“为强有力的人们唱歌罢。”
“我的声音失掉了。”
“祷告罢。”
“我的心污秽着。”
“去掉那污秽的心,拿我的心去。”
“神啊,忘掉自己的事,是容易的。抛却自己的死了的魂灵,是容易的。然而,我能够摆脱我的死掉的人们么,能够忘却我的眷爱的人们么?”
“死掉的人们的,和你的死了的魂灵一同放下!那么,你便可以又会见和我的活着的魂灵一同活着的人们了。”
“你已经弃过我一回了,又将弃掉我了么?”
“我将弃掉你。这样猜疑,是不行的,只要你不再弃掉我就好。”
“假如失了我的生命呢?”
“点火在别的生命上就是。”
“假如我的心死了呢?”
“生命在别的地方。来,给生命开了你的门罢。躲在破烂屋子里的你的道理,也不该这样讲不通。到外面去。在这世上,外面住处还很多哩。”
“阿阿,生命!生命!诚然……我在我的里面搜寻着你,在关闭的空虚的我的魂灵中搜寻着你。我的魂灵被毁坏着。从我的创伤的窗间,空气流了进来。这才再能够呼吸。阿阿,生命!我会见你了……。”
这样,克里斯托夫于是乎苏生。而且更用了新的勇气,进向为生命的无穷尽的战斗的路。而且为了再生,死在那战场上了。
六 永久地战斗的自由意志
罗曼罗兰的神,说道,“我是和虚无战的生命,”“永久地战斗的自由的意志。”据他的话,则生命即是神。在这一点,他的神和伯格森的神正相同。伯格森是以为生的冲动即是神的。宣说生命的无穷尽的进化,宣说为了这进化的战斗,伯格森也和罗兰相同。罗兰和伯格森,那思想的基调是相等的。伯格森以为提高生命的力,则虽是“死”也可以冲破;罗兰也这样。克里斯托夫濒死时,这样说——
“神呵,你不以这仆人为不足取么?我所做的事,确是微乎其微。这以上的事,我是不能做了。……我战斗过了。苦过了。流宕过了。创造过了。允许我牵着恩爱的手,加入呼吸去罢。有一时,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重生罢。”
于是水波声和汹涌的潮水声,和他一同这样地歌唱——
“我将苏生呀。休憩罢。从今以后,一切的一心。纠结的夜和昼的微笑。溶合的节奏呵——爱和憎的可敬的夫妇啊。我歌颂强有力的双翼之神罢。弥满以生命罢!弥满以死亡罢!”
在罗兰,死亡者,不过是为了“生”的死。他又在《克里斯托夫》的书后说,“人生是几回死亡和几回复活的一串。克里斯托夫啊,为了再生,就死去罢。”诚然,生命者,乃是仗着死和复活的不停的反复,而无休无息的扩充开去的无穷尽的道路,真的英雄,就最勇健地走这路。
对于神,罗兰又这样说——
在克里斯托夫,神并非不感苦痛的造物主;并非放火于罗马的市街上,而自在青铜塔顶,远眺它燃烧起来的那绿皇帝。神战斗着。神苦着。和称为战士的人们一同战斗,和称为苦人的人们一同吃苦。为什么呢,因为神是“生命”的缘故;是落在暗中的一滴光的缘故。这光滴一面逐渐扩大,一面将夜喝干。然而夜是无涯际的,所以神的战斗也没有穷尽。那战斗的结末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雄纠纠的交响乐!在这里,虽是互相冲撞,互相紊乱的破调,也发出妙丽的乐声。在沉默中,而在剧战的山毛榉树林,“生命”也这样,在永远的平和中,而在战斗。
要而言之:神是和虚无战的生命,和死战的生,和憎战的爱。这样子,是永远地战斗的自由意志。他的神,就没有成为满足于自己本身的完体;并不象古时哲学家所设想的神,以及古时宗教家所崇奉的神那样,至上圆满的。这一点,即全与伯格森相通,也和詹谟士相通,也和泰戈尔部分底地相通。毕竟,他也是生命派的哲学者。
他是艺术家。然而,带着许多宗教家的气息。说他是艺术家,倒是道德家;说他是道德家,倒是宗教家。他那宣说忍苦之德等,确也很象基督教徒;但他是一个不肯为任何教条(dogma)所拘束的自由思想者。他也不空谈平和,如基督教徒那样。他并不指示给“握住信仰了的人们”可走的路。单是对于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怀着“信心”的人们,指示了可走的路——无穷无尽地进化前去的生命的路。
神——生命——爱——为了爱的战斗。
罗曼罗兰的英雄主义,就尽在上面的一行里。
这是《近代思想十六讲》的末一篇,一九一五年出版,所以于欧战以来的作品都不提及。但因为叙述很简明,就将它译出了。二六年三月十六日,译者记。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七、八期所载。)
日本 有岛武郎
有人说,小儿的睡相,是纯朴,可爱的。
我曾经这样想着,对这凝视过。但在今,却不这样想了。夜一深,独自醒着,凝视着熟睡的小儿,愈凝视,我的心就愈凄凉。他的面颊,以健康和血气而鲜红。他的皮肤,没有为苦虑所刻成的一条皱。但在那不识不知的崇高的颜面全体之后,岂不是就有可怕的黑暗的运命,冷冷地,恶意地窥伺着么?
一个小儿,他将怎样生活,怎样死去呢?无论是谁,都不能知道这些事。而人们却因了互相憎恶,在无意中,为一个小儿准备着难于居住的世界。
不可知的运命,将这样的重担,小儿已经沉重地,在那可怜的肩上担着了。单是这个,不是已经尽够了么?而人们,却还非因了互相憎恶,将更不能堪的重担抛给那一个小儿不可么?
(一九二二年原作,一九二六年从《艺术与生活》译出。)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二期所载。)
俄国 阿尔志跋绥夫
我还没有到三十岁,然而回顾身后,就仿佛经过了一片广大的墓场,除坟墓和十字架之外,什么也没有见。有一时——或迟或早,有一处,总要立起一坐新墓来罢。这无论用了怎样的墓标做装饰,普通的十字架也好,大理石也好,要而言之,这——便是从我所留遗下来的东西的一切罢。想起来,这也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不死,是无聊的,生活也并不很有趣。因为死可怕,所以难堪,不能将自己送给魔鬼,大约也为此。活下去好罢,在称为“人生”的这墓场里,永是彷徨着好罢,你所经过的路的尽头,不绝地,总会次第辉煌着新的十字架的罢。宝贵的一切,可爱的一切,都留在后面,生长在心中的一切,都会秋叶似的飘零的罢。于是你就如运命一般,孤单地,走着走着,走向收场那里去罢。
而今巴什庚是死了。从和我一同上那文学的路的人们之中,又少了一个了。
然而,死了倒好。他一生中的欢喜,竟至于比普通人们的生存的仅只一日间的欢喜,也还要小一些。文学是一切美德的宝库的时代,已经远去了。从所有罅隙中,污秽侵入了我们的小小的世界,幽静谦逊的巴什庚的住在那里,就恰如看见被弃在市场的尘芥中的紫云英似的,那样的酒店,那样的交易所开张了,在那先前,他的精神和深沉稳妥的天才的静穆的美,一定可以得到不同的估计的罢。但在现今充满着骇人的卖买的喧嚣,奸计和广告的巧妙的争斗的文学的大路上,却必须强壮的手,有力的意志,残忍的心。无论那一样,巴什庚是没有的。他在落魄中,被撕裂,被践踏,于是死了;死于和俄国著作家相称的肺病了。
认识他的本来就不多。巴什庚的名字,在文学上决不占着重大的位置。他的天分也有限,他的魅力的一切,只在巴什庚这人是温良,纯净,连心底里都是真实而良善的人。这些个人底的性质,是正如映在清水中的深邃的苍空一般,反映在他的工作的每一篇里,将独特的,深沉的魅力,赋给于他的有限的天分的。
什么时候,如果只要我的希望之一,得以实现的时候一来到——这时从那些教运命成为地之盐和人类的捕获者的人们,以及使文学作为渺小的欺诈者流的洞穴的人们的生涯中,要留下一篇很大的故事——则我也要将巴什庚的模型,依照了他留在我的心中的分明的记忆,添在我的故事里。在现在,他的容貌却还太接近,种种的回忆也太了然地散在眼前。我还不能赋与普遍性,他的死和埋葬的三个景况,三个瞬间,还太分明地在我的眼前浮动着。
我几乎有两年没有见巴什庚。一样的病,将我们两人抛向两样的地方去了。而当他临终的前一天,我们这才成了最后的睹面。
我跨进屋子里去的时候,巴什庚是睡着,靠了吗啡的力,陷在奇异的可怕睡眠中。有谁点了蜡烛。那黄色的光,闪闪地显出明亮的影,在顶篷和墙壁上动摇,带着奇怪的花样的墙壁颤抖着。极其些细的事情,为什么有时竟至于这样使人心惊胆战的呢?但我记得,我恐怖地看了那些壁纸,房子的四围都是奇异的杂乱的线,连续着一种七弦琴似的东西,一想到这些都未曾一弹,便不知怎的觉得不舒服,甚至于还觉得烦厌……。烛光闪烁地在墙壁上走,七弦琴排着沉默的玫瑰色的序列,各各伸着自己们的画得很细的头。一张床上,在这瞬间,用了可怕的力量,正在那里生死之境里奋斗着的人的胸膛,发出一种枯干的,吹着口笛似的声音,鼓起来了。大概,这就是临终的苦痛罢。而且巴什庚分明,假使我们不叫他,那时便死掉了罢。他骤然张开眼睛的最初的一刹那,巴什庚是什么也不知道。向我这一面凝视着的两只眼的眼色,正如从什么极其辽远的地方,向这里看着的眼睛的眼色一般,奇怪而且可怕。
“华西理华西理维支,”我叫。
眼色忽然变换了。正如什么可怕的不懂的东西,被我的声音消去了似的。半死的苍白的脸上,显出熟识的亲密的表情来,病人想拥抱我。我弯了腰,而且和他亲吻。巴什庚突然抱住我的头,发出含有什么的枯干的声音,按向突突地动悸着的胸前,温和地,象母亲抚摩孩子一般,开始抚摩我的头了。宛如以无限的爱和温和的怜,按向胸前沉默着,而且求我护卫他,救助他似的。
而且很奇怪。我于巴什庚,是当他开手著作时就认识的,而且一生涯中,帮助他,常是年长的保护者,也是恩惠者。然而现在,一听到有什么含在他的胸中,发出干枯的声音,无力的他的手抚摩着我的头,我就不能不感到所谓我的自己者,是怎样地渺小,微细,而且纤弱的东西了。
人的年纪,是不应该从诞生算起,却该从临死的瞬间算起的。巴什庚所知道,巴什庚所经验的事,大约我还不能容易地懂得。被赞美的我的天分,我的姓名,唉唉,这较之就在这里和我们并立着的“死”所给与于巴什庚的伟大的爱和怜的最后的睿智,怎样地渺小而可笑呵!
我常常和巴什庚辩论,我的意见,是谁都知道的,许多时候,我们住在一处。而且我是较强者,用了自己的权威压迫他。现在是我们算总帐的时候来到了。我们之间的自以为是的生涯,已到最后的一页了。我不知怎地便带了恐怖的好奇心问:
“怎样,华西理华西理维支,我们现在是一致了,还是越加离开了呢?”
巴什庚并不微笑,用了明亮的良善的眼睛凝视着我。
“离开了,”他说。“对于一切,应该爱怜。”
也许他是对的罢。我不知道。
然而,当我们送了藏着巴什庚的遗骸的棺木,向墓场去的时候,除了愤怒和憎恶之外,还有什么能在我的心里呢?
送葬的何其少呵!被风绞雪吹卷着,分开没膝的积雪,在广大的白的平野间走着的我们,是怎样地渺小,难看,可怜呵。白皮的棺木,静静地在前面摇动着,风绞雪将系在环上的几个采色飘带吹去了,在眼界中,除了白的平野和越吹越猛的风绞雪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我们跟在棺木后面走,屡次失脚滑在深雪中,并且百来遍的读那花环上的题记。
——贵重的父亲及夫子灵前,妻及男敬献。这是一个小小的难看的花环。而且署名也不在飘带上,乃是写在那钉在最穷的埋葬的十字架上的铁片后面的。
我读了,并且由我很不容易地为巴什庚的遗族募集的二百卢布在我的衣袋里的事,也想到了。我想,巴什庚的妻,是没有知道他的死的;当他死去的那天,她大概正在临蓐;而且又想,他的“妻及男”,此后将怎么办呢。而且又这样想,便是这个,岂非也就是“著作家的葬式”么?所以,实在,倘说我在这瞬间,对于在猛烈的风绞雪的帐后,地平线上的一角里,漠然地将那青苍地大市街的肚子鸣动着,喧嚣着,大嚼着什么的几百万的商人们,人生的帝王们,畜生们,死人们,都得感到一样的爱和怜,那真是莫名其妙。
他们要得到三遍咒诅!
但是,有一点什么明亮的东西,从这葬式留在心里了。何以明亮的呢,在那本质上——虽然是不确的事,无聊的事,偶然的事——不知道,然而有什么留下了。
我们开手将棺木放进那掘在农民墓地的一角上的墓穴里去的时候,风绞雪停止了。是晴朗的,白的,清明的冬天。发着严寒的气息,而且在圆的白的帽子上,十字架屹立着。野鸽的一群,从什么地方飞向坟墓上来了。有一匹,很想要停在棺木上。而且又飞开去,停在左近的十字架上了。很美观。
大约,全世界的肯定,是只在于美罢?大约,一切事物,是只为了美而存在的罢?
野鸽的群,白的冬天,白的棺木,静寂的悲哀,死掉了的巴什庚的心的优婉的魅力,那各样的美。
(一九〇九年,彼得堡。)
感想文十篇,收在《阿尔志跋绥夫著作集》的第三卷中;这是第二篇,从日本马场哲哉的《作者的感想》中重译的。
(一九二六年八月,附记。)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七期所载。)
日本 铃木虎雄
支那文学中纯用口语者,在古代并没有。虽有如《诗经》、《楚辞》等,夹着多少方言的,但没有全用口语。以我所知,殆当以战国时楚庄辛所引的越的舟人之歌,全篇皆用方言,载于《说苑》的《善说篇》中者,为惟一之作。其辞曰:
“滥兮抃草滥予昌
泽予昌州州
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渎秦踰渗惿随河湖。
意义全不可解。这歌,虽当时的人也不解,命译为楚歌,于是翻译了。因为所译的楚歌也载在《善说篇》中,所以才懂得意义。(译者按:译文为“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降至晋、宋之时,有《子夜四时歌》,其中多用口语,即使并非全篇都用俗语,那语气却几乎是俗语的语气。试举俗语的几个例,则代名词有侬。(我,)欢(指情人,可喜的人之意,)郎(女称其情人,)底(什么,)那(岂)等;动词有觅(寻;)副词有转(却,)许(如此,)奈(怎,)阿那(即后世的婀娜,娅姹,女子的态度,)唐突(突然)等。此等口语,是常被运用的。
唐诗中,时时用俗语。例如生憎张额绣孤鸾,好取开帘帖双燕(卢照邻《长安古意》)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卫万《吴宫怨》);酒后留君待明月,还将明月送君回。(骆宾王《余杭醉歌赠吴山人》);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万楚《五日观妓》);只言啼鸟堪求侣,无那春风欲送行(高适《夜别韦司士》)等。此外也无须一一举例。文章家不欲于文中用诗语者,说是诗语易带俗意,虽不是照样地径用俗语,也怕很害了文的品格。即此看来,即可以说,诗是近俗的。
然而诗还是貌为古雅的东西,和俗语有很大的悬隔。待到“词”出,俗语与文学的关系,便逐渐深起来了。
“词”是盛于中唐以后的,但温庭筠的作品中,已有很用口语者。下列的词,那后段就全用口语。
更漏子
唐 温庭筠
玉阑干,金甃井,月照碧梧桐影。独自个,立多时,露华浓湿衣。 一向凝情望,待得不成模样,虽尀耐,又寻思,怎生瞋得伊。
但在唐及五代,词的品致优雅,口语不过偶尔应用,以供焕发精神而已,未尝专以口语为本体。有之,实在宋代。对于宋词,我是用汲古阁刻的诸家集子为材料的。运用口语的宋词中,也可分为(一)几乎全篇都用,(二)比较的多用,(三)略用少许,等。属于(一)者,就宋词全体而言,作者和篇数并不多。作者在北宋则以秦观(少游)、黄庭坚(山谷)、赵长卿、吕渭老、周邦彦(美成)等为主;在南宋则以辛弃疾(稼轩)、刘过(改之)、杨无咎、杨炎、石孝友、蒋捷(竹山)等为主。就篇数而论,黄山谷最多,凡十三阕;其次是石孝友六阕;余人皆四五阕以内。属于(二)者,北宋以柳永、苏轼(东坡)、晁补之(旡咎)、毛滂为主;南宋以曾觌、沈端节等为主。属于(三)者,则词家的大多数皆是。我姑且定为三种,也只是有些程度之差,或者分为全篇运用口语和夹用若干口语这两种,也可以的。
其次,说一说运用口语的词的价值罢。全篇运用口语者,可惜得很,有价值的竟很少。这是有缘故的。为什么呢?因为凡是全用口语的词,作者当创作时,并不诚恳(较之制作以雅语为本体的词的时候),大抵是要说些滑稽,鄙亵的时候所制作的。然而关于恋爱的作品,则虽然很露骨,却也有有着真情者。惟全篇都用口语之作,现在或已难解其意义;又,意义虽可解,然而太鄙亵,这里也不能谈。
这里就用黄山谷的两三篇作一个例。小令有《卜算子》,《少年心》;长调有《沁园春》。
卜算子
黄庭坚
要见不得见,要近不得近,试问得君多少怜,管不解多于恨。 禁止不得泪,忍管不得闷,天上人间有底愁,向个里都谙尽。
少年心
对景惹起愁闷,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谁先有意,阿谁薄幸,斗顿恁少喜多嗔? 合下休传音问,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
沁园春
把我身心,为伊烦恼,算天便知。恨一回相见,百方做计,未能偎倚,早觅东西。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著无由得近伊。添憔悴,镇花销翠减,玉瘦香肌。 奴儿又有行期。你去即无妨,我共谁?向眼前常见,心犹未足,怎生禁得真个分离。地角天涯,我随君去,掘井为盟无改移。君须是,做些儿相度,莫待临时。
其次,可以举出周邦彦的《红窗迥》和杨旡咎的《玉抱肚》来——
红窗迥
周邦彦
几日来,真个醉,不知道窗外乱红已深半指,花影被风摇碎。 拥春醒乍起,有个人人生得济楚,来向耳畔问道今朝醒未?性情儿慢腾腾地,恼得人又醉。
玉抱肚
杨旡咎
同行同坐,同携同卧,正朝朝暮暮同欢,怎知终有抛嚲。记江皋惜别,那堪被流水无情送轻舸。有愁万种,恨未说破,知重见甚时可。 见也浑闲,堪嗟处山遥水远,音信也无个。这眉头强展依然锁,这泪珠强收依然堕。我平生不识相思,为伊烦恼忒大。你还知么?你知后,我也甘心受摧挫。又只恐你背盟誓似风过,共别人,忘著我。把洋澜左都卷尽,也杀不得这心头火。
前揭诸作,虽不无可观之处,但较之使用雅语者,则作者并非诚恳地向这一方面努力,只不过偶然作了这样的东西。倘使山谷之徒真是诚实地努力起来,则那结果怕要出乎意料之外罢。
大抵称为词的名篇者,以用雅语为本体的居多,用口语者少。如柳永所作,有名的《晓风残月》,即如此。这些居于几乎全用口语的作品的中间,雅语六分,口语四分的程度的东西,宋词中却不少佳作。例如柳永的《慢卷紬》、《征部乐》皆是。柳永的词当时很流行,相传直到西夏方面,倘是掘井饮水之地,即都在歌唱,这大约就因为那情致和用语,与普通人很相宜。
一面以雅语为本体,在紧要处,适当地点缀一点口语者,佳作最多。其例不胜枚举。
这情势,可以就“曲”来说一说。元曲虽然怎样被称为名作,但也并非因为单用口语俗语,所以成为名作的。兼用雅言,在万不得已的紧要处,处处用些口语,吹进活的精神去,于此遂生所以为名作的价值。如明、清人,借了元人所用的俗语来应用,已经是拟古了,是口语的死用了。没有因此能够成为名作之理。
其次,对于词和曲的用语上的关系,我再来说几句罢。
由诗而为词,由词而为曲,这是许多人说过的话。清的万红友曾评赵长卿的小令《叨叨令》说:此等俳词,为北曲之先声矣。也不必定指这一首,只要在词中杂用许多口语,即已与向来的典雅的文学,取了不同的方向;而况用着词体的叙事;或者隐括,即更是步步和曲子相近。加以只是叙情叙景者,在调子上,虽然与曲有别,在外形,则词和曲几乎难于区别者,也往往有之。从内容说起来,则先有诗的本句,而词却将这利用,加以铺排者很不少;曲也一样,又取了词的或一句,铺排开来,制作成工的也多。这就是要知词必须诗,要知曲必须词的缘故。
在这里,单是对于有几个用语,来说一说罢。当说语的结末,用以表示语气的话里面,有也啰,则个等,这是屡见于元、明人的曲文中的,而在宋词中已经有过。咱,伊之类的代名词,宋词中也有。又如咱行之行(后来是娘行,爹行等之行,)伊家之家等用法。也已有比,比似,倍,倍增,……价(例如:许多时价,晓夜价,镇日价,经年价之类),……地(腾腾地,冷清清地,忔憎憎地之类)等之价,地的用法,也已有。同时,也可以看见这样地连结了三字或四字,造成副词的事。表示不能的意思的不能得勾,也已应用;不能勾虽说已见于《汉书匈奴传》,但此语在元曲里极多。由他,不由他之由,为使的意思,和古文的“使”字,俗语的“教”字相当的交字;副词的除非(只),斗,陡(突然)较(稍稍)等,也已有。少见的字如撋就(强相亲近,见《西厢记》)僝僽(说坏话,见《琵琶记》)等,宋词中也屡屡有之。俗字而难知其义者也不少,例如
磨,唦噷,
撧之类是也。
揭举于此者,不过其一端,此外还可以知道种种言语,宋以来就存在。“语录”之外,宋词也成为俗语的一部汇集的。
(《支那文学研究》中的一篇。一九二七,一,六,译。) (一九二七年二月二十五日《莽原》第二卷第四期所载。)
苏联 毕勒涅克
……我到黎明就醒了,但有点不明白在那里。四边是微暗的,近地的雄鸡一叫,别的雄鸡即应着和鸣,莺儿也叫起来了。这些鸡声莺语,和在俄罗斯诸村里所听到的一模一样。我回顾身边,障子 [纸糊的扉,有木格子。] 是紧紧地关着,但那上部受着朝日,烧得通红。火钵里的火已经全消,寒冷是四月的黎明的寒冷。
和我并排,在铺在地板上的席子上,茂森君和金田君穿了著物 [Kimono,即日本的衣服。但这里似应作“夜著”,即绵盖,状与“著物”略同。] 睡着觉,我就知道了今天是在日本,在信州旅行,宿在农民作家土屋君的家里。我也被了绵的夜著睡着觉,正如茂森和金田一般。地板上呢,是昨晚乱翻过的书籍散乱在微暗里。
我就沉思起来了。惊醒了我的那鸡和莺,叫起来是和相隔数千俄里的俄国乡下的鸡和莺一样的,然而人们为什么讲着两样的言语,过着不同的生活的呢?
纸的壁(障子)遮不住晓露。一动,露珠便点点滴滴地落在我的身体上。
这几天,是极其珍妙的日子,日本的人们,虽是我的好朋友,也不说“否” [Nieto.] 的一句话。也许是他们的传统性弄成这样的罢,一到非说“否”字不可之际,我的话他们就变成听不懂,也听不见了。
我们顺着海拔总有一俄里的日本高山的山峰,从这家走到那家去。我们的旅行日程,是靠着日本的文士诸君排定的,我们带着对于各家的介绍信。而我们的旅行日程,巡警却不知道,警官是隔着一俄里,看守着我们。所以无论那里,都郑重地相迎,然而我们到了有一家的门约半点钟之后,〇〇 [这大约是Iun二字,即“狗”,指日本的巡警。] 进来了,主人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于是主人和我们之间,立刻有了墙的遮拦了。我不说“否”,然而这地方的难于滞留,却是明明白白。我们一径向前走,而土屋君留我们住宿了一宵。
这前一天,我们整天坐着山间的铁道车,到小诸市,住在叫作山城馆的旅店里。这旅店的所在地,是往昔的城脚,在夜晚的澄净的天空里,远远地腾起火山的烟来。去访了一个做着《信浓日日新闻》的地方通信员的人,是作家岛崎君的绍介信上所指定的,没有在,他在市上的救火局里挂了画,开着展览会。这第二天,是要有旧领主牧野子爵的欢迎会的,展览会就正凑在这热闹里。我们用力车(但说力车是错的,Kuruma才正当)到这展览会,在那里被灌了不加白糖的日本的绿茶。其次是往邮政局转了一转。凡有地球上的一切邮政局,是都非有火漆气,官僚气,墙后面咭咭格格地响着电报机不可的。顺着闲静的小路,经过了从山而下的流水的潺湲的日本式寂静中,便到了人们前去参诣火山的路。一面观赏着电影的广告人的样子。
于是回到城脚的旅店。旧领主牧野子爵于傍晚到来,住在和我们同一的旅店里了。在并不很古的七十年前,子爵的祖宗,是从存在于这旅店所在的城脚的城墙上,统治四方的。然而我并没有推测他的心的深处之类。受过高等教育的言语学家的使女,离开我们的屋子,到子爵那里去了,但在我们这里漏出了这样的话——
——大人去洗澡去了。……吩咐在夜饭时候拿酒来。……太太很头痛哩,吩咐道,给我拿毗拉密敦 [药名。] 来罢。
听说旧领主是明天光降镇守祭和展览会,这一完,就往东京的。还听说而且不再过一年,是不回到这里来的。
照日本的旅店的惯例,给我们送旅店的著物来了。我去洗澡。据日本人的习惯,是不洗脸和手,而从脚洗到头,男女混浴的。浴场的温度,是列氏四十五度。日本人是用擦身体的手巾洗身体的。正在洗澡,那使女跑进浴场来了。但为的是来颂扬旧领主的唱歌的声音好。
我们推开了障子——城壁的对面,山崖的下面,都展开着山谷,室中是浮着连峰的线,溪谷和山腰上辉煌着电灯。只在日本,我才目睹了绀碧的空气的澄明;这是没却了远景的青绝的澄明,漆一般的青,漆一般的澄澈。
鸟在暗地里叫。而从旅店的角落里,从塔的废墟里,传来了极柔艳的女人的声音。我们穿了著物,照日本式坐在地板上——于是晚餐搬来了。一看,是生的鱼,蛤蜊的汤,渍萝卜,米的饭,还有日本的服特加 [俄国很烈的酒名。] 这酒之类。本地的报馆派照相师来,照了一个相。不久,使女拿了非常之厚的帐簿来了,凡有体面的旅客,都在这上面署名。——使女还给我看了说是旧领主刚才写好的短歌——于是我们也非在这帐簿上署名不可。其次是搬来了棉被和夜著(加绵絮的夜间的著物)。彻夜鸟啼,透明的空中映着火山喷出的烟,露水下来,女人的声音许久没有歇。
早上,在城脚闲步,先前的练兵场上,现在有孩子们蹂躏了的网球场,有领主的财产的米仓,有废墟。
人们说话,一抽去“否”字的时候,那话里就没有力。不知道身边正出什么事,以及将出什么事的时候,还有,自己的意志全不中用的时候的感觉,是颇为讨厌的。
这时来了一个农夫,邀到他的家去了。他的房屋,是三百年前照样,那血统,是武士的仆人的血统。——给我看了古到六百年的传代的剑。我们是遵照了一切日本的礼式,走进这家里去的,先在门槛的处所脱掉鞋子,在主人和妇女们的脚下低下头去,那边便也在我们的脚下低下头来了。而且在瞻仰三百年之古的房子之前,我们还在地板上给弄完了茶的礼式。这家里,最神圣,最基础底者,是藏米的处所。牛和马,在农民经济上是都缺如的,也没有看见马厩和牛牢。厨房里是火钵(七轮)的烟腾到天井上。家里的人将一本簿子送到我这里,请署名。于是警官追踪而至,造成了含着“否”字的意思的墙壁,我变得什么都不懂,和同伴都从这家里离开了。忙着展览会的那智识阶级,是早已踪影全无了的,但我们还再在展览会里喝茶,看画。
我们从这里起,走着旧路,在太阳和风和松树的气味中,向大里村的农民文士土屋君的家里去。
水田被石造的堤环绕着。这是用水平器均整,用人手均整了的稻田。
许多脚踏车追上了我们,我们追上了驾着二轮车的牛。在走向土屋君家去的途中,警官赶上了我们,然而有着哲学者的相貌和劳动者的手的沉默家土屋君,却迎接我们了。我们向着他的家作礼。他领我们到一间体面的屋子里。
来此的途中,我打听大里村的事,村中的户数是六百五十;居民是三千五百人;学校三所,小学校,实业学校,中学校;儿童是男女共学的。绢工厂一,肥皂制造厂一,蜜蜂制造厂,家兔饲养所,发电所各一。
在日本,是无论到那里,屋内屋外都非常清洁的。但在日本,并不以人体机能的自然排泄物为耻。土屋君家里的后院的中央,就兀突着为聚集肥料用的小便计,涂着磁漆的便器。
警官制我们的机先,土屋君却迎接我们了。我们就将这一日的余闲,消在巡视附近的水田,墓地和神社佛阁的旁边,以及瀑布的四近。人们从我的身旁自走过去,仿佛无视着我的存在似的。
这一夜,在我的生涯中,大概是唯一的,极其异样的夜了。土屋君,茂森君,金田君和我,都在土屋君的家里,坐在火钵的旁边。茂森君和金田君,是和我同伴的熟识的友人,然而土屋君却也如一时难于懂得的日本的人们一样,在我是不懂的人物。我们两个,靠着金田、茂森两位的翻译而谈天,喝酒。日本人是三杯下肚,便满脸通红,他们的眼睛就充血的。土屋君将自己的照相呀,书籍呀,他的朋友的艺术家和文士们,为他写的画的,作为纪念的帖子给我看。这种事物,在日本是当然的东西。于是土屋君瞪起了充血的眼,以森严的态度,讲起我难于即刻懂得的事情来了。据茂森君和金田君的翻译,是这样的。
……土屋君的父亲,当日俄战争之际,在奉天被俄国兵杀掉了。那时还小的土屋君,便立下了一个誓,要杀掉一个最初遇见的俄国人,给父亲报仇。而这最初遇见的俄国人,却就是我。他原应该杀掉我的,但是,土屋君是文士,我也是文士,艺术上的同胞爱,超过于肉亲爱的事,土屋君是知道的。所以他一面用日本式交换酒杯,以同胞爱的亲谊,劝我喝酒。——这是所以为土屋君破了自己的誓作纪念的——。
……和自己同国的人杀了人,却去访问那被杀的别国的人的家,是不大好的……。这样子,我便在土屋君的家里,听着鸡鸣,当黎明就醒过来了。这前天,我曾用笔用墨,就超国家底文化和同胞爱,为土屋君作了一幅画,然而当这莺儿的早上,我却想起了莺声和我们俄罗斯的莺声相象,而身为人类的我辈,为什么倒说着不同的言语的事来。
我静静地站起,将障子推开。看时,地面上摇曳着磁器的颜色一般的日本的曙色,露水串成沉重的珠,洗着木莲的干子,木莲花正发着死尸一样的花香。
穿着著物的我,赤脚上套了下驮 [Geta,木屐。] ,没有朋友,也没有警官,独向山中去迎黎明了。旁有小流潺湲着,崖下是河水在作响。我跨上石阶,到了踯躅花的繁茂之处,那红的花朵是重重迭迭开得如火。石的小路,和墓地相通。没有一个人跟住我。这样的事,在日本恐怕是不会有第二次的罢。远处的空际,是火山喷着烟,诸山在左右展开,有水田和我平行着。是很深很深的寂寞。我在墓地里,看见放在一个墓石旁边的装着米饭的碗和木筷。沉思起来了——在别一个墓石旁边,还有狗的颈圈,在日本,人和兽类是埋在一处的。墓地上是丛竹郁苍,就近有一所比我们的狗窠并不较大的神庙。我就在这庙旁坐下,吸烟,还分开杂树,通过了无路之处,走向野柿林边去。在这里,我看见了神秘的人。那是一个在密林中的神庙前的女人,抱了雕花的楔形的石头,显着竭诚尽信的相貌。她祈祷着。祈祷着怎样的神呢,我是不得而知,但心里想,弄着一种神秘的祈祷哪。对于系着蝴蝶样的带子,穿着木屐,有着在我是无从分别好丑的脸的这女人,我没有做什么有所妨碍的事。——这时候,我想到要做一篇短篇,写出日本诱到了一个欧罗巴人,恰如沼泽或林鬼似的,将这人淹在水里,浸在灰汁里的层次来。这缘故,就在我尽了心想要探求日本的精神,日本的生活,现代的风尚——我观察了这国度的生活状态和人们的别致的点——然而,什么都不懂。不能谅解而构想——我觉得我所不懂的这国度,沼泽似的将我吸进去了——。不知道这是因为在日本,真有着神秘的事的缘故呢?还是也许因为内侧真有空虚,所以警官守护着的开了的门,被我克服了?
滞留在日本的一切文士所作为问题的Thema [主旨,论题。] ,即关于东洋和西欧的精神之睽离,西欧人被东洋所吞没,所歪曲,生了“东洋热”这病的现象的Thema;还有,一切事物,后来将被东洋所抛掉的Thema——和这些Thema,我也正对面了。
那一清晨之后,又有太阳,风,花朵开在地上的几天;游山,和警官赛跑的几天。不知道在那一天里,我要日本式地生活,饮食,并且日本式地思索,观察起来了。——山间的小径和山间的酒铺,往往是使人觉得舒服的东西。
在柳泽君的家里,我们鉴赏日本的古器物,柳泽君赠了我一个虾夷所用的古老的矢镞。而且他又引导我们到洞窟去,那是可以推想古代日本的居民的那虾夷的生活的。这四近有很够的阳光。松树茂密。从大海吹过健康的风来。——柳泽君还给看松树的盆景,那是长约半亚洵 [俄国尺度名。1Arshin约中国二尺半。] ,已经种了十来年了的树。
通过许多涵洞,渡了铁桥和深渊,看着绝佳的风景,许多工夫,从昼到晚,我们坐着列车,到涌着矿泉的上诹访去了。
万事都照要如此的如此,这就是说,上诹访驿里有一个刑事巡警,跟着我们同来的巡警,便将我们交代给他了。旅馆里有许多客。一开旅馆的障子,便看见浴场,男女在矿泉中混浴。这日的太阳很猛烈。旅程也长,耽了种种的思索。我们一面听着出卖穷人的夜膳,叫作“辨当”的男人的角笛,一面又倾听着隔壁的艺妓的歌声,走进梦路去。翌朝,我们吃了米饭和海草的汤和盐渍的梅子。警官出现,人们不说“否”(这不可不察)的时候,就再生了照例的困惑。照豫定,我们是早上要到一个山村和织绢工厂去的,然而不过是拖延时光。我出去修了脸,在地方的工业展览会(在日本,是几乎每个街头,当各种纪念之际,都开展览会的)里转了一转,看过玩具的电气铁道,回来时,地方的一个纺绢工厂的Doctor和自动车已在等我了。
我们沿着湖水往工厂去。照例在工厂的事务室里,有茶的飨宴。
纺绩的方法,从茧缫丝之类,是大家都知道的。虽然没有在日本到处所见的清洁,但这工厂也是很清洁的地方。进工厂去,是我们和女工,都脱了鞋,只剩着袜子进去的。工场之内,要寻一分钟间可以一个人独在那里的地方,是一点也没有;厕所在广大的土房的中央,所以一切都看见。这也因为日本人不以人体的排泄物为污秽,也因为不使工女独自暗地里看信或写信。从工厂的围外寄来的一切信,都被拆看,没有事务所的许可,工女是不能出围外去的。工厂很有些象牢狱,工女是以两年至四年的期限,被卖在此的人们。工女唱着这样的歌——
如果纺织女工是人呀,
电报柱子要开花。
然而这样的事,现在只是些余谈。
警官比我们慢,看不见我们了,但这时候,就发生了照例的困惑,听到了自动车的声音。——我们是本应该到山村去的,却进了一个旅店了。这并不是前晚住过的旅馆,却不知是什么缘故,放着我们的提包。——我们是吃过早餐并不多久的,食桌上却排着食品,但我们不想吃东西,也没有吃东西的余裕。——在食桌边,还坐下了未曾招待的未知的人们。什么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懂了,但守礼的观念抑制着我,没有使真的俄国话说出口。
大家的手法都很快,也很慢,但总算颇有次序地办去了。普通大抵知道这是失礼的,然而将已经就坐的我叫到门外(湖水的旁边)去,照了一个相。
于是大家将很疲乏的我运到停车场,给坐上了往东京的列车,这事算告终结。我一面挨着剧烈的胃痛,只希望着一件事。这希望就是早早到了自己的假定的家里,用俄国话谈天,住在同乡人里面。这虽然仅只是我的想象,不能一定说是这样的,但莫非日本的警官,为打破研究了日本的农村和那生活状态,想得到开他的钥匙的我的不逊的欲望计,给我中了毒么?然而这且又作别论,我在没有厌物的客车里,所半入梦境地思索的,却并不是怎样地才可以在东洋卷起风云来,而是为什么东洋要象从克跋斯酒瓶拔去木塞似的,从自己的大地上推出西欧人去。我一面想起Kipling的话,觉得西欧人是未必能够钻进东洋人的魂灵里去的。——而我的对于一切的“各种的”志望,连影子也躲掉了。
我的信州旅行,就这样地完结了。
我们都知道,俄国从十月革命之后,文艺家大略可分为两大批。一批避往别国,去做寓公;一批还在本国,虽然有的死掉,有的中途又走了,但这一批大概可以算是新的。
毕勒涅克(Boris Pilniak)是属于后者的文人。我们又都知道:他去年曾到中国,又到日本。此后的事,我不知道了。今天看见井田孝平和小岛修一同译的《日本印象记》,才知道他在日本住了两个月,于去年十月底,在墨斯科写成这样的一本书。
当时我想,咱们骂日本,骂俄国,骂英国,骂……,然而讲这些国度的情形的书籍却很少。讲政治、经济、军备、外交等类的,大家此时自然恐怕未必会觉得有趣,但文艺家游历别国的印象记之类却不妨有一点的。于是我就想先来介绍这一本毕勒涅克的书,当夜翻了一篇序词——《信州杂记》。
这不过全书的九分之一,此下还有《本论》,《本论之外》,《结论》三大篇。然而我麻烦起来了。一者“象”是日本的象,而“印”是俄国人的印,翻到中国来,隔膜还太多,注不胜注。二者译文还太轻妙,我不敌他;且手头又没有一部好好的字典,一有生字便费很大的周折。三者,原译本中时有缺字和缺句,是日本检查官所抹杀的罢,看起来也心里不快活。而对面阔人家的无线电话机里又在唱什么国粹戏,“唉唉唉”和琵琶的“丁丁丁”,闹得我头里只有发昏章第十一了。还是投笔从玩罢,我想,好在这《信州杂记》原也可以独立的,现在就将这作为开场,也同时作为结束。
我看完这书,觉得凡有叙述和讽刺,大抵是很为轻妙的,然而也感到一种不足,就是:欠深刻。我所见到的几件新俄作家的书,常常使我发生这一类觖望。但我又想,所谓“深刻”者,莫非真是“世纪末”的一种时症么?倘使社会淳朴笃厚,当然不会有隐情,便也不至于有深刻。如果我的所想并不错,则这些“幼稚”的作品,或者倒是走向“新生”的正路的开步罢。
我们为传统思想所束缚,听到被评为“幼稚”便不高兴。但“幼稚”的反面是什么呢?好一点是“老成”,坏一点就是“老狯”。革命前辈自言“老则有之,朽则未也,庸则有之,昏则未也。”然而“老庸”不已经尽够了么?
我不知道毕勒涅克对于中国可有什么著作,在《日本印象记》里却不大提及。但也有一点,现在就顺便绍介在这里罢——
“在中国的国境上,张作霖的狗将我的书籍全都没收了。连一千八百九十七年出版的 Flaubert的‘Salammbo’,也说是共产主义的传染品,抢走了。在哈尔宾,则我在讲演会上一开口,中国警署人员便走过来,下面似的说。照那言语一样地写,是这样的——
——话,不行。一点儿,一点儿唱罢。一点儿,一点儿跳罢。读不行!
我是什么也不懂。据译给我的意思,则是巡警禁止我演讲和朗读,而跳舞或唱歌是可以的。——人们打电话到衙门去,显着不安的相貌,疑惑着——有人对我说,何妨就用唱歌的调子来演讲呢。然而唱歌,我却敬谢不敏。这样恳切的中国,是挺直地站着,莞尔而笑,谦恭到讨厌,什么也不懂,却唠叨地说是‘话,不行,一点儿,一点儿唱’的。于是中国和我,是干干净净地分了手了。”(《本论之外》第二节)
(一九二七,一一,二六。记于上海。) (《语丝》第四卷第二期所载。)
——为Maxim Gorky的诞生六十年纪念
俄国 尼古拉·布哈林
Gorky到了六十岁了。但是他——我在两三年前,曾经和他会见——虽然生着慢性病,却几乎没有白头发。眼睛,是在刻着一点有特色的俄罗斯底的皱纹的前额之下,炯炯地留神地窥覗着。胡子是嘲弄底地向前翘开,聪明的,活泼的——多么活活泼泼的——精神,由我们的可贵的Gorky的高大粗野的全身显现。在大体上,即使用了“兄弟呀,你已经六十岁了”那样的“高兴”的通知,但接受的人,恐怕也未必觉得很好的感印的罢。然而这等事,几乎并没有搅乱Gorky的心。因为在实际上,看了外貌,大约谁也不将他看成六十岁,也不称为“可尊敬的老人”的。我们已经成了习惯,以Gorky为弥满着生命的力,连他那有了孙女的事情,也要当作一个Paradox(逆说),当作棒喝主义者照相店的发明了。
我现在并不想写Gorky的伟大的功绩,他的动摇和错误,以及在全世界上的他的文名。我只想就苏维埃联邦,从Gorky期待着什么的事,来说几句话。就是苏维埃联邦,从作为劳动阶级大艺术家的我们的作家Gorky期待着什么的事。
Gorky是Kollektivist(集团主义者)。他感知大众。他感知大众的生活的律动,感知大众的斗争,大众的劳动,感知阶级和民众和大群集的呼吸。带着种种杂多的Lumpen(破落户)和“看法的独自性”的他的创作的初期,辉煌的俄罗斯的跣足者的时期,早已过去了。——即使在Gorky创作上的这时期,曾经煽动了“俄罗斯国家”的泥沼的居民,搬演了巨大的革命底角色。现在呢,Gorky是知悉大众的艺术家。Gorky是文化和劳动的传导者。他始终将劳动评价在世界中所有事物之上,并且尊敬它。没有人能如Gorky,感知创造底劳动的全体心情,没有人能如这劳动阶级作家,感知劳动的伟大的革命底变革底意义。便是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时他的错误,也已由艺术家这一种人物,见了革命——这是因为流血和破坏,将对于未来创造的光景的艺术家的眼睛眩惑了——的牺牲,于是过于感动了的事,来解说明白了。
Gorky是对于在我们俄国有着坚强的基础的通俗文学的斗士。
Gorky是卓越的观察者,是有着渴求知识的眼睛和巧妙地摘取材料的本领的生活知悉者。他重迭了大大的生活经验和艺术经验。他使穿掘生活的无比的能力,在自己里面发展。他的文艺上的样式(Typ),是生活,不是被抽象了的本质。凡为Gorky所见的,是一切的生气泼剌的色彩,不是粉饰而是真实,也不是虚伪的恸哭。
正惟这样的人,我们现在也还必要;不,较之先前,愈加极端地成为必要了!
建设事业是热心地在举办。苏维埃的马蚁,比先前更加勤勉了。大家都知道翻滚很重的石头,犯了呆事,犯了错事,就改善;再错,就再改善,将一切就在那环境之下变革,并且也变革自己本身,然而直到现在,没有这样大时代的总括底的叙述。这样的尝试,有是有的,但是微弱。至多不过是局外人的嚷嚷,或者是百分之百的铁一般钢一般,以及别的劳动阶级作家的百分之百的喝采。而在这些作家们,又并无种种样式的有机底统一。在他们那里,不但只有为了试验最新的决议起见,造作出来的侏儒,也有照应了“任务”,机械底地“结合了”的侏儒。(而他们还发明了怎样的辞句呢,是只有上帝知道的。)
我们历史上的英雄,无论怎么说,总是大众。然而将这大众,正当地取进文艺里去的是谁呢?正如在绘画上,竭力抬起“指导者”来一样,(例如圣画——尤其是恶劣的——这东西,在我国,无论那一个角角落落里都分布着),在文艺上,“民众”中的“英雄”也被推在前面。我重复地说——将一种什么固定底的,非人格底的,片面底的“本质,”加以叙述,是全然不重要的。所谓大众者,是多种多样的样式的特定的有机底统一。要描写大众,应该能够看大众,审察大众,而且认识大众。我们大叫——“和大众一同走!”然而反响很不多。
在我国所展开的大建设活动,是决不排除那真是新的通俗文学——这往往和旧的通俗文学会有一脉相通的事——的。这新的通俗文学,是适当地抓起火筷来,用了强有力的男子汉的手,倒摩过去。但这样一摩,俗人是不舒服的,而真实的读者,其时却并不觉得无聊,卷起袖口,想可以读得更快些——这是坏事情么?
在我国,却并无其事。而只有无聊统治着。在我国,至少只要有一个好的批评就好,然而连这个也几乎还没有产生。在我国,所多的是无论怎样的错处,都很善于发见的饶舌家。虽是作家,也不管作家自己的事情——换了话说,就是并不管生活的研究和生活的叙述——而“做着自己批判”的。
在我国,也已经发生着好的东西了。然而这样的文艺,却还不能说是很丰富。
由他的一切的素质,Gorky是能够补这大缺点的。我们期待Gorky成为我们的苏维埃联邦,我们的劳动阶级和我们的党——他和这是结合了多年的——的艺术家。所以我们是企望Gorky的回来的。——但愿回到我们这里,来着手工作——伟大的,出色的,有光荣的工作。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日译自《第三国际通信》。) (一九二八年七月二十日《奔流》第一卷二期所载。)
苏联 淑雪兼珂
格里戈黎·伊凡诺微支接连打了两个呃逆,用袖子拭了面颊之后,就说。
——我呀,兄弟,戴帽子的女人,是不喜欢的。如果贵家妇女戴着帽子,穿着细丝袜,手上抱着叭儿狗,镶着金牙齿的时候,那么,从我看来,那里是什么贵家妇女呢,就是象一个讨厌的怪物。
但在先前,自然,我也迷过贵家妇女的。和她散步,上戏园。后来就在那戏园里,一切都拉倒了。是她在戏园里,从头到底,打开了她自己的观念形态的呀。
——你从那里来的——我说——女市民?第几号呢?
——我——她说——是从第七号来的。
——哦哦,日安——我说。
于是忽然迷了她。我常常到她那里去。到第七号。装着职员似的脸。府上怎么样,女市民,自来水和厕所里,没有障碍么?走得好好的么?就是这等事。
——唔唔——她回答说——都好好的。
她包着粗羽纱的衣服,别的什么也不说。只是
眼。还有,是金牙在嘴里发着光。我去了一个月光景——她也惯了。回话比先前多一点。自来水是走得好好的,多谢多谢,格里戈黎·伊凡诺微支先生,就是那些话。
再——走下去,我竟和她渐在街上散步了。两个人一上街,她叫我扶她的臂膊。一拿了她的臂膊,不知怎地,就好象觉得被拉着了似的。但是,也谈起来——不知道怎么好。在人面前,有些担心。
于是乎呀,有一回,她对我这样说。
——您哪——她说——格里戈黎·伊凡诺微支,你这样拉着我各处跑,我头晕起来了呀。你是带动者,是官,何妨陪我上上戏园,或那里去呢。
——好——我说。
第二天,恰好从共产党支部送了歌剧的票子来了。一张,是送给我自己的,还有一张,是铁匠华西卡让给我的。
票子我没有细看,然而两张都不同。我的是下面的坐位,华西卡的呢——是最上层的便宜座儿。
总之,我们俩出去了。走进戏园去。她坐在我的票位上,我坐在华西卡的票位上,因为是便宜座儿呀,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弯起腰来,却能从入口望见她。可也不容易。
我有些倦了,走下去散散闷。不久——一幕完了。她也趁这闭幕时候,在散步。
——晚安——我说。
——晚安。
——你的府上——我说——自来水出得还好么?
——不知道呀——她说。
她却跨进食堂去了。我跟着她。她在食堂里走来走去,瞧着食物摊。那地方有碟子。碟子里面,装着肉馒头。
我简直是鹅一般,还没有倒楣的资本家一般,跟在她后面提议。
——倘若——我说——你要吃肉馒头,那么,请不要客气罢。因为我会来付钱的。
——多谢——她用法国话说。
于是慌忙用了下等的走相,走近碟子那边,便取那浇着乳酪的,一口一个。
但是,说到我的零钱——可是不成话。至多也不过三个肉馒头。她是在用点心,而我却因为不放心,所以一只手探进衣袋里去在数钱,看看有多少。钱呢,实在是只有一点点。
她将那浇着乳酪的东西吃完一个之后,又吃第二个。我咳了一声。于是就不响。这样的资本家式的羞耻,捉住了我了。情郎,和钱无缘呀。
雄鸡似的,我在她周围走,她就呵呵地笑着,来应酬。
我开口了。
——不是已经到了回座的时候了么?也许摇了铃哩。
然而她却这么说。
——还没有呀。
于是拿起第三个肉馒头。
我说。
——空肚子上,不太多么?如果吐起来。
但她却道,
——不要紧。因为我们是惯了的。
于是拿起第四个。
这时候,我的血,突然直奔头上了。
——放下!——我说。
她吃了一惊。嘴张开了。那嘴里,金牙发着光。
我好象将缰绳落在马尾巴下似的心情。无论怎样都好,未必再和她散步了,我想。
——教放下呢——我说——要小心呀!
她将肉馒头放在前面了。我便问食堂的主人公。
——吃了三个肉馒头,多少钱呀?
然而主人公是悠悠然——玩着不倒翁。
——因为——他说——客人是用了四个。——
——那里——我说——四个?第四个在碟子上。
——不——他回答说——即使碟子上还有一个,也咬过了的,又给指头捏软了。
——什么——我说——说是咬过了唔?这是什么话。
然而主人公却冷冷然——而在眼前旋着肉馒头。
那不消说,人们聚集起来了。他们是鉴定人。有的说是已经咬过了,有的却说是——没有咬。
我翻转衣袋来——于是所有的钱,都滚落在地板上。大家都笑了。我却不发笑。付钱。
对于四个肉馒头,恰恰——够付出。真是争了一些无聊的事情。
我付过钱,便向那贵家的女人。
——吃掉它罢——我说——因为是已经付了钱的。
但贵女一动也不动。她于吃掉的事,在客气了。
于是有一个老头子来捣乱。
——给我罢——他说——我来吃掉它。
于是吃掉了,那个坏种。我付的钱。
我们回了座,看歌剧一直到完。此后是向自己的家里。
到了家的近旁,她对我说。
——你是多么粗疏呵。没有钱的人——不是陪着贵妇人出来玩的呀。
我说。
——幸福是不在钱里的。这么说虽然有点失礼。
这样,我就和她告别了。
在我,是不欢喜贵家女人的。
《贵家妇女》是从日本尾濑敬止编译的《艺术战线》译出的;他的底本,是俄国V·理丁编的《文学的俄罗斯》,内载现代小说家的自传,著作目录,代表的短篇小说等。这篇的作者,并不算著名的大家,经历也很简单。现在就将他的自传,译载于后——
“我于一八九五年生在波尔泰瓦。我的父亲——是美术家,出身贵族。一九一三年毕业古典中学,入彼得堡大学的法科,并未毕业。一九一五年,作为义勇兵向战线去了,受了伤,还被毒瓦斯所害。心有点异样。做了参谋大尉。一九一八年,作为义勇兵,加入赤军。一九一九年,以第一席的成绩回籍。一九二一年,从事文学了。我的处女作,于一九二一年登在《彼得堡年报》上。”
《波兰姑娘》是从日本米川正夫编译的《劳农露西亚小说集》译出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 《奇剑及其他》所载。)
法国 腓立普
何苦要紧,我们的留襄·吉尔穆竟要住在边鄙的蒙庐什的深处了呢?即使是怎样宽缓的他,自己每夜要在腊丁路的咖啡店里坐夜到一点钟之类的事,不也可以想到么?那自然,用马车送到自己的家里,本来也并非办不到的事,但转侧一想,车钱的两法郎,实在是爽口的麦酒四十杯的价值呀。
不止一回,在行人绝迹的街道上,在意料之外的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来,追上了留襄走过去了。那是什么人呢?留襄大吃一惊之后,才知道从他的背后来,一言不发,走上去了的行人,并不是恶党。唉唉,巴黎的一个好市民,总算又免于被谋害了。
但是,虽然如此,对于侵袭我们的犯罪的大军,谁是能够战斗到最后的呵,凶日终于来到了。这正是“培尔福的狮子”的祭典的时候,实在,品行方正,是什么用也没有的。这一夜,留襄是破例的夜半十一点便上归途。平常总要到一点,但这天独独赶早回去了。他刚刚弯进阿尔来安的废路,在可以走到他家里去的无数小路的最初的一条上,走不到几步,便发生了这可怕的遭逢。
一匹很大的黄色的狗,跑近留襄来,嗅过他的气味,于是“向左转开步走”,用全速力飞跑,将形影没在黑夜里了。最近,强盗们已经利用了狗的风传,留襄是听到过的。这实在是巧妙的办法。他们只要在什么地方悠悠然吸烟,其时狗子便替主人巡视着四近。狗是本能底地,知道辨别乞丐的。所以要教导狗子,使它从许多过客里面,辨别出似乎带着钱的人来,也并不是很费时光的事。那狗嗅了获物的气味之后,便又跑回强盗那里,领了他们来。留襄仿佛觉得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样的话。
他这时回到阿尔来安大路来,那就好。因为那里也有巡警,也有过往的行人。于是绕一下,从别的路回家去,那就好了。然而在我们人类里,是有愚蠢的自尊心的。比起怕危险来,还是怕失体统的心这一面强。我们是一直到死,不失赤子之心的。是患着死症的人们,以为从来在谁那里都没有出现过的奇迹,却要出现于自己身上的世间。
留襄向左一转,那地方站着三个男人。果然,强盗们是三个一党的。他们穿胶皮底鞋,戴便帽,身穿蓝色的工作服。三个人,个个都如《哀史》的插画上的恶人一样,捏着大棍子。这时狗已不在他们旁边了。大约因为狗要叫,反而妨害做事,所以攻击之际,便特地不用似的。这时候,狗该是正在寻觅那收拾了留襄之后,可以袭取的新方面的获物罢。
留襄呢,这时候,就如我们大约谁都这样的一般行动。他装作没有看见三个恶汉模样,想走过去了,然而恶汉们却不待他走,便自走近来。阿阿,都完了!留襄的耳朵听到说,
——请等一等。
他毫无等一等的意思。然而强盗会追上他,留襄也知道的。他将忽然为三个大汉所包围罢。他想象着非常可怕的事,待到听了下一句,这才有些放心了。
——你没有遇见狮子么?
留襄没有法,只得停下来。狮子?那个狮子?讲起狮子来了呀。他大模大样地回答道,
——你们在说什么呀?
留襄的这话里,实在是有效力的。三个男人们只得说明白。阿阿,留襄听到的是什么呢?三个人并不是留襄所想象的那样的恶人。一个是来赴“培尔福狮子像”祝典的猛兽群的主人,一个是驯兽者,一个是猛兽的侍人。他们养着一头狮子。因为看管人的大意,没有关笼门,狮子便逃跑了。三个人似乎也都吃着惊。
留襄也没有法,便讲了那黄色的大狗的事。他说,那动物嗅了他的气味之后,就跑掉了。三个男人异口同音的叫道,
——一定是“那家伙”。“那家伙”怕着了。
三个人热心倾听了留襄所说,那动物逃去的方向之后,似乎就要追上去。但留襄现在却碰了险道了。到他家里,路还很不少。他的路上,委实是危险之极的。就在先前,他已经拾了一条命,实在是天惠。狮子没有咬了他,这是无比的运气。他如果又遇见狮子,怎么办才好呢?他问道,
——你们的狮子不咬人么?
走在一伙的两人之前的一个,只听得留襄的这话的声音,却不懂得意思,于是问道,
——说什么?
——是在问呀:狮子可会咬人?一个回答说。
三个人都失声大笑了,并且用了开玩笑似的调子道,
——如果害怕,那就只好和我们一同走了。因为狮子和我们熟,只要我们在,是决不会闹什么乱子的。
似乎还是依了这忠告,要算最简单。于是开手捕狮子。四个人在一起,向着狮子的去向前行。他们运气好。就在左近一条路的深处,远看也知道,发见了载在四条腿上的黑块,向他们这面走来了。
一个男人说,
——一看见我们,“那家伙”一定要逃的,还是躲在这门影子里罢。
别一个却想出了更好的计策,
——谁一个和我一同来罢。从小路绕过去,到这大路的那头,去攻“那家伙”的背后去。只留两个在这里,守着狮子的前面。
立刻决定了施行这计策。猎人分成两班。于是狮子便被夹攻了。实在是惴惴的数分钟。两旁的门都关着,是不愁狮子横冲的。狮子无论前进,无论后退,都遇到了猎人。它或是挨着墙,或是钻着人缝,还想逃出去。但每一回,一个男人便发出打嚏一般的声音,叫道,
——嚄咻。
狮子害怕,就退走,它无处存身了。无论向那里,这“嚄咻”的声音便侵袭它。
两班猎人渐渐地逼紧。猛兽完全受了包围。驯兽者将鬃毛抓住了。留襄也大放心,要趁这围猎未完之前,便也叫了一声“嚄咻!”来试试。但驯兽者生气了,
——狮子不要骇得闹起来的么!
最烦难的,是将狮子带到安笼的地方去。狮子十分不听话。幸而狮子的侍者想出一条妙计来。当觉得狮子逃走了的时候,侍者是正在吃面包和小牛肉的。他将这些塞在衣袋里,便跑来了。他说道,
——且慢,我给它看着食物,在前面走。那么,就会跟来的罢。
驯兽者为注意起见,还说,
——给看牛肉是不行的呵!这狮子是极厌恶肉类的!
侍者策略居然奏了功。人们的扰弄狮子,就如扰弄发脾气的驴子一样。一个人拿着面包,走在前头,狮子便大踏步跟着走。狮子是想吃,便走了。狮子还走得太快。要它走得慢一点,还要从背后拉住了鬃毛。
狮子的回家,很简单地完结了。巡警是一回也没有遇见。倘遇见,巡警也大吃一惊了罢!大家含着笑,到了动物安置场的入口。四人都走进去。亚非利加产的山狗和白熊都睡着。狮子笼的门是开着。侍者将面包摔进笼里去。狮子便以惊人的威势,扑向面包去了,攫在伟大的爪间,在将吃之前,发出可怕的声音来怒吼。
最费事的是守犬。它不认识留襄,便猛烈地叫了起来不肯歇。幸而狗是锁住的。男人们中的一个说道,
——逃出的不是“这家伙”是运气的。如果逃出的是“这家伙”,那是一定咬了人了的。
查理路易·腓立普(Charles–Louis Philippe 1874—1909)是一个木鞋匠的儿子,好容易受了一点教育,做到巴黎市政厅的一个小官,一直到死。他的文学生活,不过十三四年。
他爱读尼采、托尔斯泰、陀思妥夫斯基的著作;自己的住房的墙上,写着一句陀思妥夫斯基的句子道:
“得到许多苦恼者,是因为有能堪许多苦恼的力量。”
但又自己加以说明云:
“这话其实是不确的,虽然知道不确,却是大可作为安慰的话。”
即此一端,说明他的性行和思想就很分明。
《捕狮》和《食人人种的话》都从日本堀口大学的《腓立普短篇集》里译出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奇剑及其他》所载。)
法国 腓立普
这话,是食人人种的话。关于吃人的人,一向就写得很不少了,但我相信,这些记录和故事,都未必怎样确实。果然,最近我所实现了的中部亚非利加内地的旅行,竟教给我了别人所说的闲话之类,是决不可信的。无论怎样的败德的人的心底里,也总剩着一点神圣之处。为要竭力表明这事实,所以我在这故事里,就专着重于人类的本性,勉力隐去了和事实相连的地方色彩,用我自己所得的材料,将食人黑种的生活的一面,照样叙出来。
称为“谟泰拉司”的一个黑人部落,所以成为好战的部落的理由,并不因为这部落的喜欢战争;这不过是不喜欢劳动的结果。要去战斗,原也须费去许多劳力和勇气的,然而当战争时,发大叫喊,跳过沟渠,砰砰的放枪,凡这些事,虽在本不喜欢战斗的人们,也觉得好象在玩一种什么户外运动。以运动而论,自然也未免有多少过激之处,但倘若看作一种手段,借此来达体育保健等类体面的目的的,那就当然成为应该的事了。
在谟泰拉司部落中,一定也有奸细的,因为最近他们向邻接的部落去远征之际,他们不过发见了住民逃走之后的空部落。那是一定有谁去通知了他们的来袭,所以敌人便逃跑了。黑人是决不加害于自己们的一伙的。这个谟泰拉司的勇士们,也没有在敌人的村子上放火。而他们向故乡凯旋的时候,只将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作为俘虏,合计带了两个人。这在他们,也并非有什么另外的恶意,不过要表示他们所化费的时光之正当的理由罢了。
谟泰拉司的勇士们当凯旋之际,从本部落的女人和老人们受了非常的薄待。无论那里的老人,是都象法国的千八百四十八年的共和党的。他们看着我们造成的共和国,显着几乎要说“现在的人们是做不出一件满足的事了呀”的脸相。至于女人呢,她们是,无论在什么时代,总向男人这样说,
——你还是在家里看看孩子的好,因为你的事情,我能更好的给你办的。
他们还被嘲骂为败北者,因为他们寻不出可战的对手,所以也没有背了战胜来。勇士们对于这辱骂,恰如对于不名誉似的,辩解了一场。他们这时候记起了一件事。就是在白人渡来以前,他们曾经吃过敌人的肉。他们以为提起这传统来,一定能博父老的欢心的;况且讲到吃,也该可以给贪嘴的妇女们的感情高兴。他们自己,原也并非乐于做食人人种的,然而事出于不得不然。
他们的回答,是这样说,
——我们虽然只捉了两个俘虏来,但这是为了将两个都吃掉的。
看起来,俘虏来的女人是出色的女人。她二十岁。她是胖胖的。她的肉色,是带紫的黑色,腰的周围尤其肥。她为大家所中意了。人们说,
——是的,她该是很好吃的。
然而,那孩子呢,(她不过上了七岁,)就是骨头粗,手脚却又小又细。因为先前的食料太不好了罢。恰如专吃不消化东西的人们的肚子一样,她的肚子鼓起着。仅有的一点肉,也很宽松,不坚紧。
多数的人们嚷起来,
——这样的孩子,那里有可吃的地方呢!
谟泰拉司的勇士们,决不是残忍的人们,他们还在专心避开纷争的,所以用了调停的口气回答,
——没有法子,留着吧。好好的养起来,会肥也难说。
他们对于决计吃掉的孩子的母亲,他们也决不蛮来的。不用屠牛者,却使一个巫女来杀。这巫女,同时也是一位神官。他们决不将这俘虏的女子,来做野蛮的本能的牺牲,是用她来报复爱秩序和正义而强有力的诸神的。所以吃这受难者的肉的祝祭,特地不在平常日子举行,却选定了宗教上的祭日。
黑人是信仰很深的人。没有一个迟到的。祝日的早晨,便聚集在村的广场上的面包树荫下,老幼男女,和酋长的家眷一起,等候时间的到来。
规定的时间一到,执事人便分送了各人的份儿。
大家吃了。
然而这祝典,却没有大家所高兴地豫料着那样的快活。
虽是会众中最残酷的人们,一听到那做了牺牲的女子的遗体的女孩的哭喊声,也不禁有一些不舒服,好好的祭日,给一个不做美的女小孩弄糟了。愤怒的私语,从各处发出,
——那贱种,也得放了血才好!
然而许多女人们,和尝过了人生的苦辛的经验的几个男人们,却回答道,
——不要说那样的话,那娃儿,就给这样静静地放着罢。
大家都被这女孩子分了心。惯于抚慰小儿的母亲们,从自己的碟子里挟出煮透了的美味似的肉片来,送给那孩子,一面说,
——瞧这个哪,很好吃的,来,好孩子,吃罢。
可怜的孩子却谁的话都不听。她将小小的自己的指头插在眼睛里,只是哭,仿佛她要取出更多的眼泪,撒在四方上下似的。当啜泣中,她间或叫喊。她说,
——要母亲呀!给我母亲!
——对你说过,你的母亲是死掉了的。好不懂事的孩子呀。女人们回答说。
因为太不听话了,谁都生气,想呵斥她一通。无论怎么说,她总不吃。大家恼怒起来了。将一声不响的别的小孩给她看,
——看那个男孩罢,他不哭,在和大家一同吃哩。你也莫哭了,来吃呀,呵,吃起来有那么好味儿呢。
但这说谕也无益,那愚蠢的女孩只说着,
——要母亲呀!还我母亲来呀!哭得不肯歇。
一个男人来摇着女孩的肩膀,指教道,
——喂,不要和肚子闹脾气,吃罢,吃罢。
就是这样,从宴会的开头到煞尾,她总是哭。因为她发了非常的大声,到后来,竟至于大家的耳朵也痛起来了。但是虽然如此,看她哭着专慕母亲到这样,便是平日不很喜欢孤寂人物的人们,也不禁渐渐发生感动。母亲们告诉自己的孩子,说那是很好的女孩。诚然,在这女孩的悲痛里,是有着很美的一面的。
——看那女孩罢,不哭着么。那是因为她的母亲,遭了不幸的事呵。
向着不孝顺的孩子,便是
——即使我死掉了,你也不见得那么哭罢。
有些人流着泪哭了,那从小便是孤儿的男女,和经了不幸的少年时代的人们。他们说,
——我很懂得那孩子的悲痛。真的,在那孩子,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肉亲了,当那么幼小时候,当然,那是凄惨的。
其中竟还有了向部落的勇士们说出不平来的人们。
——你们为什么不就将这可怜的两个人,留在她们的故乡的呢!
多话的女人们即刻说,
——疯话呵!即使我们遭了杀掉的那个女人似的殃,你们是也以为不要紧的哩。
勇士们知道对于他们的诘责是重要的,竭力辩解道,
——这不是我们的罪过呀。今天的祝祭,是因为我们从远征回来时,大家都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实在也不能不开这样的罪过的筵宴了。原来是想讨大家的欢喜的,但到现在,便是我们,也象你们一样的在后悔。
的确,这筵宴,是凄凉的筵宴。一个孩子的眼泪,就够在国民全体的心里,唤起道德之念来。酋长站起身,说,
——不要为这女孩哭泣了罢,因为我感于她的诚心,要收她为义女了。可怜,死了的母亲,是已经迟了,一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因为她的死,弄出来的这悲哀的事,但愿作为我们的规诫。我们永远不要忘却,人肉的筵宴是悲哀的,而不给一点高兴的事罢。
会众都垂了头,而在心底里,是各在责备自己,竟犯了那么可耻的口腹的罪过。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奇剑及其他》所载。)
日本 黑田辰男
一
小说《饥饿》的作者绥蒙诺夫(Sergei Alexandrovitch Semionov),据他的自传,是在一八九三年的十月,生为彼得堡的旋盘工人的次男。兄弟姊妹很多,连死掉的也算上去,说是竟有十三个。他的父亲,是在一个工厂里,连做了四十年的工人,但于一九一九年“为了饥饿”死掉了。
绥蒙诺夫是在喧嚷的,湫隘的家庭中,和兄弟们争闹,受着母亲的打扑,过了那少年时代的。他从孩子时候以来,似乎就很活泼,爱吵闹,出了初级学校,四年制的高等科一毕业,他便在喀筏尼大野上,闹了一场人数在五百人以上的大争吵。这十年之后,喜欢争闹的他,便跳在“国家战争”这真的争闹里了。争闹了三年,因为负伤——打击伤,就被送到克隆司泰特的冰浴场去。复籍于赤军的时候,右眼是坏了的。十月革命之于他,说是“向炫耀轰动的生活去的不可制驭的飞跃。”是“空间开辟了”——而且“在那空间中,是闪烁着饥饿和人们和工作的奇怪的几年。”冰浴以后,生了很重的肋膜炎。既经医好,则被任命在彼得堡的地方委员会里,做改良工人生活的工作;但几个月后,旧病复发了,被送入萨契来尼的疗养院。在这里,他的作为著作家的生活开头了。其时是二十八岁。
二
他的处女作,是细叙伤寒症的流行的小说《伤寒》,登在一九二二年的《赤色新地》一月号上。其次发表的是《战争道上》,第三种是写明是日记小说的《饥饿》,这是登在年报《我们的时代》一月号上的。这小说,忽然在读书界——尤其是共产党员之间,引起了颇大的兴味。而这兴味,说是对于作品本身呢,似乎倒是对于工人出身的作者为较多。但是作品,毕究是被指为绥蒙诺夫的代表作的,已经翻成英文和布喀维亚文,听说还翻成了捷克文,或正在翻译——
《饥饿》也如《伤寒》一样,是生活记录的小说。借了十六岁的少女菲亚的日记的形式,来记录一九一九年的饥馑年间,在彼得堡的一个工人的家族的生活的。
一九一九年——这是施行新经济政策的大前年,苏维埃俄罗斯于政治革命是成功了,但接着是国内战争和反动,所以很疲乏;而经济方面,尤当重大的危机,又加以可怕的饥馑袭来了的“艰苦的时期”。在这时期中,俄国的劳动者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共产党员是怎样地,市民是怎样地——那生活的一部分——是有限得很的一部分,但这却恳切地在这小说里面描写着。
然而,当描写这艰苦的生活之际,作者却并不深求那生活的不幸的原因,那《饥饿》的悲剧的缘起。而对于那原因的批判之类,自然就更不做了。这小说,在这一点,实在是无意志,无批判似的。有工人(——菲亚的父亲),有少女菲亚的哥哥叫作亚历山大的利己主义底小资产阶级的职员,有叫作舍尔该的哥哥的共产党员。但他们全不表明那意志,那意识。而作者对于他们的存在,也实在很寡言。他们的行为,是恳切地(并且干练地,以颇为艺术底完成)描写着的。然而他们的魂灵,的情绪,的观念形态,却并不以强大的力,来肉薄读者。——这对于生活的现实的无意志性——这,是我们常在“同路人”那里会看见的,而且岂不是正为此,所以我们难于就将他们看作真的无产阶级作家的么?绥蒙诺夫呢,正是工人出身,赤军出身的作家。然而要从他那里看出那特异性和优越性来,却似乎不容易。
但是,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他,是错的。他是自然主义者,他的作品,应该作为自然主义的作品看,——如果说得过去——那时候,便自然只得说——是了,对的,他是自然主义者——了。然而对于他的我们的不满,岂不是委实也就在此么?
绥蒙诺夫是不消说,不象有产者作家那样,受过组织底的文学教育的。表现——这事情,似乎很辛苦了他。他说过——
“象出现于现代的许多无产者作家们一样,我在三年前走进俄国文坛的时候,是并无一点作家所必需的修养的暗示,也全不知道想想艺术作品上的形式的意义;精勤地来写作品的事,是全不知道,也并不愿意的。在短的时期之间,我投身于Proletcult(无产者教育处)了,然而那地方什么也没有教给我。我先前是学习于俄国的古典作家们(并含戈理基在内),现在也还在学习着。但较之这些,从革命以后的俄国的现代作家们(但那作家们之中,我们是也将‘同路人’的不正当而不必要的书籍放在里面的)学习,以及正在学习之处,却更其多。”
他大约是太过于“学习”了——在这一端,他大约也是体验了过渡期的无产者作家的不幸之一罢。
《饥饿》的梗概——要讲这个,是烦难的。这是日记,是生活记录。其中并无一贯的,小说的线索似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简单地讲起这小说的内容来,那么——一个少女菲亚,怀着对于修学的憧憬,到彼得堡去。但在那里等候她的,却并非实现这憧憬的幸福,而是利己主义和饥饿的黑暗的现实。可怜的少女的幻影,在一到彼得堡的第一天,便被破坏了。于是环绕着这少女,而展开了由父母、兄弟所形成的家庭生活,展开了这少女在办事的邮政局的生活。然而一贯这一切生活,投给不幸和悲惨的阴影者,是“饥饿”。为了“饥饿”,父亲和亲生的孩子和妻隔离,变成冷酷,于是为了“饥饿”死下去。为了“饥饿”,女儿憎恶父亲,妻憎恶夫。为了“饥饿”,幼儿的心也被可怕的悲惨所扭曲。——一切为了“饥饿”,为了“饥饿”而人的生活悲惨,偏向,堕落,衰亡。这便是这部小说的主题。这战时共产时代的心理生活,便是这部小说的主题。在这里,有可怕的现实。有虽然狭,然而恳切地描写出来的生活。而这作品的艺术底价值,大约也就应该在这一点上论定的了。
三
临末,就将他的著作,顺便列举出来罢——
《家政妇玛希加》 一九二二年
《百万人中的一个女人》(小说集) 一九二二年
《饥饿》(小说) 一九二二年
《兵丁和小队长》(手记) 一九二四年
《裸体的人》(小说集) 一九二四年
《是的,有罪》(小说集) 一九二五年
小说集二卷(集印着绝版的作品的) 一九二五年
《阶前》—“Mor Gvardja” 一九二二年,四—五号
《顺着旧路》—“Nash Dni” 一九二三年,三号
《萨克莱对我说了什么?》—“Zvezda” 一九二四年,一号
《同一的包的轮索》—“Kovsh” 一九二五年,一号
《饥饿》这一部书,中国已有两种译本,一由北新书局印行,一载《东方杂志》。并且《小说月报》上又还有很长的批评了,这一篇是见于日本《新兴文学全集》附录第五号里的,虽然字数不多,却简洁明白,这才可以知道一点要领,恰有余暇,便译以饷曾见《饥饿》的读者们。
十月二日,译者识。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一日《北新》第二卷第二十三号所载。)
苏联 雅各武莱夫
辛苦的行军生活开头了。在早晨,是什么地方用早膳,什么地方过夜,一点也不知道的。市街,人民,虚空,联队,中队,丛莽,大小行李,桥梁,尘埃,寺院,射击,大炮(依兵卒的说法,是太炮),篝火,叫唤,血,剧烈的汗气——这些一切,都云一般变幻,压着人的头。也疑心是在做梦。
有时也挨饿。以为要挨饿罢,有时也吃得要满出来,从小河里直接喝水。这四近的水——小河——非常之好,简直是眼泪似的发闪。身子一乏,任凭喝多少,也不觉得够。
互相开炮的事情是少有的。单是继续着行军。
一到晚上,兵卒因为疲劳了,就有些不高兴——大家都去寻对手,发发自己的牢骚。
“奥太利的小子们,遇见了试试罢,咬他……”
但这也大抵因为行军的疲劳而起的。
休息到早晨,便又有了元气了。玩笑和哄笑又开头——青铜色的脸上,只有牙齿象火一般闪烁。
“毕理契珂夫,喂,你,晚上做什么梦了?”
就在周围的人们,便全部——半中队全部——全都微笑着,去看毕理契珂夫。但那本人,却站在篝火旁边,正做着事。从穿了没有带的绿色小衫,解着衣扣看起来,好象是一个壮健的汉子。拿了人臂膊般粗细的树枝来,喝一声“一, 二呀,三!”抵着膝盖一折,便掷入火里去。这人最以为快活的,就是烧篝火。
“昨夜呵,兄弟,我呀,是梦到希哈努易去了。就是带着儿子,在自己的屋子里走来走去……那小畜生偷眼看着我呀。那眼睛是蓝得吓人,险些要脱出来的——这究竟是什么兆头呢?”
毕理契珂夫暂时住了口,蹙着脸吹火去了——火花聚着飞起,柱子似的。
“那是,一定又要得勋章了。”有人愚弄似的说。
“唔,那样的梦,有时也做的。但是,得到勋章的时候,我觉得好象是讨老婆……”
“阿唷,阿唷……要撇了现在的老婆,另讨新的了么?”
“不是呀,我自己也着了慌的。我说,我已经有老婆的。可是大家都说,不,你再讨一个罢。一个老婆固然也好,但有两个,是好到无比。这时我说了。我们是不能这么办的。我有一个老婆就尽够。因为是俄罗斯人,不是鞑靼人呀……这么说着,硬不听……他们也说着先前那些话,硬不听。可是到底给逼住了。早上,醒过来,我呀,自己也好笑,心里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但不久,中队的命令书来到了,是给毕理契珂夫勋记的。不过这些事由它去罢……无论什么,好不有趣呵。”
兵卒们嘲笑他。但已经没有疲劳,也没有牢骚了。
于是集合喇叭响了起来。
——准备!
于是又是行军,新的地土,再是道路,市街,大炮,尘埃,叫唤,射击——疲劳。
然而——毕理契珂夫是不怕的。他这人就是顽健。总是很恳切,爱帮忙,一面走,一面纳罕地看着四处的丛林,园圃,房屋,而且总将自己的高兴的言语,拉得曼曼长。
“有趣,呀——”
并不是说给谁的,就是发了声,长长地这么说。
但是,忽而,又讲起想到的事来,别人听着没有,是一向不管的。
“喂,兄弟,怪不怪?瞧呀,——寺院也同俄国一样;便是脸相,不也和我们一样么?只有讲话,却象满嘴含着粥或是什么似的,不大能够懂。不过,那寺院呵。——这几天,我独自去看过了,都象我们那里一样,画着十字;圣像也一样的,便是描在圆房顶上的萨拉孚神,也是白头发,大胡子哩。
“‘开尔尼谟天使’也和我们那里一样的。这样子了,大家却打仗……真奇怪呵!”
于是沉默了。用了灰色的,好事的眼,环顾着四近。忽然又象被撒上了盐一样,慢慢深思起来。
“有趣,呀……”
有一回,枝队因为追赶那退却的敌人,整天的行军。
敌人,依兵卒的用语来说,是“小子们”,似乎还在四近。他们烧过的篝火,还没有烧完。道路的灰尘上,还分明看见带钉的鞋子的印迹。有时还仿佛觉得有奥太利兵所留下的东西的焦气味和汗气,从空中飘来。
“瞧呀,瞧呀,是小子们呀。”
到晚上,知道了“小子们”的驻处了。大约天一亮,就要开仗。
中队和联队,便如堰中之水似的集合起来;开始作成战线,好象墙壁。
毕理契珂夫的中队,分布在一丛树林的近旁,这林,是用夹着白的石柱子的木栅围绕起来的。一面,有一所有着高栋的颇干净的小屋子——在这里,是中队长自己占了位置。疲劳了的兵卒们,因为可以休息了,高兴得活泼地来做事,到树林里拖了干草和小树枝来,发火是将木栅拗倒,生了火。但在并不很远,似乎是树林的那一面的处所,听得有枪声。然而在惯透了的他们,却还比不上山林看守人的听到蚊子叫。那样的事,是谁也不放在心里的。
毕理契珂夫正在用锅子热粥。
在渐渐昏暗下去的静穆的空气中,弥漫着烟气。从兵卒们前去采薪的树林里,清清楚楚地传来折断小枝的声音。
远处的树林上,带绿的落日余红的天际的颜色,已经烧尽,天空昏黯——色如青玉一般。在那上面,星星已经怯怯地闪起来了。兵卒们吃完晚餐,便从小屋里,走出那联队里绰号“鲤鱼”的浓胡子的曹长来。
“喂,有谁肯放哨去么?”大家都愕然了。
“此刻不是休息时候么?况且在这样的行军之后,还要去放哨!?不行呀。脚要断哩。”
谁也不动,装着苦脸。笑影一时消失了。但总得有一个人去,是大家都很明白的。
因为很明白,所以难当的寒噤打得皮肤发冷。
曹长从这篝火走到那篝火边,就将这句话,三翻四复地问。
“有谁肯放哨去么?”
“有了,叫毕理契珂夫去!”有谁低笑着,说。
“毕理契珂夫?”曹长回问。“但是,毕理契珂夫在那里呢?”
“叫毕理契珂夫,叫毕理契珂夫去!”兵卒们都嚷了起来。因为寻到推上责任去的人了,个个高兴着。
已经如此,是无论愿否,总得去的。
“毕理契珂夫,在那里呀?”
“在这里呀。”
“你,去么?”
“去呀……”
“好,那么,赶快准备罢。”
不多久,一切都准备了。毕理契珂夫出了树林;在平野中,从警戒线又前进了半俄里,于是渐渐没在远的昏黄中了。
右手,有一座现在已为昏暗所罩,看不见了的略高的丘。中队长就命令他前去调查,看敌军是否占据着这处所的。
毕理契珂夫慢慢地前进了大约三百步,便伏在栅旁的草中。栅边有烂东西似的气味。有旧篝火的留遗的气息。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非镇静不可了。已经全然是夜——一切都包在漆黑的柔软的毯子里了。
树林早已在后面。在树林中,有被篝火和群集所惊的,既不是猫头鹰,也不是角鹰,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夜鸟,不安地叫着。
左手的什么地方,在远处有枪声。那边的天,是微见得帽子般的样子上,带一点红色——起火罢。毕理契珂夫放开了鼻孔。有泥土和草的气息——惯熟的气息。和在故乡希哈努易,出去守夜的时候,是一样的。
在前面,远的丘冈的那边,浮着落日的临终的余光,四近是静静的,单是漆黑。“小子们”就在这些地方。也许还远。或者一不凑巧,也会就在旁边,和自己并排,象毕理契珂夫一样的伏着,也说不定的。专等候和自己相遇,要来杀,装着恨恨的脸,躲在那里,也说不定的。
“记着罢,如果遇见敌人,万万不要失手呵!”中队长命令说。“一失手,不但你死,我们也要吃大亏的。”
尼启孚尔·毕理契珂夫自己也知道,失手,是不行的,不是杀敌,便是被杀于敌的。
旁边的什么地方,有猫头鹰在叫,黑暗似乎更浓重了。心脏跳得沉垫垫地,砰,砰,砰。
毕理契珂夫几乎屏了呼吸,再往前走。木栅完了,此后是宽广的路。路的那边,堆着谷类,如墙壁一般。毕理契珂夫用指头揉一揉穗子看。
“是小麦呵。”
但是,这时候,跨进一步去,田圃就象活的东西一样,气恼地嚷起来了——“不要踏我!”忽然觉得害怕。也觉得对不起。因为比践踏谷类的根更不好的事,是再没有了的。
“跟着界牌走罢”,毕理契珂夫就决计在左边走。
中队长曾嘱咐他数步数。毕理契珂夫数是数的。但数到七十,就一混,是出了八十步呢,还是九十步呢,一点也不清楚了。一面数步数,一面侦敌人,分心到这边来,自然也是万万办不到的花样,只好弯着身子,耸起耳朵向前走。并且寻出界牌来。道路忽然成了急坂,走进洼地了,界牌就在那洼地的尽头。潮湿的空气,从下面喷起,这里的草润着露水,是湿的。
因为湿气,还是别的原因呢,毕理契珂夫骤然颤抖起来了。脊梁上森森的发冷,牙齿打得格格地响。心脏是仿佛上面放了冰块似的,停住了。毕理契珂夫在心里,觉得了自己现在完全是一个人,在全世界,只一个人,在这星夜之下,在这昏暗之前,完全只是一个人。即使此刻被杀了,谁也不知道……
恐怖使他毛发直竖了。
黑暗忽而变了沉闷的东西,似乎准备着向他扑来,将他撕碎的敌人,就满满地充塞在这些处所。
毕理契珂夫骤然之间,就挫了锐气。
他仿佛被从下面推翻,软软的坐在地面上。周围很寂静,黑暗毫不想动弹。树林里面,还有禽鸟在叫。远处的天空中,已不见火灾的微红了。略一镇静,毕理契珂夫便竖起一膝,脱下帽子,侧着耳朵听。从不知道那里的远处,听到有钝重的轰声。
毕理契珂夫将耳朵紧贴在地面上。
这是向来的农夫的习惯。
夜里一个人走路的时候,用耳朵贴着地面听起来。说是凡有路上是否有人,是远是近,并且连那数目,也可以知道的。
现在呢,地面是平稳地,钝重地在作响。
他这样地听了许多时。于是仿佛觉得远远的什么处所,散布着呻吟声,故意按捺下去似的呼吸的声音。
呜,呜,呜……
毕理契珂夫发抖了,拚命紧靠着地面。
兵卒们说过,地面是每夜要哭的。
他从一直先前起,就想听一听地面的哭声,但还没有这机会。然而现在,如果静静地屏住呼吸,便分明听到那奇怪的呻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也许远处正在放大炮罢……但他不能决定一定是这样。他相信地面真在啼哭了。况且地面也怎能不哭呢?每打一回仗,基督的仆人不是总要死几千么?地面——是一切人类的生身母亲……自然觉得大家可怜相……
呜,呜,呜……
“嗡,哭着呀。”
毕理契珂夫直起上身来。
“母亲在哭哩。地面在哭哩。”
他感动了,亲热地向暗中看进去。有母亲在,有大地在,自己并非只是一个人。这又怕什么呢?有爱怜自己者在,有自己的生身母亲在,有大地在。
他即刻勇壮起来,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如希哈努易一样的亲热的东西,无论是地面,是草气息,是天空的星星。
心脏跳得很利害,使毕理契珂夫想要用手来按住它。触着灰色的外套,触着扣子,触着那得到以后,从未离身的小小的若耳治勋章。
但是,辗转之间,这也平静了。于是在黑昏中,浮出中队长的脸来。
“要检查那丘冈上可有敌人的呵。”
黑暗便又成了包藏敌意的东西。尼启孚尔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没有一些帮助。他忍住呼吸,缩了身子,并且将中队长的命令放在心上,再往前面走。恐怖又一点一点来动他的心。他两手捏着枪,沿着界牌,走下洼地去,是想从这里,暗暗走近丘边去的。他现在分明知道,友在那里,敌在那里了。周围的幽静,也可怕起来了。静到连心跳也可以听到。靴子作响,野草气恼地嚷。为了疲劳和紧张,眼睛里时时有黄金色的火星飞起。
忽而听到异样的声音。好象在那里的远地里,转动着机器一般的声音。那声音,每隔了一定的时光,规则整然的一作一辍。是什么曾经听得惯熟了的那样的声音。在尼启孚尔,是极其亲热的声响,只是猜不出是什么,他便一面侧着耳朵,一面向前走。声音逐渐清楚起来了。似乎就从这丘的斜坡上的草里面发出来的。
“是什么呢?”毕理契珂夫十分留心地侧着耳朵想。
平常是一定知道的声音——但是,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忽而出惊,就在那里蹲下了。
“阿阿,有谁在打鼾呵!”
全身骚扰起来。
“逃罢!”
然而,好容易又站住了,好象周身浇了冷水。他紧张着全身,侧着耳朵,是的,的确是有谁在打鼾。健康的鼾声,真正老牌的农夫的鼾声。毕理契珂夫野兽似的将全身紧张起来,爬近打鼾的处所去。进一步,又停一回,上两步,又住一次,一面爬,一面抖。他准备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开枪,以及用刺刀打击。两只手象铁钳一样,紧紧地捏着枪。
黑暗中微微有一些白,就从这里,发出粗大的,喇叭似的鼾声来。是睡得熟透的人的,舒服的,引得连这边也想睡觉的鼾声。
毕理契珂夫又放了心。他一直接近那睡着的人的旁边去。
是这小子。是这小子。这小子就是了。撒开了两条臂膊,仰着,歪了头。但是,究竟是什么人呢?也许是俄国兵呀。毕理契珂夫的鼻子,嗅到了不惯的气味。
“是奥太利呵。我们,是没有那样的气味的。”
他蹲在那里,开始向各处摸索。
旁边抛着枪枝和革制的背囊。
枪上是上着枪刺——开了刃的家伙——的。在夜眼里,也闪得可以看见。毕理契珂夫拖过枪枝来。这么一来,就是敌人已经解除武装了。
“哼,好睡呀。有趣呵……”毕理契珂夫想着,凝视那睡着的人。
是一个壮健的奥太利兵。生着大鼻子。嘴大开着,喉咙里是简直好象在跑马车。这打鼾中,就蕴蓄着一种使毕理契珂夫怜爱到微笑起来,发生了非常的同情的声响。
“乏了呀。也还是,一样的事情。”
他决不定怎么办才好,便暂时坐在睡着的人的身旁,忍住呼吸,耸着耳朵听。除远远的枪声之外,没有一点声音。
他于是慢慢地背了背囊,右手拿了奥太利兵的枪,左手捏着自己的枪,很小心的,退回旧来的路上,走掉了。自己十分满足,狡猾地微笑着——但敌人还是在打鼾。
当站在中队长的面前时,尼启孚尔几乎已经不知道自己有脚没有了。吓!也许又要得一个勋章哩。因为夺了奥太利的步哨的军器来,实在也并不很容易呀……
但是,在中队长的面前笑,是不行的,于是紧紧地闭了嘴,一直线几乎要到耳朵边。脸上呢,却象斋戒日的煎饼一般发亮。
“查过了么?”
“唔,查了,队长,查过了。队长说的那丘上呵……”
“唔?”
“那丘上呵,是有奥太利的小子们的。”
他的脸,是狡猾地在发亮。他挨次讲述,怎样地自己偷偷的走过去,猫头鹰怎样地叫,在什么地方遇见了敌人。
“将枪和背囊收来了。”
中队长取起枪枝来,周身看了一遍。收拾得很好,还装着子弹。
“嗡,办得好。背囊里面,查了没有。”
“不。还没有看呀。”
打开背囊来看。装着小衫裤,食料,还有小小的书。
“唔——”中队长拉长了声音说。
“但是,将那奥太利兵,竟不能活捉了来么?”
“那是,到底,近旁就有听音呀。虽然悉悉索索,可是听得出的。要是打醒了拖他来呢,杂种,就要叫喊……”
“那倒也是。好,办得不错。”
“办妥了公事,多么高兴呵,队长。”
“但是,那小子怎么了?”
“唔?”
“又‘唔’什么呢?”军官皱了眉。“我问的是,将那小子,那敌人,怎样处置了。”
“将枪和背囊收来了。”
那我知道。我说,是将那敌人怎样办了?”
“那小子是还在那地方呵。”
“还在那地方,是知道的,问的是,你怎样地结果了那小子。”
毕理契珂夫圆睁了吃惊的眼睛,凝视着军官的脸。他是微麻的顽健的汉子,而浮在脸上的幸福的光辉,是忽然淡下去了。微微地张着嘴。
“你,将他结果了的罢。”
“不。”
“什么?竟没有下手么!?”
“因为他睡着呀,队长。”
“睡着,就怎样呢,蠢才!”
军官从椅子站起,大声吆喝了。“你应该杀掉他的。看得不能捉,就应该即刻杀掉的。那小子究竟是你的什么?是亲兄弟,还是你的老子么?”
“不,那并不是。”
“那么,是什么呢?敌人不是?”
“是呀。”
“那么,为什么不将那小子结果的?”
“所以我说过了的……那小子是睡着的,队长。”
军官显出恨恨的暗的眼色,凝视着尼启孚尔的脸。
“这样的木头人,没有见过……。唔?我将你交给军法会议去。”
军官从桌子上取了纸张,暂时拿在手里,但又将这抛掉了。他满脸通红。“队长还没有懂——倘不解释解释……”毕理契珂夫想。
“队长,奥太利的小子,是睡着的。打着鼾。一定是乏了的。如果没有睡着,那一定不是活捉,就是杀掉。但是,那小子睡着,还打鼾哩。好大的鼾。只要想想自己,就明白。我们乏极了,不知道有脚没有的时候,一伙的小子们在营盘里,也是这么说的。尼启希加,不要打鼾哪。”
军官牢牢地注视着毕理契珂夫的脸。看眼睛,便知其人的。
操典上也这样地写着。
灰色眼珠的壮士,什么事也能做成似的脸相,在胸膛上,是闪着若耳治勋章。
忽然之间,军官的唇上浮出微笑来。并不想笑,但自然而然地笑起来了。
“唉唉,你是怎样的一个呆子呢!蠢才!你也算是兵么?你是乡下人罢了。好了,去罢!”
毕理契珂夫就向右转,满心不平的走到外面去。一出小屋,便是一向的老脾气,不一定向谁,只是大声的说。
“因为那小子是睡着呀。大半就为此呀。是睡着,还在打鼾的。……”
雅各武莱夫(Alexandr Iakovlev)是在苏维埃文坛上,被称为“同路人”的群中的一人。他之所以是“同路人”,则译在这里的《农夫》,说得比什么都明白。
从毕业于彼得堡大学这一端说,他是智识分子,但他的本质,却纯是农民底,宗教底。他是禀有天分的诚实的作家。他的艺术的基调,是博爱和良心。他的作品中的农民,和毕力涅克作品中的农民的区别之处,是在那宗教底精神,直到了教会崇拜。他认农民为人类正义和良心的保持者,而且以为惟有农民,是真将全世界联结于友爱的精神的。将这见解,加以具体化者,是《农夫》。这里叙述着“人类的良心”的胜利。但要附加一句,就是他还有中篇《十月》,是显示着较前进的观念形态的。
日本的《世界社会主义文学丛书》第四篇,便是这《十月》,曾经翻了一观,所写的游移和后悔,没有一个彻底的革命者在内,用中国现在时行的批评式眼睛来看,还是不对的。至于这一篇《农夫》,那自然更甚,不但没有革命气,而且还带着十足的宗教气,托尔斯泰气,连用我那种“落伍”眼看去也很以苏维埃政权之下,竟还会容留这样的作者为奇。但我们由这短短的一篇,也可以领悟苏联所以要排斥人道主义之故,因为如此厚道,是无论在革命,在反革命,总要失败无疑,别人并不如此厚道,肯当你熟睡时,就不奉赠一枪刺。所以“非人道主义”的高唱起来,正是必然之势。但这“非人道主义”,是也如大炮一样,大家都会用的,今年上半年“革命文学”的创造社和“遵命文学”的新月社,都向“浅薄的人道主义”进攻,即明明白白证明着这事的真实。再想一想,是颇有趣味的。
A. Lunacharsky说过大略如此的话:你们要做革命文学,须先在革命的血管里流两年;但也有例外,如“绥拉比翁的兄弟们”,就虽然流过了,却仍然显着白痴的微笑。这“绥拉比翁的兄弟们”,是十月革命后墨斯科的文学者团体的名目,作者正是其中的主要的一人。试看他所写的毕理契珂夫,善良,简单,坚执,厚重,蠢笨,然而诚实,象一匹象,或一个熊,令人生气,而无可奈何。确也无怪Lunacharsky要看得顶上冒火。但我想,要“克服”这一类,也只要克服者一样诚实,也如象,也如熊,这就够了。倘只满口“战略”“战略”,弄些狐狸似的小狡狯,那却不行,因为文艺究竟不同政治,小政客手腕是无用的。
(一九二九年九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2) 《在沙漠上及其他》所载。)
日本 蕗谷虹儿
作者原是一个少年少女杂志的插画的画家,但只是少年少女的读者,却又非他所满足,曾说:“我是爱画美的事物的画家,描写成人的男女,到现在为止,并不很喜欢。因此我在少女杂志上,画了许多画。那是因为心里想,读者的纯真,以及对于画,对于美的理解力,都较别种杂志的读者锐敏的缘故。”但到一九二五年,他为想脱离那时为止的境界,往欧洲游学去了。印行的作品有《虹儿画谱》五辑,《我的画集》二本,《我的诗画集》一本,《梦迹》一本,这一篇,即出画谱第二辑《悲凉的微笑》中。
坦波林(Tambourine)是轮上蒙革,周围加上铃铛似的东西,可打可摇的乐器,在西班牙和南法,用于跳舞的伴奏的。
敲起来罢 坦波林
还是还是 春天呀……
跳舞的 跳舞儿
还是还是 春天呀……
抛掉了的 坦波林
怎么一下 踏破了……
跳舞的 跳舞儿
怎么一下 踏破了……
破掉罢 坦波林
泪珠儿的 跳舞呀……
抛掉了的 坦波林
泪珠儿的 跳舞呀……
拾起来罢 坦波林
还是还是 春天呀……
跳舞的 跳舞儿
还是还是 春天呀……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三十日《奔流》第一卷第六期所载。)
法国 亚波里耐尔
Guillaume Apollinaire是一八八〇年十月生于罗马的一个私生儿,不久,他母亲便带他住在法国。少时学于摩那柯学校,是幻想家;在圣查理中学时,已有创作,年二十,就编新闻。从此放浪酒家,鼓吹文艺,结交许多诗人,对于立体派大画家Pablo Picasso则发表了世界中最初的研究。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卢佛尔博物馆失窃了名画,以嫌疑被捕入狱的就是他,但终于释放了。欧洲大战起,他去从军,在壕堑中,炮弹的破片来钉在他头颅上,于是入病院。愈后结婚,家庭是欢乐的。但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因肺炎死在巴黎了,是《休战条约》成立的前三日。
他善画,能诗。译在这里的是“Le Bestiaire”(《禽虫吟》)一名“Cortège d’Orphèe”(《阿尔斐的护从》中的一篇;并载Raoul Dufy的木刻。
跳蚤,朋友,爱人,
无论谁,凡爱我们者是残酷的!
我们的血都给他们吸去。
阿呀,被爱者是遭殃的。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三十日《奔流》第一卷第六期所载。)
——“最近俄国文学史略的”一章
俄国 Lvov-Rogachevski
Leov Tolstoi——俄国文学的长老——生存八十二年,从事于文学五十八年,比及暮年,而成为“两半球的偶象”了。他获得吾俄文士所不能遭逢的幸福,他处女作一成就,我们的第一流的艺术家、诗人、批评家等,对于他之出现,无不加以欢迎。
一八五二年九月,在高加索青年军官的处女作《幼年时代》,以L. N. T. 三字的署名,出现于《现代人》杂志上,次月二十一日,那编辑者Nekrasov就写信给Turgeniev(都介涅夫)道:“倘有兴致,请一读《现代人》第九号所载的小说《幼年时代》罢,这是新的活泼的天才的杰作。”
一八五四年《少年时代》发表后,Turgeniev便函告Karbashin(美文家兼评论家)道:“我见了《少年时代》之成功,非常欣喜,惟祝Tolstoi的长生。我在坚候,他将再使我们惊骇的罢,——这是第一流的天才。”更两年后,作了《奇袭》、《森林采伐》、《舍伐斯多波里战记》时,Turgeniev写给Druzhinin(文人兼批评家)的信里,有云:“这新酒倘能精炼,会成可献神明的饮品的。”
以上,是未能圆满的断片发表之际,就已得了这样的称扬。《舍伐斯多波里战记》不独在文士之间,也使Tolstoi出名于广大的读书社会里。
描摹戴雪群峦的秀气的未完之作《哥萨克兵》,象是合着Beethoven(贝多芬)的音乐而动笔的温雅华丽的诗底长篇《家庭的幸福》,作者自称为俄国的“Iliad”的大作《战争与平和》,受Pushkin的影响而且随处发着Pushkin气息的悲剧小说“Anna Karenina”等,都是伟大的天才的大飞跃,又使Tolstoi成为十九世纪后半的思潮的主宰者的。《我的忏悔》、“Kreutzerova Sonata”、《复活》等,则全欧的杂志报章,视同世界底事件,评以非常的热情。
Pushkin(普式庚)在生存中,仅见自己的文集第一卷的刊行,Turgeniev见了那文集的第三版,Dostoievski全集,则在其死后渐得刊行的,而Tolstoi全集,却在他生存时,已印到十一版。作品印行的册数,他死后数年间,达于空前的数目,在一九一一年,卖出四、六一〇、一二〇本(据托尔斯泰纪念馆的统计)。更将从一九一〇年十一月七日至一九一二年十一月七日之间的卖出本数,合计起来,实有六百万本,而其书目,是六百种。
这数字,即在显示Tolstoi的作品的全民众底,世界底意义,在俄国,则苟识文字,便虽是七龄的儿童,也是Tolstoi的爱读者。
但自《战争与平和》和《我的忏悔》发表以来,Tolstoi的名声和势力,便远越了俄罗斯的界域。倘说,Turgeniev是使欧洲的读者,和俄国接近的人,则Tolstoi不但使西欧,且使东亚的注意,也顾到俄国文学。和Tolstoi通信的,不仅英、法、美的读者,连印度、中国、日本的思想家,也在其中。Katiusha Maslova的小曲,且为日本的民众所爱唱。恰如约翰·藉克·卢梭(Jean Jacques Rousseau)曾为世界所注目一样,Iasnaia Poliana的圣者,是成为享受着现代最高文化的人们的注意的焦点的。Iasnaia Poliana,是成了真理探究者的圣地了。
及于全世界的文人,尤其是俄国文人的Tolstoi的影响,非常之大,迦尔洵(Garshin)、莱斯珂夫(Leskov)、蔼尔台黎(Ertel)、契诃夫(Chekhov)、库普林(Kuprin)、威垒赛耶夫( Veresaev)、阿尔志跋绥夫(Arzybashev)、戈理基(Maxim Gorki)、希美略夫(Shmelev)、舍而该也夫·专斯基(Sergeiev–Zenski)等,皆各异其时代,各受着各样的印象,玩味了这文豪之在那社会观,写实主义,Tolstoi式表现法上,所以动人的大才能的。而俄国的文人,且视Tolstoi为宗教底偶像,虽是自爱心深的Dostoievski,读完“Anna Karenina”后,也绝叫为“这是艺术之神”;Maxim Gorki也称Tolstoi为俄国的神,坐于金菩提树下的玉座上。
“这青年军官,使我们一切都失了颜色”者,是Grigorovitch的半开玩笑的苦言。这青年军官,是成为我们的荷马(Homeros),我们的国宝,成为十九世纪末及二十世纪初的新卢梭,在他面前,全世界的文人,洋溢着不杂羡望的纯净的欢喜之情,无不俯首了。
这卓绝的文豪,即继续着竭尽精力的劳作,在后世遗留了美文的宝玉。Tolstoi的文学底遗产,至今还难以精确地计算,虽当现在,尚在无数的文籍中,发见重要价值的断章;在那日记和信札之中,则潜藏着可以惊叹的文学。关于Tolstoi的各国语的评传,肖像及遗物,是搜集于在墨斯科、列宁格勒及Iasnaia Poliana的托尔斯泰纪念馆中,而惟这些纪念馆,乃是说明着否定了不平等的旧世界的,真理的伟大的探求者,且是永久不忘的生死的表现者的他的一生和创作,为俄国和世界,是有怎样的价值的。
Leov Tolstoi并非借著述为业以营生的职业底文学者,他可以不急急于作品的刊布。关于所作《幼年时代》,他在一八五二年写给姑母Iergolskaia的信里,有云,“我将久已开手了的这小说,改作过几回了,为得自己的满意计,还想改定一回。大约这就是所谓Penelopa(译者按:Ulysses之妻,出荷马史诗)的工作罢,然而我是不厌其劳的。我并不求名,是乘兴而作的。在我,写作是愉快而有益,所以写作的。”
他的情热的大部分,即耗费于用以表白内在思想的这愉快的创作事业上……。热狂的猎人,热狂的赌客,Tsigan(译者按:民族名)歌的热狂底爱好者的他,一转而成为乘兴挥毫的热狂底文士,以著作之际,涌于内心的善良而宽容的感情为乐的人了。
他,在文章的每一行中,都注进新生活的渴望和喷溢似的精力去,一面利用闲暇,从事著作,逐年加以修正。他在《关于战争与平和》这一篇的冒头上,就写着“当刊行我费了在最良的生活状态中,五年间不绝的努力的作品……”的辞句,但这样的事,不消说,是须在得了物质底安定的Iasnaia Poliana,这才做得到的。
和Tolstoi完全不同的社会的出身者Dostoievski,曾经告诉自己的弟弟说,“没有钱,须急于起草。所以文章上是有瑕疵的。”Dostoievski所作的《博徒》,以一个月脱稿,那是因为怕付对于完成期限的迟延罚款,而且那时,他为债主所逼,不得不走外国了。那时候,Dostoievski急于作品的完成,从亲友之劝,雇了速记者,作为一月告成的助手,但倘是Tolstoi,则这样的作品,大概是要乘着感兴,利用闲暇,在一年之间徐徐写好的罢。
辅助了Dostoievski的女速记者Anna Grigorievna Snittkina,成为他的妻,Iasnaia Poliana邻村的地主的孙女Sophia Andreievna Bers,是做了Tolstoi的夫人了。前者是为履行那契约期限之故,做了速记,后者是为大文豪要发表杰作,将二千余页的《战争与平和》誊清过七回。如《战争与平和》、“Anna Karenina”、《复活》那样的大作,大概惟在得了生活的安定的时候,这才始是可能。
Tolstoi是陶醉于自然之美和生活的欢乐的,他叙述结构雄大的光景,且描写地主的庄园的如梦的生活。
在“Anna Karenina”里,描出一百五十个人物来,而毫无纷乱撞着之处,各人有各样的特殊的性格和态度;篇中的一切事物,都应了脉络相通的思想群的要求而表现着,那一丝不紊的脉络之力,是使我们视为艺术上的神秘,加以惊叹的。
“艺术上的作品的善恶,是由从心底说出的程度之差而生的”,这是Tolstoi写给Golzev的话。他所要求于艺术家者,是在和时代相调和,通晓隶属于人类的一切事物,不但通晓而已,还须是人类的共同生活的参加者。他又要求着表现自己的思想的技巧和才能,且以为凡艺术家,尤当爱自己的天职,关于可以缄默的事物,不可漫为文章,惟在不能沉默时,乃可挥其钢笔云。他是要求着口的发动,当以溢于心的思想为本的。而他自己,便是这样的艺术家。
他是当时最有教育的人物,只由Iasnaia Poliana的图书室里有着书籍一万四千卷的事,便足以证明。而这些书籍的一半,为外国语所写,他是通晓希腊语,以及英、法、德语的。他所自加标注的许多书,便在说明他以如何深邃的趣味,研究了人类的思想。他站在那时代的最高智识的水平上,又常是一般人类生活的参加者。创造了又素朴,又纯正,然而壮丽的文章的他,是决不以浓艳的辞句和华丽的文体为念的,但他所描写的人物及其他,却备有不可干犯的尊严和令人感动的崇丽。如Bordina战斗的叙述,《战争与平和》中的Andrei Bolkonski之死,Kitty的诞生及Anna Karenina和儿子的会见,记在《复活》里的 Katiusha的爱的醒来和教会的仪式的描写,在世界的文学里,不能见其匹俦。我们的眼前,有实现了美的世界的一个大文豪在。
描写在《哥萨克兵》或《家庭的幸福》中的自然的光景,《战争与平和》里的Bolkonski的爱情的发生及逢春老橡的开花,盛大的狩猎,Natasha Rostova,Maria Bolkonskaia,Pierre Bezukhov和别的人物的形容,是镌刻在读者的胸中的……。而充满在作者Tolstoi两眼中的赞叹,同情和欢喜之泪,也盈盈于读者的眼里。这是因为相信着“无爱之处,不能生诗”的作者的热情,以爱和诗的力量,打动读者了。以“不能沉默”为动机的他的文章,是震撼我们的,但这是因为,例如当描写死刑的光景之际,想象了“浸过了服皂水的绳子,绕上他的又老又皱的颈子了”的他那一句一言,乃是充溢于同情的心的叫喊的缘故。
Tolstoi常写些破格的文句,恰如喜欢有特色的破格的人物一样,他也喜欢破格的文句的,那一言一语,是活的魂灵。Gorki在追怀Tolstoi的一篇文章里说,“要懂得他的文章的有特色的卓越之美,则他那以同一语的许多破格的卑俗的调子,用于叙述之处,是必须注意的。”这是适切的评语。
Tolstoi在那处女作《幼年时代》的序文上,载着关于自己修辞上的粗野和没有技巧的说明,以为这是因为不用喉咙,而用肚子唱歌的缘故。据他自己说,则从喉所发的声音,较之腹声,虽颇婉曲,而不感动人。腹声却反是,粗野则有之,但彻底于人的精神。Tolstoi说:“在文学亦然,有脑和腹的写法。用脑写时,那文辞是婉转滑脱的,但用腹来写,则脑中的思想,集如蝟毛,思念的物象,现如山岳,过去的忆想,益加繁多,因而抒写之法,缺划一,欠畅达,成拮倔了。或者我的见解也许是错误的罢,但当用脑写了的时候,我是常常抑制自己,努力于仅仅用腹来写的。”
由这尊贵的告白,不但Tolstoi的文质,连那魅人的句子之所以产出的原因,也明白了。 Tolstoi之所有的,不是“脑的思想”,而是“腹的思想”。他有惊人的腹的记忆力,他的创作,常包着温暖的感情,响着牵惹我们的腹声。“一读你的作品,每行都洋溢着活活泼泼的感情。令人恍忽的你的辞句的本质就在此”者,是评论家Strakhov给与Tolstoi的言语。
Tolstoi是从小就现了锐利的敏感性的,曾得“薄皮孩子”的绰号。他的《狂人日记》,带着自传底性质无疑,其中便载着他的敏感性的显著的实例。这性质,似乎是从母亲得来的,他自己尊重着这特质,在寄给姑母Iergolskaia的热烈的信里,常常讲起它。
他在《幼年时代》的序文上,便说着愿读者先须是敏感。他的创作中,毫无遮掩,露出着这敏感性的,是《幼年时代》、“Albert”、“Lucerne”、《计数人(撞球的)日记》等。到了中年,他将敏感性自行抑制,得了大结果,但及暮年,则这特质,又使重之一如他的意志的我们,为之感动了。
Tolstoi喜欢那赞叹之泪,忏悔之泪,同情之泪,一九〇九所作的《路人的故事》,是用这样的句了开端的——
“早晨,一早到外面去。心情是壮快的。是美丽的早晨。太阳刚从茂林里出来。露水在草上,树上发亮。一切都和婉,一切物象都依然。实在很舒服,不愿意死了。”
其次,是接着遇见老农,和关于吸烟之害及思索之益的叙述,又这样地写道——
“我还想说话,但喉咙里有什么塞住了。我很容易哭了。不能再说话,便别了那老人,也别了欢乐的和婉的感情,含泪走掉了。住在这样的人们之间,怎会有不高兴的道理呢,也怎能有不从这样的人们,期待那最出色的工作的道理呢?”
在逝世的三个月前,他将从一个农家青年得来的感情,写在日记上,用了和上文一样的言语,证明着自己的敏感性。那日记是这样写着的——
“为了欣喜,为了生病,还是为了两样相合的原因呢,我很容易下同情和喜悦之泪了。这可爱的,思想坚固的,强有力而愿做善事的孤独的青年的单纯的话,动了我的心,呜咽之声几乎出口,我便一句话也不能说,离开他的旁边了。”
然而这善感的禀性,是现于Tolstoi 一生中的特色,读者是不看见这眼泪的罢,但他却常抱着甚深的感慨。
Tolstoi的母亲,爱读卢梭,《爱弥儿》是她的案头的书籍,Tolstoi最所爱好的人物,乃是使感情的诗美,来对抗拟古典主义的批判的约翰·藉克·卢梭其人者,实在并非无故的。
Tolstoi在一九〇一年,向在巴黎的俄语教授M. Boyer这样说——
“我将《卢梭全集》二十卷熟看了,其中最喜欢的是《音乐字典》,我感谢卢梭。”
“我十五年间,帖身挂着雕出卢梭肖像的牌子,以代“十字架”。而卢梭的著作的大半,是恰如我自己所写一般,于我非常亲切的。”
一九〇五年Tolstoi应允推选为日内瓦的卢梭协会会员的通告,寄信到日内瓦云,“卢梭是十五岁时代以来的我的教师。于我一生中,给与一大裨益的,是卢梭和《旧约》。”
那协会的会员班尔裨,在协会年报上,载《托尔斯泰是卢梭的后继者》一文(一九〇七年),论云——
“Leov Tolstoi是十九世纪的卢梭,或是具体化的爱弥儿。卢梭的精神,透彻于Tolstoi的全创作里。Tolstoi是现代人的评释者。恰如卢梭是十八世纪的或者一般,Tolstoi是现世纪的或者。”
从托尔斯泰协会,赠给卢梭协会的答文云——
“Jean Jacques Rousseau所理想的思想的独立,人类的平等,诸国民之统一,以及对于自然美之爱,是和我们颇为近密的。我国民底智识的代表者的Tolstoi,将全生涯,贡献于上述的理想之发扬和宣传了。”
赞叹,同情或忏悔之泪,是表象Tolstoi的社会观的,昂奋的敏感之泪,则湿透着他的世界观。那天禀的敏感性,洞察了发荣于榨取的条件上的现代文明社会的虚伪,且促他爱好自然的法则和自然人了。他是作为卢梭的后继者,而用卢梭以上的情热和真挚和确信,抉剔了一切虚伪和不诚实的现象的。
他将对于人生的爱情,对于正义和朴素的憧憬,对于虚伪的愤怒与其敏感性,织在和真挚自然相融合的真挚的自己的构想之中了。
然而,为十九世纪的卢梭的Tolstoi,是观察了纷乱的世纪的后半期的社会底矛盾的现象的。诗圣Pushkin,未曾知道这样的大矛盾,据Bielinski所说,则“阶级的原则,乃永久的真理”云。但Tolstoi却并不相信自己的阶级的一定不动性。他目睹Sevastopol之陷落,遇见尼古拉一世之死,观察革新时代的情形,知道那砍断了的大连锁的一端,打着地主阶级,而别一端,则吓了贱农(Muzhik)。他又目击了所谓民众启蒙运动,经验过和都市的发达一同激增的可惊的矛盾的现象,而他自己,则成为最后的贵族了。他于一八七〇及八〇年代,宣说那将其生活状态,加以诗化,美化而讴歌了的庄园的没落,恰如Gogol的杰作(译者按:“Taras Bulba”中的人物Bulba,向Andrei(译者按:Bulba的儿子)所说的“我做成了你,这我也来杀掉你”一样,也说给了庄园。于是他将自己的思想一变,成为一向遮着艺术的华服的丑秽现象的曝露者了。
《忏悔录》、《爱弥儿》、《新蔼罗若》的著作者卢梭,生于小资产阶级的手工业者的家庭里,历经辛苦而生长,感到十八世纪的虚伪底生活,遂如古代罗马的贱民似的,向贵族阶级宣战了。
《幼年时代》、《哥萨克兵》、“Lucerne”、《我的忏悔》的著者,则生于贵族人家,父系是德意志人,那母系,是远发于留烈克(俄国的始祖)的。
而这白马金鞍的贵公子,遂和自己抗争,经思索多年的结果,竟曝露了贵族阶级的腐败。所以那抗争是戏曲底的事,是谁都可以直觉到的。
Tolstoi 一离母胎,便即包围在旧贵族的氛围气里,为许多男女侍从所环绕,在Iasnaia Poliana的幸福的生活,是全靠着七百个农奴的劳动的。至于教育未来的文豪者,则是长留姓名于《幼年时代》里的德国人和法国人,他的父亲的图书室中,也如在Pushkin的父亲的图书室中一样,有许多十八世纪的法国人的著作。从十三岁到十九岁之间(一八四一——一八四七),他受着Kazan知事之女,退职胸甲骑兵大佐之妻,他的姑母Perageia Ilinishna Iushkova的监督,住在那家里。这家庭,是常是佳节般的热闹,为Kazan的上流社会的聚会之所,法兰西语的社交的会话,是没有间断的时候的……。
青年大学生(Tolstoi)将全世界分为二大阶级,即上流社会和贱民;那姑母则要使Tolstoi成为外交官,或皇帝的侍从,且希望自己的外甥和交际场中的贵女,意气相投。她以和富家女结婚,为他的最大幸福,就是梦想着由这结婚,而Tolstoi能有很多的农奴的。
据Zagoskin的《回忆录》,则青年的Tolstoi,是一个道地的放荡儿的代表者。
跳舞,假装会,演戏,活人画,大学毕业后的打骨牌,流人(Gipsy)歌等,是这青年贵族的生活。关于这生活,后来他在《我的忏悔》里,是不能没有悔恨和恐怖之念,记载出来的。
惯于蔑视本阶级以外的人们的青年,离墨斯科,赴高加索,在等候着做第四炮兵中队的曹长的任命了,其时他穿了时式的外套,戴着襞积的峨冠,套了雪白的鞣皮的手套,在 Tifris的市街上散步。一看见不戴手套的路人时,他便用了嘲笑的调子,对他的弟弟尼古拉这样说——
“他们是废物呵。”
“为什么是废物呢?”
“为什么?不是没有带手套么?”
在高加索,青年Tolstoi也竭力减交游,避朋友,守身如遁世者。那时他在寄给姑母的信里,说,“我并非自以为高,取着这样的态度的。这是自然而然之势,将我所遇见的本地的人们和我一比较,在教育上,在感情上,又在见解上,都有非常的差异,所以无论如何,和他们不能相投了。”
他于一八五四年,在Silisria(勃加利亚的山地)为司令官属副官时,也是同样的纨袴子;又其处女作出版后,进了Turgeniev,Druzhinin,Fet,及其他的文士之列的时候,也还是这样的人。
然而这青年有世袭的领地,有自己的农民。因此他觉得可以做善良的主人,知道学位证书和官阶,都非必要。而且他感到了恰如《地主的早晨》中的主人公Nekhliudov一般,有着安排七百个农民的幸福和对于神明,负有关于他们的运命的责任……。
在放荡生活中度了青年时代的Tolstoi,到三十四岁,这才成了家庭的人。立农村经济的计画,是他的无上之乐,曾将其经营的办法,向好友Fet自夸。他又为利己底感念所驱,竭力要给家族以幸福,尝醉心于劳动者Iufan的敏捷的工作,而想自行Iufan化。未来之母 Sophia Andreievna响着锁匙,巡视谷仓,大家族的未来之父的他,则到处追随其后……。经年积岁,殆十九年间浸渍于快活的蛰居生活的Iasnaia Poliana的地主,是经营农村,增加财产,牧畜场中,有豚三百头,Samara的庄园里,则马群在腾跃……。这样地,富是日见其增大了,但在一八五六年顷寄给Fet的信中,却写道,“我们的农业,现在宛如藏着那交易所所不要的废票的股东。情形很不好。我决计加以经营,以不损自己的安静为度。最近自己的工作,是满足的,但有饥馑袭来的征候,所以日日在苦虑。”
一八八二年,参加了墨斯科市况调查时,仅用于调查一个Riapinski客栈的几小时,却将较之Iasnaia Poliana生活的几年更有意义的影响,给与Tolstoi了。以这调查为动机而作的《我们该做什么呢?》(一八八二)的冒头上,是用这样的句子开始的:“我向来没有度过都会生活。一八八一年转入墨斯科生活时,使我吃惊的,是都会的穷困。我早知农村的穷困,但都会状态,在我,是新的,而且不可解。”
都会的贫民,是赤贫,不信神,看那眼色,读出了这样的质问——
“为什么,你——别世界的人——站在我们的旁边的?你究竟是谁呀?”
从别世界来的Tolstoi一经观察这不可解的新的都会生活,一向以为愉乐的奢侈生活,在他便反而成了烦闷的根苗。既经目睹了忍寒苦饥,而且被虐的多数人,于是也明白了仅靠博爱,难以解决这问题;又在都会里,也难如村落一般,容易创造爱和协同的氛围气;并且镇静“以自己的生活为不正当的自觉心”的苦恼,有所不能的理由了。他曾这样地写——
“都会的缺乏,较之村落的缺乏为不自然,更急需,更深酷。而主要之点,是在穷困者群集于一处,那情形,实给我以恶感,在Riapinski客栈所得的印象,使我觉得自己的生活的肮脏。”
村落生活者的第一的思慕,是Iasnaia Poliana的安静和幽栖。苦于剧甚的都会生活的烦琐的他,便从墨斯科跑到村落去。到一八八二年的所谓“苦痛的经验”(市况调查)为止,他是为了子女的教育,住在墨斯科的;这之前,在一八七七年,他曾向好友Fet这样地诉说墨斯科生活。“我的墨斯科生活,非常凌乱。神经纷扰,每一小时中,每一分有不同之感。为了妨害我面会必须相见的人们,无须的人们是故意地出现……。”
墨斯科的市况调查后,他从Riapinski客栈,恐怖地跑到Iasnaia Poliana的羽翼之下,一八八二年四月,写信给Sophia夫人云——
“总算已从都会的繁杂之极的世界,复归自己,读古今书,听Agafia Michalovna的纯真的饶舌,非念孩子,而念上帝,在我是心情很舒服的。”
Tolstoi之跑到Iasnaia Poliana去,也不但为厌了都会生活的烦劳。他是要避开社会问题的通俗底解决,并且远离深酷的急需底的都会的穷困。而他较之Iasnaia Poliana的生活,倒在跑向农民的生活去的。
社会问题在Toistoi的面前,将那悲剧底实相展开了。他想个人底地,消极底地,将社会问题来解决,以为一切病根,全在佣雇别人,加以榨取,所以应该不去参加榨取别人的事,自己来多作工,而竭力少去利用别人的劳动。
一八八二年他遇见了加特力教派农民Siutaev;Siutaev者,是扶助别人,显示自己的实例,以说“同胞爱”而想缓和社会的矛盾的。Tolstoi又读了Bandarev的《论面包的劳动》,大有所感,便将那为村民作殉道底劳动,借以得自己的良心的和平的主意打定了。社会问题固未能仗这样的个人底出力而解决,但于怠惰豪华的地主生活上,加了打击;是并无疑义的。
Iasnaia Poliana的地主,成为Iasnaia Poliana的隐者;Iufan化了的主人,变作文化底耕作者了。恰如十八世纪的卢梭,抛掉假发,脱白袜,去金扣,居环堵萧然的小屋中,做了Montmorenci的隐者一样,十九世纪的Tolstoi也脱去华美的衣裳,加上粗野的农服,委身于所谓“面包的劳动”了。于是从现代国家的社会底矛盾脱逃的隐者,便进了“枞树下的精舍”,个人底地奉着农民底基督教,依照Siutaev的方式,以度生活了。也就是他Tolstoi,成为改悔的Anarchist,以中产的劳动农民的精神为精神了。“市况调查和Siutaev之说,教了我许多事”,是他屡屡说起的话。
以寻求Stenka Razhin,寻求社会主义为目的的向着农民团的革命底行进,在八十年代的Tolstoi的作品上,变为寻求那和农民一同不抗恶的Karadaev式人物的巡礼了。
“我们的周围的生活——富豪及学者的生活——不但反于我的意志而已,且也失了意义。我们的一切动作、考察、科学、艺术,在我是成了新的意义的东西了。我将这些一切,解释为游戏。所以不能在这些里面,去寻求生活的意义。惟劳动者,即创造生活的人类的生活,这才有真正的意义的。我以这为真的生活,认附带于这生活的意义为真理,所以我将这采用了。”
这是他的《我的忏悔》里的话。
由母亲得来的遗传底敏感性,在少年时代的卢梭的研究,农村的印象,与自然和朴素的人们的接触,两个姑母的感化,Arsamas的旅行,死之恐怖和有意义的生活之渴望,社会的矛盾和不平之感知,将赤贫之苦和犯罪来曝露给他的墨斯科的市况调查,一八八〇年和 Siutaev的交际及Bandarev的著作的统读等,都会合起来,使Tolstoi回顾民众了。
然而与对于都会和农村的矛盾的深酷所抱的恐怖,以及旧文化崩溃的豫感,同来苦恼他的,是一切生物之无常和必灭。死的观念,成为恐吓这芳春和复活的乐天诗人的恶梦了,他相信要免除这恶梦,即在将自己的生活加以农民化,基督教化,舍生活的欢乐,离魅惑底艺术,用以赎罪,而净化已黩的精神。盖无常的生活,不但借“面包的劳动”,成为神圣而已,并且使如神的爱的要素,和人类相交融。死之恐怖,使社会问题力懈;个人的利害,压迫了社会底利害;动摇的观念,便转向个人底完成和个人的变革去了。
一八六九年,为购置有利的新庄园,旅行Pensenskaia之际,Tolstoi在Arsamas一宿,体验了死之恐怖。是年九月,在寄给Sophia Andreievna的信里,说道,“前夜我止宿于Arsamas,遇了非常的事。这是午前约五点钟,我为了疲劳,很想睡觉,各处是毫无痛楚的。然而蓦地起了不可言喻的悲哀。那恐怖和惊愕,是未曾尝过的程度。关于这感觉,待将来再详说罢。但如此苦痛的感觉,是一向没有觉到过的。”而这感觉的详细,Tolstoi是用了可惊的真实和魅力,叙在一八八四年之作《狂人日记》中。
他独在旅馆的肮脏的一室里,开始体验了无端的剧烈的哀愁,即死之恐怖的侵袭,此后又屡次有了这样的事,他称之为“Arsamas的哀愁”。
但是,他的深味了死之恐怖,也不独这一事,他是作了《三个死》、《伊凡·伊立支之死》、《主人和工人》的。
他在摇篮时代,不已和死相接近了么?有着“发光的眼睛”的他的母亲的去世,是他生后一年半的时候。父亲之死,是九岁时。还有姑母兼保护者Alexandra Ilinishna的去世,他是十二岁。她便是常为飘泊者所围绕,为了要得其死所,而往“Optin Pustvini”道院的人……。此后,弟弟尼古拉夭亡了,那死,就在“Anna Karenina”中现实底地描写着。这一切不幸的现象,是都刻镂在活力方炽的贵族底青年的心上的。
一八六〇年,在Sodene,抱在他臂膊上,爱弟尼古拉永久瞑目了。尼古拉是富于天才的出色的人。那时失望伤心,感了死之战栗的他,寄信给Fet道,“明天也将以可憎的死亡,虚伪,自欺之日始,而以自无所得的空零终。是滑稽的事。”……“倘从Nikolai Nikolaevitch Tolstoi(弟)的曾经存在这事实,一无遗留,则将何所为而劳心,何所为而努力呢?”他的弟弟因为不能发见足以把握的何物,对于“汝归于空零”这观念,曾经怎样懊恼的事,Tolstoi懂得了。那时Tolstoi还未曾结婚,不能把握家庭的幸福,而Iufan式的工作,也不能把握,只捉着了学术的研究……。暗云似乎消散了……。然而发生了一八六九年的Pensenskaia旅行和Arsamas的恐怖,一八七三年至一八七六年之间的近亲五人(三个孩子和两个姑母)。的死殇。而且这又是替生母抚育Tolstoi,使他知道了爱的精神底慰乐的姑母Iergolskaia之死;是保护人的八十岁老妇人Perageia Ilinishna之死……。在Iasnaia Poliana早没有光辉灿烂的生活,死在拍着黑色的翅子了。要逃出这翅子,该往那里呢?赴Pensenskaia,去买为自无耕地的贫农所围绕的庄园呢?还是增加Iasnaia Poliana的富,以度奢华的生活呢?做这样的事,是良心,廉耻心,愤社会之不平等的精神,都所不许的。
一九一三年所刊行的《托尔斯泰年鉴》上,载着题为《我的生涯》的Tolstoi夫人的最有趣味的一断片,当叙述托尔斯泰伯的“Optin Pustvini”道院四次朝拜的巡礼底行为时,夫人这样地写着——
“Tolstoi在那长久的一生之中,徒望着死的来近,且关于死,怀了几回阴郁的观念,都不知道。入于永是怕死的观念里,并非容易事,但精神上肉体上,皆稀见如Tolstoi的强健的人,要将难避的生的破坏,分明地想象,并且感得,是不可能的。”
在陶醉于生活的艺术家那里,酒醒的时候来到了。对于生活的疑念发生了。当计画农村经济时,这问题突然浮在脑里了——
“唔,是了,你在Samara有地六千亩,有马三百匹。但是,此外呢?”
他于是完全茫然,不明白此后该想什么了。(《我的忏悔》参照。)
地主的经济,与《家庭的幸福》、《战争与平和》和“Anna Karenina”的著者的精神是不相容的。然而他不做游历欧洲的所谓“消谷,”又不做贵族的漂浪者,而成为农民的巡礼者,土地耕作者,以及“上帝的仆人”了。
新生活的计画,又和家族及主妇的计画不相合,且反于Iasnaia Poliana的精神。旧贵族家里的居人,只能用了《家庭的幸福》中的“我们的家,是村中第一的旧家,几代的子孙,相爱相敬,在这家里过活”的话头,向了隐者而有智识的农夫(Tolstoi)说。
但将有可怕的打击,加于这几代子孙的家风之上了。一九一〇年,在将作托尔斯泰纪念馆的这旧家中,又发生了决胜底争斗。而反对Iasnaia Poliana而起者,却正是在其地诞生,生活,且遗嘱葬于旧教会旁的人,并且仗沃土之力而发荣,确立,而放了烂熳之花的作品的作者自己。
Sophia Andreievna夫人在她的自叙传里记载着:“一八八四年夏,Tolstoi热中于野外工作,终日和农人们割草,大概总是疲乏之极,傍晚才回家来,但因为不满于家族的生活,便很不高兴模样,坐在椅子上。Tolstoi是为了家族的生活,和自己的主张不同而烦闷着的。有一回,Tolstoi曾想同一个村女,跟移民们暗暗逃走,这事他向我告白了……。于是这事成为事实,七月十七日之夜,和我大约是为了关于马匹的事的口角之后,便背上内装什物的袋子,说是到美洲去,不再回来,走出门外了……。一八九七年也有一回想出家,但关于这事,没有一个人知道。”
终于,一九一〇年十月的有一夜,他毫无顾惜地抛弃了自己的庄园。这之先,还瞒着 Sophia夫人写好遗嘱,将世袭领地让给Iasnaia Poliana的农民们。
他的行踪不定的出奔和领地的自愿底的推让,是明明白白地表现了贵族时代的最后,旧贵族制度的崩溃,以及梦似的旧庄园的没落的……。这样的个人的生活样式,即“自己所必要的,是独自生活独自死掉”的思想,给贵族底家族制度以对照了。
身穿竭尽时式的奢华的外套的青年贵族,和肩负旅行用袋,与漂泊者之群同赴“Optina Pustovini”道院的老翁,或赤脚耕田的伧夫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很大的。然而这并非改换衣装的戏文,也不只是变美衣为农服而已,这是更生的剧曲,是排斥传统底习惯,趣味,观念的苦闷的表现,也是庄园和茅舍的两世界的冲突,且又是从地主底世界观,向着农民底基督教的见解方面的迁移。
这样的对于更生的准备,他的一切创作,便在说明着。这正如Lermontov仗着做诗,脱离了苦恼他一生的怀疑和否定的恶魔一般,Tolstoi仗着《忏悔录》,从奢侈生活,Iufan化以及贵族制度逃出了。
在我们的面前者,不是大文豪的文集,而是一部连接的日记,又是首尾一贯的忏悔录。
在这日记,忏悔录或是传道录中,描写着各样的人物,但这是为了赎罪而谴责自己,辗转反侧而烦闷着的一个贵族的丰姿。那各种创作中的人物,如Irteniev,Nekhliudov,Teresov,Olienin,Sergei Michalovitch, Pierre Bezukhov,Andrei Bolkonski,长老Sergei等,都是表现了一个烦闷的人物的异名,以及各样的境遇和各样的转换期的。而显露于一切转换期中的一特色,乃是善的理想的崇拜,精神的常存的洁白和完全美的渴望,家系以及阶级的传统底事物的排斥等。而各种作品的重心,则在描写精神底危机和精神底照明之所以发生的机缘,当达于精神底照明的高度时,便显现着死和觉醒,换一句话,即死和复活。
《幼年时代的回顾》(一九〇三——一九〇六)是探讨Tolstoi的创作底计画之迹的贵重的资材,那是《幼年时代》印行后五十年所写的,在这书中,Tolstoi便从善恶的差别观,更来通览自己的一生,将这分为四期,即(1)幼年时代,(2)独身时代,(3)到生活一转期为止的家庭时代,(4)精神底更生时代。这分类法,在依了基本底题目,来分别Tolstoi的遗文之际,是颇便于参考的。
天真,愉快,而且诗底的幼年时代,长留在他的处女作《幼年时代》和《少年时代》中。那时候,Tolstoi是将脱离墨斯科生活,住在岚气迫人的高加索山中,幸福的过去的回忆,写了下来,不独使自己的精神,且使读者的精神也都净化高超了。自作的小说印行之年,他在Tifris途次,从“Mozdock”车站寄信给姑母Iergolskaia道,“我精神上起了很大的变化;这不只一次,有好几回。一年以前,我以为在世俗的娱乐和交际场里,是可以发见自己的幸福的,但现在却相反,愿得体力上精神上的安静。”
这Tolstoi的处女作,充满着“使自己完成的不断的努力,乃是人类的使命”的信念。又在这里,交织着真实和架空。例如幼而失母的他,要从那记忆上,挽回朦胧的母亲的模样来,推敲意想时的叙述就是,但那设想,往往是苍白而无力的。
他的处女作,又时时极其感伤;那叙述法,则显示着英国文人Sterne的《法意两国游记》和卢梭的《爱弥儿》的大感化。
在《幼年时代》的序文上,Tolstoi向着有心的读者,望不仅以为有趣的文章,而发见会心的处所,且要求着不因嫉妒之情而蔑视了周围。
《青年时代》是未完之作,可作续编看者,是《地主的早晨》。在《地主的早晨》里,用了从大学的三年级回村来的十九岁的Nekhliudov,将《少年时代》的十六岁的Irteniev替换。
Nekhliudov是小农。他以为农村的弊病的根原,在于小农的赤贫生活,若用劳动和忍耐,便可匡救这弊病的。于是立起“农村经营的法则”来,要在那经营和提高劳动者的精神上,实现自己的计画。就是,在读者面前,展开一个“地主的早晨”的农奴的村落的光景来。
Nekhliudov倾听了麇集的小农的诉说和要求,或者询问事实,或者答允改良,抱着疲劳,羞愧,无力,悔恨的纠纷的感情,走进自己的住房里去了。
故事骤然变为Nekhliudov的关于Iliusha的感想。Iliusha是有丰饶的金发和发亮的细细的碧瞳的人,往Kiev搬运物件去了。Iliusha的Kiev之行,为Nekhliudov所羡慕,为什么自己不是Iliusha似的自由人呢,是这时他脑中所发生的思想……。
“幼年时代和少年时代”的时期,连续计十四年(一八二八——一八四二),其次,就起了思想的大变化。
生活于高加索的兵村,拥在自然的怀抱里,更在Sevastopol出入于生死之境的Tolstoi,便从向来的贵族底思想脱离,将追逐外面底光辉的卑俗的欲望抛掉了。作为这时的作品,可以举出来的,是《袭击》、“Sevastopol”、《青年时代》、《部队中和墨斯科旧识的邂逅》、《计数人日记》、《两个胸甲骑兵》、“Albert”、“Lucerne”等。
描在《计数人日记》里的上流阶级出身的纯洁的青年Nekhliudov,逐渐陷入堕落社会的深处,成为撞球场的熟客,作不正当的借财,又为恶友所诱,涉足娼家,终于将精神的纯洁和无垢全都丧失了,然而悔悟之念一起,莫知为计,便图自杀,写了下列的句子,留下遗书来——
“神给我以人类所能望的一切,即财产,名誉,智慧和高尚的观念。而我要行乐,将在自己心中的一切善事,捺入泥土,加以蹂躏了。我不作无耻事,也不犯什么罪,然而做了最厉害的事,杀却了自己的感情,智慧,和青年的意气……。打骨牌,香宾酒,赌博,吸烟,妓女,这是我的回忆……。”
Nekhliudov的苦闷,是后悔了青年时代的放荡生活的罪恶的Tolstoi自己的苦闷。
恰如Pushkin的“Aleko”,诅咒着气闷的都会的束缚,游历Bessarabia,而凭吊了Tsigan人的古城遗迹一般,墨斯科人的Olienin (《哥萨克兵》的主角)也和虚伪绝缘,为要融合于自然的真理中,便离开了喧嚣的都会。对着嵯峨的山岭的他,在想要寄给所谓交际社会人类这都会的上流文化人的信里,是这样地写着——
“你们是无聊的可怜人。你们不知道幸福的本质,生活的要素是什么。纵使只一次,也必须尝一尝不加人工的自然美的生活的。我每日仰眺着严饰群峦的千秋的皓雪,和成于太古之手照样的自然美相亲,你们也不可不眺望这大自然之美,而有所领悟,待到领悟了谁在埋葬自己,谁在营真的生活的时候……。
“真理和真善美是什么,必须观察而领悟的。一经领悟,则你们现今在谈说和考察的事,以及希望着自己和我的幸福的事,便将成为骨灰而四散罢。所谓幸福者,乃是和自然偕,看自然,而且和自然共语。”
读者的眼里,映出都会人和山中人来了罢。在Olienin即Tolstoi的回忆和空想中,蕴蓄着大自然的严肃之感;在那时他所想,所感的一切物象中,常有山岳出现。驰神思于山巅,涵泳了如水的岚气的Olienin即Tolstoi,便从哥萨克的Novomlinskaia村,伸出手去,和日内瓦的哲学者而艺术家的卢梭握手了。
后来,在发抒公愤的“Lucerne”中,Tolstoi则将温泉浴汤的所谓“富有的文明人”们,和他们所嘲笑的唱小曲者相对照,这短篇,乃是痛骂了不以象人的温暖的心,来对个人的工作的十九世纪文明人的檄文。
委身云水的乞儿,唱小曲者,Sevastopol的兵丁,朴讷的哥萨克人Ieroshka和Lukashka,《雪暴》中的车夫,Ignat等,都是太古的人,“接触自然的漂泊者,Tolstoi所喜欢描写的人物。
第三期是从结婚起,到开手和周围的人们绝缘的十九年(一八六二——一八八〇)。这之间,幸福的丈夫,父亲,主人的Tolstoi,是度着正当的洁白的家庭生活,利己底地赏味着生活的快乐,增益资财,享着家庭的幸福的。这时Tolstoi是尽全力要成文人,向姑母 Alexandra Andreievna,屡次寄了自述意见的有特色的贵重的信札。
一八六三年九月,在寄给这姑母的信中,他这样写——
“我不穿凿自己的心境,即自己的感情了。而家族的事,则单是感,并不思。这精神状态,给我以很广阔的智识底地域。我一向未曾感到过,自己的精神力竟能如此自由,而且致力于作品。”
一八五九年所写的《家庭的幸福》,是跨进这一期去的序言。这小说,是用温雅的Turgeniev式语调写出的,但篇中的Turgeniev式处女,却究竟成着Tolstoi式笔法的妇人和母亲。而结婚,家族,生产,做父母的义务,爱情等问题,则是我们的文豪的注意的焦点,于是各二千页的两巨制,《战争与平和》和“Anna Karenina”,便成为描写那在豪侈的贵族生活中,时运方亨者的家庭和生产的状态的力作而出现了。
倘若《幼年时代》,《少年时代》及《青年时代》的材料,利用着邻村的地主Isrenev一家,Sophia Andreievna的母亲,家庭教师列绥勒和圣多玛,则《战争与平和》的材料,是利用着Tolstoi的三血族的家谱的。不独外祖父Volkonski,生母,姑母Iergolskaia,祖父Tolstoi,祖母和父亲而已,连自己的新妇Sophia Andreievna,也描写在这大著作里,各人的面目都跃如,连合起来,使我们感动。
这小说的内容的十分之九,是用一九一二年的祖国战事为背景的贵族及地主生活的描写,贵族的各层的状态,都被以非常之正确和深邃,表现出来。而每行每页中,都映出着贵族社会的出身,且彻骨是贵族的作者的姿态。
在这长篇小说中,没有描写农奴法的黑暗面,是令人觉得奇异的,Tolstoi将主人对于佣人的族长关系,加以诗化了。
有人向Tolstoi,非难他描写时代精神之不足,太偏于叙述光明方面了的时候,Tolstoi这样地回答说——
“我知道时代精神是什么,也知道读者在我的创作上,看不出时代精神来。时代精神者,是农奴的黑暗面,是妻女的抵押和苦痛的呻吟,是笞刑,是兵役以及别的种种。
“留在我们想象上的这时代精神,我不以为真实,也不想描写它。我曾研究了历来的文件,日记类和传记,没有发见过比现在,或我在有一时期所目睹似的更残忍,暴戾的事实。
“那时的人们也寻求真理和道德,且也嫉妒,迷于情欲了。精神生活也复杂的,但那生活,比起现在的上流社会来,却优美而高尚……。”
“那时有一种特质,是起于上流社会和别社会的非常的间隔,也起于教育,习惯,用法国话和别的关系的。我是竭尽所能,使这特质明示于人世。”
这样子,本来未尝着眼于社会的矛盾冲突的他,在《战争与平和》里,也念及上流下流两社会的悬隔了。
在小说“Anna Karenina”里,则对照着庄园和都市,地主的Levin和豪华的都人。起于离Iasnaia Poliana不远的Tuliskaia县的悲剧——地主某的爱人,不耐其地主的爱情的日薄,自投火车之下而轹死了的事件——给Tolstoi以关于结婚、家庭、爱和嫉妒的材料。小说中的人物Oblonski,Vronski,Karenina,Konstantin Levin,Kitty Nikolai Levin和Levin的爱人而因痘疤变丑了的女人,以及交际社会的绅士等,是都用以显示真正的宏大的自己牺牲之爱的模样,并且据自己的体验和回忆,来表现都会的贵族和乡村的地主的生活的。
Konstantin Levin的不安,恋爱,企业,都会生活的嫌恶,计画自杀的精神上的危机,以及Nikolai Levin与其爱人的言动等,凡出现于这小说中的一切的现象,是都经了有家族底亲睦的Iasnaia Poliana的氛围气化的。
在这长篇中,也如在《战争与平和》里一样,将陷于恋爱的动机,生产的重要关头,以及对于子女的母性爱等,用了空前的巧妙,描写出来。终不委身于墨斯科交际社会的一青年的那为人母者的丰姿,分明地在读者眼前出现。而描写了这姿态的Tolstoi,则一八八〇年顷,已经是九个孩子的父亲了。有读了Anna Karenina和她的儿子Seriujia相会的场面而不哭的么?……在Konstantin levin的世界观上,是明明地显着地主阶级的利害的反映的。
Tolstoi将“精神底更生”之年的那一八八〇年以后,作为创作的第四期。但恰如一八五九年所作的小说《家庭的幸福》是家庭生活的序言一样,一八七七年所作的“Anna Karenina”,是从一八七九年到一八八二年之间所写的《我的忏悔》的豫告。
丧弟的结果,而深思生命的意义的Levin,为死之恐怖所袭,凡手枪和绳索之类,是不放在手头的,但这是表现着晚年的Tolstoi所自曾经验之处,Tolstoi当精神底更生之际,想自杀者许多回。这样,而十九岁的青年Nekhliudov便让位于Levin,而Levin带着许多孩子,不但一个早晨,竟终生在农民之间过活了。
然而Levin对于农民,不过消极底地公平而已。他没有压迫农民,但永久的弊病这耕地问题,也未曾解决。
Stiva Oblonski对于Levin所说的农民问题和社会的不平等,怂恿他将土地分给农民,算作解答的时候,Levin便说自己没有推让土地之权,对于耕地和家族负着责任云云,驳斥了他的话。
而Levin遂回避了社会问题的解决,入宗教界,为要拯救自己和自己的精神,想从剧甚的生活的矛盾中脱出,并且归依宗教,以得安心立命之地。
Tolstoi自己也进了宗教界,永久地抛掉华美的贵族生活了。关于《战争与平和》中的一个女人Maria Bolkonskaia,他已经这样地写着——
“她屡次听到巡礼的故事。这在巡礼者,不过是单纯的照例的话罢了,但于她,却意味深长,感动的结果,便好几回想舍了一切家财出走。于是她自行设想,自己在和身缠粗衣,拄着杖子,颈悬进香袋,步行着沙路的Fedoshka 一同走。她又自行设想,自己将嫉妒、爱恋、希望,全都舍弃,只是遍历圣地,终于到了悲苦俱无,辉煌着永久的欢喜和幸福的乐土。”
但在后来,看见年迈的父亲,尤其是见了年幼的孤儿这外甥时,她就难行她的计画,吞声饮泣,觉得是爱父与甥,过于上帝的罪人了。
作为足以记念这第四期的碑铭,将Tolstoi所爱诵的Pushkin的诗《追怀》钞在这里,是最为确当的罢。
这有名的《追怀》,曾成了Tolstoi的悔悟和嗟叹的根源,Tolstoi是极爱读典丽而遒劲的诗歌的——
喧嚣的白昼销声,
夜的半明的影子
扩充于寂然的衢路,
昼日勤劳之所赐的
梦成时,
在我是
来了苦恼不眠的时候,
我的胸中,趁着夜闲,
啮心的蛇正在蜿蜒。
空想喷涌于满是哀愁的脑中
沉重的思惟填塞了胸底,
回忆在我面前
将长卷展开,静悄悄地。
于是不得已而回顾我的平生,
我咒诅而且战栗,
我长叹以泪零,
但悲哀的印象不能荡涤。
发挥兽性的华筵,
不自然的自由的耽溺,
束缚和困穷和飘泊大野,
这是我所耗的往日。
而今的我又是酒池肉林,
听侪辈的谎语,
冷的理智之光,
使我心感到难除的愧耻。
我没有欢娱……。
Tolstoi的回忆,便是将这诗的“悲哀的数行”,换以“污浊的数行”的,而他的《忏悔录》,也和Pushkin的《追怀》相匹敌。
在取材于民众生活的故事中,Tolstoi所用的平易的文体,也酷似Pushkin当圆熟时代所表示的单纯的写实主义底文体的。
在这第四期,Tolstoi写了许多宣传底文章。即《我的忏悔》(一八七九—八二)、《论墨斯科的市况调查》(一八八二)、《我的信仰》(一八八四)、《我们该做什么呢?》(一八八六)、《论生活》(一八八七)、《论Bandarev》(一八九〇)、《懒惰》(一八九〇)、《十二使徒所传的主的教义》(一八九五)、《圣书的读法及其本质》(一八九六)、《论现在的制度》(一八九六)、《艺术是什么?》(一八九七)、《论托尔斯泰主义》(一八九七)、《自己完成论》(一九〇三)、《互相爱呀!》(一九〇七)、《论虚伪的科学》(一九〇九)、《不能缄默》(一九〇七)等。
这时期,我们的Tolstoi将象征那生活的欢乐的艺术,加以排斥了。他以为艺术的使命,是在建设那为人类最高目的的“爱的王国”。
他反了自己的禀性,想做禁欲主义者。“这一年,我大和自己战斗了,但世界之美,将我战胜。”这是被魅惑于春天的自然美的他,写在有一封信里的话。
一八八四年以降,Tolstoi为Chertkov所主宰的“Posrednik”出版部,做些创作,到一八九四年为止,印行了下列的书。就是《神鉴真理》、《人靠什么过活》、《高加索的俘囚》、《舍伐斯多波里的防御》、《蜡烛》、《二老人》、《有爱之处有神》、《呆子伊凡》、《开首的酿酒者》、《必需许多田地么?》、《鸡蛋般大的谷子》、《受洗者》、《三长老》、《悔悟的罪人》、《黑暗之力》、《教化的效果》等。后来,又印行了“Kreutzerova Sonata”、《Ivan Ilitch之死》和《跋辞》。
凡这些作品,目的都不在有识及上流社会的读者,而以灰色的大众为主眼的;那内容,则在关涉农民,并且启发农民。那文章,已非以法文文格为本的Pierre Bezukhov的口调,而是最良的通俗的俄国话,纯粹透彻的确,而又端丽,这是Agafia Michalovna,Plaskovia Isaievna,巡礼者,Iasnaia Poliana的农民,兵卒等的通用语……。
在一九〇五年,作了一篇在体格,在简质,在深邃,并且在明白之点,无不卓出的短篇“Aliusha Gorshok”。
在这一期,也有取上流社会的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例如《狂人日记》(一八八四)、《恶魔》(一八八四)、《复活》(一八九八)、《长老Sergius》(一八六八)、《夜会之后》(一九〇三)、“Hajji Murad”(一九〇四)、《活尸》(一九〇〇)等是。
然而表现于这些作品里的Tolstoi的根本观念,并非尝味上流社会的生活的欢乐的心情;对于社会的奢华放恣的利己底生活,乃是锐利的否定底的摘发底的态度。
《复活》里的下文的几句,是表现着Tolstoi的这观念的——
“访了Masrenikov一家之后,尤其是旅行了乡村之后,Nekhliudov并非已经定了心,但对于自己所居的社会,非常厌恶了。那社会中,秘藏着为了少数者的安定和便利,而无数的大众所蒙的苦恼,人们因为没有看,也看不见,所以到底不知道自己的生活的造孽和残酷。
“Nekhliudov早已不能不自咎责而和那社会的人们相交际了。”
Nekhliudov竟和自己所居的社会及自己的过去绝缘,同情于身缠囚服的人们,走入两样的社会里去了。这样锐利的果决的写法,是Tolstoi所未前有的。
然而不要忘记了卢梭之徒的我们的文豪,是从幼年时代以来,无意识底地留心于无产者。D. V. Grigorovitch的作品,是和Turgeniev的《猎人日记》,同是感动了少年的Tolstoi的东西,后来在寄给Grigorovitch的信里,他自己这样说——
“我还记得十六岁时候,读了“Anton Goremika”(Grigorovitch之作)时所得的感叹和欢喜之情。使我对于养活我们的俄罗斯的Muzhik (贱农),起了愿称为师之念者,是这一篇小说;又知道了不为惹起兴味,不为描写野趣,不独是爱情,且竟应该以尊敬和畏惧之念,明细地来描写Muzhik者,是这一篇之赐。”
在我们的Tolstoi的胸中,是常有对于教师Muzhik的无意识底敬畏之念的。属于他的创作的《日记》中,那从贵族的血统传来的固有的性质,和幼年时代以来由接触了农民及巡礼者而感得的第二天性,虽在贵族子弟不顾平民的时代也曾显现的倾向,以及Nikolenka Irteniev冷笑为“他的脸象Muzhik”时代的精神状态,都互相错综而表现着。
表现在《日记》里的Muzhik的脸,逐渐将法兰西人家庭教师的教子的他的脸掩蔽了。
Turgeniev尝戏评Tolstoi,说,“他宛如孕妇一般,对于农民,歇斯迭里地挚爱着。”
蔑视了贵族主义的Tolstoi,是挚爱民众,想仗民众以救自己的。这正与《复活》里的被Katiusha Maslova说是“你是想要凭我来救自己的呀”的Nekhliudov的心情相同。
Tolstoi是学于民众,学于哥萨克人Epishka,受教于Sevastopol的要塞兵,Iufan,Siutaev,Bandarev等的。他在民众之前忏悔,谢自己的祖先之罪,使自己的生活状态,与民众同。民众的力,是伟大的。驱逐了拿破仑者,非亚历山大一世,也非诸将军,而是灰色的民众。Kutusov之得了胜,就因为他是平民主义。
Sevastopol之役之际Tolstoi屈膝于无智无欲的英雄这农民之前,写道:“俄国的民众演了主角的这大事件,是永久留伟绩于俄国的罢。”
和民众,尤其是和农民大众的关联逐渐扩大起来,Tolstoi就逐渐舍掉了法兰西式观察和思想的发表法。这和Pierre Bezukhov会见了Platon Karadaev之后的思想,正复相同;更加适切地说,则和Pushkin在Michalovskoe村的傍晚,听乳母的往日谈,而说“修正了自己的讨厌的教育的缺点”的心情是同一的。在文章圆熟的第四期所写的农村生活的简素的故事类,都洋溢着农村的质朴的情绪。
在Tolstoi的一切作品上,显著之点,是将那为精神上的烦恼所苦,永久不满于自己的人们,和单纯的,虽在暴风雨中,也含微笑,言行常是一致的素朴的人物,两相对照起来。
不答话的“Aliusha Gorshok”,是始终愉快的……。在欺凌他的商人那里,亲戚那里,他总是忠实地作工,总是含着微笑。Aliusha Gorshok的微笑,是使他的一生明朗的,而农民的俄国,则以这微笑,凝眺Tolstoi,Tolstoi是由这微笑,描写了农民。
Pierre Bezukhov走近前去,看见在篝火边,忠厚的Platon Karadaev法衣似的从头上披着外套,用乡下口音的,悦人的,然而柔弱的声音,对兵卒们讲着照例的话。
Platon在苍白的脸上,浮出微笑来,欣然地眼睛发着光,接着说——
“唔,兄弟,那么!兄弟。”(参看《战争与平和》。)
从这临终的兵卒的身体上,流着辉煌的欢喜之情。他没有死,他是消融在光明的世界里了。
阴郁的满怀疑惑的Levin,当删刈枯草时,到野外去,村女们唱着俚歌,到他旁边来,这在Levin觉得好象是载着欢乐之雷的湿云,向自己飘过来了……。伴着叫喊声和夹杂口笛的愉快而极粗野的歌调,万物都静静地跳跃起来。于是现在正因为枯草的事,和村农相争了的Levin,便神往于共同动作之美和丰饶的诗趣,羡慕这样过活的人们,羡慕Ivan Parmenov和他年青的妻子了。
为什么Nekhliudov不能成Iliushka,为什么Olienin不能成Lukashka的呢?为什么 Maria Bolkonskaia不能成巡礼者,为什么Pierre Bezukhov不能成Karadaev的呢?为什么 Iasnaia Poliana的地主的府邸,不能变狭窄的温暖的小屋的呢?“为什么”者,是Tolstoi说起过几十回的问题。
亚历山大三世的宫内女官,他的姑母Alexandra Andreievna到Iasnaia Poliana来作客,看见从世界各地寄来的信件、报章、杂志之多,她吃惊了,半是戏谑,以警Tolstoi的骄慢心道,“这样地被崇拜,烧香,不至于塞住呼吸么?”
“姑母以为我在因了这样的事自慢么?在我的大的世界里,是还没有听到我的名声的。”这是Tolstoi的回答。所谓大世界者,并非亚历山大三世的宫廷,而是Tolstoi周围的人们,然而并非学者和文士,而是熏蒸的小屋的无数的居人。
他是用这大世界的见地和趣味和利害之念,以陶冶自己的精神的。“我比你更其Muzhik些,更其Muzhik式地感着事物。”这是伯爵的贵族Tolstoi,对着半劳动者出身而喜欢书籍的Maxim Gorki所说的话。
抬了自己的教师,又是教子的故Tolstoi的灵柩的Iasnaia Poliana的农民,是怎地批评 Tolstoi呢?虽然是老爷,但是想得深的“Muzhik”者,是他们的话。
倘若画了Tolstoi肖像的画伯Riepin,已经写出那想得深的Muzhik的有特色的容貌,则读者在“地主的话”里,容易看出劳动农民的俄国的模样的罢。俄国艺术家之中,以如 Tolstoi在小说“Anna Karenina”里所表示那样的欢喜之情和诗底威力,来高唱耕作劳动之美者,此外更无一个。
Tolstoi描写了几世纪间教养下来的顺从的抱着劳动精神的农民。而他的农民,还未能为神之国抗争,也不愿抗争,他正如农民隐士Siutaev般,宣传了对于恶的无抵抗主义。 Tolstoi又将Siutaev主义高扬起来,提倡了忍耐和服从的美德。
反对这极端的无抵抗主义而起的,是Korolienko和Gorki,以及革命底俄国。
然而无论俄国艺术家中的什么人,能如Tolstoi,对于皇帝的政权,贵族和资产阶级的文化,加以致死底打击者,实未尝有。秘密警察部和著作检查委员等之憎恶他,是并非无故的。
Tolstoi作了《我们该做什么呢?》、《黑暗之力》、“Nikolai Borkin”、《复活》、《往事》、《不能缄默》,这些作品,给了为人类斗争的革命运动者以绝好的武器。
Tolstoi的“地主的话”,是成为“想得深的Muzhik”的话,将最后的打击,给了地主制度了,而那些话,是明证了旧生活组织和社会底旧基础之崩溃的。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奔流》第一卷七期所载。)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五日驻日苏联大使馆参赞Maiski在东京托尔斯泰纪念会讲演,由Andreiev日译。
从九月十日到十六日之间,全苏维埃联邦,是举国严肃地做着托尔斯泰的诞生百年记念会,就这一点看来,也便可以知道住在苏维埃联邦内的一切民族,对于为俄国文学,有所贡献了的伟大的文豪,是抱着亲爱和敬慕之念的。在帝政时代的俄国呢,那不消说得,托尔斯泰是受了很大的亲爱和尊敬,那时他被推为使俄国文学有世界底名誉的巨人之中的第一人。但是,对于托尔斯泰的批评,帝制时代和现苏联之间,在实质底地,却颇有些两样,关于这两样之处,我想,是有深深注意,加以讨论的必要的。无论怎样的作家,都不是漠然地生活着,或是创作着的人;各个作家,都受着他那时代、国情、阶级、社会,以及党派的影响,是一个事实。他们既然在一定的社会里受教育,在一定的势力之下,则于不知不觉中,那趋势、趣味、思想,就不得不看作被那周围的事情所影响。然而,最伟大的文豪,在那艺术底创作上,是能够创作超出他的时代或阶级的范围,人间底地,世纪底地,都有价值的作品的。但是,在一方面,则虽是怎样的文豪,精神底地呢,总分明地显示着他们所从出的土地的传统。托尔斯泰是也没有逸出这一个通例的。产生了最大的俄国文学的这天才,在本身的社会底地位上,在教育上,还有在全体的精神底生活上,都是十九世纪的俄罗斯的贵族的儿郎。那时的贵族阶级,久已自己颓废得很厉害,到一九一七年,终于完全没落了。从十九世纪的初期起,俄国贵族中的一部分人,已经决然成了较急进底的,较开化底的倾向。这些人们,是知道当新时代,无论在经济方面,政治方面,文化方面,都有根本底地加以改造,从新建设的必要了。然而保守底势力,出现于专制和奴隶制度上,更不见有让步之色。贵族阶级里的保守党和急进底分子之间,遂开始了剧烈的斗争。这斗争继续了很长久,而那最出名的,便是所谓一八二五年的十二月党事件。这扰乱为保守党所压迫,暂时是归于镇静了的,但急进底贵族,却向精神底方面,即哲学文艺美术的分野出现。这是因为要用精神底势力,来和旧制度即专制以及奴隶制度之类反抗斗争,所以至于在这方面发现了。
在十九世纪的七十年代,从急进底的贵族之中,产生了普式庚(Pushkin)、来尔孟妥夫(Lermontov)、果戈理(Gogol)、刚卡罗夫(Goncharov)、都介涅夫(Turgeniev)、赫尔专(Herzen)及其他的伟大的文豪,都是俄国文学的建设者;生于一八二八年的托尔斯泰也是急进底贵族的代表者中之一,而且是那第一人。十九世纪的所有贵族阶级的作家们,对于支配着旧帝制俄国的制度,是都抱恶感情的。各作家将这恶感情,就用了各种的形式或举动来表现。赫尔专是移居外国,分明走进反对专制制度的革新底阵营里去了。普式庚、来尔孟妥夫、果戈理和都介涅夫等,虽都没有明示革命底的态度,但在那作品之中,则批判旧俄国的制度,嘲笑,讽刺其缺点,想借此使自己的读者,对于自由和文明的思想发生同情。但托尔斯泰却和他们有些不同,对于压迫农民的专制政治,或资本家的榨取,虽然也显着不平的态度,而不信这一切恶弊能够除灭。其所以不相信这些恶弊,有由大众的组织底的斗争而扫荡无余的可能性者,就因为十九世纪的中叶,人还看不见大众的政治底地的存在的缘故。托尔斯泰要救俄国,便去寻别的路。于是他到达了特殊的哲学。这哲学,以 Tolstoism(托尔斯泰主义)之称,流布得很广;关于哲学的性质,在这里不能仔细评论了,但要之,托尔斯泰相信,以恶来对付暴力是罪恶的,他又相信,排击帝制时代的俄国的一切缺点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缺点,那惟一的方法,是各个人的道德底自己改善。从这论据出发,托尔斯泰便否定了对于旧俄国保守底势力的大众的经济底政治底斗争,倒反来宣说他已复活于自己所改造的原始底的“基督教”。他所改造的“基督教”者,是个人的生活的基础,在于劳动、趣味、习惯的极端的节制,而对他人施行善事。将这客观底地看起来,所谓托尔斯泰主义者,不能不说,实质底地,是绝望的哲学。也就是,贵族阶级的急进思想这东西,乃是绝望底的哲学。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不相信帝制时代的实际生活的状态,有建筑于最合理底的基础之上的可能性的。
将这些意见,托尔斯泰是有些分明地,力说于他的艺术底作品中,尤其是“Anna Karenina”呀,《复活》呀,以及别种在他的创作生活后期所写的东西里面的。由此托尔斯泰在旧俄国时代,便不独成了伟大的作家,且被称为哲学家——一种新的宗教的建设者了。而在除了革命底分子的别的识者之间,到十月革命为止,即在这两面的意义上,就是将托尔斯泰作为艺术家,又作为哲学家,而和他相亲,且加以尊敬。但现在的苏维埃俄国的对于托尔斯泰的批判,却和那些不同了。因为他的哲学底著述,是和苏维埃俄国的主义主张相反对的,不,简直是有憎恶的。然而在现今的苏维埃联邦中,除了属于旧时代的少数的托尔斯泰派以外,以所谓“对于恶的无抵抗主义”来否定一切暴力者,一个也没有;又,在现今苏维埃俄国中,怀着托尔斯泰的观念,以为个人的自己改善,便是除去世间一切恶的最良方法者,也非常之少;支配着苏维埃俄国的现在的哲学,是相信人类关系上之所谓一切恶者,那根据,即在现世的经济底政治底缺陷,因此又相信要扫荡所谓恶这东西,必须制度的根本底改革。所以在苏维埃俄国,并非为了当作哲学家的托尔斯泰,乃是为了当作艺术家,当作旧俄国的永久的文豪,以及传旧俄国的各种时代的代表底的人物的典型,且绍介一八一二年顷的风俗的托尔斯泰,庄严地庆祝着他的诞生百年记念祝典的。
和这同时,苏维埃俄国当这百年祝典时,也为了对于托尔斯泰为常和自己的哲学相反的专制政治的暴压的激怒和反感所动,于是常用自己的言论和著述,将强有力的援助,给与大众的革新运动的事,有所感谢和追念。这大众运动,便是替代了当时无力而消极底的急进底贵族,终于使俄国的反动底制度归于全灭了的。苏维埃俄国从这见地上,亲爱,尊敬,追念文豪托尔斯泰。
说起当作作家的托尔斯泰的特为显著的东西来呢,那么,大约是五样的特征。这些特征,据我想,在文豪托尔斯泰,是最显著,并且确然的,这便是我们所最为尊重之处,且将托尔斯泰放在我们的文学殿堂上的最高的位置的。
他的特征的第一样,是他的笔极其强有力,而且广泛。普通的作家呢,即使有一点天才罢,但总是选一个主角,或是一家的家族,放在那小说里,他们描写那主角的喜,的悲,或是动作呀,行为呀那样的东西,也描写那周围的社会,但描在里面的社会,不过作为人物的背景,在背景上,那主角的个人底存在,可以显得较为分明罢了。不是小小的水彩画,而要画大幅的图画的作家,很不容易遇见;就是,想将那在一如其活动的状态上的国民,或将极其多面底的复杂的,某一时代的社会状态全体,历史底地,试来加以描写的作家,极少有地,是也或能够遇见。在这一点,托尔斯泰在全世界的文学底方面,则是那些巨人之中的最伟大的艺术家。看他的《战争与平和》罢,这是描写拿破仑的时代的最大的作品,表现在这小说里面者,不独那时代的俄国的状态而已,也描写着外国的状态;而且一读这无与伦比的小说,我们便仿佛觉得自己就是此中的人物似的;这并非单是书籍或小说,乃表现了那时代的一切特色的生活本身。要说《战争与平和》的重要的主角是什么人,那自然,也非Pierre Bezukhov,也非Andrei公爵,也非Natasha Rostova,也非拿破仑,而且又非 Kutuzov,因为那故事的范围广,他们便不知怎地总仿佛影子逐渐淡薄起来,终于消失下去了。
所谓《战争与平和》的主角者,就是“那个时代本身”的表现,惟这一端,是在世界的文学底创作之中,无论那里都不能发见的特质。
作为托尔斯泰的第二样的特征,为我们所非常尊敬之处,是对于生活和个性,有着甚深的理解,于心理描写有可惊的精密和深刻。在这一点上,他是和陀思妥夫斯基相匹敌的。陀思妥夫斯基被推为十九世纪中最伟大的心理学底小说家,但这两个作家的不同,是在陀思妥夫斯基是描写那病底的心理,最为杰出的作家,而托尔斯泰,则卓绝于描写那反对的心理。
第三样可以注意的特征,是形相的创造。他所描写的人物,总是活着的,在这一端,没有人能和托尔斯泰相比。在他的创作里,什么空想的呀,模仿的呀,这样的死的形相,是没有的;他的一切的主角,是当真生活着,说自己的说话,穿自己的衣裳。虽是描写不很重要的人物,也还是这样。描写外国人的心理,是大家都以为很困难的,然而托尔斯泰当描写外国人之际,也仍然实在在呼吸,或哭,或笑,表现着真实的生活。倘若托尔斯泰对于那主角,特有同情的时候,——例如描写Natasha Rostova和Anna Karenina的时候,他便有挥其天才的彩笔,雕出那虽是最无感觉的读者,也为之心醉那么的美,以及优越的完全的形相的才能。
他的第四样的特征,是实在无比的典型底的文章之简洁,而且是仅用简单的文字,来作最有力的表现的。托尔斯泰是故意做了简单的文章,为什么呢,因为他写来并非给贵族看,而是为了一般民众的。
最后的特征,是在现在的苏维埃俄国,尤其易被理解,且被尊重之处,这便是对于一切的压迫、伪善、榨取等的他那深的反抗的精神。然而,代表了俄国贵族的急进底分子的文豪托尔斯泰,却将精神底根据,在几百万正在受虐的当时的俄国的农民大众之中,发见了新的道路了。为了这个,而托尔斯泰的抗议,便完全成了无力的东西,因为当时的农民,在政治上是不消说,便是在社会上,也全然无力的。
我坚决地相信,文豪托尔斯泰是全世界文学者中的最伟大的人物,他宛如白山(Mont Blanc)的灵峰,耸立于全世界的文学者之上;对于这巨人托尔斯泰,全苏维埃俄国是从心爱着,敬着的。我又坚信不疑,全文化世界,是也爱着敬着的。
(译自《日露艺术》第二十二辑)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奔流》第一卷第七期所载。)
法国 J.Cocteau
艺术是肉之所成的科学。
真的音乐家,将自由的天地给算术;真的画家,将几何学解放。
青年莫买稳当的股票。
艺术家摸索着,开一扇秘密的门,但也能够不发见这门隐藏着一个世界。
水源几乎常不赞成河流的行程。
奔马之速,不入于计算中。
艺术家不跳阶段。即使跳上,也是枉费时光。因为还须一步一步从新走过。
后退的艺术家骗不了谁。他骗自己。
真实太裸体了。这不使男人们兴奋。
妨碍我们不将一切真实出口的感情底的狐疑,做出用手掩着生殖器的美神来。然而真实却用手示人以生殖器。
一切的“某人万岁”中,都含着“某人该死”。要避中庸主义之讥,应有这“某人该死”的勇气。
诗人在那辞汇中,常有太多的言语;画家在那画版上,常有太多的颜色!音乐家在那键盘上,常有太多的音符。
先坐下,然后想。这原理,不成为蹩脚们的辩解才好。真的艺术家,是始终活动着的。
梦想家常是拙劣的诗人。
倘剃发,要剃光。
你说,因为爱,从右到左来了。但是,你不过换了衣裳。不也将皮肤换过,是不行的。
最要紧者,并非轻轻地在水面游泳,而是展开波纹,扑通地连形影都不见了。
小作品。——世上有一种作品,那一切重要,全在于深。——口的大小,是不成问题的。
招大众之笑者,未必一定是美或新。然而美或新者,一定招大众的笑。
“将公众责难于你之处,养成起来罢。这才是你呀。”将这意见好好地放在心里。这忠告,是应该广告似的到处张贴的。
在事实上,公众所爱的是认识。他们憎恶被淆乱。吃惊,使他们不舒服。作品的最坏的运命,是毫不受人们责难——不至于令人起反对那作者的态度。
公众不过是采用昨天,来做打倒现在的武器。
公众。——使用昨天而拥护今天,豫感明天的人们(百分之一)。破坏着昨天,拥护着今天,而否定明天的人们(百分之四)。为了拥护他们的今天的那昨天,而否定今天的人们(百分之十)。以为今天有错处,而为明后天约定聚会的人们(百分之十二)。为要证明今天已经过分,而采用昨天的前天的人们(百分之二十)。还未悟艺术是连续的事,而以为因为明天将再前进,艺术便止于昨天了的人们(百分之六十)。对于前天,昨天,今天,都不容认的人们(百分之百)。
在巴黎,谁都想去当演员。以看客为满足者,一个也没有。人们在舞台上拥来拥去,客座上却空着。
公众问:“你为什么这样做的呢?”创作家答道:“就因为你未必这样做的缘故。”
类似者,是固执于一切主观底变形的一个客观底的力。类似与相似,不可混同。
有现实的感觉力的艺术家,决不要怕抒情底的事。客观底的世界,无论抒情使它怎样跟着转身,在那作品中总保存着力。
我们的才智善于消化。深受同化的对象,便成为力,而唤起较之单是不忠实的模写,更加优胜的写实。将Picasso(译者案:西班牙人,从印象派倾向立体主义的画家)的绘画和装饰底的布置混同起来,是不行的,将Ballad(译者案:合乐而唱的叙事短歌)和即兴之作混同起来,是不行的。
独创底的艺术家,不能模写。就是,他只是因为是独创底,所以不得不模写而已。
假使鸟儿能够分别葡萄,那么,有两种葡萄串子。能吃的好的和不中吃的坏的。
不要从艺术作艺术。
久闻外国书有一种限定本子,印得少,卖得贵,我至今一本也没有。今年春天看见Jean Cocteau的Le Coq et L’arlequin的日译本,是三百五十部中之一,倒也想要,但还是因为价贵,放下了。只记得其中的一句,是:“青年莫买稳当的股票”,所以疑心它一定还有不稳的话,再三盘算,终于化了五碗“无产”咖啡的代价,买了回来了。
买回来细心一看,就有些想叫冤,因为里面大抵是讲音乐,在我都很生疏的。不过既经买来,放下也不大甘心,就随便译几句我所能懂的,贩入中国,——总算也没有买全不“稳当的股票”,而也聊以自别于“青年”。
至于作者的事情,我不想在此绍介,总之是一个现代的法国人,也能作画,也能作文,自然又是很懂音乐的罢了。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第四期及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第六期《朝花周刊》所载。)
日本 千叶龟雄
一 南欧·法兰西
一九二七年度的诺贝尔奖金,给与意大利的女作家台烈达(Grazia Deledda)夫人了。她的作品《遁往埃及记》,似乎便是得奖的中心。她在一八七五年生于萨尔什尼亚的渥罗,发表了处女作《萨尔什尼亚人之血》,时年方十五,送给罗马的一种日报,便被登载了。学历是完毕了小学校程度,在二十四岁,后来和一个退职的陆军部员结婚,现今住在罗马。她倘不写些什么,是要焦躁的。每天午膳后,午睡片时,于是规则底地,组织底地,一定写四页,一个月是一百二十页,从十九岁起到二十七岁为止的九年之间,计写了短篇小说三卷,长篇小说七卷。到现在,已有三十部了。她常被称为不带罗曼色彩的法国的乔治珊德(George Sand),或者以为和俄国作家相似。米拉诺的妇女杂志《妇人公论》曾出特刊,以祝台烈达的光荣,此外也还有各种的祝贺。
但农契阿(Gabriele D’Annunzio)的《没有睫毛朋友和别的人生研究》出版了。这是接续四年前印出的《锤子的火花》的,但还是这一本,显示着罗曼底的,忧郁而善感的作者。内容是普拉多大学时代的作者的一个朋友的传记底叙述,全书分为数部,在战争故事里,或则宣扬飞艇及发动机的音乐,或则抒写钢琴家巴赫的演奏,而突然又弄出和为爱之奇迹所救的作者的爱人的对话来,有人批评说,要之,这是趣味深长地显示着人间底方面,即为彼我所苦的但农契阿的一面的。这诗人的崇拜者孚尔绥拉,目下正在编他的作品目录,两卷已经出版。搜罗着关于他的作品的一切文献,有是一种“难得的但农契阿的文献”之称。
未来派的主将玛里内谛(Marinetti),旅行了西班牙。到处都受欢迎,但目的是在赴马德里的会议。从巴尔绥罗那市起,由未来派的绘画陈列和评论,极其热闹。
披兰兑罗(Luigi Pirandello)的新作悲剧“La Nova Colonia”在罗马登场,但已有定评,谓为失败之作。第一夜,即被埋葬在看客的怒号和唿哨里,原因是作者的无趣的讥讽。也说,又其一,是因为十五个男人被操纵于一个女性那样的脚色,从棒喝国民的男尊女卑主义看来,是不容易理会的。但也有辩护,以为大约不过是在雨中等得太久了,买了票的没趣味的人们的没价值的报复。
据意大利的一个批评家说,则同国的文坛,目下正被极端理智底的,或唯美主义弄得发烦,因为作品里毫无情绪,趣味,道德,以及别的兴味,读者厌倦之极了。作为那解放的一方面,凡有光明底,幽默底的作品,便无端的受欢迎。康拔尼尔和兰赛,是这倾向的优秀的代表者,从去年以来,发表的前一个的《倘月亮给我幸福》和后一个的《昔昔利人的学样》,占着一年中的出色的畅销。
罗马国立歌剧场的开场式,是在意大利的音乐上,开了一大记录的。或以为意大利的艺术中心,现在已将由米拉诺移向罗马。既然是那么壮大的建筑,所以总经理则请斐拿亚来斯的珂伦歌剧场的渥维阿·司各得,歌人舞人,也聚集了世界知名的人们。志在完全复活古罗马的古典底精神,披兰兑罗的作品以及别的,都网罗在戏目里。在舞台上,有一个大盾,用金字雕着慕沙里尼,皇帝,罗马知事波典扎尼之名。自然,这是说明着由慕沙里尼之流的热心的后援而成就的。
法兰西学院奖,那照例给与五十岁以下的新进作家的奖金,是给了《在北纬六十度的茄伦》的作者培兑尔了。同时也决定了卢诺多奖和斐米那奖的授与者。培兑尔原也在得卢诺多奖之列,但已不算,只给了恭果尔。培兑尔本年四十四岁,是和《文明》的作者杜哈美尔一同学医的医生。凡得到恭果尔奖的作品,平均可销五万至十万部。
据摩兰(Paul Morand)所记,法国的文坛上,是由从俄国回来的著作家和思想家的俄国观,颇极热闹。从中最被注目的,是杜哈美尔(Georges Duhamel)的之类,虽然尚无成书,但也说,杜哈美尔对于新俄似乎未能满足。为了戈理基的归俄庆祝,前往俄国去了的巴比塞的俄国观,仿佛也很为大家所期待模样。
老大家蒲尔什(Paul Bourget)在久停笔墨之后,出了一本集合短篇四种的作品,《打鼓的人及其他》,都用大学生和宗教关系为材料的,人以为这就在说明他之不老。
多日漫游黑人地方,搜集着材料的摩兰,回来后出了一本《麦奇·诺亚尔》。这也和《活佛》一样,以运用奇特的材料有名。
接连写了《迪式来黎》、《雪莱》以及别的传记,大受英国杂志攻击的穆罗亚,对于这些又大做猛烈的驳论,至于劳现在是死了的戈斯翁的抚慰,其惹起英、法两国的兴味如此。
兄恭果尔(E. Goncourt)委托于恭果尔学院,说是死后二十年发表的给当时艺术界同人的信札万余封,到了一八九六年的他死后三十年以上,也还未发表。这里面也有左拉的信数百封。左拉的子婿正在大提抗议,以为向来竟不和自己们商量,而拒绝发表,是不对的。其所以不发表的理由,似乎是因为于许多地方有不便。
写了《撕掉亚尔丰梭八世的假面》而永远被逐出故国西班牙,在南法的曼敦做着大作《世界的青春》的作家伊拔涅兹(Blasco Ibáñez),因为气管支肺炎和糖尿病,于一月二十八日以六十一岁去世了。两个儿子什格弗里和马理阿一闻急病,便从巴尔绥罗那奔来,但已经来不及。雕刻家培伦式丹取了死面和手型后,葬于南法的忒拉弼克。
亚耶拉(Ramon Pelz de Ayara)被选为西班牙学士院的会员。他是有世界底盛名的作家,虽然还在壮年,却已有小说、诗、批评、论文,戏剧等二十余卷的著作。他的倾向,是自由主义,是传统破坏主义。这是西班牙学士院的特色,和别国的软软的古色苍然的学士院所以不同之处云,这事的报告者这样地记着说。
有西班牙的“蔼来阿诺拉·调绥”之称的名女优马理亚·该垒罗死掉了。她二十年间,现身舞台,为西班牙国民的趋向的中心,时势虽有推移,名声却不动。在葬仪上,有名的培那文德(J. Benavente)立在柩旁。讣告死去的这一夜,是马德里全剧场的男女演员,都挂了丧章,站在舞台上。
二 德意志·奥大利
好普德曼(Gerhart Hauptmann)作了“Til Eulenspiegel”这一篇戏曲。欧连斯比该耳这人,是十四世纪顷实有的人,好普德曼将他作为世界大战时的飞行将校,战毕回乡以后,做了恋爱以及别的出奇的冒险底行为。其中也有反对战争的意见。总之,是作者自己的大战感想的诗底叙述。此外又做了关于《哈谟烈德》的戏曲一篇,他的意思以为莎士比亚的《哈谟烈德》,是伊利沙泊时代的戏子和监督任意改作了的伪作;那《新哈谟烈德》中,只有五百行是作者自己的,二千五百行则莎士比亚的原文照样,批评家痛骂他,说“从莎士比亚的说白,听到永久的东西的低语,但从好普德曼,听到纸章的低语”云。另外,还有一种新作叫《幽灵》。
德意志文学协会选出了五个新会员,都是诗界,小说界的代表者,其中有弗兰克(Leonhart Frank)和翁卢(Fritz von Unruh)。
士兑曼(Hermann Sudermann)于初春出了《疯教授》,以显示其未老,但十月十七日的柏林电报,却报道两星期前以卒中卧病,正在茀司典堡的疗养院保养了。他是七十一岁的高龄,本已半身不遂的,得病时,正在作新的剧曲。
妥垒尔(Ernst Toller)后来不很作文,夏期是漫游英吉利。他对来宾说,“现在正在尝试勇敢的体验。戏曲,是在搜求最明确地把握社会问题,关于劳动阶级的题材。除俄国外,无论如何,好演员总要数德国。英美虽然用了煽动底的无赖剧,来搅乱德国的剧场,但仍有好戏曲存在”云云。他自己也在想作一种戏曲。
因为是音乐家修培德(Franz Schubert)的生后一百年,从德意志本国起,连英美,也都举行了纪念音乐会。在本国,是出版了《修培德的信札及其他》等类的新书。
捷克斯洛伐大统领玛萨理克(Masaryk)为记念他七十岁生辰,将十万捷克法郎寄赠德国作家协会的Kuenstler Konkordia(艺术家联合),作为著作家的生活和权利上的活动之用的基金。玛萨理克也是文学者,有各种政治上的著作,是谁都知道的。
乌发电影公司和英国的戈蒙电影公司开始结了交易的合同,此外还同意了演员的交换。乌发是向来在荷兰、比利时、佛兰西、奥大利、佑戈斯拉夫、俄国等推广销路,于英美是只和美国交易的。这回的交易,近来各国都当作一个问题;也有人看作是对于美国电影的极端过剩输入的攻守同盟的一面。
奥国的作家穆那尔(Frank Molnar)漫游美洲,作演讲及向报章投稿;他的关于朋友的结婚和别的轻快的讽刺很使美国人喜欢。
世界大战以前,久已征服了全欧的吉迫希(Gipsy)音乐,近来为美洲的“茄斯”所挤,连在那本据的匈牙利的都市,也被挤出了咖啡馆和热闹处所,四千个吉迫希乐人,在国内谋不到工作者十分之一,别的是没法想而奏着美洲的“茄斯”。因为这样子,是匈牙利的传统底俗唱的那吉迫希音乐的危期,所以报上曾抗议,以为应该赴诉于蒲达沛斯德的国立音乐院,想些什么保护法。
蒲达沛斯德的最高法院,对于路易·哈特凡尼男爵,下了禁锢十个月,罚金五万四千元,禁止政治行动五年的宣告。哈特凡尼男爵是有名政治家,而作为著作家尤有名,这回是因为用论文诽谤匈牙利的国政,并且用论文以及别的东西,向外国去宣传了的刑罚云。
三 北欧诸国
久在意太利的梭连多养病的戈理基(Maxim Gorky),因为要亲到诞生六十年以及文坛生活三十五年的纪念祝贺会,于五月二十八日,以六年的久别,归了故国墨斯科。他在这里受过盛大的欢迎,视察了南俄各处,八月上旬到高加索。秋天为止在俄国,十月间再回梭连多去,仍然写那三部作《四十年》。也发表过几篇新俄印象记,但最近的电报,却道他因为盲肠炎在卧病,病势恶化,陷于危境了。然而后来并无详报。大概没有什么大要紧罢。
发现了一封陀思妥夫斯基的信,是寄给叫作亚历舍夫的彼得格勒的提琴家的。这可以看作他的现代社会主义观,所以有兴趣。撒但对着基督,说“世界的害恶,都起于生活的斗争”的时候,基督答道,“人是不能单用面包来活的。”陀思妥夫斯基说,“在他自身和他言语中,抱着最高美的理想的基督,是相信将这理想灌注于人们的灵魂里,最为要紧的。只要懂得这,人们便可以成为同胞,借着互相亲睦地劳动而致富裕的罢。倘反之,单是给与面包,则无聊会使他们互相敌视。所以怀着灵魂底光明,是比无论什么都好得多”云云。这是一八七八年的日子。
以《小鬼》这杰作,成了象征派的代表者的梭罗古勃(Fiodor Sologub),在列宁格勒凄凉地完结了七十五年的生涯。在革命底俄国也延命了十年,但总不和社会的进行一同走,在这期间,毫不写什么著作。
在列宁格勒建设着新文化宫。建设费计需六十万卢布,告成之日,可容几万人,以作种种新文化的道场云。
九月十日举行了托尔斯泰伯爵诞生百年庆典。那一天,从墨斯科、列宁格勒、Yasnaya Polyana的各都市起,连英、法、美、德的各都市,也举行着这纪念,但现在的劳农政府也祝着托尔斯泰的百岁,却尤为人们所注意。十日之后,人民教育委员长卢那却尔斯基是主席,与会者数千人,卢那却尔斯基先讲“托尔斯泰伯和革命”,其次是毕力涅克(Boris Pilniak),加美涅夫夫人(Olga Kameneva)的讲演之外,又有奥国的作家宰格(Stefan Zweig)讲《在外国的托尔斯泰的感化》等。托尔斯泰博物馆里,则有关于他的纪念出版物展览会,陈列品二千,是成于二十五个国语的。
俄国歌剧的演员沙力宾(Fiodor Shariapin),被俄国政府禁止他住在故国的别墅里了。理由是因为他从资本主义国的亚美利加取了许多钱,去登台,但在俄国,却因为报酬少,从不出演,所以已经不能认为民众艺术家了。沙力宾的《吾生的几页》,已从俄文翻成英文,在美国出版,保罗·摩兰也赞为出色的历史。
据墨斯科中央劳动局教化事业司的报告,则劳动者是百分之六十读俄国作家的作品,三十五读外国作家。店员阶级却相反,百分之五十六读外国作品,四十四读俄国作品。劳动阶级所读,古典底作品百分之二十一,革命前的非古典底作品十二,新文学六十六。新作家的东西中,Gladkov的《水门汀》,Leonev的《巴尔斯基》(獾子),Neverov的《面包市》,Serafimovitch的《铁之流》等居第一位;古典底作品中,则戈理基的《母亲》及《亚尔泰玛诺夫事件》为拔群,其次是都介涅夫的《新地》、《父与子》、《贵族的窠》、《猎人日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平和》、《安那·凯来尼娜》、《复活》,陀思妥夫斯基的《罪与罚》,契呵夫及刚卡罗夫的作品,果戈尔的“Taras Bulba”。外国的东西,是London,Sinclair, Kellermann,Hugo,Farel,O. Henry,France等。
显理·伊孛生的诞生一百年,从本国诺威起,到处都有纪念。然而跟着起来的,是问“今日的伊孛生”是怎样。对于时代的先驱者伊孛生,能否永作将来的导师的问题,例如“虽是五十岁的作者,一时驰世界底名声的《傀儡家庭》,说起来,也该决然加上一八七九年的日子”(一个法国批评家说)那样的话,是大概的回答。
作为伊孛生以后的戏曲家,克莱格近时有声于诺威文坛了。他的处女作是《前进的船》,仅在一九二七年的年底出版,便已翻成了九国语。秋季发表了诗一卷,戏曲两篇。戏曲之一寄赠了国民剧场,别一篇是卑尔根的国民剧场。前者是《巴拉巴斯》,后者是《少年之恋》。《巴拉巴斯》有一个副题,曰《二千年前的巴列斯坦和今日的支那和明日的印度的戏曲》,是连缀了八场的长场面的东西,所写的是基督底人生观和世俗底见解的争斗。上场的结果极佳,作者的将来为大家所注目。
比利时的默退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更从生物的生命,进而凝冥想于四次元的世界了。其结果,近时所发表的一部,是《时空的生活》。“默退林克不是数学家。是诗人,是梦想家,是带着强烈的神秘底倾向的思想家,所以和海伦霍支(Hermholz)及恩斯坦因(Einstein)学说来比较,是不行的。但在以英国的辛敦(Hinton)和俄国的乌司班斯基(Uspensky)为基础,而将好象焦尔威奴(Jules Verne)的小说模样的题材,构成为默退林克式之处,却富于非常的空想味和魅惑的创造性”云。
四 英吉利·亚美利加
英国文坛的耆宿哈代(Thomas Hardy),于一月十一日,以八十八岁逝世了。英国皇帝和皇后以手书悼他的长逝,英、美的报章也都表最高级的吊意。遗骸葬于在艺术之士是最高名誉的威斯忒敏司达寺的Poet’s Corner中,和作家狄更司并列。从首相巴特温,工党首领麦唐纳起,以至戈斯、萧、迦尔斯华绥、吉伯龄和别的人,几乎无不送葬。除作为Wessex Novels的作家之外,大戏曲《达那斯谛》和别的杰作,都将永为英国文学的宝玉。
在他所主宰的《日曜时报》上,吊唁了哈代之死的戈斯(Edmund Gosse),也死掉了,享年七十八岁。他是诗人,但以批评家见知于世,那艺术底理解之精透,有世界底盛名。在绍介欧洲文艺及作家这一端,其裨益英美,延及日本文坛者,真不知凡几许。在《日曜时报》上,则挥其健笔,纵横批判着社会和文艺。他之死,就可以用他吊哈代的话,说“是世界文学的大损失”的。
和法兰西的萨拉·培尔那尔,意大利的蔼来阿诺拉·调绥并列,为现代三大女优的英国的亚伦·迭黎逝去以来,戏剧界就越加觉得寂寞。她八岁时在王女戏园出手,登台计六十余年,不但作为莎士比亚剧本的演者而已,他剧也都擅长。作为名优亨利·亚文的合演者,别人无出其右云云,是《亚文传》作者所明说的。黎特也惊叹,以为“极端地有着高雅和轻浮,而将这善于调和的她的性格,也殊少有”云。死时年七十八,皇和后都送了恳切的吊电。
她最初和有名的画家华支(G. F. Watts)的结婚,终于破裂了,但此后的结婚,却有有名的演员克莱格(Gordon Craig)那样的儿子,老境是极其平和的。
培黎(Sir James Barrie)的有名的“Peter Pan”一向未曾印行,在九月里,和他的关于舞台监督的长论文,合起来从Hodder and Stoughton公司出版了。
司各德(Walter Scott)到一九三二年是逝世一百年,但纪念会的委员,已经任命。
《天路历程》的著者班扬(John Bunyan)的诞生三百年纪念会,庆祝得颇盛大。人们到埃耳斯多·格林的他的雕像前举行祈祷,这是他少年时代跳舞,撞钟,掷棒的地方。
吉伯龄(Rudyard Kipling)于十月间作为乔治皇帝和马理皇后的宾客,迎往苏格兰的皤尔摩拉城了,朝野皆惊异。帝后是近来有些疲劳,也不想打猎,所以向各方面在招宾客的,吉伯龄则因为失了维多利亚女皇的欢心,所以久已不近宫禁。
作为印度的女诗人,最为伟大的萨罗什尼·那图(S. Naidu)由印度国民议会的选举,做了市长。西蒙士赞美说:“倘若对于美的欲求,使莱阿那尔陀成为画家,则这也使萨罗什尼成为诗人”者,便是这女诗人。
英国的历史小说家,作为大众作家,最为时行的惠曼(Stanley Weyman),于四月十日死掉了。一八八三年在杂志《孔希尔》上登载小说是开手,著作非常多。遗产九十九万四千八十圆,大约自有英国文坛以来,这是作为小说家的最高数目罢。先前的记录,是狄更斯的八十万圆,凯尔启士的七十一万圆,托罗罗普的七十万圆,哈代大约也是七十万圆之谱。
爱尔兰的诺贝尔奖金的收受者,神秘诗人耶支(William Butler Yeats),发表了新诗集曰《塔》,在表示着他依然健在。
培那特·萧(George Bernard Shaw)将《为女人们的社会主义及资本主义指南》在英、美同时出版,豫计着非常的销行。美国版的序文上,是照例的冷嘲,但一面也有作骾的批评家,以为从绥维安协会的初步,发达得并没有多少。
辛克莱儿(Upton Sinclair)将《波士顿》这长篇小说,连载于美国的一月号起的“Bookman”上,成着批评的中心。其一部分,已于十月印行,作为第一部;在文体和构想上,都是较之先前的辛克莱儿更加生长了一段的大著作。是愤慨于无政府主义者萨珂和樊什支以杀人罪被刑,那国际底问题,因而着笔的。名为《波士顿》者,就因为他们的生活背景,为波士顿市,和这相关联,而波士顿市的全权阶级的暴虐,尽情暴露了的缘故。有新闻记事特地声明,说并非为了前作《石油》,在波士顿市禁止了出售之故云。
听说剧作家渥尼勒(Eugene O’Neill)寄给小山内熏,说要到日本来,大约竟要成为事实了。他目下似乎正在从巴黎向极东旅行,一到,便豫定在东洋住到一九二九年六月。他现在正在写一篇需时三年乃至五年的大戏曲。
Harpers出版公司又将华垒斯的《少年们的班侯》从新出版了。据广告说,“Ben Hur”印行以来,销完三百万部,不久便编为剧本做成电影,于是又销完一百万部,有关系的都颇发了财,这是近时的可以特笔的事云。
为收买玛克·土痕(Mark Twain)的住宅之故,捐集了四十万元的钱。土痕纪念会,为纪念这滑稽作家起见,要保存土痕旧宅,其中还豫备建筑汤谟梭耶室和土痕作品的图书馆。
据杂志“Sphere”说,关于悬赏小说的英、美两国读者的不同,近年来极其明确了。总之,在美国,悬赏小说当选者大抵是这成为出名的阶段,作品也能销行;但英国却相反,悬赏小说家即刻被忘却,作品的时价也不高。这就可知近两三年,悬赏在美国非常流行的倾向。
(译自日本《文章俱乐部》十三卷十二号)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三日至二九年一月二十四日《朝花周刊》第二至第八期所载。)
日本 片上伸
一
我到这世上来了,为着看太阳,还有蓝的地平线。
我到这世上来了,为着看太阳,还有山颠。
我到这世上来了,为着看海,还有谷间盛开的花朵。
我收世界于一眼里,我是王。
我创造梦幻,我征服了冷的遗忘。
我每刹那中充满默示,我常常歌唱。
苦难叫醒了我的梦幻,但我因此而被爱了。
谁和我的诗歌的力并驾呢,
没有人,没有人。
我到这世上来了,为着看太阳。
但倘太阳下去了,
我就将歌唱,……我唱太阳的歌,直到临终的时光!
这诗,是作为巴理蒙德(C. D. Balmont)之作,很为世间所知的之一。读这诗的人,大约可以无须指点,也知道那是和现实的政治问题以及社会问题,毫无关系的。在这诗里,不见有教导人们的样子;也没有咏叹着将现实设法改革或破坏之类的社会运动家似的思想。这诗,也未尝咏着愤慨于现实的物质底的生活之恶的心情,是不以使人愤慨现实之恶为诗人的工作的人所作的诗。在这里,有分明的自己赞美;有凭自己之力的创造的欢喜和夸耀;有将自己作为王者,征服者,而置于最高位的自负。要之,是作为任自然和人生中的胜利者的诗人的自己赞美。这诗的心情,离那想着劳动者的生活,那运动,革命等类的心情,似乎很遥远。是将那些事,全放在视野之外的心情。
巴理蒙德有题为《我们愿如太阳》这有名的诗。在他,太阳是世界的创造力的根源,是给与一切的生命者。日本之于巴理蒙德,是日之本,即太阳的根源。巴理蒙德又以和崇拜赞叹太阳一样的心情,咏火,咏焰。火者,是致净之力;美丽,晃耀,活着。而同时又有着运命底的力;有着不可抵抗的支配力。而这又是无限的不断的变化的形相。据巴理蒙德,则诗便是无限的不断的变化的象征。巴理蒙德爱刹那。那生活,是迅速的,变化而不止。将自己的一切,抛给每刹那。刹那也顺次展开新世界。“新的花永久地正在我的面前开放。”“昨天”是永诀了,向着不能知的“明天”“明天”而无限地前进。
巴理蒙德常所歌咏的,是天空,是太阳,是沉默。是透明的光。是已经过去者的形相。而要之,是超出一切有限者的界限的世界。那象征,是作为生命的根源的太阳。是火焰。而又是匕首。
二
倦怠的,刻薄的大地,
但于我也还是生母!
爱你的,阿阿,哑母亲,
倦怠的,刻薄的大地!
五月的仓皇中,俯向大地,
拥抱大地是多么欢喜呵!
倦怠的,刻薄的大地,
但于我也还是生母!
爱罢,人们,爱大地,——爱大地,
在潮湿的草的碧绿的秘密里,
我在听隐藏着的启示。
爱罢,人们,爱大地——爱大地
以及那一切毒的甘美!——
土的,暗的,都收受罢,
爱罢,人们,爱大地,——爱大地
在潮湿的草的碧绿的秘密里。
这是梭罗古勃(Fedor Sologub)的诗的一节。惟这个,真如俄国的诗人勃留梭夫(V. Y. Bryusov)所言,是不能在现实和想象的两世界之间,眼见的东西和梦之间,实人生和空想之间,划一条线的境地。仿佛是在我们以为想象者,也许是世界的最高的实在,谁都确认为现实者,也许只是最甚的幻妄似的——这样的世界里,住着的人的心情。在这里,并非种种分明的现实,而是造出着复杂的特殊的现实。而那不看惯不听惯的现实,甚至于竟令人觉得更其现实的现实一般。自然地深切地觉得这样。
一读这诗,就想起人藉诗以求人生的神秘底的现实的意义;想起诗的目的,是在使人心接近那飘摇于看见的可现世界之上的神秘;想起诗中有着人生的永远的实相。
三
诗者,不是直接地为了社会问题,去作宣传的军歌的东西。自然也不是为了单单的快乐的东西,又不是只咏叹一点人们的思想感情的东西。诗者,总在什么处所带着神圣的光。在解放人类之魂的战争之际(人生是为此而生活的),来作那最锐敏而强有力的光者,是诗。人类之魂,永是反判了地上之土而在战斗。诗便是在那战斗上显示胜利之道的光。彻底地是为了内面的法则的光。是照耀未知的生活的现实的光。——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对于诗的心情,就在这样的处所。
人类的思想和行为,是逝去,消亡的。但并不消亡而活下来的,却有一样。就是人们历来称为幻梦的东西。是神往于非地上所有的什么东西而在寻求的漠然的心情。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的挣扎。是对于既存者的憎恶。是期待未存的神圣者的光。也是对此的如火的求索。惟这个,是决不消亡的罢。新的,未知的世界,在远方依稀可见。这还未存在,然而是永远的。——招致这样的世界者,是诗。是诗的魔术。自然仅给人以生存之核。自然之所造作者,是未完成的凌乱的小小的怪物一般的东西。然而这世界上有魔术家在。他用了那诗歌的力量,使这生存的圈子扩充,而且丰富。将自然的未完成者完成,给那怪物以美的容貌。自然的一件一件,是断片,诗人之心则加以综合,使之有生。这是诗人的力。——在巴理蒙德,有一篇《作为魔术的诗歌》的论文。
梭罗古勃和巴理蒙德,是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二十年间的俄国新诗坛的先进。当这时代,在俄国文学是从那题材上,从那技巧上,都很成为复杂多样了。从中,由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所代表的新罗曼主义的一派,即所谓Modernist(晚近派)的一派,在那思想的倾向上,是大抵超现实底的,从俄国文学所总不能不顾而去的政治底,社会底生活的现实,有筑成了全然离开的特异的世界之势。为了许多人们而做的社会革命的运动,和只高唱自己赞仰的巴理蒙德的心境,是相去很远的。为正义公道而战的社会运动,和赞美恶魔之力的梭罗古勃的心境,也大有距离。这些诗人,是都站在善恶的彼岸,信奉无悲无忧的惟美的宗教的。那最显明的色调,是个人主义底的自我之色,于是也就取着超道德底,超政治底,乃至超社会底的态度。
也可以称之为宣说惟美的福音的纯艺术派的这些人们的心境,是在十九世纪末的不安的社会底的空气里,自然地萌发出来的。千八百九十年代的俄国,见了急速的生活的变化了。生活的中心,已从田园的懒惰的地主们,移到近代底的都市的劳动者那面去。和生活的中心从农村移向都市一同,职业底的,事务底的,纷繁的忙迫,便随而增加,生活即大体智力底地紧张起来。于是机械之力,压倒人类之力的生活开始了。生活的步调,日见其速,个人的经验也迅速地变化,成为复杂。疲劳和借着强烈的刺戟的慰安,互相错综,使神经底的心情更加深。别一面,则向新时代而进的感情,也仍然在被压迫。以向新时代为“恶化”的压抑,使这些人们碰了“黑的硬壁”。由此便发生了回避那黑而硬的现实之壁的心情。而艺术乃成为超越于现实的斗争之上而存在的世界。为了憎恶,竭其灵魂者,是人类的生命的滥费。魂的世界应该守护。黑而硬的现实之壁的这一面,还有相隔的诗的魔术的圈,倘不然,就只好在那黑而硬的现实之壁的内部,寻出些什么善和美。靠着这,而生活这才可能。要之,真的价值,只存在于思想或空想的世界里。这是新罗曼主义一派的共通的主张。
四
还有一派,是虽然和新罗曼主义的一派几乎同时,却凭着大胆的现实的观察,而开拓了新天地的写实主义者。例如戈理基(Maxim Gorky),即是其一。戈理基的许多作品中,例如有叫作《廿六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饼干工厂的廿六个工人,在地下室里从早做到夜。每天到这二层楼上的绣花工厂来的女工,有一个叫名泰妮的姑娘。
一切人类,是不会不爱,不会不管的。凡是美的,虽在粗暴的人们之间,也令其起敬。自己们的囚人似的生活,将自己们弄成笨牛一般了,但自己们却还不失其为人类。所以也如一切别的人们一样,不能不有所崇拜。自己们——即廿六个工人们,除了叫作泰妮的姑娘而外,再没有更好的了。也除了那姑娘而外,实在再没有谁来顾及住在地窖子里的自己们了。——这是那工人们的心情。于是他们就样样地照管那姑娘。给她注意。忠告她衣服要多穿呀,扶梯不要跑得太快呀之类。但姑娘也并不照办。然而他们也并不气忿。他们样样地去帮助她。以此自夸,而争着去帮助。其实,正如戈理基之所说,人类这东西,是不会不常是爱着谁的,虽然也许为了所爱的重量,将对手压碎,或使对手沦亡。
廿六个工人在作工的地窖似的饼干工厂的隔壁,另有一间白面包制造所,主人是两面相同的,但那边做工的人是四个。那四个人,自以为本领大,总是冷冷的。工场也明亮,又宽阔,而他们却常常在偷懒。廿六个这一面,因为在日光很坏的屋子里做着工,所以脸上是通黄的,血色也不好。其中的三个是肺病或什么,一个是关节痛风,因此模样也就很不成样了。四个工人,那面的工头,酗了酒,就被开除,另外雇来了一个当过军人的汉子,穿着漂亮的背心,挂着金索子,样子颇不坏,是以善于勾引女人自夸似的人。廿六个人在暗暗地想,单是泰妮,不要上这畜生的当才好。大家还因此辩论起来。终于是说大家都来留意。一个月过去了。那退伍军人跑到廿六个人的处所来,讲些勾引女人的大话。廿六个中的一个说,拔一株小小的柏儿,夸不了力,因为弄倒大透了的松树,是另外一回事。退伍军人语塞了,便说,那么,在两星期之内,弄泰妮到手给你看。两星期的日子已尽了。泰妮照旧的来做工。大家都默默地,以较平常更为吃紧的心情去迎她。泰妮惊得失了色,硬装着镇静,故意莽撞地说道,快拿饼干来罢。仿佛觉到了什么似的,慌忙跑上梯子去了。廿六个人料到那退伍军人是得了胜。不知怎地都有些胆寒。到十二点,那退伍军人装饰得比平常更漂亮,跑来了;对大家说,到仓库里去偷看着罢。在板壁缝中窥探着时,先是泰妮担心地走过院子去;接着来了那退伍军人,还在吹口笛。是到幽会的处所去的。是湿湿的灰色的一天,正在下小雨。雪还留在屋顶上,地上也处处残留着。屋上的雪,都盖满了煤烟了。廿六个人不知怎地都怨恨了泰妮。不久泰妮回去了。为了幸福和欢喜,眼睛在发光。嘴唇上含着微笑。用了不稳的脚步,恍恍忽忽地在走。已经忍不住了,廿六个男人们便忽然从门口涌到院子里,痛骂起泰妮来。那姑娘发了抖,痴立在雪泥里。满脸发青,瞪目向空,胸脯起伏,嘴唇在颤抖。简直象是被猎的野兽。抖着全体,用了粗暴的眼光,凝视着廿六个人这一面。
廿六人中的一个拉了泰妮的袖子。姑娘的眼睛发光了。她将两手慢慢地擎到头上去,掠好了散开的头发,眼睛紧钉着这边。于是用了响亮的镇静的声音,骂道,讨厌的囚犯们,而且橐橐地走过来了。好象并没有那廿六个人塞住去路似的,轻松地走过来了。廿六个人也不能阻当住。她绝不反顾,大声骂着流氓无赖等类的话,走掉了。
廿六个男人们,站在灰色的天空下,雨和泥的积溜里。默着,回到灰色的石的地窖去。太阳仍照先前一样,从不来一窥廿六个人所在之处的窗。而泰妮是已经不在那里了。
五
在戈理基的现实描写中,表现着民众——浮浪人和劳动者之所有的潜力。暗示着民众的生命力。他们也怀着对于生活的无穷的欲望的。虽遭压抑,而求生的意志,却壮盛地在活动。在《廿六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里,那生命力,是活动于非用纯粹的心情,真爱一个谁不可之处的;是表现于自己们爱以纯粹的心情的人,而竟容易地惨遭玷污,乃对于这丑恶和凉薄而发生愤慨和悲哀之中的。戈理基常所描写的饥饿的大胆的人,虽是世间的废物,然而大胆,不以奴隶那样的心情,却以人生的主人似的心情活着的人,为一切文明的欺骗之手所不及的自由人,既大胆,又尖刻,傲然的褴褛的超人,例如,说是倘对人毫不做一点好事,就是做着坏事(《绝底里》第二幕),说是应该自己尊敬自己,说是撒谎是奴隶和君主的宗教,真实是自由的人们的神明(《绝底里》第四幕)的《绝底里》的萨丁——在那些人们的心里,即正如萨丁之所说,都有着人是包含一切的,凡有一切,是因人而存在的,真是存在者只有人,人以外都是人之所作,大可尊敬者是人,人并非可轻侮可同情的东西,怕人间者将一无所有之类,大胆而深刻的人间的肯定的。在这里,有着相信生之胜利的深的肯定,同时也有着非将一切改造为正当的组织不可的革命的意志。由这一端,遂给人以与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的世界,全然各别之感。群集的侮蔑,在这里,竟至于成了对于在群集中的胎孕未来者的赞美了。巴理蒙德和梭罗古勃,藏在自己的世界中,看去好象要贯彻贵族底的个人的心境。而戈理基,则将潜藏于一切人类中而还未出现的生命之力,在廿六个工人里,在住在“绝底里”的废物里,都发现了。
这出现于同时代的两种倾向,一看简直象是几乎反对的一般。一是写实主义,是革命底。一是新罗曼主义,是超革命底。一是反贵族底,一是贵族底。然而,在这里看好象相对立的两倾向之间,也有一贯他们而深深地横亘着的共通的精神在。戈理基的人类赞美,人类的潜力的高唱,生之力的胜利的确信,凡这些,和巴理蒙德的恰如太阳的心愿,如火焰如风暴的情热,和梭罗古勃的恶魔的赞美,合了起来,就都是对于向来的固定停滞的生活的反抗。都是对于凡庸的安定的挑战,都是对于灰色的,干结了似的现实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气分的否定。要之,都发动着为了一些正的,善的,强的,美的未现的生活,而向什么固定的无生气的暴虐在挑战的,热烈不安的精神。对于现前的固定停滞的现实的否定,对于凡庸而满足的现实的叛逆,就都是正在寻求较之停滞和满足的现实,生命可以更高,更远,乃至更深地飞腾并且沉潜之处的心的表现。纵使在个个的表现上,大有差异,但在这里,都有新的写实主义的精神在,即想在更其深邃地观察现实之处,寻出真的生命之力来。在这里,也有新罗曼主义的精神在,即想在超越了现实之处,感到真的生命之力。那都是异常的要求。是要在拔本底的异常之中,寻出生命之力来的要求。凡有象是空想,象是不能实现的一切事物,在站在这要求的心境里者,渐觉得未必不能实现,并非空想了,也正是自然的事。
在这样的意义上,新罗曼主义和新写实主义,是有共通的精神的。从一面说起来,这是锐敏的天才的心的深处,深深地对于当来的新时代所觉到的豫感。是对于新时代的精神的,生命的豫感。新罗曼主义的复杂的个性的表现,和新写实主义的大胆的多方面的现实的探求,凡这些,虽然粗粗一看,仿佛见得是并无中心的混沌似的,但在那一切的动摇和不安,反抗和破坏的种种形相之间,却分明可以觉察出贯串着这些的白金的一线。这便是,竟象最大胆的空想模样了的最切实的现实的豫感。是作为非将未现者实现,便不干休的意志的表白的,新时代的豫感。
这一篇,还是一九二四年一月里做的,后来收在《文学评论》中。原不过很简单浅近的文章,我译了出来的意思,是只在文中所举的三个作家——巴理蒙德、梭罗古勃、戈理基——中国都比较地知道,现在就借此来看看他们的时代的背景,和他们各个的差异的——据作者说,则也是共通的——精神。又可以借此知道超现实底的唯美主义,在俄国的文坛上根柢原是如此之深,所以革命底的批评家如卢那卡尔斯基等,委实也不得不竭力加以排击。又可以借此知道中国的创造社之流先前鼓吹“为艺术的艺术”而现在大谈革命文学,是怎样的永是看不见现实而本身又并无理想的空嚷嚷。
其实,超现实底的文艺家,虽然回避现实,或也憎恶现实,甚至于反抗现实,但和革命底的文学者,我以为是大不相同的。作者当然也知道,而偏说有共通的精神者,恐怕别有用意,也许以为其时的他们的国度里,在不满于现实这一点,是还可以同路的罢。
(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五日,译讫并记。)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五日,《春潮》月刊第一卷第六期所载。)
苏联 淑雪兼珂
美洲那边,咱们也还没有去走过。所以那边的事,老实说,是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外国之中,如果是波兰呢,可是知道着。岂但知道,便是剥掉那国度的假面,也做得到的。
德国战争(世界大战——译者)的时候,咱们在波兰地方就满跑了三整年……不行!咱们是最讨厌波兰的小子们的。
一说到他们的性质,咱们统统明白,是充满着一切谲诈奸计的。
还是先前的事,女人呀。
那边的女人,是在手上接吻的。
一进他们的家去,
“Niet nema,Pan.”(什么也没有,老爷——的意思。)
便说些这样的事,自己想在手上接吻,滥货!
在俄国人,这样的事是到底受不住的。
一说到那边的乡下人,可真是老牌的滑头哩。整年穿得干干净净,胡子刮得精光,积上一点钱。小子们的根性,现在就被曝露着呀。虽然还是先前的事,就是那上部希莱甲的问题呀……。
究竟为什么波兰人一定要上部希莱甲的呢,为什么要愚弄德国的国民的呢?我要请教。
成为独立国了,要决定本国的单位货币了,那自然也很好,但还要有那么不通气的要求,又是怎的呀?
哼,咱们不喜欢波兰的小子们……。
但是,怎么样?岂不是遇见一个波兰姑娘之后,便成了波兰的死党,以为没有人们能比这国度里的人们再好了么?
然而这是一个大错。
索性说完罢,是咱们的身上现了非常的神变,可怕的烟雾罩满了头了——只要是那个漂亮的美人儿所说的事,什么都奉行了。
还是先前的事,杀人,咱们是不赞成的——手就发抖。可是那时是杀了人了。自然并没有亲自去动手,可是死在自己的奸计里的。
现在一想起也就不适意,咱们竟轻率到以新郎自居,在那波兰姑娘的身边转来转去。还要将胡子剪短,在那贱手上接吻哩……。
那是一个波兰的小村落,叫作克莱孚。
一边的尽头,有一点小小的土冈——德国兵在挖洞,这一面的尽头也有一个土冈——我们在掘壕。这波兰的小村落,就成了在两壕之间的谷里了。
波兰的居民,自然决计告辞。只有身为家长,舍不得家财的先生们还留着。
说到他们的生活——想的也就古怪了。枪弹是特别呜呜,呜呜地在叫,但他们却毫不为奇,还是在过活。
我们是常到他们的家里去玩的。
无论去放哨也好,或是暗暗地偷跑也好,路上一定要顺便靠一靠波兰人的家。
于是渐渐常到一家磨坊去了。
有一个,可是年纪很大的磨夫。
据那老婆的话,这人是有钱——并且是不在少数的钱的,但决不肯说这在什么处所。虽然约定在临死之前说出来,现在却怕着什么罢,还是隐瞒着。
可是,磨夫先生——是真藏着自己的钱的。
话得投机的时候,他都告诉咱们了。
据那说明,是要在去世之前,尝一尝家庭生活的满足。
“唔,这么办,他们才也还将我放在眼里呵。倘一说钱的所在,便会象菩提树似的连皮都剥掉,早已摔出了。我是内亲外眷,一个也没有的呀。”就是这么说。
这磨夫的话,咱们很懂得,倒要同情起来。不过完全的家庭生活的满足,是什么也没有的。他生着咽喉炎,从咱们看来,连指甲都发了白,唔,总之,同情了。
实际家的人们,都在将老头子放在眼里。
老头子是含胡敷衍,家里的人们始终窥伺着他的眼色,希望也许忽然说出钱的所在来,真是战战兢兢的样子。
叫作这磨坊的家族的,是很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和一个领来的女儿名叫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的波兰美人。
咱们前回讲过了关于上了年纪的公爵大人的,上流社会的事件——如果赤脚的强剥衣服是确确凿凿的事实,那么,我们的遭了木匠家伙的打,也就是真的。但那时,好看的波兰姑娘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还没有在……也不会在的。因为这姑娘的故事,是在另一时候,和另一事件相关……。
那是,咱们,那个,对不起,撒了一点谎了。
那个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是很上了年纪的磨夫的女儿。
总之,就是到这姑娘那里,咱们去玩的是。
但是,究竟怎么会成了这样的事的呢?
首先的几天之中,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出色起来了。
大家坐着笑着的时候,在一座之中,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不是特别看上了咱们,挨着咱们么?有时候——好么——是用肩,有时候,是用脚呀。
“唔,来了。”咱们大大地惊喜,“好,得了——实在是好机会。”
但咱们还是暂且小心,离开她身边,一声也不响。
过了些时之后,不是那姑娘总算拉了咱们的手,看中咱们了么。
“我呀。”就这么来了。“希涅布柳霍夫先生,就是爱你,也做得到的。(真是这样说了的呵。)心里还在想着好事情呢。即使你不是美少年,也一点不碍事的。
“不过,有一件事要托你。请你帮帮我罢。我想离开这家,到明斯克,否则,就是什么别的波兰的市镇去。我在这里,你瞧,弄得一生毫无根柢,只好给鸡儿们见笑。家里的父亲——那很老的磨夫,是有着一宗大款子的。藏在那里呢,总得寻出来才好。我没有钱,就无法可想。于父亲没有好处的事,我原也不想做的,只是一想到会不会一两天死在咽喉炎上,终于不说出钱的所在来的呢,便愁起来了。”
一听这,咱们也有些发怔。然而那姑娘岂不是并非玩笑,呜咽到哭出来了么?而且还窥探着咱们的眼睛,在心荡神移的。
“唉唉,那札尔·伊立支,喂,希涅布柳霍夫先生,你是在这里的最明白道理的人,还是你给想一个方法罢。”
咱们于是想出了一条出色的妙计。为什么呢,因为眼见得这姑娘的花容月貌要归于乌有了。
向那老头子——我这样想——那很老的磨夫去说,有了命令,叫克莱孚村的人们都搬走罢。那么,他一定要拿出自己的财产来的……那时候,就大家硬给他都分掉。
第二天,到老头子那里去。咱们是剪短了胡子,好么,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这才简直好象是漂亮的女婿的样子,走进去了。
“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现在立刻照你托我那样的来做。”
装着严重的脸相,走近磨夫的旁边去,
“为了如此如彼的缘故,”咱们说。“你们得走了。因为明天作战上的方便,出了命令,叫克莱孚的居民全体搬开。”
唉唉,那时候,我的磨夫的发抖,在床上直跳起来的模样呵。
于是就只穿着短裤——飘然走出门去了。对谁都不说一句话。
老头子走到院子里了,咱们也悄悄地在后面。
那是夜里的事。月亮。一株一株的草也看得见。老头子的走路模样,看得很分明。浑身雪白,简直骸骨一般。咱们伏在仓屋的阴影里。
德国兵的小子们,至今也还记得,在开枪呀。但是,好的,老头子在走。
然而,岂不是走不几步,就忽然叫了一声啊唷么。
一叫啊唷,便将手拿到胸前去了。
一看,血在顺着白的衣服滴滴地淌下来。
阿,出了乱子了——是枪弹呀,咱们想。
看着看着,老头子突然转了方向,垂着两只手,向屋子这面走来了。
但是,看起来,那走法总有些怕人。腿是直直的,全身完全是不动的姿势,那步调不是很艰难么?
咱们跑过去,自己也栗栗地,一下子紧紧捏住他的手,手是冷下去了一看,已经没有气儿——是死尸了。
被看不见的力量所拉扯,老头子进了房。眼睛还是合着的。可是一踏着地板,地板便瑟瑟索索响起来——这就是,大地在叫死人往他那里去。
于是家里的人发一声喊,在死人前面让开路。老头子就用死人的走法,蹩到床前,这就终于完事了。
就这样,磨夫是托了咱们的福,死掉了。那一宗大款,也烂完了——唉唉,归于永久,亚门。
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就完全萎靡不振了。
哭呀,哭呀,哭了整整一礼拜,眼泪也没有干的工夫。
咱们走近去,便立刻赶开。连见面都讨厌。
不忘记的,恰恰过了一礼拜去看看,眼泪是已经没有了。她还跑到咱们的旁边来,并且仿佛很亲热似地说。
“你做了什么事了呀,那札尔·伊立支?什么事都是你不好,所以这回倘不补报一点,是不行的。便是到海底里去也好,给我办点钱来罢。要不然,在我,你便是第一名的坏人,我要跑掉了。那里去呢,那是明明白白的,辎重队呵。拉布式庚少尉说过要给我做情人,连金手表都答应了我了。”
咱们完全悲观了,左右摇头。象咱们似的人,怎能弄到整注的钱呢。于是那姑娘将编织的围巾披在肩上,对咱们低低地弯了腰。
“去哩。”她这样说。“拉布式庚少尉在等我哩。再见罢,那札尔·伊立支,再见罢,希涅布柳霍夫先生。
“且住,且住,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请你等一下。因为这是,不好好地想一想,是不行的。”
“有什么要想的?到什么地方去,便是海底里也好,去偷了来。无论如何,如果我的请托办不到。”
那时候,咱们的头里忽然浮出妙计来。
“打仗时候,是做什么都不要紧的。大概德国小子就要攻来了罢——如果得着机会,只要摸一摸口袋就可以了。”
不多久,接连打仗的机会就到了。
咱们的壕堑里有一尊大炮……唔唔,叫什么呀——哦,名叫呵契吉斯的。
海军炮呵契吉斯。
小小的炮口,说到炮弹,是看看也就可笑,无聊的炮弹。但是,放起来,这东西却万万笑看不得。
镗地一开去,虽是颇大的东西,也不难毁坏的。那炮,有指挥官——是海军少尉文查。少尉呢,是毫不麻烦的,颇好的少尉。对于兵丁,也并不打,不过是教抗枪站着之类。
咱们都很爱这小小的炮,总是架在自己的壕堑里的。
譬如这里是有机关枪的罢,那么,这一面就有密种着小松树一般的东西,——还有这炮。
德国人也很吃了这东西的苦。也打过一回波兰的天主教堂的圆屋顶。那是因为德国的观测兵跑在那上面了。
也打过机关枪队。
所以这炮,在德国兵,是很没办法的。
但是出了这样的事。
德国的小子们在夜里跑进来,偷了这炮的最要紧的东西——炮闩去,还将几架机关枪拿走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的呢,想起来也古怪得很。
那是很寂静的时刻。咱们是在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那里。哨兵在炮旁边打磕睡,换班的小子(这没法想的畜生)是到值班的小队里去了。在那里,正是打纸牌的紧要关头。
于是,好罢,就去了。
只因为打牌的开头是赢的,这畜生,就连回去看一看动静的想头也没有。
可是这之际,就成了德国兵的小子们偷去炮闩那样的事了。
将近天亮,换班的到大炮这里来一看,哨兵是不消说,死尸一般躺着,岂不是什么都给偷去了么?
唉唉,那时的骚扰,真不得了呵!
海军少尉的文查是虎似的扑向我们,教值班的小队全都抗了枪站着,个个嘴里都咬一张纸牌。换班的小子们是咬三张,象一把扇。
傍晚时候,将军骑着马来到了——大人是很兴奋着。
不,那里,很好的将军。
将军向小队一瞥,即刻平了气了。不是三十个人,都几乎一样地各各咬着一张纸牌么?
将军笑了一笑,
“去走一趟罢。老鹰似的勇士诸君,飞向德国的小子们去,给敌人看看颜色。”
至今没有忘记,那时五个人走上来了,咱们也就在里面。
将军大人还有高见,
“今夜就去飞一遭,老鹰君。割断德国的铁丝网;就是一架也好,还带点德国的机关枪来罢。如果顺手,就也将那炮闩呀。”
是,遵命。
咱们就乘夜出发。
咱们半玩乐地进行。
因为第一,是想起了一件事,况且自己的性命之类,咱们是全不当作什么的。
咱们是,先生,抽着了好运了的。
不会忘记的十六年(一九一六年——译者)这一年,皮色黑黑的,据人说,是罗马尼亚的农夫,巡游着来到了。那农夫是带着一匹鸟儿走路的呀。胸前挂着笼子,里面装着也不是鹦哥(鹦哥是绿的),不知道什么,总之是热带的鸟儿。那鸟儿,畜生,真是聪明的物事,不是用嘴抽出运道来么?——各人不同。
咱们是得了忘不掉的巨蟹星,还有豫言,说要一直活到九十岁。
也还有各样的豫言,但是已经都忘掉了。总之,没有不准,是的确的。
那时候,也就想到了那豫言,咱们便全象散步一般的心情前进。
于是到了德国的铁丝网的旁边。
昏暗。月亮还没有出。
沉静地割开路,跑下德国的壕里去。大约走了五十步,就有机关枪——多谢。
咱们将德国的哨兵打倒在地上,就在那里紧紧地捆起来……。
这实在是难受,可怕。因为恰象是半夜的恶梦般的事件呵。
唔,这也就算了罢。
将机关枪从架上取下,大家分开来拿。有拿架子的,也有拿弹匣的。咱们呢,至今还记得,倒运,轮到了其中的最重的东西——是机关枪的枪身。
那东西,真是,重得要教我想:唉,不要了罢!别的小子们身子轻,步步向前走,终于望不见了影子。可是咱们呢,肩着枪身,哼哼哼呀地在叫。真要命。
咱们想走到上面去,一看——是交通路呀——于是,就往那边去了。
忽然,角落里跳出一个德国兵来。吓,那是高大得很,肩膀上还肩着枪哩。
咱们将机关枪抛在脚下,也拿起枪来。
但是德国兵觉到了要开枪——将头靠着枪腿在瞄准。
要是别人,一定吃惊了罢,那是,真不知道要吃惊到怎样的。但咱们却毫不为意地站着。一点也不吃惊。
倘若咱们给看了后影,或是响一声机头,那是咱们一定就在那里结果了的。
咱们俩就紧紧地相对了站着。那中间,相差大约至多是五步。
大家都凝视着,是在等候谁先逃。
忽然,德国兵的小子发起抖来,向后去看了。
那时候,咱们就镗的给了一下。
于是立刻记起那条计策来了。
慢慢地爬近去,在口袋里摸了一遍——实在是不愉快的事。那里,这有什么要紧呢,自己宽着自己的心,掏出野猪皮的皮夹和带套的表(德国人是谁都爱将表装在套子里的)来,就将枪身抗在肩头,即刻往上走。
走到铁丝网边来一看,并不是前回的旧路。
在昏暗里,会被看见之类的事,是想也不想到的。
于是咱们就从铁丝之间爬出去——呵呀,实在费力。
大概是爬了一点钟,或者还要久罢。脊梁上全被擦坏了,手之类是简直一塌胡涂。
但是,虽然如此,总算钻出了。
咱们这才吐了一口放心的气。并且钻进草里,动手给自己的手缚绷带——血在汩汩地流呀。
这样子,咱们竟忘却了自己是在德军那面了——这多么倒运——可是天却渐渐地亮了起来。
即使逃罢,那时德国兵们却正在骚扰起来。大约是看见自己营里的不象样了,对着俄军开炮。自然,那时候,如果爬出去,是一定立刻看见咱们,杀掉了的。
看起来,这里简直是空地,前面一点,连草也几乎没有的,到村,是大约有三百步。
唔,没有法子,那札尔·伊立支,希涅布柳霍夫先生,还是静静地躺着罢,有草在给遮掩,还要算是运气的呀——就这样想。
好。静静地躺着。
德国的小子们大概是生气了,在报仇罢——无缘无故乱放。
快到中午,枪是停止了,但看起来,只要有谁在俄国那边露一点影子,就又即刻对准那里开枪。
那么,小子们是警戒着的,所以便非静静地躺到晚上不可。
就是罢。
一点钟……两点种,静静地躺着。对于皮夹起了一点好奇心,来一看——钱是很不少,然而都是外国的东西……咱们是看中了那只表。
可是太阳竟毫不客气地从头上尽晒,呼吸渐渐地艰难,微弱了。加以口渴,那时候,咱们记起了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但是,忽然之间,看见一匹乌鸦要飞到咱们的头上来。
咱们用了小声音,嘘嘘的赶。
“嘘,嘘,嘘。那边去,这畜生。”
这样说着还挥了手,但乌鸦大概是并不当真罢,忽然停在咱们的头上了。
鸟儿之类,真是无法可想的畜生——忽然停在前胸了。但是即使想捉,也不能捉。手是弄得一塌胡涂,简直弯不转。而乌鸦畜生不是还用了小小的利害的嘴在啄呀,用翼子在拍呀么?
咱们一赶,它就一飞,不过就又并排停下,于是飞到咱们的身上来。而且还飞得呼呼作响。畜生,是嗅到咱们手上的血的了。
不,已经不行了——心里想。唔,那札尔·伊立支,喂,希涅布柳霍夫先生,至今倒还没有吃枪子,现在是这样的下贱的什么鸟畜生(虽然是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许要受神的责罚的),却不当正经,要糟掉一口人儿。
德国兵现在也一定要觉到在铁丝网对面所发生的事件的。
发生了什么事件呢——是乌鸦畜生想活活地吃人。
就是这样,咱们俩战斗了很久。咱们始终准备着要打它,不过在德国兵面前动手,是应该小心的,咱们真要哭出来了。岂不是手是弄得一塌胡涂,还流着血,并且乌鸦畜生还要来啄么?
于是生了说了出的气,乌鸦刚要飞到咱们这里来的时候,蓦地跳了起来,
“呔。”这样说了。“极恶的畜生。”
这样吆喝了,德国兵自然也一定听到了的。
一看,德国兵们是长蛇似的在向铁丝网爬过来。
咱们一下子站起,拔步便跑,步枪敲着腿,机关枪重得要掉下来。
那时德国兵们就发一声喊,开枪来打咱们了——但咱们却连躺也不躺下——跑走了。
怎样跑到了面前的农家的呢,老实说罢,是一点也不知道。
只是跑到了一看——血从肩膀上在流下来——是负了伤了。
于是顺着屋子的隐蔽处,一步一步蹩到自家的阵里忽然死了似的倒下了。
到现在也还记得的,醒过来时,是在联队地域中的辎重队里。
只是,急忙将手伸进口袋里去一摸,表是确乎在着的,然而那野猪皮夹呢,却无踪无影。
咱们忘记在那里了么,乌鸦累得我没有藏好么,还是卫生队的小子掏去了呢?
咱们虽然很流了些悲痛之泪,但一切都只好拉倒,其间身子也渐渐好起来了。
不过由人们的闲话,知道了在这辎重队的拉布式庚少尉那里,住着一个标致的波兰姑娘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
好罢。
大概是过了一星期之后罢。咱们得到了若耳治勋章。便挂上这物事,跑到拉布式庚少尉的宿舍去了。
一进屋子里,
“您好呀,少尉大人。您好呀,漂亮的波兰姑娘维多利亚小姐。”
一看,两个人都慌张了。
少尉站了起来,庇护着那姑娘,
“你,”他说。“你早先就在我的眼前转来转去,在窗下蹩来蹩去的罢。滚出去,这混帐东西,真是……”
咱们挺出胸脯子,傲然地这样对付他。
“你虽然是军官,但因为这不过是民事上的事,所以我也和别人一样,有开口的权利的。还是请那个标致的波兰姑娘,在两人里挑选一个罢。”
于是少尉突然喝骂咱们了。
“哼,这泰谟波夫的乡下佬!说什么废话。咄,拿掉你这若耳治罢。我可要打了。”
“不,少尉大人,你的手虽然短,我却是曾在战场上象烈火一般,流过血来的人呀。”
这么说着,咱们就一直走到门边,等候那女人——标致的波兰姑娘说什么话。
然而她却什么也不说,躲到拉布式庚的背后去了。
咱们很发了悲痛的叹息,呸的在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就这样地走出了。
刚出门,不是就听到谁的脚步声么?
一看,是维多利亚·迦叶弥罗夫那在走来。编织的围巾从肩头滑下着。
那姑娘跑到咱们的旁边,便使尖尖的指甲咬进手里去,但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能说。
似乎好容易过了一秒钟的时候,忽然用标致的嘴唇在咱们的手上接吻,一面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那札尔·伊立支,希涅布柳霍夫先生,我真要诚心认错……请你原谅原谅罢,因为我就是这样的女人呀。可是,运道是大家不一样的。”
咱们倒在那里,想说些话了……然而,那时候,突然记起了乌鸦在咱们上面飞翔的事……心里想,吓,妈的,便将自己的心按住了。
“不,标致的波兰姑娘,你,无论如何,是没法原谅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1)《奇剑及其他》所载。)
日本 野口米次郎
倘是开了的花,时候一到,就要凋零的罢。我在文学上,也看见这伤心的自然的法则。二十几年前始在英诗界的太空,大大地横画了彩虹的所谓爱尔兰文学运动,现在也消泯无迹了。昨年(译者案:1923) Yeats得了诺贝尔奖金,但这事,在我的耳朵里,却响作吊唁他们一派的文学运动的挽歌。A. E. (George Russell)和Yeats一同,被推举为爱尔兰自由国的最高顾问的事,说起来,也不过是一座墓碣。他们的文学底事业,是天命尽矣;然而他们的工作,则一定将和法兰西的象征运动一同,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永远的篇幅。我现在就要来寻究其遗踪。时节是万籁无声的冬季。我的书斋里的火是冷冷的。挂在书斋里的Yeats的肖像也岑寂。遥想于他,转多伤心之感了。
我不能将爱尔兰和印度分开了来设想。那都是受着英国的铁槌底的统治,在那下面不能动弹的国度。他们两国民,是所谓亡国之民,只好成为极端的乐天家,或则悲观论者。就爱尔兰文学看来,A. E. 代表前者,Yeats是属于后者的。我在这里,只要文学底地来讲一讲爱尔兰,印度的事情,则以俟异日。
读者首先必须知道在爱尔兰人,是没有国语,没有历史,加以没有国家这一个根本底事实,还必须知道爱尔兰的青年(二十几年前的青年,在现在,是也入了斑白的老境了),……他们是抱着三个的决心,文学底地觉醒了的。三个的决心云者,是什么呢?第一,是没有国语的他们,就从近便的英文,来造出适于自己的目的的表现的样式。第二,是回到过去的诗歌去,认精神底王国之存在。第三,是他们在从新发见了的文学底遗产上,放下自己的新文学的根柢去。这些三个的决心,精神底地,是极其悲壮的。于是这文学运动,便负着如火的热烈的爱国心的背景,而取了惊人的美丽的攻击的态度了。
所谓爱尔兰文学运动者,是袭击的文学。在国内,是用了文学底新教之力,以破坏传统底地主宰着国民之心的正教派底文化,在国外,是使人认知爱尔兰之存在的爱国底行为。世间的轻率的人,每将这爱尔兰文学运动和同时兴起的英国的新诗运动相并论,但这二者,出发之点是两样的。决不是可以混同的事。除了都是出现于同时代的运动以外,毫无什么关系。英国的新诗运动,是觉醒于新的诗的音律,以自觉之力,发见了前人未发见的诗境,而要从限制自己,有时且腐化自己的维多利亚女皇朝文学的恶影响,救出自己来。一言以蔽之,则英国的新诗运动,主点是在对于凡俗主义的自己防御。即使这运动(倘若可以称为运动)也有攻击的矛头之所向,那也不过是为“自己防御”而发的。将这和爱尔兰文学运动相比较,是那因之而起的精神,全然不同。我的朋友而现居印度的诗人James Cousins,这样地说着,“宗教底地,称为基督新教徒,文学底地,则称为异端者,也称为抗议者的 Protestant的工作,即始于Protest之点。我的文学底工作,也从这里出发的。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在伦敦的Crystal Palace偶然看见了冷骂爱尔兰人的滑稽画。我愤怒了,我于是回国,决心于反对英格兰人之前,先应该向自己的国人作文学底挑战。我写了一篇叫作《你们应该爱Protestant的神而憎一切加特力教徒》的文章。自己是为爱国心所燃烧了,但这之前,却不得不嫌恶本国人。被认为直接关系于所谓爱尔兰文学运动的三十人的几乎全部,不妨说,都是新教徒。而且所以起了这新运动的动机,也不妨说,三十人大略都一样。就是,是反爱尔兰,是新教徒的少数者的工作。”
数年以前,在日本,“归万叶去” [《万叶集》二十卷,是日本古代诗歌代表作的选集,内含长短歌四千余首,作者五百余人。——译者] 这句话,被听取为有着意义的宣言。究竟有多少歌人,能够在古代的诗歌精神中,发见了真实的灵感呢?归于古代的事,不但在日本人为必要,无论那一国的新文学,都必须知道古代的人民的文化和天才,和近代的时代精神有怎样的关系,而从这处所,来培养真生命的。爱尔兰的青年诗人,将文学的出发点放在这里,正是聪明的事。英国的新诗运动,也以自然的行为,而是认了这一点的时候,英国的诗坛和爱尔兰的新文学,便有了密接的关系了。Yeats之称赞Blake,Francis Thompson之于 Shelley发见了新意义,都是出于自然的事,而在英国诗坛,也如上述的Blake和Shelley 一样,同时研究起Vaughan和Herbert来。所以,以出发的精神而论,英格兰、爱尔兰两国的新文学,是不同的,但也该注意之点,是渐渐携手,同来主张英语诗的复活底生命了。然而无论到那里,爱尔兰人总和英格兰人是先天底地不同的魂的所有者。他们不象英国人那样,要以文学来救人类的灵魂。英国的诗人,即使怎样地取了无关于宗教的态度,也总有被拘之处。不能象爱尔兰的青年诗人一般,天真地,宿命底地,以美为宗教。也不能将美和爱国心相联系,而来歌吟。英国人一到歌咏爱国心的时候,他们总是不自然的,理论底的。过去不远,英国的Tennyson,也曾和宗教底疑惑争斗了。Browning虽然超绝了宗教底疑惑,却被拘于自己的信仰。和他们相反,爱尔兰的文学者,是不疑宗教,至于令人以为是无宗教似的。简短地说,是他们漠不关心于宗教。更真实地说,是他们虽然是宗教底,而不为此所囚的不可思议的人民。委实不疑宗教,所以他们是自然的。漠不关心于宗教,所以他们是天真的。虽然是宗教底而决不为此所囚,所以他们是宿命底的。
我听到过这样的事情,在爱尔兰的山中,会有失少孩子的事,当此之际,警官便先拾枯枝,点起火来,做成篝火,于是口诵誓辞,而后从事于搜索失掉的孩子。从这一个琐话来推想,也就可以明白爱尔兰人是怎样地迷信底了。然而又从这迷信无害于他们的信仰之点来一想,即又知道爱尔兰人的心理状态,是特别的,就是矛盾。这矛盾,总紧钉着无论怎样的爱尔兰人。从Bernard Shaw起,到在美国乡下做使女的无名的姑娘止,都带着矛盾的性质。从信仰上的矛盾而论,我想,日本人是也不下于爱尔兰人的。近代的日本人,恰如近代的爱尔兰人一样,是无宗教的罢,但日本人的大多数,又如爱尔兰人的大多数一样,是宗教底。日本人大多数的宗教底信仰,并不为各种迷信所削弱,换了话来说,就是信仰迷信,两皆有力的。更进一步说,也就是日本人的个性,是无论怎样的宗教底信仰或迷信,均不能加以伤害的不可思议的人民。假使这一点可以说伟大,那就应该说,爱尔兰人也如日本人一般的伟大。从虽是别国的文学,而在日本,爱尔兰文学的被理解却很易,共鸣者也很多这地方看来,岂不是就因为日本人和爱尔兰人,性质上有什么相通之处之所致么?至少,有着矛盾的国民性这一点,他们两国民是相类似的。倘以为文学底地,日本不及爱尔兰,那就只在日本没有Shaw和Yeats这一点上。这是遗憾的,但我尤以为遗憾者,还有一件事。这非他……是日本人的心理状态,不如爱尔兰人的深。爱尔兰人,至少,是爱尔兰的青年文学者,他们的生命,是不仅受五官所主宰的。
他们住在五官以上的大的精神底世界中,还觉醒于大的生命里。概念底地说,则他们是认识了永远性的存在,他们的眼,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将外部和内部,合一起来,而看见内面底精神,从外面底物质产生出来的那秘密。他们的诗歌,可以说,是出于永远性的认识的。这爱尔兰人的特质,从古代以来,就显现在他们的哲学上,诗歌上。这特质,外面底地,是广的,但内面底地,却含蓄,因而是梦想底的。外面底地,是平面底,而在内面底地,却有着立体底的深。
在爱尔兰,有两种的诗人。其一,是外面底地运用爱国心以作诗,而主张国民主义。和这相反,别的诗人,则想如Yeats的仙女模样,披轻纱的衣裳,以柔足在云间经行。前者主张地上的乐国,必须是爱尔兰,而后者则想在那理想境中发见天国。他们两人,是如此不同的,然而在爱尔兰人,却将他们两面都看得很自然,毫不以为奇怪。先前已经说过,是矛盾的人们,所以在别国人是不可能的事物,在他们,是可能的。也可以说,他们的特质,是在使矛盾不仅以矛盾终。他们将矛盾和矛盾结合,使成自然……这是他们的有趣之处。我自己是看重这特质,个人底地,也将他们作为朋友的。而且非个人底地,是对于爱尔兰有非常的兴味的。其实,在他们,固然有无责任的不可靠的处所,但除他们之外,却再也寻不出那么愉快的人们了。
就从上文所叙的国民性,产生了所谓爱尔兰文学。历史底地来一想,爱尔兰的文化,是经数世纪,和诗的精神相联系的。恰如日本古代的万叶人,是诗歌的人一样,爱尔兰人也是诗的人。据爱尔兰人所记的话,则王是诗人,戴着歌的王冠;法律是诗人所作,历史也是诗人所写的。千年以前,在爱尔兰要做国民军之一人,相传倘不是约有诗集十二本的姓名,便不能做。英国人还没有知道诗的平仄是怎样的东西的时候,爱尔兰人却已有二百种以上的诗形了。在英国,百年以前,Wordsworth才发见了自然之为何物,而爱尔兰人则已发见之于千年以前。到十九世纪,英国乃强迫他们,令用英语为一般国语,但他们的真精神,却回到他们的古代精神去,成了他们的爱国热猛烈地燃烧起来的结果了。
Cousins说,“所谓文学运动者,并非复活运动。在爱尔兰,毫无使它复活的东西。所以叫作复活运动的文学,是呆话。英国受了法国革命的影响,而入工业时代,自此又作殖民地扩张时代,英国文学也从而非常膨胀了,但英诗的真精神,却已经失掉。收拾起英国所失的诗歌的生命,而发见了自己的,是爱尔兰文学者。”这样一听,称爱尔兰文学运动为复活运动,诚然也不得其当的,但也有种种含有兴味的诸形相,作为文学的国体底表现。当英国的盎格鲁·诺尔曼文化侵入爱尔兰,将破坏其向来的文化的初期时代,爱尔兰的诗人即也曾大作了爱国之诗,咏叹了自由。在那时代,是畏惮公表自己的真名姓,都用匿名,否则是雅号的。这文学底习惯,久经继续,给近代诗人们以一种神秘之感。到十九世纪,而爱尔兰人的反英政治运动,成为议会的争斗,极其显露了。在文学上,他们也作了Ballad和所谓Song,以用于政治底地。这理智底倾向,便伤损了他们的纯的古代精神,他们的散文底的行为,至于危及他们的崇高的幻想了,但在这样愚昧无趣味的时代,提文学而起的伟大的爱尔兰人,是Ferguson。那人,是在今日之所谓文学运动以前,觉醒于文学运动的最初的诗人。要历史底地,来论今日的文学运动,大概是总得以这人开始的罢。
然而在新的意义上,开爱尔兰文学,而且使之长成者,非他,就是Yeats。这是不能不说,以他于千八百八十九年所出的《游辛的漂泊》一书,开了新运动之幕的。我虽然读作“游辛”,但爱尔兰人也许有另外的读法。因为近便没有可以质问的爱尔兰人,姑且作为“游辛的漂泊”罢。 [Yeats的叙事诗,英文名“The wanderings of Usheen(or Oisin)”,也有读作“乌辛”的,但也未必定确。——译者] 在这书里,诗人Yeats则于古的爱尔兰传说中,加进了新的个性去。不但听见Yeats一人的声音,从这书,也可以听见爱尔兰人这人种的声音。这声音,是从内面底地有着深的根柢的爱尔兰人的心里所沁出来的。
Yeats是世所希有的幻想家。作为幻想家的他,是建造了美的殿堂,而在这灰色的空气中,静静地执行着美丽的诗的仪式的司仪者。内面的神秘世界,为他半启了那门。而他就从那半启的门,凝眺了横在远方的广而深的灵的世界。他负着使命,那就是暗示美的使命。然而他有着太多的美的言语,这在他,是至于成为犯罪的艺术家。他从大地和空中和水中所造成的美的梦,永远放着白色的光辉,但这就如嵌彩玻璃(Stained glass) 一般,缺少现实味。美虽是美,而是现于梦中的美,好象是居于我们和内面底精神底中间。但我们并不觉得为这所妨碍,他所写的美的诗,是有可惊的色彩和构图的,但言其实,却有Yeats自己,为此所卖的倾向。他的作品中,有许多戏剧,然而他终于不是剧作家。他不过是将自己扮作戏剧的独白者(monologist)。
我现在从Yeats到A. E. 去,而看见全然不同的世界。在这里,并无在Yeats的世界里所听到那样的音乐。Cousins曾比A. E. 于日本房屋的纸扉。这意思,是说,一开扉,诗的光线便从左右跃然并入了。A. E. 和Yeats相反,是现实家。不,是从称为现实的详细,来造那称为理想的虚伪的世界的灵的诗人。作为表现的文学者,则可以说,外面底地,虽以节约为主,而内面底地,却是言语的浪费者。他的诗,虽是文学底,也决非由理论而来,乃是体验的告白,但他的哲学,却因为无视国境,所以就如前所说,成为极端的乐天家了。这文学底悲剧,也许并不在Yeats之成为梦想家或悲观论者的悲剧以上,但于A. E. 之为大诗人,却有着缺少什么之感。使爱尔兰人说起来,他是现存的最大的诗人,有一而无二的,但我们于他,却有对于泰戈尔的同样的不满。他虽然尊重现实,而在所写出了的作品上,却加以否定。那边的Yeats,则一面歌咏美的梦,而又不能忘却现实,因而那梦,也不过是横在昼夜之间的黄昏了。然而我可以毫不踌躇地说,我从他们俩,是受了大大的感铭的。我敬畏着他们。
以A. E. 和Yeats为中心,又由他们的有力的奖励和鼓舞,而有许多青年文学者出现,于是举起爱尔兰文学运动的旗子来了。可以将这些人们,约略地大别为A. E. 派和Yeats派,也正是自然的事罢。前者趋向外面而凝眺内心,后者则歌爱国而说永远。我的朋友 Cousins,就年龄而言,也应该论在A. E. 和Yeats之后的,他较多类似A. E. 之处。
Cousins是数年以前,我曾招致他到日本,在庆应义塾大学讲过诗,那姓名,在日本是并非不识的了。因为他寄寓日本,不过七八个月,所以未能文学底地,造成他和日本的关系。但我想,个人底地记得他的日本人,大约总有多少的罢。Douglas Hyde评他为“宿在北方之体里的南方之魂”,怕未必有更恰当的评语了。Cousins的“北方之体”主张起自己来,他便成为理想家,而他的“南方之魂”一活动,他便成为抒情诗人了。以Yeats为中心的一派,从最初即以“多疑之眼”睨视着他的,这不久成为事实,他现居印度,和Anne Besant夫人一同,成为神智论(Theosophy)的诗人而活动者。他久和最初的朋友离开了。他的论理底感会,使他不成为单是言辞的画家。对于诗的形式的他的尊重,也是使他离开所谓闪尔底(Celtic)的感情的原因。这一点,就是使他和印度人相结,而且在印度大高声价的理由罢。
和Cousins同显于文坛的青年,有O’Sullivan和James Stephens。
O’Sullivan在古典底爱尔兰的传统中,发见了灵示,Stephens则将神奇的锐气,注入于革命底文学精神中。这以后,作为后辈的诗人,则有Padraic Colum和Joseph Kampbell。又有叫作E. Young的诗人。但我的这文,是并不以批评他们的作品为目的的。我所作为目的者,只要论了A. E. 和Yeats就很够。倘若这文能够说了在文学上的爱尔兰的特质,那么,我就算是大获酬报,不胜欣喜了。
(译自《爱尔兰情调》。)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日,《奔流》第二卷第二期所载。)
日本 山岸光宣
一
唯物主义虽然一时风靡了思想界,使他们看不起纯正哲学,但从一八八〇年代起,由倭铿(Eucken),洪德(Wundt)和新康德派的人们的努力,一种新的纯正哲学却已经抬起头来了。向来埋头于特殊问题,几乎自然科学化了的哲学,遂又要求着统一的宇宙观。自然,这样的精神的倾向,在新罗曼主义和新古典主义的文艺运动上,是也可以见到的,但在支配着现代的德国文坛的表现主义的运动上,却更能很分明地看出。象征派的抒情诗人兑美尔(Dehmel),在冥想底倾向和于哲学问题有着兴味之点,确也有些扮演了过桥的脚色。总之,表现派的诗人,是终至于要再成为理想家,不,简直是空想家,非官能而是精神,非观察而是思索,非演绎而是归纳,非从特殊而从普遍来出发了。那精神,即事物本身,便成了艺术的对象。所以表现主义,和印象主义似的以外界的观察为主者,是极端地相对立的。表现主义因为将精神作为标语,那结果,则惟以精神为真是现实底的东西,加以尊崇,而于外界的事物,却任意对付,毫不介意。从而尊重空想,神秘,幻觉,也正是自然之势。而其视资本主义底有产者如蛇蝎,也无非因为以他为目的在实生活的物质文明的具体化,看作精神的仇敌的缘故罢了。
表现主义排斥物质主义,也一并排斥近代文明的一切。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一切,是以自然科学和技术为基础的。机械文明是资本主义的产物,世界大战是技术和科学的战争,这些事,于使他们咒诅技术,也与有些力量。哈然克莱伐(Walter Hasenclever)的《儿子》中,就咒诅着电报和电话。
现代的思潮,是颇为复杂的,表现派的思想,也逃不出那例外。虽是同一个诗人,那思想也常不免于矛盾。爱因斯登(Einstein)的相对性原理所给与于思想界的影响,现在还未显明,但反对赫克勒(E. Haeckel)的自然科学底人类学的斯泰纳尔(Rudolf Steiner),却于战后的德国思想界,给了颇大的影响。表现派的诗人之反对对于人生的单纯的进化论底解释,高唱外界之无价值和环绕人们的神秘,是可以看作斯泰纳尔的影响的。从他们看来,人生正是梦中的梦。要达到使我们人类为神的完全无缺的认识,是极难的,但总应该是人类发达的目标。他们又反对以人类为最高等动物的物质主义底学说,而主张宇宙具有神性,人从神出,而复归于神。惠尔茀勒(F. Werfel)即用了道德底行为的可能性,来证明人类的神性。
他们对于环绕我们的无限的神秘,又发生战栗,而在外观的背后,看见物本体的永久地潜藏。斯台伦哈谟(Karl Sternheim)说我们的生活,是恶魔之所为,意在使我们吃苦。他们的利用月光,描写梦游病者,都不过是令人战栗的目的,迈林克的小说《戈伦》,电影《凯里额里博士》,就都是以战栗为基础的东西。
因为他们喜欢神秘底冥想,所以作品之中,往往有不可解的,他们又研究中世的神秘主义者,印行其著作。和神秘主义相伴,、在他们之间,旧教的信仰就醒转未了。竟也有梦着原始基督教的复活,如陀勃莱尔(Theodor Daubler)者。法国大使克罗兑尔(Paul Claudel)的旧教戏剧的盛行一时,也就是这缘故。
二
表现派的诗人们,运用了哲学观念的结果,不喜欢特殊底的,而喜欢普遍底的事物,是不足为异的。自然主义是从特殊底处所出发了,但表现派之所运用者,是别的一样的许多事件的象征。因此他们的主题,是普遍底的根本问题,如两性的关系,人生的价值,战争的意义等。先前,新罗曼派的骁将霍夫曼斯泰尔(Hugo von Hofmannsthal)改作欧里辟兑斯的《蔼来克德拉》时,曾运用了颇为特殊底的心理,但惠尔茀勒在同是希腊诗人的《托罗亚的妇女们》的改作上,却运用着极其普遍底的战争的悲惨的。
表现剧的人物,往往并无姓名,是因为普遍化的倾向,走到极端,漠视了个性化的缘故。哈然克莱伐的“儿子”的朋友,全然是比喻,是反抗父权的代表者。所以表现派的作品,难解者颇多。听说有一种剧本当登场之际,是先将印好了的说明书,分给看客的。如巴尔拉赫的《死日》,倘没有说明,即到底不可解。
和神秘底倾向相偕,幻觉和梦便成了表现派作家的得意的领域。他们以为艺术品的价值,是和不可解的程度成正比例的,以放纵的空想,为绝对无上的东西,而将心理底说明,全都省略。尤其是在戏剧里,怪异的出现,似乎视为当然一般。例如砍了头的头子会说话,死人活了转来的事,就不遑枚举。也有剧中的人物看见幻影的,甚至于他自己就作为幻影而登台。
极端地排斥理智的倾向,遂在言语的样式上,发生了所谓踏踏主义(Dadaismus)这特种的奇怪现象了。踏踏主义者,是否定了科学和论理的结果,遂误解普通的言语为论理的手段,也加以排斥,要复归婴儿的谵语似的,只由感叹诗所成的原始时代的样式去的。
三
去物质主义,而赴精神和观念的表现主义,在一切之点,都和印象主义反抗,正是当然的事。但以向来的一切事物为资本主义之所产,而加以排斥的极端的政治思想,于此一定也给了很大的影响的。恰如波雪维克先将既存的事物全然破坏,然后来建设新的一样,表现主义也想和向来的艺术全然绝缘。虽说新罗曼主义已经起而反抗自然主义了,然而表现主义的先驱者,乃是惠兑庚特(Frank Wedekind)。艺术决不是现实的单单的模仿。否则照相应该比艺术好得多了。现实的世界就存在着,何须将这再来反复。表现主义的使命,是在建设那征服自然的新艺术。
表现派的人们反抗自然主义的结果,是轻视自然主义所尊重了的环境。惟有从人生的偶然底条件解放了的,抽象底的人间,才是他们的对象。在他们,即使运用历史上的事件之际,是也没有一一遵从史实的必要的。例如凯撒(Georg Kaiser)的《加莱的市民》(Die Bürger von Calais)里,就可以说,几乎没有环境的描写。
那结果,则不独戏剧而已,便是小说,也常被样式化。结构很随便的固然也不少,但凯撒的剧本,则《加莱的市民》,《瓦斯》,结构都整然的。抛掉心理描写则于整顿形式,一定很便当。表现派的或人,曾攻击自然主义之漠视形式,要再回到形式去。也有排斥自然主义和新罗曼主义的巧妙的技巧,而要求精神的自由的活动的。
表现主义虽排斥自然主义的技巧,但在反抗现在的国家组织,和社会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之点,却和自然主义相同。假如以用了冷静的同情的眼睛,观察穷人的不幸者,为自然主义,则盛传社会主义底政治思想者,是表现主义。表现主义大抵是极端的倾向艺术,不是为艺术的艺术。例如哈然克莱伐,就将剧本《安谛戈纳》和世界大战相联结,以克莱洪拟前德皇威廉二世,而使为战争成了寡妇、孤儿、废人的,向王诉说饥饿和伤痍。此外,作者向看客和读者宣传之处也颇不少。自然主义时代的冷静的客观底态度,是全然失掉了。
四
首先攻击表现主义的,是支配着革命以前的德国的国家主义:军国主义,对于将腕力看作旧德意志帝国的真髓,而缺少这样的精神底要素者,要使精神来对峙起来。表现主义的第一人者亨利曼(Heinrich Mann)这样地说着。国家是应该脱离技术底,经济底结合的领域,而成为精神的领土的。他在战前所作的两三种小说,就已经贯串着这精神。他的小说《臣民》即描写着作为极端的权力意志和经济底弱者迫害的时代的,威廉二世治下的德国。
自然主义的社会诗人,虽然对于贫者,倾注同情;但大抵是站在有产者的立脚地上的。然而表现派的诗人,却公然信奉社会主义,打破现存的经济组织。亨利曼的《穷人》,即归一切罪祸于二场主。世界的大战,恰如在俄国促成了波雪维克的胜利一样,也助长了在德国的革命思想。在青年诗人,劳农俄国实在宛如意大利之于瞿提(Goethe) 一般,是成着憧憬的国土的。因为马克斯的经济学说,在他们,是太错杂了,所以想用共产主义似的便捷的手段,来医治旧社会的弊病,也正是不足诧异的事。
因为他们尊便捷,所以在作品中,往往鼓吹着直接行动。这运动的开创者名那机关杂志曰《行动》(Action),也非偶然的。此外,这一派的杂志和丛书,又有名为《暴风雨》,《奋起》,《末日》,《赤鸡》等,而神往于革命者。
他们的理想,是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无产阶级的政权获得。要建设新的国家,应该恰如俄国一般,先来破坏既存的事物的一切。凯撒的《瓦斯》,即是指摘世界的灭亡,以及文明和自然的矛盾的。对于国权的代表者的憎恶;因此也炽烈起来了。这些诗人之屡屡运用暴动和革命,也正无足怪。况且表现派的诗人中,也竟有如蔼思纳尔(Kurt Eisner)和托勒垒尔(Ernst Toller)似地,自己就参加了革命运动的。
而世界大战所招致的不幸,又助长了极左倾底激烈思想,也有力于革命的促进的。然而诗人决非战场的勇士,所以憎恶战争的思想,明显地出沉于表现派的作品中。而国民间的和解,战争和国民区别的废止,世界同胞主义等,则成为他们的标语了。惠尔茀勒在许多短诗里,反抗着战争。温卢(Fritz von Unruh)又在《一个时代》中,使母亲悲叹着因战争而失掉的孩子。他们视有产者犹如蛇蝎,以为是支持现存的国家,代表资本主义的东西。斯台伦哈谟的喜剧,即都是讽刺富有的有产者的。
五
轻侮现存的国家社会的倾向,遂涉及一切事物了。恰如在先前,惠兑庚特到处发见了嘲笑,轻蔑,怜悯的对象一样,表现派的诗人也到处发见这些。向来的讽刺作家,在所嘲笑的一面,是使较好者对立起来的,而表现派的诗人决不如此。例如亨利曼的《没分晓先生》,是有产者之敌,而比有产者却卑劣得多。
在这一端,惠兑庚特之外,斯忒林培克(August Strindberg)也给以影响。他指摘了现实生活的不正和不合理,怀疑了没有利己心的行为的可能性。受了那影响的表现派的诗人,则将父母对于子女的爱情,夫妇之间的关系,也看作利己心的变形。因此并妓女也和良家女子一律看待,有时还加以赞美。在表现派的作品中,多有娼妓出现,是不足怪的。
表现派的诗人虽取极端的否定底态度,如上所言,但亦或在别一面,取着要将社会道德,根本底地加以改造的积极底态度。那时候,则对于物质主义,即对峙以道德底理想主义,对于尼采的超人主义,利己主义和资本主义,对峙以利他主义和博爱主义。自然主义非知悉了一切事物之后,是不下批评的,而表现主义却开首便断定善恶。这派的诗人,虽然还年青,但不在利益和享乐,而以博爱,服务,忍耐为理想。他们又相信人类的性善。在这一端,是和启蒙主义,人道主义有共通之处的。陀勃莱尔连弄死一个蚂蚁也不忍。
使爱和无私臻于完全者,是牺牲底行为。所以伟大的牺牲底行为,屡屡成着表现主义的对象。《加莱的市民》,就是运用着为故乡的牺牲底行为的东西。
唯美主义,是疲劳而冷静的,反之,表现主义的理想,则是感情的最大限度,感情的陶醉。尤其是表现派的戏剧,往往流于感情的抒情底发扬。因此主角便当然多是忏悔者,忍从者,真理的探究者。如梭尔该(Reinhard Sorge)的《乞丐》,是几乎全篇都用独白的。而并无事迹或纠葛者,也往往而有。也有作者本身从各种要素之点,加以分解,作成比喻底的各种姿态,在作品中出现的。
因此,用语也颇高亢,有时竟是连续着感激之极,痉挛底地所发的绝叫,而并非文章。哈然克莱伐的剧本《人间》,尤其是这倾向之趋于极端者。
表现主义之喜欢夸张和最大级的表现,在本质上原是当然的事。加以受了政治底现象的影响,惟用心于耸动世人的耳目。因为现在是诗人也作为宣传者,站在街头了,不将声音提高,是听不见的。
题材也颇奇拔,而且是挑拨底,既以耸动耳目为目的,即自然无需加以绵密的注意了。在这一点,表现主义是和自然主义正相反对的。又从收得夸张底效验的必要上,则常用冒险小说底的手段和题目。在这一点,电影是很给与了影响的。
表现派的戏曲作家中,惟凯撒专留心于舞台效果。他将看客的注意,从这幕到那幕,巧妙地牵惹下去。《加莱的市民》作为戏曲,事迹是贫弱的,然而含着小小的舞台效果很不少。
惯于写实主义的人们,要公平地评定表现主义,并不是容易事。走了极端的物质主义和自然主义,固然非救以反对的思潮不可,然而现在的表现主义,却是过于极端的反动底运动。连当初指导了这运动的人们,也说表现主义已经碰壁了,从忽而辈出的多数的表现派作家之中,崭然露了头角者,不过是仅少数。而这些少数者的成功,岂不是也并非因为开初信奉了表现主义,却大抵是靠了由过去的文艺所练就的本领的么?
(由《从印象到表现》译。)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一日《朝花旬刊》第一卷第三期所载。)
——“近代俄国文学史梗概”之一篇
俄国Lvov–Rogachevski作
我们里面,虽然未必有不看那在铁捷克画廊里的莱宾的有名的历史画《伊凡四世杀皇太子》的,然而将由父皇的铁棍,受了致命伤的皇太子的那惨伤的容颜,加以审视者却很少。这是画伯莱宾,临摹了迦尔洵(V. M. Garshin)的相貌的。
遭了致命底伤害的驯鹿的柔顺的眼睛,是迦尔洵的眼睛。
迦尔洵的心,就是温柔,但在这富于优婉的同情的心中,却跃动着对于人类的同情,愿意来分担人间苦的希望,为同胞牺牲自己的精神,而和这一同,无力和进退维谷的苦恼的观念,又压着他的胸口。
他一生中,常常感到别人的苦痛,渴望将社会一切的恶德,即行扑灭,但竟寻不到解决之道而烦闷了。而沉郁的八十年代的氛围气,则惟徒然加深了他的烦闷。
迦尔洵的柔顺的眼里,常是闪着同情,浮着对于人类的残酷性的羞耻之念。
有着这样眼睛的人,是生活在我们俄国那样的残酷的风习的国度里了的。所以他就如温和的天使,从天界降到烈焰打着旋子的俄罗斯的社会里一样。而这残酷的乡土,则恰如伊凡四世,挥了铁棍,来打可怜的文人的露出的神经,又用沉重的铁锤,打他的胸口,毫不宽容地打而又打,终于使他昏厥了。
迦尔洵在这沉重的铁锤之下,狂乱和失常了好几回。一八七二年,他进医院,一八八〇年再进精神病疗养院,一八八八年三月十九日又觉着发狂的征候,走出楼上的寓居,正下楼梯之际,便投身于楼下了。对于“不痛么”之问,气息奄奄的他说,“比起这里的痛楚来,就毫不算什么”而指着自己的心脏。
说迦尔洵的发狂,是遗传性,那是太简单而且不对的。死在精神病院里的格莱普·乌司班斯基在《迦尔洵之死》这篇文章中,曾经特地叙述,说文人迦尔洵的遗传底病患,是因了由实生活所受的感印,更加厉害起来。
而这感印,是痛苦的。青年时代的迦尔洵,或则读俄土战争的新闻记事,知道了每日死伤者数目之多,慨然决计和民众同死而赴战场;或则在路上看见对于不幸的妓女的凌辱,愤然即往警署,为被虐者辩护;或则听到了一八八〇年二月二十二日图谋暗杀罗里斯·美利珂夫的谟罗兑兹基已判死刑,要为他乞赦,待到知道不可能,情不能堪,竟发了狂病了。
就如此,迦尔洵是对于别人的烦闷苦痛,寄以同情,而将因此而生的自己的苦恼,描写在短篇小说里的。所以在他的单纯而节省的小说中,会听到激动人心的热情人的号泣。
他的创作《红花》的主角,便是他自己。他发着狂,在病院的院子里,摘了聚集着世界一切罪恶的红花。
将《四日》 [迦尔洵的短篇。] 之间,躺在战场上的兵丁的苦痛,作为苦痛而体验了的,也是他。
在寄给亚芬那绥夫的信里,他说,是一字用一滴血来创作的。
有一个有识的女子,曾将迦尔洵描写妓女生活的一节的时候的情形,讲给保罗夫斯基听,那是这样的。
有一天,迦尔洵去访一个相识的女学生,那女学生正在豫备着试验,迦尔洵便说:——
“你请用功,我来写东西罢。”
女学生到邻室去了,迦尔洵就取出杂记簿,开手写起什么来。过了些时,正在专心于准备试验的女学生,忽然被啜泣的声音大吃一吓,那是迦尔洵一面在写小说的主人公的烦闷,一面哭起来了。
凡读迦尔洵的作品的人,即感于这泪,这血,这苦恼的号泣,和他一同伤心,和他一同憎恶罪恶,和他一同烧起愿意扶助别人的希望来,和他一同苦于无法可想。
迦尔洵的才能,是在将非常的感动,给与读者的心;使无关心者,燃起了情热。
契呵夫深爱迦尔洵的作品,迦尔洵也爱读契呵夫的《草原》。
契呵夫的描写短篇《普力派铎克》中的学生华西理耶夫,是作为迦尔洵的样子的,所以叙述华西理耶夫的下文那些话,毕竟便是叙述迦尔洵——
“有文笔的天才,舞台上的天才,艺术上的天才等各色各样,但华西理耶夫所具的特别的才能,却是人性的天才。这人,有着直觉别人的苦痛的非常的敏感性,恰如巧妙的演员,照样演出别人的动作和声音一般,华西理耶夫将别人的苦痛,照样反映在自己的心里。”
然而迦尔洵是兼备着艺术上的天才和人性的天才的,而他却将这稀有的天才,委弃在粗野的残酷的国土里了。
敏感的迦尔洵描写出技师克陀略孚哲夫,艺术家台陀威和别的来,以显示市人气质,叙他们的物欲之旺盛。就是,使克陀略孚哲夫向着旧友华西理·彼得罗微支这样说——
“只有我,竭力圆滑地说起来,并不是所谓获得呵。四面的人们,连空气也大家都在想往自己那面拉过去……”“感伤底的思想,是停止的时候了。”“钱是一切的力。因为我有钱,想做,便什么都可以。倘要买你,就买过来给你看。”
以上,是在自己所有的村中,建筑了大的水族馆的技师的论法。
在那水族馆里,大的鱼吞食着小的,技师便说,“我就喜欢这样的东西。和人类不同,它们很坦白,所以好。大家互相吞噬,并不怕羞。”“吃了之后,毫不觉得不道德。我是好容易,现在总算和什么道德这无聊东西断绝关系了。”
这水族馆,恰如表示着新社会,在这社会里,贪婪者并不受良心的苛责,而在使清节之士和出色的人们吃苦,做牺牲。
迦尔洵觉到了在这水族馆似的社会里得意的市人的欲望,为牺牲者的运命哀伤。他又憎恶那些在惠列希却庚(Veresichagin)的绘画展览会里,议论着伤兵所穿的便衣可曾画出,研究着海岸的白沙,云的延伫之类逼真的风景,而闲却了描在画上的悲哀的精神的,庸俗的利己底的自满自足的市人们。
他在青年时代,就已经在惠列希却庚的画上,发见死亡,听到被虐杀的人们的号泣,于一八七四年写了关于这的自己的感想了。
后来,在一八七七年负伤了的他,在野战病院中,这才做好那拟在杂志上发表的《四日》,接着又想定了许多的短篇。而由他一切的创作,表现得特为显著者,是主张和集团、民众、劳动者们作共同生活之必要的精神。
在做采矿冶金学校的学生的迦尔洵,因为憎恶人类的相杀,竭力反抗了战争的结果,竟不受试验,上战场去了。然而这并非为了杀敌,乃是代同胞而牺牲自己,和民众共尝惨苦,当必要之际,则干净地死亡。
如据他的书信就明白,他的精神之成为安静状态,是以公众的悲哀为悲哀,自己也得体验了公众的窘乏艰难的时候。
短篇小说《红花》,是进哈里珂夫的精神病院时候所写的,但他所描写出来的主人公,是将作为人类的斗士当然负担着的义务,给以完成,为了别人,而将自己来做牺牲的人物。
短篇《夜》里的主角亚历舍·彼得罗微支,是厌弃了生活和人间,想自杀以脱掉自己的烦闷的,然而为冲破深夜的寂寞的钟声所警悟,记得人类世界了。就是,他想到了群集,记起了大集团和现实的生活,发见了自己应走的路和死而后已的处所,了解了非为“自我”,却应该为共通的真理而爱了。他又记得了后来所目睹的人类的悲哀和懊恼,但相信独自抱膝含愁,是无益的,应该进而将那悲哀的一头,分担在自己的肩上,当此之际,这才能将慰安送给自己的精神。这是迦尔洵的自己的省悟。
迦尔洵于十二岁时候,从人烟稀少的南部草原,到了往来如织的繁华的彼得堡。在草原时,他已读雩俄的《不幸的人们》和斯土活的《黑奴吁天录》等,并且借杂志《现代》养成读书之力,学习了应该爱人。在彼得堡,他又知道人世的哀乐和俗事的纷繁,使心底经验愈加丰富,常嫌孤独生活,和群集相融合,自称群集之一人,在军事小说上,绘画论(关于苏里珂夫和波莱夫的作品)上,他都喜欢描出群集。
烦闷着的集团和自己,在密切的关系上这一种观念,是迦尔洵的最大特色。
他于一八七九年作短篇小说《艺术家》,将无关心的读者,领进工厂中,示以机器,锅炉,被束缚着的劳动者的悲惨的境遇。
他本身的不幸,是目睹了元气沮丧,既不能抗议,也不能斗争,只在烦闷懊恼的八十年代的民众。他又在工厂里,看见了囚徒底劳动,看见了扩大的恶弊,但不能认知发达的创造力。
迦尔洵不能属于或一党或一派,并非所谓纯然的斗士,然而同情于一切人类的痛苦,有着能为减轻别人的烦恼,除去一切的恶弊,则死而无憾的觉悟。他即以这样的心绪和感情,从事创作,观察文学,而且解释了艺术家的任务。
从这样的见地来判断,他也是在最上的意义上的民主主义者的文人。
有人向着迦尔洵的短篇《艺术家》的主角略比宁,讲了工厂里修缮锅炉的情形,第二天,略比宁便到工厂的锅炉房去,走进锅炉里,约半点钟,看着一个工人用钳子挟住铰钉,当着打下来的铁锤的力。他于是显着苍白脸色,以激昂的状态,爬出锅炉,默默地走向家里去,一进画室,便画起锅炉房的工人来,写出可怕的光景,将自己的神经自行搅乱了。略比宁所愿意的,是用自己的绘画,来打动人们的心。就是,他要观者同情于被虐的工人,工人则以自己的可怕的模样,来使身穿华服的公众吃惊,将仿佛喊道“我是疮痍的团块呀”一般之感,给与观者。
略比宁在画布上的工人的苦恼的眼里,藏了“号泣”之影,而这号泣之声,却撕掉他自己的心了。
略比宁于是不能堪,生了热病……。这不是绘画,是烂熟了的时代病的表现。略比宁自己化为工人,战缩于铁锤的每一击,病中至于说昏话道:“住手呀,为什么那样地?”
略比宁就是苻舍服罗特·密哈罗微支·迦尔洵。他是为生活的沉重的铁锤所击的人们的拥护者。他是在自己爱写的人物的眼中,描出略比宁式号泣的影,使各个人物向残酷的人们叫喊道,“住手呀,为什么那样地?”的。这叫喊,是将“人”和“艺术家”萃于一身的迦尔洵,一直叫到进了坟墓的言语。
十二岁的少年之际,看见叔父批了一个农夫的嘴巴,便哭起来的他,就使一短篇中的主角伊凡诺夫,按住了要打兵丁的温采理的手。于一八七五年抛弃一切,将代同胞而死于战场的他所描写的《四日》和《孱头》的主角们,就都是愿意代别人而将自己来做牺牲者。又在一八八〇年,他面会了墨斯科警察总监凯司罗夫,诉说妓院的可怕的内情,且为被虐待被凌辱的不幸的妇女们辩护,而他的小说《邂逅》的主角伊凡·伊凡诺微支以及短篇《那及什陀·尼古拉夫那》中的人物罗派丁,也一样地成着不幸的妇女的拥护者。到最后,迦尔洵曾于暮夜潜入罗里斯·美利珂夫的邸宅,想为革命家谟罗兑兹基的死刑求免,而事不成,执行死刑了,于是他虽在病中,却巡行于土拉县者七星期,宣传共同底幸福之必要,怂恿和社会的恶弊相抗争,而《红花》的主角,也抱着相同的感慨,在关于被砍倒的棕榈的童话里,迦尔洵也写着这感情的。
先于契呵夫,迦尔洵创作了所谓“比麻雀鼻子还短的”短篇小说。然而这文体并非豫有计画,因而创造了的,乃是恰如在现代的喧嚣的都市中,有时听到惊心动魄的短短的号泣之声一般,从迦尔洵的心,无意中发生了的文体。
迦尔洵有时也想做长篇,但终无成就,于是常竭力压榨内容,使色彩浓厚,载在来阿尼特·安特来夫(Leonid Andreev)的《红笑》上那样的许多人物出现的长篇,是决不做的,他不取材于尸山血河,极简素地描写了伤兵伊凡诺夫躺了四天的一小地点的光景,但这一小地点,则和全部战争和全部生活组织相连结,伊凡诺夫一人的苦闷,是将至大的感动,给与全体的读者的。
迦尔洵给人更深的感动,使觉得战争的惨苦的,不是战场,而是将因脱疽而死的大学生库什玛的房里的情形。“然而这不过是许多人们所经验的悲哀和苦痛之海的一滴”者,是躺在死床上的库什玛的好友所说的话。
迦尔洵就在满以号泣的凄惨的短篇里,显示出这一滴来。而他之表现号泣,则不用叫声,愈在想要呕血似的心中叫喊,他的钢笔便动得愈是踌躇不决。然而这踌躇不决的写法,却愈是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的心。
迦尔洵的小说,是使人们起互助的观念,发生拥护被虐者之心的。
真的人迦尔洵,对于我们,是比别的许多艺术家更贵的人物。他并非大天才,但那丰姿,却美如为燃于殉教者底情热的不灭之火所照耀。他是可以自唱“十字架下我的坟,十字架上我的爱”的热情者的文人。
迦尔洵的作品的文学底评论,由凯罗连珂(V. G. Korolenko)详述在《十九世纪的文学》这书本里。
凯罗连珂者,其精神之美,是近于迦尔洵的,但他却作为勇敢的侠客,而出现于社会。倘若以迦尔洵为拚自己的生命,和社会恶相抗争,而终死于反动的打击之下者,则凯罗连珂乃是常常获得实际底结果的。
Lvov–Rogachevski的《俄国文学史梗概》的写法,每篇常有些不同,如这一篇,真不过是一幅Sketch,然而非常简明扼要。
这回先译这一篇,也并无深意。无非因为其中所提起的迦尔洵的作品,有些是廿余年前已经绍介(《四日》,《邂逅》),有的是五六年前已经绍介(《红花》),读者可以更易了然,不至于但有评论而无译出的作品以资参观,只在暗中摸索。
然而不消说,迦尔洵也只是文学史上一个环,不观全局,还是不能十分明白的,——这缺憾,是待将来再弥补罢。
一九二九年八月三十日,译者附记。 (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五日《春潮》月刊第一卷第九期所载。)
一八九四年二月三日生于墨斯科。到七岁,被送进拉萨来夫斯基东方语学院去,在那里学习了十年。父亲早已去世了,那时我是十四岁。于是便入了独立生活。确是从这些时候起,开手写了小短篇和短文——在契珂夫的强有力的感化之下。然而将这些都烧掉了。第五年级学生的一群,在故人干理赫·泰斯退文(他那时做着“黄金之群”的秘书)的主宰之下,组织了油印的——学生杂志《尝试》(Pervie Optü)。在那上面登载了短篇小说《夜间》和中学生式的——关于现代的批评的文章,但杂志在学生之间并不以为好。其次的短篇是不署姓名登在“Wesna”上,《夜之光》这短篇,是在“Moskovskaia Gazeta”上。一九一一年在学院卒业,几年间(夏和秋)生活于Kurskaia县(Lvovski郡)的森林中。自己之作,真排了活字,是始于一九一五年,在“Russkaia Misl”,“Sovremennik”,“Sovremennü Mir”,“Novaia Zhizni”,米罗留皤夫的“Edemeshachinü Jurnal”,以及《年鉴》上。一九一七年,最初的短篇小说集《小事》出版了。在战争时中,卒业了墨斯科大学,赴西部战线,往来其间。在赤军的队中,东部西伯利亚和墨斯科,经过了革命。一九二二年到海外去——访了德国——是第三回。
著作
《小事》 一九一七年,墨斯科的“Sovrenie Dni”书店印行。
《涨潮》 一九一八年,墨斯科的“Sovrenie Dni”书店印行。
《关于许多日子的故事》 一九二二年,柏林的“Ogoniki”书店印行。
《海流》 一九二三年,墨斯科的“L. Frenkel”书店印行;一九二五年再版。
《鼷鼠的工作日》 一九二三年,墨斯科的“L.Frenkel”书店印行;一九二五年,柏林的“Gelikon”书店再版。
《大陆》 一九二五年,“Lengiz”印行;一九二八年,“Giz”再版。
《北方》 一九二五年,“Lengiz”印行。
《地之燃烧》 一九二五年,墨斯科的“Prozhektor”印行。
《航行》 一九二六年,墨斯科及列宁格勒的“Giz”印行,一九二八年,同店再版。
《道路与里程》(旅行杂记与日记之一页。) 一九二七年,列宁格勒的“Priboi”印行;一九二八年,“Giz”再版。
《人类之子的故事》 一九二七年,墨斯科及列宁格勒的“Giz”印行,同年,同店再版。
《叛徒》 一九二八年,墨斯科及列宁格勒的“Gi”印行。
《著作集》五卷 一九二八至二九年,“Giz”印(正在印行)。
这一篇短短的自传,是从一九二六年,日本尾濑敬止编译的《文艺战线》译出的;他的根据,就是作者——理定所编的《文学的俄国》。但去年出版的“Pisateli”中的那自传,和这篇详略却又有些不同,著作也增加了。我不懂原文,倘若勉强译出,定多错误,所以《自传》只好仍译这一篇;但著作目录,却依照新版本的,由了两位朋友的帮助。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十八夜,译者附识。)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奔流》第二卷第五期所载。)
俄国 尼古拉·确木努易
十二点钟后,从无涯的地平线的广阔的路,在运货马车上颠簸着,我何到了青湖的溪谷了。是丰丽的溪谷。半俄里(译者注:一俄里约三千五百尺)广,一俄里长的这谷,三面为屹立的岩石所包围,盖以鲜艳夺目的花卉的斑斓的天鹅绒,看去好象深坑的底。这天鹅绒上,展开着多年的蓑衣树,成着如画的岛屿,斑条杜鹃开得正盛,在全溪谷里放着芳香。那香气,夹在硫黄的气味中,使湖水的周围很气闷。
我们震惊于造化的丰饶之美,立着在看得入迷。左——是耸立的石壁,白到恰如昨天才刷上白垩的一般。——大得出奇,生在那顶上的大树,好象是谁布置在岩头的窗户。正面——是成着三层的露台,为种种植物所遮蔽,下接谷间。巴尔凯尔的峡谷环在右隅,从那里迸出秋乌列克川来,滔滔作响。浑浊的奔流杀到岩间,从谷的右侧扛起磐石,激流搬着巨石,到处轰轰然仿佛铁路的火车。俯临秋乌列克川上的危岩,蔽以草莽,葱葱茏茏宛如为藤萝所缠绕。在巨岩上,则覆盖山巅的雪,溶化而成小川,银的飘带一般纠缠着。
我们默默然站着,在眺望这些环抱我们的岩石的群山。但是,没有地平线,却令人不高兴。
“湖水在那里呀?”有谁在问引路人那德。他是我们旅行过了的那烈契克的凯巴尔达人。
“进口是那边!”那德说。并且激烈地动着手,指点那遮住了湖的风景的蓑衣树丛。
我们环行过丛树去一看,失望了。湖水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的东西。那仅是三十赛旬(译者注:一赛旬约七尺)的四方的池,满着水晶似的透明的水。水很清澈,被暴风吹倒的蓑衣树的大树,根还牢牢地钉在石岸上,但连那树梢的最后的一枝,在水里也看得很分明。
“那怎么是青的呢?这是遭了骗了!……”
“抛下白的东西去——就明白罢!”被侮辱了似的,那德说。
有谁从提篮里取出热鸡蛋来,将这抛在湖的约略中央了。睡着的水面,便一抖而生波纹。鸡蛋消失在微波之下了。我们哄然大笑,呆头呆脑,恰如渔人的凝视浮子一般,定睛看着湖的微波上。
“阿,阿!看那边呀!”那德发疯似的叫喊,指着静了的水面。我们专心致志,注视水中。
“阿,阿呀,鸡子——青了呀!”女人们看着滚滚地流向我们脚边来的全然青玉一般的鸡蛋,狂喜得大叫。整一分钟,是欢喜和感叹和狂呼,但鸡蛋也就在我们的岸下消失了。
“确是深的!”有谁这样说。“喂,再来一个罢!”
鸡蛋又飞进湖中去了。聪明的那德便盖上提篮,将这挟在腋下。
“豫备吃什么呀?”他说,不以为然似的摇摇头。
我们是孩子一般愉快。我们大佩服那德的聪明,不再抛鸡蛋了,将这改为石子。
“呀,呀!看那,那边。夜了!”那德忽然狂叫起来,指着山顶。
我们反顾,要用眼在岩头看出夜来。但那里并没有夜。……在雪岭上,燃着落日的红莲的光辉,显着一切珍珠色的迁色在晃耀。这闪闪地颤动,消溶,仿佛再过一分钟,就要使花卉盛开的山谷,喷出红莲的川流来。
我们感叹了。然而那德却仓皇地叫喊——
“客人们,是夜呵!用短刀砍蓑衣树去——烧起火来呀,立刻就是夜呵!……”
他左往右来地在为难。他的红脸上现出恐怖来,对于我们的无关心,则显示了愤懑。
到底,我们也懂得了怕夜近来的那德的心情,开手去搜集取暖的材料。那德在蓑衣树枝密处之下选定了位置,在柴薪上点起火来。
戴雪的岭,是褪色了,青苍了。就从那里吹送过寒气来。黄昏渐见其浓,夜如幻灯似的已经来到。旅客们围住柴火,准备着茶和食物。我在那德的指挥之下,用小刀砍下带着大叶的小枝条来,做了床铺。
夜使我们愈加挨近柴火去。女人们来通知,一切都已完全整备了,我们便坐下,去用晚餐。那德是摩哈默德的忠仆,不违背《可兰经》的。——他不喝酒,不吃火腿,只喝茶,吃小羊的香肠。
夜将我们围在穿不通的四面的岩壁里了。从那静寂之中,传来了奇秘的低语和声响。
只有深蓝色的天鹅绒的太空,雕着大的星点,盖在我们上面。夜就如躺在围绕着我们四面的大象的背上似的。……蓑衣树的绿叶,在柴薪的焰中战栗,见得灰色。我们近旁的马得到饲养,——它们嘘嘘地嘶着,啮食多汁的草,索索有声。夜鸟在我们的头上飞翔,因柴烟而回转,叫了一声,便没入丛树里去了。奇秘的低语声,酝酿,而且创造了喘不出气来似的气分。我们紧靠了柴薪这面,竭力要不看暗的,围绕我们的深渊。忽然,有什么沙沙地发声,格格地,拍拍地响,发了炮似的,轰然落在秋乌列克川里,山峡都大声响应了。我们发着抖,默然四顾。
“地崩呀!”那德坦然地说明。“是山崩了呀!”
秋乌列克川不作声了。那好象是在沉思,要去慰问不时的灾难。
黑暗,篝火,不分明的低语声,逼我们想起各样可怕的故事来。那是其中充满着死人,强盗,妖人和凶神之类的。而且这故事愈可怕,我们便愈挨近火的旁边,想不去看背后——漆黑的,墨汁似的夜的深渊……。
“这里有野兽么,那德?”
“猴子,熊,野牛是到秋乌列克川来喝水的……。”
于是一切都寂然了。
那德盖着外套,向我们道了晚安。
“你,听见么?有谁走来了呀……。”
大家都转脸向那一面去。从那一面,听到了一种什么脚步声和不分明的喃喃声。大家都提防着。
“唉,哗,哗!”在暗中哼着,好象有什么东西用三只脚走近我们这边来了。
“那德!那德!起来一下!”
然而那德却仿佛一切都已办妥了似的,早已昏昏酣睡了。
我们终于将他摇醒,告诉了我们的恐怖。将那三只脚的东西近来了的事……。
那德却不过吐了一口唾沫。
“那是滔皮(山里的侯爵)呵。是爱喝酒的老爵爷,在这里养羊的。”
我们不相信那德说侯爵——滔皮自己会在养羊的话。
步声近来了。在黑暗中,先显出灰色的胡子来,接着是一个带皮帽的高大身材的老人模样出现。侯爷带着跛脚,拄着粗粗的拐杖,走近柴火旁边来。
“好东西,好东西,康健哪!客人。”侯爵说。
我们回答了他的欢迎,请他坐在一起。
侯爵脱了帽子,坐下了。
“来游玩的罢,客人?”他并不一定问谁地,问。
“是的,我们是来看看湖水,秋乌列克川,山,巴尔凯尔路的。”
“哼!”老人在唇齿间说,用了黑的,透视似的眼,狂妄地注视我们。我们也注视侯爷,他的用通红的胡子装饰起来的鹰嘴鼻,以及尖尖的指甲。但是,竟想不出从什么地方说起,来谈天。
“你脚痛么?滔皮。”一个医生说。
“给你们的兵打坏的!”山里侯爷回答了,但他的脸上,闪过了愤怒的影子。
“滔皮,吃点东西,怎样?”医生亲切地改了话,说。侯爷点一点头,表示允诺的意思。酒是将瓶子,茶杯,和香肠这些,给了他。山里侯爷便排着两个杯子,和食物一同喝起来,只是咳嗽。
他的眼睛有些亮汪汪了。不知怎地,好象忽然没了力气似的。
“晚安,客人!”他说着,摊开了外套。
我们也在树枝上准备就寝。一面听着谷川的响亮的音响,用睡眼仰望着黑暗的天空。觉得天空象是弯曲了挂在巨岩的群山的上面,天花板似的,用那两头搁在岩上……。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奔流》二卷五期所载。)
苏联 高尔基
当凋零和死灭的悲哀时节的秋季,人们辛辛苦苦地苟延着他的生存:
灰色的昼,呜咽的没有太阳的天,暗黑的夜,咆哮的风,秋的阴影——非常之浓的黑的阴影!——这些一切,将人们包进了沉郁的思想的云雾,在人类的灵魂里,惹起对于人生的隐秘的忧闷来,在这人生上,绝无什么常住不变的东西,只有生成和死灭,以及对于目的的永远的追求的不绝的交替罢了。
当暮秋时,人们往往不感到向着拘禁灵魂的那沉思的黑暗,加以抗争的力……所以凡是能够迅速地征服那思想的辛辣的人们,是都应该和它抵抗下去的。惟这沉思,乃是将人们从憧憬和怀疑的混沌中,带到自觉的确固的地盘上去的惟一的道路。
然而那是艰难的道路……那道路,是要走过将诸君的热烈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的荆棘的。而且在这道路上,恶魔常在等候你们。他正是伟人瞿提(Goethe)所通知我们的,和我们最为亲近的恶魔……
我来谈一谈这恶魔吧——
恶魔觉得倦怠了。
恶魔是聪明的,所以并不总只是嘲笑。他知道着连恶魔也不能嗤笑的事象,在世上发生。例如,他是决不用他锋利的嘲笑的刀子,去碰一碰他的存在这俨然的事实的。仔细地查考起来,就知道这样受宠的恶魔,与其说是聪明,其实原是厚脸,留心一看,他也虚度了最盛的年华,正如我们一样。但我们是未必去责备的。——我们虽然决不是孩子了,然而也不愿意拆掉我们的很美的玩具,来看一看藏在那里面的东西。
当昏暗的秋夜,恶魔在有坟的寺院界内彷徨。他觉得倦怠,低声吹着口笛,并且顾盼周围,看能寻到什么散闷的东西不能。他唱起吾父所爱诵的听惯的歌来了——
素秋一来到,
木叶亦辞枝,
火速而喜欢,
如当风动时。
风萧萧地刮着,在坟地上,在黑的十字架之间咆哮。空中渐渐绷上了沉重的阴云,用冷露来润湿死人的狭隘的住宅。界内的可怜的群树呻吟着,将精光的枝柯伸向沉默的云中,枝柯摩抚着十字架。于是在全界内,都听到了隐忍的悲泣,和按住似的呻吟——听到了阴惨的沉闷的交响乐。
恶魔吹着口笛,这样地想了——
“倘知道这样天气的日子,死是觉得怎样,倒也是有趣的。死人总浸透着湿气……即使死于痛风之后,得了魔力,……一定总是不舒服的罢……叫起一个死人来,和他谈谈天,不知道怎样?一定可以散闷罢……恐怕他也高兴罢……总之,叫他起来罢!唔,记得我有一个认识的文学家,埋在不知那里的地里……活的时候,是常常去访问他的……使一个认识的人活过来,算什么坏事呢。这种职业的人们,要求大概是非常之多的。我们真想看一看坟地可能很给他们满足。但是,他在那里呢?”
连以无所不知出名的恶魔,到寻出文学家的坟为止,也来来往往:徘徊了好些时……。
“喂,先生!”他喊着,敲了他认识的人睡在那下面的沉重的石头。“先生,起来罢!”
“为什么呢?”从地里发出了被按住着似的声音。
“有事呵。……”
“我不起来……”
“为什么不起来的?”
“你究竟是谁呀?”
“你知道我的……”
“检查官么?”
“哈哈哈哈!不是的!”
“一定……是警官罢?”
“不是不是!”
“也不是批评家罢?”
“我——是恶魔呵……”
“哦!就来……”
石头从坟里面推起,大地一开口,骸骨便上来了,完全是平常的骸骨,和学生解剖骨胳时的骸骨,看去几乎是一样的。不过这有些肮脏,关节上没有铁丝的结串。眼窝里是闪烁着青色的磷光。骸骨从地里爬了上来,拂掉了粘在骨上的泥土,于是使骨胳格格地响着,仰起头骨,用了青的冷的眼色,凝眺着遮着灰色云的天空。
“日安!你好呵!”恶魔说。
“不见得好呀,”著作家简单地回答了。他用低声说话。响得好象两块骨头,互相摩擦,微微有些声音一般……
“请宽恕我的客套罢。”恶魔亲密地说。
“一点不要紧的……但是你为什么叫我起来的呢?”
“我想来邀邀你,一同散步去,就为了这一点。”
“阿,阿!很愿意……虽然天气坏得很……”
“我以为你是毫不怕冷的人。”恶魔说。
“那里,我在还是活着的时候,是很恼着重伤风的。”
“不错。我记起来了,你死了的时候,是完全冰冷了的。”
“冷,是当然的!……我一生中,就总是很受着冷遇……”
他们并排走着坟和十字架之间的狭路。从著作家的眼里,有两道青光落在地上,给恶魔照出道路来……细雨濡湿着他们,风自由地吹着著作家的露出的肋骨,吹进那早已没有心脏的胸中。
“到街上去么?”他向恶魔问。
“街上有什么趣味呢?”
“是人生呵,阁下。”著作家镇静着说。
“哼!对于你,人生还是有着价值么?”
“为什么会未必有呢?”
“什么缘故?”
“怎样地来说明才好呢?人们,是总依照了劳力多少,来估计东西的……假如人们从亚拉洛忒山的顶上,拿了一片石来,那么,这石片之于人们,大约便成为贵重品了……”
“实在是可怜的东西呵!”恶魔笑了。
“然而,也是……幸福者呀!”著作家冷然地答道。
恶魔默默地耸一耸肩。
他们已经走出界内,到得两边排着房屋,其间有深的暗黑的一条路上了。微弱的街灯,分明地在作地上缺少光明的证据。
“喂,先生!”暂时之后,恶魔开始说。“你在坟里,是在做什么的?”
“住惯了坟的现在,倒也很耐得下去了……但在最初,却真是讨厌得毛骨悚然呵。将棺盖钉起来的粗人们,竟将钉打进我的头骨里去。自然,那不过是小事……然而总是不舒服的。仗了我的头的力量,虽然,常常在人们之间流了些毒害,但对于要加害于我的脑髓的欲望,我却只看作怀挟恶意的象征主义罢了。后来,是虫豸们光降了。畜生!虫豸们就慢慢地吃起我来。”
“那是毫不作怪的!”恶魔说。“那不能当作恶意,——因为在湿地里浸过的身子,决不是可口的东西呵……”
“我究竟有多少肉啊!那是不足道的!”著作家说。
“总之,非吃完这些不可,与其说满足,倒是不舒服的命运哩……老话里就有,说是烂东西会招苍蝇呀。”
“它们明明吃得很可口的……”
“在秋天,坟地可潮湿么?”恶魔问。
“是的。颇潮湿……但这也惯了……比起这来,倒是对于走过界内,还来注目于我的坟墓的各色各样的人们相,却令人气愤。土里面,躺着的不知有多少……我自己……我的周围的一切东西,是都不动弹的——我毫没有时间的观念……”
“你在泥土里,躺了四年了,不,不久,就要五年了哩。”恶魔说。
“是么?那么……这之间,有三个人跑到我的坟前来过了……是使我烦乱的访问。该死的东西!他们里面的一个,竟简单地否定了我的存在,他跑来了,读过墓碑铭,便断然地说道,‘这人死掉了……这人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有看过……但是谁都知道的名字呵——我的年青时候有一个同姓的人,在我的街上玩着犯禁的赌博的。’就是你,也不见得高兴罢。我是十六年间,接连地印在销路很旺的杂志上,而且活着的时候,就发表了三种著作的。”
“你死后,还出了第三版了哩。”恶魔说。
“请你听罢!……其次,是来了两个人,一个说,‘唉唉!这就是那人么?’别一个便回答道,‘是那人呀。’‘那人活着的时候,实在也是很时行的——他们都时行的……’‘不错,我记起来了。’……‘躺在这土里的,真不知多少人呵……俄罗斯的大地,实在是富于才干呀……”这样地胡说着,蠢才们就走了……温言不能增加坟地的热度,我是知道的。也并不愿意听温言……无论那一种,都令人难受。多么想骂一通小子们啊!”
“想是痛骂一场了罢。”恶魔笑了。
“不,那不行……二十一世纪一开头,便连死人们也非忽然喜欢论争不可……那是不成样子的。就是对于唯物论者,也太厉害呀。”
恶魔又觉无聊,想了——
“这著作家,当活着的时候,总是高高兴兴,去参与新郎的婚礼和死人的葬礼的罢。在一切全都死掉了的现在,他的名誉心却还活在他里面。在人生,人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只有他的精神,是有意义的。而且惟有这意义,值得赏赞和服从……唉唉,人类,是多么无聊呵!”……
恶魔正要劝著作家回到他的坟里去的时候,他的头里又闪出一种意见了。他们走到四面围着长列的屋宇的开朗的广场。天气低低地靠在广场上,看去好象天就休息在屋脊上一样,而且用了阴沉的眼,俯视着污浊的地面似的。
“喂,先生,”恶魔开口了,并且高兴似的将身子弯到著作家那边去。“你不想会一会你的夫人:看她什么情形么?”
“能会不能,自己是决不定的。”著作家缓缓地回答道。
“唉唉,你是从头到底死掉了呀!”恶魔要使他激昂起来,大声说。
“唔,为什么呢?”著作家一面说,一面夸耀似的使他的骨胳格格地作声。“并不是我愿意……是说,恐怕我的女人,不来会我了罢……即使会见我——也未必认识哩!”
“那是一定的!”恶魔断定说。
“因为我离家很久的时候,我的女人就不爱我了,所以这么说的。”著作家说明道。
屋宇的围墙忽然消失了。或者倒是屋宇的围墙成了透明,好象玻璃了,著作家能够看见了体面的屋子的内部——屋子里面,非常明亮,优雅宜人……。
“多么出色的屋子呵!倘使我这样地住起来,恐怕至今还不会死掉……”
“我也中意了,”恶魔笑着说。“这屋子,并不化掉许多钱——大约三千……”
“呵……委实还不贵么?……我记起来了。我的庞大的著作,弄到了八百十五卢布……而这是几乎做了一整年……但住在这里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就是你的太太。”恶魔回答说。
“多么……呵……多么体面……说是她的东西……而且这位太太……那就是我的女人么?”
“是的啊……你瞧,她的丈夫也在着哩。”
“她漂亮了……阿阿,穿的是多么出色的衣服。是她的丈夫么?是很庸碌的丑相的小胖子,但看来倒仿佛是一个好好先生……实在好象是什么也不懂的汉子似的!况且平平常常……然而那样的脸,是为女人们所心爱的哪……”
“倘若你愿意,为你浩叹一声罢!”恶魔说,并且恶意地看着著作家那边。但著作家却神往于这情景了。
“他们多么畅快,多么活泼!他们俩彼此玩乐着生活……她爱那男人不爱呢,你大约知道的罢?”
“唔唔,很……”
“那个男人是做什么的?”
“时行杂志的贩卖人……”
“时行杂志的贩卖人……”著作家慢腾腾地复述了一回。于是暂时之间,不说一句话。恶魔看着他,满足地笑起来了。
“喂,这些事,可中你的意呢?”他问。
“我有孩子……他们……是活着的。我知道。我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那时候,我想过了的——男孩子长大起来,是会成一个切实的人的罢……”
“切实的人,世上多得很——世上所想望的,是完全的人。”恶魔冷冷地说。于是唱起勇壮的进行曲来了。
“我想——商人这东西,一定是看透了一切的教育家。而我的儿子……”
著作家的空虚的头骨,悲哀地摇了一摇。
“看一看那男人紧抱着她的样子罢!他们正显着称心满意之处哩。”恶魔大声说。
“实在……他……那商人,是有钱的么?”
“比我还穷。但那女人,是有钱的……”
“我的女人么?她怎样赚了钱的?”
“卖了你的著作呵。”
“阿阿,”著作家说。于是用了他露出的空虚的头骨,慢慢地点了几点。“阿阿,原来!可见我大半也还在给一个什么商人作工哩。”
“的确,那是真的。”恶魔满足地加添说。
著作家望着地土,对恶魔道——
“领我回到坟里去罢。”
周围都昏暗,在下雨。空中罩着沉重的云。著作家格格地摇着骨胳,开快步跑向他的坟地里去了,恶魔随在后面,吹着嘹亮的好调子……。
自然,读者大概是不会满足的。读者已经餍足于文学。连单为满足读者而写的人们,也很难合读者的趣味了。在此刻,因为我毫没有讲到关于地狱的事,读者也许要觉得不满。读者真相信死后要赴地狱,所以要在生前听一听那里的详情。但可惜我关于地狱,却一点有趣的事也不能说。为什么呢,就因为地狱这东西,是不存在的——人们所容易地想起,描写的火焰地狱这东西,是不存在的。但倘是充满着恐怖的别样的事情,我却能够讲……。
医生对诸君一说“他死了。”便立刻地……诸君跨进了无限的晃耀的领域。这就是诸君的错误的意识的领域。
诸君躺在坟里,狭小的棺里。可怜的人生,就如车轮的旋转一般,在诸君的面前展开去。从意识到的第一步,到诸君的人生的最后的瞬间,人生动得太慢,于是人们绝望了。诸君将知道在生前暗暗地挂在自己之前的一切,便是诸君生前的虚伪和迷谬的罢。对于一切思想,诸君将另行详审,注目于各各错误的步武的罢——诸君的全生活,将在一切个体里从新复活的罢——诸君一知道诸君所曾经走过的道上,别人也在行走,焦躁地相挤,相欺,则诸君的苦恼,也还要加添的罢。而且诸君还将懂得,明见,即使做了这些一切事,结局他不过和时光一同,经验到度了这样空虚的没有灵魂的生活,是怎样地有害的罢。
即使诸君看见了别人的疾趋于他们的衰灭,诸君也不能训戒他们——诸君自己不能开一句口,也不能有什么法——援救他们的愿望,将在诸君的精神里,毫无结果而消掉的……。
诸君的生活,这样地经过于诸君之前。而人生一到终局之际,那经过便又从新开始。诸君将常常看见……诸君的认识的劳作,将没有穷期……决没有穷期。……而诸君的可怕的苦恼,是万万没有终局的。
这一篇,是从日本译《戈理基全集》第七本里川本正良的译文重译的。比起常见的译文来,笔致较为生硬;重译之际,又因为时间匆促和不爱用功之故,所以就更不行。记得 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的同作者短篇集里,也有这一篇,和《鹰之歌》(有韦素园君译文,在《黄花集》中),《堤》同包括于一个总题之下,可见是寓言一流,但这小本子,现在不见了,他日寻到,当再加修改,以补草率从事之过。
创作的年代,我不知道;中国有一篇戈理基的《创作年表》,上面大约也未必有罢。但从本文推想起来,当在二十世纪初头,自然是社会主义信者了,而尼采色还很浓厚的时候。至于寓意之所在,则首尾两段上,作者自己就说得很明白的。
这回是枝叶之谈了——译完这篇,觉得俄国人真无怪被人比之为“熊”,连著作家死了也还是笨鬼。倘如我们这里的有些著作家那样,自开书店,自印著作,自办流行杂志,自做流行杂志贩卖人,商人抱着著作家的太太,就是著作家抱着自己的太太,也就是资本家抱着“革命文学家”的太太,而又就是“革命文学家”抱着资本家的太太,即使“周围都昏暗,在下雨。空中罩着沉重的云”罢,戈理基的《恶魔》也无从玩这把戏,只好死心塌地去苦熬他的“倦怠”罢了。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初版《恶魔》所载。)
俄国 Lvov–Rogachevski
迦尔洵(Garshin)临死的几星期之前,读完了登在杂志“Russkaia Mysl”上的契呵夫的短篇“Stepi”(草原),欢喜雀跃,为新出现的天才的文藻之力,鲜活,新颖所蛊惑了。
他带着这短篇到处走,庆贺俄国文学界生了新作家,说道“觉得我心中的疡肿,好象破掉了。”
契呵夫的笔力,和那文体和手法的新颖,是杰出到这样,但那手法,却于亘契呵夫以前的文学上的两期,已加准备,在都介涅夫(Turgeniev)的“散文诗”里,在迦尔洵的作品里,在凯拉连珂(Korolenko)的作品里,都显现着的。
然而,都人士契呵夫,是最近俄国文学的富于才能的表白者。普式庚(Pushkin)专服事艺术,乌司班斯基(Uspenski)专服事真理,契诃夫则能使真理和艺术,融合起来。而政治底倦怠的氛围气和都会生活的新倾向,都在他的作品的形式和内容上,刻了深的阴影。
真理与艺术的融合,是最近俄国文学的特色。
我大讽刺家而且是果戈理(Gogol)的继承者的萨尔替珂夫(Saltikov即Shchedrin),做完《斑斓的信札》,于一八八九年瞑目了,而契呵夫的《斑斓的故事》,则以一八八六年出世,分明地表示了是果戈理和萨尔替珂夫的继承者。
关于一八八九年萨尔替珂夫之死,他寄信给普列锡且耶夫云,“我哀悼萨尔替珂夫之死。他是强固而有威权的人物。精神底奴隶而卑劣的中性的智识者们,由他之死而失掉顽强执拗的敌手了。谁也能摘发他们的罪过。但会公然侮蔑他们者,只有萨尔替珂夫而已。”
契呵夫自己,对于带着奴隶性和诈伪底精神的中性的智识者的丑污的行为,也曾加以抗争。但契呵夫的态度,并非雪且特林的“侮蔑之力”,也非果戈理的“苦笑”,是将哀愁和对于西欧的文化生活的憧憬之念,作为要素的。而在他的哀愁的底里,则有优婉的玩笑,燃着对于疲备而苦恼的人们和尽力于社会底事业的优秀的智识者,例如乡下医生和村校教员等的柔和的同情之念。
最初,他是写着没有把握的短篇的,但在一八八七年,作“Panihida”,印许多小篇,名曰《黄昏》,在一八八八年,著戏曲“Ivanov”,一八九〇年,《忧郁的人们》这创作集出版了。在这些作品中,他所比较对照了的人物,是疲于生活,陷于神经过敏,被无路可走的黑暗的时代所抓住了的人们,以及自以为是的半通,装着安闲的假人和空想天雨粟式幸福的市人等。
如《或人的话》里的恐怖主义者,精神上负了伤,为非文化底俄国生活所苦恼的亚斯德罗夫和伊凡诺夫式人物的描写,是契呵夫得意的胜场。
契呵夫虽轻视了自己的处女作,以为恰如“蜻蜒”的生活上,缺少不得的“苍蝇和蚊子”似的东西,但渐渐也觉到自己的特色,一八八五年寄给朋友拉扎来克·格鲁辛斯基的一封信里,写道,“我迄今所写的东西,经过五年至十年,便被忘却的罢,但我所开拓了的路,却怕要完全遗留的。这一点,是我的惟一的功绩。”
将在俄国社会的黄昏时,静静地扬了声音的这诗人,俄国自然是决不忘记的。他特记了自己所开拓的路,也是至当之事,是俄国的生活,引他到这新路上去的。
到一八八〇年为止,自由人文士的作品,为时代思潮所拘,作品的内容,带着一定的党派的倾向,大抵中间是填凑,而装饰外面的体裁,作家所首先焦虑者,只在所将表现的问题,而不在将内容怎样地表现。
然而契呵夫,据戈理基之说,则是内面底自由的文士,既注意于表现法,那内容也并不单纯,且有意义。他在所作的《半楼人家》里,笑那显有偏倚底倾向丽达(小说的女主角),又在《鸥》里,描写颓废派的德烈普莱夫和民众主义者的德里戈林,而对比了各自不同的倾向和特色。
契呵夫自己虽然是医生,是科学者,但以可惊的自由,讲了圣夜的美观,且述圣语之美。
“我怕那些在我所写的辞句之间,寻特殊的倾向,而定我为自由主义者,或保守主义者的人们。我不是自由主义者,也不是保守主义者,也不是渐进论者,也不是教士,也不是不问世事者,我只想做一个自由作家,但所恨是没有做那样作家的才能。”
这是他自己的话,但他却比谁都积极地主张了内面底自由。
倘若以格来勃·乌司班斯基(Gleb Uspenski)为对于美景,闭了眼睛,以抑制自己的文艺欲,将自己的情操,表现于窘促的形式,如密哈罗夫斯基之言,不衣合于艺术家的华美的色彩之衣,仅以粗服自足,则契呵夫是将马毛织成之衣和铁锁解除脱卸,而热爱了色彩鲜秾音声嘹亮的艺术的。
在六十年代的作品中,留在“事业”的痕迹,他们的艺术、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表现的样式,则是达到目的的工具,但契呵夫的作品中,却有思索的痕迹。他所要的,不是艺术的分离主义(Separatism),即从实生活的分离,而只在脱掉了一定的束缚的艺术的自由独立。他以为文艺的要素,是在“个人的自由观念”的。
对于艺术的这新的态度,和无路可走的八十年代的氛围气,是有密接的关系的,当时的社会解体,人们个个分立,敦厚的人情,是扫地一空的状态了。
契呵夫式观念,即酿成于这样的氛围气里,他是脱掉一切思想底倾向的束缚,解放了自己的才能的作家。
对于这新艺术观,旧时代的评论家一齐攻击契呵夫了。受这攻击之间,都人契呵夫便极猛烈地痛击都会的恶习,以白眼来看世事的他,却觉醒了冷淡于社会现象者的眼,切望美和光明的生活的到来,不带什么一定的倾向的他,又将俄国实社会的倾向,比谁都说明得更锋利,暴露出国家的基础的丑态和空虚,描写了外省的都市中,所以连两个正直的人也没有之故。“俄罗斯的国基,是纪元八六二年奠定了的,但真的文化底生活,却还未曾开始”者,是从契呵夫的一切作品中所发的声音。
契呵夫决不为要动读者之心,故意写些异常的事。托尔斯泰批评安特来夫(Leonid Andreev)道,“他想吓我,然而并不怕”,但关于契诃夫,我们却想说,“他不吓我们,然而很怕人。”
为探求创作上的新路径,契呵夫所作为参考资料者,是摩泊桑(Maupassant)的作品。“摩泊桑早说过,旧式的写法已经不行了。只要试去读我古典文学家中的毕闪斯基(Pisemski)或阿思德罗夫斯基(Ostrovski)的作品就好。一读,那就会知道只是多么陈腐而常套的文句的罢。”这是契呵夫常常对人说起的。
都介涅夫、凯拉连珂、迦尔洵,都时时写了散文诗似的最小短篇,至于契诃夫,却以那短篇为主要的东西。
“我开了创作最短篇的路,但最初,将原稿送到编辑所去,往往连原稿也不看,简直当作傻子。”这是契呵夫的述怀。
在创作的初期,契呵夫之文,那简洁和速成,尤为显著。
在急遽的创作和有暇时候的创作,是全不相象的。处女作时代的他,于创作短篇,从未曾费过一昼夜以上,如格里戈罗微支(Grigorovitch)所推奖了的“Egel”,是在浴场里写的。
然而他的文体的简洁,在单句中把握要点的能力,表现刹那之感的巧妙等,在他一生涯中没有衰。
他的长篇,大抵和迦尔洵、凯拉连珂、札易崔夫(Zaytsev)的长篇一样,常常难以说是成功,在篇中出现的多数的人物,不能统一,如那《谷间》,则如他自己所说,陷于百科全书式了。
因为惯于只写“始”和“终”的短篇了,有记载“中间的事情”的必要时,他似乎觉得倦怠,省去赘辞枝句,“简短到能够简短地”者,是他的文体的基本。
而契呵夫却有发见单纯而最吃紧,并且适当的句子的才能。例如在“我们歇歇罢,歇歇罢,”“总得活,总得活,”“墨斯科去罢,”“我错了,错了,”“我用尽了精神,”“我是鸥呀,”“随便罢”等的句子里,不但他所描出的人物的个性而已,也含着暗示时代精神的深的可怕的意义。
我文豪提了这样的手法,跨进都会的新生活去了。而都人士则连不愿意听他的话的人们,也至于谛听了他的话。
他的小说“Stepi”中之所记,是或一寒夜,向站在篝火旁边以御寒的一团人们之处,来了一个和所爱的女子约定了的男人,但先为人们所看见的,并非他的脸,也非衣服,而是口角所含的微笑。在社会生活的Stepi上,夹在冷得发抖的人们中,契呵夫之所观察者,并非外貌,乃是内在的精神,即不是脸,不是衣服,而是那微笑。
倘读他的短篇《哀愁》,《空想》,《爱》和《路上》等,便明白他的观察是在那一面的罢。
莱夫·托尔斯泰批评契呵夫说——
“将作为艺术家的契呵夫,和向来的我们的文人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基,以及我相比较,是困难的。……契呵夫之文,具有印象派文人之所有似的,自己独特的样式。他的文章,恰如毫不选择,任取身边的颜料,涂抹起来,涂抹了的线,又仿佛毫不互相联络,但略略走远一看,便发生可惊的感触,成着出色的图画,就有这样的趣致。
对于契呵夫的手法,恐怕谁也不能再下更好适切而贵重的批评了罢。
和契呵夫交好的画家,有莱维丹(Levitan)。莱维丹不但见了自然,是感到了的,不但为了自然,是依感觉而描了的。他又察知自然的奥妙,窥见了在自然的怀里的诗底机因。我契呵夫就常常和这样的画家在Bapkin过夏,将他的素描,郑重地藏在Yalta (Krimea南岸)的别墅中。
小说《农奴们》中的四月的景色的描写,不用一些美辞丽句,也不用整齐的叙述法,只有粗粗的几条线罢了。即宽广的港口,飞翔其上的雁和鹤,如火的夕阳和金色的云,春水所浸的丛莽,还有小小的教会堂,所写的只有这些物象,然而从茹珂夫市,入于广漠的自然之怀的阿里喀(小说的女主角)眺望夕阳和浩荡的水的时候,已不禁滔滔泪下了。……在这粗略的描写中,是跃动着春气的。
契呵夫涂抹了手头的颜料,描出整然的光景来,然而那捉住心绪和情调,加以表现的手段却一样,便是将一定的律动和音乐底谐调,给与小说及剧诗。
他选择了于读者的耳朵也很容易听到的句子和感叹词。
在短篇《黑教士》中,音乐冲动了主角凯惠林的错觉,而契呵夫的创作力,也因音乐受了冲动了。他和凯惠林一同,受了我们俗子所难以懂得的所谓“神圣的谐调”的影响,而将那调子,移入于自己的文章的律动中。
契呵夫的作品里,充满着乐曲和朗朗的谐音,他有十分的权能,可以将巴理蒙德(Balmont)的“和我的谐音相匹敌者,是没有的,决没有的”的话,适用于自己的作品上。
契呵夫将那短篇,并非用笔写出,是用梵亚林弹出来的。读他的作品,有并不在读,而在听着莫明其所从来的音乐之感。而这音乐,则几乎常常带着哀调,那趣致,恰如手持“洛希理特的梵亚林”的犹太的乐人,使听者感泣似的。
契呵夫在叙景中,在剧诗中,都移入音乐去,一八九五年寄给什尔谛微支的信里说,“你能感得自然,但不能悉照所感,将自然表出。你所创作的短篇中的自然的描写,到正如音乐的谐调,给人心以快感一样,那描写为要给读者以或种心情,有了力量的时候,这才得到成功。”
《黑教士》的故事的轮廊,以及身披黑衣,不戴帽子,系着绳带的中世纪的教士的出现的光景,是怎么样的呢?
乐园——这是丕梭慈基似的园艺家的作工的舞台,有蓊郁的森林和湛着碧水的池之处,是戈谛克式的古寺的境内。在适于黑教士说话的这古寺里,科学的热狂者和“黑教士”在谈天。
人和自然,涌出共通的气分,生出谐调来,浮起于两者的谈话之间,就能够将这捉住。
然而契呵夫的叙景,除印象派的手法之外,即使发生气分的谐调之外,还有一种特色。这便是着重于和一切环境的联络。
短篇《故乡》的女主角这样地说着,“说是自然和音乐的快感是一个世界,实际生活是别一世界呀。这一来,幸福和真理,就该在实生活以外的处所了。那么,最要紧的是不要生活。去和那无边际的又宽又美的大野融合,倘这样,是舒服的罢。”
在别的小说《谷间》里,则不辨卢布的真假,而且杀掉婴儿那样的未同化人,和断了联络的自然,两相对照着。
当深夜中,两手抱着婴儿的死尸,彳亍而行的母亲理波的可怜的模样,是到底难以忘掉的,但其时,有鹃啼莺唱,池里是交错着蛙声。
这夜,苦闷了的母亲,将隐在胸中的母性爱发露了。自然也如人的说话一般说了话,而孤独的人,则感到和环境的绝缘,仿佛被拉开了自然的Concert(合奏)。
这夜的自然,作者更这样地描写着——
“了不得的喧嚷,鸟儿,连蛙儿,也以一刻千金之思,叫而又叫,歌而又歌。因为一切生物的生命,只有一回,没有两回,所以也无怪其然的。”
嫌恶夸张的人为底演戏的观念,印象派的手法以及和环境的联络维持的尊重等,是决定了契呵夫对于旧剧,即动作的剧诗的态度的,而同时又催促了契呵夫式剧,即心绪的剧诗的出现。
莱夫·托尔斯泰伯曾称契呵夫为难以比较的杰出的文豪,但于作为戏剧作家的他,却不佩服。因此他的做戏剧作家的能否,便成了一般批评的箭垛,那批判,以锐利而有热的形式而显现了。
一八九七年他的《海鸥》上演时,他寄给了友人珂尼一封这样的信——
“观览完了的这夜和那第二天,我的朋友们便样样地批评,以为《海鸥》一上舞台,是无聊,不能懂,没意义的等等。请你想一想我的立场罢——这是连梦里也没有想到过的陷阱。我抱惭衔恨,满心怀疑,离了彼得堡。我这样想,假如我写了满是可怕的缺点的剧曲而上演了,则便是我失了一切的观察力,要之,是我的机械已经坏掉了。”
后来,各报章的剧评家们同声赞美了契呵夫的编剧上的才能的时候,珂尼便驰书以祝福《海鸥》的作者;乌罗梭夫公则称这剧诗为“俄国文学上的杰作”,在给巴理蒙德的信里,叙述着《海鸥》上演之际所感到的欢喜之情。
这样子,评论的趋向就一变,契呵夫的剧曲,竟至于被看作艺术上的最近的名篇了,但要而言之,是他们评论家于个人底心情之外,自己的心底经验之外,忘却了还有别的时机,即社会发达上的别的时机在。
这别的时机,便是以大众为对手的时机,是一切社会层的集团底心理状态,各层之间的相互关系,服从和斗争等,成为新剧曲的主旨(thema)的时机,然而捉住这主旨的天才底编剧家却还未出现。
契呵夫的戏剧,是被蹂躏了的意志,无活动,忧郁的情调的戏剧,那剧中的主要人物,是失了可以取法的理想,惟服从于刹那底心情的,要之,是时代精神的反映。
契呵夫是厌恶克理罗夫、思派晋斯基、纳惠旬、古内迪支和司服林一派的作品的现代剧的,一八八八年十一月七日寄给锡且格罗夫的信里说——
“现代剧是都会的恶病的发疹伤寒。这病,是必须用扫帚来一扫的,观之以为乐,真是出奇。”
契呵夫曾借了《寂寞的历史》的老教授之口,发表着同样的思想,又借了《白鹄之歌》里的优伶斯惠德罗连陀夫之口,述怀说,优伶是别人的慰乐的玩物、奴隶、小丑。然而动作剧的拥护者们,是以为契呵夫对于克理罗夫、思派晋斯基的剧曲的攻击,是一向未中肯綮的,《海鸥》就恰如对于他们之说的契呵夫的回答,所以就惹起了批判的风潮。
在彼得堡的亚历山大剧场,因为没有会扮《海鸥》的新演员,失败了,但在墨斯科的艺术剧场,是成功的,这剧场的幕上,飞着的《海鸥》,被象征为一个的标帜。
契呵夫自己所不喜欢的剧曲《伊凡诺夫》上,是显现着新剧曲的样式的。
这戏剧的主角,不是伊凡诺夫,也不是赛莎,乃是人烟稀少的僻壤的氛围气的寂寥和沉闷。并且并无长的独白和高尚的会话,而惟偶然说出的一言一语,和选出的句子,幻象似的扩散,使场面紧张起来。
“猫头鹰在叫”,是生肺病的赛拉所常说的话,但这猫头鹰,是表象深刻的寂静的,比起“穿着灰色衣的或人”来,更为可怕,而且富于实在性。
契呵夫的短篇的乐调,集中于契呵夫的剧曲里,剧中的各语皆发响,各句皆融合于全体的旋律中。
《三姊妹》的人物,即被遗忘;含在这剧曲中的谐调,却不能忘却,永久地浸透于人的精神的。《三姊妹》的最后之际,并非伴着雷声和裂音的平常的结局,乃是心的寂灭那样的最后的谐音。读者试记起那联队离开寂寞的小市的瞬间就好了,契勃忒威庚送了萨柳努易用决斗枪杀了为人很好的空想家的男爵的信息来,男爵的新妇伊里娜一面啜泣,一面说道“我知道了的,知道了的”,玛沙反复着自己之说,道“总得活,总得活”,契勃忒威庚喃喃地说道“由他去罢,由他去罢”,安特莱在摇那载着波毕克的乳母车,阿里喀象讲昏话似的,低语着“如果知道着的呢,知道着的呢。”……而军乐的曲子,则逐渐地离远去,静下来。……
走远的联队的军乐,地主的弦子声,街头马车的铃声,老人菲勒司的“忘了我走掉了”的断肠之语,远处竖坑里的落下的桶子声,猫头鹰的啼声,樱树园里的斧声,这些,是开契呵夫的心情的剧曲的锁匙。
曾在艺术剧场,扮演过德烈普来夫(《海鸥》中的人物)的玛耶荷里特(Myerhold),在《剧场》这一篇文章中,关于契呵夫的剧曲,说了很贵重的意见,曰,“契呵夫描写心情的秘法,是藏在他的言语的律动里的。在艺术剧场初练习他的剧曲时,在场的演员们听出了这律动了。”
所以玛耶荷理特曾以确信,说艺术剧场的演员们,在舞台上表演了契呵夫的律动。
这契呵夫的律动,亘二十年间,成着艺术剧场的传统的精神。这剧场的干部,到明白了对于新时代的新俄国的新看客,所以难于演出契呵夫的律动的原因,计费了从一九一七年到二二年的五年间的岁月。
在乐天底创造底现代,契呵夫的剧曲,丧失了舞台上的现实性了。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奔流》第二卷第五期所载。)
日本 本庄可宗
序论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日,在墨斯科的共产党研究所里,举行了斯宾挪莎的二百五十年纪念讲演会。而且泰勒哈美尔和兑皤林两君,都行了演讲。
说起斯宾挪莎来,是提倡了叫作泛神论(Pan–Theismus)的哲学(“神”是自然之说。以一切万物,莫不是神这一种主张,为先前的基督教正统派底的信仰,即一神论的发展,而且也是其反对)的哲学者。那样的人,怎么和现代无产阶级会有关系的呢?至多,不过是神学上的革命理论的哲学,不过是企图了观念之平静的理论学,做出了那样的东西来的斯宾挪莎先生,为了什么的因由,竟在现今以政治底经济底关心,作为动力,而正在抗争的国际底革命底无产者的中枢墨斯科,开了记念讲演会之类的呢?在现下,日本的有一部分的无产者理论家乃至艺术家们之中,怀着这样的诧异者,好象尤其不少似的。因为在那些人,以为“哲学”这东西,是极为非无产者底的空话。不消说,那是从并非为了非无产者之故的他们自己,没有关于哲学的教养,或则没有兴味而来,一句话,为是从他们的无哲学而来的。
然而倘是略略深思的人,则对于那劳动者农民的俄国,事务方多,而竟举行了斯宾挪莎的记念讲演会的事,恐怕谁也不得不大加感叹和崇敬的罢。在我,则单是那苏维埃政府开了这样的记念会,从古典中叫起无产者可以承继的东西来,用新的照明来照出了旧的智慧这一件事,就已经不禁其难以言传的深的爱慕和信赖。——在那神学气味的斯宾挪莎之中,我们所记念的是什么呢?如兑皤林也曾说过:“我们在斯宾挪莎之中,看见辩证底唯物论的先驱者。而斯宾挪莎的真的后继者,是只有现代的无产阶级而已。”
想起来,“无产阶级文化”这东西,乃是应该接着有产阶级文化,来占历史底位置的较高度的文化。也是较高远的发展。无论何物,掬取无遗,将这熔化于旺盛的阶级意欲的熔炉中,从新铸造起来,则是无产阶级在文化上的任务。为了这事,就应该竭力将虽是一看好象和无产者缘分很浅的哲学或东洋学,也毫不舍弃,从中取出真能滋养无产者的生长的东西,提出有用于那精神底解放的东西来,从新地,正当地,来充实人类的宝库。这应该是无产者在繁忙的阶级斗争中,和当面的任务(政治底经济底斗争),同时非做完不可的侧面的题目。
固然,倘有在从事于文化工作这一个好的口实之下,回避着当面的实践斗争,游离在书斋里,躲进了那小有产者底的“专门家”底态度里去的人,则不问那口实是什么,即使那工作装着为了无产者,我们也非彻底将这来纠弹不可的。昂格斯也曾痛骂的那“在大学的讲坛上,卖着哲学的俗商们”的厚颜无耻的衒学底口吻,装腔作势的引用,高雅模样的态度,凡这些,即使他怎样称引马克斯之名,怎样谈无产者的理论,我们劳动者农民也应该彻底暴露其小有产者底的,和支配阶级的巧妙的妥协以啖饭的他那“吃饭手段”和生活好尚的本性。况且那害恶又会延及无产者,胎孕了造成单是抽象底地“思索”的劳动者的危险,所以对于这样的好尚,我们就更非攻击不可了。
其实,哲学这东西,在日本之所以不为无产者所理解及相提携如今日者,那罪戾的全部,是在以哲学为买卖的教师们的。是在以哲学为趣味,超然远引的哲学青年们的。是在单单埋头于概念的论理底修整,而离开了和现实的关联的他们之空疏和无力的。
然则无产阶级就非不再仰仗他们哲学商人,而用自己的手,来从新抓取“哲学”不可了。无产者非离开了哲学商人们的传统底的教养,以及哲学史的平庸的理解,而用自己的方法,从新开始来消化哲学不可了。
墨斯科所举行的斯宾挪莎记念会,在国际底无产者,实在是很有意义的。
不消说,如哲学的授课似的东西,还不能登在派德修尔(党学校)的课程上,倒是应该属于派德亚克特美(党研究所)的工作。但因此也毫不否定哲学的反省,因为在派德修尔的课程上,就载着唯物史观,唯物辩证法之类的,所以还须有大体的(即使是必要的最小限度也好)心得。当和更加广泛的有产者的斗争中,在那全面的计画上,意识过程的工作,决不是可以轻视的事。还有,为了对于同志之中,意识上有还未脱尽小有产者底思惟的人,要加以根底底的批判,叫回到确固的马克斯底意识去,则无产者底“观念整顿的工作”(即哲学),也总是必要的。
一 观念的整顿
——无产者和哲学
一 因为哲学是“观念整顿的工作”,所以跟着整顿观念的方向之不同,而发生各种的形态,是无须说得的。
二 成为这观念整顿的方向(结晶线)者,是那时代的生活要求的方向,是一切沿着一时代的方向的生活意志的线时而行的东西。就是,所谓或一代的哲学,便是那时代的生活意志的知底表现。
三 而或一时代的生活意志,则是由那时代的支配阶级而表现的。至少,是掌握那时代的血脉的阶级之所代表。因此而所谓或一时代的哲学,(一)是那时代的支配阶级的意志的知底表现;(二)是那社会秩序的反映;(三)是沿着利害的线而结了晶的体系。
四 各种的哲学体系,又各异其企图。因为要求整顿观念的志向,是因各时代的社会事情而不同的。——康德的哲学,生于十八世纪的启蒙期底混乱,要求了智识的批判底整理。在这里, 问题(要求)不在新求知识,而在现存的知识的批判。但到培根,却在已经集积了的经验的整顿,在知识的建设。在马克斯,则为了社会底变革而定观念的方向,是必要了。就是这样,那时代的知底必要,使哲学作了各种的体系。而所谓那时代的知底必要,则不消说,是被那社会的历史底条件(时代底事情)所规定的。
到这里,请大家知道:在今日,那一种哲学,那一种观念整顿——在被要求,是由今日的历史底社会底事情所决定的。
五 已经说过,哲学是“观念整顿的工作”。然则为观念整顿的必要所驱策,是起于怎样的时候的呢?那是,起于向来的观念体系(意识形态),和在新的条件及事情之下形成起来了的新社会的法则不相谐,于是生了矛盾的时候的。
向来的意识形态(观念整顿),是以向来的生活的诸经验为基础而造成的。所以当社会的生活样式和经验的性质,和向来的那些相同之际,则那意识形态于生活有用,有社会底机能,宜于统率种种的经验。在那时候,观念整顿的必要,也并不发生。只要将经验卷进向来的体系里去,就好了。但一旦有性质不同的新经验,发生于我们的生活中,因了新的要求和缺乏,而我们的社会动摇起来,则向来的意识形态,便早已不能将这些收拾。这早已不成为生活的促进元素,也不能作为指导了。于是旧的观念整顿,就先行纷纷解散(这是旧形态的“批判”),非从新开始观念的整顿不可。到这里,我们便只好依了新的经验的性质和新的生活的动向,来开始结晶了。
在今日,是因为发明了叫作机械这一种生产用具,因而发生的新经验,它的社会底意义的发挥,必然底地相偕而来的政治上经济上的变革这些事,向来的一切观念整顿,已非解体不可了(马克斯的“批判”始于此),而新的观念整顿,正应该构筑起来的时期。我想,所谓资本主义时代者,只将机械的本来的意识(后章解说)发挥了一部分,因为那时代本身其实是前世纪底的手工业时代的残痕和机械时候混合而成的过渡期的时代,所以机械这东西所含的内底志向,毫未曾有所发挥,那运用上的误谬和弊害,因此也就有应该由劳动者之手来施行清算的宿命。而施行新的观念整顿,则非从社会底历史底见地不可的。
六 新的观念整顿,为什么以社会底历史底见地为基点的呢?
这是依了机械这东西所含的性质的。(一)机械者,从那本来的志向说起来,原是因为节省劳力这一种很是人类底的要求而设法造成的东西。(二)其次,因为那是集团底地生产的,所以那所得,也就有应该集团底地来分配的宿命。(手工业是个人底地生产的,所以那所得归于生产了物品的个人的手中,是当然的事。)
手工业期,一张桌子是一个工人所做的,所以那所得,也该是他的东西。但机械,则做一张桌子时,以做桌脚者,做桌面者,做抽屉者等,来分担那工作。由这些的合作,造出一张桌子来。就是,生产的方法,是集团底的,所以那所得的方法,也该是集团底的才是,然而在资本主义经营上,却将所得成了个人(资本家)的东西。于是生产的方法和所得的方法之间,统一就被破坏了。
因为机械这东西,是这样地以集团底(即社会底)生产和所得为其本质的,所以(三)那性质,是应该依全人类(社会)的需要而被运转。机械是必以大量生产为特质的,所以那本来的机能,该是在充足一切人类的物质底要求。(在今日,这却为了机械所有者〔资本家〕的个人的“利益”而运转着,由此发生的弊害,便是现在之所谓“机械文明之弊”了。然而这绝非机械本身之罪,乃是机械的用法上,运用上的误谬之所致的。)
这样地,从那本来的志向来看,机械这东西在那设计的动机上,既然全是人类底人道底,在那性质上,既然全是社会底,则转运机械为生产用具的今日的生活,社会,历史底事情,当那观念整顿之际,就不消说,必然底地应该顺着社会底的方向而整理了。
而且,由现在的机械运用上的误谬而来的弊害,则在一切人们之中,叫起着新的种类的缺乏,因此也叫起了新的意志。这新的缺乏和意志的真正的代表,是无产者,新的缺乏,要求着新的解决。这提出着的应该新解决的课题的担任者,实行者,是无产者。于是先前通行了的社会组织和经济制度的变革,就成为目标。这就成为思惟的中点。一到社会的变革,历史的进行等,成为思惟的中点时,那就必至底地,非发生历史底的看法(由是而发展底辩证底的看法)不可了。
七 思惟的动机(即企图)既在无产者担任的课题无产者的现实底解放(即政治底经济底解放),则那观念整顿,也就必至底地,要发展到唯物论底的世界观。整顿观念,即应该从这里说起,降而把握了历史进化,来理解社会现象的本质。这是理论的动机当然非有不可的内面底的脉络。还应该将认识论的问题,化成素朴,使之还原,和自然科学相一致。因为努力的动机,委实是在人类的现实底解放,而不在那意识底解决的。
八 现代的观念整顿,所以有社会底,历史底,唯物底这三个特征者,因为是站在阶级底见地的缘故,因为那理论的内底企图,是在无产者解放的缘故,这就在上文说过了。我们为什么非取这样的阶级底见地不可的呢?那就因为只有由无产者解放,而全人类的解放才始能够成功。同志福本虽有不少的误谬,关于这事,却正当地断结了。曰:“无产者解放,只以无产者的利益为目标。但,无产者的利益这一件事的特质,是全人类底的。”这只要辩证底地,——就是,从物的发展的法则来一想,是谁也会首肯的。
人并不是一举便能达到最后的,绝对底的,完全的理想境的东西。不,无论走到何时,也没有这样的处所。最后的,绝对底的,“完全的理想境”那样的处所,只在人类的空想里,现实底地,是决不会有的。为什么呢?因为现实这东西,是附有条件,受着规约的。平时之所谓现在,即从先前的条件中所产生,因而它本身就在新的规约之下;从这规约,则又生出其次的现在来。
九 所以,常常和我们对面相值的问题,都带着它本身的条件。换了话来说,就是它自己即具有解决的方法和条件的。
我们一遇当面的弊害和缺陷,对于问题,都应该从“所求的是那一种解决呢”这一个观点来思想。要芟除资本主义社会的缺陷,机械文明的弊害之际,也应该这样子。但是,倘因为世界永远是转变无常,恰如河滩聚砾,倒不如希求完全绝对的净土境界,则并非什么解决。那倒是问题的放弃。或者以为能够造成个人自由的无政府底泰平的世界,但那样的答案,也没有意义。在人心中,空想着最后的完全的社会,以这为解决的目标,而想治理现在当面的缺陷者,因为第一是没有想到现在当面的缺陷性质和来由,第二是忘却了可以解决的条件,所以是不行的。今日的机械文明之罪,决非机械本身之罪,乃是运用上之罪,所以人们倒应该仗着机械,使生活幸福,便利,绚烂起来,又因为从机械本身的本质说起来,也原是以人类性伦理性为本质的,现在倘有了机械文明之弊那样的事,就应该想一想,我们必须在怎样的道路上,来求它的解决。如果向着否定机械,回到原始野蛮的生活状态去,或者寻求一箪食一瓢饮那样的古代生活去之类的方向去求解决,是决不行的。现代人已经决不能回到原始生活和中世底理想去了。然而还有这样的主张(例如东洋主义者,)是因为没有想一想今日的弊害,所求是怎样的解决的缘故。我们倒不如进而使机械的志向,愈加发挥,使生活的高度,愈加增进,由此以除掉那弊害。解决的方向和条件,是即含在弊害的特质之中的。
二 思惟的堕落 ——有产者文化的颓废
一 思惟常常堕落。这是思惟这一种作用,离开了和人类生活的全体的关系,只有自己独立起来,思惟的动作,单跟着它本身的价值的时候。只跟着思惟本身的价值而筑成的塔,是德国观念论。
这是因为没有想到思惟的生活底意义,机能,从而发生的误谬,这样的误谬,只要上溯思惟的发生底意义,一想它的本来的面目,就能够纠正的。观念论哲学曾经轻蔑了想到思惟的发生底意义,或想到生活底机能的办法。说,思惟者,是应该用了思惟本身的规约来想的。以为倘不从“为了思想,就不得不这样地想”(这叫作思惟必然)的立场来设想,就不行。而且寻求着“论理底地先行的”概念,临末就碰着了Sollen这一个观念。Sollen者,是说“应该”的命令。(因为这是论理底地先行的。所以现实底〔心理底发生底〕地,却未必一定先行。在思惟〔伦理〕中,后至者是反而先行的。)这谓之普遍妥当,是带着无论何时,何地,何人来想,“为了思想”就不得不这样地想的性质的命令。
不消说,这是和“为了生活”就不得不这样地想这一种见地相对立的。全然是站在“为了思想”就不得不这样地想的见地上。全然是站在思惟本身的必然上。就是,作为思惟的价值!以论理底价值为至上,要纯粹地跟追它。
二 这样地只崇敬思惟底价值,以论理为至上,那不消说,是出于十八世纪合理主义的精神的信仰的。
但将至上的信赖,放在论理底一贯上,连运用着那论理的心理以至社会底根据,也没有想到,那十八世纪底合理主义的误谬。不但此也,这样的知识崇拜,是出于生活蔑视,现实轻视的精神的,并且又回到那地方去。而且这(只跟从“论理”底价值的结果)又成为主观论哲学(德国观念论的认识论,是这样的)了。主观论哲学,其实是个人主义意识底想法,和社会底地思索事物的想法,是站在反对这一面的。
三 只跟追着作为思惟的价值和必然,就不得不取演绎底的想法。
这想法,社会底地,是和保守底势力相结合的。历史底地说起来,则演绎法这种想法,也是一时代的组织制度已经固定,命令由中央发给大众的情形的在思惟上的反映。凡是演绎,一定就是出于一时代的经验固定之后,只要加以整理就好的时代的想法。在这样的时代,是社会底地安定了的。经验只有数量增加起来,却再不发生新的性质的经验。新的性质的经验一出现,在向来的观念体系中,便不能将这消化净尽了,于是思惟就再回到经验这边来,而所谓归纳法这一种方法,遂占胜利。哲学家洛采曾经说过,“虽是归纳法,但倘不豫想演绎法,是不能立的”,然而这样的想法,就已经是演绎底的了。
我们应该不顾这样的方法和态度,回到归纳底的“科学底的”立场和方法去。应该从思惟崇拜的迷梦醒来,成为经验尊重的态度。
倘依思惟崇拜的旧世纪底信条,则“谈玄”(Philosophieren)的事,是觉得最超迈的,“辨名”(Logikeren)的事,是以为最高之道的。但是,这不过是思惟已经堕落,思惟只跟追着思惟本身的价值,而游离了的所谓知底颓废。
四 最要紧的,是想一想知识的本来的性质(知识为生活而存在的这一种知识的生活性);辨名的事,是在于为了经验整理(科学底立场)和生活的促进;于是进而理解的那知识的社会底历史底性质,常将观念体系加以改废。
曾有以为在斯世中,人生不可解而自杀了的青年,他错在那里呢?他要用“想”,来解释“生”的意义或价值。这已经是根本底的错误了。为什么呢,因为由“想”所运用者,并不是生,其实只是“所想的生”的缘故。况且在想者,便是生。生并不由思惟而浮起的。倒是靠了生,思惟这才被视浮起。——将“生”这东西,具体底现实底地来运用,想及它的幸福和便利的时候,这总可以说,我们是站在科学底生活底看法上,正当地运转着思惟了。将思惟和生活的形态,历史底社会底地来观察,看定它的本相,常常分解它的因数,常常从结构起来,这是正当的思惟之道。
三 艺术与哲学的关系
艺术并不是创造于哲学的指导之下的东西。
然而,恰是一切意识形态,莫不如此一般,倘在艺术上,有要求或种观念的整顿的时候,那么,问题就势必至于不得不上溯关于艺术的哲学底思索了。就如日本的左翼的艺术理论,有了材料本位的主张时,一部分却以为艺术的本质,不在材料而在形式。一到这里,问题便冲破了单单的文艺批评那样的工作的领域了。
于是艺术理论就非将艺术这东西,内容和形式这东西的观念的整顿,即行开手不可了。在现在,就应该来看透关于艺术上所被要求的内容和那必至底的形态,也就是来充任对于创作的作为补助底参考的机能。
(未完) (一九三〇年四月十日《文艺讲座》第一册所载。)
匈牙利 Gábor Andor
人们时常质问我们:“那么,你们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应该是什么呢?它也和别的普通的文学似地是一种艺术么?还是你们将它视为一种当作宣传与煽动用的‘倾向的’论文呢?”我们回答说:我们的文学是艺术,至少我们是想努力将它造成艺术的,这就是说我们晓得一个艺术家不是在八天之内,也不是在八个月之内所能锻炼成就的;但同时我们的文学又是一种“倾向”(这两个字的含义我们可不要解释成政治论文),我们用它来进行煽动与宣传,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并不是什么神奇的革新者,而只不过是市民阶级的文学技术的自觉的承继人,我们的目的只是想将无产阶级的科学——即马克斯主义的列宁主义应用到文学的领域上去。
世间并没有一种普遍的“人类”的存在,而只有一种具体的人类的存在,这种具体的人类是由许多的阶级所组成,并且——象在马克斯主义上所明记着的——这种人类的历史还正是那阶级争斗的历史。文学并不是什么神圣的精灵的启示,它只是历史的造物,它只是阶级的产品,它描写,组织,和发展哪个阶级的思想与情感,它便是属于哪个阶级的文学。并且,它还是要从那培养着它的阶段的立脚点来形成那世界的影象的。谁要是肯定这种话时,请他不要诽谤这种文学,请他不要说,我们若称这个孩子以正当的名目时,那么它便是一个娼妓。如果历史上每个达到一种相当的物质的与精神的水准的阶级都有它的文学作为它的生存的写照时,那么,那在人类史上负有最深入的改革的重荷的革命的无产阶级也必然要同样地有它自己特殊的文学了。我们的意思所指的这种文学也正是一种——不过是自觉的——阶级文学,就和那过去的或正在破灭着的阶级底文学是一种阶级文学一样。
由以上我们可以得到这个明了的断论,就是,当我们今日说起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时,我们的意思并不是指那未来的,社会主义的,共产主义的,因而也就是阶级消灭了的社会上文学而言,因为在那时文学也要失掉了阶级性了。和这正相反:我们的文学是阶级文学的最高的阶段,它是彻头彻尾地阶级斗争底的。它发生在资本主义最后一段的帝国主义的时代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
它是和阶级争斗相并着发生的,阶级争斗的目的是在毁灭帝国主义的。资本主义制度,而藉着无产阶级的统治及参议员的独裁等方法来造成那达到阶级消灭的社会去的过渡期。因此,我们的文学也就成了那正在进展着的和锐利化了的阶级争斗的武器了。无产阶级的独裁既然是阶级统治的最高的——有自觉的——形式,那么,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也应当按照世界革命的情况而分为两个时期的文学:即世界革命前的文学(在资本主义的诸国里)和无产阶级专政期的文学(在苏维埃俄国)。在苏维埃俄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已经产生了的这种事实渐渐地就要被人承认了。但对于资本主义的国家还常常有人这样地发问:那革命的劳动阶级,在政权的获得以前,能够为它自己创出一种文学来么?它应当这样做么?它不应当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为权力的攫取的斗争上,将所有的力量全部地放在政治经济的领域上的么?
我们先用一种反证来试试这种质问。让我们说,无产阶级是不应当创造一种特殊的文学的,并且它如果要从事于那种并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工作的时候,它一定要分裂了阶级争斗的势力的。但我们的新闻纸是作什么用的呢?——那事实上是存在着的,并且还有讲谈栏及小说栏,以应付读者的某种需要。这种读者并不是“咖啡婆”与“修道女”,而却是从事于阶级斗争的革命家。我们的出版机关又是作什么用的呢?——这也同样是一种事实而不是幻想。或者,我们的新闻纸与出版机关都是我们的行列里那应当从速被铲除的改良主义的产物么?难道这是错误的么?——我们的新闻纸与出版机关越多越容易和大众接近。或者——即使我们将那种对于新闻纸与出版机关的主张认为正确的——我们不应当全部地用经济政治的内容来充满它们么?而想用美文学的产物来供奉男女的劳动者不是那些无知的编辑者的错误么?我们不应当开始一次十字军来反对美文学而警告我们的同志和那些同情者们说,诗歌,故事,小说等的阅读是一种可耻的事的么?我们可以将这种见解宣传一下试试。或者这是没有什么损害的。
但是对于我们这实在是一种不利的事。革命的劳动者,正好是有阶级自觉的,将要嘲笑我们。因为他知道那劳动力商品的所有者并不是一束单纯的筋肉,而却是一个有各种需要的人,自然他也有文化的需要,而诗歌,小说,历史及故事的阅读便是文化的需要的一种。革命的劳动者还知道劳动运动的历史,并且他将教导我们说,还永没有一个革命党曾带着这种解决来到大众的面前过:收回你的需要去!不要有要求!你们的文化的需要是罪恶的!不但资本主义者,就连我们都希翼劳动阶级永是一种最落后的大众!
这自然是全无意义的话,在政权的获得以前,大多数的劳动阶级仍然是比较地没有文化;可是就在阶级斗争的进行中,它那最好的——那就是说,有阶级自觉的,阶级斗争的——部分已达到一种较高的文化水准。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叫喊着那我们在一切的文化的领域上所完全正当地进行着的文化斗争呢?莫非我们之进行文化斗争,完全是为了鼓舞左倾的市民阶级的分子,为了溶解小资产阶级的么?不是的,我们进行文化斗争主要地是为了无产阶级的利益,我们想切断几条(资本主义的)文化的铁索,而好使这文化的一部分也被无产阶级所得到。实在地,那将堕落成一种腐败的妥协,假使我们以为尚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怀中,文化便可以由它的一切的绳索中解放出来的时候用着那改良的方法,而不要社会革命。我们就在作梦时都没有这样地想过。正相反:我们是坚信每一点文化都是和那较高的工钱,较短的工作时间,稍满人意的工作条件等一样地从统治阶级那里用凶烈的阶级斗争强夺过来的。
不错,我们的同志将说了,我们是在全线上进行着文化斗争的,并且实质上,这还完全是一种阶级的斗争。但文学却是一种装饰品,一种附属物,对于它,我们这些从事于那更严重的阶级斗争的事业的人实在是没有时间。文学,象一切的艺术似地,是诉诸情感的。而对于我们有关系的却是意识,我们把情感让给别的人罢。一种崇高的智慧!高得使我们攀援不上去。第一,我们并不那样正确地知道,在什么地方情感告终而意识开始。此外,我们共产主义者并不觉得在我们的阶级之内,会存在着什么样的东西是我们可以让给“别的人”的。我们并不想:一个劳动者必需作经济政治的斗争,“不然的时候”他就许作他所愿作的事,他就许任着他自己的意欲来思考上帝与世界,概括言之:他就许要“随着他自己的好尚”去享受幸福去了。至少我们是主张他是可以随他所欲地到任何地方去获取他的娱乐与文化的满足的。因此,即使那“别的人”是存在的时候,我们也不能将文学让给他们。
但这些别的人应该是谁呢?
人们不是常常地对我们指点出古典的(市民阶级的)文学来,就算将我们“打发”了么?!那决定现在与将来的原动力——革命的劳动者是需要在文学的领域上将自己限制于过去的范围以内的么?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便不将文学看成一种继续不断的制作,而将它看成一个陈列所了呢?阶级斗争的文学的武器是要从那古旧的器具贮藏室里拿出来的么?这种话的意义,若移到另一个领域上去时,就等于说:无产阶级是可以用“后膛枪”来攻击资本主义的军队的“坦克”及火焰发射机的!阶级斗争的无产阶级如果有文学的要求时,那么他们的要求是必需要满足的。但谁能满足他们呢?其他的阶级的作家们么?难道我们以为那对敌的阶级的背叛者已经代取了被压迫者的地位,致使那被压迫阶级的自己的行动都成了多余的了么?他们不但替代了我们的地位,而还要授与我们那阶级斗争的武器的么?那么同样,在经济政治的领域上,我们也应该主张那“从外面输入到”无产阶级里面来的革命原理也是足够的了(这种原理就在现在还是被那资产阶级的脱出者在多方面往里面输入着)。我们不是早已就宣说了劳动阶级的解放(这就是说,一种和革命的理论相一致的革命的实践)只能是劳动阶级自身的工作的么?
但什么是文学?它是实践还是理论?对于过去的文学它总是实践的,几乎是百分之百的阶级性的实践,几乎完全没有理论,或是只有那几乎使人发笑的理论的探寻,这种探寻,从外观上看来,好象完全不想发现出那真实的本质似的,就是对于我们,文学也必需是一种实践,那就是说,制作;不消说:革命的实践,不过因为我们知道没有一种实践是没有理论的,所以我们的文学也就必需是一种基于革命的理论的革命的实践。这种要求,就连对于同志们都好象很粗大的似的——这些同志们都是因为他们那高度的市民阶级的教养,在精神的领域上还没有完全脱掉他们那市民阶级的思想的步调的。对于我们,那反面的主张完全是一种萎缩了的观念。一种革命的文学的实践而没有革命的理论的认识!那么这种实践应该从那里发生呢?难道说诗人是一个空瓶子,诗神在这一次可以把这种,在另一次又可以把那种(阶级的)内容装进去的么?
我们既已划清范围并且认识了我们的文学必需是一种基于革命的理论的革命的实践了,那么,我们便可以安心地将这个领域让给“别的人”了。但还有一个问题:那愿意从事于革命的实践的著作家们都是在那里群集着呢?因为为了一种文学,一两个作家是不够的,所以我们必需有更多的或大批的作家方可。但这些作家是要出生在资产阶级的里面的么?——这个阶级我们已经断定它不是一个革命的阶级了。还是要出生在那破碎的资产阶级文学的领域上,在那半市民阶级的,四分之一的市民阶级的和还要小的市民阶级的不满者们的阵营里的呢?还是要出生在那“谋叛的巨人”的巢穴里的呢?——这种巨人已将他们自己从市民阶级的羁束中解放出来了,并且又是这般的“自由”,致使他们那傲慢的头颅不肯再屈伏于党的羁束之下,或者只能在那“如我所主张的那样的党”的条件下而屈伏。假使从明天起他们便把全部的文学的努力都“转向”我们了,那时他们肯拿那他们自己所不能忍受的党的“羁束”来“推荐”给无产阶级的读者么?这是不可期待的事。他们又要总是“推荐”革命,而却不指明那到什么地方去的路程了。纵令他们是“对于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从那里能得到(今日)阶级斗争及(现在)斗争着的阶级的认识呢?诗人的幻想是世界上一种和物质最有密切的联结的事。没有一行文学不是从经验中生出来的。那阶级的斗争及斗争着的阶级——这是那有千重的色彩的现象的领域——是能从新闻纸的记事中体验得出来的么?或者:一个作家,只是彻底地知道了马克斯,恩格尔及列宁,就可以具体地描写一个在家里,在路上,在工作时,在小屋里,在集会中,在暴动时的革命的劳动者了么?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不懂马克斯与列宁,他可以理解一个革命的劳动者的内容么?假使是不可以的时候,那么,在这两种情形之下,他都是不能艺术的地绘画出一个革命的劳动者来的。
因此,那劳动阶级与它的阶级斗争是必需亲身去体验的。现在又来了一个问题,就是:根据着怎样的原理去体验?一个在阶级上和劳动者对抗的人,一个敌手,也可以同样地去体验劳动阶级。那自然不会成为我们的文学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市民阶级的作家对于劳动阶级——因为这是现代的一个焦急的问题——很“感到兴趣”,致使他去“研究”他们的斗争,和为了理解他们的内容,还要“熟悉”他们的理论。一种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作品是这样地产生出来的么?不是的,那只不过是关于无产阶级的(市民阶级的)客观的文学,那种体验也是在那市民阶级的精神基础上发生的。要使我们的文学能够发生,一个作家不但是需要“熟悉”无产阶级的科学,而同时还要将它作成自己的信仰,他不但是需要对于无产阶级的斗争“感到兴趣”,因而去“研究”它,他同时还需要觉着那是他自己的事业而和劳动者一同去争斗。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必需在那无产阶级革命的阶级争斗的立脚点上体验出来。
因此,我们的工作的最大部分便是在引起与增进那革命的无产阶级底文学的活动了。但为防止一种误解(因为我知道一定要有许多的误解发生的)起见,让我们豫先声明,我们的意思并不是说一个劳动者在“同时”又是一个著作家。这样的一种“兼业”,在连著作的事业都实行(资本主义的)分工的现代,到底是不可能的。我们的意思是说那由革命的劳动阶级的行列里所培养出来的著作家。未来——并且还是最近的——是肯定他们的。只有他们才能完全地从那革命的阶级斗争的立脚点来体验无产阶级及他们那解放的战斗,和同化了那达到最高的发展的革命原理(和那革命的实践相联属着)。
这种可能性现在还是潜伏着,被束缚着,并且还受着无数的困难的阻挠。我们需要发展它,好使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学能够开花。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本文见于“Die Links–Kurve”一卷三号,一九二九年十月) (一九三〇年九月十日《世界文化》月刊所载。)
奥国 翰斯·迈伊尔
一
中国到处伸出烈焰的舌头。
大猛火一直冲到天宇。
地面如被千万的狂呼所烧红:
从顺的中夏之邦起了火。
二
这火决不是龙舟的祭赛,
也绝不是为佛陀和基督而腾舞;
如此炎炎的只是自由和饥饿的,
铁律的丰碑:中国起了火。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文学导报》第一卷第二期所载。)
日本 上田进
一
去年秋天,史太林送给《无产者革命》杂志的编辑局的《关于布尔塞维主义的历史的诸问题》这一封信,在苏联的意识形态战线全体上,引起了异常的反响。
这封信,直接的地,是在批评那对于布尔塞维主义的历史的反列宁底态度的。然而就全体看起来,却还有着更广大的意义。那就是:对于理论战线全体的此后的发展,这成了一个重要的指标。
说起大略来,就是史太林在这封信里面,指摘了在苏联中,理论比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很为落后,应该立刻将这落后加以克服。并且说,为要如此,就应该确保那理论的党派性,坚决地与一切反马克斯—列宁底理论及对于这些理论的“腐败的自由主义”底态度斗争,将理论提高到列宁底阶段。
文学及文学理论的领域,是观念形态战线的一分野,不消说,这史太林的指示是也不会置之不理的。文学理论的列宁底党派性的确保,以及为着文学理论的列宁底阶段的斗争,就成为苏联文学理论的中心课题了。
苏联作家统一协议会的机关报《文学新闻》的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七日号上,登载出来的S·台那摩夫的论文《为了文艺科学的列宁底阶段》,恐怕是第一次将文学理论的列宁底阶段,明明白白地作为问题的文章。
然而这论文,对于问题却说得很有限。台那摩夫说,因为文学理论离社会主义建设的要求,非常落后,所以文学理论应该提高到列宁底阶段,将这落后加以挽回。为了这事,我们就应该更深的研究列宁的著作,将列宁的理论应用到文学理论去,但我们至今为止,只将主力专注于与托罗茨基主义,瓦浪斯基主义,沛来惠尔什夫主义,烈夫派,文学战线派等等的论争,没有顾及列宁的研究,但现在,我们总算已将这些论战结束,从此是应该做那为着列宁底阶段的积极的工作了。
这样的问题的设立法,正如阿卫巴赫所说那样,明明是错误的。为着列宁底阶段的斗争,并不在与瓦浪斯基主义,沛来惠尔什夫主义等等的论争之外。苏联文学理论,是由了这些的论争,一步一步进了向着列宁底阶段的道路的,此后也应该即在这些论争之中,更加确保着列宁底党派性,而且在与这些论争的有机底关联之下,将列宁的理论更加丰富地引进文学理论去,借此以达成文学理论的进向列宁底阶段。但是,台那摩夫在这里竭力主张了研究列宁的理论的必要,是正确的。
这之后,台那摩夫于十一月及十二月,凡两回,在共产主义学院文学艺术言语研究所里,作了关于这史太林的信的报告。第二回报告的题目,是《同志史太林的信和文学艺术战线》,在这里,台那摩夫总算已将先前的错误大概清算了。这报告是专注主力于反马克斯—列宁底文学理论的批判,尤其是蒲力汗诺夫和茀理契的批判的,但关于这事,且俟后来再说。
苏联的无产文学运动的指导底团体的拉普(俄罗斯普罗列太利亚作家同盟),也赶紧接受了这史太林的信,依着指示,大胆地开始施行了自己的组织底,创作底,以及理论底改造。去年十二月所开的拉普第五回总会,完全是为了讨论那改造的问题而召集的。
拉普的书记长,也是指导理论家的阿卫巴赫在会场上所作的报告,是最忠实地接受了史太林的指示,而且最正确地应用于文学的领域,大可注意的。
阿卫巴赫在那报告里,也说,在文学理论的领域里的基本底任务,是为着文学理论的列宁底阶段的斗争的强化。他又说,由此说来,瓦浪斯基主义,沛来惠尔什夫主义,文学战线派,尤其是文学理论领域里的托罗茨基主义的击碎,以及与卢那卡尔斯基们的“腐败的自由主义”的斗争,是必要的,还必须将蒲力汗诺夫,茀理契的理论,由新的布尔塞维克底见地,重行检讨,并且自己批判那剩在拉普内部的蒲力汗诺夫底以及德波林底谬误。这阿卫巴赫的报告,曾由我译载在《普罗列太利亚文学》上,请参看。
拉普的总会之后,域普(全联邦普罗列太利亚作家团体统一同盟)就发表了一篇题作《同志史太林的信和域普的任务》的声明书。在这声明书中,特地提出列宁、史太林的理论,对于乌克兰,白露西亚等民族共和国的文学上问题的重要性,但因为在这里并无直接关系,所以只一提发表过这样的声明书就够了。
这样子,也可以说,以史太林的信为契机,苏联的文学理论是跨上了一步新阶段,就是列宁底阶段。而最是全体底地,显示着这站在新阶段上的苏联文学理论的模样的,则是第一回拉普批评家会议。
这批评家会议,是由拉普书记局和共产主义学院文学艺术言语研究指导部共同发起,于去年一月二十五至二十九日的五日间,开在墨斯科的苏联作家统一协议会所属的“戈理基”俱乐部里的。以后就以这会议为中心,来叙述苏联的文学理论,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对于那问题是怎样罢。
二
首先,是A.法捷耶夫代表着拉普书记局,作了开会演说。他将这批评家会议所负的任务,规定如下:
“这批评家会议,应该对于凡在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分野上的所有敌对底的,反马克斯主义底的理论及其逆袭,给以决定底的打击。而且应该更加推进列宁主义底文学理论的确立,和文学理论的向着新的列宁底阶段的发展。”
这规定,我们就可以认为现在苏联文学理论全体所负的任务的具体底的规定的。
法捷耶夫还说下去,讲到对于这些一切反马克斯主义底文学理论施行斗争之际,马克斯—列宁主义底批评家所当采取的基本底态度:
“对于阶级底敌人的一切逆袭,我们应该给以决定底的打击,但是,当此之际,我们单是加以嘲骂,单是劈头加以否定,是不行的。要使我们的文学前进,我们应该确保一种什么独自的,新的东西才是。然而对于敌人的影响的我们的斗争的大缺点,是并不指示我们的文学所具有的肯定底的现象,而只是劈脸下了否定底的批评。”
于是他引了史太林的信,说,这信,是应该放在文学理论上对于敌人的影响的斗争的根柢上的。
这史太林的指示之应该作为文学及文学理论的基础,是先在拉普十二月总会上的阿卫巴赫的报告里。还有台那摩夫在共产主义学院的报告里,又在域普的声明书里,《文学新闻》的社说里,都屡次说过的,这在苏联文学理论家,现在就当然成着一个应当遵守的规准,定则的了。
但是,这些所谓敌对底的理论,是什么呢?简单地说起来,例如首先是托罗茨基主义,瓦浪斯基的见解,沛来惠尔什夫主义,“文学战线”派及“沛来瓦尔”派的主张,还有将最大的影响,给了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理论蒲力汗诺夫—茀理契的理论等等,就是主要的东西,而最重要的,是这些理论,至今还保持着生命。这些在文学领域上的观念论,是正在门塞维克化的,所以对于那些影响的批判,就必须格外着力。但这时候,凡有参加着普罗列太利亚文学运动的各员,必须明了那些敌对底的理论的本质才行。这是法捷耶夫在这批评家会议上,连带着竭力主张的话。
和这同时,法捷耶夫还说到展开自我批判的必要,他申明道:“但是,当此之际,我们不要做得太过火。不要将实际的敌人和错误的同志,不分清楚。”
此后,是创作底论争的问题了,这是文学理论和文学底实践,具体底地连结起来的地点,所以从文学理论这方面,当然也应该是最为用力的领域。关于这一点,法捷耶夫说,“倘不展开了创作底论争,我们是一步也不能使普罗列太利亚文学前进的。”在拉普的十二月总会里,这展开创作底论争的问题,是也成为最大问题之一的,现在就附记在这里。
这样子,法捷耶夫临末就结束道:
“这会议,应该在文学理论的分野上击退敌人的逆袭,并订正我们自己的错误,同时更加展开我们根本底地正确的政策,理论,创作的路线。”
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出苏联文学理论的基本底动向来。
三
“理论活动,单是跟着实际活动走,是不行的。必须追上了它,将为着社会主义的革命而斗争的我们的实践,由那理论武装起来才是。”
这是在一九二九年十二月,马克斯主义农学者协议会的会场上,所讲的史太林的演说里的话。
但是,苏联文学理论的现状,是甚么样子呢?
苏联全部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底攻击的展开,都市和农村里的社会主义底经济的未曾有的发展,科尔呵斯运动的伟大的成功(这已经统一了所有贫农中农的百分之六二,所有耕地的百分之七九了),新的大工场的建设,突击队和社会主义底竞争的在工场和科尔呵斯,梭夫呵斯里的暴风似的发展——这是苏联的现实的姿态。
然而文学离这现实的要求,却非常落后。劳动者和科尔呵斯农民,是正在要求着自己的斗争的模样,在文学作品里明确地描写出来的。换句话说,就是:社会主义建设的全面底表现,已成为文学的中心任务了。而文学却全没有十分的将这任务来实做。
但是,在现在的苏联,却正如史太林也曾说过那样,该当站在指导这文学(文学底实践)的地位上的文学理论,倒是较之落后了的文学,有更加落后的样子。
拉普的批评家会议上,在法捷耶夫的演说之后,来的是共产主义学院文学艺术言语研究所的指导者V·吉尔波丁的报告《史太林的信和为了列宁主义底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的任务》。这是提起了文学理论的落后的问题的。他这样说:
“我们的批评,没有权威。这还不能决定底地,成为党的文学政策的遂行者。这还不能在列宁底理论的基础之上,建立起自己的活动来。错误的根源,文学批评的落后的基本底的理由,就在这处所。文学批评,是应该以理论战线的别的前进了的分野为模范,将自己的活动,提高到新的,列宁底阶段去的。……我们的文学批评,应该是有着高级的理论底性质的批评。我们的文学批评,无论是什么时候,也不应该离开了文学底实践。”
于是吉尔波丁就引了史太林的信里说过的“腐败的自由主义”马上成了阶级底敌人的直接的支柱的话,说:但是,在文学理论的领域里;我们却到处见过这“腐败的自由主义”;并且举出卢那卡尔斯基来,作为那最合适的代表者,说道:在理论的诸问题上,他不取列宁底非妥协性,是大错的。
这卢那卡尔斯基的“腐败的自由主义”,在拉普的十二月总会上,也曾由阿卫巴赫彻底底地加过批判。那时候,很厉害的受了批判的,是卢那卡尔斯基在分明有着反对底的内容的波里干斯坦因的《现代美学纲要》上,做了推赏底的序文。
其次,吉尔波丁就说到托罗茨基主义,彻底底地批判了这一派的批评家戈尔拔佳夫、烈烈威支,以及新近亡故了的波伦斯基等,并且涉及了蒲力汗诺夫、茀理契的门塞维克底错误。
关于蒲力汗诺夫和茀理契的关系,吉尔波丁大约说了些这样的意思的话:
“蒲力汗诺夫的门塞维克底错误,到现在为止,在各种方面扩张了影响。尤其是茀理契,常常喜欢引用蒲力汗诺夫的对于社会的上部构造与下部构造的关系的见解。然而,在这一点上,蒲力汗诺夫是和马克斯—列宁的社会的定义,断然决别了的。要而言之,蒲力汗诺夫是没有弄明白社会的具体底历史底物质,而抹杀了阶级。所以这蒲力汗诺夫底社会观为依据的茀理契的客观底评价,就犯着大错误;尤其坏的,是茀理契的理论,还反映着波格达诺夫的机械论底的理论的影响。
“茀理契不将样式(Style)看作阶级底概念,而看作社会形态上所特有的现象的第一步,就在这地方。茀理契沿着蒲力汗诺夫的错误的门塞维克底见解的发展的线走,而他的诸论文,还将蒲力汗诺夫的见解更加改坏了。”
反对着“布尔塞维主义的大艺术”的标语的文学战线派的创作底见解,就正从这茀理契的理论发源,沛来惠尔什夫派也从蒲力汗诺夫的生出,尤其是那上部构造和下部构造的关系的机械论底看法,可以说,简直是全抄蒲力汗诺夫的。
关于茀理契的错误,台那摩夫于十二月间,在共产主义学院所作的报告《同志史太林的信与文艺战线》里,也曾作为问题的。台那摩夫在那里面,大意是说,茀理契的波格达诺夫—布哈林底错误,对于帝国主义时代的他的非列宁底理解,对于社会主义社会里的艺术的职掌的他那根本错误的布尔乔亚底理解,对于艺术的特殊性的波格达诺夫底理解,这些批判,是一刻也不容缓的事。
阿卫巴赫在十二月总会的报告上,也详细地批判了蒲力汗诺夫—茀理契。他对于茀理契的批判,特别是注全力于茀理契的艺术取消主义——就是,在社会主义社会里,艺术消灭,技术(机械)代之这一种理论的。据阿卫巴赫说,则茀理契的错误,是发生于他只是布尔乔亚底地,懂得着艺术的本质这一点上,也就是没有懂得作为阶级斗争的武器的艺术的本质这一点上。
但是,这里有应该注意的,是也如阿卫巴赫在报告里所说,我们从蒲力汗诺夫—茀理契那里,还可以学得许多东西,而且也必须去学得,只是当此之际,应该十分批判底地去摄取他。
关于这一点,吉尔波丁是这样说:
“我们可以单单依据列宁底理论,而且只有站在列宁底立场上,这才能够利用蒲力汗诺夫(茀理契)。否则,蒲力汗诺夫(茀理契)之于我们,只是一块飞石,令人愈加和党的路线离开罢了。”
四
问题更加前进了。提出了为要提高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到新的列宁底阶段,应该从列宁学些什么这一个问题来。
对于这问题,吉尔波丁是这样地回答的:
“我们应该依据列宁的思想全体,即马克斯—列宁主义。但是,我们不但仅可以依据列宁底方法论和列宁底政策而已,我们还可以将关于艺术和文学的职掌的列宁的评价,和关于文学艺术的诸问题的列宁的具体底的所说,放在我们的活动的基础上。这具体底的所说,我们能够在列宁的劳作里,找出许多来,这都还是没有经过大加研究的。”
我在这里,改变了顺序,来听一听在这吉尔波丁的报告之后,作了《马克斯—列宁主义底文学理论与拉普的理论的线》这一个报告的台那摩夫罢。因为这是对于吉尔波丁的上面的所说,补了不足的。
台那摩夫以为该成为我们的理论活动的中心底的枢纽者,是马克斯—列宁的遗产的研究,他说道:
“马克斯—列宁主义的方法论,马克斯—列宁主义的哲学,这是无论在那个阶级,在什么时代,全都未曾有过的最伟大的遗产。和这个同时,我们还有着直接关于艺术和文化问题的马克斯、恩格斯、列宁、克太林等的著作。例如马克斯的《神圣家族》、《剩余价值论》、《经济学批判》的序说,几封信,恩格斯的各种著作,列宁的《文化革命论》、《托尔斯泰论》以及别的,史太林的关于民族文化的各著作等就是。我们应该以这些遗产为基础,更加展开我们的理论来。这之外,在历史底的,布尔塞维克底出版物,例如革命前的《真理报》那些上,也载着非常之多的材料,但一向没有人注意它……”
那么,我再回到吉尔波丁的报告去罢——
“在这些列宁的著作里面——吉尔波丁特地提出了列宁来说——我们看见艺术问题和政治问题的完全的统一,而且艺术底任务是政治底任务的从属。列宁是明确地教给我们,应该从艺术作品在阶级斗争中所占地位的观点,用辩证法底功利主义的态度,来对作品的。”
于是现在是文学批评的任务,成为问题了。
“文学批评是应该学得列宁的教义,站在党所提出的任务的基础上,指导着作家的活动的。但这时候,动乱时代的任务和建设时代的任务,须有分明的区别,而且作为立脚点的,并非阶级和阶级斗争一般,而须是现今正在施行的××斗争的形式。只有这样的办法,才能够将批评提高到列宁底阶段,成为唯一的正确的艺术作品的评价。”——吉尔波丁这样说。
作为这样的具体底历史底解剖的例子,选择出了列宁的关于锡且特林、涅克拉梭夫、安理·巴比塞、阿普敦·辛克莱儿等作品的著作。那么,列宁是在教示说,真的艺术底的作品,必须是开示了革命的本质底的面目的东西。
和这相关联,吉尔波丁还提起“撕掉一切,各种的假面”的标语来,说了这和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的全体底任务的关系。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的全体的任务,在现在,是社会主义的劳动的英雄的表现,和“文学的矿业”的建设。而“撕掉一切各种的假面”这标语,是成着“文学的矿业”这一句,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的基本底的标语的一部的。——他说。
临末,吉尔波丁说道:
“只有依据着列宁留给我们的丰富的遗产,即列宁主义,我们才能够提高文学批评,到必要的高,克服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的落后。”
五
上面略略说过了的台那摩夫的报告《马克斯—列宁主义底文学理论与拉普的理论的线》,是以批判拉普的理论活动为主的。我们可以由此知道拉普(可以看作它的前身的那巴斯图派)在过去时候,曾在文学理论的领域上怎样奋斗。
台那摩夫说,应该先将拉普的理论的线,摄取了多少马克斯—列宁的遗产;为了这事的斗争,怎样地施行;怎样地使这发展开来,有怎样的根伸在大众里;并且怎样地领导了文学底实践;总之,是怎样地在文学的领域里,为了党的路线而斗争的事,加以检讨。而拉普的路线,则是在实际上,放在马克斯—列宁主义哲学,和列宁的文化革命的基础上,也就是为了党的路线斗争的基础上面的。
作为那例子,选举出了对于烈烈威支、瓦进、罗陀夫等的阿卫巴赫、里培进斯基等的论争;对于布哈林派,门塞维克化了的观念论(卢波尔),波格达诺夫主义—无产者教化团主义,托罗茨基主义等的那巴斯图派的论争等。
还有,对于文学艺术领域上的第二国际的机会主义和托罗茨基主义,那巴斯图派也施行了不断的论争,用了列宁的文化革命的理论,和它们相对立。
台那摩夫将这门塞维克底、托罗茨基主义底艺术理论的特征,加以规定,如下:
(1)将艺术看作无意识底现象。
(2)完全拒绝党派性。
(3)拒绝布尔乔亚底遗产的批判底改造。
(4)将艺术归着于情绪、感情等。
“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理论,是一向断然的反对这些的。”
在这那巴斯图派,有多少错误,也是事实。从阿卫巴赫起,法捷耶夫、里培进斯基、亚尔密诺夫、台那摩夫等,几乎所有理论家都犯过错误。对于这些同志们的错误,台那摩夫都曾一一批判过,但是我没有留在这里的余裕,还是说上去罢。
终结了这自己批判之后,台那摩夫便转到“为了蒲力汗诺夫的正统”这一句标语的批判去。这标语,是一个错误,已经明明白白的了。然而这标语,却将拉普的许多理论家,拉进了错误的路线里。但是——台那摩夫说——这决不是拉普的基本底的路线。培司派罗夫、烈烈威支、梭宁等,是这路线的代表者。
其次,台那摩夫又解剖了弗理契的错误,说他的方法论,是很受波格达诺夫、布哈林、蒲力汗诺夫的影响的。他并且指出,阿卫巴赫和法捷耶夫,在一九二八年,就早已开始了对于这弗理契的错误的批判(那时候,台那摩夫自己,对于弗理契是还抱着辩护底的态度的)。
那巴斯图派——拉普的文学理论,就是经过了这样的路,到了现在的状态。因为拉普在现在,已经从单单的一个文学结合,发展而成了苏联文学运动全体的指导底团体,所以先前的“那巴斯图底理论”,“那巴斯图底指导”,这些定式,也成为错误。台那摩夫说,在拉普的十二月总会上,撤回了这用语,是正确的。
最后,台那摩夫并且指明,列宁的遗产的更深的研究,和新的问题的提出,还有同时对于各种错误以及文学理论领域上的列宁底的线的歪曲,都加以批判,是必要的。他还说,倘要使拉普的理论活动,更加充实起来,即应该施行最严格的自己批判。
六
其次所作的亚尔密诺夫的报告《现代批评的情势和任务》,是专将文学批评作为问题的。
对于为着马克斯—列宁主义底文学理论的斗争,具体底批评尽责着重大的职务,是不消说得的。例如这两三年来,以异常之势,卷起了关于创作方法的论争来了,而推出这新的科学底范畴者,就是具体底批评。而且在苏联中,使这得了成功的基本底决定底原因,就是因为施行批评,是在布尔塞维克党的指导之下,以布尔塞维克底自己批判为基础的缘故。
亚尔密诺夫的报告的中心问题,就在这里。就是文学批评的党派性的问题。
亚尔密诺夫从那些说是“苏联没有文学,所以也不会有文学批评”的布尔乔亚批评家们(爱罕鲍罗)起,直到西欧的布尔乔亚文学批评的现势的分析,一一指摘了他们的一般底的思潮底颓废,向着不可知论的转落,文学的全体底的认识的拒否,看透文学之力的微弱等。只有马克斯主义底批评,乃是反映着社会主义底革命的成功,以及由此而发生的普罗列太利亚文学,同盟者文学的伟大的成长,——亚尔密诺夫说,戈理基的《四十年》就是最好的例子——的批评。然而,倘要不比这社会主义底发展落后,足以十分应付那要求,则绝对地必须确保文学批评的党派性。
同时还要确立文学的党派性。过去的布尔乔亚底、贵族底古典文学,是极其党派底的。真的古典底作家,个个都是他所属的阶级的良好的斗士。由此可见为我们的文学的党派性而斗争的事,乃是我们的批评的最大的任务了。——亚尔密诺夫说。还有,那就是对于一切反革命底理论及右翼底,左翼底机会主义的斗争的强化。
和这同时,还应该批判普罗列太利亚文学批评阵营里的一切错误。就是布尔塞维克底自己批判。
于是亚尔密诺夫就是先从批判他自己开头。在他的著作《为了活在文学上的人》里面,认为客观底地,有着右翼机会主义底的性质的错误,很详细地分析了那方法论底根源。其次是阿卫巴赫,也有分明的错误,他无批判底地,接受了关于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相互关系的凯莱夫的德波林主义底命题,于是就和德波林底理论有了联络。法捷耶夫也有错误,他和蒲力汗诺夫的“功利由判断而知,美因暝想而起”这康德主义底命题有了关联,而且由此表示着“蒲力汗诺夫的正统”的标语的影响。《文学新闻》的编辑长绥里瓦诺夫斯基也犯了大错误。他抱着一种错误的意见,以为苏联的诗正遇着危机,诗的盛开,当在将来,现在只有着期望;又以为普罗列太利亚诗的发生,是有点出于构成主义的。这种想法,是恰如波伦斯基那样,很有与所谓“抒情诗现在正濒于灭亡,因为普罗列太利亚虽是文化的需要者,却非创造者”那种托罗茨基主义底看法,连络起来的危险性的。
其次,亚尔密诺夫并指摘了布尔乔亚文学的逆袭的尝试,往往由右翼机会主义底批评而蒙蔽过去。他说:
“总之,这乃我们不将文学底现象,看作阶级斗争的现象的结果。倘若我们的批评,学了列宁,倘将文学作品作为该阶段上的阶级斗争这一条索子里的一个圈子,那么,该是能够下了更深,更正确的评价了的罢。”
此后,是提出了可作普罗列太利亚文学批评的基础的,艺术性的新的规准的问题。对于这,亚尔密诺夫说得并不多,但在这批评家会议的临末所说的结语中,法捷耶夫却说了更加深入的话,我们且来听一听罢。
法捷耶夫先断定了也必须从列宁的教义出发,这才能使这问题前进,于是说:
“艺术性的规准——这,是或一阶级的艺术家,将或一个具体底的历史底现实的本质底的面,加以解明,这就是那解明的程度。人是能够从现象的本质的无知,逐渐移行到那本质的深的认识去的。——记起这列宁的命题来罢。这规准,常是具体底的规准,历史底的规准。……从这一点说,则我们劳动阶级,是在历史底发展的最前进了的地点的。所以,我们既能够最正确地评价过去的艺术发展的具体底的历史底阶段,也能够从过去的艺术里,撮取那于我们最有益的充实的东西。一面也就是惟有我们,较之别的任何阶级,更有着完全地认识本质方面的现实,获得那发展的基本底的法则,解明那最深的本质的力量。……”
亚尔密诺夫也说,倘不设定这艺术性的新的规准,强有力的批评是绝对不会产生的。
那么,我们来听亚尔密诺夫的结论罢。他正是在这里提出了文学批评的当面的任务的人。
“我们应该将为了马克斯主义的列宁底阶段的斗争的问题,正确地设定。为了这事,我们应该竭力造出一个系统来,使那些并不具体底地研究作家的作品,倒是挥着范畴论那样的斯噶拉底批评,以及粗杂的,不可原谅的高调,没有进来的余地。对于突击队的创作,我们去批评他,应该力避贵族底的态度。突击队的研究,青年批评家的养成,这是文学批评的当面的重要的任务。还有,从此之后,我们应该更加在具体底的作品的具体底的研究的基础之上,展开创作底论争来,而且在这现在的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的创作底面貌以及那样式的研究的基础之上,设定那和第二回五年计划,相照应的创作底纲领。”
七
最后,是作为普罗列太利亚文学批评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提出了劳动者的大众底批评的问题。
这问题,从苏联的普罗列太利亚文学运动的现状的见地来看,则是前卫底劳动者·突击队对于普罗列太利亚作家们创作活动的组织底援助的问题,也是创造文学批评的新的型式的问题,也是指导劳动阶级及科尔呵斯农民等,非常广泛的读者大众的问题。
总之,赅括起来说,这问题,乃是前卫底劳动者·突击队读者,组织底地来参加文化战线上的为了党的全线的斗争的问题,并且是他们用了马克斯—列宁主义底文学批评和那唯物辩证法底方法论的武器,使斗争得以成功的问题。
因为这样,问题也就和作家与读者,以及批评家与读者的相互关系的新的性质相关了。而普罗列太利亚文学与别的一切阶级的文学的本质底差异,也有些在这一点上。一定要在普罗列太利亚文学里,这才能够除掉作家,即艺术底价值的“生产者”,和读者,即是“消费者”之间的鸿沟。这时是读者也积极底地参加了那建设了。
在拉普批评家会议上,最后的D·麦士宁所作的报告“关于劳动者的大众底批评”,是不消说,讲这问题的。在下面叙述一些要点罢。
普罗列太利亚文学,是本质底地,和“作家随便写下去,读者随便看下去”这一种阿勃罗摩夫(懒人——译者)底原则相对立的。——麦士宁说,——在普罗列太利亚文学非常成长,文学运动已经成了全普罗列太利亚运动的一部分的现在,则对于这作家和读者的相互关系的,一切形态的布尔乔亚底以及门塞维克底理论,该可以由我们的现实的活动,劈脸打破的罢。
从读者这方面看起来,我国的大众,在现在也已经并非文化革命的对象,而是文化革命的主体了,这劳动者读者的文化底,政治底成长,就提高了大众在文化运动上的职掌,青年共产团的进向文学,目下是极其分明的,这就是很明白地显示着读者大众的成长。
突击队读者,是将我们的文学看作阶级斗争武器的。
读者大众的艺术底趣味,是由着普罗列太利亚文学的影响的程度,改变下去的。所以,研究读者,是我们的重大的任务。
现在,是劳动者的大众底批评,已在愈加广泛地发展起来了。例如读者的送到图书馆和出版所来的要求。寄给作家的许多信,以及对于青年作家的文学作品的“大众底检讨”,就都是的。——凡这些,都完全反对着“读者随便看下去”这一个原则。
所以,——麦士宁说,——我们应该造出能够完全利用这些巨大的力量的状态来。就是我们应该来进行工作:不要将读者的信和要求,抛进图书馆和出版所的废纸篓里去;使文学批评的夜会之类,成为普罗列太利亚的作用,影响于作家的夜会一类的东西;并且使青年共产团的文学作品检讨,劳动者的批评界,各种作品的主人公的研究会——这些劳动者的大众底批评的一切最现实底的展开的形式,都能够确保。
最后,麦士宁说:
“我们的任务——是在竭力提高前卫底的突击队读者,到达马克斯底列宁底批评的水平线。我们应该将马克斯—列宁底方法论的基础,给与劳动者的文学批评界,应该将那巴斯图——拉普的战斗底传统,传给他们。
“我们拉普,对于劳动者的大众底批评,应该这样地给与组织底的具体底指导。”
麦士宁又在一篇登在《文学新闻》上的关于大众底批评的文章里,说,要布尔塞维克底地,指导劳动者的大众底批评,就是一面则增强对于门塞维克底追随大众主义的彻底的战争,一面也将对于复活主义,想要保存作家和读者的旧关系,对大众底批评的侮蔑底态度,大众的批评的布尔塞维克底党派性的阉割,等等的斗争,更加强化。
法捷耶夫在上文也已说过的结语中,提起这麦士宁的报告。并且说:“我们是住在大众的出色的文化底向上的国度里的,因为几百万的劳动者和科尔呵斯农民的读者,正在自行批判我们的文学。”
所以法捷耶夫的意思,以为引用各种不大普通的古书,不妨略为少一些,而突击队和劳动者的读者的问题,却应该绝对提出来的。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运动,是作为大众底运动,成长起来的,而且惟有我们,开手造出大众底文学组织来(法捷耶夫说:同志麦凯列夫说这样的组织,什么地方也没有过的话,是不错的)。由此汲取那为创造普罗列太利亚文学而工作的最有能力的力量——就是,我们将要创造那新的,未曾有的,普罗列太利亚底的文学的世界的缘故。”
八
这第一回拉普批评家会议,由法捷耶夫的出色的结语而闭会了。法捷耶夫在这里,先从这会议结束在第十七回全联邦共产党大会之前,是很有意义的事说起,还说到苏联文学和文学理论,现在已经不只是苏联一处的现象,而成为含有全世界底、历史底的意义了。此后就略述那结语的大要,来结束这我的绍介罢。
法捷耶夫首先述说了那第十七回党大会的意义:
“这大会,是苏联的劳动阶级率领了几百万的科尔呵斯农民,在党的指导之下,以四年完成了五年计划,现在来给一个结算的。所以这大会的中心底的文件,是对于树立第二回五年计划的指令。而且这文件,还要求着努力于巨大的胜利底情绪和真的活动力的统一。”
这文件中,说着这些事:“第一回社会主义建设五年计划的最重要的成果,是农村中的资本主义的××××××,资本主义底要素的完全的××,阶级的完全的××。在苏联中,社会主义的基础的建设的完成,就是列宁所提出了的‘谁将谁’的问题,无论在都市里,在农村里,都抗拒了资本主义,而社会主义底地,完全地,决定底地,得了解决的意思。”
这文件中,和文化,艺术,文学的问题,有着直接关系的部分颇不少。法捷耶夫作为例子,引了这样的一处道:
“第二回五年计划的基本底的政治底课题,本大会认为是在资本主义底要素及阶级一般的彻底底消灭,发生阶级底差别及榨取的诸原因的完全的消灭,经济及人们的意识中所存的资本主义底习惯的克服。将国内全体劳动者改变为社会主义底无阶级社会的意识底的,积极底的建设者。”
还有一处:
“无产阶级惟有仗着和资本主义的残存物战斗,对于正在灭亡的资本主义的要素的反抗,给以毫不宽容的打击,将在勤劳阶级里面的布尔乔亚底,小布尔乔亚底偏见,加以克服,用力推进他们的社会主义底再教育的活动,这才能够保证社会主义的新的胜利。”
在第二回五年计划之初,课给我们的这些任务的实现上,普罗列太利亚艺术和文学也演着很大的职掌。——法捷耶夫移到文学的问题上去了。——所以我们现在要说普罗列太利亚艺术和文学,也应该用了这文件所说那样的话,就是《共产党宣言》的话,列宁和史太林的话来说的。
于是法捷耶夫用力的说:
“我们已从在劳动阶级的世界底斗争的舞台上,作为艺术家而登场了。我们已经和国际布尔乔亚什及其家丁们,开始了有着全世界底、历史底的意义的‘论争’。这‘论争’的基础,就在以布尔塞维克为头的劳动阶级,是否创造那有着全世界底的意义的,真是社会主义底的艺术、文学,我们究竟能否创造出这个来的一点上。”
关于普罗列太利亚文学和艺术的问题,看起现在布尔乔亚出版物上的文章来,就知道这“我们是否创造社会主义底艺术”的基本底的“论争”,乃是我们普罗列太利亚文学者和国际布尔乔亚什之间,正在激战的关于艺术问题的中心底的,基本底的“论争”。——法捷耶夫加添说。——而布尔乔亚什呢,自然,以为我们是未必创造,也不会创造的,但是,在实际上,我们却已经在创造了。
不错,文学比社会底实践还落后,是事实。然而,虽然如此,普罗列太利亚文学却得着未曾有的达成。所以我们应该在这第二回五年计划之前,据全世界底,历史底尺度,将我们普罗列太利亚文学所创造的东西结算一下,明明白白地来抓住这未曾有的成就。
于是法捷耶夫就具体底地,说明了和布尔乔亚什的“论争”的世界底意义:
“我们的‘论争’之所以得了世界底意义,那理由不仅在我们的普罗列太利亚艺术家的诸部队,在德、美、英、法等国,为了新的普罗列太利亚艺术而斗争,并且在我们的指导之下,使我们的马克斯主义底理论前进,也由于我们苏联的普罗列太利亚艺术文学,现在已经成了世界底的文学了这一个理由的。”
举出来作为例子的,戈理基的诸作品不消说了,里培进斯基的《一周间》和《青年共产团》,孚尔玛诺夫的《叛乱》和《卡派耶夫》,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法捷耶夫的《毁灭》,班菲洛夫的《布鲁斯基》,唆罗呵夫的《静静的顿河》,以及此外的季谟央·别德讷衣,培司勉斯基,秋曼特林,贝拉·伊烈希的诸作品,吉尔董的戏曲等等,各经译成了十几个国语。这些作品,在欧美诸大国不必说了,还译成了中国语、日本语、蒙古语;而且在中央亚细亚,巴尔干诸国里,也都有译本。
这些作品,在各国里,一方面固然受着布尔乔亚什一边的满是恶意的中伤底的批评,但同时在别一方面,则成着各国的布尔塞维克的××××。
法捷耶夫更使问题前进,说到苏联内所做的关于艺术问题的论争,所含有的世界底意义:
“从这全世界底、历史底‘论争’这一点上,来看近几年在苏联内所做的关于艺术问题的许多论争,我们就可以断定说,这些论争——就是正在创造着新的艺术和文学的我们普罗列太利亚德在世界底尺度上,和布尔乔亚什战斗下来的基本底的‘论争’的反映。由了这些的论争,我们是在根本上,为了由普罗列太利亚德来创造劳动阶级的真的,正的,强有力的,伟大的社会主义底文学的缘故,历来对于在我们阵营内的国际布尔乔亚的奸细们,以及对于右翼底和左翼底的普罗列太利亚艺术的败北主义者和取消派,战斗下来的。”
作为那显明的例子,先举出和托罗茨基的艺术论的斗争来。托罗茨基的艺术论,在实际上,是在布尔乔亚什之前,使普罗列太利亚德艺术底地解除武装的。还有他的后继者瓦浪斯基、波纶斯基等,也一样的在布尔乔亚文学的面前降伏了。
还有一样,是和烈夫派及文学战线派的斗争。这两派,都想“左翼底”地将普罗列太利亚文学取消。他们也不相信会有由普罗列太利亚德所创造出来的大艺术。
上面所述的两极,在根本上,都是使普罗列太利亚德在敌人之前,艺术底地解除武装的东西。
于是法捷耶夫说:
“在这里,就有着我们拉普数年以来,在党的指导和支持之下,和这些一切敌对底的偏向战斗下来的那斗争的基本底的意义。而且惟独我们,提出了劳动阶级来创造伟大的社会主义底文学的标语。这现在就成着我们的创作标语。而这标语,我们是在和他们败北主义者,取消派们的斗争之中,建立起来的。”
法捷耶夫最后说,党也在普罗列太利亚文学之前,提出了和这一样意思的“文学的矿业建设”这一句强有力的标语;可见由史太林所指导的党,现在连在文学艺术的分野——真是照字面的全分野上,也卷起劳动阶级的全世界底、历史底的斗争来了。
(三二,三,一九,原作;三二,八,二七,译完。)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文化月报》第一卷第一期所载。)
俄国 果戈理
一
三月廿五那一天,彼得堡出了异乎寻常的怪事情。住在升天大街的理发匠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姓可是失掉了,连他的招牌上,也除了一个满脸涂着肥皂的绅士和“兼放淤血”这几个字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总之——住在升天大街的理发匠,伊凡·雅各武莱维支颇早的就醒来了,立刻闻到了新烤的面包香。他从床上欠起一点身子来,就看见象煞阔太太的,特别爱喝咖啡的他那女人,正从炉子里取出那烤好的面包。
“今天,普拉斯可夫耶·阿息波夫娜,我不想喝咖啡了,”伊凡·雅各武莱维支说;“还是吃一点儿热面包,加上葱。”(其实,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是咖啡和面包都想要的,但他知道一时要两样,可决计做不到,因为普拉斯可夫耶·阿息波夫娜就最讨厌这样的没规矩。)“让这傻瓜光吃面包去,我倒是这样好,”他的老婆想,“那就给我多出一份咖啡来了。”于是就把一个面包抛在桌子上。
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在小衫上罩好了燕尾服,靠桌子坐下了,撒上盐,准备好两个葱头,拿起刀来,显着象煞有介事的脸相,开手切面包。切成两半之后,向中间一望——吓他一跳的是看见了一点什么白东西。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拿刀轻轻的挖了一下,用指头去一摸,“很硬!”他自己说,“这是什么呀?”
他伸进指头去,拉了出来——一个鼻子!……
伊凡·雅各武莱维支不由的缩了手,擦过眼睛,再去触触看:是鼻子,真的鼻子!而且这鼻子还好象有些认识似的。伊凡的脸上就现出惊骇的神色来。但这惊骇,却敌不过他那夫人所表现的气恼。
“你从那里削了这鼻子来的,你这废料?”她忿忿的喝道。“你这流氓,你这酒鬼!我告诉警察去!这样的蠢货,我早听过三个客人说,你理发的时候总是使劲的拉鼻子,快要拉下来!”
但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却几乎没有进气了;他已经知道这并非别人的鼻子,正是每礼拜三和礼拜日来刮胡子的八等文官可伐罗夫的。
“等一等,普拉斯可夫耶·阿息波夫娜!用布片包起来,放在角落上罢;这么搁一下,我后来抛掉它就是。”
“不成!什么,一个割下来的鼻子放在我的屋子里,我肯的!……真是废料!他光会皮条磨剃刀,该做的事情就不知道马上做。你这闲汉,你这懒虫!你想我会替你去通报警察的吗?对不起!你这偷懒鬼,你这昏蛋!拿出去!随你拿到什么地方去!你倒给我闻着这样的东西的气味试试看!”
伊凡·雅各武莱维支象被打烂了似的站着。他想而又想——但不知道应该想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的呢,”他搔着耳朵背后,终于说,“昨晚上回来的时候,喝醉了没有呢,可也不大明白了。可是,这事情,想来想去,总不象真的。首先,是面包烤得热透了的,鼻子却一点也不。这事情,我真想不通!”伊凡·雅各武莱维支不作声了。一想到如果警察发见这鼻子,就会给他吃官司,急得几乎要死。他眼前已经闪着盘银线的红领子,还看见一把剑在发光——他全身都抖起来了。于是取出裤子和靴子来,扮成低微模样,由他的爱妻的碎话送着行,用布片包了鼻子,走到街道上。
他原是想塞在那里的大门的基石下,或者一下子在什么街上抛掉,自己却弯进横街里面的。然而运气坏,正当紧要关头,竟遇见了一个熟人,问些什么“那里去,伊凡·雅各武莱维支?这么早,到谁家出包去呀”之类,使他抓不着机会。有一回,是已经很巧妙的抛掉的了,但远远的站着的岗兵,却用他那棍子指着叫喊道:“检起来罢,你落了什么了?”这真叫伊凡·雅各武莱维支除了仍然拾起鼻子来,塞进衣袋里之外,再没有别样的办法。这时候,大店小铺,都开了门,走路的人也渐渐的多起来,他也跟着完全绝望了。
他决计跑到以撒桥头去。也许怎么一来,可以抛在涅伐河里的罢?——但是,至今没有叙述过这一位有着许多可敬之处的我们的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却是作者的错处。
恰如一切象样的俄国手艺工人一般,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是一个可怕的倒醉鬼;虽然天天刮着别人的脸,自己的却是向来不刮的。他那燕尾服(他决没有穿过常礼服)都是斑,因为本来是黑的,但到处变了带灰的黄色;硬领是闪闪的发着光,扣子掉了三个,只剩着线脚,然而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是一位伟大的冷嘲家,例如那八等文官可伐罗夫刮脸的时候,照例的要说:“你的手,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总是有着烂了似的味儿的!”那么,伊凡·雅各武莱维支便回问道:“怎么会有烂了似的味儿的呢?”“这我不知道,朋友,可是臭的厉害呀。”八等文官回答说。伊凡·雅各武莱维支闻一点鼻烟,于是在面庞上,上唇上,耳朵背后,下巴底下——总而言之,无论那里,都随手涂上肥皂去,当作他的答话。
这可敬的市民现在到了以撒桥上了。他首先向周围一望,接着是伏在桥栏上,好象要看看下面可有许多鱼儿游着没有的样子,就悄悄的抛掉了那包着鼻子的布片,他仿佛一下子卸去了十普特 [四十磅(Funt)为一普特(Pood)。——译者] 重的担子似的,伊凡·雅各武莱维支甚至于微笑了起来。他改变了去刮官脸的豫定,回转身走向挂着“茶点”的招牌那一面去了,因为想喝一杯热甜酒,——这时候,他突然看见一位大胡子,三角帽,挂着剑的风采堂堂的警察先生站在桥那边。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几乎要昏厥了。那警察先生用两个指头招着他,说道:“来一下,你!”
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是明白礼数的人,他老远的就除下那没边的帽子,赶忙走过去,说道:“阿呀,您好哇。”
“好什么呢。倒不如对我说,朋友,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先生,我不过做活回来,去看了一下水可流得快。”
“不要撒谎!瞒不了我的。照实说!”
“唔唔,是的,我早先就想,一礼拜两回,是的,就是三回也可以,替您先生刮刮脸,自然,这边是什么也不要的,先生。”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回答道。
“喂,朋友,不要扯谈!我的胡子是早有三个理发匠刮着的了,他们还算是很大的面子哩,你倒不如说你的事。还是赶快说:你在那里干什么?”
伊凡·雅各武莱维支的脸色发了青……但到这里,这怪事件却完全罩在雾里了,后来怎么呢,一点也不知道。
二
八等文官可伐罗夫醒得还早,用嘴唇弄了个“勃噜噜……”——这是他醒来一定要弄的,为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可伐罗夫打过欠伸,就想去拿桌上的小镜子,为的是要看看昨夜里长在鼻子尖上的滞气 [通常大抵译作“面皰”,是在春情发动期中,往往生在脸上的一种小突起,所以在这里也带点滑稽的意思。现在姑且用浙东某一处的方言译出,我希望有人教我一个更好的名称。——译者] 。但他吓了一大跳,该是鼻子的地方,变了光光滑滑的平面了!吓坏了的可伐罗夫拿过水来,湿了手巾,,擦了眼,但是,的确没有了鼻子!他想,不是做梦么,便用一只手去摸着看,拧着身子看,然而总好象不能算做梦。八等文官可伐罗夫跳下床,把全身抖擞了一通——但是,他没有鼻子!他叫立刻拿了衣服来,飞似的跑到警察总监那里去了。
但我们应该在这里讲几句关于可伐罗夫的话,给读者知道这八等文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说起八等文官来,就有种种。有靠着学校的毕业文凭,得到这个头衔的,也有从高加索那边弄到手的。这两种八等文官,就完全不一样。学校出身的八等文官……然而俄罗斯是一个奇特的国度,倘有谁说到一个八等文官罢,那么,从里喀以至勘察加的一切八等文官,就都以为说着了他自己。而且也不但八等文官,便是别的官职和头衔的人们,不妨说,也全是这样的;可伐罗夫便是高加索班的八等文官。他弄到了这地位,还不过刚刚两年,所以没有一刻忘记过这称号。但是,为格外体面和格外出色起见,他自己是从来不称八等文官的,总说是少佐。“好么,懂了罢”,如果在路上遇见一个卖坎肩的老婆子,他一定说,“送到我家里去。我的家在花园街。只要问:可伐罗夫少佐住在这里么?谁都会告诉你的。”倘是漂亮的姑娘,就还要加一点秘密似的嘱咐,悄悄的说道:“问去,我的好人,可伐罗夫少佐的家呀。”所以,从此以后,我们也不如称他少佐罢。
这可伐罗夫少佐是有每天上涅夫斯基大街散步的习惯的。他那坎肩上的领子总是雪白,挺硬。颊须呢,现在就修得象府县衙门里的测量技师,建筑家,联队里的军医,或是什么都独断独行,两颊通红,很能打波士顿纸牌的那些人们模样。这颊须到了面颊的中央之后,就一直生到鼻子那里去。可伐罗夫少佐是总带着许多淡红玛瑙印章的,有些上面刻着纹章,有些是刻着“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一”这些字。可伐罗夫少佐的上圣彼得堡,当然有着他的必需,那就是在找寻和他身分相当的位置。着眼的是,弄得好,则副知事,如果不成,便是什么大机关的监督的椅子。可伐罗夫少佐也并非没有想到结婚,但是,必须有二十万圆的赔嫁,那么,读者也就自己明白,当发见他模样不坏而且十分稳当的鼻子,变了糟糕透顶的光光滑滑的平面的时候,少佐是怎样的心情了。
不凑巧的是街上连一辆马车也没有。他只好自己走,裹紧了外套,用手帕掩着脸,象是出了鼻血的样子。“也许是误会的。既然是鼻子,想来不至于这样瞎跑。”他想着,就走近一家点心店里去照镜。幸而那点心店里没有什么人;小伙计们在打扫房间,排好桌椅。还有几个是一副渴睡的脸,正用盘子搬出刚出笼的馒头来。沾了咖啡渍的昨天的报纸,被弃似的放在桌椅上。“谢天谢地,一个人也没有”,他想,“现在可以仔细的看一下了。”他惴惴的走到镜子跟前,就一望,“呸,畜生,这一副该死的脸呵!”他唾了一口,说,“如果有一点别的东西替代了鼻子,倒还好!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懊丧得紧咬着嘴唇,走出了点心店。并且决意破了向来的惯例,在路上对谁也不用眼睛招呼,或是微笑了。但忽然生根似的他站住在一家的门前,他看见了出乎意料之外的事。那门外面停下了一辆马车,车门一开,就钻出一个穿礼服的绅士来,跑上阶沿去。当可伐罗夫看出那绅士就是他自己的鼻子的时候,他真是非常害怕,非常惊骇了!一看见这异乎寻常的现象,他觉得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在打旋子,就是要站稳也很难。但是,他终于下了决心——发疟疾似的全身颤抖着——无论如何,总得等候那绅士回到车子里。两分钟之后,鼻子果然下来了!他穿着高领的绣金的礼服,软皮裤,腰间还挂着一把剑。从带着羽毛的帽子推测起来,确是五等文官的服装;也可见是因公的拜会。他向两边一望,便叫车夫道:“走罢!”一上车,就这么的跑掉了。
可怜的可伐罗夫几乎要发疯。他不知道对于这样的怪事情,自己应该怎么想。昨天还在他脸上,做梦也想不到它会坐着马车,跑来跑去的鼻子,竟穿了礼服——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他就跟着马车跑上去。幸而并不远,马车又在一个旅馆前面停下了。
他也急急忙忙的跑到那边去。有一群女乞丐,脸上满包着绷带,只雕两个洞,露着那眼睛。这样子,他先前是以为可笑的。他冲过了乞丐群。另外的人还很少。可伐罗夫很兴奋,自己觉得心神不定,只是圆睁了眼睛,向各处找寻着先前的绅士。终于发见他站在一个铺子前面了。鼻子将脸埋在站起的高领里,正在很留神似的看着什么货色。
“我怎么去接近呢,”可伐罗夫想,“看一切——那礼服,那帽子——总之,看起一切打扮来,一定是五等文官。畜生,这真糟透了!”
他开始在那绅士旁边咳嗽了一下,但鼻子却一动也不动。
“可敬的先生……”可伐罗夫竭力振作着,说,“可敬的先生……”
“您贵干呀?”鼻子转过脸来,回答说。
“我真觉得非常奇怪,极可敬的先生……您应该知道您自己的住处的……可是我忽然在这里看见了您……什么地方?……您自己想想看……”
“对不起,您说的什么,我一点也不懂……请您说得清楚些罢。”
“教我怎么能说得更清楚呢?”可伐罗夫想,于是从新振作,接下去道,“自然……还有,我是少佐,一个少佐的我,没了鼻子在各处跑,不是太不象样么?如果是升天桥上卖着剥皮橘子的女商人或者什么,那么,没了鼻子坐着,也许倒是好玩的罢。然而,我正在找一个职位……况且我认识许多人家的夫人——譬如五等文官夫人契夫泰来瓦以及别的……请您自己想想看……真的是没有法子了,我实在……(这时可伐罗夫少佐耸一耸肩膀)……请您原谅罢……这事情,如果照着义务和名誉的法律说起来……不过这是您自己很明白的……”
“我一点也不懂,”鼻子回答说,“还是请您说得清楚些罢。”
“可敬的先生,”可伐罗夫不失他的威严,说,“倒是我不懂您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我们的事情是非常明白的……如果您要我说……那么,您是——我的鼻子吗!”
鼻子看定了少佐,略略的皱一皱眉。
“您弄错了,可敬的先生;我是我自己。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密切关系的。因为看您衣服上的扣子,就知道您办公是在别的衙门里的。”说完这,鼻子就不理他了。
可伐罗夫完全发了昏;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甚至于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了。忽然间,听到了女人的好听的衣裙声;来了一个中年的,周身装饰着镂空花条的太太,并排还有她的娇滴滴的女儿,穿的是白衣裳,衬得她那苗条的身材更加优美,头上戴着馒头似的喷松的,淡黄的帽子。她们后面跟着高大的从仆,带了一部大胡子,十二条领子和一个鼻烟壶。
可伐罗夫走近她们去,将坎肩上的薄麻布领子提高一点,弄好了挂在金索子上的印章,于是向周围放出微笑去,他的注意是在那春花一般微微弯腰,有着半透明的指头的纤手遮着前额的女人身上了。可伐罗夫脸上的微笑,从女人的帽子荫下,看到胖胖的又白又嫩的下巴,春初的日荫的蔷薇似的面庞的一部分的时候——放得更其广大了。然而他忽然一跳,好象着了火伤。他记得了鼻子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了。他流出眼泪来了。他转脸去寻那礼服的绅士,想简直明明白白的对他说:你这五等文官是假冒的,你是不要脸的骗子,你不过是我的鼻子……然而鼻子已经不在,恐怕是坐了马车,又去拜访谁去了。
可伐罗夫完全绝望了。回转身,在长廊下站了一会,并且向各处用心的看,想从什么地方寻出鼻子来。鼻子的帽子上有着羽毛,礼服上绣着金花,他是记得很清楚的。然而怎样的外套,还有车子和马匹的颜色,后面可有好象跟班的人,如果有,又是怎样的服色,他却全都忘掉了。而且来来往往,跑着的马车的数目也实在多得很,又都跑得很快。总是认不清。即使从中认定了一辆罢,也决没有停住它的法子。这一天,是很好的晴天,涅夫斯基大街上的人们很拥挤。从警察桥到亚尼七庚桥的步道上,都攒动着女人,恰如花朵的瀑布。对面来了一个他的熟人,是七等文官,他却叫他中佐的,尤其是在不知底细的人面前。还有元老院的科长约里斤,他的好朋友,这科长,如果打起八人一组的波士顿纸牌来,是包输的人物。还有别一个少佐,也是从高加索捞了头衔来的,向他挥着手,做着他就要过来的信号。
“阿唷,倒运!”可伐罗夫说,“喂,车夫,给我一直上警察总监那里去!”
可伐罗夫刚一跳上车,就向车夫大喝道:“快走——愈快愈好!”
“警察总监在家么?”他刚跨进门,就大声的问道。
“不,没有在家,”门房回答说,“刚才出去了。”
“真可惜!”
“是呀,”门房接下去道,“是刚才出门的,如果您早来一分钟,恐怕您就能够在家里会到他了。”
可伐罗夫仍旧用手帕掩着脸,又坐进了马车,发出完全绝望的声音,向车夫吆喝道:“走,前去!”
“那里去呀?”车夫问。
“走,一直去!”
“怎么一直去呢?这里是转角呀。教我往右——还是往左呢?”
这一问,收住了可伐罗夫的奔放的心,使他要再想一想了。到了这样的地步,第一着,是先去告诉警察署,这也并非因为这案件和警察直接相关,倒是为了他们的办案,比别的什么衙门都快得远。至于想往鼻子所在的衙门的长官那里去控告,希图达到目的,那恐怕简直是胡思乱想,这只要看鼻子的种种答辩就知道,这种人是毫无高尚之处的,正如他说过和可伐罗夫毫不相识一样,那时真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来呢。可伐罗夫原要教车夫上警察署去的,但又起了一个念头:这骗人的恶棍,那时是初会,装着那么不要脸的模样,现在就说不定会看着机会,从彼得堡逃到什么地方去的。这么一来,一切的搜索就无效了,即使并非无效,唉唉,怎么好呢,怕也得要一个整月的罢。但是,好象天终于给了他启示:他决计跑往报馆,赶快去登详情的广告了。那么,无论谁,只要看见了鼻子,就可以立刻拉到可伐罗夫这里来,或者至少,也准会来通知鼻子的住址。这么一决计,他就教车夫开到报馆去,而且一路用拳头冲着车夫的背脊,不断的喝道:“赶快呀,你这贼骨头!赶快呀,你这骗子!”“唉唉,这好老爷唷,”车夫一面摇着头,说,一面用缰绳打着那毛毛长得好象农家窗上的破布一般的马的脊梁。马车终于停下了。可伐罗夫喘息着,跳进了小小的前厅。在那地方,靠桌坐着一个白发的职员,身穿旧的燕尾服,鼻上架着眼镜,咬了笔,在数收进的铜钱。
“谁是收广告的?”可伐罗夫叫道。
“阿,您好!我就是的!”那白头职员略一抬眼,一说,眼光就又落在钱堆上面了。
“我要在报上登一个广告……”
“请您再稍稍的等一下”,职员说,右手写出数目来,左手扶好了眼镜。一个侍役,从许多扁绦和别的打扮上,就知道是在贵族家里当差的,捧着一张稿纸,站在桌子旁,许是要显显他是社交上的人物罢,和气的说:“这是真的呢,先生,不值一戈贝克的小狗——这就是说,倘是我,就是一戈贝克也不要;可是伯爵夫人却非常之爱,阿唷,爱得要命——所以为了寻一匹小狗,肯悬一百卢布的赏。我老实对您说,您要知道,这些人们的趣味,和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为了这么一匹长毛狗或是斑狗,他们就化五百呀,一千卢布,只要狗好,他们是满不在乎的。”
这可敬的职员认真的听着谈天,同时也算着侍役手中的稿纸的字数。侍役的旁边,还站着女人,店员,以及别的雇员之类一大群,手里都拿着底稿。一个是求人雇作品行方正的马车夫;别一个是要把一八一四年从巴黎买来的还新的四轮马车出售;第三个是十九岁的姑娘,善于洗衣服,别的一切工作也来得。缺了一个弹簧的坚牢的马车。生后十七年的灰色带斑的年青的骏马。伦敦新到的萝卜子和芜菁子。连装饰一切的别墅。带着足够种植白桦或松树的余地的马棚两间。也有要买旧鞋底,只要一通知,就在每日八点至三点之间,趋前估价的。挤着这一群人的屋子,非常之小,里面的空气也就太坏了;八等文官可伐罗夫却并没有闻着那气味,虽然也有手帕掩着脸,但还是因为顶要紧的鼻子,竟不知道被上帝藏到那里去了。
“我的可敬的先生,请您允许我问一声——我是极紧急的”,他熬不住了,终于说。
“就好,就好!……两卢布和四十三个戈贝克!……再一下子就好的!……一卢布和六十四个戈贝克!”白发先生一面将底稿掷还给老女人和男当差们,一面说。“那么,您的贵干是?”他转过来问到可伐罗夫了。
“我要……”可伐罗夫开始说,“我遭了诳骗,遭了欺诈了——到现在,我还没有抓住那家伙。现在要到贵报上登一个广告,说是有谁捉了这骗贼来的,就给以相当的谢礼。”
“我可以请教您的贵姓么?”
“我的姓有什么用呢?这是不能告诉你的。我有许多熟人。譬如五等文官夫人契夫泰来瓦呀,大佐夫人沛拉该耶·格里戈利也夫娜呀……如果她们一知道,那可就糟了!您不如单是写:一个八等文官,或者更好是:一位少佐品级的绅士。”
“这跑掉了的小家伙是您的男当差罢?”
“怎么是男当差?那类脚色是玩不出这样的大骗局来的!跑了的是……那是……我的鼻子嗬……”
“唔!好一个希奇的名字!就是那鼻子姑娘卷了您一笔巨款去了?”
“鼻子……我说的是……你这么胡扯,真要命!鼻子,是我自己身上的鼻子,现在不知道逃到那里去了。畜生,拿我开玩笑!”
“不知道逃到那里去,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事情我总有点儿不明白。”
“是怎么一回事?连我也说不出来呀。但是,紧要的是它现在坐着马车在市上转,还自称五等文官。所以我来登广告,要有谁见,便即抓住,拉到我这里来的。鼻子,是身体上最惹眼的东西!没有了这的我的心情,请您推测一下罢!这又不比小脚趾头,倘是那,只要穿上靴子,就谁也看不见了。每礼拜四,我总得去赴五等文官夫人契夫泰来瓦的夜会,还有大佐夫人沛拉该耶和格里戈利也夫娜·坡陀忒契娜,很漂亮的她的小姐,另外还有许多太太们,和我都很熟识,你想想看,现在我的心情是……我竟不能在她们跟前露脸了!”
职员紧闭了嘴唇,在想着。
“不成,这样的广告,我们的报上是不能登的。”沉默一会之后,他终于说。
“怎,什么?为什么不能?”
“您想,我们的报纸的名声,先就会闹坏的。如果登出鼻子跑掉了这些话来……人们就要说,另外一定还有胡说和谎话在里面。”
“但是,怎么这是胡说呢?谎话是一句也没有的!”
“是的,您是觉得这样的。上礼拜我们就有过很相象的事情。恰如您刚刚进来时候的样子一样,来了一位官员,拿着稿纸,费用是两卢布七十三戈贝克。广告上说的是一匹黑色的长毛狗跑掉了。我告诉您,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嘲骂;这长毛狗是说着一个会计员的——我不记得是那一个机关里的了。”
“但是,我并不要登长毛狗的广告,倒是我自己的鼻子。这和我要登关于我自己的广告,完全一样的。”
“不成,这样的广告,我是断不能收的。”
“但是,如果我的鼻子真是没有了呢?”
“如果没有了鼻子,那是医生的事情了。能照各人心爱的样式,装上鼻子的医生,该是有着的。不过据我看起来,您是一位有趣的先生,爱对大家开开玩笑。”
“我对你赌咒!天在头上!既然到了这地步,我就给你看罢。”
“请您不要发火!”职员嗅了一点鼻烟,接着说。“总之,如果您自己可以的话,”他好奇似的说,“我倒也愿意看一看的,究竟……”
八等文官于是从脸上拿开了手帕。
“这真是出奇,”职员说,“这地方竟完全平滑了,平滑得象剃刀一样。这是只好相信的了。”
“那么,您也再没有什么争执了罢?可以登报的事实,是你亲自看见了的。我还应该特别感谢您,并且从这机会,使我得到和您熟识的满足,我也很喜欢。”看这些话,这一回,少佐是想说得讨好一点的。
“登报自然也并不怎么难,”职员说,“只是我想,这广告恐怕于您也未必有好处。还不如去找一个会做好文章的文学家,告诉他这故事,使他写一篇奇特的记实,怎么样呢?这东西如果登上了《北方的蜜蜂》(这时他又闻一点鼻烟),既可以教训青年(这时他擦一擦鼻子),也很惹大众的兴味的。”
八等文官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他瞥见了躺在眼前的报章,登着演剧的广告。一看到一个漂亮透顶的女优的名字,他脸上就已经露出笑影来。一面去摸衣袋,看看可有蓝钱票。因为据可伐罗夫的意见,大佐夫人之流是都非坐特等座不可的。但是,一想到鼻子,可又把这个计划打得粉碎了。
报馆人员好象也很同情了可伐罗夫的苦况。他以为照礼数,总得用几句话,来表明自己的意思,以安慰他悲哀的心情。“真的,遭了这等事,多么不幸呵。你要用一点鼻烟么?头痛,气郁,都有效;医痔疮也很灵验的。”馆员一面说,一面向可伐罗夫递过鼻烟壶来,顺手打开了嵌着美人小象的盖子。
这是太不小心的举动。可伐罗夫忍耐不住了。“开玩笑也得有个界限的!”他忿怒的喝道,“你没见我正缺了嗅嗅的家伙吗?妈的你和您的鼻烟!什么东西。这么下等的培力芹烟。自然,就是法国的拉丕烟,也还不是一样!”他说着,恨恨的冲出报馆,拜访警察分局长去了。
当可伐罗夫走进去的时候,分局长正在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呵欠,说道,“唉唉,困他这么三个钟头罢!”这就可见八等文官的拜访,是不大凑巧的了。这位分局长,是一切美术品和工艺品的热心的奖励家。但是,顶欢喜的是国家的钞票。“这还切实,”他总爱这么说,“这还切实。再好没有了。不用喂养,不占地方。只要一点小地方,在袋子里就够。即使掉在地上罢——它又是不会破的。”
分局长对可伐罗夫很冷淡。并且说,吃了东西之后,不是调查事情的适宜的时光;休息一下,是造化的命令(听了这话,可伐罗夫就知道这位分局长是深通先哲遗留下来的格言的了)。倘不是疏忽的人,怕未必会给谁拉掉鼻子的。
这就是并非眉毛上,却直接在眼睛上着了一棍子,而且还有应该注意的,是可伐罗夫乃是一位非常敏感的人。有人说他本身,他总是能够宽恕的,但如果关于他的官阶和品级,就决不宽恕,譬如做戏的时候,假使是做尉官级的事情,他都不管,然而一牵涉佐官级的人,却以为不该放任了。可是在分局长的招待上,他却碰得发了昏,只是摇着头,保着两手稍稍伸开的姿势,想不失去他的威严,一面说,“我可以说,你这面既然说了这么不客气的话,我还有什么好说呢。”他于是出去了。
他一直回了家,连脚步声也轻得很。已经黄昏了。找寻是完全没有用。碰了大钉子回来,觉得自己的家也很凄凉,讨厌,一进门,就看见他的男当差伊凡躺在脏透了的软皮沙发上。他仰卧着,在把唾沫吐到承尘上面去,而且又很准,总是吐在同一的地方。真是悠闲无比。一看见,可伐罗夫就大怒了,用帽子打着伊凡的头,喝道:“总做些无聊事,这猪狗!”
伊凡立刻跳起身,用全速力跑过来,帮他脱下了外套。
于是少佐进了自己的屋子里,坐在沙发上,又疲倦,又悲哀,叹了几声,说道:
“唉唉,唉唉,真倒运!如果我没有了一只手,一只脚,或者一条腿,倒还不至于这么坏,然而竟没有了鼻子——畜生!没有鼻子,鸟不是鸟,人也不是人了——这样的东西,立刻撮来,从窗口摔出去罢!倘使为了战争,或是决斗,或是别的什么自己不小心弄掉了,那没有法,然而竟抛得连为什么,怎么样,也一点不明白,光是不见了就完。真奇怪。决不会有这样的事的。”他想了一下,就又说,“无论如何,总是参不透。鼻子会不见的,这多么稀奇。这一定是在做梦,要不然,就是幻想了。也许是刮过胡子,涂擦皮肤的烧酒,错当水喝了罢。伊凡这昏蛋既然模模胡胡,自己就随随便便的接过来了也说不定的。”因为要查明自己究竟醉了没有,少佐就竭力拧一把他的身体,痛得他喊起来。那就全都明白了,他醒着的,他清楚的。他慢慢的走到镜子前面去了,细眯着眼睛,心里想,恐怕鼻子又在老地方了罢,但忽然跳了回来,叫道:“这可多么丑!”
这真是参不透。倘是别的东西:一粒扣子,一个银匙,一只表,那是也会不见的——但却是这样的一个损失……有谁失掉过这样的东西的?而且在自己的家中!可伐罗夫少佐记出一切事情来,觉得最近情理的,是大约只好归罪于大佐夫人坡陀忒契娜才对。她要把她的女儿和他结婚。他也喜欢对这位小姐献媚,不过到底没有开口,待到大佐夫人自己明白表示,要嫁女儿给他了,他却只敷衍一下就完全推脱,说是他年纪还太青,再得办五年公事——那么,自己就刚刚四十二岁了。大佐夫人为了报这点仇,要毁坏他的脸,便从什么地方雇了一两个巫婆来,也是很可能的事。要不然,是谁也不会想到割掉人的鼻子的!那时候,并没有人走进他的屋子来。理发匠伊凡·雅各武莱维支的来刮脸,是礼拜三,礼拜三不必说,就是第二天礼拜四,鼻子也的确还在原地方的——他记得很分明,知道得很清楚。况且不是会觉得疼痛的么?伤口好得这么快,光滑到象剃刀一样,却真是怎么也想不通。他想着各种的计划:依法办理,把大佐夫人传到法庭上去好,还是自己前去,当面斥骂她好呢?……忽然间,从许多门缝里钻进亮光来,将他的思想打断了。这亮光,是伊凡点上了大门口的蜡烛。不一会,伊凡也捧着蜡烛,明晃晃的走进屋里来。可伐罗夫首先第一著,是抓起手帕,遮住了昨天还有鼻子的地方。因为伊凡是昏人,一见他主人的这么奇特的脸,他是会看得张开了嘴巴的。
伊凡刚回到他狗窝一般的小屋里去了不多久,就听得大门外好象有生客的声音,道:“八等文官可伐罗夫住在这里么?”
“请,请进来,是的,他住在这里,”可伐罗夫少佐说着,慌忙跑出去,给来客开门。
进来的是一个两颊很胖,胡子不稀不密,风采堂堂的警察。就是这小说的开头,站在以撒桥根的。
“恐怕您失掉了您的鼻子了罢?”
“一点不错。”
“这东西可又找到了。”
“你说什么?”可伐罗夫少佐不禁大叫起来。高兴得连舌头也不会动了。他只是来回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在抖动的烛光中发亮的警察的厚嘴唇和面颊。“怎,怎么找到的?”
“事情也真怪:在路上捉住的。他几乎就要坐了搭客马车,逃到里喀去了。护照是早已办好了的。还是一个官员的名字。最妙的是,连我也原当他是一个正人君子的。但幸而我身边有眼镜,于是立刻看出,他却是一个鼻子。我有些近视,即使你这样的站在当面,我也不过模模胡胡的看见你的脸,鼻子呀,胡子呀,以及别的小节目,就分不清。我的丈母,就是我的女人的母亲,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可伐罗夫忘了自己了。“在那里呢?那里?我就去,好……”
“您不要着慌就是。我知道这是要紧的,已经自己带了来了。而且值得注意的事是,这案子的主犯乃是住在升天大街的理发匠这坏家伙,他已经脚镣手铐,关在牢监里了。我是早已疑心了他的,他是一个酒醉鬼,也是一个贼骨头,前天他还在一个铺子里偷了一副扣。你的鼻子倒是好好的,一点也没有什么。”警察一面说,一面从衣袋里掏出用纸包着的鼻子来。
“是的是的,这就是的!”可伐罗夫叫了起来,“不错,这就是的!您可以和我喝一杯茶么?”
“非常之好,可是我实在没有工夫了。我还得立刻到惩治监去……现在的食料品真贵得吓人……我有一个丈母,就是我的女人的母亲,还有许多孩子。最大的一个倒象很有希望的——这么一个乖角儿。但要给他好教育,我简直没有这笔款……”
警察走了之后,好一会,八等文官还是昏昏的呆着。这样的过了两三分钟,这才慢慢的能够看见,能够觉得了。弄得那么胡涂,也就是他的欢喜太出意外了的缘故。他用两手捧起寻到的鼻子来,看了一通,又用极大的注意,细看了一次。
“一点不错。正是这个。”可伐罗夫少佐说,“唔,这左边;就有着昨天生出来的滞气。”因为太高兴了,他几乎要出声笑起来。
然而在这地面上,永久的事情是没有的。欢喜也并不两样。后一霎时,就没有那么大了,再后一霎时,就更加微弱,终于也成了平常的心情,恰如被小石子打出来的波纹,到底还是复归于平滑的水面。可伐罗夫又在想,并且悟到这事件还没完结了。鼻子是的确找到了的,但这回必须装上原先的地方去。
“如果装不牢呢?”少佐自己问着自己,发了青。
说不出的恐怖赶他跑到桌子跟前去。为了要鼻子装得不歪不斜,他拿一面镜。两只手抖得很厉害。极小心,极谨慎的他把鼻子摆在老地方。但是,糟了,鼻子竟不粘住!他拿到嘴巴边,呵口气温润它一下,然后再放在两颊之间的平面上,但鼻子却无论如何总不肯粘牢。
“喂,喂,喂!这样的带着罢,你这蠢货!”他对鼻子说。然而鼻子很麻木,象木塞子似的落在桌上了,只发出一种奇特的声音。少佐的脸痉挛了起来。“无论如何,总不肯粘住么?”他吃惊的说。但还去装了好几回——那努力,仍旧没有用。
他叫了男当差来,教他去请医生。那医生,是就住在这大楼二层楼上的好房子里的。风采非凡,有一部好看的络腮胡须和一位健康活泼的太太。每天早上吃鲜苹果,漱口要十五分钟,牙刷有五样,嘴里总弄得非常的干净。医生即刻就到了,问过这事情的发生时期之后,便托着少佐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用第二个指头在原有鼻子的地方弹了一下,少佐赶紧一仰头,后头部就撞在墙壁上。医生说,这是没有什么的,命令他离开些墙壁,把头先往右边歪过去,摸一摸原有鼻子的处所,说道“哼!”然后命令他往左边歪过去,说道“哼!”终于用大指头再弹了一下,使少佐象被人来数牙齿的马匹似的缩了头。经过这样的调查之后,于是他摇摇头,开口道:“不成,这是不行的。还是听它这样好。一不小心,也许会更坏的。自然,我可以替您接上鼻子去,马上接也可以。但我得先告诉您说,这是只会更坏的。”
“顾不得这些了!没有鼻子,我还能出门么?”可伐罗夫大声说。“没有能比现在更坏的了。畜生!这样的一张丑脸,我怎么见人呢?我的熟人,都是些阔绰的太太,今晚上该去的就有两家!我说过,我有许多熟人……首先是五等文官夫人契夫泰来瓦,大佐夫人坡陀忒契娜……虽然吃了她这样的亏,只好在警厅里见面。请你帮一下子罢,先生……”可伐罗夫又恳求的说,“莫非竟一点法子也没有么?接起来试试看。不论好坏,只要安上了就好。不大稳当的时候,我可以用手轻轻的按住的。跳舞是从此不干了。因为一有不相宜的动作,也许会弄坏的。至于您的出诊的谢礼呢,请放心罢,只要我的力量办得到……”
“请您相信我,”医生用了不太高,也不太低,但很清楚,似乎讨好的声音说,“我的行医,是决不为了自己的利益的。这和我的主义和技术相反。的确,我出诊也收些报酬,但这不过因为恐怕不收,倒使病人的心里不舒服罢了。当然,就是这鼻子,倘要给你安上去,那就可以安上去,然而我凭着我的名誉,要请您相信我的话——这是只会更加坏下去的。最好是听其自然。时常用凉水来洗洗。我并且还要告诉您,即使没有鼻子,那健康是和有着鼻子的时候并没两样的。至于这鼻子呢,我劝你装在瓶子里,用酒精泡起来。更好是加上满满的两匙子烧酒和热醋——那么,你一定可以赚一大批钱,如果你讨价不很贵的话,我带了去也可以。”
“不行,不行,怎么卖!”可伐罗夫少佐绝望的叫道,“那倒不如单是不见了鼻子的好了!”
“那么,少陪,”医生鞠一个躬,说,“我真想给您出点力……有什么法子呢?但是,至少,我的用尽了力量,是您已经看得很明白的了。”他说完话,便用了堂皇的姿势,走出屋子去。可伐罗夫连医生的脸也没有看清。深深的沉在无感觉的底里,总算看见了的,是只有黑色燕尾服的袖口和由此露出的雪白干净的小衫的袖子。
第二天,他决定在控告大佐夫人之前,先给她一封信。这信,是问她肯不肯将从他那里拿去的东西,直截爽快的归还的。内容如下:
“亲爱之亚历山特拉·格里戈利耶夫娜!
敝人诚不解夫人如此奇特之行为矣。由此举动,盖将一无所得;亦不能强鄙人与令爱结婚也。今敝鼻故事,全市皆知,夫人之外,实无祸首。此物突然不见,且已逃亡。或化为官员,或仍复本相,此除我夫人,或如我夫人,亦从事于伟业者之妖术之结果而外,岂有他哉。鄙人自知义务,兹特先行通知,假使该鼻子今日中,不归原处,则惟有力求法律之防御与保护而已。
然仍以致敬于夫人为荣之忠仆 柏拉敦·可伐罗夫”
“亲爱的柏拉敦·古兹密支!
你的信真吓了我一大跳。我明白的对你说,好象干了什么坏事似的,得了你这样的训斥,我真是没有想到的。我明白的对你说,象你所说那样的官员,无论他是真相,是改装,我家里都没有招待过。只有腓立普·伊凡诺维支·坡丹七科夫来会过我,好象想要我的女儿(他是一位品端学粹的君子人),但是我连一点口风也没有露。你又说起鼻子。如果这说的是我们回绝了你,什么都落空了的意思,那么,这可真使我奇怪了。首先说出来的倒是你,至于我们这一面,你想必也明白,意思是恰恰相反的。就是现在,只要你正式要求,说要我的女儿,我也还是很高兴的立刻答应你。这不正是我诚心的在希望的吗。我实在是总在想帮帮你的忙的。
你的 亚历山特拉·坡陀忒契娜”
“唔,”看过了信之后,可伐罗夫说,“并不是她。不会有这等事!这封信,就完全不象一个犯人写出来的。”八等文官还在高加索的时候,就受过委派,调查了几个案件,所以深通这一方面的事情。“那么,究竟是怎么着,为了怎样的运命的捣乱,弄成了这样的呢?畜生,这可又莫名其妙了!”他的两只手终于软了下来。
这之间,这一件奇特事件的传说,已经遍满了全市。照例是越传越添花样的。那时候,人们的心都向着异常的事物。大家的试验电磁,就刚刚风行过,而且棚屋街有着能够跳舞的椅子的故事,也还是很新的记忆,所以有了这样的风传,说八等文官可伐罗夫的鼻子每天三点钟一定到涅夫斯基大街去散步,正也毫不足怪的。每天总屯集起一大堆好事之徒来。倘有人说一声鼻子现在雍开尔的铺子里——那铺子近旁便立刻人山人海,不叫警察不行。一个仪表堂堂的投机家,却生着一副很体面的络腮胡子,原是在戏院门口卖着各种饼干和馒头的,福至心灵,就做了许多好看而坚固的木头椅,排起来,每人八十戈贝克,在卖给来看的人们坐。一个武功赫赫的大佐,因为要拥进这里去,特地一早出门,用尽气力,这才分开人堆,走到里面了。但使他非常愤慨的,是在这铺子的窗上所看见的却并非鼻子,不过一张石印画片,画着一个在补毛线衫和袜子的姑娘,和一个身穿翻领的坎肩,留一点小胡子的少年,在树阴下向她看。而且这画片挂在那里,也几乎有十年了。大佐回出来,恨恨的说:“为什么人们竟会给这样无聊的,胡说的谣言,弄得起哄的呢?”后来那传说,又说是可伐罗夫少佐的鼻子的散步,不在涅夫斯基大街了,是在滔里斯公园,并且是早在那里了的,当呵莱士夫·米尔沙(一八二九年到彼得堡来的波斯王之孙)还住在那近旁的时候,他就被这奇特的造化游戏吃过吓。外科专门学校的一班学生也来参观了。一个有名的上流的太太,还特地写信给公园的经理,说是她极想给她的孩子们看看这希罕的现象,如果可以,还希望加一些能作青年们的教训的说明云。
有了这故事,欢迎鼓舞的是夜会的常客,社交界的绅士们。他们最擅长的是使女人们发笑,然而那时却已经再也没有材料了。但是,有很少的一些可敬的,精神高尚的人物,却非常之不满。一位先生愤愤的说,他不解现在似的文明的世纪,怎么还会传布那么愚蠢的谣言;而且他更深怪政府对于这事,何以竟不给它些微的注意。这位先生,是分明属于要政府来管一切事件——连自己平时的夫妇口角的事件的人们之一的。于是而……这事件,到这里又完全罩在雾里了,以后怎样呢——一点也不知道。
三
世间也真有古怪得极的事情,有时候,竟连断不能相信的事情也会有。曾经以五等文官的格式,坐着马车,那么哄动过全市的鼻子,居然若无其事似的,忽然在原地方,就是可伐罗夫少佐的两个面颊之间出现了。其时已经是四月初七日。少佐早上醒来,在无意中看了一看镜,却看见了鼻子!用手一撮——真的是鼻子!“嗳哈!”可伐罗夫说,高兴到几乎要在屋子里跳起德罗派克来 [Tropak,一种国民的跳舞。——译者] 。但因为伊凡恰恰走进来,他就中止了。他命令他立刻准备洗脸水,洗过脸,再照一照镜——有鼻子!用手巾使劲的擦一下,又照一照镜——有鼻子!
“来瞧一下,伊凡,好象鼻子尖上生了一粒滞气,”他说着,一面自己想:“如果伊凡说:‘阿呀,我的好老爷,不要说鼻子尖上的滞气,你连鼻子也没有呢。’这不是完了!”
然而伊凡说:“没有呀。没有滞气。鼻子干干净净的!”
“好!很好!”少佐独自说,并且两指一擦,响了一声。这时候,门口出现了理发匠伊凡·雅各武莱维支,但好象因为偷了黄油,遭人毒打过一顿的猫儿,惴惴的。
“先对我说,手干净么?”他还远,可伐罗夫就叫起来。
“干净得很。”
“你说谎!”
“天在头上,干净得很的,老爷!”
“那么,来就是!”
可伐罗夫坐着。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围好白布,用了刷子,渐渐的将胡子全部和面颊的一部分,都涂上了商人做生日的时候,常常请人那样的奶油了。“瞧!”理发匠留心的望着鼻子,自己说。于是将可伐罗夫的头转向一边,又从侧面望着鼻子。“瞧!正好。”他说着,总是不倦的看着那鼻子。到底是极其谨慎地,慢慢的伸出两个指头来,要去撮住鼻子尖。这办法,就是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派。
“喂,喂,喂,小心!”可伐罗夫叫了起来。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大吃一惊,垂下手去,着了一生未有的慌。但终于很小心的在下巴底下剃起来了。刮脸而不以身体上的嗅觉机关为根据,在伊凡·雅各武莱维支是很觉得不便,并且艰难的;但总算只用他毛糙的大指按着面颊和下颚,克服了一切障碍,刮完了。
这事情一结束,可伐罗夫就急忙的换衣裳,叫了马车跑到点心店。一进门,他就大喝道,“伙计,一杯巧克力!”同时也走到镜前面——不错,鼻子是在的!他很高兴的转过脸去,
着眼,显着滑稽的相貌去看两个军人。其中的一个生着的鼻子,无论如何,总难说它比坎肩上的扣子大。出了点心店,他到那捞个副知事,倘不行,便是监督的椅子的衙门里的事务所去了。走过应接室,向镜子瞥了一眼——不错,鼻子是在的!他于是跑到别一个八等文官,也是少佐的那里去。那人是一个非常的坏话专家,总喜欢找出什么缺点来教人不舒服,当这时候,他是总回答他说:“说什么,我知道你是全彼得堡的聪明才子”的。他在路上想:“如果一见面,那少佐并不狂笑起来,便可见一切处所,全有着该有的东西的了。”但那八等文官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好,很好!”可伐罗夫自己想。回家的路上,他又遇见了大佐夫人坡陀忒契娜和她的女儿。一招呼,就受了欢呼的迎接,也可见他的肉体上,并无什么缺陷了。许多工夫,他和她们站着谈闲天,还故意摸出鼻烟壶来,当面慢慢的塞进两个鼻孔里去给她们看。心里却想道:“怎么样,鸡婆子,你的女儿我却是断断不要的呢。倒也并不是为了什么——Par amour——哼,就是怎么着!”
从此以后,可伐罗夫少佐便好象毫没有过什么似的,又在涅夫斯基大街闲逛;戏园,舞场,夜会——总而言之,无论那里都在出入了。鼻子也好象毫没有过什么似的,安坐在脸中央,绝不见有想要跑掉的样子。后来呢,只见可伐罗夫少佐总是很高兴,总是微笑着,总在恼杀所有的美妇人。有一回,他在百货公司的一个铺子里,买了一条勋章带,但做什么用呢,可是不知道,因为他的身分,是还不够得到无论什么勋章的。
但是——在我们广大的俄罗斯的首府里,发生出来的故事的详细,却大略就如上面那样的东西!在现在,无论谁,只要想一想,是都会觉得有许多胡说八道之处的。鼻子跑掉了,穿起五等文官的礼服来,在种种地方出现的这一种完全是超自然的,古怪的事实,姑且不说罢——但怎么连象可伐罗夫那样的人,就不能托报馆登出一个鼻子的广告之类的事,也会不懂的呢?我在这里,也并非说广告费未免贵一点:这是小事情,而且我也决不是吝啬的人。然而我总觉得这有些不妥当!不切帖!不高明!还有一层,是鼻子怎么会在烤熟的面包里面的呢?而且伊凡·雅各武莱维支又是怎么的?……不,我不懂。什么也不懂!但是,最奇怪,最难懂的是怎么世间的作家们,竟会写着和这一样的对象。其实,这是已经应该属于玄妙界里的了。说起来,恰恰……不,不,我什么也不懂。第一,即使说出许多来,于祖国也没有丝毫的用处;第二……第二也还是并无丝毫的用处呀。我,是什么也不懂的,这究竟是……
但是,将这事件的全体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的考察下去,却是做得到的,或者连这样做也可以……然而,是的,那有绝无出乎情理之外的事情的地方呢?——这么一想,则这事件的本末里,却有什么东西存在的。确是存在的。无论谁怎么说,这样的事故,世间却有的——少罢了,然而确是有。
果戈理(Nikolai V. Gogol 1809—1852)几乎可以说是俄国写实派的开山祖师;他开手是描写乌克兰的怪谈的,但逐渐移到人事,并且加进讽刺去。奇特的是虽是讲着怪事情,用的却还是写实手法。从现在看来,格式是有些古老了,但还为现代人所爱读,《鼻子》便是和《外套》一样,也很有名的一篇。
他的巨著《死掉的农奴》,除中国外,较为文明的国度都有翻译本,日本还有三种,现在又正在出他的全集。这一篇便是从日译全集第四本《短篇小说集》里重译出来的,原译者是八住利雄。但遇有可疑之处,却参照,并且采用了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里的Wilhelm Iange的德译本。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一期所载,署许遐译。)
日本 立野信之
看着俄国文学的好作品,我就常常惊叹,其中出来的人物,竟和生存在我们周围的人们非常之相象。这也许不但俄国文学是这样的,文学如果是人生的反映,那么,只要是好的文学,即使国情和社会制度并不相同,时代有着差异,当然也可以在所写的人物上,找出性格底类似来。我们在周围的人们中,发见哈谟烈德、堂·吉呵德、蔼夫该尼亚·格兰台 [巴尔札克小说中的主角。——译者] 等,实在也决不是希罕的事情。但是,虽然如此,我却在俄国文学——尤其是果戈理、托尔斯泰、契呵夫他们的作品中,发见了比别的无论那一国的作家们所写的人物,更其活生生的类似。
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我常常侧着头想。想起来是这样的——
从俄国文学里的诸人物上,看见和我们日本人的许多类似者,并不是为了象日本的作家和评论家们所喜欢称道的那样,什么“文学原是超出国界的东西”,“文学是亘古不变的东西”……之类的缘故,恐怕倒是因为果戈理、托尔斯泰、契呵夫他们生存着的时代——帝制俄罗斯的社会生活,和还有许多封建主义底残滓生存着,伸着根的现在日本的社会生活,在本质上,非常相象的缘故罢?一读取材于农民的俄国文学,就尤是觉得如此。
这样一说,人要责备我也说不定的。——你竟把可以说是黑暗时代的俄罗斯帝制时代,和日本的现在,并为一谈么?不错,那是决不一样的。日本的农民,并非果戈理的《死掉的农奴》和萨尔谛诃夫的《饥馑》里所描写的“农奴”是事实。然而,即使并非“农奴”,那么,是别的什么呢?在德川幕府的“农民不给活,也不给死”的有名的农民政策之下的农民生活,和现在我国的农民生活之间,有多少划然底差异呢?将这些合起来想一想,就会明白:出现于俄国文学中的诸人物,和日本人的类似的鲜明,是不能单用“文学不问国的东西,时的古今,没有改变”的话来解释,它是在生活上,现实上,更有切实的连系的。
这也许只是一点粗略的见解。但是,我的为果戈理的作品所惑,比别的一切作家们更感到作家底的亲近,却因为这一层。
我常常想:俄国文学是伟大的“乡村文学”。并且想:果戈理更其是首先的一个人。我的比一切的国度的文学,更爱俄国文学,而和果戈理最亲近,放肆的说起来,好象在当他作家这方面的“伯伯”者,恐怕就因为我自己也是乡下人的缘故罢。
我对于乡村生活,比都会生活更亲爱;对于乡下人,比都会人更亲爱。这不但由于思想上,也是出于生活上,性格上的。——海纳在《北海》这篇文章中,有云——
“将这些人们,这么切实地,严紧地结合着的,不只是衷心的神秘底的爱的感情,倒是在习惯,在自然底的混合生活,在共同生活底的直接性。同等的精神的高度,或者要说得更惬当,则是精神的低度,还有同等的要求和同等的活动。同等的经验和想头,于是有彼此的容易的理解。……他们在还未说话之前,就已经看懂。一切共通的生活关系,他们是着实记得的。”
这是关于诺兑尔那岛的渔民的生活状态,海纳的锋利的观察记,但我以为也很适用于日本的农民。
要懂得这样的人们,说得极端一点,则什么学问之类,都没有用处,首先第一是要知道生活。要描写农民和乡下人,这最有用;要懂得描写着那生活的文学,这最必要。
在我,乡下人的生活感情,说起来,是“着实记得”的。所以那伟大的乡村文学的果戈理的作品,使我觉得好象我生长在那里的农家的茅檐一般的亲密。
其实,果戈理的《泰拉斯·蒲理巴》里的老哥萨克,就象我的叔母家里的老子,《死掉的农奴》里的吝啬的地主,和我的外祖父是一式一样的。此外样样的地主和“农奴”的型,也都可以嵌上我所居住的部落里的人物去。
我还记得前年得到《死掉的农奴》(森田草平译《死掉的魂灵》上下两本——这部书,现在到东京的旧书店里去搜寻,似乎也不大有了), [森田草平译,是题为《死掉的魂灵》的,现在改作《死掉的农奴》,是因为听到一个可信的俄国文学家说,还是这正确,所以就依了他的缘故。——作者。] 和现在正在丰多摩刑务所里的伊东三郎,在信州的一个温泉场里盘桓了一月之间,两人一同只是看,讲着其中的种种地主的型,怎样和我们所知道的地主们相象,笑得出了神。这样一想,则讽刺的有意思,是不仅在文学底技工的巧妙,也不仅在所写的人物及其性格,或所构的事件,出乎意料之外的;恐怕大半倒由于在生活上,经验上——换句话,就是和谁恰恰相象的那种现实底的联想。而那相象愈是现实,讽刺也就愈加活泼了。不知怎地,我总觉得是这样。
我将果戈理讲得不大确,单在作中的人物,和我们所知道的人们相象这一点上,费了太多的言语了。单因为作中的人物和谁相象,因此觉得亲切,就来估定价值,那当然是不对的。然而无论怎样努力的读,而对于其中所写的人物,还是毫不觉得亲切——常常会碰到这样的作品的——的作品,却不消说,不是怎么好的作品。
去年以来,我国的文学界流行了古典文学的复审。巴尔札克、陀斯妥也夫斯基、弗罗贝尔、莫泊桑、契呵夫、斯丹达尔、托尔斯泰,还有果戈理……等等,都陆续使新闻杂志着实热闹了一通。
古典文学的复审这件事,在无产者文学的营盘里,是早就屡次提起过来的。藏原惟人他们一以评论家而登场,就主张得很着力。一部分的作家和理论家之间,也以写实主义作家的研究这一个名目,时时提议过研究这些的作家,但较倾于政治的工作的烦杂,一直将它妨碍了。现在,在从较倾于政治的工作释放出来了的无产者作家之间,去年以来认真地研究着巴尔札克之流,总也是可喜的现象。
无产者作家这一面的古典文学的研究,好象着重是在那写实主义的探求。然而有产者作家这一面的研究,是向着什么的呢?看起来,似乎也在说写实主义。但那写实主义,和无产者作家这一面的写实主义,却又自然两样似的。
譬如罢,无产者作家研究起巴尔札克来了,对于这,有产者作家之间便抬出陀斯妥也夫斯基来。但要从陀斯妥也夫斯基学些什么呢?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写实主义又是什么呢?从他的作品上,我们可以学心理学底写实主义,而且这也是一种方法。但仅仅这一点,是没有学得他完全的。他那锋利到有了病象的人间心理的写实,并非单是切断了的个人的心理,乃是在当时的帝制俄罗斯的阴郁的社会制度里,深深的生着根的东西。知道这一层,是比领会了单单的人间心理的活画,更为重要的。
关于果戈理,也可以这样说。从果戈理学什么呢,单从他学些出众的讽刺的手法,是不够的。他的讽刺,是怎样的东西呢?最要紧的是用了懂得了这讽刺,体会了这讽刺的眼睛,来观察现代日本的这混浊了的社会情势,从中抓出真的讽刺底的东西来。
果戈理所描写的各种的人物,也生存在现代的我们周围者,要而言之,是应该归功于他那伟大的作家底才能的,而且不消说,在我们,必须明白他的伟大。他的讽刺,嵌在现在的日本的生活上,也还是活着者,就因为它并非单单的奇拔和滑稽,而是参透了社会生活的现实,所以活着的缘故。在这里,可以看出果戈理之为社会的写实主义者的真价来。
近来,对于讽刺文学的希求的声音,似乎高起来了。同时也有人只抓着讽刺文学多发生于政治底反动期这一个现象,说着它的消极性。但讽刺文学的意义,却决非消极,倒是十分积极的的事,只要看果戈理的《死掉的农奴》向着农奴解放,《外套》向着官僚专制的暴露,而政治上也发扬了积极底的意义的例子,就可以明白了。
《死掉的农奴》的主角契契科夫买集了死了的农奴,想获大利,快要失败了,坐马车逃出乡下的时候,对于俄国的运命的豫言底章句,是使我们感得,仿佛豫料着现在的苏俄的——
“唉唉,俄罗斯呵,我的国度呵,你不是也在街路上跑,好象总是追不着的大胆的橇子吗?街路在你下面扬尘,桥在发吼。一切都剩在你背后,此后也还是剩下的罢。看客好象遇见了上帝的奇迹似的,茫然的张着嘴目送着,他问:这是从天而降的电光吗?将恐怖之念,吹进人里面去的这运动,是什么豫兆呢?世界上那么希奇的这些马,又是禀赋着多么古怪的力气呵。唉唉,马呵,马呵,俄罗斯的马呵,你是怎样的马呀!旋风住在你的鬃毛上面吗?你们的很亮的耳朵,连脉搏的一下一下的声音也倾听吗?看罢,从天而下的听惯的歌,你们听到了没有?现在你们各自挺出白铜的胸脯,一致的在使劲。你们几乎蹄不点地,冲开空气,飞着一直在向前,是的,橇子飞着!唉唉,俄罗斯呵。你飞到那里去呢?回答罢。但是,她不回答。马铃响着吓人的声音,搅乱了的空气成了暴风雨,雷霆在怒吼。俄罗斯跨过了地上的一切,飞着了。别的国民,诸王国,诸帝国,都闪在一边,让开道,一面发着呆,在转着眼睛看!”
《死掉的农奴》(上卷)是在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前约八十年——一八四二年所写的,所以,这不骇人么?
正宗白鸟好象曾经立说,以为日本是不会产生出色的讽刺文学的。但我却觉得现在的日本似的政治状态,却正是讽刺文学的最好的母胎。研究果戈理的意义,是深的。
立野信之原是日本的左翼作家,后来脱离了,对于别人的说他转入了相反的营盘,他却不服气,只承认了政治上的“败北”,目下只还在彷徨。《果戈理私观》是从本年四月份的《文学评论》里译出来的,并非怎么精深之作,但说得很浅近,所以清楚;而且说明了“文学不问地的东西,时的古今,永远没有改变”的不实之处,是也可以供读者的参考的。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一期所载,署邓当世译。)
德国 G·格罗斯
法兰西向来就算是德国艺术家的圣地(Mekka)。人们从那里拿来了做画家的真磨炼。在那边生活和工作着的许多伟大的能人,直接教出很多的外国艺术学徒来,在画家的一朝代中,成就了艺术底教养。好手,例如古秋尔(Thomas Couture),就直接养成了名士,被赞颂为当时的尊师。成绩卓著的学校开起来了,由此出身的大才人,便送给它名声和体面。
于是巴黎就得了世界上的艺术中枢的声名。想弄到绘画的真精神,就是绘画的最后的精粹的人,就都到那里去。在最近时,巴黎发生了大运动:有着极能干的干部的印象主义者,芳汀勃罗(Fontainebleau)派,后来是点彩主义,还有立体主义,等等,都将大影响给了世界上的年青的,以及许多古老的艺术家,人们将有益于艺术家的巴黎及其氛围气捧到天上去,正也毫不足怪的。
经过了长久的交通隔绝,报章撒谎和滥造之后的现在——是又有一大群艺术家,恰如抱着旧罗曼主义的成见,到巴黎巡礼,自以为回了真心的祖国的文字推销员一样,带着各种介绍信和推荐信,去历访那里的作场和好手了。因为要将他们的印象,留在多少还有些长的副刊上,他们很热心,仿佛蜜蜂似的,到处插进吸管去。许多曾经在巴黎居住,工作过的人们,则一定要做一本书。那些从战场上,回到他年青的爱人这里来的,也看不出这位堂客在其间已经颇为年老,而且也不愿意看出来,他们觉得永远是先前的巴黎,好象在初期罗曼主义的过去时代,或者反对普鲁士天下的时代的看法似的——但这自然是战争以前的事。那时候,有名的陀谟咖啡店(Café du dome)也还是德国艺术家团体的中枢。
但是,也如陀谟咖啡店的变了相貌,被修缮,改造了的一样,巴黎的旧幻想也一同消灭了。人应该切实的知道,凡有讲巴黎的报馆文章——都是陈旧,做作,走了气的。简约的说:还是用旧尺在量的时候,其间已经引进着新尺来了(恰如有许多点,也可以见于亚美利加一样)。例如现在还在说法兰西是自由为政,而且和德国相反,实行着德谟克拉西,将军们不能有所主张,外交官为人民负责的国度——但这些和事实是不对的。
其实,法兰西的文化底产物,是和我们这里一样,应着阔人底兴味的需要而起的。这事情,巴黎的艺术家,连极少数的例外(克拉尔德会),也和德国的同业者相同,明白得很少很少。他们将作场的存在,套进各种的形式问题里面去。但那本质的影响,早已不能波及于事件之上,他们却也并不努力使其波及,象那时的百科全书家似的。
到世纪的改换时候为止,在法兰西,画家正如诗人,实在也还是社会发展的积极的力量。只要看嚣俄(Victor Hugo)、库尔培(Courbet)、左拉(Zola),看拉雪德·阿·比尔(L’assiette au beurre),看斯坦兰(Steindlen)、格兰强(Grandjouin)和别的人就是。
但现在却也如我们这里一样,在巴黎,支配着停滞和中庸。想将法兰西精神的传统的自由火花引进二十世纪来的老诗人法兰斯(Anatole France),其实,是已经飘泛在云上面,过去时代的最末的象征上面了。
麦绥莱勒(Masereel)、巴比塞(Barbusse)、还有克拉尔德(Clarté)会员,确也还一同打着先前的仗,然而他们是外面人;观念耗尽了他们原先的锋锐了。以较好的人性的宣告者现身的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是一个温和的急进主义者,好象赫理欧(Herriot)之为政治家(但赫里欧也不过在表面上不象亚培尔德 [Ebert,欧战后德国的总统。——译者] 而已)。
爱我们,信我们,真实的革命底热情和不可调和的社会底讽刺的法兰西,是属于十八和十九世纪的。试将滑稽新闻《拉·写力德》(La Charette)和先前的《拉雪德·阿·比尔》比一比罢,恰如《纯泼里济希谟斯》 [Simplicissimus,德国的滑稽画报。——译者] 一样的堕落。
做梦,是没有用的——法兰西在现在,已经智慧的和精神的地死灭,那些总是说着“传统”的人们,倘去研究观察每一个传统的圆柱,发见了那上面也有和文明欧洲相同的凹陷和坼裂,那就切实地知道了。
如果以为法兰西艺术在错误和经验和年代之后,将复归于先前的“古典的”法兰西传统去,那可也不会有。如果象我已经说过那样,他们玩起所谓表现主义来——赞成这种艺术所特有的歪斜和过度——以为终竟是要完成的,并且会回到轮廓的幽静的流走,结构的高尚的构成,普珊(Poussin),路·耐奴(Le Naine),安格尔(Ingres)那些古典底牧歌的,神话的时世图画去,就尤其胡涂之至。人们满怀着赏赞,欢喜指出毕凯梭(Picasso)或者特朗(Dérain)来,他们是分明已经发见了旧物事,现在静静的歇在伟大的法兰西人的完功的床上了。但试看毕凯梭的新的绘画罢,首先惹眼的,是:形式,那变样,并不下于我们的最被诽谤的表现派绘画里的头脸和身体;在我个人,是觉得这描写,倒是戈谛克的刚强,更胜于毕凯梭的橡皮傀儡似的,胀大的,好象象一般的形式的,因此也不想跨进去。古典主义在那里?“高尚”的线在那里?一切尝试,和‘古典的”相一致的,只有一个它的无聊。
说有新古典派(Neuklassik),这是一句大胡说,——在这里,现在也还将社会的基础和经济底条件分得很开的,是了不得的圆滑和本领。热烈的才人的努力,现在也会创出一种古典底的样式来,但那跟着的经验价值——却不能改变一般的创造上的停滞,到底是毫无用处。古代的古典的画家,至少,内容是重要的前提:人类历史上的大事件,英雄底的题材,他们在古时候,现代化了市民底英雄,现在的新古典派,却只还剩有绥珊(Cézanne)的《三个苹果》——单可以由此知道,上帝在前一世代,是活得很久很久而已。
现在的古典,比市民的阶级文化已经无用的社会底效果,还要不调和,含敌意,虚伪,散漫。最后的收梢,是过去的伟大的法兰西市民的利息很少的公债。这和古典同类化的感情,根基是在战后的希望休息——战胜者的安心里面的。但是,这样的牧歌,却只在法兰西的表面,阶级对立还没有中欧那样的分明之际,这才可以形成,而且没有血迹的留在这世界上。
巴黎现在已不是艺术的中枢了。这样的中枢,现在已经并没有。现在将巴黎当作“世界的艺术中枢”,前去旅行的,也就是想在那里从新更加发展的,他们是将一九一四年(终于!)撕坏了。
到那里去?非到巴黎旅行不可的人,为什么怀着成见的呢?
格罗斯(George Grosz)是中国较为耳熟的画家,本是踏踏派中人,后来却成了革命的战士了;他的作品,中国有几个杂志上也已经介绍过几次。《艺术都会的巴黎》,照实译,该是《当作艺术都会的巴黎》(Paris als Kunststadt),是《艺术在堕落》(Die Kunst ist in Gefahr)中的一篇,题着和Wieland Herzfelde合撰,其实他一个人做的,Herzfelde是首先竭力帮他出版的朋友。
他的文章,在译者觉得有些地方颇难懂,参看了麻生义的日本文译本,也还是不了然,所以想起来,译文一定会有错误和不确。但大略已经可以知道:巴黎之为艺术的中枢,是欧洲大战以前事,后来虽然比德国好象稍稍出色,但这是胜败不同之故,不过胜利者的聊以自慰的出产罢了。
书是一九二五年出版的,去现在已有十年,但一大部分,也还可以适用。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一期所载,署茹纯译。)
俄国 萨尔蒂珂夫
千七百七十六年这一年,在古尔波夫 [“愚蠢”的意思。——译者] 市,是以大吉大利的兆头开场的。以前的整六年,市里既没有火灾和凶荒,也没有人们的时症和牲口的恶疫,市民们以为编年史上未曾写过的这幸福,乃是市长彼得·彼得洛维支·菲尔特活息兼珂旅长的质朴的行政之赐,原也一点不错的。的确,菲尔特活息兼珂的办事,是既质朴,又简单,至于使编年史家特笔叙述了好几回,作为在他的治世中,市民之所以非常满足的当然的缘故。他什么也不多事,只要一点年礼就高兴,还喜欢到酒店去,和店主人闲谈,每天晚上,披着油渍的寝衣站在市长衙门的大门口,也和下属斗纸牌。他爱吃油腻,也喝酸汤,还爱用“喂,朋友”这种亲昵口气来装饰自己的言语。
“喂,朋友,躺下来,”他对着犯了事,该打板子的市民也这么说。或者是:“喂,朋友,你得卖掉那条牛了,年礼还欠着呢。”
因为是这样,所以在市公园里腾空的兑·山格罗德公爵的无孔不入的行政之后,这老旅长的平和的统治,就令人觉得实在是“幸福”的“值得出惊”的了。古尔波夫的市民这才吐出了满肚子的闷气,明白了“不是高压的”的生活,比起“高压的”的来,真不知要好到多少。
也不看操,也不叫团兵来操练,但这些都由它,——古尔波夫的市民说——托旅长大人的福,却给我们也见了世面了。现在是即使走出门外面,要坐,坐着也可以,要走,随便走也可以,可是先前是多么严紧呵。那样的时代,是已经过去了。
然而,到了旅长菲尔特活息兼珂治世的第七年,他的脾气竟不料起了大变化。先前是那么老实,至于带点懒惰的上司,这回却突然活动起来,发挥出绝顶执拗的性子来了。他脱下六年来的油渍的寝衣,穿上堂堂的军服,到市上来阔步,再不许市民们在街上漫不经心,要总是注意着两边,紧张着。他那无法无天的专制,是几乎要闹出乱子来了的,但聪明的市民们当愤慨将要炸裂之际,就恍然大悟道:“且慢,诸位,就是做了这样的事,也不会有好处的。”这才幸而没有什么了。
旅长的性格的突变,然而是有原因的。就为了市外那伏慈那耶 [“粪桶”的意思。——译者] 村的百姓的老婆里面,有一个名叫亚梨娜·阿息波华的出名的美女。这女人,是具有俄罗斯美人特殊的型式,只要一看见,男人并不是烧起了热情,却是全身静静的消融下去的。身中,肉胖,雪白的皮肤上,带一点微红,眼睛是灰色的凸出的大眼睛,表情是似乎有些不识羞,却又似乎也有些羞怯。肥厚的樱唇,分明的浓眉,拖到脚跟的密密的淡黄色的头发,仿佛小鸭似的在街上走。她的丈夫特米忒里·卜罗珂非耶夫,是赶马车的,恰是一个配得上她的年青的可靠的出色的汉子。他穿着绵劈绒的没有袖子的外套,戴着插孔雀毛的绒帽。特米忒里迷着亚梨娜,亚梨娜也迷着特米忒里。他们俩常常到近地的酒店去,那和睦地一同唱歌的样子,是令人见了也开心的。
但是,他们的幸福的生活却不长久。千七百七十六年开头的有一天,那两人享着休息时候的福的酒店里,旅长走进来了。走了进来,喝干一瓶烧酒,于是问店主人,近来酒客可有增加之数,在这一忽,他竟看见了亚梨娜。旅长觉得舌头在喉咙上贴住了。但究竟是老实人,似乎连这也不好明说,一到外面,便设法招了那女人来。
“怎么样,美人儿,和我一起好好的过活去罢。”
“胡说。我顶讨厌你那样的秃头,”亚梨娜显出不耐烦模样,看看他的眼睛,说,“我的男人,是好男人呀!”
两个人来回了几句问答,但是没有味儿的问答。第二天,旅长立刻派两个废兵到特米忒里·卜罗珂非耶夫家去把门,命令他们要管得紧。自己是穿好军服,跑到市场,为了要训练自己,惯于严肃的行政,看见商人,便大声吆喝道:
“你们的头儿是谁呀,说出来。莫非想说我不是你们的头儿吗?”
但是特米忒里·卜罗珂非耶夫怎么样呢,他如果赶快屈服,劝劝他老婆,倒还好,然而竟相反,说起不中听的废话来了。亚梨娜又拿出铁扒来,赶走了废兵,还在市上跑着叫喊道:
“旅长这东西,简直象臭虫似的,想爬进有着丈夫的女人这里来!”
听到了这样的名誉的宣言的旅长,悲观是当然的。然而正值自由思想已在流布,居民里面,也听见议会政体的声音的时光,虽是老旅长,也觉得了单用自己的权势来办的危险。于是他招集了中意的市民们,简单地说明了事情之后,马上要求罚办这不奉长官的命令的两个人。
“请你们去查一查书,”他显着坦白的态度,申明说,“每一个人,应该给多少鞭才是呢,全听你们的决定。现在是谁都有自己的意见的时候了呀。我这一面,只要执行笞刑就好了。”
中意的人们便来商量,微微的嚷了一阵,回答道:
“对这两个坏蛋,请您给他们天上的星星一样数目的鞭子罢。”
旅长(编年史家在这里又写道:“他是有如此老实的。”)于是开手来数天上的星星,但到得一百,就弄不清楚了,只好和护兵商量怎么办。那受着商量的护兵,回答是:天上的星星,多到不知道有多少。
旅长大约很满足了这护兵的回话,因为亚梨娜和米吉加 [特米忒里的爱称。——译者] 受过刑罚,回到家里来的时候,简直象烂醉似的走得歪歪邪邪了。
但是,虽然吃了这样的苦头,亚梨娜却还是不屈服。借了编年史的话来说,那就是“该妇虽蒙旅长之鞭,亦未能发明有益于己之事。”她倒更加愤激了。过了一礼拜,旅长又到酒店来,抓住她说:
“怎么样,小蹄子,懂了没有?”
“这不要脸的老东西!”她骂了起来。“难道我的××还没有看够吗?”
“好!”旅长说。
然而老年人的执拗,竟使亚梨娜决了心。她一回家,什么事也不做,过了一会,便伏在男人那里,唏唏吁吁的哭起来了。
“可还有什么法子吗?难道我总得听旅长的话吗?”她呜咽着,说。
“敢试试看,我把你的头敲得粉碎!”她的男人米卡 [也是特米忒里的爱称。——译者] 刚要上炕床上去取缰绳,忽然好象想到了什么似的,全身一抖,倒在长板椅子上,喊了出来。
米吉加拚命的吆喝,吆喝什么呢,那可不知道,然而,总而言之,这是对于上司的暴动,却明明白白的。
一看见他的暴动,旅长更加悲观了。暴徒即刻上了铐,捉进警察局里去。亚梨娜好象发了疯,闯进旅长的府邸去了,但能懂的话,却一句也不说。只是撕着自己的衣服,无缘无故的嚷:
“吓,狗子,吃罢,吃罢,吃罢!”
但是,奇怪的是旅长挨了这样的骂,不但不生气,却装作没听见,把点心呀,雪花膏的瓶子呀,送给了亚梨娜。见了这赠品的亚梨娜,便完全失掉勇气,停止吆喝,幽静的哭起来了。旅长一看见这情形,就穿着崭新的军服,在亚梨娜面前出现。同时也到了团长的家里的仆妇头目,开始来劝亚梨娜。
“你怎么竟这样的没有决断的呀,想一想罢,”那老婆子说些蜜甜的话,“你只要做了旅长的人,可就象是用蜜水在洗澡哩。”
“米吉加可怜呵。”亚梨娜回答说,那音调已经很无力,足见她已在想要屈服了。
恰在这一夜里,旅长的家里起了火。幸而赶快救熄了,烧掉的只是一间在祭日之前,暂时养着猪子的书房。然而也疑心是放火,这嫌疑,当然是在米吉加身上的。而且又查出了米吉加在警察局里请看守人喝酒,这一夜曾经出去过。犯人马上被捕,加了严审,但他却否认了一切。
“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是这老畜生,你偷了人家的老婆去了。这也算了就是,请便罢。”
然而米吉加的话并没有人相信,因为是紧急事件,所以省去种种的例行公事,大约过了一个月,米吉加已经在市的广场上打过鞭子,加上烙印,和别的真正的强盗和恶棍一同送到西伯利亚去了。旅长喝了庆祝酒,亚梨娜却暗暗的哭起来。
但这事件,对于古尔波夫市的市民们,却并不这样就完结,上司的罪业,那报应,是一定首先就落在市民们的头上的。
从这时候起,古尔波夫的样子完全改变了。旅长穿着军装,每早晨跑到各家的铺子里,拿了东西去。亚梨娜也跟在一起,只要抢得着的就拿。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说自己并非马车夫的老婆,乃是牧师的闺女了。
如果单是这一点,倒还要算好的,然而连天然的事物,竟对古尔波夫也停止了表示它的好意。编年史家写道,“这新的以萨贝拉 [象是俄国谁都知道的故事中的人物,然未详出典。——译者] ,将旱灾带到我们的市里来了”,从尼古拉节,就是水开始进到田里的时候起,一直到伊利亚节,连一滴雨也没有下。市里的老人也说,自从他识得事情以来,未曾有过这等事,他们将这样的天灾,归之于旅长的罪孽,原也并非无理的。天空热得通红,强烈的光线,洒在一切生物上,空中闪着眩眼的光,总好象满是火焦的气味。地面开了裂,硬到象石头一样,锄锹都掘不进去,野草和菜蔬的萌芽,统统干枯了,裸麦虽然早抽了穗子,但又瘦,又疏,连收麦种也不够。春种的禾谷,就简直不抽芽,种着这些东西的田,是柏油一般漆黑,使看见的人心痛。连藜草也不出。家畜都苦得呜呜的叫。野地里没有食物,大家逃到市里来,街上都塞满了。居民只剩着骨和皮,垂头丧气的在走。只有做壶的人,起初是喜欢太阳光的,但这也只是暂时之间,不多久,就觉得虽然做好许多壶,却没有可盛的肉汁,不得不后悔他先前的高兴的轻率了。
但是,虽然如此,古尔波夫的市民却还没有绝望。这是因为不很明白那等候他们的不幸有多么深。在还有去年的积蓄之间,许多人们是吃,喝,甚至于张宴,简直显着仿佛无论怎么化消,那积蓄也永不会完的态度。旅长大人仍然穿着军装,俨然的在市上阔步,一看见有些疲乏的忧郁的样子的人,就交给警察,命令他带到自己那里去。还因为振作民气起见,他教御用商人到郊外的树林里去作野游,放烟火。野游也游过了,烟火也放过了,然而“这不能使穷人有饭吃”。于是旅长又召集了市民中的“中意的人们”,使他们振作民气去。“中意的人们”就各处奔波,一看见疲乏了的人,便一个也不放过的给他安慰。
“我们是惯了的角儿呀,”他们中的一个说,“看起来,我们是能够忍耐的。即使现在把我们聚在一起,四面用枪打起来,我们也不会出一句怨言的!”
“那自然。”别一个附和道。
“我们能够忍耐。因为是有上司照顾我们的!”
“你在怎么想?”第三个说,“你以为上司在睡觉么?那里的话,兄弟,他一只眼睛闭着,别一只却总是看着,什么地方都看见的。”
但是到收割枯草的时候,却明白了可以果腹的东西,是一点也没有了。到得割完了的时候,也还是明白了人们可吃的东西,竟一点也没有。古尔波夫的市民们这才吃了惊似的,跑到旅长的府上那边去。
“这怎么好呢,旅长?面包怎么样了?您在着急么?”他们问。
“在着急呵,朋友们,在着急呵。”旅长回答说。
“这就好,请您使劲的干罢。”
到七月底,虽然下了一点已经不中用的雨,但到八月里,就有了吃光贮蓄,饿死的人了。于是想尽方法,来做可以果腹的食物,将草屑拌在小麦粉里试试看,不行。舂碎了松树皮吃了一下,也不能使人真的肚子饱。
“吃了这些,虽然好象肚子有些饱了,但是,因为原是没有力量的东西……”他们彼此说。
市场也冷静了。既没有出卖的东西,市里的人口又渐渐的减少了,所以也没有买主。有的饿死——编年史家记载着说——有的拚命往各处逃。然而旅长却还不停止他的狂态,新近又给亚梨娜买了“特拉兑檀” [织物的名目。——译者] 的手帕。知道了这事的市民,就又激昂起来,拥到旅长的府里去了。
“旅长,还是您不好,弄了人家的老婆去,”大家对他说。“上头派您到这里来,怕不见得是要使我们为了您的傻事,大家来当灾的罢!”
“忍耐一下罢,朋友们。马上就什么都有了!”
“这就好,我们是什么都会忍耐的。我们是惯了的角儿。不但饥馑,就是给火来烧,也能够忍耐。但是,大人,请您细细的想一想我们的话。因为时候不好。虽然忍耐着,忍耐着,我们里面,可也有不少昏蛋,会闹出事来也难保的!”
群众静静的解散了,好个旅长,这回可真的来想了一想。一切罪孽,都在亚梨娜,那是明明白白的,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和她走散。没有法,只好派人去请牧师去,想说明这事,得点慰安。然而牧师却反而讲起亚呵伐 [疑即Aholibamah,亚当和夏娃之子该隐的孙女,被一个下级天使(Seraph)所爱,在大洪水时,将她带到别一行星上去了。——译者] 和以萨贝拉的故事来,使大人更加不安了。
“狗还没有把她撕得粉碎的时候,人民已经统统灭亡了。”牧师这样的结束了他的故事。
“那里的话,师傅。教我拿亚梨娜喂狗么?”
“讲这故事,是并非为着这事的。”牧师说明道。“不过要请你想一想。这里的檀越既然冷淡,教职的收入又少,粮价却有那么贵。教牧师怎么过得下去呢,旅长大人?”
“唉唉,我真犯了重罪了,”旅长呻吟着,于是大哭起来了。
他又动手来写信,写了许多,寄到各处去。
他在报告里,写着倘使没有面包,那就没有法,只好请派军队来的意思。但什么地方也没有回信来。
古尔波夫的市民,一天一天的固执起来了。
“怎么样,旅长,回信来了没有呢?”大家显着未曾有的傲慢的态度,问。
“还没有来哩,朋友们。”
大家正对着他,毫无礼貌的看着,摇摇头。
“因为你是秃子呀。所以就没有回信了。废料。”
总而言之,古尔波夫市民的质问,颇有点令人难受了。现在是已经到了肚子说话的时候,这性质,是无论用什么理由,什么计策,都没有效验的。
“唔,无论怎么开导,这人民,可到底不行,”旅长想。“没有开导的必要了,必要的是两样里的一样。面包,否则……军队!是的,军队!”
正如一切好官一样,这旅长,也忍痛承认了最后的思想。但是,一想惯,就不但将军队和面包混在一起,而且终于比面包更希望军队了。他豫先写起将来的禀帖的草稿来——
“因接连反抗行政官之命令,遂不得已,决予严办。本职先至广场,加以适当之告诫后……”
写完之后,便开始望着街道,等候大团圆的到来。
每天每天,旅长一清早就起来靠着窗门,侧耳去听可有什么地方在吹号——
小队,散开!
向障蔽的后面,
两人一排。
不行,没有听到,“简直好象连上帝也把我们的地方忘记了。”旅长低声说。
市里的青年,已经全都逃走了。据编年史家的记载,则虽然全都逃走,有许多却就在路上倒毙。有许多是被捉回来,下了狱,然而他们倒自以为幸福云。在家里,就只剩了不会逃走的老人和小儿。开初,因为减少了人口,留着的是觉得轻松一点的,总算好歹挨过了一礼拜,但接着就又是死。女人们只是哭,教堂里停满了灵柩,真成了所谓“饿莩载路”的情形。因为腐烂的尸臭,连呼吸也吃苦,说是怕有发生时疫的危险,就赶忙组织委员会,拟定建筑能收十个人的临时医院的办法,做起纱布来,送到各处去。但是,上司虽然那么热心的办事,居民的心却已经完全混乱,时常给旅长看大拇指,还叫他秃子,叫他毒虫。感情的激昂,真也无以复加了。
然而,“古尔波夫”市民还开始用了那昏庸的聪明, [因为“古尔波夫”是“愚蠢”的意思,所以有这样的句子。——译者] 照古来的“民变”老例,在钟楼附近聚集,大家来商议。商议的结果,是从自己们里面举出代表来,于是就请了市民中年纪最大的遏孚舍支老头子。民众和老人,彼此客气了好一会。民众说一定要托他,老人说一定请饶放,但民众终于说:
“遏孚舍支老头子,你已经活得这么老了,见过了多少官员。但是,不是还是好好的活着么?”
一听到这话,遏孚舍支就熬不住了。
“不错,活到这样的年纪了。”他忽然兴奋得叫起来。“也见过许多官,可是活着呢。”
老头子哭出来了。编年史家附记道,“他的老心,动了,要为民众服务”。遏孚舍支于是接了公禀,暗自决定,去向旅长试三回。
“旅长,你知道这市里的人们都快要死了吗?”老人用这话开始了第一试。
“知道的。”旅长回答说。
“那么,可知道因为谁的罪孽,惹出了这样的事的呢?”
“不,不知道。”
第一试完结了。遏孚舍支回到钟楼那里,详详细细的报告了民众。编年史家记载着:“旅长看见遏孚舍支的声势,颇有恐怖之意”云。
过了三天,遏孚舍支又到旅长这里来,“然而,这一回,已经没有先前那样的声势了。”
“只要和正义在一起,我无论到那里都站得住,”他说,“我做的事,如果是对的,那就即使你拿我充军,我也不要紧。”
“对啦。只要和正义在一起,那一定是无论在那里都好的。”旅长回答说。“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象你似的老东西,还是和正义一起坐在家里好。不要管闲事,自己讨苦吃罢!”
“不,我不能和正义一起坐在家里面。因为正义是坐不住的。你瞧。只要你一走进谁的家,正义马上逃走……这样的!”
“我么,也许就是这样的罢,但我对你说的是不要使你的正义遭殃!”
第二试于是告终,遏孚舍支又回到钟楼那里,详详细细的报告了民众。据编年史家说,则其时旅长已经省悟了一个事实,就是倘无特别的必要,却转转弯弯的来作正义的说明,那便是这人不很确信着自己决没有为正义而吃皮鞭之虑的证据,所以早不如第一回那样的害怕老人了。
过了三天,遏孚舍支第三次又到旅长这里来。
“你,老狗,知道吗……”
老人开口了,但还不很开口,旅长就大喝道:
“锁起这昏蛋来!”
遏孚舍支立刻穿上囚衣,“象去迎未来之夫的新娘似的,”被两个老废兵拉往警察局里去。因为行列走来了,群集就让开路。
“是的,是遏孚舍支呀。只要和正义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过活的!”
老人向四面行礼,说道:
“诸位,宽恕我罢。如果我曾经得罪了谁,造了孽,撒了谎……请宽恕我罢。”
“上帝要宽恕的,”他听到这答话。
“如果对上头有不好的地方……如果入过帮……请宽恕我罢。”
“上帝要宽恕的。”
从此以后,遏孚舍支老人就无影无踪了。象俄国的“志士”的消失一样,消失了。但是,旅长的高压手段,也只有暂时的效验。后来市民们也安静了几天,不过还是因为没有面包,(编年史云:“因无困苦于此者。”)不得已,又在钟楼左近聚集起来了。在自己的府门口,看看这“捣乱”的旅长,就心里想,“当这时候,给吃一把卫生丸,这才好哩。”但古尔波夫的市民,聚起来却实在并不是想捣乱,他们在静静的讨论此后的办法,只因为另外也想不出新的花样来,便又弄成了派代表。
这回推选出来的代表巴呵密支,意见却和那晦气的前辈略有些不同,以为目前最好的办法,是将请愿书寄到各方面去。他说:
“要办这事,我认识一个合式的人在这里。还是先去托他的好罢。”
听了这话的市民们,大半都高兴了。虽然大难临头,但一听到什么地方有着肯替他们努力的人在那里,人们也就觉得好象减轻了担子一样。不努力,没有办法,是谁都明白的。然而谁都觉得如果有别人来替自己努力,总比自己去努力还要便宜得远。于是群集即刻依了巴呵密支的提议,准备出发了,但临行又发生了问题,是应该向那一面走,向右,还是向左呢。“暗探”们,就是后来(也许连现在)博得“聪明人”的名声的人们,便利用了这狐疑的一刹那,发了话:
“诸位,等一等罢。为了这人,去得罪旅长,是犯不上的,所以还不如先来问一问这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的好罢。”
“这个人,东边,西边,出口,入口,他都知道,一句话,是一个了不得的熟手呀。”巴呵密支解释说。
查起来一看,原来这人是因为“右手发抖”,撤了职的前书记官波古列波夫。手的发抖的原因,是饮料。他在什么地方的“洼地”上,和一个绰号“山羊”呀,“洋杯”呀的放浪女人,同住在她快要倒掉了的家里,也并无一定的职业,从早到夜,就用左手按着右手,做着诬告的代笔。除此以外,这人的传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在已经豫先十分相信了的民众的大半,是也没有知道的必要的。
然而,“暗探”们的质问,却又并非无益。当群众依照巴呵密支的指点,出发了的时候,一部分便和他们分开,一直跑到旅长的府上去了。这就是团体起了分裂,那“分开党”,也就是以对于将来要来的振动,保护住自己的脊梁为急务的慧眼者。他们到得旅长的府上,却什么也说不出,单在一处地方顿着脚,表示着敬意。但旅长分明看见,知道善良的,富足的市民,乃是不屑捣乱,能够忍耐的人们。
“哪,兄弟,我们绝没有,”他们趁旅长和亚梨娜同坐在大门的阶沿上,咬开胡桃来的时候,絮叨着说。“没有和他们一同去,这是应该请上帝饶恕的,但只因为我们不赞成捣乱。是的!”
然而,虽然起了分裂,“洼地”里的计划却仍然在进行。
波古列波夫仿佛要从自己的头里,赶走宿醉似的,沉思了一下,于是赶忙从墨水瓶上拔起钢笔,用嘴唇一吸,吐一口唾沫,使左手扶着右手,写起来了——
俄罗斯帝国全国诸君公鉴:
(一)谨以此书奉告俄罗斯帝国各地诸君。我等市民,今也已臻绝境,官宪庸碌,苛敛诛求,其于援助人民,毫不努力。而此不幸之原因,盖在与旅长菲尔特活息兼珂同居之马车夫之妻亚梨娜也。当亚梨娜与其夫同在时,市中平稳,我等亦安居乐业。我等虽决计忍耐到底,但惟恐我等完全灭亡之际,旅长与亚梨娜加我等以污蔑,导上司于疑惑耳。
(二)再者,古尔波夫市居民中,多不识字,故二百三十人,其署名皆以十字代之。
读完这信,签好十字署名之后,大家就都觉得卸了重担似的。装进封套里,封起来,寄出去了。看见了三匹马拉的邮车,向着远方飞跑,老人们便说:
“出去了,出去了,那么,我们的受苦,也不会长久了。面包那些,怕不久就有许多会来的了。”
市里又平静了。市民不再企图更厉害的骚扰,只坐在人家前面的椅子上,等候着。走过的人问起来,他们回答道:
“这回可是不要紧了。因为信已经寄出去了。”
但是过了一个月,过了两个月,毫无消息。市民们却还在等候粮食。希望逐日的大起来,连“分裂”了的人们,也觉得先前的自危之愚,至于来运动一定要把自己加在一伙里。这时候,如果旅长手段好,不做那些使群众激昂的事,市民就静静的死光,事情也就这样的完结也说不定的,然而被外貌的平稳所蒙的旅长,却觉得自己是居于很古怪的地位了。他一面明知道什么也无可做,一面又觉着不能什么也不做。于是他选了中庸之道,开手来做孩子所玩的钓鱼的游戏似的事情了。那就是在群集中放下钓钩去,拉出黑心的家伙来,关到牢里去。钓着一个,又下钩,这一钓上,便又下,一面却不停的向各处发信。第一个上钩的自然是波古列波夫,他吓得供出了一大批同伙的姓名,那些人们,又供出一大批自己的伙伴。旅长很得意,以为市民在发抖了罢,却并不,他们竟在毫不介意的交谈:
“什么,老叭儿狗,又玩起新花样来了。等着罢。马上会出事的。”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出。旅长是不住的在结网,逐渐的将全市罩住了。危险不过的是顺着线索,太深的深入根里去。旅长呢——和两个废兵一伙,几乎将全市都放在网里面,那情形,简直是没有一两个犯人的人家,连一家也寻不出了。
“兄弟,这可不得了。他象是要统统抓完我们哩。”市民们这才觉到了,但要在快灭的火上添油,这一点就尽够。
从旅长的爪里逃了出来的一百五十个人,并没有什么豫先的约会,却同时在广场上出现(那“分开”党,这回也巧妙的躲开了。)而且拥到市长衙门前面去了。
“交出亚梨娜来!”群众好象失了心,怒吼着。
旅长看破了情形的棘手,知道除了逃进仓库之外,没有别的法,便照办。亚梨娜跟着他,也想跳进去,但不知道是怎么的一顺手,旅长刚跨过门限,就砰的关上了仓库的门,还听得在里面下锁。亚梨娜就张着两臂,在门外痴立着。这时候,群众已经拥进来了。她发了青,索索的抖着,几乎象发疯一样。
“诸位,饶命罢,我是什么坏事也没有做的,”她太恐怖了,用了没有力气的声音,说,“他硬拉我来,你们也知道的罢。”
但大家不听她。
“住口,恶鬼。为了你,市里糟成这样了。”
亚梨娜简直象失了神,挣扎着。她似乎也自觉了事件的万不能免的结果,连琐细的辩解也不再说,单是迭连的说道:
“我苦呀,诸位,我真苦呀。”
于是起了那时的文学和政治新闻上,记得很多的可怕的事情。大家把亚梨娜抬到钟楼的顶上,从那十来丈高的处所,倒摔下来了。
于是这旅长的慰藉者,遂不剩一片肉。因为饿狗之群,在瞬息间,即将她撕得粉碎,搬走了。
然而这惨剧刚刚收场,却看见公路的那边忽然起了尘头,而且好象渐渐的向古尔波夫这面接近。
“面包来了。”群众立刻从疯狂回到高兴,叫喊道。然而!
“底带,底带,带!”从那尘头里,分明听到了号声。
排纵队,归队。
用刺刀止住警钟呀。
赶快!赶快!赶快!
(一八六九年作。)
萨尔蒂珂夫(Mikhail Saltykov 1826—1889)是六十年代俄国改革期的所谓“倾向派作家”(Tendenzios)的一人,因为那作品富于社会批评的要素,主题又太与他本国的社会相密切,所以被绍介到外国的就很少。但我们看俄国文学的历史底论著的时候,却常常看见“锡且特林”(Shchedrin)的名字,这是他的笔名。
他初期的作品中,有名的是《外省故事》,专写亚历山大二世改革前的俄国社会的缺点;这《饥馑》,却是后期作品《某市的历史》之一,描写的是改革以后的情状,从日本新潮社《海外文学新选》第二十编八杉贞利译的《请愿人》里重译出来的,但作者的锋利的笔尖,深刻的观察,却还可以窥见。后来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炭画》,还颇与这一篇的命意有类似之处;十九世纪末他本国的阿尔志跋绥夫的短篇小说,也有结构极其相近的东西,但其中的百姓,却已经不是“古尔波夫”市民那样的人物了。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二期所载,署许遐译。)
法国 纪德
我任凭你们以为和这肖像(瓦乐敦的)相象。那么,我在街上,可以不给你们认识了。况且我不很在巴黎。我倒喜欢在棕榈树下。橄榄树下和稻子豆下,我也幸福的。柏树下面,不大幸福。枞树下面,就全不幸福了。我大概喜欢热天。
每半年,我刮了胡子,回到大街的麦罗尼来。约一个月,即使并无别人,我也快活。但是,没有比孤独更好的了。我最不愿意拿出去的是“我的意见”。一发议论,我在得胜之前,就完全不行。我有一个倾听别人的话的缺点……但我独自对着白纸的时候,就拿回了自己。所以我所挑选的,是与其言语,不如文章,与其新闻杂志,不如单行本,与其投时好的东西,不如艺术作品。我的时常逃到毕斯库拉和罗马,也是与其说是要赴意大利和菲洲去,倒是因为不愿留在巴黎。其实,我是厌恶出外的,最爱的是做事,最憎厌的是娱乐。
虽然这么说,我却并非憎恶人类的人,在以友谊为荣耀……但这是并不相同的。
纪德在中国,已经是一个较为熟识的名字了,但他的著作和关于他的评传,我看得极少极少。
每一个世界的文艺家,要中国现在的读者来看他的许多著作和大部的评传,我以为这是一种不看事实的要求。所以,作者的可靠的自叙和比较明白的画家和漫画家所作的肖像,是帮助读者想知道一个作家的大略的利器。
《描写自己》即由这一种意义上,译出来试试的。听说纪德的文章很难译,那么,这虽然不过一小篇,也还不知道怎么亵渎了作者了。至于这篇小品和画像的来源,则有石川涌的说明在,这里不赘。
文中的稻子豆,是Ceratonia siliqua,L. 的译名,这植物生在意大利,中国没有;瓦乐敦的原文,是Félix Vallotton。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二期所载。)
日本 石川涌
法兰西版《纪德全集》第三卷上,收着一篇题为《著者的肖像》的短文。年代不知道,也许是一九〇一年顷的东西罢。因为还有点意思,就抄下全文来看看。
这里所说的瓦乐敦,是法国有名的版画家。关于他,记得厨川白村确曾绍介过了的。在诗人古尔蒙的作家论集《假面的书》中,刻过许多法兰西作家的肖像。
据《全集》编辑者玛尔丹·晓斐的话,则这肖像,好象是登在《巴黎之声》(Le Cride Paris)报的连载作品《描写自己》里,一并发表了纪德的文章的。这肖像,后来就收在《假面的书》里。
瓦乐敦作这版画的时候,还没有见过纪德,只据着毕斯库拉(亚菲利加)棕榈树下所照的照相,刻成木版的。不久之后,两人第一次会面的时候,瓦乐敦叫道,“用我的版画,怕不能找出你来的罢。”
纪德喜欢南方(意大利和菲洲),这些地方的屡次的旅行,产生他的许多杰作,也是大家知道的事实。关于这事,批评家是以为和法兰西南部(游什斯)人的父系的血脉相关的。
(乐雯译自《文化集团》第二卷第八号。)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译文》第一卷第二期所载。)
罗马尼亚 索陀威奴
一
我们的车辆歇在济果那尔 [Zigeuner是欧洲的一种漂流的种族,但在这里,却专指罗马尼亚的农奴。——译者] 的林间草地上了。细枝烧成的一堆大篝火,用它的红光照着车夫们。远处的暗地里,休息着脱了羁勒的牛。有时火焰一闪,它们便显得分明,接着又沉没在昏暗里。旁边停着装载木板的车子,火光时常微微一照,也象对于睡着的生物似的。
车夫们围住篝火,坐作一圈,我躺着,用肘弯靠定一辆圆篷的车,在倾听我的祖父讲述一个早先的故事。他那平静的,深沉的声音,在悠闲的夏夜中发响,恰如林间草地上起了一种微波。他那白眉毛下面的活泼的黑眼珠,凝神的看着篝火,他那白色的长髯盖着前胸,宛如积雪一样。在他灵活的眼前,一一展开他曾在济果那尔的林间草地里所遇见的久经忘却的事情,他还用了温和的声音,从昏黑中变幻出过去的图像。
面目经过雨淋日炙的车夫们,围着火,默默的在长林中听着先前的故事。轻微的瑟索之声,在幽静的夏夜里通过睡着的林间,草地却是醒的,睁着火一般的眼。从远地里,在密叶中处处传来一种微声,又远远的消失在森林的黑夜里了。时时也有猫头鹰的寂寞的哀鸣,听去很象人的叫唤,于是是很轻的拍翅声——一种叶子的仅能觉察的颤动。这回是秧鸡在草地边的湿草里,含胡的叫起来了。停了一会,远处又起了鹌鹑的拍翅声——别一匹就在我们的近旁响应;此刻是一只蝙蝠,乌黑的飞箭似的掠过了微红的光圈,但一刹时又布满了颠扑不破的幽静,只有蟋蟀开始在大沉默中鸣叫,好象从过去的雾里传来。一种新的声息又在密叶中流过去了,满含着悲哀,仿佛是古森林的叹息。
祖父讲述着——过去的精灵从新苏醒,在昏黑中飞升起来了。
我看见,并且追随它:我看见绥累河边的,在克拉尼绥尼的雄踞高原的皤耶尔的
[Bojar,先前的罗马尼亚和俄国的贵族的尊称。——译者]
宅子。我看见小冈子上的树林,沿边种着菩提树和接骨木的小路,还有在山脚下,一直流到白桦林间的草地里的力谟尼支河,在这中间,我也瞥见那些卖了身的济果那尔的荒凉的土小屋。绥累河的涨潮,通过密林,离城堡
[地主的住居。——译者]
不过一百步,也听到波涛的
汩和喧嚣。
自从皤耶尔那思泰绥·克拉尼舍奴结过婚以来,将近一年了,他那年青的太太,白嫩得象一朵睡莲,他爱她,恰如他的爱他那些野生的,不驯的东西一样。
他把大半的时光都献给了打猎——他的最大的嗜好;她却相反,无望地,无爱地,在幽闺里梦一般度着她的光阴,不过当主人不在时,间或沿了力谟尼支河边,在通着林间草地的林荫路上去走走。
有一天,皤耶尔那思泰绥出去了,上了走向卖身的济果那尔的住居的路。
太阳正照着丘冈,通过了山毛榉林的空隙在发闪。它那黄色的光辉,由树林枝间落到地上,还映着皤耶尔的红头发和金红色的胡须,他那乌黑的钢光的眼睛,正目送着几匹迅速的拍着翅子,飞在空中的野鸭。
后来他又凝神的望着前面了。
可怜的济果那尔的小屋子,凌乱的散在山脚下,是用粘泥涂壁,芦苇盖顶的。小门歪歪斜斜的挂在铰链上,要走过去,还得用两只手来帮忙。小小的,不过手掌般大的窗洞,斜视眼似的,凝视着皤耶尔,而且到处看不到一座板壁或一间仓屋,只能在踏实了的粘泥地面上,看见灶火的烧痕。
许多粗毛的鸡,在寻找食物,向各处乱跑,几匹黑色的小猪,饿得在门边吱吱的叫。
小屋前面烧着几堆火,黑眼睛的济果那尔女人们,用土耳其的古钱装饰着头发,靠火边蹲在锅子旁。小屋后面响出活泼的锤击和一个风箱的喘息声,一两个赤脚的,只穿一点破布的少年,也肩着钓竿,从近地的池塘那里回来了。
皤耶尔走近一间小屋去。一个年青的姑娘连忙从火边站起了,她那如火的眼睛,也紧钉着皤耶尔。
那思泰绥老爷的红胡子倒立着,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他那雪白的牙齿发光了,这比起皤耶尔那思泰绥的笑来,还有更多的意义。
“你还要怎么样,那力札?”他问,“你还是总不想结婚吗?”
“我敢起誓,我不高兴结婚,”她用一种唱歌似的声音回答说,于是侧着头,顺下那长眼毛,低声补足道:“还是在城堡里好;”就从她如火的眼睛里,向皤耶尔投了一道闪电一般的眼光。
“嘻,嘻,嘻!”那思泰绥老爷笑着,“时候过去了!这磨子现在磨着别的粉了,不过你是应该结婚的。瞧罢!伊黎要你做老婆,有些等不及了。”
皤耶尔把两只手交叉在背后,走过去了,那姑娘就又靠着火坐了下去。
这时候,小屋后面的锤击声和风箱的喘息声也停止了。在黑脸上闪烁着眼白的铁匠们,身上只穿一点破布,走近皤耶尔来,在他的衣角上接吻。于是又驯良的退向一旁,只是那发光的眼睛,还向皤耶尔偷偷的投了锐利的一瞥。女人们赶紧从火边站起,拉着孩子们的臂膊,一同躲进小屋里去了;只有几个龌龊的小子们,却还伸着手求乞道:“您好心的老爷,好心的老爷,我们求求您,您好心的老爷!”
太阳落在丘冈后面了,从山毛榉林的空处,透出夕照来,好象一幅金色的雾縠。在清爽的向晚的空气里,由远地里隐约的传来了公牛的鸣声,到黄昏了,周围都是一种隐逸的安静。只在山毛榉的发红的枝梢上,还有一只画眉鸟唱着幽婉的清歌。
皤耶尔的红胡子又倒立起来了,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
在一颗树桩上,脸孔对了落日,坐着一个瘦长的青年,头上戴一顶密插许多孔雀羽毛的真珠装饰的帽子。
他在拉一个提琴,那抑制住的才能听到的声音,在梦境里似的诉着哀怨。他的脸,有湿润的眼睛在那里生辉,苍白,瘦削,镶着亮晶晶的头发。
山毛榉树上,画眉鸟低低地,疲倦地唱着它的歌,而济果那尔的提琴,则迸出一种悲凉的谐调来,仿佛低声的哀诉。
皤耶尔微笑着听了一会,到后来,他的声音突然冲破那深的寂静了:“你爱她的很吗,伊黎?”
济果那尔大吃一惊,恰如一声狂呼,将歌辞打断。他连忙跳起来,恭敬地从头上除下了饰着羽毛和珍珠的帽子,挟着提琴,走近皤耶尔去。
“你爱她的很吗,伊黎?”那人又笑着问。
“我敢起誓,您好老爷,”济果那尔苍皇的,吃吃的说,他又喃喃自语了一会,没有去看皤耶尔,在他苍白的脸上,涌起了炽热的红潮:“我没有爱什么人,您好老爷。”于是把乌黑的头发一摇,如火的眼睛仍复对着皤耶尔了。
那红胡子又倒立了。
“你为什么不说呀,伊黎!那么,整夜唱着恋歌,在力谟尼支河边逛荡,象一个疯子的是谁呢?”
济果那尔失神似的站着,只有那提琴在他的手里发抖。
“嘻,嘻,嘻!”皤耶尔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瞒,苦小子,好象我不知道你在爱她一样!你为什么要这么怕?这对于你,是一件大祸事,她还会送你的命的——那那力札!”
到这末一句,伊黎才喘了一口气,那紧张的脸上,也显出一道欢喜的光辉,其时皤耶尔也又嘲弄的微笑了一下。
“我祝您老爷长生不老,”那青年说:“您会给我办的,照您的意思。”——
“哼,是的!我会给你安排的,照我的意思……但是你爱她得很吗?”
“愿您老爷长生,象我的眼睛的光——”
“是的,象你的眼睛的光,所以你在城堡附近找她的呀——嘻,嘻,嘻——所以……”
皤耶尔回转身,开着缓步,红胡子倒立着,高高的翘到尖鼻子,走向城堡那面去了。
伊黎留着,湿润的眼睛发着光,他那苍白的脸上显出疑惑和惊惧。在他手里的提琴又抖起来了。
夜晚已经到临,画眉鸟不再歌唱了,只有晚风象一条温暖的水波,直向林中冲过。远处响着放牧归来的家畜的铃铎,夹着绥累河的波声。
伊黎还总是惘然的在树桩旁边痴立着。
忽然从小屋里,由开着的门里来了发沙的声音:“你怎么好呀,苦小子!你还要拿了你的心到那里去找死?倒不如抛给狗子罢。你没有看见他已经知道了么?你怎么好呢,苦小子!一个又苦又贱的济果那尔,竟敢向他的太太抬起眼睛来……天下有这等事吗!”
那青年转过脸去看,老婆子很轻蔑的在凝视他。她的小小的冒火的眼睛,两粒水银丸子似的在发闪。
“住口,老年人,不要多来苦我了!我很明白,这不会有好结果的。那一定!但他大约并没有料到。”
他坐在树干上,苦楚的说道:“我这可怜的心呵。”
在夜的浅蓝色的暗中,小屋前面烧着的火,那火焰升上来了,时时有黑影在这些四近溜过。有几处响着年青的嗓音,吞声地,悄悄地,在唱先前的民歌。
伊黎低声的说道:“那么,我怎么办才是呢,妈妈?”
“我的好孩子,”那老婆子回答说,声音也就低下去了。“这没有别的道儿了,我们只好来试一试给你来破掉妖法。——有大火伏在你这里了——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人给你喝下毒药去,现在烧起来了。”
“我这可怜的心呵!”济果那尔又诉苦说,“它在我的里面烧,使我不得安静。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赶我到城堡那边去……如果一看见她,我为什么就这么苦恼呢?”
他深深的叹息着,目不转睛的仰望着城堡,那点了灯火的地方。
老婆子懊恼的摇摇头,默默的坐下了。
深夜拥抱了小森林,只有力谟尼支河清醒着,显得好象一面明镜,在那底里,照出明红窗户的城堡的昏暗的倒影来。
伊黎戴上帽,叹息着站起身,垂着头,挟着提琴,走了。
老婆子在昏暗中,不高兴似的说了几句话。
“我不能,妈妈,”伊黎呻吟道,“我不能了,给我一点什么罢,我拿这去死,因为消磨着我的火,比死还凶哩!唉,我死罢,妈妈,我死罢。”
“那去就是,我的孩子!但那路,那你在走的,可是一条火热的路呵。”
小屋前面的明亮的火,渐次消灭了。只还有几声低低的谐调,在夜的寂静中,叹息似的在发响。
二
当皤耶尔那思泰绥叫他的管家来见的时候,夜已经侵了进来了。
“事情怎么样,格力戈黎?你去过Valea Seaca了么?”
格力戈黎站着,左右摇动着他那魁伟的身子,给他做衣服,是要用一张全牛皮的。
“是的——我去过了。”
“那么,你找到了些什么吗?”
“找到的,”这话从格力戈黎的嘴里洪亮的迸出,一面撮着唇上的亚麻色胡子,使他翘起来。
“讲罢,是怎么一回事!”
格力戈黎咳嗽着,深深的吸一口气——这声音好象一个风箱的扇风——讲起来了,还用他那粗大的手指,整理着上唇的胡子:“是这样的……我先到管林子的妥玛那里去。在Valea Seaca有野猪吗?我问他说。——有的。——那么,如果你看见它们过,就同去指给我它们走过的地方。——去罢,他说。——我们去了。——一处的平野上有一株大槲树。我们就爬在那上面。我们等着,等着,等到快要天明,听到林子里有一种响动的时候。又过了一会工夫,那可忽然的来了。你没有见过的哩!一大群野猪。它们又好看,又壮大,小牛似的,又很多,很多。——它们从那里来的呀?我问妥玛。——这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回答说,只有这一点是很的确的,它们在向着绥累河走——它们奔过野地去,象被赶着似的。”
“哦,后来呢?”皤耶尔问道。
“我讲完了”,格力戈黎回答说,轻轻的咳嗽着。
“这很好。——听哪,格力戈黎,你要好好的留心,凡我所说的话。”
他把右边的上唇胡子拉了一下,又把左边的拉了一下,并且向皤耶尔鞠一个躬,那主人就又说下去道:“今天是几时呀?礼拜一,那就在礼拜四——你好好的留心着,格力戈黎。”
格力戈黎低低的自语道——“在礼拜四”——
“在礼拜四,你给我在仑加和芬谛内莱准备下打猎的一切。你再跑到我的表兄弟约尔达希和服尔尼支·衣利米那里去一趟,懂了吗?再到巴斯凯来奴,拉司滔舍,厄内斯古和波台奴这些邻居们,以及我的姻兄弟和岳父那里,请他们在礼拜三的正午都到我这里来。我一定等着他们,懂了吗,格力戈黎?”
“懂了。老爷,在礼拜三的正午。”
“好!以后——”
皤耶尔忽然停住说话,张开了嘴,只在倾听了。格力戈黎也张着臂膊呆立着,一样的大开了嘴巴,却并不知道为什么。
有一种低吟似的妙音,在外面的昏暗的树林中发响。
皤耶尔从躺椅上站起身,在摇动的烛光中踏着土耳其的地毯,走到窗前,推上了窗户的下半扇,把头伸到外面去。
夜是温和的,在深蓝的天上,明着黄金色的点滴。森林稳睡在浓荫里,只有夜静的弦的的悲哀的颤动,时时从力谟尼支那面传来。一种神秘的乐音,奇怪的笼罩了皤耶尔的石造的城堡,还有一个人影,好象为悲歌所痛苦,悄悄的在水滨徘徊。
皤耶尔把眼光移到城堡的别一边。好象他的夫人的分明的姿首就在窗口,这是真的,还是不过他自己觉得这样呢?
“听哪,格力戈黎,”他转过脸来,阴凄凄的皱着眉头很快的说,“我简直全不能安静一下吗?”
格力戈黎沉默着,莫名其妙的看着窗门。
“格力戈黎!我要生气了,那你也就没有好处,格力戈黎!为什么那个济果那尔又在力谟尼支河边唱了起来的?”
“我可知道他为什么在唱的吗?”格力戈黎镇静的回答说。
“你不知道的!让他唱到我不要再听了就是,——你去!我不要再听了,你懂了我没有?——要不然,我要生气了。我不高兴再听他——你懂了吗?”
“懂了,老爷,”格力戈黎镇静的回答说。
“好!以后你再回来,我还有话对你说。”
“我就回来,老爷。”
格力戈黎张着臂膊,走出门去了。
皤耶尔把两臂交叉在背后,还在厚厚的地毯上来来往往的踱了一会,烛火是在幽静的屋子里,散布着颤动的光辉。
忽然间,他在他所收集的兵器前面站住了,他的眼光钉在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上,烛光照得它在发闪。
红胡子倒立起来了,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
那思泰绥沉默着,站了一下,于是去开开一扇门,这门通着一条长路。壁龛上点着一盏红灯,笼罩着紫罗兰色的半明半暗。脚步在冷的石板上踏出钝重的回声来。以后他就推开一扇低小的门,走进了明亮的,好象宝石箱子一般的,铺着地板的卧室。
安娜夫人吃了一吓,从窗口转过脸来。但当她看见那思泰绥时,却微微一笑。
两个活泼的济果那尔娃儿,很机灵的从别一扇门溜掉了。
“我在听伊黎的歌,”安娜说,“他在力谟尼支的谷里唱着呢。你听见么?”
皤耶尔站在屋子的中央,锋利的看定着他的夫人的碧眼。于是他慢慢的说道:“那是伊黎,你怎么知道的?”
“是那娃儿告诉我的。你没有听见么?——那娃儿告诉我的。”
那思泰绥目不转睛的对她看。
“想想就是,他每晚上,都在那里唱呀。”安娜在皤耶尔的刺人的眼光之下,狼狈的接着说。
“哼,是的;我知道。”那思泰绥迟疑的说道,“我也听见的,而且也知道,他为什么在唱的。”
“我也知道,”安娜夫人微笑着说。
“你也知道?……”她的男人述说着,在屋子里往来的踱起来了,“嗳哈,你竟知道,他为什么在唱的吗?”
他忽然对安娜站住——他的胡子倒立了。
“嘻,嘻,嘻!”他高兴的笑着,“我叫格力戈黎下去了,叫他去略略的说他几句……”
于是他那不定的,活动的眼睛,就很注意的看定了他夫人的白净的脸,他的眼光也笼罩了她那苗条的,穿着罗縠的身躯。
只有琴弦的凄凉的振动,来冲破屋子里的幽静。那思泰绥走近窗户,推上一扇玻璃,向外面望出去。那里的空气是温和的,在好象洒满了火焰的天宇之下,响着奇妙的谐调,安乐的夜里,弥漫了一种满是悲哀的清楚的声音:
“只要我活在人间,我爱你,
因为倘使我死了,你会把我忘记,
草丛儿生满了坟头。
虽然我还这么的爱你,
却没有人问起,在这地上的,
谁是我的宝贝。”
提琴含着深哀的在叹息,皤耶尔的心里,就浮动着一个漂亮的,出色的女性的形象——安娜,而且也火一般明白,想到她被他所捐弃,寂寞地凄凉地过着她的日子了。
外面忽然起了提琴的失手的声音,停止了——接着是人声的数说——一声喊打破了夜的寂静——于是听到急遽的脚步声。
“那济果那尔的疯狂,现在是消失了。”皤耶尔说着,缩进头去,放下了窗玻璃。
安娜默默的坐在躺椅的一角里,她的思想,停在指引她的悲哀的生活上面了。寂寞——沉默,阴郁的和妖媚的眼光——这是这女人的一生的全体。
那思泰绥走向门口去,但他突然站住了,转过来向着他的女人,笑笑的问道:“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一个可怜的,无能的女人,有什么对你说的呢?”安娜温柔地回答说。
“我的可怜的老婆,”那思泰绥微笑道,“你寂寞的,凄凉的过着你的光阴,已经很长久了,也没有人在这里能够帮你消遣消遣……这是女人们的命运,有什么办法呢,总是这样的,也只能这样的……但是我爱你!”
他接近安娜去,眼睛发着光。
“不要懊恼罢,我不走了,”他用了发抖的声音接着说,“我还要和格力戈黎商量一点事——但让他等着就是,我相信他会在我的门边一直站到明天早上,拧着他的亚麻胡子的……”
他的张开的臂膊象钢弦一般颤动着——安娜默默地,娇柔地投在他的怀里了。
三
凄凉的,寂寞的乡村生活,暂时为相识之声的热闹所打破了。车子摇动着,在马夫的喊叫和挥鞭声里,拉进别墅来。大胡子的皤耶尔们和他们的红颜的太太们,从车辆上走下,而温和的太阳光,也在高兴的人之子的头上笑着。
“所有的马你们都给我不要卸,”克拉尼舍奴站在石级上,向下面大声说,“给我准备下两辆车!”
男人们欢笑着,戏谑着,大家在拥抱和接吻,其时女客们则围绕了安娜。
老皤耶尔衣利米·拉可威奴抚着他雪白的胡子,问那思泰绥道:“女婿,你家里的景况怎么样?”
“谢谢您的关切,丈人,好的。”
“但愿永是这样子!”
这皤耶尔于是走近安娜去,伸出手来,给她接吻,又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
“听说你们是过得好的,不过我还有一点放心不下。我相信,邀我来是做岳父的——要小心些,我的孩子,你不要给我丢脸呀。”
大家高声的笑起来了,皤耶尔那思泰绥说道:“也会有这时候的。”
谦虚而子细的向着大家,表兄弟约尔达希,斯妥扬,姻兄弟杜米忒卢,服尔尼支·衣利米,以及所有邻人们:巴斯凯来奴,拉司滔舍,厄内斯古,波台奴,问过家眷的安否和事业的情形之后,就说,先请大家去吃一些点心。
人们并排着走进大厅去,这里脱了帽,就会照出分开的,涂着香油的长头发来。皤耶尔们把沉重的外衣也脱去了,抚着他们的长髯,在躺椅上就了坐。
女客们久已在安娜的房里商量事情了。一向如此:男人们有他们的事件,女人们也有她们的。单在只有四只眼睛的时候,男人们这才谈女人,不谈国事,不谈功业,谈的是会闯大祸的眼睛和眉毛。 [罗马尼亚的俗谚。——译者]
皤耶尔们吃过点心之后,换了话来说,就是他们吃完四只炙火鸡,并且大杯的喝过酒之后,克拉尼舍奴说道:“请大家原谅我们没有拿出好一点的东西来,我的朋友们,但我们上马罢,太太们就坐车。晚快边,我希望我们就到Valea Seaca,那里有一席大宴在等候着。在那地方,我们也准备好明天的猎取野猪了。”
“你瞧,这滑头,”服尔尼支·衣利米说,老拉可威奴也高擎着酒杯,叫道:“这玩得很好,女婿!唉这使我记起我的年青时代来了!”
对于这准备妥当了的惊人之举,别的皤耶尔们都高兴得闹起来,至于使仆役们也惴惴的捧着的酒杯跑过去。
在这六月里,太阳散布着宜人的温和,轻风掠过茂盛的稻田,吹动着它,摇摆得好象黄色的波浪。车辆嘎嘎的前进着,遗下了浓密的尘头,马夫们活泼地在空中飕飕的鸣着长鞭,在催促小巧的马匹。前面是皤耶尔们骑着怒马;他们的枪械在日照下发光,他们的长头发和须髯在风中飘动。
四面都是广大的亚麻田。风吹着亚麻实,大波一般起伏着。处处闪耀着澄清的积水,在那里面映出天上的白云,骑马人的队伍和沉重的车辆来。嫩蓝的天宇下,远远的有一只鹰,象御风而行似的,在温暖的日光中澡浴它的身子。碧绿的丘冈间时时露出一个村落,幽静得很。高出于人家之上的是教堂的塔和井的桔槔干。水上架着小桥,水底里映出旁边的荒废的房屋,高塔,井的桔槔干,那看去好象歪斜的十字架的东西。
当这一小队将到森林时,太阳已经西沉了不少。树木微微的发着气息,周围都弥漫着舒适的清凉和带香的森林气。这时车子减了速度了,男人们也使他的马慢步前进。
鸟儿吓得在丛莽中飞起来,黄毛画眉穿枝间的日光而去,仿佛发光的金弹子。斯妥扬,是皤耶尔们中最年青的人,是那思泰绥的表兄弟,他唱起来了,一首古时候的陀以那, [Doina,罗马尼亚的民歌。——原译者] 便在碧绿的殿堂中嘹亮。在林间草地上,一株老槲树下,仆役们和伊黎所率领的济果那尔乐队,已经在等候了。来人全都停住,皤耶尔们跳下马来,黑眼珠的夫人们也高兴地轻快地走出了车子。
大家坐在盛开着花的,铺好毛毡的草地上,济果那尔竭力的奔走着。
那思泰绥的红胡子倒立了,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
“格力戈黎!”他叫道。
“我在这里,老爷,”格力戈黎镇静的回答着,走了过去。
“你都办妥了?”皤耶尔问。
“都办妥了,老爷,”格力戈黎说,“明天一早就动手打猎。会场也弄好了;迭玛希那厨子也准备停当了;我还带了一小桶可忒那娄酒来,伊黎也在这里,虽然他胁肋上还有一点痛。”
夜已经开始到临。太阳把它的光线,金丝似的穿过密叶,在碧草地上画出花朵模样的光斑来。森林在梦似的黄昏中微微地呼吸着。人们用他的声音唤起响亮的回声,而在一瞬息中,从远地里,画眉鸟的最末的鸣声就声明了安静。
明亮的日光消失了,夜的神秘的阴影,于是降在林间草地上。
在一株很老的槲树下,奴隶们烧起一堆大火来,草上铺开雪白的麻布,玩乐也就开始了。
首先,他们做得象土耳其人一样:不说话,只管吃。但立刻大家高兴了起来,用有趣的谈天,来助吃喝的兴致,胖大的火鸡和鹅,就象活的一般,刚刚到得桌上,却又无影无踪了。还有那酒呢——谢谢上帝——
谁都在这时候记得起别的相象的宴会来,谁都愿意在这时候应酬得好,使大家在同一时中谈天,欢笑,喝酒。
只有太太们却在高兴她竟也逃出了幽郁的深闺,用了低声,在谈她们的家务。
森林又起了响亮的谈笑声了,大篝火在快活的队伍上,布满着一片绯红的光辉。
然而突然静了下来,提琴和可勃思 [Cobs和Cobus都是六弦琴(Gitarre) 一类的乐器。——译者] 发了响,骨制的可步思的颤动,充满了林间。红光闪过济果那尔的阴暗的脸上,映出他又长又黑的头发。
伊黎,是受窘的,苍白的脸色,湿润的,发光的眼睛,站在第一排。提琴和可勃思低吟起来了,他凝视着篝火,他的发抖的手,把弓轻柔的拉动了琴弦。
古森林就起了战栗,一种谐和的音响弥漫在树木里,忽然又被甚深的寂静所主宰了,象在暴风雨之前一样。
在这大沉默中,伊黎的提琴发声了,恰如死亡在叙述那澌灭之苦。在可步思的仿佛一个受苦的生物的叫唤里,可勃思便低低的引出歌辞来。
森林中唱起了陀以那,泄露着大痛苦,忽如哭泣,忽如风暴,冲进了听着的人们的心,于是发出一种由苦楚和懊恼的声音而成的妙音,变作叹息似的幽婉悲凉的谐调。
深的寂静主宰着周围,连森林也好象在倾听,密叶中起了一种忧郁的响动,象是远处的瀑布声。篝火在静静的燃烧,并且用它那红色的光,照着昏暗的林间草地。皤耶尔们默默的抚着自己的须髯,他们的思想停在永远消逝了的少年时候了,那些太太们,却在这最末的一个声音时,才如出了深梦似的叹息着觉醒。
“女婿,”老拉可威奴说,“这济果那尔就值全部家产。他叫什么?伊黎?——到这里来,伊黎,这是我给你的五块钱。——那真感动了我了!”
伊黎露着顶,慢慢的走近皤耶尔来,给他把金钱抛在帽子里。
“不过要问问他,”那思泰绥笑着喊道,“他可是爱她得很!你爱她的很吗,伊黎?——他不开口。他很爱她;爱到胁肋也痛了!”
皤耶尔们都大笑起来,于是愉快的彼此碰杯喝酒。
伊黎回到自己的原位上,张了发闪的眼,从那里望着安娜。
酒象大河一般奔流,愉快有加无已。过了一会,那老人又站起来了,说道:“我这可怜的老骨头还想记得一回少年时代。我看年青人却并没有跳舞的准备——你们不羞吗?你们为什么闷闷的站在那里的呢,祖父的女儿们?可爱的伊黎,给我们弹起一点什么来罢,要会使我出神的,还要跳得久,直到我没有话说!”
“祝你长寿,丈人,”那思泰绥叫道,“这很好!”
皤耶尔们脱掉外面的长衣,伊黎动手来弹猛烈的勃留 [Brîu,罗马尼亚的跳舞。——译者] ,森林也为之震动,女人们快活的从她们的座位上跳起来,用臂膊围住了皤耶尔的颈子,跳舞就开头了,起先是慢慢的,总在这一地点上,于是愈跳愈快,终于在火焰的红光里,成了一个黑色的旋涡。
以后是大家又在酒边坐下,但那那思泰绥的姻兄弟,杜米忒卢,却好象不再愿意用杯子上口,他竟用他夫人的拖鞋儿喝起来了。
还是这样的跳下去:勃留之后是巴土泰, [Batuta和Caraschel都是罗马尼亚的跳舞名目。——译者] 巴土泰之后是卡拉舍儿, [Batuta和Caraschel都是罗马尼亚的跳舞名目。——译者] 林间草地上就又响亮着欢笑和歌唱。
济果那尔忙碌的搬了新做的热点心和酒来,伺候着客人:忽而酒,忽而点心,一直弄到两脚不再听话了,心情也开始了愁闷。
“伊黎,”老拉可威奴叫道,“响动你的琴弦,给我玩点什么罢,我想由此记起青春和年少哩!”
伊黎要唱恋歌了。周围又归于寂静,皤耶尔们抚着他那被酒湿了的长髯。
济果那尔的琴弦上,迸出了哀怨彻骨的清音。一种微颤的痛苦和疲乏的热望在夜里悠扬,恰如秋风的最后的叹息。
镇静地,石头雕成的一般,济果那尔屹立着,只有他的两只手在动弹,他那深沉的眼睛诉说着哀愁,固执地,懊恼地向安娜凝视。
她觉得他在向她看,便转过脸来了,看着济果那尔的消瘦的脸。他那如火的眼光,几乎造成她一种肉体上的痛苦,然而眼睛却总不能离开他。
皤耶尔那思泰绥昂起头。这几天之前,他曾在力谟尼支河边,自己的城堡前面听过的声音,又在森林中发响了,他那钢铁一般发光的眼睛,也牢牢的对自己的女人凝视着。
伊黎的声音很痛苦的在林间草地上响起:
“只要我活在人间,我爱你,
因为倘使我死了,你会把我忘记……”
两滴清泪在安娜的睫毛上发光,克拉尼舍奴的眼里却炎上了愤火,他的眉毛也阴森森的蹙起来了。
当济果那尔的歌在一种发狂似的幻想里收梢时,他的两手就在背后摸着兵器。
“唱得好,伊黎!”老拉可威奴叫喊说,皤耶尔们便都去拿斟满的酒杯。只有那思泰绥却显着凶恶的眼光,慢慢的,踉跄的走近济果那尔去。在他强壮的右手里,闪着一把弧形的短刀。
大家都诧异地茫然地对他看。
那思泰绥把短刀在头上一挥,于是静静的立定了,凝视着济果那尔的脸。伊黎吓得不成样子了,他脸色发黄,抖是很利害,但那如火的眼睛却还总是看住着安娜。
克拉尼舍奴的红胡子倒立了,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
“伊黎!”他喊道,“你爱她的很吗?嘻——嘻——嘻!再唱一点讲爱的东西罢,伊黎!”
在他狞猛的声音中沸腾着愤怒,在浓眉下面的他那凶恶的眼好象狼眼睛。
别的皤耶尔们也踉踉跄跄的站起来,诧异的向他看。伊黎抬眼一望,克拉尼舍奴,懂得了。他发着抖拿了他的提琴,他的黑眼睛里闪耀着疯狂的光焰,他转身向了安娜,用至哀极苦的声音唱起歌来。当这济果那尔的歌,挽歌似的,颤抖着迸出琴弦来的时候,大家都围绕了活泼的火光,站着,仿佛化了石的一样。
“是罢,伊黎,你懂得我的?”那思泰绥叫喊道。
他前进了三步,举起发光的短刀,就刺在济果那尔的前胸。
一声响,提琴跌碎在湿草上面了。伊黎呻吟着仰天而倒,站在周围的人们是默默的,象做恶梦似的在对他看。从济果那尔的胸脯上,喷出一道通红的血箭,打湿了碎裂的提琴。他痉挛着,用臂膊支起他的上半身来,向着发抖的蜡一般黄了的安娜抬起他那已经因为死的影子显得朦胧了的眼睛,唇间还流露着最末的,消减下去的才能听出的谐调。
他的嘴里涌出血流来,他沉重的仰天倒在湿草上,象钉十字架似的,张开臂膊,躺在那里不动了,他那固结了的眼,是凝视着碧绿的林树织成的穹窿。
祖父暂时停讲了他的故事,枝叶茂密的树木里,起了一种悲哀的微声。车夫们默默的围篝火而坐,显着深思的神情,牛儿躺在车后面,反嚼着刍草。
祖父又用低声讲起来了:“第二天却有很大的围猎。打到了七匹的野猪,安娜和别的太太们还都去看会场呢。他们把伊黎埋在老槲树下——瞧罢,就是那地方。——现在是他们也完结了,只还剩着烧过的树干子——那地方现在也还睡着济果那尔的骨头。”
祖父住了口,自在深思了。从森林的深处,传来了一匹猫头鹰的寂寞的鸣声,好象一个人的叫唤。还听到远处的水磨坊的瀑布声,依稀如在梦境里。火的闪光,时时照着密树,恍是微微的叹息,经过了古老的林间。
车夫们早在火边打鼾了,只有祖父还醒,被篝火的临灭暂旺的火焰照映着。
过不多久之后,我悄悄的问道:“祖父,安娜太太哭了吗?”
“躺下睡觉,”老人喃喃的说,“听哪!野鸡在叫……已经不早了。”
许多工夫,我总是睡不着。我睁大了眼睛,去看林间草地上的躺着烧过的槲树桩子的地方。林中有一种悲哀的声响,我仿佛觉得济果那尔的影似的形象,罩着夜雾,就在寂寞的墓上飘浮,至哀极痛的苍白的面庞,胸脯上是一轮血红的花朵。
罗马尼亚的文学的发展,不过在本世纪的初头,但不单是韵文,连散文也有大进步。本篇的作者索陀威奴(Mihail Sadoveanu)便是住在不加勒斯多(Bukharest)的写散文的好手。他的作品,虽然常常有美丽迷人的描写,但据怀干特(G. Weigand)教授说,却并非幻想的出产,到是取之于实际生活的。例如这一篇《恋歌》,题目虽然颇象有些罗曼的,但前世纪的罗马尼亚的大森林的景色,地主和农奴的生活情形,却实在写得历历如绘。
可惜我不明白他的生平事迹;仅知道他生于巴斯凯尼(Pascani),曾在法尔谛舍尼和约希(Faliticene und Jassy)进过学校,是二十世纪初最好的作家。他的最成熟的作品中,有写穆尔陶(Moldau)的乡村生活的《古泼来枯的客栈》(Crîsma lui mos Precu,1905)有写战争,兵丁和囚徒生活的《科波拉司乔治回忆记》(Amintirile caprarului Gheorghita,1906)和《阵中故事》(Povestiri din razboiu,1905);也有长篇。但被别国译出的,却似乎很少。
现在这一篇是从作者同国的波尔希亚(Eleonora Borcia)女士的德译本选集里重译出来的,原是大部的《故事集》(Povestiri,1904)中之一。这选集的名字,就叫《恋歌及其他》(Das Liebeslied und andere Erzählungen)是莱克兰《世界文库》(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的第五千零四十四号。
(一九三五年八月十六日《译文》第二卷第六期所载。)
保加利亚 伐佐夫
一
一八七六年五月二十日,下午时候——就在这一天,就在皤退夫(Botev)的部队在巴尔干连山中大败,连皤退夫自己,也死于贪残的强巴拉斯(Zhambalas)所率领的乞开斯 [高加索人之一种,大部分因为避俄罗斯的压迫,移住土耳其边境,但其中的一部分,却又帮着土耳其来残虐被压迫的保加利亚人了。——译者] 帮的枪弹之下的这一天——在伊斯开尔 [Isker,旧名厄斯珂斯(Öskos),是保加利亚国境内陀瑙(Donau)河的右侧支流之一。——原译者] 左岸,卢谛勃罗特(Lutibrod)对面,站着从这村子里来的一群妇女们。她们在等候小船,轮着自己渡到河的那面去。
她们里面,大多数不明白四近有些什么事,因此也没有怎么发愁。符拉札(Vratza)那边的喧嚣的行军,已经继续了两天之久,她们却毫不觉得什么——而且也并不荒废了她们的家务。其实,这里是只剩下女人了,因为男人们都不敢露面。一揆者和乞开斯帮的打仗的地方,虽然离卢谛勃罗特还很远,但消息传来,使男人们非常恐怖。
就在这一天,村子里到了几个土耳其兵,为的是捉拿可疑的人,并且盘查往来的过客。
就在这时候,我们在讲的时候,小船正在河对岸,村妇们想过渡,也正在等得不耐烦。那小船可也到底回来了。船夫——一个卢谛勃罗特人——用橹把船定住,以免被水淌开去,于是走到岸上来。
“喂,上去,娘儿们!……赶快!……”
忽然出现了两个骑马的土耳其的宪兵。他们冲开了女人们,向船上直闯。其中较老的一个,是胖大的土耳其人,鸣着鞭子,开口就骂道:“走开,改奥儿 [Giaur,或可译为“不信者”,是土耳其人对于异教徒,尤其是基督教徒和波斯人的骂詈语。——译者] 的猪猡!……滚,滚你们的!……”
女人们都让开了,预备再等。
“滚开去,妖怪!……”第二个吆喝着,挥鞭向她们打了过来。
她们叫喊着向各方面逃散。
这之间,船夫拉马匹上了船,宪兵们也上去了,胖子转脸向着船夫,发怒的叫道:“一匹母狗也不准放上来!……滚开去!……”他又向这边喝一声,凶恶的威吓着。
恐怖的女人们就开始回家去了。
“大人老爷!……我恳求你:等一等!……”一个村妇叫喊道,那是慌慌忙忙的从契洛贝克(Chelopjek)跑来的。
宪兵们凝视着她。
“你什么事,老婆子?……”那胖子用保加利亚语问道。
跑来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高大,瘦削,男人似的眼光,臂膊上抱一个裹着破烂麻布的孩子。
“准我们过去罢,大人老爷!……准我上船罢,上帝保佑你,给你和你的孩子们福寿!……”
“唉,你是那,伊里札?……发疯的改奥儿!……”
他认识她,因为她曾在契洛贝克给他办过饭食。
“我正是的,阿迦哈其—哈山。带我去罢,看这孩子面上……”
“你带这袋子上那去?……”
“这是我的孙子,哈其。没有母亲了……他生病……我带他到修道院去……”
“又为什么呢?……”
“为了他的痊愈,去做一个祷告……”那女人恳求的说,眼光里带着很大的忧虑。
哈其—哈山在船里坐下了,船夫拿了橹。
“阿迦,看上帝面上!……做做这件好事,想一想罢,你也有孩子的!……我也要给你祷告!……”
土耳其人想了一想,于是轻蔑的说道:“上来,昏蛋!……”
那女人连忙跳上船,和船夫并排坐下。船夫就驶出了雨后暴涨的伊斯开尔的浊流。沉向山崖后面的太阳,用它那明晃晃的光辉,照得水面金光灿烂。
二
那女人的到修道院去,实在很匆忙。她臂膊上躺着病了两个礼拜的,两岁的孩子,是一个孤儿。他已经衰弱了十四天。巫婆的药味和祝赞,都没有效验……连在符拉札的祝由科,也找不出药来了。村里的教士也给他祷告过,没有用。她最末的希望,只靠着圣母。
“到修道院给他祷告去……请道人祷告……”村里的女人们不断的对她说。
今天午间细看孩子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孩子躺的象死了的一样。
“现在赶快……赶快……恐怕圣母会救我们的……”
所以天气虽然坏,她也上了路,向“至圣处女”的契洛贝克修道院去了。
她经过槲树林,正向伊斯开尔走下去,树木间出现了一个服装古怪的青年,胸前挂着弹药带,手里拿一枝枪。他的脸是苍白,着急。
“女人,给我面包!……我饿死了!……”他对她说,一面挡住了去路。
她立刻猜出是什么人了。那是在山崖上面的他们中间的一个。
“我的上帝!……”伊里札吓得喃喃的说。
她把自己的袋子翻检了一通,现在才知道,她忘记了带面包来了……只在袋子底里找到一点干燥的面包皮。她就给了他。
“女人!……我可以躲在这村子里吗?……”
他怎么能躲在这村子里呢!……他们会看见他,交出他去的……况且是这样的衣服!
“不能的,我的孩子。不能的……”她回答道,一面满心同情的看着他那显出绝望之色的疲倦的脸。她想了一想,于是说道:“孩子,你在树林里躲一下罢……这里是要给人看见的……夜里来等我……使我在这里看见你!……我给你拿了面包和别的衣服来……这模样你可见不得人。我们是基督徒……”她加添说。
那青年的满是悲哀的脸上,闪出希望来了。
“我来等在这里,妈妈……去罢……我感谢你……”
她看见,他怎样踉踉跄跄的躲进树林里去了。她的眼里充满了眼泪。
她赶忙的走下去,心里想:我应该来做这好事……这可怜人!他是怎么的一副样子呵!……恐怕上帝会因此大发慈悲,给我救这孩子的……但愿圣母帮助我,使我能到修道院……仁慈的上帝,保佑他……他也是一个保加利亚人……他是为着信仰基督做了牺牲的……
她自己决定,修道院的院长是一个慈爱的老头子,也是很好的保加利亚人,不如和他悄悄的商量,取了农民衣服和面包,做过祷告,就赶紧的回来,在还未天明之前,找到那个一揆者。
她用了加倍的力量,匆匆的前行,为了要救两条男性的生命。
三
夜已经将他那漆黑的翅子,展开在契列毕斯(Cherepis)的修道院上面了。伊斯开尔的山谷,阴郁的沉默在昏暗的天空下,河流在深处单调的呻吟的作响,想带着沉重的澎湃,扑到高高在上的悬崖。对面屹立着乌黑的影子,是石壁……它荒凉的站着,和上帝亲手安排的它的山洞,它的峰峦,宿在它顶上的老雕一同入了梦。
幽静而寂寞的道院,也朦胧的睡去了。、
出来了一个侍者……跟着又立刻走出一个道人来,披着衣服,不戴帽。
“伊凡,谁在那里敲门呀?……”道人耽心的叫道………靠壁有一张床,上面摊着些衣服……那道人就撞在高的床栏上。
又敲了几下。
“一定是他们里面的人……教我怎么办呢?……不要放进来!……现在院长又没有在这里……”
“且慢!……先问一问……”
“谁呀?”侍者喊着,向外面倾听——“这声音……好象是一个娘儿们……”
“你简直在做梦!……一个女人!……在这时候!………不是那个,就是土耳其人……一定是土耳其人……他们要在这夜里把我们统统杀掉……他们到这里来找什么呢?……这里什么也没有,我没有放进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来呀……主呵,发发慈悲!……”
又听到大门外面的声音了。
“是一个女人,那在喊的……”侍者重复说。
“你是谁呀?……”
“我们是教子,伊凡。契洛贝克的伊里札呀……开罢……唉唉,开罢!……”
“你一个吗?……”伊凡问。
“一个,带着孙子,伊凡。开罢,上帝要给你好报的!……”
“看清楚,是不是撒谎!……”神父蔼夫谛弥向侍者说。
那侍者奋勇的走近了大门,从小窗里望出去。待到连道人也确信了在昏暗中,外面只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才吩咐伊凡去开门。
门只开了一条缝,放进农妇来,立刻又关上了。
“见鬼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伊里札?……”道人懊恼的问道。
“我的小孙子病的很利害……住持神父在那里呢?……”
“培可维札 [Berkovitza,保加利亚的市镇,属伦木派兰加(Lom-Palanka)府。——原译者] 去了。你找他什么事?……”
“找他做一个祷告……不过要快!……你来罢,神父……”
“什么?!……在夜里?!……我怎么能救生病的孩子……”道人恼怒的吆喝道。
“你不能救,但上帝都会处置的……”
“现在睡去罢。明天早上……”
然而女人恳请着,并且固执的咬定了她的要求。
到明天早上……会怎么样,谁知道呢……孩子显得很不好……病是不肯等待的……只有上帝能救。听起来,她也愿意付款子。
“你发疯了……你逼我们,修道院在夜里开门,好给‘暴徒’冲进来,好把土耳其人招进来,消灭了教会!……”
那道人唠叨着走到自己的小屋子里去,但立刻穿好道袍,光着头,回来了。
“来!……”
她跟着他走进了教堂 [故事里时常说起教堂,是指希腊加特力的教堂。保加利亚人是大抵信奉希腊加特力教的。——原译者] 。他点起一枝蜡烛,披上法衣,拿了日读祷告书。
“抱孩子到这里来……”
伊里札把孩子靠近了亮光。他的脸黄得象黄蜡一样。
“可是已经不很活了的哩!……”那道人通知说。
深沉的眼睛睁开来了,似乎要反驳这句话,烛光反照在那里面,闪闪的好象两颗星……
道人把法衣角放在孩子的头上,赶快的为他的痊愈念过祷告,用十字架的记号给他祝福,于是合上了日读祷告书。村妇在他手上接了吻,放上两个别斯太尔 [Piaster,西班牙和墨西哥行用的银钱。——译者] 去。
“如果他一定会活,那是就好起来的……现在到仓间里睡觉去罢……”
于是那道人转身要走了。
“等一等,蔼夫谛弥神父……”那女人踌躇着叫喊道。
他回过来,走近她去。
“还有什么事呢?……”
放低了声音,她说:“我拜托你一点事……我们都是基督徒……”
那道人可是发怒了。
“你托什么事……什么要找基督徒?……睡觉去……蜡烛不能点,有人会从上面看见,来做客人的……”
道人所指的是“暴徒”。那女人也懂得。她的脸上露出苦恼来了,声音发着抖:“你不要怕……没有人来的……”
并且用了更加秘密的神情,她说:“当我走出村子,在我们的树林子里的时候……”
恐怖和愤怒,在道人的打皱的脸上一隐一现了。他明白,那女人要告诉他一点什么危险事,于是就来打断她。大声的说道:“我不要听……不要告诉我……你知道什么,自己藏着就是……你是来把教会送进火里去的吗?……”
村妇还想说下去,但一听到这些话,她就把话吞住了;她全无希望地跟着发怒的道人走到院子里。
“但是我不在这里过夜!……”她一看见道人正要指给她走往仓间的路的时候,就叫喊了起来。
道人很诧异的对她看。
“为什么?……”
“我走……立刻……”
“你发了疯了吗?……”
“我发了疯,也许并没有发……都一样……我走……明天一早,我有工做呢……给我面包罢,我饿了……”
“面包你要多少有多少……给她,伊凡!但是我不准开大门!……”
然而这村妇固执着自己的意见。
神父蔼夫谛弥沉思了一下。又开大门吗?……这是危险的……坏人会闯进来……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呢……他即刻记得,这女人还已经看见过他们了……她会给教会招到不幸的,而且如果给土耳其人一知道……不成……还不如放她走,不使她在这里罢……
“那么,走罢!……”他喝道。
女人接过伊凡递给他的半个面包去,放在袋子里,接着就抱起了孩子,走了。
大门跟着她走出就关上了,锵的一声下了锁。
四
老伊里札连夜赶回伊斯开尔去,“暴徒”在那里等候她,她很亢奋。她从替住持神父来招待她的神经过敏的道人那里,不能,也不敢打听一声有益的意见。
她爬上修道院后面的山谷的高地边去,要径奔那沿着伊斯开尔的小路。
星夜照出了河对面的峭壁和悬崖,白天是阴凄凄的,现在却显着不祥之兆。
老伊里札的眼里和心中,都充满着不安和恐怖,就什么都见得显着不祥之兆了。待到她走上高地时,便疲乏的坐在一株大榆树下的冰冷的地面上。
连山中的荒地睡觉了……为荒凉所特有的一种寂静,笼罩了宇宙,只有波涛在那里的深处奔腾,那上面屹立着毫无灯光的修道院的屋宇和屋顶。
从右边传来了卢谛勃罗特的犬吠声。
她由地上站了起来,但又不敢经过村庄,便绕到悬崖的左边,于是急急的跑过了荒地。
她立即望见伊斯开尔了。小船泊在岩边。伊里札走近板棚去,向来是船夫就睡在那里面的。其中却没有人,显见得船夫也怕在这里过夜了。
她吓得没有了主意,她走向小船去……伊斯开尔在吓人的奔腾……她看看浊流的昏暗的影子……她打了一个寒噤……
怎么办呢?……等到天亮吗?……她决不愿意这样子,虽然卢谛勃罗特的雄鸡叫,已在报告将近的黎明……
她应该怎么办呢?……她敢独自渡河吗?……怎么使橹,她是常常看见的……这出路她觉得非常危险,然而,如果她要和那等在那里,快要死于饥饿和不安的一揆者相见,却也不能选择了。
她把孩子放在沙滩上——她不大想到他了——弯了腰,去解那把小船系在树桩上的索子。她发抖了:原来那索子不单是系着,却用一把大锁锁住的……这是土耳其人所做的事,意在阻碍夜里的行人。
她发着抖,站在那里……
卢谛勃罗特的雄鸡叫,越来越多了……天在东方显了淡淡的颜色……再一两点钟就要开始黎明了……
她绝望的呜咽起来,竭了全力,去破坏大锁或是弄断那索子。然而这一件也和那一件相同,都是一个不能够。
她发热的,喘息的直起身,绝望的站着……
忽然她又第三次弯下腰去了,用两手抓住了树桩,想把它拔起……但树桩钉得很深,好象铁铸的一样……
她两倍,三倍的努力……给太阳晒黑了的臂膊下着死劲……她的筋肉赛过了钢铁的力量和坚韧……骨节为着过度的用力在发响,热汗在她的脸上奔流……
气急,疲乏,仿佛她砍倒了一大车的树木,直起身来,呼吸一下,就又抓住了树桩,用了新的力气和阴沉的固执,从新向各方面摇动,要拔起它……
她那年迈的胸脯喘息得嘘嘘作响……两脚陷在沙地里,一直到了脚踝,在半个钟头的可怕的争斗之后,这地方动了起来,泥土发了松,她终于做到,把树桩从地上拔出了。
索子在夜静中钝重的发响……
伊里札放心的叹一口气,劳乏的倒在沙滩上。
停了一会,小船就载着老伊里札,孩子和树桩浮在浊流上面了……
五
伊斯开尔立刻出了狭窄之处,向低下而平坦的两岸间直涌下去。
小船就乘着急流而行,不再听这老农妇的生疏的手里的橹枝的操纵。因此比平常停泊的处所,已经驶过的很远了。伊里札只好用尽力量,不给它回到她曾经上船的那一岸去。
一个有力的洪流,终于将小船送到对面,那女人用了最大的努力,总算靠了岸。
她上了陆,抱着孩子……攀上高地,向树林跑过去。
当她走近那曾经遇见过一揆者的地方的时候,只见有一个男人影子在树干之间隐现。她知道,这就是她在找寻的。
一揆者也走近她来了。
“晚安,我的孩子……这是你的……”
和这句话同时,她就递过面包去,她很明白,他现在是最要这东西了。
“谢谢你,妈妈……”他萎靡不振的回答道。
“等一等……穿上这个……”她又交给他盖着孩子的衣服。
“这是我偷偷的从教堂里带来的……上帝宽恕我……我造了一回孽了……”
伊里札从墙上取了这衣服来,原以为是侍者的东西。但一揆者穿在身上的时候,她这才诧异的看明白,竟是一件道袍!
“那倒是都一样的……我先来暖一暖……”青年说,就披上了又干又暖的衣服。
他们一同的走着。
一揆者默默的吃东西……他冻得在发抖,也踉跄得很厉害。他是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青年,瘦削,长得高大。
因为不去打搅他饥饿者的平静,女人没有问他是什么人,从那里来——她自己也不过低声的说话——然而好奇心终于蔓延开来了,她就问,他是从那里过来的?……
他告诉她,他并不是从山里,倒大抵是从平野里过来的。在那一夜,在威司烈支(Vesletz)的葡萄山里,给人和自己的部队截断了。他从那地方窜走,遭了很大的恐怖,冒了各种的危险,这才挨到这里来。他两整天和两整夜没有吃东西,他支撑的走得怎样疲乏,两只脚都受了伤,发着热……现在他要往山里去,在那里找寻伙伴,或者自己躲起来。
“我的孩子,你实在走不动了……”那女人说——“把枪交给我罢……你就轻松一点了。”
她用左手接了他的枪,右手抱着孩子,
“来,来!……聚起你的力气来罢。我的孩子。”
“现在我到那里去呢,妈妈?……”
“怎么:那里去?……家里去呀……我这里!……”
“这是真的吗?!……妈妈,我感谢你,你是好的,妈妈!……”那青年感激得流出眼泪来,弯下身子吻了她抱着孩子的那只瘦削的手。
“人们因为害怕,现在不到外面来,如果给他们一知道,是会把我活活的烧死的……”那村妇说——“但我怎么能放下你呢……你逃不掉……乞开斯人捉住你——上帝得惩罚他们——在村子里呢,他们也……为什么要这样呢,孩子?……就是毁灭了这可怜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他们象小鸡一般的杀掉你们……可是你也再没有力气往上走了……”
于是她把枪由左手抛在右手里,就用左手支住了他的臂膊。
他们在槲树林里,越走越深了。从树干间,望见天空的东边,逐渐的发白……契洛贝克的雄鸡叫,更加听得分明……天上的星星褪色了。
已经到了黎明,他们——照平常的走法——离村子却还有半个钟头的路,——但象一揆者的那么走,可是连两个钟头也还是走不到的。
村妇非常着急,倒情愿来背他。
他向四面看了一看。
“天亮了,婶子……”他的声音放高了一点。
“这可糟……我们不能按时走到……”那女人悄悄的说。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
从外面已经传来了人声。
村妇站住了。
“这可去不得了,我的孩子……得想一点别的什么法……”
“你想怎样呢,婶子?……”青年问道,看着他的母亲,亲戚,他的恩人和他的神明的这不相识者!
“你在树林里躲到夜……天一暗,我就来等候你……在这里……这么一来,你就躲到我的家里去……”
青年很相信,这条出路是要算最好的了。村妇就又交还了他的枪。
于是他们作了别。
这时伊里札摸了一摸孩子。她哭起来了……
“阿,孩子,我的孩子!……可是死了呀!……小手象冰一样了!”
一揆者站定了,仿佛遭着霹雳……村妇的悲痛抓住了他……他想来劝慰她,然而说不出一句话。
现在他知道,这崇高的女性,那魂灵已被大悲痛所碎裂,他不能再望更多的帮助了。
“阿,孩子!……我的亲爱的孩子!……”那可怜人呜咽着,看定了他的孩子的苍白的脸。
明明白白,一切希望都被抢去了,一揆者就走进树林的深处去。女人的呜咽的声音还在他后面叫喊道:“我的孩子……要藏的好好的……到晚上……我在这里见你……”
伊里札也走进树丛里,不见了……
六
一到早晨,天空中浮上五月的太阳来了,在几天的阴晦和下雨的日子之后,明朗而且澄净。
美丽的,延长的峡谷,从希锡曼山岩的脚下开头,装饰着春天的丛绿,为银带似的蜿蜒的河流所横贯,在太阳光中洗沐。
这里——在希锡曼山岩这里,河流却把《阿迭绥》 [Odyssee,希腊诗人Homeros的有名的史诗,记着Odysseus的经历。——译者] 结束了,行程是经过了狭窄的隘岭和无数连山的曲折,忽而从险峻的,满生榆槲的山坡间飞过,忽而在浑身洞穴的石下潜行,这岩石,是涌成幻想的宫阙和尖碑,在嘲笑着五行和时光之力。
太阳刚露到地平线上,土耳其的骑兵就在路上出现,他们后面,是走在禾黍之间的一大群步兵,望不见煞末。骑兵和步兵,立刻到了伊斯开尔,扎住了。
正式的步兵大约有三百人;他们前面走着排希—皤苏克斯, [Basi–Bosuks(蓬头)=非正式的土耳其步兵,往往是强迫的拉来的,不给军事训练。——原译者] 带着各种的武器。其余——大部分都是这些——是乞开斯人,也同是各式各样的武装着。
少顷之后,骑兵就使乞开斯人前进,自己却留在旁边。
这些喧嚣扰攘的人们,是在一个有名的乞开斯人的指挥之下的,这就是强巴拉斯,一个凶残的,渴血的高加索的强盗。昨天就由他的手里放出子弹去,打死了一揆的指导者,皤退夫。
强巴拉斯骑在马上,对着树林,离一个旧教堂的废墟不很远。
树林的左边屹立着艰险的山岩和溪谷,右边是契洛贝克的田野和果园,一直到第二道精光的山背脊。在山坡上,看见树木之间有一所惟一的牧人小屋,是它的主人新近抛弃的。
眼睛都向着深邃的,空虚的,寂静的树林,那里面藏着一揆者。
但部队却找不着他。
这夜里从符拉札送来了报告,说在天明之前一点钟,有一队叛徒, [凡努力于解脱土耳其的羁轭的革命者,土耳其人皆谓之叛徒(Komita)。——原译者] 由山上窜入这森林中,确系要在渡过伊斯开尔之后,躲进斯太拉·普拉尼太(Stara Planita)的广大的巴兰(Balan)去。
因为昨天的胜利,兵们都兴奋而且骁勇,等候着命令,这时强巴拉斯刚刚下了马,带着几个优秀的排希—皤苏克斯的关于冲锋的方法和手段的忠告。
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深的皮色,高大,黑须,身穿一种五光十色的乞开斯衣,从头顶一直武装到双脚。他那贪残的,狞野的两眼,在高高的乞开斯帽子底下发光。
就在这一瞬间,小屋里开了一声枪,群山就起了许多声音的回响。
“叛徒们!……叛徒们!……”人们叫喊道。
大家的眼睛都向小屋注视,但只见那门口有一缕硝烟,轻微的早风把它吹到枝梢上去了。
惊疑了一瞬息,于是全部队一齐开火了,树林里也起了无数的回响。
但忽然间,有大声出于硝烟中:“强巴拉斯!……强巴拉斯中弹了!……”
强巴拉斯确是躺在地面上……他跌倒了,一粒枪弹穿通了他的脖子,嘴里涌出鲜血来。
从小屋里飞来的枪弹,打中了他了。
这消息传布了开去,兵们立刻非常害怕……全部队纷纷迸散了,谁都拚命的藏躲。
头领的死尸很快的就运走。骑兵也接着不见了。
然而从树林里,也没有再开第二枪。
过了许多时候——由笼罩四近的寂静和非常的沉默断定,一揆者应该已经退进山里去——一群乞开斯人就大家商量,冲到树林里去搜索他一下。
他们只在一株槲树底下,发见了一个暴徒的尸骸……那是三十来岁的人,黑胡须,用布裹着一只腿上的伤口。
乞开斯人确切的相信,一揆者是逃在山里了。
自从皤退夫战死之后,他的部下的一部分——四十人——就在那一条腿受了伤,英雄的贝拉(Pera)的领带之下,躲在山里面。他们整夜的在树丛里迷行,终于是疲乏的,饥饿的,半睡的走到了契洛贝克的林子里,于是真的死一般的睡着了,也不再管会有人发见了他们的踪迹。
乞开斯人的一粒枪弹,偶然打死了贝拉。却没有找到另外的牺牲。
但当乞开斯人闯进小屋里去的时候,他们可又看见了一个死尸。
“一个牧师!……一个暴徒!……”乞开斯人诧异的喊道。
一个没有胡子的青年躺在那地方,头上中了一粒弹。
他身穿一件道袍,那道袍的开岔之处,却露着一揆者的浑身血污的衣服。从给硝烟熏黑的伤口看起来,就知道他是自杀的,在他打死了强巴拉斯之后。
这回是违反了他们的习惯,排希—皤苏克斯不再割下一揆者的头来,戳在竿子上,迎来迎去,作为胜利的标记了……头领的死,在他们算不得胜利。
他们只好烧掉小屋,把死尸抛在那里面来满意。到得晚上,当两队土耳其兵杀害了十三个走下山来,要到伊斯开尔去的一揆者的时候,也还在冒着烟。
伊里札是早已死掉了。但半死的孩子却活着,现在是一个壮健的,能干的汉子,叫做 P少佐。
那亡故的祖母,先前如果给他讲起这故事来,她总是接着说,她可不相信他那神奇的痊愈,是很会气恼的道人的随随便便的祷告,见了功效的,由她看来,倒是因为她做不到,然而她一心要做到的好事好报居多……
在巴尔干诸小国的作家之中,伊凡·伐佐夫(Ivan Vazov,1850—1921)对于中国读者恐怕要算是最不生疏的一个名字了。大约十多年前,已经介绍过他的作品;一九三一年顷,孙用先生还译印过一本他的短篇小说集:《过岭记》,收在中华书局的《新文艺丛书》中。那上面就有《关于保加利亚文学》和《关于伐佐夫》两篇文章,所以现在已经无须赘说。
《村妇》这一个短篇,原名《保加利亚妇女》,是从《莱克兰世界文库》的第五千零五十九号萨典斯加(Marya Jonas von Szatanska)女士所译的选集里重译出来的。选集即名《保加利亚妇女及别的小说》,这是第一篇,写的是他那国度里的村妇的典型:迷信,固执,然而健壮,勇敢;以及她的心目中的革命,为民族,为信仰。所以这一篇的题目,还是原题来得确切,现在改成“熟”而不“信”,其实是不足为法的;我译完之后,想了一想,又觉得先前的过于自作聪明了。原作者在结束处,用“好事”来打击祷告,大约是对于他本国读者的指点。
我以为无须我再来说明,这时的保加利亚是在土耳其的压制之下。这一篇小说虽然简单,却写得很分明,里面的地方,人物,也都是真的。固然已经是六十年前事,但我相信,它也还有很动人之力。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六日《译文》终刊号所载。)
Maxim. Gorky(Iuanii Annenkov 作)
Maxim. Gorky(Iuanii Annenkov 作)
一
蒲力汗诺夫(George Valentinovitch Plekhanov)以一八五七年,生于坦木皤夫省的一个贵族的家里。自他出世以至成年之间,在俄国革命运动史上,正是智识阶级所提倡的民众主义自兴盛以至凋落的时候。他们当初的意见,以为俄国的民众,即大多数的农民,是已经领会了社会主义,在精神上,成着不自觉的社会主义者的,所以民众主义者的使命,只在“到民间去”,向他们说明那境遇,善导他们对于地主和官吏的嫌憎,则农民便将自行蹶起,实现出自由的自治制,即无政府主义底社会的组织。
但农民却几乎并不倾听民众主义者的鼓动,倒是对于这些进步的贵族的子弟,怀抱着不满。皇帝亚历山大二世的政府,则于他们临以严峻的刑罚,终使其中的一部分,将眼光从农民离开,来效法西欧先进国,为有产者所享有的一切权利而争斗了。于是从“土地与自由党”分裂为“民意党”,从事于政治底斗争,但那手段,却非一般底社会运动,而是单独和政府相斗争,尽全力于恐怖手段——暗杀。
青年的蒲力汗诺夫,也大概在这样的社会思潮之下,开始他革命底活动的。但当分裂时,尚复固守农民社会主义的根本底见解,反对恐怖主义,反对获得政治底公民底自由,别组“均田党”,惟属望于农民的叛乱。然而他已怀独见,以为智识阶级独斗政府,革命殊难于成功,农民固多社会主义底倾向,而劳动者亦殊重要。他在那《革命运动上的俄罗斯工人》中说,工人者,是偶然来到都会,现于工厂的农民。要输社会主义入农村中,这农民工人便是最适宜的媒介者。因为农民相信他们工人的话,是在智识阶级之上的。
事实也并不很远于他的豫料。一八八一年恐怖主义者竭全力所实行的亚历山大二世的暗杀,民众未尝蹶起,公民也不得自由,结果是有力的指导者或死或囚,“民意党”殆濒于消灭。连不属此党而倾向工人的社会主义的蒲力汗诺夫等,也终被政府所压迫,不得不逃亡国外了。
他在这时候,遂和西欧的劳动运动相亲,遂开始研究马克斯的著作。
马克斯之名,俄国是早经知道的;《资本论》第一卷,也比别国早有译本;许多“民意党”的人们,还和他个人底地相知,通信。然而他们所竭尽尊敬的马克斯的思想,在他们却仅是纯粹的“理论”,以为和俄国的现实不相合,和俄人并无关系的东西,因为在俄国没有资本主义,俄国的社会主义,将不发生于工厂而出于农村的缘故。但蒲力汗诺夫是当回忆在彼得堡的劳动运动之际,就发生了关于农村的疑惑的,由原书而精通马克斯主义文献,又增加了这疑惑。他于是搜集当时所有的统计底材料,用真正的马克斯主义底方法,来研究它,终至确信了资本主义实在君临着俄国。一八八四年,他发表叫作《我们的对立》的书,就是指摘民众主义的错误,证明马克斯主义的正当的名作。他在这书里,即指示着作为大众的农民,现今已不能作社会主义的支柱。在俄国,那时都会工业正在发达,资本主义制度已在形成了。必然底地随此而起者,是资本主义之敌,就是绝灭资本主义的无产者。所以在俄国也如在西欧一样,无产者是对于政治底改造的最有意味的阶级。从那境遇上说,对于坚执而有组织的革命,也比别的阶级有更大的才能,而且作为将来的俄国革命的射击兵,也是最为适当的阶级。
自此以来,蒲力汗诺夫不但本身成了伟大的思想家,并且也作了俄国的马克斯主义者的先驱和觉醒了的劳动者的教师和指导者了。
二
但蒲力汗诺夫对于无产阶级的殊勋,最多是在所发表的理论的文字,他本身的政治底意见,却不免常有动摇的。
一八八九年,社会主义者开第一回国际会议于巴黎,蒲力汗诺夫在会上说,“俄国的革命运动,只有靠着劳动者的运动才能胜利,此外并无解决之道”的时候,是连欧洲有名的许多社会主义者们,也完全反对这话的,但不久,他的业绩显现出来了。文字方面,则有《历史上的一元底观察的发展》(或简称《史底一元论》),出版于一八九五年,从哲学底领域方面,和民众主义者战斗,以拥护唯物论,而马克斯主义的全世代,也就受教于此,借此理解战斗底唯物论的根基。后来的学者,自然也尝加以指摘的批评,但什维诺夫却说,“倒不如将这大可注目的书籍,向新时代的人们来说明,来讲解,实为更好的工作”云。次年,在事实方面,则因他的弟子们和民众主义者斗争的结果,终使纺纱厂的劳动者三万人的大同盟罢工,勃发于彼得堡,给俄国的历史划了新时期,俄国无产阶级的革命底价值,始为大家所认识,那时开在伦敦的社会主义者的第四回国际会议,也对此大加惊叹,欢迎了。
然而蒲力汗诺夫究竟是理论家。十九世纪末,列宁才开始活动,也比他年青,而两人之间,就自然而然地行了未尝商量的分业。他所擅长的是理论方面,对于敌人,便担当了哲学底论战。列宁却从最先的著作以来,即专心于社会政治底问题,党和劳动阶级的组织的。他们这时的以辅车相依的形态,所编辑发行的报章,是Iskra(《火花》),撰者们中,虽然颇有不纯的分子,但在当时,却尽了重大的职务,使劳动者和革命者的或一层因此而奋起,使民众主义派智识者发生了动摇。
尤其重要的是那文字底和实际底活动。当时(一九〇〇年至一九〇一年),革命家是都惯于藏身在自己的小圈子中,不明白全国底展望的,他们不悟到靠着全国底展望,才能有所达成,也没有准确的计算,也不想到须用多大的势力,才能得怎样的成果。在这样的时代,要试行中央集权底党,统一全无产阶级的全俄底政治组织的观念,是新异而且难行的。《火花》却不独在论说上申明这观念,还组织了“火花”的团体,有当时铮铮的革命家一百人至一百五十人的“火花”派,加在这团体中,以实行蒲力汗诺夫在报章上用文字底形式所展开的计划。
但到一九〇三年,俄国的马克斯主义者分裂为布尔塞维克(多数派)和门塞维克(少数派)了,列宁是前者的指导者,蒲力汗诺夫则是后者。从此两人即时离时合,如一九〇四年日、俄战争时的希望俄皇战败,一九〇七至一九〇九年的党的受难时代,他皆和列宁同心。尤其是后一时,布尔塞维克的势力的大部分,已经不得不逃亡国外,到处是堕落,到处有奸细,大家互相注目,互相害怕,互相猜疑了。在文学上,则淫荡文学盛行,《赛宁》即在这时出现。这情绪且侵入一切革命底圈子中。党员四散,化为个个小团体,门塞维克的清算派,已经给布尔塞维克唱起挽歌来了。这时大声叱咤,说清算主义应该击破,以支持布尔塞维克的,却是身为门塞维克的权威的蒲力汗诺夫,且在各种报章上,国会中,加以勇敢的援助。于是门塞维克的别派,便嘲笑“他垂老而成了地下室的歌人”。
企图革命的复兴,从新组织的报章,是一九一〇年开始印行的Zvezda(《星》),蒲力汗诺夫和列宁,都从国外投稿,所以是两派合作的机关报,势不能十分明示政治上的方针。但当这报章和政治运动关系加紧之际,就渐渐失去提携的性质,蒲力汗诺夫的一派终于完全匿迹,报章尽成为布尔塞维克的战斗底机关了。一九一二年,两派又合办日报Pravda(《真理》),而当事件展开时,蒲力汗诺夫派又于极短时期中悉被排除,和在Zvezda那时走了同一的运道。
迨欧洲大战起,蒲力汗诺夫遂以德意志帝国主义为欧洲文明和劳动阶级的最危险的仇敌,和第二国际的指导者们一样,站在爱国的见地上,为了和最可憎恶的德国战斗,竟不惜和本国的资产阶级和政府相提携,相妥协了。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后,他回到本国,组织了一个社会主义底爱国者的团体,曰“协同”。然而在俄国的无产阶级之父蒲力汗诺夫的革命底感觉,这时已经没有了打动俄国劳动者的力量,布勒斯特的媾和后,他几乎全为劳农俄国所忘却,终在一九一八年五月三十日,孤独地死于那时正被德军所占领的芬兰了。相传他临终的谵语中,曾有疑问云:“劳动者阶级可觉察着我的活动呢?”
三
他死后,Inprekol(第八年第五十四号)上有一篇《G·V·蒲力汗诺夫和无产阶级运动》,简括地评论了他一生的功过——
“……其实,蒲力汗诺夫是应该怀这样的疑问的。为什么呢,因为年少的劳动者阶级,对他所知道的,是作为爱国社会主义者,作为门塞维克党员,作为帝国主义的追随者,作为主张革命底劳动者和在俄国的资产阶级的指导者密柳珂夫互相妥协的人。因为劳动者阶级的路和蒲力汗诺夫的路,是决然地离开的了。
然而,我们毫不迟疑,将蒲力汗诺夫算进俄国劳动者阶级的,不,国际劳动者阶级的最大的恩师们里面去。
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当决定底的阶级战的时候,蒲力汗诺夫不是在防线的那面的么?是的,确是如此。然而他在这些决定战的很以前的活动,他的理论上的诸劳作,在蒲力汗诺夫的遗产中,是成着贵重的东西的。
惟为了正确的阶级底世界观而战的斗争,在阶级战的诸形态中,是最为重要的之一。蒲力汗诺夫由那理论上的诸劳作,亘几世代,养成了许多劳动者革命家们。他又借此在俄国劳动者阶级的政治底自主上,尽了出色的职务。
“蒲力汗诺夫的伟大的功绩,首先,是对于民意党,即在前世纪的七十年代,相信着俄国的发达,是走着一种特别的,就是,非资本主义底的路的那些知识阶级的一伙的他的斗争。那七十年代以后的数十年中,在俄国的资本主义的堂堂的发展情形,是怎样地表示了民意党人中的见解之误,而蒲力汗诺夫的见解之对呵。
“一八八四年由蒲力汗诺夫所编成的‘以劳动解放为目的的’团体(劳动者解放团)的纲领,正是在俄国的劳动者党的最初的宣言,而且也是对于一八七八年至七九年劳动者之动摇的直接的解答。
他说着——
“惟有竭力迅速地形成一个劳动者党,在解决现今在俄国的经济底的,以及政治底的一切的矛盾上,是惟一的手段。”
“一八八九年,蒲力汗诺夫在开在巴黎的国际社会主义党大会上,说道——
“在俄国的革命底运动,只有靠着革命底劳动者运动,才能得到胜利。我们此外并无解决之道,且也不会有的。”
这,蒲力汗诺夫的有名的话,决不是偶然的。蒲力汗诺夫以那伟大的天才,拥护这在市民底民众主义的革命中的无产阶级的主权,至数十年之久,而同时也发表了自由主义底有产者在和帝制的斗争中,竟懦怯地成为奸细,化为游移之至的东西的思想了。
蒲力汗诺夫和列宁一同,是《火花》的创办指导者。关于为了创立在俄国的政党底组织体而战的斗争,《火花》所尽的伟大的组织上的任务,是广大地为人们所知道的。
从一九〇三年至一九一七年的蒲力汗诺夫,生了几回大动摇,倒是总和革命底的马克斯主义违反,并且走向门塞维克去了。惹起他违反革命底的马克斯主义的诸问题,大抵是甚么呢?
首先,是对于农民层的革命底的可能力的过少评价。蒲力汗诺夫在对于民意党人的有害方面的斗争中,竟看不见农民层的种种革命底的努力了。
其次,是国家的问题。他没有理解市民底民众主义的本质。就是他没有理解无论如何,有粉碎资产阶级的国家机关的必要。
最后,是他没有理解那作为资本主义的最后阶段的帝国主义的问题,以及帝国主义战争的性质的问题。
要而言之,——蒲力汗诺夫是于列宁的强处,有着弱处的。他不能成为“在帝国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马克斯主义者。”所以他之为马克斯主义者,也就全体到了收场。蒲力汗诺夫于是一步一步,如罗若·卢森堡之所说,成为一个“可尊敬的化石”了。
在俄国的马克斯主义建设者蒲力汗诺夫,决不仅是马克斯和恩格勒的经济学,历史学,以及哲学的单单的媒介者。他涉及这些全领域,贡献了出色的独自的劳作。使俄国的劳动者和智识阶级,确实明白马克斯主义是人类思索的全史的最高的科学底完成,蒲力汗诺夫是与有力量的。惟蒲力汗诺夫的种种理论上的研究,在他的观念形态的遗产里,无疑地是最为贵重的东西。列宁曾经正当地劝青年们去研究蒲力汗诺夫的书。——“倘不研究这个(蒲力汗诺夫的关于哲学的叙述),就谁也决不会是意识底的,真实的共产主义者的。因为这是在国际底的一切马克斯主义文献中,是最为杰出之作的缘故。——列宁说。”
四
蒲力汗诺夫也给马克斯主义艺术理论放下了基础。他的艺术论虽然还未能俨然成一个体系,但所遗留的含有方法和成果的著作,却不只作为后人研究的对象,也不愧称为建立马克斯主义艺术理论,社会学底美学的古典底文献的了。
这里的三篇信札体的论文,便是他的这类著作的只鳞片甲。
第一篇《论艺术》首先提出“艺术是什么”的问题,补正了托尔斯泰的定义,将艺术的特质,断定为感情和思想的具体底形象底表现。于是进而申明艺术也是社会现象,所以观察之际,也必用唯物史观的立场,并于和这违异的唯心史观(St.Simon,Comte, Hegel)加以批评,而绍介又和这些相对的关于生物的美底趣味的达尔文的唯物论底见解。他在这里假设了反对者的主张由生物学来探美感的起源的提议,就引用达尔文本身的话,说明“美的概念,……在种种的人类种族中,很有种种,连在同一人种的各国民里,也会不同”。这意思,就是说“在文明人,这样的感觉,是和各种复杂的观念以及思想的连锁结合着。”也就是说,“文明人的美的感觉,……分明是就为各种社会底原因所限定”了。
于是就须“从生物学到社会学去”,须从达尔文的领域的那将人类作为“物种”的研究,到这物种的历史底运命的研究去。倘只就艺术而言,则是人类的美底感情的存在的可能性(种的概念),是被那为它移向现实的条件(历史底概念)所提高的。这条件,自然便是该社会的生产力的发展阶段。但蒲力汗诺夫在这里,却将这作为重要的艺术生产的问题,解明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以及阶级间的矛盾,以怎样的形式,作用于艺术上;而站在该生产关系上的社会的艺术,又怎样地取了各别的形态,和别社会的艺术显出不同。就用了达尔文的“对立的根原的作用”这句话,博引例子,以说明社会底条件之关与于美底感情的形式;并及社会的生产技术和韵律,谐调,均整法则之相关;且又批评了近代法兰西艺术论的发展。(Staël,Guizot,Taine)
生产技术和生活方法,最密接地反映于艺术现象上者,是在原始民族的时候。蒲力汗诺夫就想由解明这样的原始民族的艺术,来担当马克斯主义艺术论中的难题。第二篇《原始民族的艺术》先据人类学者,旅行家等实见之谈,从薄墟曼,韦陀,印地安以及别的民族引了他们的生活,狩猎,农耕,分配财货这些事为例子,以证原始狩猎民族实为共产主义底结合,且以见毕海尔所说之不足凭。第三篇《再论原始民族的艺术》则批判主张游戏本能,先于劳动的人们之误,且用丰富的实证和严正的论理,以究明有用对象的生产(劳动),先于艺术生产这一个唯物史观的根本底命题。详言之,即蒲力汗诺夫之所究明,是社会人之看事物和现象,最初是从功利底观点的,到后来才移到审美底观点去。在一切人类所以为美的东西,就是于他有用——于为了生存而和自然以及别的社会人生的斗争上有着意义的东西。功用由理性而被认识,但美则凭直感底能力而被认识。享乐着美的时候,虽然几乎并不想到功用,但可由科学底分析而被发见。所以美底享乐的特殊性,即在那直接性,然而美底愉乐的根柢里,倘不伏着功用,那事物也就不见得美了。并非人为美而存在,乃是美为人而存在的。——这结论,便是蒲力汗诺夫将唯心史观者所深恶痛绝的社会、种族、阶级的功利主义底见解,引入艺术里去了。
看第三篇的收梢,则蒲力汗诺夫豫备继此讨论的,是人种学上的旧式的分类,是否合于实际。但竟没有作,这里也只好就此算作完结了。
五
这书所据的本子,是日本外村史郎的译本。在先已有林柏先生的翻译,本也可以不必再译了,但因为丛书的目录早经决定,只得仍来做这一番很近徒劳的工夫。当翻译之际,也常常参考林译的书,采用了些比日译更好的名词,有时句法也大约受些影响,而且前车可鉴,使我屡免于误译,这是应当十分感谢的。
序言的四节中,除第三节全出于翻译外,其余是杂采什维诺夫的《露西亚社会民主劳动党史》,山内封介的《露西亚革命运动史》和《普罗列泰利亚艺术教程》余录中的《蒲力汗诺夫和艺术》而就的。临时急就,错误必所不免,只能算一个粗略的导言。至于最紧要的关于艺术全般,在此却未曾涉及者,因为在先已有瓦勒夫松的《蒲力汗诺夫与艺术问题》,附印在《苏俄的文艺论战》(未名丛刊之一)之后,不久又将有列什涅夫《文艺批评论》和I·雅各武莱夫的《蒲力汗诺夫论》(皆是本丛书(注)之一)出版,或则简明,或则浩博,决非译者所能企及其万一,所以不如不说,希望读者自去研究他们的文章。
最末这一篇,是译自藏原惟人所译的《阶级社会的艺术》,曾在《春潮月刊》上登载过的。其中有蒲力汗诺夫自叙对于文艺的见解,可作本书第一篇的互证,便也附在卷尾了。
但自省译文,这回也还是“硬译”,能力只此,仍须读者伸指来寻线索,如读地图:这实在是非常抱歉的。
一九三〇年五月八日之夜,鲁迅校毕记于上海闸北寓庐。
论艺术
敬爱的先生!
我想和你谈一谈艺术。但在一切多少有些精确的研究上,无论那对象是什么,依据着严密地下了定义的术语的事,是必要的。所以,我们首先应该说,我们究竟是将怎样的概念,连结于艺术这个名词的。别一面,对象的多少有些满足的定义,无疑地是只在那研究的结果上,才能够显现。到底,就成为我们非将我们还未能下定义的东西,给以定义不可了。怎样办才可以脱掉这矛盾呢?我以为这样一办,就可以脱掉。就是,我姑且在一种暂时底的定义上站住,其次跟着问题的由研究而得分明,再将这加以补足,订正。
那么,我姑且站住在怎样的定义上,才好呢?
莱夫·托尔斯泰在所著的《艺术是什么?》里面,引用着许多他以为互相矛盾的艺术的定义,而且将这些一切,看作不满足的东西。其实,由他所引用着的各定义,是未必如此互相悬殊,也并不惟独他却觉得那样,如此错误的。但是,这些一切,且作为非常不行罢,我们并且来看一看,可能采用他自己的艺术的定义罢。
“艺术者,——他说,——是人们之间的交通的一个手段。……这交通,和凭言语的交通不同的特殊性,是在凭言语,是人将自己的思想(我的旁点)传给别人,而用艺术,则人们互相传递自己的感情(也是我的旁点)。”
从我这面,我姑且单提明一件事罢。
据托尔斯泰伯的意见,则艺术是表现人们的感情,言语是表现他们的思想的。这并不对。言语之于人们,不但为了单是表现他们的思想有用,一样地为了表现他们的感情,也是有用的。作为这的证据,就有着用言语为那机关的诗歌。
托尔斯泰伯自己这样说——
“在自己的内部,唤起曾经经验的感情;而且将这在自己的内部里唤起了之后,借着被表现于运动、线、色彩、言语的形象,将这感情传递,给别的人们也能经验和这相同的感情,——而艺术活动即于是成立。” [托尔斯泰伯的著作集。最近的作品。墨斯科,一八九八年,七八页。]
在这里,就已经明明白白,不能将言语看作特异的,和艺术是别种的人们之间的交通手段了。
说艺术只表现人们的感情,也一样地不对的。不,这也表现他们的感情,也表现他们的思想,然而并非抽象底地,却借了灵活的形象而表现。艺术的最主要的特质就在此。据托尔斯泰的意见,则“艺术者,始于人以传自己所经验过的感情于别的人们的目的,再将这在自己的内部唤起,而用一定的外底记号,加以表现的时候”。 [上揭书,七七页。] 但我想,艺术,是始于人将在围绕着他的现实的影响之下,他所经验了的感情和思想,再在自己的内部唤起,而对于这些,给以一定的形象底表现的时候的。很多的时地,人以将他所重复想起或重复感到的东西,传给别的人们的目的,而从事于此,是自明的事。艺术,是社会现象。托尔斯泰伯所下的艺术的定义之中,我所想要变更的,此刻已尽于上述的订正了。但是,我希望你注意于《战争与平和》的著者的,还有如次的思想——
“在一切时代以及一切人类社会,常有这社会的人们所共通的,什么是善和什么是恶的这一种宗教意识存在,而惟这宗教意识,乃是决定由艺术所传达的感情的价值的。” [上揭书,八五页。]
我们的研究,从中,应该将这思想对到怎样程度,示给我们,无论如何,这是值得最大的注意的。为什么呢?因为这引导我们,极近地向着人类发展的历史上的艺术的职务的问题的缘故。
现在,我们既然有了一种先行底的艺术定义了,我就应该申明我所据以观察艺术的那观点。
当此之际,我不用含胡的言语,我要说,对于艺术,也如对于一切社会现象一样,是从唯物史观的观点在观察的。
唯物史观云者,是什么呢?
在数学里,有从反对来证明的方法,是周知的事。我在这里,是将用也可以称为从反对的说明方法这方法的罢。就是,我将先令人想起唯心史观是什么,而其次,则示人以与之相反的,同一对象的唯物论底解释,和它是怎样地不同。
唯心史观者,在那最纯粹的形式上,即在确信思想和知识的发达,为人类的历史底运动的最后而且最远的原因。这见解,在十八世纪,完全是支配底的,还由此移到十九世纪。圣西门和奥古斯德·恭德,还固执着这见解,虽然他们的见解,在有些处所,是和前世纪哲学者的见解成着正反对的。例如,圣西门曾提出希腊人的社会组织,是怎样地发生的——这问题来。 [希腊在圣西门的眼中,是有特别的意义的。因为据他的意见,是“C‘est chez les Grecs que I’esprit humain a commence à s’occuper sérieusement de I’organisation sociale。”] 他于这问题,还这样地回答,“宗教体系(Le système religieux)之在他们,是政治体系的基础。……这后者,是以前者为模型而被创造了的。”而且作为这证明,他指点出希腊人的阿灵普斯,是“共和底集会”,以及希腊一切民族的宪法,有着纵使他们怎样地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是共和底的这一种共通的性质。 [看他的Mémeoire sur la science de L’homme.]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横在希腊人的政治体系的基础上的宗教体系,据圣西门的意见,则那自体,就从他们的科学底概念的总和,从他们的科学底世界体系流衍出来的。希腊人的科学底概念,是这样地为他们社会生活的最深奥的基础,而这些概念的发达——又是这生活的历史底发达的主要的发条,将一形态之由别形态的历史底转换,加以限制的最主要的原因。
同样地,奥古斯德·恭德是以为“社会底机构的全体,终究安定于意见之上”的。 [Cours de philosophie positive, Paris 1869, T.I,P.P.40—41.] 这——不过是百科全书家们的见解的单单的重复,据此,则Cest l’opinion qui gouverne le monde(世界被支配于意见。)
还有在黑格尔的极端底观念论之中遇见其极端的表现的,别一种的观念论在。人类的历史底发展,怎样地由他的观点来说明呢?举例以说明罢。黑格尔自问:为什么希腊灭亡了?他指出这现象的许多原因来,然而从中作为最主要的,映在他的眼里者,是希腊不过表现了绝对理念的发展的一阶段,所以既经通过这阶段,便定非灭亡不可了的这事情。
“拉舍特蒙因为财产的不平等而灭亡了”的事,固然是知道的,但总之,据黑格尔的意见,则社会关系和人类的历史底发展的全历程,终究为论理学的法则,为思想的发展历程所规定,是明明白白的。
唯物史观于这见解,是几何学底地反对的。倘使圣西门从观念论底的观点,观察着历史,而以为希腊人的社会关系,可由他们的宗教观来说明,则为唯物论底见解的同流的我,将这样说罢:希腊人的共和底阿灵普斯,是他们的社会底构造的反映。而且倘使圣西门对于希腊人的宗教底见解,从那里显现的问题,答以那是从他们的科学底世界观所流出,则我想,希腊人的科学底世界观这东西,就在那历史底发展上,为希腊诸民族的生产力的发展所限定的。 [数年之前,在巴黎,A·蔼思披那斯的著作,Histoire de la Technologie,想将古代希腊人的世界观的发展,由他们的生产力的发展来说明的尝试,出版了。这是很重要,而且有兴味的尝试,对于这,纵使他的研究在许多之点有错误,我们也应该很感谢蔼思披那斯的。]
这样的,是对于历史一般的我的见解。这是对的么?在这里,并无证明其对的处所。但我希望你假定这是对的,而且和我一同,将这假定作为关于艺术的我们的研究的出发点。关于艺术的部分底的问题的这研究,也将成为对于历史的一般底的见解的检讨,是自明的事。在事实上,倘使这一般底的见解是错的,则我们既然以这为出发点了,关于艺术的进化,将几乎什么也不能说明的罢。但是,倘若我们竟相信借这见解之助,来说明这进化,较之借着别的任何见解之助,更为合宜,那就是我们为这见解的利益,得到一个新的而且有力的证据了。
但是,当此之际,我早就豫料着一种反驳。达尔文在那著作《人类的起源和雌雄淘汰》中,如大家所知道,揭载着许多证示美的感情(Sense of beauty)在动物的生活上,演着颇为重要的职掌的事实。会将这些指给我,而且由此引出美的感情的起源,非由生物学来说明不可的结论的罢。会向我说,将在人类的这感情的进化,只归于他们的社会的经济,是难以容许(“是偏狭”)的罢。但因为对于物种的发展的达尔文的见解,是唯物论底见解无疑,所以也将这样地向我来说罢,生物学底唯物论,是将好的材料,供给一面底的史底(“经济学的”)唯物论的批判的。
我明白这反驳的一切重要性,所以就在这里站住。在我,这样办,是更加有益的,为什么呢,因为一面回答着这个,我可以借此也回答那从动物的心理底生活的领域中所取材的类似的反驳的全系列的缘故。首先第一,且努力来将我们根据着达尔文所举的诸事实,非下不可的那结论,弄得极其精确罢。但为此,且来观察他自己在这些上面,立了怎样的判断罢。
在关于人类的起源的他的著作(俄译本)的第一部第二章里——
“美的感情——这感情,也已被宣言,是也惟限于人类的特殊性。然而,倘若我们两面一想,或种鸟类的雄,意识底地展开自己的羽毛,而且在雌的面前夸耀华美的色彩,和这相反,并无美的羽毛的别的鸟们,便不这样地献媚,那就自然不会怀疑于雌之颠倒于雄的美丽的事了罢。但是,又因为一切国度的妇女们,都用这样的羽毛来装饰,那不消说,恐怕谁也不否定这装饰的优美的。以很大的趣味,用了美丽地有着采色的物象,来装饰自己的游步场的集会鸟,以及同样地来装饰自己的巢的或种的蜂雀,即分明地在证明它们有美的概念。关于鸟类的啼声,也可以这样说。当交尾期的雄的优美的啼声,中雌的意,是无疑的。倘若鸟类的雌,不能估计雄的华美的色彩、美、和悦耳的声音,则要借这些特质来蛊惑她们的雄鸟的一切努力和布置,怕是消失着了的罢。然而不能假定这样的事,是明明白白的。
“加以一定的配合了的一定的色,一定的声,为什么使获快乐呢,这恰如为什么任意的对象,于嗅觉或味觉是快适的事一样,几乎不能说明。但是,同一种类的色和声,为我们和下等动物所惬意的一件事,却能够以确信来说的。” [达尔文,《人类的起源》。第一卷,四五页。(绥契育诺夫教授所编纂的俄译本。)]
这样,而达尔文所引用的事实,是证明着下等动物也和人类相等,可以经验美底快乐,以及我们的美底趣味,有时也和下等动物的趣味相同。 [据迦莱斯的意见,则达尔文在动物的雌雄淘汰的问题上,非常地夸张着美底感情的意义的。迦莱斯正当到什么程度的决定,一任之生物学家,我则从达尔文的思想是绝对地对的这一个假定出发,而你,敬爱的先生,大约赞成这于我是最为不利的假定的罢。] 然而,这些事实,是并非说明上述的趣味的起源的。
但是,如果生物学对于我们,没有说明我们的美底趣味的起源,那就更不能说明那些的历史底发达。然而,再使达尔文自己来说罢——
“美的概念——他接续说,——至少,虽只是关于女性的美,也因人而异其概念的性质。实在,就如我们将在下文看见那样,这在种种的人类种族中,很有种种,连在同一人种的各国民里,也会不同。从野蛮人的大多数所喜欢的可厌的装饰和一样地可厌的音乐判断起来,大约可以说,他们的美的概念,是较之在或种下等动物,例如鸟类,为更不发达的。” [达尔文,《人类的起源》。第一章,四五页。]
倘若美的概念,在属于同一人种的各国民,是不同的,则不能在生物学之中,探求这样的种种相的原因,是分明的事。达尔文自己就在告诉我们,要我们的探求,应该向着别的方面去。在他的著作的英国版第二版的,我刚才引用了的一节里,遇见I. M.绥契育诺夫所编篡,出于英国版第一版的俄译本所缺少的,如次的话,“Withcultivated men such(即美的)sensations are however intimately associated with complex ideas and trains of thought.” [The Descent of Man, Londen 1883,P.92. 这些句子,在新版的达尔文的俄译本里恐怕已经加入了罢,但我这里,现在手头没有这本子。]
这是这样的意思,“但在文明人,这样的感觉,是和各种复杂的观念以及思想的连锁结合着的。”这——是极重要的指示。这使我们从生物学到社会学去,为什么呢,因为文明人的美的感觉和许多复杂的观念相联合着的那事情,据达尔文的意见,分明是就为各种社会底原因所限定的。但是,以为这样的联合,仅仅能见于文明人的时候,达尔文是对的么?不,不对,而且证明这事,是极其容易的。来举例罢。如大家所知道,动物的毛皮、爪和牙齿,在原始民族的装饰上,充着非常重要的脚色。凭什么来说明这脚色呢?凭这些的对象的色和线的配合么?不,这之际,问题是在野蛮人譬如用了虎的毛皮、爪和牙齿,或是野牛的皮和角,来装饰自己,而一面也在暗示着自己的敏捷或力量的事上,就是,打倒敏捷的东西者,是敏捷的,打倒强的东西者,是强的。此外,一种迷信夹杂其间,也是能有的事。斯库勒克拉孚德报告说,北美洲西部的印地安种族,极爱这地方的猛兽中也算最凶暴的白熊的爪所做的装饰。黑人的战士,以为白熊的凶暴和刚强,是会传给用了那爪装饰着的人的。所以这些爪,对于他,据斯库勒克拉孚德的意见,一部分是用以作装饰,而一部分则用以为灵符的。 [Schoolcraft, Historical and statistical information respecting the history,condition and prospects of the Indian Tribes of the United States, T.Ⅲ,P.216.]
这之际,不消说设想为野兽的毛皮,爪和牙齿,开初单因为这些物象上所特有的色和线的配合,遂中了美洲印地安的意,是不可能的。 [同一种类的对象,也有单因为那颜色而被爱好的时候的,但关于这事,后来再说。] 不,那反对的假定,就是,试想为这些对象,最初只带它为勇气、敏捷、以及力量的标记,而惟到了后来,并且正因为它们曾是勇气、敏捷、以及力量的标记的结果,这才唤起美底感觉,而归入装饰的范畴里,倒妥当得多。也就是成了美底感觉,“在野蛮人那里”不但仅能够和复杂的观念相联合,有时还正发生于这样的观念的影响之下的事了。
别的例,如大家所知道,非洲的许多种族的妇女们,手足上带着铁圈。富裕的人们的妻,有时竟将这样的装饰的几乎一普特,带在身上。 [看Schweinfurth, Au coeur de I’Afrique, Paris 1875, T.I,P.148. 并看Du Chaillu, voyage et aven-tures dans I’Afrique équatoriale, Paris 1863,P.II.]
这不消说,是非常地不自由的。然而不自由之于她们,并不妨碍其怀着满足,将这些锡瓦因孚德之所谓奴隶索子带在身上。为什么将这样的索子带在身上,尼格罗女人是高兴的呢?就因为靠了这些,她在自己,在别人,都见得美的缘故。但为什么她见得美呢?这,是作为观念的颇复杂的联合的结果而起的。对于这样的装饰的热情,据锡瓦因孚德之说,则现今正在经验着铁器时代,换了话说,就是,铁于那些人们是贵金属,正在那样的种族里发达着。贵重的就见得美,为什么呢,因为和这联合着富的观念的缘故。例如,将二十磅的铁圈带在身上的亭卡族的女人,在自己和别人,较之仅带二磅的时候,即贫穷的时候,都见得更其美。当此之际,分明是问题并不在圈子的美,而在和这联合着的富的观念了。
第三个例。山培什河上流地域的巴德卡族那里,以为未将上门牙拔去的人,是不美的。这奇特的美的概念,何自而来的呢?这也是由观念的颇复杂的联合而被形成的。拔去了自己的上门牙,巴德卡族竭力要模仿反刍的动物。以我们的见解,这——是有点不可解的冲动。但是,巴德卡种族者——是牧畜种族。他们几乎崇拜着自己们的母牛和公牛。 [Schweinfurth, T,I.P.148.] 在这里,也是贵重者是美的,而且美的概念,发生于全然别的秩序的观念的土壤上。
临末,取一个达尔文自己从理文斯敦的话里引来的例子罢。马各罗罗族的女人在自己的上唇上穿孔,而向那孔里,嵌以称为呸来来的金属材或竹材的大的圈。向这种族的一个引路人,问为什么女人们带着这样的圈的时候,他“恰如给过于无聊的质问,吃了一惊的人那样”,答道,“为美呀!这——是女人们的唯一的装饰。男人有须,在女人没有这。没有呸来来的女人什么,是怎样的东西呢?”带呸来来的习惯,何自而来的事,在今虽难于以确信来说明,但那起源,不应该探求于连一些(直接底的)关系也没有的生物学的法则之中,而应在观念的或种极复杂的联合里,是明明白白的。 [在后段,我想将原始社会里的生产力的发展,放在思虑里,一面试行说明。] 从这些例子看来,我以为就有权利,来确言:由对象的一定的色的配合以及形态所唤起的感觉,虽在原始民族那里,也还和最复杂的观念相联合着;还有,至少,这样的形态以及配合的许多,惟由这样的联合,在他们才见得美。
那是被什么所唤起的呢?又,和由对象之形而唤起于我们内部的感觉相联合的那些复杂的观念,是何自而来的呢?能回答这些问题的,分明并非生物学者,而只有社会学者。而且,即使唯物史观对于问题的解决,较之别的任何史观更为有力,即使我们确信上述的联合和上举的复杂的观念,毕竟为所与的社会的生产力的状态及其经济所限定,所创造,但还必须认识,达尔文主义对于我在上面力加特色了的唯物史观,是毫无矛盾的东西。
我在这里,关于达尔文主义对于这历史观的关系,不能多说了。但是,关于这事,还要略讲一点点。
请注意下面的几行罢——
“我想,在最初,是有将〔我〕和恰如各各的群居底动物,如果那知底能力而发达到在人类似的活动和高度,便将获得和我们一样的道德底概念那样的思想,是〔相距〕很远的事,宣言出来的必要的。
“正如在一切动物,美的感情是天禀的一样,虽然它们也被非常之多的种类的事物引得喜欢,它们〔也〕会有关于善和恶的概念,虽然这概念也将它们引到和我们完全反对的行动去。
“倘使我们,譬如,——我虽然故意取了极端的际会,——被养育于和巢蜂全然一样的条件之下,则我们的未婚女子,将象工蜂一样,以杀掉自己的兄弟为神圣的义务,母亲在拚命杀死自己的多产的女儿们,而且谁也不想反对这些事,是丝毫也没有疑义的。但蜂(或别的一切群居底动物)在那时候,被看作能有善恶的概念或良心。” [《人类的起源》,第一卷,五二页。]
从这些言语,结果出什么来呢?那就是——在人们的道德底概念上,毫无什么绝对底的东西,这就和人们住在其中的条件的变化,一同变化。这些条件,由什么所创造的呢?那变化,由什么所惹起的呢?关于这,达尔文什么也没有说,如果我们来说出,并且来证明它们是由生产力的状态所创造,作为那些力的发展的结果而变化的,则我们不但并不和达尔文相矛盾,且将成为补足他所述说的东西,说明他所终于未曾说明的东西了罢,而也就是将那个,将在生物学上给他尽了那么大的贡献了的那原则,来适用于社会现象的研究上而致的。
一般底地说起来,将要达尔文主义和我所正在拥护的历史观来对峙,是非常地奇怪的事。达尔文的领域,全然在别处。他是考察了作为动物种的人类的起源的。唯物史观的支持者,是想要说明这物种的历史底运命。他们的研究的领域,恰恰从达尔文主义者的研究的终结之处,从那地方开头。他们的研究,不能替代达尔文主义者所给与我们的东西,和这完全一样,达尔文主义者的最有光辉的发见,也不能替代他们的研究,不过能够为他们豫备了地盘。这正如物理学者毫不因自己的研究,推开了化学底研究这东西的必要,而给化学者豫备地盘一样。 [这之际,我应该声明于此。据我的意见,即使生物学者,达尔文主义者的研究,算是给社会学底研究豫备着地盘,那也只可以解释为下面那样的意思。就是,生物学的进步——只要这是以有机体发达的历程为问题,——对于社会学上的科学底方法的完成,只要这是以社会组织及其所产,人类的思想和感情的发达作为问题的,便不能协力。但是,我决非赞成赫开尔似的达尔文主义者的社会观的人,在我们学界里,他们生物学者,达尔文主义者在关于人类社会的自己的议论之中,也已经毫不蹈袭达尔文的方法,且将不过是将在伟大的生物学者仅是研究对象的动物底(尤其是肉食动物的)本能,加以理想化的事,指摘出来了。达尔文之于社会问题,决不是“sattelfest”(熟手)。但作为从他的学说而出的结论,显现在他那里的那社会观,却和许多达尔文主义者正在从此造成的结论,毫不相象。达尔文以为社会底本能的发达,“于种的发展非常地有益”。正在宣传着一切人们对一切人们的社会底斗争的达尔文主义者们,是不会分得这见解的。诚然,达尔文说过,“竞争应该为一切的人们开放,法律和习惯,都不应该来妨碍有最大的成功和最多的子孙的有最大的能力者。”(there should be open competition for all men;and the most able should not be prevented by laws and customs from scceeding best and reaching the largest number of offspring.) ——然而,一切人们对一切人们的市民战的赞同者们,却徒然引用着他的这些话。使他们记起圣西门主义者们来罢。这些人们,也和达尔文一样,谈到竞争,然而他们以竞争之名,要求了恐怕赫开尔和他的同意见者们也不会赞成的那样社会改革了。“Competition”又“Competition”借了思哈那莱尔的话来说,则这和fagot et fagot 恰恰相同。] 一切问题,在于这处所,达尔文的学说,在正该如此的时候,作为生物学的发达上的大而必然底的进步,出现了。因着那时这科学,将凡是能够提出的要求之中的最重要的的东西,给那研究者们完全地满足。关于唯物史观,也能够说什么同样的事么?能够断言,它在正该如此的时候,作为社会科学的发达上的大而必然底的进步,而出现了么?而且它在现在,使那一切的要求都得满足,是可能的么?对于这,我以十分的确信来回答,是的,——能够的!是的……,可能的!而且我要在这些信札里,也指示一部分这样的确信是并非没有根据的事。
但是,回到美学去罢。看上面所引用了的达尔文的话,他观察美底趣味的发达,分明是从和道德底感情的发达相同的观点的。在人们,如在许多动物也这样的一样,美的感情是天禀的。就是,他们有在一定的物或现象的影响之下,经验特殊的,所谓(“美底”)满足的能力。然而,究竟是怎样的物和现象,给他们以这样的满足的呢?那是关系于在那影响之下,他们被养育,生活以及行动的条件之如何的。人类的本性,使美底趣味和概念之存在,于人成为可能。环绕着他的诸条件,则规定从这可能向现实的推移。所与的社会底人类(即所与的社会,所与的民族,所与的阶级),有着正是一种特定的这,而非这以外的东西的美底趣味和概念的事,就由此得到说明。
象这样的,是从达尔文说及这事之处,自行流衍出来的最后的结论。而于这结论,唯物史观的支持者的谁也将不加反对,那是不消说得的。岂但如此呢,他们的各人,还将在这里发见这历史观的新的确证。他们之中,岂不是谁也未曾想要否定人类底本性的这或别的周知的特质,或关于这,来试加胡乱的解释么?他们单是说,倘若这本性是不变的,这就没有说明为变化不歇的现象之总和的那历史的历程,但倘若那本身即和历史底发展的行程一同变化,那么,就分明该有它的变化的什么外底原因在,云。无论如何,历史家和社会学者的任务,因此也就远出于就人类底本性的诸特质而言的论议的范围之外了。
取了向模仿的冲动那样的特质来看罢。关于模仿的法则,写了极有兴味的研究的塔尔特,恰如在那里面,发见了社会之心一般的东西。据他的定义,则一切社会底集团,有一部分,是在所与的时候,互相模仿着,有一部分,则是在那以前已经依照同一的模型而模仿了的存在的总和。模仿在一切我们的观念,趣味,流行及习惯的历史上,充了极大的脚色,是毫无疑义的。那重大的意义,已曾为前世纪的唯物论者所指出。人类是全由模仿而成的,——遏尔韦修斯说。然而,塔尔特将模仿的法则的研究,放在虚伪的基础上面了的事,却也一样地并无疑义。
斯条亚德王家的复位,在英国暂时恢复了旧贵族阶级的统治的时候,这贵族阶级不但毫不表示什么冲动,要模仿革命底小有产者的极端的代表者的那清教徒而已,却显现了趋向于和清教徒底生活信条正反对的习惯和趣味的最强的倾向。道德的清教徒底切实,将地位让给最不可信的颓废了。将那时清教徒之所禁止的,来爱好,来实行的事——成了美俗。清教徒是极为宗教底的,复位时代的社交界的人们,则以自己的无信仰自负。清教徒压迫了剧场和文学,他们的没落,则成了趋向剧场和文学之所致的新而且强的诱惑去的信号。清教徒是短头发,非难服饰的华美的,复位之后,则长的假发和华丽的美服都登场了。清教徒是禁玩纸牌的,复位之后,则打纸牌成为情热了,等等,等等。 [看Alerandre Beljame Le Public et les Hommes de lettres en Angleterre du dix—huitième Siècle, Paris 1881,p.p.1—10,并且看Taine, 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anglaise,T.Ⅱ.p.443及以下。] 用一句话来说,则在这里并不是模仿,这分明也是伸根于人类底本性的诸特质之中的矛盾,动弹了起来。但是,为什么伸根于人类底本性的诸特质之中的矛盾,以这般的力量,出现于十七世纪英国的资产阶级和贵族阶级的相互关系里面的呢?就因为那正是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更精细地说——全“第三阶级”之间的斗争,最为强烈的紧张的时代的缘故。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在人类,虽说有着向模仿的强有力的冲动无疑,然而这冲动的显现,却惟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上。例如,在十七世纪的法国,曾经存在过的关系,便是这,在那时,资产阶级很喜欢模仿贵族阶级,虽然不能说是非常地成功底的。记起摩理埃尔的《市人底贵族》来罢。但在别的社会关系上,则向模仿的冲动,将地位让给反对的冲动而消灭了,我姑且称这为向矛盾的冲动罢。
但是,不,我用着很含胡的表现了。向模仿的冲动,在十七世纪的英吉利人之间,是也未尝消灭的,这确以向来的力量,在同一阶级内的人们的相互关系之中出现。培勒及谟就那时的上流社会的英吉利人,这样说,“这些人们,连无信仰也并不是,他们是a priori(先天底)地,为了不令人看作圆头的人们,又为了不使自己有思索的劳苦,而否定了的。” [上揭书,七至八页。] 关于这些人们,我们可以没有犯错误之惧地,说,他们,是因为模仿,所以否定了的。但是,模仿着较为认真的否定论者,他们正因为这样做,所以和清教徒矛盾了的。模仿者,所以便是矛盾的源泉。然而,我们倘以为属于英国贵族阶级的较弱的人们,模仿了在无信仰之点是较强的人们,便知道那是因为无信仰是美俗的缘故,而其所以如此者,仅仅是由于矛盾,仅仅是作为对于清教徒主义的反动,——反动,那不外是作为上述的阶级斗争的结果而出现的东西。就是,在心理现象的一切这复杂的辩证法的基底上,横着社会底秩序的诸事实。从这事看来,由达尔文的几个命题我在上面所下的结论,到什么程度和在怎样意义上是对的呢,就明明白白了,就是,人类底本性,使一定的概念(以及趣味,以及倾向)之存在,于人成为可能,但从这可能向现实的推移,则系于环绕着他的诸条件之如何,这些诸条件,便使正是一种特定的这,而非这以外的东西的概念(以及倾向,以及趣味),在他里面显现。假使我并不错,则这和在我以前,一个俄国的唯物史观的支持者所已曾说过者,是全然同一的。
“胃被供给到一定量的食物的时候,它便照着胃的消化的一般底的法则,开始活动。然而,借了这些法则之助,能够解决为什么诸君的胃里,每天送到可口而富于滋养的食物,在我,那却是少有的客人这个问题么?这些法则,会说明为什么有些人们吃得太多,别的人们却在饿死么?说明,大约应该在什么别的领域里,求之于别种法则的作用的。关于人类的智能,也一样。这被放在一定的状态里,周围的环境给以一定的印象的时候,这便依着一定的一般底法则,将它们结合起来。当此之际,在这里,结果也是依着所收受的印象的多样,而至于极端地多样化。然而,将它们放在这般的状态里的,是什么呢?新的印象的丰富和性质,是被什么所限定的呢?惟这个,乃是靠了思想的怎样的法则,也不能得到解决的问题。
“其次,试来设想一个有弹力的球,正从高塔落下之际罢。那运动,是依着周知而且极其单纯的力学底法则而行的。但是,球现在冲突着了斜面,它的运动,便照着别的同样地极其单纯而又周知的力学底法则而变形。那结果,在我们这里,可以得到运动的曲线。关于这,可以说,也应该说,那发生,是出于上述的二法则的结合了的作用的。然而,我们的球所冲突的斜面,是从那里出现的呢?第一法则,第二法则,两者的结合了的作用,都没有说明那个。在人类的思想,也完全一样的。使那运动依着这样这样以及这样的法则的结合了的作用的那事情,是从那里出现的呢?那各个的法则,法则的综合底作用,都没有将它说明。”
我确信,观念形态的历史,只有将这简单明了的真理,完全地作为我有者,才能够懂得。
往前去罢。我一面讲着模仿,一面将和这正反对的冲动,我所名为向矛盾的冲动的事述说了。
还应该很注意地将这加以研究。
我们知道,达尔文之所谓“对立(antithesis)的根原”,在人类和动物的感觉的表现时,是演着多么大的脚色的。“或一种的心理状态……当那最初的发现,虽在今日,也还唤起属于有益的动动之一的,一定的习惯底的运动来……。在全然相反的精神状态之际,有强有力的无意识底的冲动存在,那是想要实行全是自发底的性质的运动的,即使那后者并未曾带来怎样的利益。” [《论人类和动物的感觉(情绪)表现》,俄译本,圣彼得堡,一八七二年,四三页。] 达尔文还举着许多最切实地显示着依“对立的根原”,许多东西委实能在感觉表现上得到说明的类例。我问,——这作用,在习惯的起源和发达之中,不能也被发见的么?
狗在主人面前仰翻的时候,形成着对于一切近似抵抗的东西,看来无不反对的全局的它的姿态,是作为最完全的从顺的表现之用的。当此之际,即刻惹眼的,是对立的根原的作用。但我想,在旅行家巴敦所报告的如次之际,也一样地惹眼。瓦仰安提族的黑人们,经过敌对他们的种族所住的部落旁边时,为要不因自己的模样,激动他们,便不携带武器。但在自己的家里,他们却全都常常,至少,是带着棍子,武装起来的。 [Voyage aux grands lacs de I’Afrique orientale, Paris 1862,p.610.] 倘如达尔文的观察,狗仰翻着,一面就象因此在向人们或别的狗说,“看哪!我是你的奴隶!”则在正是决非武装不可那时候,却解去武装的瓦仰安提的黑人,便是借此在向自己的敌人这样说,“我远离了关于自卫的一切思想,我完全相信你的宽仁。”
无论在那一际会——都有一样的意味和一样的这的表现,就是,假使敌意替换了从顺,即不免有出于和那时该有的〔动作〕正相反对的动作的表现。
在用于悲哀的表现的习惯上,也一样地以值得惊叹的明白,看出对立的根原的作用来。大辟特和理文斯敦说过,尼格罗女子除了她服丧之际以外,决没有不加装饰而外出的事。 [Exploration du Zambèze et de ses affluents, Paris 1866,P.109.]
在粘粘族的黑人那里,近亲的谁一死,他立刻将他自己和他的妻子们都用过许多注意和关心于那装饰上的自己的头发剪去,作为哀愁的表征。 [Schweinfurth, Au ceuer de I’Afrique,T.Ⅱ.p.33.] 据条·沙留的话,则在非洲,在那所属的种族内占着重要位置的人的死后,许多的黑人种族即都穿不洁的衣服。 [Voyage et aventues á I’Afrique équatoriale,p.263.] 婆罗洲的一种土人,为了表现自己的悲哀,则将他们现在通行的棉织的衣服脱掉,而穿起他们先前所用的树皮的衣服来。 [Ratzel, Völkerkunde,B.I.Einleitung,S.65.] 一种的蒙古种族,则以同一的目的,将自己的衣服翻转。 [Ratzel,L.c.,B.Ⅱ,S.347.] 当一切这些之际,作为感情的表现,而对于在生活的常态底的进行时认为自然的,必要的,有益的,而且快适的事物,〔恰相〕反对的动作便中用了。
就是,在生活的常态底的进行上,用洁净的来换不洁的衣服,是被认为有益的。然而,当悲哀之际,则洁净的衣服因为对立的根原,将地位让给了不洁的衣服。在婆罗洲的上述的居民,用棉织的衣服来替换自己的树皮的衣服,是快适的。但对立的根原的作用,却使他们当他们想要表现自己的悲哀之际,穿起树皮的衣服来。在蒙古人,如在一切别的人们亦复如此一样,不翻转自己的衣服,而将表面穿在外向,是自然的事。但正因为在生活的常态底的进行上,这算是自然,所以生活的常态底的进行一被什么可悲的事件所扰乱的时候,他们便将这翻转了。然而在这里,还有更其分明的例。锡瓦因孚德说,很多的非洲的黑人们,为了悲哀的表现,将绳子缠在头上。 [Au coeur de I’ Afrique, T.I, P.151.]] 在这里,悲哀是用了和自己保存的本能所暗中嘱咐的事,恰恰相反的感情来表现的。而且还能够非常之多地举出这样的事来。
所以我相信,习惯的最显著的部分,那起源是出于对立的根原的作用的。
倘若我的确信是有根据的,——但我却以为那是极有根据的,——那么,便可以假定,我们的美底趣味的发达,一部分也行于它的影响之下。这样的假定,可以由事实来确证么?我想,是可以的。
在绥内更毗,富裕的尼格罗女人,脚上穿着不能全穿进去那样的小的靴子,所以这些女人们,因为很拘束的步行,显得特别。然而这步行,是被算作极其媚惑底的。 [L. J. B.Bérenger—Ferand, Les peuplades de la Sénégambie, Paris 1879, P.11.]
那为什么会成为那样了的呢?
为要懂得这个,必须先知道贫穷的,因而从事劳动的尼格罗女人,不穿上述那样的靴子,所以也走着普通的走相。她们不能象富裕的妖姬们的走着那样地走,为什么呢,因为那是将致时间的大大的浪费的缘故。然而那些人们,是无关于劳动的必要的,在那些人们,时间是并不贵重的,正因为这缘故,富裕的女人们的拘束的步行,便也被当作媚惑底的东西了。这样的步行,在它本身,是什么意义也没有的,只因为和被劳动所苦的(也因而贫穷的)女人们的走相反对,这才获得意义。
“对立的根原”的作用,当此之际,是分明的。但这由于社会底原因,由于绥内更毗的黑人之间有财产的不平等存在,才被惹起的事,请你注意罢。
将上述的关于斯条亚德王家复位时代的英国的宫廷贵族阶级的道德的事,也来一想之后,我想,你对于显现于他们之中的向矛盾的冲动,乃是成为在社会心理上的达尔文的对立的根原的作用的一部分的事,大约便容易首肯的罢。但是,这之际还有注意于下文的事的必要。
如恪勤,忍耐,谨严,戒慎,家庭道德的切实,等等的美德,于正在蓦进以冀获得更高的社会底地位的英国的有产阶级,是极其有益的。但和有产者美德相反的恶德,至少,于英国的贵族阶级,在为自己的存在而和有产阶级的斗争上,却无益。那并非将为这斗争的新手段供给了他们,而不过是这斗争的心理底结果。于英国的贵族阶级有益的,并非向和有产者美德相反的恶德去的他们的冲动,乃是因此而唤起了这冲动的那感情,就是对于那一阶级的憎恶,以为那完全的胜利,意义便是贵族阶级一切特权的全然和这事同一程度的完全的破坏。向恶德的冲动,只不过作为相关变化(倘若当此之际,可以用我从达尔文借来的这术语)而出现了而已。在社会心理的领域里,很常起和这同样的相关变化。注意于这,是必要的。但这之际,记得那些〔变化〕究竟也由社会底原因所唤起,也完全同样地必要的。
一翻英国文学史,便可以懂得我所指摘了的由阶级斗争所唤起的对立的根原的心理作用,怎样强烈地反映于上层阶级的美底概念之中了。当自己的流放时代住在法兰西的英国的贵族,在那里亲近了法兰西文学和法兰西的剧场。那是优雅的贵族社会的典型底的这一方面的唯一的产物。所以较之伊利沙伯朝的英吉利的剧场和英吉利的文学,更很能符合他们本身的贵族底的倾向。复位之后,法兰西趣味的流行,在英吉利的演剧和英吉利的文学上开始了。后来,莎士比亚开始被苛待,恰如由见过他的古典主义底传统的顽固的支持者的那些法兰西人们,当作“烂醉的野蛮人”而受了苛待的一样。他的《罗美阿与求丽德》,那时是“坏戏文”,《夏夜之梦》是“愚劣的可笑的戏文”,《查理八世》是——“幼稚”,《阿绥罗》是——“平常”。 [Beljame,L.c,p.p.40—41. Taine,L.c,p.p.508—512.] 对他的这样的态度,虽到下一世纪,也还没有完全地消去。卢谟以为莎士比亚的戏曲底天才,是被夸张着的,那原因,即和大概一切不具的不均整的身体,往往见得非常之大的相同。他责备着伟大的戏剧作家对于戏剧艺术的法则之完全的无识。(total ignorance of all theatrical art and conduct)。波柏深惜莎士比亚为民众(for the people)写作,因此未受皇室的庇护和宫廷的维持(the protection of his prince and the encouragoment of the court)连莎士比亚的热烈的崇拜者的那有名的哈尔律克,也竭力想将自己的“偶像”做成高尚。他在自己的《哈谟力德》的上演,作为过于粗野的东西,而删掉了掘坟的场面。《理亚王》上,则他添上了幸福的收场。然而英国剧场的看客中的民主底的部分,却和这相反,对于莎士比亚继续着最热烈的爱执。改纂他的戏曲,不可不先准备这部分看客的猛烈的反对的事,哈尔律克是自觉着的。对于冒过了这危险的他的“勇气”,法兰西的朋友们寄他书简,说了赞辞,他们中的一个还加添道,“Car je connais la populace anglais.” [关于这,可看J.J.Jusserand的有兴味的研究,Shakespeare en France sous I’ancien régime,Paris 1898,p.p.247—248.]
十七世纪后半的贵族阶级的道德的颓废,如所共知,也反映于英国的舞台上。在那里,这真到了不可相信的程度了。从一六六〇年到一六九〇年的期间,在英国所作的喜剧,几乎无一例外,借爱德华·安格勒斯的话来说,是属于猥亵文学的领域的。 [Geschichte der englischen Literatur,3 Auflage, Leipzig 1837,S.264.] 从这一端看来,就可以说,在英国,迟迟早早,已不能不a priori(由因推果)地,由于对立的根原,而有以描写和发扬家庭底的美德和道德的市民底的清净为主要目的的这一种类的剧本出现。而这样的种类,其实,后来竟由英吉利的有产阶级的知识底代言者来创造了。但于这种的戏剧,我到后面讲述法兰西的“伤感喜剧”之际,再来涉及罢。
在我所知道的范围里,叶波里德·泰纳是最能留心到对立的根原在美底概念的历史上的意义,并且最巧妙地将它指摘出来的。 [塔尔特在一八九七年所印的L’ opposition universelle,essai d’une Théorie des Contraires这著作上,幸而遇到了可以研究这根原的心理作用的绝好的机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利用这机会,关于上述的根原,只述说了一些极少的意见。塔尔特说(二四五页),这书并非社会学底论策。于专门地供献给社会学的论策,只要他不抛掉自己的观念论底的立场,恐怕是什么也做不出来的罢。]
在富于机锋而有兴味的著作《披莱耐游记》中,他再录着和自己的“邻座的”波尔的对话,波尔的话,就在叙述著者自己的见解,这是从一切之点看来,很为明显的。“你到凡尔赛去。——波尔说,——而且你嫌憎十七世纪的趣味。……但请你暂时停止从你自己的必要和你自己的习惯的立场来下判断罢。……见了荒凉的风景而欢喜时,我们并不错,这正如这样的风景将忧郁吹给他们时,他们是并不错的一样。在十七世纪的人们,是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真实的山更不美的了。 [不要忘记对话是就披莱纳山脉而言的。] 山使他们发生许多不快的感慨。刚刚经历了市民战和半野蛮的时代的人们,看见这的时候,就想起关于饥饿,关于为雨所淋,以及雪中在马背上颠着前去的长久的行军,关于在挤满寓客的肮脏的客店里,交给他们的糠皮和一半的坏的黑面包那些事。他们倦于野蛮了,恰如我们的倦于文明一样地。……那些山脉……将从我们的石路,办事桌,小店,得到休息的可能,给与我们。荒凉的风景只靠着这原因,才于我们合意。倘使没有这一个原因,那么,这于我们,恐怕也全如马丹孟退侬曾经如此一样,见得是讨厌的东西了罢。” [Voyage aux Pyrénées,cinquième édition,Paris,nyp.p.190 —193.]
荒凉的风景,由于和我们所厌倦的都市风景的对照,而中我们的意。都市的风景和修剪了的庭园,则因和荒凉的境地的对照,中了十七世纪的人们的意了。“对立的根原”的作用,在这里也无可疑。然而正因为这是无可疑的,所以就在分明示给我们,心理学底诸法则对于观念形态的一般的历史,以及一部分底地,则艺术的历史的说明,可以成为钥匙,是到怎样的程度。
对立的根原在十七世纪的人们的心理上,也曾充着和我们现代人的心理上一样的脚色。为什么我们的美底趣味,和十七世纪的人们的趣味相反呢?
就因为我们处于不同的状态上的缘故。于是我们到达了既知的结论,就是,人类的心理底本性,是使美底概念的存在,于他成为可能,而达尔文的对立的根原(黑格尔的“矛盾”),则在这些概念的机械作用上,扮演着极重要的,迄今未得十足的估价的脚色。然而,为什么所与的社会底人类,恰有这些的,而非这些以外的趣味的呢?为什么他喜欢恰是这些,而非这些以外的对象的呢?那是关于环绕着他的条件的如何的。泰纳所引用的例子,也很能显示这些条件的性质是怎样,就是,依着这,则分明被社会底诸条件,这些东西的总和——我暂且用着不精确的表现——人类文化的发展行程所规定。 [在文化的最低的阶段上,对立的根原的心理底作用,也已经为男女之间的分业所唤起了。据V.I.育海理生说,“在游卡计尔人的原始底构造上,典型底的,是作为两个各别底的集团的那男女间的对立。这事情,在男子和女子分为友仇的游戏之中,在女子们所发的有些音,和男子们不同的言语之中,在女子们以母系为较重要,男子们以父系为较重要的事之中,在因此而对于他们男女,终至于创造出活动的特殊的,各自独立的范围来了的两性间的职务的专门化之中,都可以见到。”(在耶萨契那耶和呵尔特庚两河流域的古代游卡计尔人的生活和文献。圣彼得堡,一八九八年。五页。) 育海理生似乎没有觉得,当此之际,在两性间的职务的专门化,就是他所指摘了的对立的真原因。 关于这对立之反映在两性的装饰上的事,许多旅行家都证明着。例如“在这里,也如到处都是如此一样,强的男女,竭力要仔细地将自己和别人区别,所以男性的打扮,和女性的很不同(Schweinfurth,Au coeur de I’Afrique.I,p.281),又,男人们(粘粘族的)费许多劳力于自己的头发的装饰上,而女人们的梳发反是,全然简单而质朴。”(L.C.Ⅱ,p.5)。关于男女间的分业对于跳舞的影响,可看Von den Steinen的Unter den Natuv ölkern Zentral—Brasiliens,Berlin 1894,S.293.可以用确信来说,在男人们那里,使自己和女人们相对立的冲动,是发现在使自己和下等动物来对立的冲动之前的。这之际,人类的心理底本性的基本底特质,岂不是颇领受似反而正底的表现的么?]
在这里,我豫料着你这面的一个反驳。你将说,“且将泰纳所引的例子,算是使我们心理的基本底的法则,活动起来的原因,而指出了社会底诸条件的罢。且将你自己所引的例子,也算是指示着这个的罢。然而,不能引用些指示着和这全然各别的事的例子么?将我们的心理的诸法则,活动于围绕我们的自然的影响之下的事,证示出来的例子,没有人知道么?”
当然知道的,——我将回答道,——就在泰纳所引的例子里,我们对于由自然在我们之上所惹起的印象的关系,也正是成着问题。然而问题之所在,是在这样的印象之及于我们的影响,和我们自己的对于自然的关系之变化,而一同变化;以及这最后者,为我们的(即社会底)文化的发展行程所规定。
在泰纳所引的例子里,有讲关于风景的。敬爱的先生,在绘画史上,风景大抵决不占着常住底的地位的事,请你注意罢。密开朗改罗和他的同时代者,蔑视了这个。在意大利,这只在文艺复兴期之末,在没落期开了花。
完全一样地,在十七世纪,以及连在十八世纪的法兰西的美术家,这也并没有独立的意义。到十九世纪,事情忽然变化起来,就是将风景作为风景,开始加以尊重。而且年青的画家们——茀来尔,凯巴,绥阿陀尔·卢梭——于自然的怀中,在巴黎的近郊,芳丁勃罗,美陀尔等处,发见了路·勃兰和蒲先的时代的画家们连那可能也未曾梦想到的那样的感激。那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法兰西的社会关系变化了,所以法兰西人的心理也变化了。于是在社会底发达的种种的时代,人类则从自然领受种种的印象,盖因为他是从种种的观点,观察自然的。
人类的心理底本性的一般底法则,不消说,无论在那一时代,都不停止的。但因为在种种时代的社会关系之不同,作为那结果,而全不一样的材料,入于人类的脑里,所以那造成的结果,也就全不一样了:这是无足怪的。
再举一个例罢。有两三个著作者,发表了人类的容貌中,仿佛下等动物的相貌者,在我们都觉得丑的这一种思想。这事,只要关于文明民族,是对的。当此之际,固然也有譬如“狮子头”,我们谁也不会以为畸形的那样许多的例外。但虽有这样的例外,人类也还因为意识着较之动物世界中的自己的一切同族,自己是无限地高尚的存在,于是怕和他们相象,而将和他们不象之处,竭力装点起来,夸张起来的事,却也的确的。 [“In diser Idealisirung der Natur liess sich die Sculptur von Fingerzeigen der Natur selbst leiten; sie überschäzte hauptsachlich Merkmale,die den Menschen von Thiere unterscheiden. Die auchrechte Stellung führte zu grösserer Schlankheit und Länge der Beine,die zunehmende Steile des Schädelwinkels in dem Thierreiche zur Bildung des griechischen Profils, der allgemeine Schon von winkelmann ausgesprochene Gr undstaz, dass die Natur, wo sie Flächen unterbrech dies nicht stumpf, sondern mit Entschiedenheit thue, liess die schaifin Ränder der Augenhöhle und der Nasenbeine, so wie den ebenso scharfgerandeten Schnitt der Lippen vorziehm.”Lotze,Geschichte der Aesthetik in Deutschland, München 1868, S.568.]
然而,在适用于原始民族上,那却绝对地不对。他们的有一些是为要象反刍动物,拔掉自己的上门牙;别的一些是为要象肉食兽,将这截短;又有些是将自己的头发,结得象角一样。此外,这样的例,几乎有无限,是大家知道的。 [教士海克威理兑尔说,他曾于访问一个知己的印第安人的时候,遇见了正在做那,如大家所知道,在原始民族,是有重要的社会底意义的跳舞的准备。印第安人用了下面似的意趣,描摹着自己的脸相,“我从一面望他的侧脸时,他的鼻子显着仿造得很好的老鹰的嘴巴,我从别一面望去时,这鼻子是象猪鼻。……印第安人好象很满足于自己的工作,为什么呢,因为他拿了镜子来,以满足和一种夸耀,在注视自己的脸了。”Histoire,moeurs et coutumes des nations indiennes, qui habitaient autrefois la Pensylvanie et Les états voisins, par le révérend Jean Heckewelder, missionaire morave, trad. de L’anglais par le chevalier Du Pouceau.A Paris 1822,p.324,我全钞了这书的标题,是因为其中含有许多有兴味的报告,想将它绍介给读者的缘故,我也还将引用本书,不止一次的罢。]
这模仿动物的冲动,往往联结于原始民族的宗教底信仰。 [可看J.O. Frazer,Le Totemisme,Paris 1898,p.39和那以下。Schweinfurth,Au Coeur de I’Afrique,I,p.381.]
然而这事,是毫不使事态发生变化的。
假使原始人之观察动物,用了我们的眼睛,那么,在他的宗教底表象之中,它们岂不是大概就得不到位置了么?原始人是另样地看待动物的。为什么另样地呢?就因为他站在文化的别样的阶段上的缘故。如果人类在或一时地竭力要象动物,在别一时地——却使自己和它们相对立,那就是由于他的文化的状态,即我也已经说过的社会底诸条件之如何的意思。固然,当此之际,我也能作更精确的表现,我说,那是关联于他的生产力的发展阶段,于他的生产方法的。但是,为夸张和“一面性”之点,免于得到非难起见,我将使我已经引用过的博学的德国的旅行家——望·覃·斯泰南来替我说话。“我们只能在如次之际,懂得这些人们,——他关于巴西的印地安人,说,——那便是将他们当作狩猎生活的所产,而加以观察。他们的全经验的最主要的部分,都和动物的世界相关联,而且在这经验的基础之上,建立了他们的世界观。和这相对应,而他们的艺术底意匠,也以令人生倦的单调,从动物的世界里取得。可以说,他们的值得惊叹的丰富的艺术的一切,是生根在狩猎生活的。” [前揭书,二〇一页。]
车勒芮绥夫斯基曾在他的学位论文《艺术对于现实的美学底关系》中写着,“在草木,合我们之意者,是将力量横溢的泼剌的生活,曝露出来的色彩之新鲜,华丽,和形式之丰富。凋枯的草木,是不好的,生命的液汁不充足的植物,是不好的。”车勒芮绥夫斯基的学位论文,是极有兴味,也是在这种文字中,唯一的将孚伊尔巴赫的唯物论的一般底原则,应用到美学的问题去的例子。
然而,历史常常是这唯物论的弱点,而且在我刚才引用了的几行里,就很可以看出。“在草木,合于我们之意者……。”
所谓“于我们”,是于谁呢?人们的趣味,岂不是就如车勒芮绥夫斯基自己在那同一论文里,指摘了不止一回那样,极为变化底的么?如大家所知道,原始底的种族,——例如薄墟曼和澳洲土人,——虽然住在花卉的极其丰富的地土,也决不用于装饰。相传塔司玛尼亚人,于这一点是例外的,但现在早已无从确证这报告的真实,因为塔司玛尼亚人已经灭绝了。总之,在将那意匠取自动物世界的原始——说得更精确些,则狩猎——民族的装饰艺术之中,全无植物的事,很为大家所知道。现代的科学,是将这也仗生产力的状态来说明的。
“狩猎民族所取自自然的装饰艺术的意匠,专限于动物和人类的形状,——爱伦斯忒·格罗绥说,——就是,他们就专挑选那些于他们最有实际底的兴味的现象的。原始狩猎人将于他固然也是一样地必要的植物之采取,作为较低一类的工作,委之女人们,自己对于那些却毫无兴味。由这一事,即可以说明在他的装饰艺术之中,连我们文明民族的装饰艺术上那么丰富地发达了的植物底意匠的痕迹,也不遇见的事实。其实,从动物底装饰艺术向植物底装饰艺术的推移,是在文化史上的最大进步——从狩猎生活向农业生活的推移的象征。” [Die Aufange der kunst,S.149.]
原始艺术是很明了地在那里面反映着生产力的状态的,现在遇有可疑之际,竟至于由艺术来判断这力的状态。就是,譬如蒲墟曼,非常地喜欢,也比较底非常地巧妙地描写人类和动物。他们所住之处的几个洞窟,现出着真的画廊。但薄墟曼决不画植物。在躲在一个丛莽后面的猎人的描写上的稚拙的丛莽的画,是这一般底的规则的唯一的例外,最能显示这题材之于原始艺术家,是怎样地新奇。以这为基础,有几位人种学者便这样地下着结论,即使薄墟曼在不知若干年前,曾站在比现在高出几段的阶段上,——虽然这样的事,大抵是不可能的,——他们分明是决没有知道农业的罢。 [可看斐力特立克·克理思德黎的著作,Au sud de I’Afrique,Paris1897上的保罗·亚绥留的有兴味的序文。]
如果这都对的,大约就可以将上文的从达尔文的话,我们所下的结论,变形如下了:原始狩猎人的心理底本性,限定他一般地能有美底趣味和概念,但他的生产力的状态,他的狩猎生活,则使他有恰是这些,而非这以外的东西的美底趣味和概念。照明了狩猎种族的艺术的这结论,同时也是有利于唯物史观的一个多出来的证明。
在文明民族,生产的技术,只将很少的直接底的影响给与艺术。看去好象反对唯物史观的这事实,其实是在作灿烂的论证之用的。然而关于这事,要待什么时候别的机会来讲了。
移到一样地曾在艺术的历史上历充重大的脚色,一样地向来未尝加以相当的一切注意的别的心理底法则去罢。
巴敦说,在他所知道的非洲的黑人那里,音乐底的听觉,几乎没有发达,但在他们,对于韵律,却敏感得至于可惊。“水手合着自己的楫子的运动而唱歌,挑夫且走且歌,主妇在家里,且舂且歌。” [上揭书,六〇二页。这之际,是作为手推水车的意思的。] 凯萨里斯关于他所很加研究了的巴苏多族的卡斐尔人,说着同样的事。“这一种族的女人们,两手上带着一动就响的金属制的环。她们为了用手推的水车来舂自己的麦子,常常聚在一处,而且合唱着和自己们的手的整齐的运动时,从环子所发的韵律底的音响,精确地相一致的歌, [Les Bassoutos par E.Gasalis, ancten missionaire, Paris 1863,p.150.] 同一种族的男人们,当鞣皮的时候,和那一举一动相应,——凯萨里斯说,——发着我所不能懂得意义的奇怪的声音。” [上揭书,一四一页。] 在音乐之中,这种族尤其爱那韵律,而且这在所与的调子中,愈是强的,这调子于他们就愈是愉快。 [上揭书,一五七页。] 跳舞之际,巴苏多用手和脚来拍板,但因为要增强拍出的声音,他们的身上挂着发响的器具。 [上揭书,一五八页。] 巴西的印地安人的音乐里,韵律的感情也一样地显得很强,而反之,他们对于谐调,却非常地弱,关于调和的概念,则似乎连一点也没有。 [Von—den—steinen,L.C.,S.326.] 关于澳洲的土人,也不能不说一样的话。 [可看E.J. Eyre, Manners and Customs of the Aborigenes of Australia, in Journal of Expeditions of Discovery into Central Australia and Overland, Londen 1847,T.Ⅱ,p.229. 并看格罗绥的Anfange der kunst,S.271.] 对于韵律的感性,大抵恰如音乐底能力是如此的一样,是成着人类的心理底本性的基本底诸特质之一的。也不独限于人类。“纵使并非喜欢拍子和韵律的有音乐性,但至少,认识这些的能力,在一切动物却分明是天禀的,——达尔文说,——而且为他们的神经系统的一般生理学底性质所规定,也无可疑。 [《人类的起源》,第二卷,二五二页。] 从这点看来,恐怕便可以假定为人类和动物所通有的这能力的发现之际,那发现,和他的社会底生活一般的条件以及尤其是他的生产力的状态,是没有关系的罢。但这样的假定,一见虽然好象很自然,然而禁不起事实的批评。科学已经明示了有这样的关联存在了。而且,敬爱的先生,请你注意。是科学使最卓越的经济学者之一人——凯尔·毕海尔来做了的。
就如从我引在上文的事实看来,便见分明那样,感到韵律而且以这为乐的人类的能力,则使原始生产者喜欢在那劳动的历程中,依照着一定的拍子,并且在那生产底动作上,伴以匀整的音响或各种挂件的节奏底的响声。然而原始生产者所依照的拍子,是被什么所规定的呢?为什么在他的生产底动作上,谨守着正是这,而非这以外的韵律的呢?那是被所与的生产历程的技术底性质,所与的生产的技术所规定的。原始种族那里,劳动的样样的种类,各有样样的歌,那调子,常是极精确地适应于那一种劳动所特有的生产底动作的韵律。 [Karl Bücher, Arbeit Und Rhythmus, Leipzig 1896,S.S.21,22,23,35,50,53,54;Burton,L.c,p.641.] 跟着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历程上的韵律底活动的意义,便微弱了,但虽在文明民族,例如,在德意志的村落里,每年的各时期,据毕海尔的话,就各有特别的劳动者的热闹点缀,而且各种劳动——各有其自己的音乐。 [Bücher, ibid.,s.29.]
一样地应该注意的,是和劳动是怎样地施行——由一个生产者,还是由全集团呢相关联,而发生了给一个歌者或给全合唱团的歌谣,而且这后者,又被分为几个范畴的事。而在一切这些之际,歌谣的韵律,是往往严密地被生产历程的韵律所规定的。不特此也,这历程的技术底性质,对于随伴劳动的歌谣的内容,也有决定底的影响。劳动和音乐以及诗歌的相互关系的研究,将毕海尔引到如次的结论了,“在那发达的最初的阶段上,劳动,音乐和诗歌,是最紧密地相结合着的,然而这三位一体的基础底要素,是劳动,其余的两要素,仅有从属底意义而已。” [上揭书,七八页。]
许多随伴生产历程的音响,那本身就已经是有音乐底效果的,加以在原始民族,音乐中的主要的东西——是韵律,所以要懂得他们的无技巧底的音乐底作品,怎样地由劳动的用具和那对象接触所发的音响而生成,也不是烦难的事。那是由于增强这些的音响,由于将或种的复杂化,放进这些韵律里去,而且由于使这些一般地适应于人类底感情的表现,而被完成了的。 [上揭书,九一页。] 但为了这,首先必须将劳动用具变形,于是这就变化为乐器了。
生产者仅只敲着那劳动的对象的那样的用具,是应该首先经验这种变化的。大家知道,鼓在原始民族之间,非常普及,他们中的有一些,竟至今还以这为唯一的乐器。弦索乐器在原始底地,也属于和这同一的范畴,为什么呢?因为原始音乐家是一面演奏,一面敲弦的。吹奏乐器在他们那里,退居于副次底的地位,笛子比别的东西常常较为多见,但那演奏,往往是随伴——于或种协同底的劳动——为了将韵律底正确,传给他们——的。 [上揭书,九一至九二页。] 我在这里不能详述毕海尔关于诗歌的发生的见解,在我,不如在后来的信札之一里来说之为便当。简单地说罢,毕海尔相信,势力底的节奏底的动作,尤其是我们所称为劳动的动作,催促了它的发生,而且这不但关于诗歌的形式,是对的而已,即关于那内容,也一样地对。 [上揭书,八〇页。]
如果毕海尔的值得注目的结论是对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说下文似的话,人类的本性(他的神经系统的生理学底性质),给与了他认得韵律的音乐性,并且以此为乐的能力,但他的生产的技术,则规定了这能力的此后的运命。
很久以前,研究家就觉到所谓原始民族的生产力的状态和他们的艺术之间的密接的关联了。然而因为他们是站在观念论底见地之际居多,所以虽然勉强承认了这关联的存在,而于这却给以不当的说明。有名的艺术史家威廉·留勃开就说,原始民族的艺术作品,那上面打着自然底必然性的刻印,反之,文明民族的那个,则为精神底自觉所贯穿。这样的对比,除了观念论底迷妄以外,什么结果也没有。在事实上,文明民族的艺术底创作——其被从属于必然性,是不下于原始底的东西的。差异之处,只在在文明民族,艺术之于生产的技术和方法,消灭了那直接底凭依。固然,我知道那是极大的差异。然而我也一样地知道,这是正为分配社会底劳动于种种阶级间的,社会底生产力之发展这事所引出来的。那岂但没有推翻唯物史观,还贡献着于它有利的一个新而有力的证据。
还来讲讲“均齐的法则”罢。那意义,是伟大的,而且也丝毫不容疑惑。那是在什么上生根的呢?大概,是在人类的身体,还有动物的肢体,那样东西的构造上的罢。在肉体上,只有对于平常的人们,一定常给以不快的印象的跛者和残疾者的身体,是不均齐的。喜欢均齐的能力,也由自然给与着我们。然而,倘使这能力,未尝为原始人的生活样式所巩固,所养成,则能够发达到什么程度呢,是不知道的。我们知道原始人——大抵是狩猎人。这生活样式就如我们所已经知道那样,使在他的装饰艺术上,大抵是取自动物世界的意匠。而这则使原始艺术家——已从很早以来——很注意地考察起均齐的法则来。 [很早以来——云者,因为在原始民族,孩子的游戏,同时也是养育他们的艺术底才能的学校的缘故。就是,看教士克理思德黎的话(Au sud de I’Afrique,p.95及以下),则巴苏多族的儿童,自己用粘土给自己来做玩具的牛,马,等等。自然,这孩子的雕刻,是留着非常之多的缺陷之处的,但开化的孩子们,在这一点,还是未必能和小小的非洲的“野蛮人”相上下罢。在原始社会中,儿童的游戏,最紧密地和成年者的生产底的劳作相联系。这事情,照明着“游戏”的对于社会生活的关系的问题,我将在其次的信札之一里来指示。]
人类所特有的均齐的感情,就这样地而被养成的事,从野蛮人(不但野蛮人而已)在自己的装饰艺术上,尤重水平底的均齐,过于垂直底的均齐的事看来,也就明白了。 [可看格罗绥的Anfange der Kunst,S.145 非洲土人盾上的图画。] 去看任何人类或动物的(当然并非不具的)形体罢,那么,你便会看出他所特有,是第一类而非第二类了。并且,于武器和器具,单从那性质和使命上,就屡屡要求了均齐底的形态的事,也有注意的必要。临末,倘如完全正当的格罗绥的意见,以为装饰自己的盾的澳洲的土人,其识得均齐的意义,程度和已达了高的文明之域的集灵宫的创建者们之所识全然相等,那便明明白白,均齐的感情这东西,在艺术的历史上绝未有所说明,因而在这里也和在别的各处一样,不能不说,自然给人类以能力,而这能力的练习和实际底应用,则为他的文化的发展行程所规定了。
我在这里故意又用了不精确的表现,文化。读了这,你会热烈地叫起来罢,“什么人,而且什么时候,将那个否定了呢?我们只是说,限定着文化的发展者,不仅生产力的发展,也不仅是经济罢了!”
悲哉!我太熟悉这样的反驳。而且言其实,为什么连贤明的人们,也不觉得横在那基底上的可怕的论理底错误的呢?无论如何,我不能懂。
其实,你是在希望文化的发展行程,同样地也被别的“诸要因”所规定的。我请教你:那些之中,艺术在内么?你将答道:当然,在的。那时候,你那里会有这样的命题罢。文化的发展行程,从中,为艺术的发达所规定,而艺术的发达,为人类文化的发展行程所规定。而关于一切别的“诸要因”,经济,公民权,政治组织,道德,等等,你也将不能不说和这全然一样的话了。那将成为怎样呢?成为下面似的:人类文化的发展行程,为一切上揭的诸要因的活动所规定,而一切上揭的诸要因的活动,为人类文化的发展行程所规定。那岂非就是我们的父祖们曾经犯过的旧的论理底错误么——地站在什么上面呢?——鲸鱼上面,——鲸鱼呢?——水上面。——水呢?——地上面。但地呢?等等,同一的可惊的顺序。请你赞成:当研究社会底发达的真切的问题时,临末要能够,而且也应该更真切地论议的。
我确信从今以后,批评(精确地说,则科学底美学说)只有依据唯物史观,才可以进步。我又以为批评在那过去的发达上,那些代表者们距我所正在主张的历史观愈近,我们便愈是获得了确实的基础。作为那例子,我将给你指出在法兰西的批评的进化来。
这进化,是和一般底历史底观念的发展,紧密地相联系的。十八世纪的启蒙主义者,就如我已经说过那样,从观念论的观点,观察了历史。他们将知识的蓄积和普及,看成了人类的历史底运动的最主要而比什么都埋伏得深的原因。但倘若科学的进步和大抵的人类底思想的运动,在事实上是成着历史底运动的最重要而且最深的原因的,那就自然不得不起这样的疑问,思想的运动本身是被什么所限定的呢!倘依十八世纪的观点,则对于这只有唯一的回答,曰,由于人类的本性,由于他的思想的发展的内在底法则。但是,如果人类的本性,是规定他的思想的全发展的,那么,文学和艺术的发达,就分明也被它所规定。于是人类的本性——而且惟独这个——是能够将领会文明世界上的文学和艺术的发达的钥匙,给与我们,并且也不得不给的了。
人类底本性的诸特质,使人类经验种种的时期,少年期,青年期,成熟期,等。文学和艺术,也在自己的发达上,经过这些的时期。
“什么民族,并非首先是诗人,其次是思想家的呢?”格林在他的“Correspondance Littéraire”里,想由此来说诗歌的盛时,和民族的少年期及青年期相应,哲学的发达——和成熟期相应,而问着自己。十八世纪的这见解,为十九世纪之所继承。连在斯泰勒夫人的有名的著作“De la litérature dans ses rapports avec les institutions sociales”中,我们也会遇见,虽然在那里,固然同时也有全然别种见解的极明显的萌芽。“研究希腊文学之发达的三个不同的时代的时候,——斯泰勒夫人说,——我们在那些之中,看见人类底知识的自然底行程。荷马给第一个时代以特色;沛理克来斯的时代,戏剧艺术,雄辩和道德,都显示着绚烂的隆盛,而且哲学也跨开了最初的第一步;在亚山大的时代,则哲学底的学术的更深一层的研究,成着文学界中的人们的主要的工作。不消说,诗歌要发达到最高的顶上,人类底知识之发达的一定阶段,是必要的。但是,文学的这部分,虽以进步和文明及哲学之赐,订正了幻想的或种的错误,而同时也不能不失其灿烂的容姿的有些东西。” [De la littérature etc.,Paris,an Ⅷ,p.8.]
这意思,就是所与的民族一过青春的时代,诗歌便无可避免地不能不到或一程度的衰微。
斯泰勒夫人知道近代的民族,他们的理智的一切虽然进步,但胜于《伊里约特》以及《阿迭绥》的诗歌的作品,却连一篇也没有。这事情,吓了她对于人类的不息而且不偏之完成的确信,使之动摇了,而且因此之故,她也不愿离开她承十八世纪而来的关于种种时期的理论,因为这给以容易免于上述的困难的可能。
其实,倘从这理论的观点,则我们之所见,诗歌的衰微乃是新世界的文明民族的智底成熟的特征。然而斯泰勒夫人当抛下这些的比较,移到近代民族的文学史去时,她是知道可从完全不同的观点来观察的。在这意义上,她的著作中说到关于法兰西文学的考证的那几章,就尤有兴味甚深之处。“法兰西人的快活,法兰西人的趣味,在一切欧洲的国度里,至于已经成为熟语了,——她在这几章之一的里面,说,——这趣味和这快活,普通是归之于国民性的,但倘以为所与的国民的性质,并非对于他的幸福,他的利益,以及他的习惯,给了影响的秩序和条件的结果,那么是什么呢?在最近十年间,虽在最极端的革命底沉滞的瞬间,最醒目的对照,于一篇讽刺诗,于一篇辛辣的讥刺,都没有用处了。将至大的影响,给与法兰西的运命的人们的多数,全然没有表现的华艳,也没有理智的闪光,他们的影响力的一部分,是很可以将那原因归于他们的忧郁,寡言,冷的残酷的。” [De la littérature,Ⅱ., p.p.1—2.] 这些句子当时对谁而发,这里面所藏的暗示和现实相应到什么程度,于我们都不关紧要。我们所必要的,只是注意于据斯泰勒夫人的意见,则国民性乃是历史底条件的出产这一件事。但是,倘以为国民性并不是显现于所与的国民的精神底特质之中的人类的本性,那又是什么呢?
而且倘若所与的国民的本性,由那历史底发展所创造,则它之不能是这发展的第一的动因,是很明白的。但从这里,却可以说,文学——国民底精神底本性的反映——就是创造这本性的历史底条件本身的出产。那意思,便是说明他的文学的,并非人类的本性,也非所与的民族的性质,而是他的历史和他的社会底构造。斯泰勒夫人是也从这观点,观察着法兰西的文学的。她献给十七世纪的法兰西文学的一章,是想由当时的法兰西的社会,政治关系,以及从那对于帝王权的关系之中观察出来的法国贵族阶级的心理,来说明这文学的主要性质的,极有兴味的尝试。
在那里面,有许多关于当时支配阶级的心理的极确的观察,和若干关于法兰西文学之将来的非常成功底的考察。“在法兰西的新的政治底秩序之下,我们早已遇不见什么类似(于十七世纪的文学)的东西了罢,——斯泰勒夫人说,——由此而我之所谓法兰西人的机智和法兰西人的优美,只不过是几世纪间存在于法兰西的君主制和道德的直接底的,而又必然底的出产的事,也充足地得到证明了罢。” [上揭书,第二卷,一五页。] 文学是社会底构造的出产这一种新的见解,在十九世纪的欧洲的批评上,渐次成为支配底的了。
在法兰西,基梭在他的文艺评论里,是屡次提及这事的。 [基梭的文学底见解,虽是顺便说及,却将值得指摘出来的灿烂的光,投给了法兰西的历史底观念的发达的。在那著作Vies des poétes francais du siècle Louis XIV,Paris 1813中,基梭这样地说着:希腊文学在它的历史上,反映着人类的知识之发达的自然底行程。但在近代的民族,事态却复杂得远了,就是,在这里,有顾及“第二义底的原因的全集积”的必要。他移到法兰西文学史,开始研究这些“第二义底的”原因的时候,一切这些,生根于在那影响之下,各社会阶级和社会层的趣味和习惯至于形成了的法兰西的社会关系上的事,就分明了。在 Essai sur Shakespeare 里,基梭将法兰西的悲剧,作为阶级心理的反映,而加以观察。据他的意见,则戏曲的运命,一般地和社会关系的发达是严密地相关联的。然而将希腊文学,作为人类底知识的“自然底的”发达的出产这一种见解,基梭却在Essai sur Shakespeare出版的时代也还没有抛弃。岂只如此呢,这见解,在他的自然底历史观里,还遇见它的合致的东西,在一八二一年出版的 Essais sur I’histoire de France上,基梭发表着这样的思想,以为所与的国度的政治底构造,是为那国度的“市民底生活”所决定的,但市民底生活——至少,在近代世界的诸民族——则因果底地联系于土地私有。这“至少”,是非常意味深长的。其所表示,是基梭之所理解者,并非以古代诸民族的市民底生活,为和近代世界诸民族的市民的生活相反——是土地所有和一般地经济关系的历史的结果,而以为是“人类底知识的自然底发达”的出产的。在这里,和对于希腊文学的例外底的发达的见解,有完全的相似。倘使于此再添上他的 Essais sur I’histoire de France 出版那时,基梭在自己的政治底诸论文中,最热烈地而且决定底地,发表了法兰西是“由阶级斗争而被创造了的”这种思想的事,则近代社会的阶级斗争,会比古代诸国家内的这种斗争更早地就映在近代历史家的眼里,该是毫不容疑的了。古代的历史家,例如斯吉兑亚斯和波里比亚斯,将和他们同时代的社会的阶级斗争,作为什么全然自然底,因而也是自明的东西,而加以观察,略如我们的农民土地所有者,在观察共同体内的多有土地的成员和少有土地的成员之间的斗争一样,也是颇有兴味的事。] 圣蒲孚也在说,虽然他添上若干但书,才与以优容,最后,则于泰纳的劳作中,发见那完全而辉煌的表现。
泰纳是怀着“人们的状态的一切变化,结果是他们的心理的变化”这一个确信的。然而一切所与的社会的文学和那艺术,却正可凭他的心理来说明,因为“人类精神的产物,就如活的自然也如此一样,只能凭他们的环境来说明”的缘故。所以要懂得这国或那国的艺术和文学的历史,则研究发生于那居民的状态之中的各种变化的历史,是必要的。这——是不可疑的真理。而且为发见许多最明快,又最巧妙的那些的说明图起见,则看过“Philosophie de l’art”,“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anglaise”或“Voyage en Italie”,就很够了。但泰纳也如斯泰勒夫人以及别个他的先进者们一样,还是把持着唯心史观底的见解,而这则妨害了文学和艺术的历史家从他所明快地,而且巧妙地说明了的无疑的真理里,抽出那凡是可以抽出的一切利益来。
观念论者将人类底知识的进步,看作历史底运动的究极的原因,所以在泰纳那里,就出现了人们的心理,由他们的状态而被规定,而他们的状态,则由他们的心理而被规定这等事。在这里——泰纳也和十八世纪的哲学者一样,借着在人种的形式上,向那出现于他那里的人类底本性的控告,而胚胎了也还可以走通的一串矛盾和困难。这钥匙,给他开了怎样的门呢,看下面的例便明白了。如大家所知道,文艺复兴,在意大利比在别的任何处都开始得早,而且意大利又一般地先于别的诸国,收场了中世期的生活。在意大利人的状态上的这变化,是由什么所唤起的呢?——由意大利人种的诸性质——泰纳回答说。 [“Comme en Italie la race est précoce et que la croûte germanique ne I’a recouverte qu’à demi,I’âge moderne s’y développe plus tôt qu’ ailleurs”云云。Voyage en Italie, Paris 1872, T.I,p.273.] 这样的说明充足到怎样,听凭你来判断,我就移到别的例子去。泰纳在罗马的霞尔画堂里,看见普珊的风景画,这样地说,意大利人因为那人种的特殊性之故,所以特殊底地来理解风景,在他们,那——也是别墅,但是大结构地扩大了的别墅,然而德意志人种,则就为自然这东西而爱自然。 [上揭书,第一卷,三三〇页。] 然而,在别的处所,同是这泰纳对于同是普珊的风景画,却这样地说,“为要能够观赏这些,必须嗜爱悲剧(古典底的,)古典底的诗,仪式以及贵族底的或帝王底的壮观的华丽,但这样的感情,离我们现代人的感情是无限地远的。” [上揭书,第一卷,三三一页。] 然而为什么我们的感情,那样地不象嗜爱过华丽的仪式,古典底的悲剧,亚历山特利亚的诗的人们的感情的呢?因为,譬如,“为王的太阳”时代的法兰西人,和十九世纪的法兰西人是别的人种的人们的缘故么?奇怪的质问呵!泰纳自己,不是用了确信而且固执地,对我们屡次说是人们的心理,跟着他们的状态之变化而变化的么?我们没有忘却了那个,所以照着他反复地说:我们时代的人们的状态,去十七世纪的人们的状态极远,因此之故,那感情也很不象勃亚罗和拉希努的同时代者的感情了。剩下的不过是明白那此事了:为什么状态变化了呢,就是,为什么ancein régime(旧政体)将地位让给了现在的有产者底秩序,为什么在路易十四世能够几乎并无夸张地说“国家——那就是我”的那国度里,现今是股票交易所正在支配的呢?但对于这,是这国的经济的历史,会十分满足地给与回答的。
敬爱的先生,站在极其种种的见地的著者们,曾经反驳过泰纳的事,你是知道的。我不知道你对于他们的反驳,以为何如,但使我说起来,则泰纳的批评家们之中,无论谁,要将收罗着他的美学说的几乎一切真理,而且宣言着艺术由人们的心理而被创造,而人们的心理则跟他们的状态而变化的那命题,来摇动一下,也做不到。而且全然一样地,他们之中的无论谁,都没有觉到使泰纳的见解不能有后来的成果底的发达的根本底的矛盾;他们之中的无论谁,都没有觉到从他的对于历史的见解的意思来说,便是被那状态所规定的人,那人本身,就成着这状态的最后底的原因。为什么他们之中的无论谁,都没有觉到这个的呢?——因为这矛盾,也浸渗着他们自家的历史观的缘故。但是,这矛盾是怎样的东西呢?由怎样的要素而成的呢?那是由两个要素而成的,其一、称为对于历史的观念论底见解,而别的——则称为对于它的唯物论底见解。当泰纳说人们的心理,准他们的状态之变化而变化的时候,他是唯物论者,但在同是这泰纳,说人们的状态,被他们的心理所规定的时候,他是复述了十八世纪的观念论底见解了。关于文学和艺术的他的最成功底的考察,并非受了这最后的见解的唆使,是无须赘说的罢。
从这事,结果出什么来呢?那是这样的,要从对于法兰西的艺术批评家们的富于机智而且深邃的见解,妨害了那成果底的发达的上述的矛盾脱离,只有能够向自己这样地说的人们,才做得到,就是:一切所与的民族的艺术,为他的心理所规定,他的心理,为他的状态所创造,而他的状态,则到底被限定于他的生产力和他的生产关系。但是,倘说这话的人,却正是在由此说出唯物史观来……。
虽然如此,我想,已是可以收场的时候了。待到第二信!倘若我因为我的解释的“偏狭”,有触怒了你的地方,那么,希见原宥。下一回,要来讲一讲关于原始民族的艺术。而且,我以为其中的我的解释,大约就可以显示决不如你曾经这样想,而且恐怕至今还在这样想似的,有这么的偏狭了。
原始民族的艺术
敬爱的先生!
一切所与的民族的艺术,据我的意见,是往往和那民族的经济,立于最密切的因果关系上的。所以当开始研究原始民族的艺术之际,我应该首先来阐明原始经济的最主要的特征。
在“经济学底”唯物论者,借了或一著作者的形象底的表现来说,则从“经济弦”开首,在大体上是最为自然的。但当此之际,取了这“弦”,作为我的研究的出发点者,此外还有特别的,而且非常重大的事情在。
是极其近时的事,在兼通人种学的社会学者和经济学者之间,流布了一种坚固的信念,以为原始社会的经济,Par excellence(几乎全体)地是共产主义底经济的。
“历史家人种学者现今着手于原始文化的研究之际,——在一八七九年,M·M·珂瓦列夫斯基写道,——明知着这样的事,就是,知道成为他的研究的客体者,其实既不是似乎互相约束,共同生活于仅由他们自己所设定的统制之下的个别底的诸个人,也不是太初以来,便已存在,而逐渐成长为血族结合的个别底的诸家族,乃是男女的个人的集团底诸团体,即私底家族和个人底的最初仅是动产的所有,作为那结果而出现的分化之最缓慢而自发底的过程,发生于其中的诸团体”。 [《共同体的土地所有,那崩坏的原因,过程及结果》。二六至二七页。]
原始底地,是虽是食料,这“最重要而且最必要的动产的形式”,也成为集团底团体的诸成员间的共有的,而个别底的诸家族之间的获物的分配,则惟在立于比较底高的发展阶段上的种族里才出现。 [同上,二九页。]
故人N·I·治培尔也同样地观察过原始经济底构造。他的有名的著作《原始经济文化的概要》,便是以供“那在种种阶段上的经济的共同体底方面成着在发展的早期阶段上的经济底活动的普遍底的形态……这一个假定”的批判底检讨的。根据了广泛的事实底材料,那整理虽然不能认为确是严密地体系底的,但治培尔到达了如下的断案了。“捕鱼,狩猎,袭击及防御,牧畜,为开垦计的森林区域的采伐,灌溉,土地的开垦,以及房屋,网和舟之类的大规模的器具制造上的单纯协作,都自然底地限定一切生产物的协同使用;同样地,既要能够防卫从邻境的团体而来的侵略,则连不动产和动产也限定为共有。” [《概要》第一版的五至六页。]
我还能够引证别的许多一样地有权威的研究者们。但你自己,不消说,是知道他们的。所以我不再来增添引用,但立刻指出“原始共产主义”的学说,最近时已在开始普遍的论争的事来罢。就是,我在第一信上已经引用过的凯尔·毕海尔,以为这是不合于事实的。据他的意见,则实在可以称为“原始底”这种民族,其去共产主义极远。他们的经济说,是个人主义底,倒较为适宜,然而这样的称呼也不对,因为他们的生活,一般地和“经济”的最本质底的特征,是没有关系的。
“在经济之下,我们常常意味为人们对于生活资料之获得的协同底活动,——他在自己的《原始经济底构造》的概要里面说,——经济,是以不独关于现在的瞬间,并且关于未来的顾虑,节省底的时间的利用,以及那合于目的底的分配为前提的。经济,是劳动,事物的估价,那使用的条理,文化获得的从氏族到氏族的传达的意思。” [可看《国民经济的领域内的四概要,国民经济的起源》中的论文,圣彼得堡,一八九八年,九一页。] 但是,在低级的种族的生活上,却只能遇见这样特征的最微弱的端绪罢了。“倘若从薄墟曼和韦陀族的生活中,除去了火和弓矢的使用,则他的全生活,便将归于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罢。各个薄墟曼,是非全然独立地来扶持自己不可的。裸形的,而且不携武器的他,就恰如野兽一般,和自己的同类一起,在一定地域的狭小的范围内徘徊。……各个男女,都生吃着能用手捉,或用指爪从地中掘出的——下等动物,根,果实。他们有时成为小团体或大集团,聚集起来,有时因了那地方的植物底食料或获物的丰饶的程度,而又星散。但这样的团体,是不转化为真的社会的。这不会轻减个人的生存。这光景,在文化的现实的负担者,恐怕是特为不合意的罢。然而,由经验底方法所搜集了的材料,却实在就使我们这样地来描写它。其中一无臆造之处,依一般底的看法,则我们不过从低级的狩猎人的生活中,除去了已经作为文化的特征而出现了的东西,即武器和火的使用罢了。” [可看《国民经济的领域内的四概要,国民经济的起源》中的论文,圣彼得堡,九一至九二页。]
这幅图画,不得不认为和在M·M·珂瓦列夫斯基和N·I·治培尔的著述的影响之下,已经画出在我们头里的原始共产主义底经济的描写,是完全不象的。
敬爱的先生,两幅画的那一幅,于你是“合意”的呢,我不知道。然而这并不是很有兴味的问题。问题并不在对于你,我,或是第三者的谁合意,乃在毕海尔之所描写,是否对的,是否和现实相符,是否和据科学所搜集的经验底材料相应。这些问题,不但于经济底发达的历史,是重要的而已,即于研究原始文化的任何方面的人,也有至大的意义。其实,艺术之被称为生活的反映,是并非偶然的。倘使“野蛮人”是毕海尔所描写那样的个人主义者,那么,他的艺术,就一定应该再现着他所特有的个人主义的性质。不独此也,艺术者,专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所以,倘若你是用了毕海尔的眼,在观察野蛮人,则当向我说“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乃是专主,因而人们之间,几乎毫没有什么协同底的活动,在那里,要讲艺术,是不可能的的时候,你大概是十分地彻底的罢。
还有将下面似的事,添在一切这些上的必要。就是,毕海尔者,确是虽然盼望其有,而可惜那数目竟没有那么地多的正在思索的学者之一人,并且因此之故,所以虽在他犯着错误之际,也应该加以认真的注意。
将他所描写了的野蛮生活的图画,再来仔细地观察一回罢。
毕海尔以关于所谓低级的狩猎种族的生活的材料为根据,并且从这些材料中,只除去了文化的特征,即武器和火的使用,而就此加以描写了。他由此指给我们,当研究他的绘画时,我们之所应走的路。就是,我们应该首先玩味他实在曾经使用了的经验底材料,观察狩猎种族在事实上是怎样地生活着的,其次,则选定关于他们在还未知道使用火和武器的那辽远的时代,他们是怎样地生活了的最足凭信的假定。在最初——是事实,其次——是假定。
毕海尔引证着薄墟曼和锡仑的韦陀族。能说这些无疑地属于最低级的狩猎种族的种族的生活,缺着经济的一切的特征,而且在他们那里,个人是完全一任自己的力量的么?我断定是不能说的。
先拿薄墟曼来说罢。如大家所知道,他们为了协同底的狩猎,往往成了二百以至三百人的队伍,聚集起来。这样的狩猎,是为生产底的目的起见的人们的最不可疑的协同,而同时也“前提着”劳动和合目的底的时间的分配。为什么呢,因为当此之际,薄墟曼有时是造作延长亘数英里的栅栏,掘深壕,在那底里设立起弄尖了的木材来的。 [可看Die Buschumänner. Ein Beitrag zur südafrikanischen Völkerkunde von Theophil Hahn. Globus,1870, No.7,S.105.] 一切这些,即所做的分明不但为了满足所与的时候的要求,且也为了未来的利益。
“有些人,否定着他们那里的一切经济底意义的存在,——绥阿斐勒·哈恩说道。——而在书籍中说及他们的时候,是一个著者直钞别个著者的错误的。自然,薄墟曼不知道经济学和国家经济,但这事,于他们之想到凶日的事却并无妨碍。” [上揭书,第八号一二〇页。]
而且在事实上,他们是从被杀的动物的肉,来作贮蓄,藏在洞窟中,或在遮蔽极好的谿谷里,留下已经不能直接参加狩猎的老人,在作看守的。 [同上,第八号,一二〇及一三〇页。] 或一种植物的球茎,也被藏贮。搜集得很多的这些球茎,由薄墟曼保存在鸟巢里。 [同上,第八号,一三〇页。] 最后,则薄墟曼的贮藏蝗虫,是有名的,为了捕蝗,他们也一样地掘起深的长壕来。 [Lichtenstein, Reise im südlichen Afrika in den Jahren 1803,1804,1805, und 1806. zweiter Teil,S.74.]
这是显示着和理褒德一同,断定在低级的狩猎种族那里,谁也不想到贮蓄的准备的毕海尔,是错误得怎样利害的。 [《四概要》七五页。注。]
协同底狩猎完毕之后,薄墟曼的大狩猎队,诚然分散为小团体。然而,第一,是小团体的成员是一件事,各任自己的力量又是一件事。第二,薄墟曼虽然分散到种种的方面,但并不断绝相互的联络。培乔安人曾对力锡典斯坦因说,薄墟曼总在借了火的帮助,互相给与信号,并且因此知道非常广大范围的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比文化高出他们远甚的一切别的邻近的种族,更为详明。 [上揭书,第二卷,四七二页。火岛的土人,也一样地知道借火之助以互相通信,可看Darwin,Journal of Researches, ect, London 1839,p.238.] 我想,倘若他们那里,诸个人是专仗自己的力量的,而且倘若他们之间,以“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为专主的,则这样的习惯,在薄墟曼那里恐怕就不会发生了。
移到韦陀族去罢。这些狩猎人(我是在就完全野蛮的,英吉利人所称之为Rock Weddahs者而言),是和薄墟曼一样,成着小的血族结合而生活的。而且在他们那里,由那共同的力,以行“食料的搜索。”诚然,德国人的研究者波尔和弗律支·萨拉辛,那是关于韦陀族的最新的,而且在许多之点,是最完全的著述的作者们, [Sarrasin, Die Weddahs von Ceylcon und die sie umgebenden Völkerschaften, Wiesbaden 1892—1893.] 但所描写,却将他们作为颇是个人主义者。他们说,在韦陀族的原始底的社会关系,尚未遭站在文化发展较高的阶段上的近邻民族的影响所破坏的时代,他们的全狩猎地域,是为各个家族所分割的。
然而这完全是错误的意见。萨拉辛所据以建立自己们来推定关于韦陀族的原始底的社会底编制的那些证据,即在说明和这些研究者们从中之所见,全然不同。就是,萨拉辛引用着十七世纪曾做锡仑岛知事的望·恭斯的证言。但从望·恭斯的话中,却只见有韦陀族所住的领域,被分割为个个的地区的事,决没有说这些地区,是属于个个的家族的。十七世纪还有一个著作家诺克斯(Knox)说,在韦陀族那里,森林之中,“有划分它的境界”,而且“队伍当狩猎及采取果实之际,越出这些境界,是不行的”。
这里所说的,是关于队伍,并非关于个别底的家族。所以我们只好推定,诺克斯之所指,不是属于个别底的家族,而是属于多少总有点大的血族结合的地区的境界了。其次,萨拉辛又引证着英国人丁南德,然而丁南德究竟怎么说呢?他说,韦陀族的领域,是被分割于氏族间(Clans of families associated by relationship)的。 [Ceylon, an Account of The Island etc.London 1880, Vol.Ⅱ,p.440.]
氏族和个别底的家族——不是同一的东西。不消说,韦陀族的氏族,是并不大的。丁南德率直地称之为小氏族——small clans。血族结合,在韦陀族所站的那生产力低的发展阶段上,是不会大起来的。然而问题并不在这里。当此之际,在我们算是重要者,不是知道韦陀族的氏族的大小,而是知道它在这种族的个别底的个人的生存之中所演的那职务,能说这职务等于零,氏族并不轻减各个人的生存么?全然不能的!韦陀族的血族结合,彷徨于自己的首长等的指挥之下的事,是为世所知的。在宿营地也一样,少年和青年睡在指导者的周围,氏族的成年的诸成员又在那周围,这样地形成着防卫他们为敌所袭击的活的锁链,以就位置的事,是为世所知的 [丁南德,上揭书,第二卷,四四一页。] 仗这习惯,而各个人的生存,全种族的生存,都得非常地轻减,乃是无疑的事。由于别的种种的连带的显现,而得到轻减,也不下于此。就是,例如寡妇,在他们那里,即从入于氏族之手的一切东西中,领取她自己的一份。 [丁南德,上揭书,第二卷,四四五页。在韦陀族之间,行着单婚俗,是人所知道的事。]
倘若他们那里,毫无什么社会底结合,又倘若他们那里,惟专事“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则失了自己的丈夫的维持的女人们,不消说,就要交给全然两样的运命了。
在终结韦陀族的事情之前,再添说一点事,他们是也和薄墟曼一样,为了自己本身的使用,又为了和近邻的种族的交易,都在作肉类和别的狩猎产物的贮蓄的。 [丁南德,上揭书,第二卷,四四〇页。] 甲必丹·里培罗竟至于断言,韦陀族决不将生肉入口,他们将这细细地撕开,藏在树孔中,经过一年,这才取用。 [Histoire de I’isle de ceylon, écrite par le Capitaine J.Ribeiro et présentée anroi de Portugal en 1685, trad. par Mr.I’ablé Legrand, Amsterdam MDCC XIX,P.179.] 大约这是夸张的。但总之,我再希望你注意,韦陀族也和薄墟曼一样,用了自己的例子,将野蛮人不作贮蓄这一个毕海尔的意见断然推翻了。而贮蓄的准备,据毕海尔,岂不是最不可疑的经济的特征之一么?
安大曼群岛的住民明可皮, [伦敦的Nature杂志上,曾经发表过一篇论文,主张着有时以称安大曼岛的土人的“明可皮”这名目,毫无根据,在土人们,在他们的邻人们,都所不用云。] 在那文化底发展上,虽略优于韦陀族,但他们也成着氏族而生活,并且屡屡计画社会底狩猎。由独身青年所捕获的一切,均为共有财产,听氏族的首长等的指挥来分配。虽是未曾参与狩猎的人们也仍然领得获物的一份,因为认为是别的什么为全共同体的利益而做的劳动,妨碍了他们去打猎了。回营之后,猎人们围火而坐,其时即开始酒宴,跳舞和唱歌。在酒宴中,狩猎时很少杀得获物的不成功者,甚至于连消遣自己的时光于安逸中的单单的游惰者,也都得参加进去。 [C. H.Man, On the Aboriginal inhabitants of the Andaman Islands, Journal of the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iland, vol,XⅡ,p.363.] 一切这些,可与“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相象么,而且从这一切事,能说在明可皮那里,血族结合并未轻减各个人的生存么?不!却相反,不能不说关于明可皮的生活的经验底材料,和我们所知的毕海尔的“图画”,是全不相合的。
为要使低级的狩猎种族的生活,显出特色来,毕海尔还从夏甸培克借用着飞猎滨群岛的内格黎多的生活样式的叙述。但是,注意甚深地全读了夏甸培克的论文 [Ueber die Negritos der philippinen in Zeitschrift für Ethnologie,B.XⅡ.] 的人,便会相信内格黎多也并非个别底地,而是仗着血族结合的被结合了的力量,在作生存竞争的罢。夏甸培克引用了那证言的一个西班牙的教士说,在内格黎多那里,是“父、母和孩子们各携自己的弓矢,一同去打猎”的。以这事为基础,则他们的并非孤立底不俟言,即成为小家族而生活着的事,也可以想见。然而这也不对的。内格黎多的“家族”是拥有二十人至八十人的血族结合。 [据夏甸培克的话,则——二十至三十人;据特·略·什罗涅尔的话,则——六十至八十人。(可看George Windsen Earle, The Native Races of the Indian Archipe lago,Londen 1853,p.133.)] 这样的成团的诸成员,在选定宿营的处所,决定行军开始的时期等事的首长的指导之下,一同彷徨。白天则老人,伤病人,孩子们等,坐在大的篝火的周围。这时候,氏族的健康而成年的成员们,便在森林中打猎一到夜,他们即都环了这火,睡在地面上。 [Earle, Op. cit,p.131.]
然而,往往孩子们也去打猎,而同样地——对于这,虽然非大加注意不可——连女人,这样之际,他们全体都去,“象要作猛烈的袭击的乌兰丹猿群一般”。 [Earle, ibid.,p.134.] 在这里,我也全然看不到“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
站在同一的发展阶段上的,有在比较地最近时候成了多少足以相信的观察的对象的中央亚非利加的毕格眉族。由最近的研究者们所搜集的关于他们的全部“经验底材料”是决定底地推翻“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的学说的。他们协同而狩猎野兽,协同而掠夺近邻的土人的农场。“在男人们做着哨兵,必要时便从事于战争之间,女人们则捞集获物,捆束起来,而且将这运走。” [Caetano Casati, Dix Années en Equatoria, Paris 1892,p.116.] 在这里不是个人主义连协作和分工也有了。
关于巴西的皤多库陀,关于澳洲的土人,我将不再说及。为什么呢,因为讲到他们,我就不能不复述关于别的许多低级的狩猎人的事了。 [关于澳洲的土人,声明下列的一件事在这里。就是,依毕海尔的观点,则他们的社会关系,是几乎不配称社会底结合这个名目的,然而不为先入之见所祟的研究者,却说着全然别样的事。例如“An Australian tribe is an onganized seciety, governed by strict customary laws, which are administered by the headman or rulers of the Various sections of the Community who exercise their authority after consultation among themselves.”etc.The Kamilarai class system of the Australian Aborgines, by R. H. Mathews in Proceedings and Transactions of the Queensland Branch of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of Australasia, Vol.X, Brisbone 1895.] 还是将视角转到那已经到达了生产力较高的发达阶段的原始民族的生活去,更为有益罢。这样的民族,在美洲很有许多。
北美洲的印地安人,是成着氏族而生活的,而逐出氏族,在他们那里,则显现为仅以处置最重大的犯罪者的极刑。 [关于驱逐出族的事,可看波惠勒的Wyandos Govevnment in First Annual Report of the Bureau of Ethnology to the Smithsonian Institutions,p.p.67—68.] 即此一事,就已经在分明指示,他们和毕海尔以为成着原始种族的特性的个人主义,无关系到怎样程度了。在他们那里,氏族的显现,是作为土地所有者,也作为立法者,也作为对于侵害个人权利的复仇者,许多际会,还作为那(个人的)后继者的。氏族的全势力全活力,系于那成员的数目。所以各成员的死亡,其于一切生存者们算是很大的损害。氏族竭力招引新的成员,到自己的一伙中来,以弥补这样的损害。在北美洲的印地安人之间,赘婿是极其普及的。 [参照Lafitan, Les Moeurs des Sauvages Américains, T.2.p.163并参照波惠勒的第一章六八页。关于遏斯吉摩人的招赘,可看Franz Boas, The Central Eskimo in sixth Report of the Bureau of Ethnology,p.580.] 这在他们那里,便是由所与的团体的共力而行的生存竞争之所含的那重要的意义的通报者。然而因自己的先入之见,被领进迷妄中去了的毕海尔,却在那里面,不过仅看见了原始民族的父母底感情的微弱的发达的证据。 [M·M·珂瓦列夫斯基指出了在斯瓦内得族之间,赘婿制度的微弱的发达之后,说道,这事实,是可以由氏族制度之巩固来说明的。(《高加索的法律与习惯》,第二卷,四二五页)。但在北美洲的印地安和遏斯吉摩人那里,则血族结合的无疑的巩固,并不妨碍招赘的强有力的发达。(关于遏斯吉摩人,可看John Mordoch:Ethnological Results of the Point Barrom—Expedition in Ninth Annual Repert of the Bureau of Ethnology,p.417.)由此不能不说,倘若斯瓦内得族并不很行招赘,则这说明还当求之什么别的事,而决不能寻求于民族的巩固之中的。]
借共同之力的这样的生存竞争在他们的重要的意义,由社会底狩猎和打渔之非常广行于他们之间的事,也可以作为证据。 [参照O·J·凯忒林的为了野牛的社会底狩猎的叙述罢,Letters and Notes on the Manners and condition of the North American Indians, London 1842.T.I,p,199及以下。] 但是,这样的打渔和狩猎,在南美洲的印地安那里,想来是行得还要普遍的。作为那例子,就举依望·覃·斯泰南的话,则常常企图极长期间的协同底狩猎,仅靠种族的男性成员的不断的协作,以维持其生存的巴西的皤罗罗族罢。 [Unter den Naturvölkern Zentral—Brasiliens,Berlin1894,S.481:“Der Lebensunterhaft konnte nur erhalten werden durch die geschlossene Gemeinsamkeit der Mehrheit der Männer die vielfach lange Zeit miteinander auf Jagd abwesende sein musste, was für den Einzelner undurchführbarn gewese, wäre.”] 倘有人说,在美洲印地安的生活上,社会底狩猎之获得了极重要的意义,乃只在这些印地安已经抛弃了狩猎生活的最低阶段之后,那是非常错误的。作为新世界的土人之所做的最重要的文化底获得之一,不消说,必须用了多少热心和忍耐,去认识他们种族中的极多数人所正在经营的农业。但农业只能够削弱狩猎在他们生活上的一般的意义,因而部分底地,也削弱了由多数成员的结合的力的狩猎的意义。所以印地安的社会底狩猎,是应该作为狩猎生活的自然底,且最特征底的产物,而加以观察的。
然而农业也并不缩小美洲的原始种族的生活上的协作的范围。决不的!纵使和农业的发生一同,社会底狩猎会失掉那重要性到或一程度,然而土地的开垦,却为协作另行创造了新的,而且非常广泛的领域。在美洲印地安那里,土地由农业劳动之担当者的女人们的共力而被开垦(或者,至少,是在被开垦了)。这个指示,在拉斐多那里已经可以看见。 [Moeurs des Sauvages Ⅱ,77,参照海克威理兑尔的——Histoire des Indiens,etc.p.233.] 现代的亚美利加的人种学,关于这点,已不留丝毫的疑义了,来引用上文引证过的波惠勒的研究——“The Wyandot Government”罢。“土地的开垦,在他们那里,是社会底的,——波惠勒说,——就是,一切适于劳动的女人们,从事于各个家族的土地的开垦。” [土地并非成为个别底的家族的财产,不过为他们所利用而已,这是由氏族会议分给他们的,将这事附说于此,恐怕已是多事了罢,顺便说一句,那会议,是由女人们所成立的。Powell,ibid.p.65。] 我是还能够引许多例,来证示社会底劳动在世界别的各部分的原始民族的生活上的重要的意义的。但纸面的不足,却使我只得引证了行于纽西兰的土人之间的社会底捕渔就完事。
纽西兰的土人们,借全血族结合所结合的力,制作数千英尺之长的渔网,而且为了氏族的全成员的利益,来利用它。“相互扶助的这体系——波尔略克说,——想来是定基于他们的全原始底社会构成之上,而从天地创造(from the creation)就存在,直到我们的时代的。” [Manners and Customs of the New—Zealanders, vol, Ⅱ. p.107.] 要给毕海尔所描写的野蛮生活的图画以批判底评价,我以为这就很够了。事实以十分的确信在显示,野蛮人那里,非如毕海尔所言,是“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却如站在N·I·治培尔以及M·M·珂瓦列夫斯基的立场的著作者们说过那样,仗着全——多少有点广泛的,——血族结合的结合了的力的生存竞争,而占优胜的。这结论,在关于艺术的我们的研究,非常地,而又非常地有益于我们。我们应该将这牢牢记住。
那么,往前去罢。人们的性质的全形姿,是自然底地,而又不可避底地,为他们的生活样式所规定的。倘若野蛮人那里,为“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所支配,则他们不消说,该是麦克斯·斯谛纳尔的有名的理想的化身似的,最完全的个人主义者和利己主义者了。毕海尔是理解他们为这样的人的。“支配着动物的生存维持,——他说,——一样地作为野蛮人的主要的本能底冲动而发现。这本能的活动,空间底地,是被限制于个别底的诸个人,时间底地,——则被限制于感到要求的一瞬息。换句话,就是野蛮人只在想自己的事,他又只在想现在的事。” [《四概要》七九页。]
我在这里,也不问这样的图画,是否合你的意,但要问事实和这不相矛盾么,或是如何。以我的意见——是全然相矛盾的。
第一、我们已经知道,虽在最低级的狩猎种族,也知从事贮蓄。这就在证明他们对于未来的顾虑,也未必是无关心的。况且即使他们并不贮蓄,但只此一端,怕也还不能说他们是只想现在的罢。为什么野蛮人在成功底的狩猎之后,也还保存着自己的武器呢?就因为他们想到关于未来的狩猎以及和敌手的未来的冲突的缘故。而蛮族的女人们,当由一处向别处的不绝的移动之际,负在自己的背上而去的囊呵!对于野蛮人的经济底先见之明,想有颇高的意见,虽是极其表面底的,但只要知道这些囊子的内容,就很够了。那里面,是什么都有的!你在那里会发见用以研碎食用植物的根的扁平石块,用以切碎东西的石英的碎片,枪的石锋,预备的石斧,更格卢的腱所做的绳,袋鼠的毛皮,各种粘土的颜料,树皮,烧肉的一片,沿途所采的果实和植物的根的罢。 [可参照 Ratzel ·Völkerkunde,I Band,S.320—321.] 这就是全部经济!倘使野蛮人并不想到明天,他为什么要使自己的妻背着一切这些物件走呢?自然,从欧洲人的观点来看,澳洲的女土人的经济,是可怜得很,然而,一切,是相对底的,如在历史通体上一样,部分底地,则在经济的历史上也如此。
但是,当此之际,于我兴味较多的,是问题的心理底方面。
因为在原始社会里,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决不作为专主底的事而出现的缘故,所以即使野蛮人完全不是毕海尔所想象那样的个人主义者和利己主义者,也无足怪的。这事,从最足相信的观察者的最确的证言来看,就很分明。举出那两三个明显的例子在下面。
“就食料而言,——蔼连赖息叙述皤多库陀道,——在他们那里,是行着最严紧的共产主义的。获物被分配于氏族的全成员间,恰如他们所得的馈赠也全然如此一样,纵使那时各成员只领到极少的一点。” [Ueber die Botocudos der brasilischen Provinzen Espiritu Santo und Monos Geaes, Zeitschrift für Ethnologie.Band XIX, S.31.] 在遏斯吉摩那里,我们也看见一样的事,在他们那里,据克柳却克的话,则贮藏的食料和其他的动产,是成着一种共有财产似的东西的。“在阵营内,只要有一片肉,那也为大家所公有,而当分配之际,则一切人们都被顾及,尤其是病人和无子的寡妇。” [Als Eskimo unter den Eskimos von H.Klutschak.Wien Pest, Leipzig 1881, S,233.] 克柳却克的这证言,和将遏斯吉摩的生活,特加衬托为极近于共产主义的别一个遏斯吉摩研究者克朗支的更早的证言,是又全相一致的。携了好的获物归家的狩猎者,一定和别的人们剖分,而首先是和贫穷的寡妇。 [Kranz, Historie von Grönland,1770, B·I, S.222.] 各个遏斯吉摩,大都很知道自己的家系。而这知识,是给贫困者以大利益的。为什么呢,因为谁也不以自己的贫穷的亲属为羞,所以无论谁,只要证明任何富裕者和自己之间的虽是非常之远的血族关系,也就不至于缺乏食物了。 [L.C.,B.I,S.291.]
最近的亚美利加的人种学者,例如波亚斯,也指摘着遏斯吉摩的这性质。 [Franz Boas. The Central Eskimo, Sixth Annual Repert of the Bureau of Ethnology. p.564,582.]
在先前,研究者写成了极端的个人主义者的澳洲的土人,经对于他们的详细的研究之后,在全然别样的光中出现了。烈多尔诺说,在他们那里——在血族结合的范围内——是一切物品,属于一切人们的。 [L’ Evolution de la Propriété, Paris1889, p.p.36,49.] 这命题,不消说,只可以cum grano salis(打些折扣)地认取,为什么呢,因为在澳洲的土人那里,已有私有财产的不可疑的端绪了。然而从私有财产的端绪,到毕海尔所说的个人主义,是还很辽远的。
而且那烈多尔诺,还据了法益生和辉忒的话,详细地叙述着施行于或一澳洲种族之间的关于分配获物的规则。 [L.C.,p.p.41—46.]
和氏族制度关联紧密的这些的规则,由其存在,即在显示澳洲的血族结合的各个成员的获物,并未成为他们的私有财产。假使澳洲的土人,是专从事于“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的个人主义者,则获物必将成为各个成员的无限制的私有财产了。
低级的狩猎人的社会底本能,有时会生出在欧洲人,是颇为意外的结果。就是,一个薄墟曼从任何农人或牧人那里,偷到了一头以至数头的家畜的时候,则别的一切薄墟曼,普通都以为有参加为这种勇敢的冒险而设的酒宴的权利的。 [Lichtenstein Reisen,Ⅱ,338.]
原始共产主义底本能,是在文化底发展较高的阶段上,也被保存得颇久的。现代的亚美利加的人种学者,将美洲印地安描写为真正的共产主义者。我所已曾引用了的北美人种学协会的会长波惠勒也尝断言,在美洲印地安那里,一切财产(all property)属于氏族(gens or clan),而那最为重要种类的食料——则无论如何(by no means),不归各个人以及家族的特殊底的处置。狩猎时所杀的动物的肉,在各种的种族里,是照了各种的规则来分配的。但在实际上,一切这些种种规则之所归结之处,一样地是获物的平等底分配。
饥饿的印地安要受布施,即使积蓄怎样少(在施与者那里),又即使对于未来的希望怎样坏,只是求乞,也足够了。 [Indian Linguistic Families, Sev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Bureau of Ethnology,p.34. 在这里,再附记一件事,据玛蒂尔达·司提芬生的意见,则在美洲印第安那里,当分配获物之际,强者是并不比弱者有什么优越的。] 而且要注意:受施者的权利,当此之际,是不限于一血族结合内或一种族内的。“最初是置基础于血族结合上的权利,但后来扩大为较广的范围,于是转化到全无限制的款待了。” [Powell. Op. cit.,p.34.] 从陀尔绥的话,我们知道,渥茅族的印地安那里有许多麦,而反之,磅卡族或抛尼族觉得不够的时候,前者便将自己的贮蓄分配给后者,渥茅族那里麦有不足的时候,抛尼族和磅卡族也做同样的事。 [Omaha Soliology,by Owen Dorsey,Third Annual Report of the Bureau of Ethnology,p.274.] 这种可以称赞的习惯,是老拉斐多也已经指点了的,那时候,他还正当地添说道,“欧洲人并不这样做。” [Lafitan, Moeurs des Sauvages,T.Ⅱ,p.91.]
关于南美洲的印地安,则指出玛乔斯和望·覃·斯泰南来就够了。据前一人的话,在巴西的印地安那里,是由共同体的多数成员的结合了的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形成着这些成员的共有财产,但据后一人的话——则他所曾经大加研究的巴西的跋卡黎族,是将狩猎或打渔所得的获物,恰如一家族似的不绝地互相分配而生活的。 [Von—den—Steinen, Unter den Naturvolkern Zentral—Brasiliens,S.67—68. Marzius, Von den Rechtzustande unter Ureinwohnern—Brasiliens,S.35.] 在皤罗罗族那里,杀了虎的狩猎者,是招集了别的狩猎者们,和他们共啖死兽的肉,那皮和齿,则送给和共同体中最近时死亡了的成员有最近的关系者。 [Ven—den—Steinen,ibid.,S.491.]
在南美洲的印地安那里,狩猎者没有自己任意地处分自己的获物的权利,必须和别的人们同分。 [Lichtenstein, Reisen,Ⅰ.444.] 他们中的一人屠一公牛时,几乎一切邻人都聚到他那里去,而且一直坐到吃完所有的肉。连“国王”也遵这习惯,很有耐性地款待自己的臣民。 [L. c,Ⅰ,450.] 欧洲人并不这样做,——我来复述拉斐多的所说罢!
我们已经由蔼连赖息的话,知道皤多库陀得到什么馈赠的时候,他便将这分给自己的氏族的一切的成员。达尔文关于火岛的土人, [Journal of Researches, etc, p.242.] 力锡典斯坦因关于南美洲的原始民族,也说着和这一样的事。据这最后一人的话,则不将自己的馈赠品,分给别的人们者,在那地方,是要受最侮辱底的轻蔑的。 [Reisen, Ⅰ. S.450.] 萨拉辛将银币给与一个韦陀族人时,他取自己的斧,装作将这细细砍碎的样子,在这表现底的手势之后,他便讨乞再给他别的银币,使他可以也分给另外的人们。 [Die Weddas von Ceylon, S.560.] 培乔安人的王谟里额凡格,曾向力锡典斯坦因的同伴之一,请求秘密地给他赠品,因为倘不然,黑人王便非将这和自己的臣民共分不可的。 [Lichtensteinibid, Ⅱ, S. S.479—480.] 诺尔覃希勒特说,当访问焦克谛族时,这种族中的一个少年得到一块白糖的时候,这美味就立刻从一人的嘴向别人的嘴移转过去了。 [Die Umsegelung Asiens and der vega, Leipzig 1882, Ⅱ Band, S.139.]
已经很够了,说野蛮人只在想自己的事的时候,毕海尔是犯着大大的错误的。现代的人种学之所有的经验底材料,关于这点,已不留些微的疑义了。所以我们现在能够从事实移到假定,并且这样地来问自己道,连火和武器的使用也还未知道那样,离我们非常之远的时代的,我们的野蛮的祖先的相互关系,应当怎样地来想象呢?我们有什么根据,可以设想为在这时代,个人主义在支配着,而且各个人的生存,那时毫不因社会底共同而轻减呢?
在我,却以为可以这样设想的我们,是什么根据也没有的。我所知道的关于旧世界的猿类的习性的一切,使我以为我们的祖先虽在他们还仅是“类似”人类的时代,也已经是社会底动物。蔼思披那斯说:“猿群和别的动物群之不同,第一、是因为各个之间的相互扶助或那成员的共同,第二是——因为一切个体,虽是雄的,也都从属或服从那顾虑着一般底幸福的指导者。” [Les société Animals,deuxiéme édition, Paris 1878, p.502.] 这已经就是在完全的意义上的社会底结合了。
诚然,大类人猿,对于社会底生活似乎并无大倾向。然而称它们为完全的个人主义者,也还是不可能的。它们之中的有一些,往往聚在一处,叩空树而合唱。条·沙留曾经遇见八头至十头的戈理拉群,一百至一百五十头所成的长臂猿的群,是人所知道的。如果乌兰丹是成着个别底的小家族而生活着的,则我们当此之际,应该念及这动物的生存的特殊底的条件。类人猿现今是在不能继续生存竞争的状态中了。他们正在绝灭下去,正在减少下去,所以,——如托毕那尔竟正当地指出了那样,——它们现在的生活样式,毫不能给我们以关于它们先前是怎样地生活了的什么概念。 [L’Anthropologie et la Sciences Sociale, Paris 1900, p.p.122—123.]
总之,达尔文是确信我们的类人猿底祖先,是成着社会而生活的, [The Descent of Man,1883,p.502.] 而我也不知道有一个证据,能使我们认定这确信为错误。但倘若我们的类人猿底祖先,果是成着社会而生活了的,则那是在什么时候呢?是在最远的动物底发达的、怎样的瞬间呢,而且什么缘故,他们的社会底本能,非将那地位让给好象为原始人所特有的个人主义不可了呢?我不知道。毕海尔也不知道。至少,关于这事,他完全没有将什么告诉我们。
所以,他的见解,我们是见得用事实底的材料,或由假定底的考察,都一样地不能确证的。
再论原始民族的艺术
经济怎样地从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而发达了的呢?关于这事,若依毕海尔的意见,则我们在今日几乎不能构成什么概念。但倘将食料的搜索,太初并非个人底,乃是社会底的事,放在考虑里,那么,我想,我们才能构成这样的概念。人们在太初,象社会底动物的“搜索”食料一样,“搜索了”食料,就是,多少有些广泛的团体的结合了的力,向了太初自然所完成了的产物的领有了。我于前一信里,引在上面了的耶尔,正当地取了特·略·什罗涅尔的话,说道,内格黎多举全氏族以赴狩猎的时候,他们令人想起企图着猛烈的袭击的乌兰丹猿群来。阿卡族的毕格眉人之凭了结合的力以行上述的掠夺农场时,也令人想起同样的袭击。倘若可以算是在经济之下的人们的协同底的活动,则惟这向于生活资料之获得的这样的袭击,正应该是经济底活动的最太初底的形式之一了。
生活资料之获得的太初底的形式,是自然所完成了的产物之采取。 [“Das Sammelvolk und nicht das Jägervelk müsste danach an den untern Ende einer wirtschaftlichen Stufenleiter der Menschheit stehen”——般柯夫正当地在Zeitschrift der Gesellschaft für Erdkunde zu Berlin,Band XXX, No.3.S.162上说。萨拉辛也有同样的见解。据他们的意见,则狩猎是惟在比较地高的发达阶段上,作为重要的食料获得的手段而出现的。Die weddas,s.401.] 这采取的事,不消说,被区分为几类,打渔和狩猎,便是其一。采取之后,乃有生产,有时候——例如我们在原始农业的历史上之所见那样——和几乎眼不能见的推移的一系列,联结起来。农业是——虽是最原始底——不消说,已经有着经济底活动的一切的特征的。 [经济底活动的特征,同样地在澳洲土人的或一种习惯之中,也可以看见。这也证明着他们也在想到未来。在他们那里,将那果实为他们所食的植物,连根拔取;蛋为他们所食的鸟巢,加以毁坏,是都被禁止的。Ratzel,Anthropo—Geographie,I,348.]
但因为太初土地的开垦,由血族结合的共同之力而施行者最多,所以在这里,就有很好的例子,为你明示原始人从自己的食人祖先作为遗产而继承了的社会底本能,能够在他的经济底活动之中,看出那广泛的适用是怎样。这些本能的后来的运命,是被人们居于——不绝地在变动的——这活动上,或如马克斯所说,则居于自己的生活的生产过程上的相互关系所决定了。一切这事,是自然到不能更加自然的。所以我不能懂得,发展的自然底的行程的不可解的方面,是在那里。
但是,请等一等罢。
据毕海尔,则困难是在下面的事。“假定如下,是颇为自然的罢,——他说,——就是,这变革(从食料的个人底的搜索到经济的推移),是开始于为了直接使用而起的自然产物的简单的领有之处,发生了向于较远的目的的生产,有着意识底的目的的使用体力的劳动,占了诸器官的本能底的活动的地位的时候的,然而,纵使设定了这样的纯理论底的命题,而我们之所得,盖仍然殊少。出现于原始民族那里的劳动,是颇为漠然的现象。我们愈接近那发达的始发点去。则它在那形式上,又在那内容上,便也都愈近于游戏” [《四概要》九二至九三页。]
就这样,有妨于懂得从食料的单纯的搜索到经济底活动的推移的障碍,即在劳动和游戏之间,不能容易地划出界线。
关于劳动对于游戏的——或者要这样说,则曰游戏对于劳动的——关系的问题的解决,于究明艺术的起源上,是极为重要的。所以我希望你用心倾听,努力研寻于毕海尔就此而言的一切。使他自己来述自己的见解罢。
“人类当脱离食料的单纯的搜索的范围时,想来也是被见于各种高等动物的一样的诸本能,尤其是模仿的本能和对于一切经验的本能底倾向所鼓舞的。例如家畜的饲养,非从有用动物,而从人类只为满足自己而饲养者开端。工艺的发达则分明无论那里,都始于彩涂身体,文身,身体各部分的穿孔或毁伤,后来逐渐成为装饰品、假面、木版画、画文字,等等的制作……。这样,而技术底熟练,由游戏而完成,并且不过是逐渐底地至于得到了有益的适用。所以先前所采用的发展阶段的次序,是应该用正相反对的东西来代换的,就是,游戏古于劳动,艺术古于有用的对象的生产。” [《四概要》九三至九四页。]
你听,游戏古于劳动,艺术古于有益的对象的生产云。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希望注意甚深地以对毕海尔的话〔之故〕了,凡那些,于我所正在拥护的历史理论,是有最接近的关系的。倘若在事实上,游戏比劳动古,又倘若在事实上,艺术比有用的对象的生产古,则历史的唯物论底解释,至少在《资本论》的作者所给与的那形式上,该将禁不起事实的批判,我的一切论议,因此也就非下文似的改正不可,就是,我应该不讲艺术依附于经济,而讲经济依附于艺术了。但是,毕海尔是对的么?
最初,先来检讨就游戏而言的事,关于艺术,则到后来再说罢。
据斯宾塞,则游戏的为主的特殊底的特征,是对于维持生活所必要的历程,直接地是并不加以作用的那事情。游戏者的活动,并不追求一定的功利底的目的。诚然,由游戏所致的运动的诸器官的练习,于正在游戏的个人有益,一样地于全种族,到底也是有益的。然而,练习也不被追求功利底的目的的活动所排除。问题并不在练习上,乃在功利底的活动,于练习和由此所获的满足之外,还引向什么实际的目的——譬如得到食料的目的——的达成,而游戏却相反,欠缺着这样的目的的事。猫捕鼠时,它于练习它的诸器官而得的满足之外,还收到美味的食物,但当同是这猫在追逐滚在地板上的线团时,他却除了由游戏所致的满足而外,一无所得。然而,倘若这是如此的,那么,这样的无目的的活动,怎么会发生了的呢?
对于这个,斯宾塞怎样地回答,是大都知道的。在下等动物,有机体的全力,尽被支出于维持生活所必要的行为的实现。下等动物,是只知道功利底的活动的。但在动物底阶段的较高的阶段,事态就早不如此。在这里,全部的力,不被功利底的活动所并吞。作为较好的营养的结果,在有机体中,蓄积着正在寻求出路的一种力的余剩,而动物游戏的时候,——即正是在依照这要求。游戏者,是人工底的力的练习。 [可参照《心理学的基础》,圣彼得堡,一八七六年,第四卷,三三〇页及以下。]
这样的,是游戏的起源。但那内容,是怎样的呢?倘以为动物之于游戏,是在练习自己的力的,则为什么或种动物,将这用或种特定的这模样地,而别的动物——不是这模样地,来练习的呢,为什么在种类不同的动物之间,特有不同的游戏的呢?
据斯宾塞的话,则肉食动物分明示给我们,它们的游戏,是由模拟狩猎和模拟争斗而成的。那全体,除了“追蹑获物的戏曲底扮演,即在欠缺那现实底的满足之际的,破坏底本能的观念底的满足之外,什么”也没有。 [可参照《心理学的基础》,圣彼得堡,一八七六年,第四卷,三三页。]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动物的游戏,为借其佐助而它们的生活得以维持的活动所规定的意思。那么,什么先于什么呢,游戏——先于功利底的活动,还是功利底的活动——先于游戏呢?功利底的活动先于游戏,前者更“古”于后者,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们在人们中,又看见什么?儿童的“游戏”玩傀儡,扮主客,以及其他——是成年者的活动的戏曲底扮演。 [同上,同页。] 然而成年者在自己的活动上,又在追求着怎样的目的呢?最多的时候,他们是在追求着功利底的目的的。这就是在人类中,也是追求功利底的目的的活动,换言之,即维持个人和社会全体的生活所必要的活动,先于游戏,且又规定其内容的意思。象这样的,便是从斯宾塞的关于游戏之所说,论理底地生发出来的结论。
这论理底的结论,和威廉·洪德对于同一对象的见解,是全然一致的。
“游戏是劳动的孩子,——有名的心理、生理学者说。——这是自明的事,在时间底地先行的认真的勤劳的任何形式中,没有本身的模型的那样游戏,是任何形态也不存在的。盖生活底必然性,是强制劳动的,而人在劳动中,逐渐领会了将自己之力的实际底的行使,看作满足的事。” [Ethik, Stuttgart 1886,S.145.]
游戏,是由于要将力的实际底行使所得的满足,再来经验一回的冲动而产生的。所以力的蓄积愈大,游戏冲动就也愈大,但不消说,这以外,是在一样的条件之下的。比相信这个更容易的事,再也没有了。
在这里,也和在各处相同,我将举了例子,来证明而且说明自己的思想。 [“So sprachen sie von einem Affentanz, einem Faultiertanz, einem Vogeltanz u.s.w.”Schomburg, Reisen in British Guiana, Leipzig 1847, erster Teil S.154.]
如大家所知道,野蛮人在自己们的跳舞中,往往再现各种动物的运动。借什么来说明这事呢?除了要将狩猎之际,由力的行使所得的满足,再来经验一回的冲动以外,更无什么东西了。看看遏斯吉摩的狩猎海豹罢,他爬近它去,他象海豹的昂着头照样地,竭力抬了头,他模仿它一切的举动,待到悄悄地接近了它们之后,才下狙击的决心, [参照克朗支的Historie von Grönland,I,207.] 模仿动物的态度的事,是这样地成着狩猎的最本质底的部分的。所以狩猎者发生欲望,要再来经验狩猎中由力的行使所得的满足的时候,则重复模仿动物的态度,于是遂创造了自己的独创底的狩猎人的跳舞,是不足为异的。然而当此之际,跳舞即游戏的性质,是被什么所规定的呢?是被认真的勤劳,即狩猎的性质所规定的。游戏是劳动的孩子,后者时间底地一定不得不较前者先行。
别的例。望·覃·斯泰南在巴西的一个种族那里,曾经见了用震撼底的演剧手段,来描写负伤了的战士之死的跳舞。 [Unter den Naturvölkern Brasiliens, S.324.] 你以为怎样,这之际,什么先于什么呢,战争先于跳舞,还是跳舞先于战争呢?我想,是最初有了战争,后来才发生了描写战争的各种光景的跳舞,最初有了由在战场上受伤的他的战友之死,惹起于野蛮人的内部的印象,而后来乃发现将这印象,由跳舞来再现的冲动,倘若我是对的,——但我自信是对的,——则我在这里,也有十足的根据来说,追求功利底的目的的活动,古于游戏,所以游戏是它的孩子。
毕海尔会说,战争和狩猎,在原始人,都是娱乐,即游戏,而不是劳动,也未可料的。但是,说这样的话者,乃是玩弄言词的人。在低级的狩猎种族所站的那发展阶级上,为了维持狩猎人的生存,又为了他的自卫,狩猎和战争都是必要不可缺的活动。那两者之一,都全然在追求一定的功利底的目的,所以将两者和正以欠缺这样的目的为特色的游戏看作一律,是惟有太甚而且几乎是意识底的用语的滥用,这才可能。不独此也,野蛮生活的研究者,还说是野蛮人决不为了单单的满足而行狩猎云。 [“The Indian never hunted game for spert.” Dorsey, Omaha Sociology, Third annual Repert, p.267. 海尔瓦勒特的 “Die Jagd ist aber zugleich an und für sich Arbeit eine Anspannung physischer Kräfte und dass sie als Arbeit nicht etwas als vergnüger von den wirklichen Jagdstämmen aufgefasst wird, darüber sind wire rst kürzlich belehrt worden.” Kulturgeschichte, Augsburg 1876,Ⅰ, S.109.]
但是,来举关于我在拥护的见解之正确,早没有什么疑惑的余地的第三个例子罢。
在先,我将社会底劳动在和狩猎一同,也在从事农业的原始民族的生活上的重大的意义,加以指摘了。现在我希望你注意于南明大瑙的土人种族之一——排戈皤斯族那里,行着社会底的开垦的事。在他们那里,男女都从事于农业。种稻之日,男人们和女人们从早晨聚在一处,开手工作。男人们走在先头,并且跳舞着将铁的踏锹插入地里去。此后跟着女人们,将稻种抛入男人们所挖的洼中,于是用土盖在那上面。一切这些,都做得认真而且隆重的。 [Die Bewohner von Süd—Mindanao und der Insel Samal; ron Al. Schadenberg—Zeitschrift für Ethnologie, Band ⅩⅦ, S.19.]
在这里,我们看见游戏(跳舞)和劳动的综合。然而这综合,并没有遮蔽了现象间的真关系。倘若你并不以为排戈皤斯族太初为了娱乐,将自己的踏锹插入地里去,播上稻种,到后来才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来动手开垦土地,则你就不得不承认当此之际,劳动古于游戏,游戏之在排戈皤斯族那里,是由施行播种的那特殊的条件所产出了的。游戏——是时间底地比它先行的劳动的孩子呀。
请你注意在一样的时会,跳舞这事本身,乃是劳动者的动作的单纯的再现的事罢。我引用毕海尔自己,来作这的证明罢,他在自己的著作“Arbeit und Rhythmus”(劳动和韵律)里,这样地在说,“原始民族的许多跳舞,那本身不过是一定的生产底行为的意识底的模仿。所以当这模仿底描写之际,劳动是必然底地应该先行于跳舞的。” [Arbeit und Rhythmus,s.79.] 我完全不解毕海尔为什么到后来会断定了游戏更古于劳动。
大概可以并无一切夸张地说,“Arbeit und Rhythmus”是用了那全内容,将我正在分析的毕海尔关于游戏和艺术之对于劳动的见解,完全地而且出色地推翻了。为什么毕海尔自己,没有觉到这分明的矛盾的呢,只好出惊。
想来他是被近时锡闪大学的教授凯尔·格罗斯 [在 Die spiele der Tiere 这著作里。Jena 1896.] 所贡献于学界的那游戏说,引进胡涂里去了的。所以知道格罗斯的学说,在我们也不为无益罢。
据格罗斯的意见,则以游戏为过剩之力的发现的见解,未必能由事实来实证的。小狗互相游戏,直到完全疲劳,而在并非力的过剩,不过恢复了略足再来游戏的力的分量的最短的休息之后,便又游戏起来。我们的孩子们也一样,即使他们,譬如因长时间的散步而非常疲乏了,但游戏一开始,他们就立刻忘掉了疲劳。他们并不以长时间的休息和过剩的力的蓄积为必要,“是本能使他们,倘若形象底地来表现,则不但杯子洋溢的时候,即使其中几乎只有一滴的时候,也省悟到活动的。” [Die spiele der Tiere,S.18.] 力的过剩,不是游戏的Conditio sine qua non(必要的条件,)而仅是于它极幸福的条件罢了。
然而即使那并不这样的,斯宾塞说(格罗斯称之为希勒垒尔·斯宾塞说)也还是不够的罢。它想给我们说明游戏的生理学底意义,但将那生物学底意义,却没有说明。然而它的这意义,是极广大的。游戏,尤其是年青的动物的游戏,全有一定的生物学底目的。无论在人类,在动物,年青的个体的游戏,乃是有益于个别底的个体或全种族的性质的练习。 [上揭书,一九至二〇页。] 游戏使年青的动物准备,以向它未来的生活活动。然而正因为那是准备年青的动物以向它未来的活动的,所以那就较这活动为先行,而且也因此格罗斯不想承认游戏是劳动的孩子,他反而说,劳动是游戏的孩子了。 [上揭书,一二五页。]
如你所见,这和我们在毕海尔那里所遇见的,是完全一样的见解。所以我所已经讲过的关于劳动之对于游戏的真的关系之处,也全部适合于他的。然而格罗斯是从别一面接近问题去的,他首先并不以成年者而以儿童为问题。假使我们也如格罗斯一样,从这观点来观察它,那么,问题之显现于我们者,是怎样的情形呢?
再举例罢。耶尔说, [Manners and Customs of the Aborigines of Australia,P.228.] 澳洲的土人的孩子,常作战争游戏。而且这样的游戏,很为成年者所奖励,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使未来的战士的机敏会发达起来的。我们于北美的印地安,也见到一样的例子,在他们那里,有时是几百个儿童,在有经验的战士的指挥之下,参加着这种的游戏。据凯忒林的话,则这种游戏,是成为印地安的养育体系的实质底的一肢体的。 [Geo. Catlin, Letters and notes on the Manners, Customs and Condition of the North American Indians,I,131.] 现在,在我们之前,有着格罗斯之所谓年青的个体向于未来的生活活动之准备的分明的际会了。但这际会,是肯定他的所说的么?也是的,而也并不!我所举的原始民族的“养育体系”,是显示着在个人的生活上,则战争的游戏,先行于向战争的现实底的参加。 [L,evourneau, L’evolution littéraire dans les diverses races humaines, Paris,1894,P.34.] 所以格罗斯便是对的了,从个人的观点来看,游戏确是古于功利底的活动。然而为什么在上述的民族那里,设定了战争游戏占着那么大的地位这样的养育体系的呢?为的什么,是明明白白的,就因为在他们那里,得到从孩子时候起,就惯于各种军事底训练的,准备很好的战士,是极为必要的缘故,这意思,便是从社会(氏族)的观点来看,事态即显了全然别种的趣旨,在最初——有真的战争和因此而造成的好战士的要求,其次——有为了使这要求得以满足的战争的游戏,换了话说,便是从社会的观点来看,是功利底的活动,古于游戏的。
别的例子。澳洲的女土人在跳舞里面,从中描写着她从地里掘起食用植物的根来的处所。 [“Another favourite amusement among the children is to practise the dances and songs of the adults.”Eyre, Op.cit.p.227.] 她的女儿看见这跳舞,于是照着儿童所特有的向模仿的冲动,她就再现自己的母亲的举动。 [“Les jeux des petits sont l’imitation du travail des grands.”Dernier Journal du docteur David Livingston,T.Ⅱ,p.267。“少女们最喜欢模仿母亲的劳动而游戏。他们的兄弟的玩具……是小小的弓箭。”(大辟特及查理斯·理文斯敦的山培什研究。)“The amusements of the natives are various but they generally have a reference to their future occupations.”Eyre,P.227.] 她在还未到真去从事于食料之采取的年龄,做着这。所以在她的生活上,掘根的游戏(跳舞)是较现实的掘根为先行,在她,游戏是较古于劳动。但在社会的生活上,则现实底的掘根,不消说,就先行于成年者的跳舞和在儿童的游戏上的这历程的再现了。因此之故,在社会的生活上,是劳动古于游戏的。 [“这些游戏,是作为后来的劳动的精确的模仿而显现着的。”Klutschak, op. cit,S.222.] 想来这是全然明白的。但倘若这是全然明白的事,则剩在我们这里的,只有向自己这样地问,经济学者和一般从事于社会科学的人们,应该从怎样的观点,来观察劳动对于游戏的关系的问题呢?我以为当此之际,回答也是明白的。从事于社会科学的人们,将这问题——发生于这科学的圈内的别的一切问题也一样,——从社会的观点以外来观察,是不行的。不行的理由,就因为仗了站在社会的观点上,我们才能够较容易地发见在个人的生活中,游戏先于劳动而出现的原因的缘故,倘若我们不出个人的观点以上,那么,我们对于他的生活中为什么游戏先于劳动而出现的事,他为什么做着正是特定的这,而非这以外的东西的游戏的事,将都不能懂得了。
在生物学上,这事也一样地对,但将“社会”的概念,在那里,换为“种族”(严密地说——种)的概念,是必要的。倘若游戏是在尽准备年青的个体向未来的生活底任务之职的,那就明明白白,在最初,种的发展在他面前设定了要求一定的活动的一定的任务,其次,作为这任务的现存的结果,而现出和这任务所要求的诸特质相应的,在诸个体的淘汰和幼年少年期上的养育来。在这里,游戏也不出于劳动的孩子,不出于功利底的活动的机能。
人类和动物之间所存的差异,这之际,只在继承下来的本能的发达,在他的养育上,较之在动物的养育上演着小得很多的脚色。虎之子,是作为肉食动物而生下来的,但人类并不作为猎人,农人,军人,商人而产生,他在围绕他的条件的影响之下,成为这个或别个。而且这事,无论男女都是这样的。澳洲的少女,并非生来就本能底地带着对于从地里掘出根来或和这相类的经济的劳动的冲动。这冲动,乃由她里面的向模仿的倾向所产出,就是她竭力要在自己的游戏里,再现出自己的母亲的劳动来。然而为什么她不模仿父亲,却是母亲呢?这是因为她之所属的社会,男女之间,已经确立着分工的缘故。所以这原因,也并不在诸个人的本能之中,而是横在围绕他们的社会底环境之中的。但是,社会底环境的意义愈大,则抛掉社会的观点,象毕海尔论游戏对于劳动的关系时候之所为那样,站在个人的观点上的事,也愈加难以容许了。
格罗斯说,斯宾塞说忽略了游戏的生物学底意义。能够以大得多的权利,来说格罗斯自己,是遗漏着那社会学底意义的。固然,这遗漏,在供献给人类的游戏的他的著述的第二部里,也许会加以订正。男女之间的分工,给与了由新观点,来观察毕海尔的议论的动机。他将成年的野蛮人的劳动,作为娱乐而描写着。这不消说,即此一点,也是错的,在野蛮人,狩猎不是竞技,乃是维持生活所必要的认真的劳作。
毕海尔自己完全正当地这样说,“野蛮人往往苦于厉害的穷乏,成为他们的衣服全体的带子,在他们,其实是用以作德国的下层人民所称为“Schmachtriemen”这东西,就是为了要缓和苦恼他们的饥饿,以此紧束腹部的东西的。” [《四概要》七七页。] 虽在“往往”(据毕海尔自己所承认)发生这些事之际,野蛮人竟还是作为竞技者,不因苦恼的必然,却为了娱乐,而去狩猎的么?由力锡典斯坦因,我们知道薄墟曼几天没有食料的事,往往有之。这样的饥饿的期间,当然是必至底的食料搜索的期间。这搜索,竟也是娱乐么?北美洲的印地安,在恰值久不遇见野牛,饿死来威吓他们那时候,就跳自己的“野牛舞。”跳舞一直继续到野牛的出现。 [Catlin. Op. cit.,Ⅰ,127.] 那出现,印地安是当作和跳舞有因果关系的。为什么在他们的脑里,会发生了关于这样的关系的表象的呢,这一个此时和我们没有关系的问题,姑且不谈,我们可以用了确信来说,当此之际,“野牛舞”以及和动物的出现同时开手的狩猎,都不能看作游戏。在这里,跳舞本身,是作为追求功利底的目的,同时也作为和印地安的主要的生活活动紧密地相联结的活动而出现的。 [在毕海尔,以为原始人是能不劳动而生活了的。“无疑地,——他说,——人类在不能测知的时代的经过中,能够不劳动而生活了,而且如果他愿意,则虽是现在,在这地球上,也还不难寻到从他这面支出极少的努力,而西谷米,香蕉,面包果树,科科,椰子和枣椰子就会许他生存的地方。”(《四概要》七二至七三页。)倘若毕海尔在不能测知的时代之下,是“人类”刚被组织化为特殊的动物种(或是科)的时代的意思,那么,我要说,当时我们的祖先,是不下于类人猿地“劳动了”的,关于这事,我们毫无什么权利,可以说在他们的生活上,游戏比维持生存所必要的活动,占着更大的地位。倘就仅支出最小的努力,便可保人类的生存似的或种特殊的地理底条件而言,则在这里也决不应当夸张的。热带地方的华丽的自然,要求人类的劳力,决不较温带的自然为少。蔼连赖息还至于说,这样的劳力的量,在热带地方,更大于温带地方云。(Ueber die Botocudos,Zeitschrift für Ethnologie,B.XIX,S.27.)不消说,在栽培食用植物之际,则热带地方的肥沃的土壤,是很能轻减人类的劳动的,然而这样的栽培,惟在文化底发展的比较地高的阶段上,这才开始起来。]
往前进罢。看一看我们的疑问的竞技者的妻罢!行军的时候,她搬运重担,掘起根来,搭小屋、生火、鞣毛皮、编篮、以后也从事于土地的开垦。 [“The principal occupation of the women in this village consists in procuring wood and water,in cooking,dressing robes and other skins, in drying meat and wild fruit and raising corn.”Catlin, op.cit.,I,121.] 一切这些,都不是劳动,而是游戏么?据F·普列司各得的话,则印度的达科泰族的男人,夏季每天劳动不到一小时以上,如果愿意,这就可以称之为娱乐。然而在一年的同一时期中,同一种族的女人,每天却劳动到约六小时,在这里,就难以假定我们的问题是在“游戏”了。但到冬季,夫妻便都非比夏季更加劳动不可,那时男人劳动约六小时,女人约十小时。 [Schoolcraft, Historical etc. Information, partⅢ,p.235.]
在这里,早已全然而且断然地不能谈到“游戏”了。在这里,我们已经Sans phrase(没有文词)地惟劳动算是问题,而且即使这劳动比起文明社会的劳动者的劳动来,为无兴味,且少疲劳,然而并不因此而失其为全然是一定的形式的经济底活动。
就这样,由格罗斯所假定了的游戏说,也无以救助我所正在分析的毕海尔的命题。劳动古于游戏,和父母之古于孩子,社会之古于各个的成员是一样程度的。
但既经说起了游戏,我还应该使你的注意,向一部分已为你所知道的毕海尔的一个命题去。
据他的意见,则在人类发展的最早的阶段,文化底获得之从氏族传给氏族的事,是没有的。 [《四概要》八七页及以下。] 而且这事情,就从野蛮人的生活上,夺去了经济的最本质底的特征。 [同上,九一页。] 然而游戏倘若连格罗斯也以为是使原始社会中的幼小的个人,准备实行他们的未来的生活底任务的,则岂非明明白白,那是结合不同的时代,并且正成为扮演着从氏族向氏族传达文化底获得的脚色的联系之一的么?
毕海尔说,“最后者(原始人)对于努力制作殆及一年,而且于他盖一定值得绝大的努力的石斧,有特别的爱执的事,以及这斧之于他,象是他本身的存在的一部分的事,固然可以认到。但以为这贵重的财产,将作为遗产,移交于他的子孙,而且成为以后的进步的基础,却是错误的。”类似的对象,在关于“我的”和“你的”的概念的最初的发达上,给与着动机的事,是确实的,而指示着这些概念,仅联结于个人,和他一同消灭而去的观察,也多得不相上下。“财产是和生前是那个人底所有的所有者,一同埋下坟里去的(毕海尔的旁点。)这习惯,行于世界的一切部分,而那遗制,则在许多民族中,虽在他们的发展的文化时代也还遇见。” [《四概要》八八页。]
这事,不消说,是对的,然而,和物一同,从新制作这物的技能也就消灭的么?否,不消灭的。我们在低级的狩猎种族中,已经看见父母要将他们自己所获的一切技术底知识,努力传给孩子。“澳洲土人的儿子一会步行,父亲便带他去狩猎和打渔,教导他,讲给他种种的传说。” [Ratzel,Völkerkunbe,zweite Ausgabe,I Band,s.339. 夏甸培克关于飞猎滨的内格黎多,也说着相同的事,Zeitschrift für Ethnologie,B.XⅡ,S.136. 关于安大曼群岛居民的儿童养育,可看眉安的Journal of the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vol.Ⅶ,p.94. 倘相信爱弥耳 · 迭襄的话,则韦陀族是在这一般底的规则的例外的,他们似乎并不将使用武器的事,教给自己的孩子们(Carnet d’un voyageur. Au pays des Veddas,1892,p.p.369—370)。这是极难相信的证言。迭襄大抵不给人以那是周到的研究的印象。] 而澳洲土人在这里并非一个一般底的规则的例外。在北美洲的印地安那里,氏族(the clan)任命着特别的养育者,那职任,是在当幼小时,授以将来他们所必要的一切实际的智识。 [Powell,Indian Linguistic Families, Eleventh Annual Repert,p.35.] 科司族的土人那里,则十岁以上的一切儿童,都一同养育于首长的严峻的监督之下,那时候,男孩子学关于军事和狩猎,女孩子则学各种家庭底劳动。 [Lichtenstein, Reisen,I,425.] 这不是时代的活的联系么?这不是文化底获得之从氏族到氏族的传达么?
属于死者的物品,即使委实非常地屡屡终于在他的坟里失掉,但生产这些物品的技能,是从氏族传给氏族的,而这事,则较之物品本身的传达,更其重要得多。不消说,死者的财产消灭在他的坟墓里,是会使原始社会中的富的蓄积,至于迟缓起来。然而第一,如我们之所观察了的那样,那并不排除时代的活的连系,第二,是因为对于非常之多的对象的物品的存在,个人的财产大抵是极为微末的,那首先就是武器,但原始底的狩猎人,战士的武器,是非常密切地和他的个性一同成长,恰如他本身的延长一般,所以在别人,便是不很合用的物品。 [非常多数之中的一例,“Der Jäger darf sich keiner fremden Waffen bedienen; besonders behaupten diejenigen wilden, die mit dem Blasrohr schiessen, dass dieses Geschoss durch den Gebrauch eines Fremden verderben werde und geben es micht aus ihren Händen.”nartius, op.cit.,S.50.] 这就是和那死掉的所有者的同时底消灭,较之粗粗一看之所想,只是小得很远的社会底损失的原因。待到后来,和技术以及社会底富的发达一同,死者的所有物的消灭成为他的近亲的重大的损失的时候,那就渐被限制,或者将地位让给单是消灭的象征,而全被废弃了。 [可看烈多尔诺的 L’evolution de la propriété,p.418及以下。]
因为毕海尔否定着野蛮人的时代间的活的联系的缘故,所以他对于他们的父母底感情,极为怀疑,是无足怪的。
“最近的人种学者,——他说,——为要证明母性爱的力在一切文化底发展阶段上是共通的性质,曾倾注了许多的努力。其实,以为到处由多数的动物种以如此引动人心的形态,发现出来的这感情,在人类则独无的这种思想,在我们是难于承认的。但是,许多观察,却显示着亲子间的精神底联系,已经是文化的成果的事,以及在最低的阶段的民族中,为维持民族本身的存在起见的谋虑,强于别的一切精神运动的事,或者甚至于仅有这谋虑现存的事……。无限的利己主义的同样的性质,在许多原始民族当移住之际,将也许有妨于健康者的病人和老人,委之运命的自然,或遗弃于荒凉之处而去的残酷里,也显现着的。” [《四概要》八一至八二页。]
可惜的是毕海尔毫不举出什么事实来,以作自己的思想的确证,所以他在就怎样的观察而说,我们竟全不了然。因此我也只得以我自己所知道的观察为基础,来检讨他的所说。
澳洲的土人,是能以十足的根据,看作最低级的狩猎种族的。他们的文化底发展,等于无。所以称为父母底爱这种“文化底获得”,可以豫料为他们大概还没有知道。但是现实并不将这豫料化为正当。澳洲的土人,是热烈地爱自己的孩子,他们常常和他们游戏,并且爱抚他们的。 [Eyre, Op. cit.p.241.]
锡仑岛的韦陀族,也站在最低的发展阶段上。毕海尔将他们和薄墟曼一同,举为极端的野蛮的例子。但虽然如此,据丁南德所保证,则他们也“于自己的孩子们和血族很有挚爱的。” [Tennant, Ceylon,Ⅱ,445.(可参照Die Weddas von ceylon, von P. und F. Sarrasin,S.469.]
遏斯吉摩——这冰河时代的代表者——也“很爱自己的孩子们。” [D.Cranz, Historie von Grönland,B.I,S.213.可参照克柳却克的Als Eskimo unter den Eskimos,S.234.及波亚斯的上揭书,五六六页。]
关于南美洲印地安,对于自己的孩子们的大的爱,神甫休密拉已经说过了。 [Historie naturelle, civile et geographique de I’Orénoque, T.I,p.211.] 辉忒则以这为美洲印地安的最显著的性质。 [Die Indianer Nordomericas, Leipzig 1865,S.101.可参照玛蒂尔达·司提芬生的研究,给斯密司学会的亚美利加人种学会第十一回报告的The Siou。据司提芬生所说,则当食料不足之际,成年者是自己忍着饥饿,以养孩子们的。]
在非洲的黑人种族中,也可以指出不少因为对于自己的孩子的和善的顾虑,而唤起旅行家的注意的种族来。 [例如,可看锡瓦因孚德的关于野蛮人的所说之处,Au coeur de I’Afrique. T.I,p.210.]
他的错误,何自而来的呢?他是将颇为广行于野蛮人之间的杀害小儿和老人的习惯,不得当地解释了。不消说,从杀害小儿和老人的事,来判断孩子和父母之间的相互底亲爱的欠缺,一下子是觉得似乎极合于论理的。然而只是觉得,那又不过是一下子罢了。
在事实上,小儿杀害是很广行于非洲土人之间的。在一八六〇年,纳里那也黎族的新生小儿的三分之一,都被杀掉。生在已有小的孩子们的家族里的孩子,都被杀,一切病弱的,每年生的孩子,等等,也被杀。然而这也并非上述的种族的澳洲土人中,欠缺着父母底感情的意思。全然相反的,或一孩子一经决定留下,他们便“以无限的忍耐” [Ratzel, Völkerunder,I,338—339.] 来保育他。就是,事态未必象最初所觉得那样地简单,小儿杀害,于澳洲土人并不妨碍其爱自己的孩子们,很坚忍地将他们抚养。而且这也不独在澳洲的土人。古代的斯巴达也曾有小儿杀害,然而因此便可以说,斯巴达人还未到达能够发生父母对子的爱情的文化底发展阶段么?
就杀害病人和老人而言,则在这里,首先必须将至于施行这事的特殊的事情,加以计及。那是仅仅施行于精力已经耗尽的老人,当行军之际,失掉了和自己的氏族偕行的可能的时候的。因为野蛮人所有的移居的手段,还不够搬运这样的体力已衰的成员,所以必然勒令将他们一任运命的意志,而且那时候,由近亲者来致死,在他们,是算作一切恶中的最小者的。况且老人的遗弃和杀害,是拖延到最后的可能,所以虽在以这一事出名的种族中,也实行得极其稀少,这事是必须记得的。火岛的土人,和达尔文讲了多回的吃掉自己的老妪的故事相反,拉追勒说,老人和老妪,在这种族中,却受着大大的尊敬。 [Völkerunde,I,524.] 耶尔关于飞猎滨群岛的内格黎多, [Native races of the Indian Archipelago,p.133.] 蔼连赖息(引玛乔斯的话)关于巴西的皤多库陀,都说着一样的事。 [Ueber die Botokudos etc, Zeitshrift für Ethnologie, XIX,S.32.] 海克威理兑尔称北美的印地安为比别的任何民族都尊敬老人的民族。 [L.c.,S.251.] 关于非洲的土人,锡瓦因孚德说,他们不但很注意地抚养自己的孩子们而已,也尊敬自己的老人们,这是在他们的任何村落里,常常可以目睹的。 [Au coeur de I’Afrique,T.I,p.210.] 而据史坦来的话,则对于老人的尊敬,是成着全非洲内地的一般底的规则。 [Dans les ténèbres de I’Afrique,Ⅱ,361.]
毕海尔全然将站在具体底的基础上,这才得以说明的现象,抽象底地在观察了。对于老人杀害,也和对于婴儿杀害完全相同,不是原始人的性格的特质,不是他的疑问的个人主义,也不是欠缺时代间的活的连系,乃是应当归之于野蛮人在那里面,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而争斗的诸条件的。我在第一信里,已曾使你想起人类倘若生活于和巢蜂同样条件之下,他们便将并无良心的苛责地,甚至于怀着尽义务的愉快的自觉,以谋自己社会中的不生产底的成员的绝灭罢这一种达尔文的思想来了。野蛮人就正是生活于不生产的成员的绝灭,或一程度为止,是对于社会的道德底义务那样的条件之中的。他们既在这样的条件之下,便势不得不杀掉多余的孩子和耄年的老人,然而他们之并不因此便成为毕海尔所描写那样的利己主义者或个人主义者,是由我引用的许多例子所明证的。使杀孩子和老人的野蛮生活的那同一条件,就同样地支持着留遗下来的团体的诸成员间的紧密的连系以父母底感情的发达和对于老人致大尊敬为世所知的种族,时而同时施行着杀害小儿和老人的paradox(颠倒),即据此可以说明,问题的核心,是不在野蛮人的心理,而在他的经济的。
在截止关于原始人的性质的毕海尔的议论之前,我还不可不关于那动机,来加两个的注意。
第一,作为由他归给野蛮人的个人主义的最明了的表现之一,映在他的眼里的,是他们之间,非常广行的各自采取食料的习惯。
第二,在许多的原始民族那里,家族的各成员,有着自己的动产,对于这,家族的其余的成员无论谁,都没有一些权利,普通也并不现出什么欲望来。一个大家族的各成员,散开来住在小小的小屋里的,也不少有。毕海尔在这里,就看出了极端的个人主义的显现。倘使他知道了我们大俄罗斯有那么许多的大农家族的秩序,就会全然改变了那意见的罢。
在这样的家族里,经济的基础是纯粹地共产主义底的。但这事,于他们的各个成员,例如于“妇人们”和“姑娘们”并不妨碍其拥有虽从最压制底的“家长”这边的侵犯,也由习惯之力严加保护着的自己本身的财产。为了这样大家族的既婚的成员,往往在共同的大院内,造起分屋来(在旦波夫斯克县,称这些为小屋)。
你也许早已倦于关于原始经济的这些议论了。但是,请你容认,我没有这个是全然不能济事的。如我已经说过,艺术是社会现象,所以倘若野蛮人实在是完全的个人主义者,那么,絮说他的艺术,盖是无意味的罢,我们在他们那里,将毫不能发见艺术活动的怎样的特征。然而,这活动,是没有怀疑的余地的。原始艺术——决不是神话。只这一个事实,即使是间接底地罢,就已经能够否定毕海尔的对于“原始经济底构造”的见解之足信了。
毕海尔屡屡反复着说,“为了不绝的放浪生活,关于食料的顾虑全然并吞了人们,和这一同,连我们所想为最自然的感情,也不容其发生了” [《四概要》八二页。并参照八五页。] 而那同一的毕海尔,如你所已经知道,却相信人类在不可测知的世纪间,曾经不劳动而生活,以及虽在今日,地理底条件允许人们支出最少的努力而生存的处所,也还不少的。在我们的著者,艺术古于有用的对象的生产这一种确信还和这相连结,正如游戏古于劳动一般。那就成为这样——
第一,原始人用最微细的劳力的价值,维持了自己的生存;
第二,虽然如此,这些微细的劳力却完全并吞了原始人,为了别的任何活动,连我们所以为自然的感情之一,也不留一些余地;
第三,自己的营养以外,什么也不想到的人,却连为了那营养,也不从有用的对象的生产开始,而从满足自己的美底要求开始的。
这是非常奇怪了!当此之际,矛盾是显然的。但是,要怎样办,才能够脱却这个呢?
要脱却这个,非订正了毕海尔关于向有用对象的生产的活动和艺术的关系的见解的错误之后,是不可能的。
毕海尔说工艺的发达,无论那里都始于身体的涂彩时,就非常地错误着。他绝没有引一条事实,能够给我们设想为身体是涂彩或穿孔,先于制作原始底的武器或原始底的劳动用具的动机——是的,不消说,引不出来的。皤多库陀的或一种族,在那有限的身体装饰之中,有作为最主要的东西的他们的有名的皤多卡,即插入嘴唇里的木片, [Waitz, Anthropologie der Naturvölker, dritter Teil’ S.446.] 倘若假定这木片的设色,是在皤多库陀人学得从事狩猎,或者至少是借着弄尖的棍棒之助,来掘食用植物的根之前,那是非常可笑的罢。关于澳洲土人,L·什蒙曾说,在他们那里,许多种族,是毫不加什么装饰的。 [Im australischen Eüche und an den Kusten des korallen meers, Leipzig 1896,S 223.] 这恐怕未必如此,在事实上,一切澳洲的种族,是用着最不复杂的,以及这样那样的装饰的,即使是少数。但在这里,也仍然不能假定这些不复杂的少数的装饰,在澳洲的土人那里,较之关于营养的忧虑以及和这相应的劳动用具,即武器和用于采取食用植物的弄尖了的棍棒,为更先出现。萨拉辛以为未受外来文化的影响的原始韦陀族,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毫不知道什么装饰,虽是现在,在山地里也还能遇见全不装饰的韦陀族。 [Die Weddas von ceylon,s.395.] 这样的韦陀族,连耳朵也不穿孔的,然而他们却已经知道使用那,不消说是他们自己所制作的武器。在这样的韦陀族里,用于装饰武器的工艺,分明是先于装饰制造品的工艺的。
连非常低级的狩猎种族——例如薄墟曼或澳洲土人——也会作画,是事实。在他们那里如我将在别一信里来论及那样,有着真的画廊。 [关于澳洲土人的绘画,可看辉忒的Anthropologie der Naturvölker, sechster Teil,s.759.及以下,并看有兴味的L·G·玛乔斯的论文,The rock Pictures of the Australian Aborigines in Proceedings and Transactions of the Queensland Branch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of Australia, vv.X and XI.关于薄墟曼的美术,则可看已曾由我引用了的茀立修的关于南美洲土人的著述,第一卷,四二五至四二七页。] 焦克谛和遏斯吉摩,以那雕刻和雕刻细工出名。 [可看Die Umsegelung Asiens und Europas auf der Vega von A.E.Nordenskiold, Lepzig 1880,B.I,S.463及B.Ⅱ,S.125,127,129,135,141,231.] 曾在古象期居住欧洲的种族,则以不亚于此的艺术底倾向见知于世。 [可参照Die Urgeschichte des Menschen nach dem heutigen Stande der Wissenschaft, von Dr. M. Hörnes, erster Halbband,S.191及以下,213及以下。和这相关联的许多事实,由Mortillet指示在他的Le Préhistorique中。] 一切这些,都是属于艺术史家谁也不当付之等闲的极重要的事实的。但是,在澳洲土人,薄墟曼、遏斯吉摩或古象的同时代者那里,艺术活动比有用的对象的生产先行了,在他们,艺术比劳动‘古’了的这等事,是从那里发生的呢?这样的事,是那里也决不会发生的。全然是那反对。原始狩猎人的艺术活动的性质,分明证明着有用的对象的生产和一般地经济底活动,较艺术的发生为先行,因而在那上面,也捺着最鲜明的印记。焦克谛的画,是描着什么的呢?——那是狩猎生活的种种的光景。 [Nordenskiold, Ⅱ Band, S.123,133,135.] 显然是焦克谛最初从事于狩猎,其次才开始在绘画上,再现出自己的狩猎来。全然一样地,倘若薄墟曼是几乎专画着动物,孔雀、象、河马、鸿雁、以及其他的,那就因为动物在他们的狩猎生活上,充着绝大的决定底的脚色的缘故。在最初,人类对于动物站在一定的关系上了(开始狩猎它们了),其次——也正因为对于它们站在一定的关系上的缘故——则在他那里,生起要描写这些动物的冲动来。那么,什么比什么先行了的呢,劳动先于艺术,还是艺术先于劳动呢? [Fritsch, Die Eingeborene Süd—Africas,Ⅰ,436.]
不,敬爱的先生,我相信,倘若我们不将如次的思想,即劳动古于艺术的事,以及人类大抵先从功利底的观点,来观察对象和现象,此后才在自己对于它们的关系上,站在美底观点上的事,将这思想据为己有,则我们在原始艺术的历史上,恐怕什么也全然不会懂得的。
我想将许多——由我看来,是完全可以凭信的——这思想的证明,举在下一信里,但那大约要从研究分民族为狩猎,牧畜,农业民族这旧的举世所知的分类,是否合于我们的人种学底知识的现在的状态这一个问题开端了。
论文集“二十年间”第三版序
当我的论文集《二十年间》的新版出世之际,这回决计要在那前面加上几条注意书了。
或一批评家——不但倾向不好而已,且是极不注意的批评家,竟将实在可惊的文学的规范,归在我身上了。他决定地说,我所承认者,只是承认社会底环境有影响于个人的发达的文艺家,而将不承认这影响的文艺家,加以否定。要将我解释得比这更不行是不能的了。
我所抱的见解,是社会底意识,由社会底存在而被决定。凡在支持这种见解的人,则分明是一切“观念形态”——以及艺术和所谓美文学——乃是表现所与的社会,或——倘我们以分了阶级的社会为问题之际,则——所与的社会阶级的努力和心情的。凡在支持这样见解的人,将所与的艺术作品,开手加以评量的文艺批评,就也分明应该首先第一,剖明在这作品中,所表现者,正是社会底(或阶级底)意识的怎样的方面。黑格尔学派的批评家——观念论者——这里面,连在那发达和这相应了的时期的我们的最天才底的培林斯基(Belinski)也包括在内——说,“哲学底批评的任务,是将借艺术家而被表现于那作品中的思想,从艺术的言语,译成哲学的言语,从形象的言语,译成论理学的言语。”但作为唯物论底世界观的同人的我,却要这样说,“批评家的第一的任务,是将所与的艺术作品的思想,从艺术的言语,译成社会的言语,以发见可以称为所与的文学现象的社会学底等价的东西。”我的这见解,在我的文学底论文里说明,已经不止一次了,但看起来,这见解,竟好象引我们的批评家于迷误似的。
这富于奇智的汉子,竟以为倘如我的意见,文艺批评的第一的任务,既在决定由作者所运用的文学现象的社会学底等价,则我所赞赏,是将在我觉得愉快的社会底努力,表现于那作品中的作家,而将不愉快的这些事的表现者,加以否定。就这事本身而论,就已经愚蠢,因为在真实的批评家,问题是并不在“笑”了“哭”了那些事情里,而在理解之中的。然而现在我所作为问题的“作者”,却将问题更加单纯化了。他所述说,是所与的作家,那作品能否确证我关于社会环境的意义的见解,我便据以分为赞赏或非难。 [他竟连从我的文学底论文里,引一条例子来确证自己的言论的事,也忘掉了。然而这是自然明白的。] 于是就生出可笑的漫画来,假使这对于我国的——可惜还不独我国——文学史家,不成为极有兴味的“历史底记录”,那就恐怕是连谈讲的价值也没有的。
G·I·乌斯班斯基(Uspenski)在《难医的汉子》这一篇短篇里,将一个苦于暴饮,向医生访求着医治这病的药,“譬如连身体的角角落落”也都达到的药的教士,作为唯物论的决定底反对者,证明着物质和精神的决非一物。“你瞧,——这汉子讲道理道,——连《俄国的言语》报上,也没有说这是一体的……倘若这样,那么,拿一段木棒来——这是脊骨,缠上绳子——是神经,再加上些什么——选出去做土地争议裁定官罢,只要给带上缀着红带子的帽,就好了……”
这教士,留下了无数的子孙,他是马克斯的一切“批评家”的先祖。我们的“作者”,一定也属于这苗裔里面的。然而应该说真话,——教士还没有“狭隘”到他的子孙一般。他“连”依据了《俄国的言语》报,也并无偏见地,承认了脊骨不是木棒,神经不是绳子。而我的大慈大悲的批判者,却要将神经和绳子,木棒和脊骨的等观的坚强的确信,归之于我。岂但我们的批评家而已呢?反对者们也将和这相类的愚昧,十分认真地归给了我们。——其实是,虽现今也还在归给,没有歇——要确信这事,只要想起社会革命党和主观主义者们对于马克斯主义所加的反驳,就够了。不独此也,——虽在西欧的马克斯批判——例如有名的培仑斯坦因先生——上,也还将那有判断的教士所未必加于唯物论的关于“神经”和“绳子”的意见,归之“正统底”马克斯主义,这事,是可以无须什么夸张地来说的。我真不知道,我们可能遇到一个时代,会从和这种“批评家”交矛的满足,得到解放。但我想,这时代是要来的,我以为这的到来,当在社会底变革,除去了或种哲学底以及其他的偏见的社会底原因之后。然而现在,却还很要常常听我们的“批评家”的认真的忠告,说是将缠着绳子,用了缀着红带的帽子装饰起来的木棒,推举出去做“土地争议的裁定官”,是不行的罢。没有法,只好和果戈理(Gogol)一同大叫道:“诸位,生活在这世间,是多么无聊呵!”
也许有人要说,着手于艺术作品的社会学底等价之决定的批评家,是容易将那方法来恶用的。这我知道。然而不能恶用的方法,有在那里呢?这是没有的,也不会有。又将说罢,——所与的方法愈是切实的,则由拙劣地驾驭这方法的人们所犯的那恶用,就愈不堪。然而这事,成为反对切实的方法的理由么?人们往往将火恶用,但人类倘不回到文化底发达的最低阶段去,却不能拒绝其使用。
在我国,现在是将“有产者底”或“小市民底”这形容词,非常恶用着了。那事例之多,竟至于使我读着“Russkie Vedmosti”第九十四号的漫谈(Feuilleton)的I先生的下几行,未尝没有同感。——
“现在的文学,在要发见一种手段,只留下于那支持者并无危险的东西,而决定底地将一切解体,破坏。这是包藏于‘有产者底’或‘小市民底’这言语之中。只要将这言语,抛在或一社会活动家或文学作品上,便作为杀死,解体,绝灭最强的有机体的毒,作用起来。‘有产者底’这句话里,含有无论用了怎样狡狯的中伤,论争底才能的怎样的展开,也都不能斗争的论据。这好象是不能证明它没有对准必要之处,未常命中适当之处的日本的下濑火药似的东西。触着它也好,不触着也好,而它已经将那些东西破坏了。
“对于这可怕的判决,唯一的充足的回答,是向着和这相应的致命底的爆裂弹的飞来之处,抛过同样的东西去。对于将‘有产者底’这句话,抛给你们了的处所,就送以‘小市民底’这句话罢。那么,你们将在敌阵里面,看见刚才在你们自己这边那样的败灭了,为什么呢,因为防御这爆裂弹,是怎样的城墙,怎样的壕堑,也不会有的。”
在或一意义上,I先生是对的。但仅在或一意义上,是对的而已。作为分明看透了或种现象,却并不来取解决那社会底意义之劳者,是对的。但是,倘若I先生要懂得这意思,那很容易,就只要从他刚才所说上述的形容词的恶用之可怕的事,便懂得了。兑什思沛兰德先生说得不错(《基雅夫意向》,一九〇八年,一三二号)——
全世界是——据梭罗古勃,是“有产者”。
据陀勃罗文,则是“犹太人”。
那是如此的。然而为什么从陀勃罗文(Dubrovin)先生看来,全世界是“犹太人”呢?将这奇怪的心理学底光差的社会学底等价,加以决定,是做不到的么?对于这问题,恐怕大家都未必能说“做得到”,大家也未必毫无困难,决定这等价的罢。那么,梭罗古勃(Sologub)先生的心理学底光差,怎样呢?决定那社会学底等价,是可能的么?我还是以为可能的。
例如——看罢。近时陀勃罗文先生的机关杂志说过——“社会主义所约给我们的饱满的有产者底幸福,并不使我们满足”(据《基雅夫意向》一九〇八年,一三二号所引用)云。
总之,陀勃罗文先生对于自己的反对者们,现在是不但非难其犹太性,而且也非难其小市民性了。然而陀勃罗文先生是并非将可怕的有产者性的“下濑火药”,亲自制造了的,他是从别人,例如,从由他看来,全世界都是“有产者”的梭罗古勃先生,或从并不反对甚至将有产者性之罪归于造化的伊凡诺夫·拉士谟涅克(Ivanov-Razumnik)先生,所接来的现成品。但这些人们,也并未自己制造了这可怕的“下濑火药”。他们从几个马克斯的批判者,将这接受过来,而这些批判者们,则继承之于法兰西的罗曼派。谁都知道,法兰西的罗曼派们,是雄健地反抗了“有产者”和“有产者性”的。但到现在看起来,凡在知道法兰西文学史的人们,就明白那反抗了“有产者”和“有产者性”的罗曼派本身,即彻骨地为有产者精神所长养。所以对于“有产者”的他们的攻击和对于“有产者性”的他们的嫌恶,不过是有产阶级内的家庭争执。台阿斐尔·戈兼(Théophile Gautier),是“有产者”的无可解救的敌人,然而虽然如此,他对于一八七一年五月的有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胜利,却以渴血似的狂喜来欢迎了。只要看这事,便知道对于“有产者”在嚷嚷着的一切人们,并不是对于有产者底社会组织的反对者。如果是这样的,那么,要知道可怕的“下濑火药”的本质,就也没有象I先生所设想之难。是有“反小市民性”,又有“反小市民性”的。有一种“反小市民性”,是和资产阶级的榨取大众(群集)的事,虽然还容易和解,但到终局,和由这榨取而生的有产者底性质的缺点,却无论怎样,总不能和解。还有一种“反小市民性”——那不消说,对于有产者底性质的坏的方面,是并不掩起眼睛来的,但分明知道,这只有靠着除去相关的生产关系的方法,才能够除去。要明白这两种“反小市民性”的任何之一,都应该在文学上发见那反映,而且其实已经发见的事,是容易的。凡明白了这事的人,就毫不为难地知道“下濑火药”的本质了。
他将要说罢,——有“下濑火药”,又有“下濑火药”,其一,是有产者愿意脱离由有产者底社会关系而生的缺点,于是他从对于由他所榨取的大众的劳动,希望维持政权的人们所团结的阵营里,跑了过来。这些“下濑火药”在效用上,就象仅足惊吓苍蝇的蝇扑。然而还有别的“下濑火药”,那是从反抗“人类对人类的”一切榨取的人们的阵营里跑来的。这些人们,比第一种的人们诚实得多。那数目之中,不但陀勃罗文之徒而已,连台阿斐尔·戈兼之辈,也不在内。现代俄国的“小市民性”的反对者们的最大多数,也知他们毫没有什么共通之处。例如茹珂夫斯基(Zhukovski)先生似的人,也不属于此,据他的意见,戈理基(Maxim Gorki)——“是从头顶起,到脚尖止,是小市民。”在戈理基,是有许多缺点的。可以用了完全的意识,称他为空想家。但能够说他是小市民者,却只有陀勃罗文先生似的,将社会主义和小市民性,混为一谈的人。I先生说,“戈理基先生常在非难别人,说是小市民性。别人也在这样地非难他。一切都很合适的。这恐怕是孩子的游戏罢。”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大错的。一种文学,其中“玩弄”着“小市民”呀,“小市民性”呀那样的诚实的概念,却可以说是一切都很合适的么?凡是对于文学的问题,抱着诚实的态度的人们,可以不来努力,使这游戏有一结束的么?然而要将孩子用着诚实的概念的游戏,加以结束,则倘不能决定这游戏的社会学底等价,换了话说,就是剖明那引它出来的社会底心情,就不行。但这事,倘不是在“社会底意识,由社会底存在而被决定”这一个不可争的命题上,就是我所努力要将自己的批评论文的基础,放在那里的思想上,两手牢牢地抓着的人,是办不到的。
一切的“反小市民”,决不能僭用无产阶级的观念者这名称。这事,在西欧知道文学底潮流的历史的一切人们,是很明白的。但可惜在我国,凡有兴味于社会问题的人们,却远不知道这历史。于是I先生所指摘的有害的游戏的可能,就被造成了。并不很古的时候,说起来,就只在两三天以前,在我国,自己的魂灵里除了对于小市民的罗曼底的——即Par Excellence(几乎全体)地小市民底的——憎恶之外,一无所有的人们,都将身子裹在“无产阶级的观念者”的外套里面了。这种人们的不少的数目,即形成于新闻《新生活》的协力者之中。其中之一的闵斯基(Minski)先生,在上述的新闻停刊了几个月之后,夸张地指摘着一个事实,说是我们的颓废派诗人,大半投入我们的解放运动的极左底潮流里了,而艺术上的写实主义的拥护者,倾向这潮流的却少得远。事实,是未曾正确地指摘到的。而且对于闵斯基先生所要证明的,事实却毫没有证明着。在法兰西,自己彻骨为小市民底精神所育养的“小市民性”的反对者的许多人——例如波特莱尔(Baudelaire)——,就很神往于一八四八年的运动,但这事,于那运动刚要失败,而他们便转过脸去,是不来妨碍的。以强有力的“超人”自居的这种的人们,实际上却极端地孱弱。而且也如孱弱的一切人们一样,神往于自然力那一边。然而他们的出现,则并非作为力的新要素,倒是代表着否定底要素,要运动之力不减少,还是和他们分离了,却较为有效的。而在我国,和这些人们曾经协力的劳动者利益的拥护者们,是将许多罪戾,接收在自己的魂灵里了。
但是,回到文艺批评的任务去罢。我说过,——黑格尔学派的批评家——观念论者,以为将艺术作品的思想,从艺术的言语,译成哲学的言语,是自己的义务。然而他们很知道,他们的工作,是很不以遂行了这义务为限的。上述的翻译,据他们的意思,不过是哲学底批评历程的第一段。这历程的第二段,在他们,——如培林斯基所曾写出——是在“将艺术底创造的思想,指示其具体底显现,追求之于形象之中,而且发见其各部分中的全体底的和单一的东西。”这意思,就是说,在艺术作品的思想的评价之后,应该继以那艺术底价值的分析。哲学不但并没有除去美学而已,反而努力于为他寻路,为他发见坚固的基础了。关于唯物论底批评,也应该说一样的话。一面努力于发见所与的文学现象的社会学底等价,而这批评,倘不懂得问题不该仅限于这等价的发见,以及社会学并非在美学前面关起门来,倒是将门开放的事,那就是背叛了自己的本性的东西。忠实的唯物论底批评的第二段的行动——恰如在批评家——观念论者那里也是如此一样——自然应该是正在审查的作品的美学底价值的评价。假使批评家——唯物论者,以他已经发见了所与的作品的社会学底等价为理由,而拒绝这样的评价,则不过曝露了他对于自己要据此立说的那见地,并无理解。一切所与的时代的艺术底创作的特殊性,是常被发见于里面所表现的社会底心情和那最紧密的因果关系之中的。一切所与的时代的社会底心情,则由那时代所特有的社会关系而被决定。这事,艺术和文学的一切的历史,显示得比什么都了然。惟这个,就是当决定一切所与的时代的文学作品的社会学底等价时,假使批评家从那艺术底价值的评价转过脸去,那么,这决定,便将止剩下不完全的,从而不确实的东西的原因。用了别的话来说,就是,唯物论底批评的第一段,不但不除去第二段的必要而已,倒是引起作为那必要的补充的第二段来。
再说一回,唯物论底批评的方法的恶用,是仅凭了不会有不能恶用的方法这一个简单的理由,就不能成为反对这方法的口实的。
在我的书籍《关于对历史的一元论底见解发达的问题》里,我反驳着密哈罗夫斯基(Michalovski),下面似的写着,——
“彻底底地坚持着一个原则,而说明历史底历程——这是困难的工作。然而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么?凡科学,只要这不是‘主观底’科学,就大抵并非容易的工作,——惟在那里面,则以惊人的容易,说明一切的问题。我们的问题,既然到了那里了,我们就告诉密哈罗夫斯基先生罢,——在关于观念形态之发达的问题上,倘不统御着或种特别的才能,即 艺术底感觉,则虽是‘弦’ [在对于我们的论争底论文之一里,密哈罗夫斯基将社会的经济底构成,名之为“经济弦”。] 的最超等的通人,也往往成为无力。心理,是和经济相适应的。然而这适应,是复杂的历程,要通晓那全行程,描出他如何施行,给自己和别人,都易于明白,就往往必须艺术家的才能。例如巴尔札克(Balzac),于说明和他同时代的社会的种种阶级的心理,作了大大的贡献了。我们从伊孛生(Ibsen),也可以学得许多。但惟独从他而已么?我们和岁月一同,在一方面——理解‘弦’的运动的‘铁则’同时在别方面——期待着能够理解,并且表示出在那‘弦’上,就因了那运动,而‘活的衣裳’怎样地成长起来的艺术家的出现罢。”
我现在也还这样想:倘要懂得我当时所名为观念形态的活衣裳者,则往往以艺术家的才能——或者至少是感觉——为必要。加以这样的感觉当我们着手于艺术作品的社会学底等价的决定之际,也是有益的。这样的决定,也是极其困难,极其复杂的工作。我们——例如关于这事,我在上面引用了的I先生的漫谈,在登在“Russkie Vedmosti”杂志上的那论文集《文学底颓废》中也就是——往往遇见显示着愿做这事的一切人们,却不适于这困难的工作的批评底判断。在这里,也是被召者虽多,而入选者却少的。我现在所言,并非为了唯物论底方法的辩明,——我已经说过,所与的方法的恶用的可能,还未曾给人以审判这方法本身的权利,——是为了对于那拥护者,警告其谬误而说的。在战术的问题上,在我国,已由了自以为总有些马克斯的继承者的权利的人们,做了许多谬误了。这样的谬误,倘施之于文艺批评的领域内,是非常可惜的。但要去掉这个,却除了马克斯主义的根本问题的新的研究之外,没有另外的方法。这研究,现在在我国这两三年的事件的影响之下,当正在开始着手于理论底“价值”的“再评价”之际,尤为有益,瞿提(Goethe)就已经说过,一切反动底时代,是倾于主观主义的。我们现在正在经过着渐倾于这主观主义的时代之一,而且我们恐怕还至于要看见主义的真实的筵宴的罢。在现在,我们就已经看见这领域内的多少事情了,——调尔珂夫(Tyurkov)先生的神秘底无政府主义,卢那卡尔斯基(Lunacharski)先生的“创神主义”,阿尔志跋绥夫(Artsybaschev)先生的色情狂主义,——这些一切,就都是同一毛病的各样的,然而分明的症候。将已经传染了这病的人们,是毫不想去医治了,但我要从还是健康的人们起,给以警戒。主观主义的霉菌,在马克斯学说的健康的氛围气里,极迅速地灭亡。所以马克斯主义,是防这毛病的最好的豫防手段,然而要马克斯主义能用作这样的手段,则必须不单是滥用马克斯主义底术语,而真实地理解他。卢那卡尔斯基先生,现在为止,倘若我没有错误,则是自以为马克斯主义者的。然而他完全没有获得马克斯主义的学说,就单是始终反复了马克斯主义底术语,正因为这缘故,他就走到了那最滑稽的“创神主义”了。
他的例子,在别人是教训……
卢那卡尔斯基先生是在一直先前,就有了现在的病的萌芽的。那最初的症候,是他对于亚筏那留斯的哲学的心醉,以及要借这哲学,来给马克斯主义“立定基础”的希望。在懂得事理的人们,当那时候,就已经明白这马克斯的“立定基础”,正不过证明着卢那卡尔斯基先生自己的无基础。所以卢那卡尔斯基先生的病的新症候,对于这样的人们,是不能使谁吃惊,使谁丧气的。懂得事理的人,在无论怎样的主观主义之前,都不会丧气。但在我国,懂得事理的人们,能很多么?唉唉,他们是很少!而且正因为他们少,所以我们,用了培林斯基的话来说,就不得不和那些与蛙儿们交战,虽当最好之际,也只值愉快的嘲笑那一流的非文学底的人们来争吵了。而且正因为在我国,懂得事理的人们少,所以象戈理基先生的《忏悔》那样的可悲的文学底现象,这才成为可能,——那当然,大约要使这极大才能的人的一切真实的崇拜者,抱着不安,而这样地发问的,——“他的歌,莫非实在唱完了么?”
我对于这质问,还不能敢于给以肯定底的回答——也很不愿意给。我只在这里说几句话,就是在那《忏悔》里,戈理基先生是站在较他为早的果戈理,陀斯妥夫斯基,托尔斯泰似的巨人所滑了下去的斜面之上了。他能够坠落而站住么?他能够敢于弃掉这危险的斜面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得很明白——要弃掉这斜面,惟在由他的马克斯主义的根本底获得的条件之下,这才可能。
我的这些话,大约要将动机,给与关于我的“一面性”的许多有些奇智的谐谑的罢。我对于新出的谐谑,赠之以拍掌。但我将继续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的罢。惟有马克斯主义,可以医治戈理基先生。而这我的固执,将要因了记起那“用挫折了的东西去医治去”这一句格言,而更加容易得到理解。戈理基先生,不是已经自以为马克斯主义者了么?他在那长篇《母亲》之中,不是已经作为马克斯底见解的宣传者而出发了么?然而这小说本身,却证明了——戈理基先生于作为这样的思想的宣传者的脚色,全不相宜,为什么呢?因为他全没有理解马克斯的见解。《忏悔》,则成了这全无理解的新的,而且恐怕是更加明白的证据了。于是我要说——假使戈理基要宣传马克斯主义,就豫先去取理解这主义之劳罢。理解马克斯主义的事,大抵是有益,并且也愉快的。而且对于戈理基先生,将给以一种买不到的利益,就是,明白了在艺术家,即以用形象的言语来说话为主的人,那宣传家,即以用论理底言语来说话为主的人的职务,是怎样地只有一点点相宜而已的。戈理基先生确信了这个的时候,他大约便将得救了……
作者在日本,是以研究北欧文学,负有盛名的人,而在这一类学者群中,主张也最为热烈。这一篇是一九二六年一月所作,后来收在《文学评论》中,那主旨,如结末所说,不过愿于读者解释现今新兴文学“诸问题的性质和方向,以及和时代的交涉等,有一点裨助。”
但作者的文体,是很繁复曲折的,译时也偶有减省,如三曲省为二曲,二曲改为一曲之类,不过仍因译者文拙,又不愿太改原来语气,所以还是沉闷累坠之处居多。只希望读者于这一端能加鉴原,倘有些讨厌了,即每日只看一节也好,因为本文的内容,我相信大概不至于使读者看完之后,会觉得毫无所得的。
此外,则本文中并无改动;有几个空字,是原本如此的,也不补满,以留彼国官厅的神经衰弱症的痕迹。但题目上却改了几个字,那是,以留此国的我或别人的神经衰弱症的痕迹的了。
至于翻译这篇的意思,是极简单的。新潮之进中国,往往只有几个名词,主张者以为可以咒死敌人,敌对者也以为将被咒死,喧嚷一年半载,终于火灭烟消。如什么罗曼主义,自然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仿佛都已过去了,其实又何尝出现。现在借这一篇,看看理论和事实,知道势所必至,平平常常,空嚷力禁,两皆无用,必先使外国的新兴文学在中国脱离“符咒”气味,而跟着的中国文学才有新兴的希望——如此而已。
一九二九年二月十四日,译者识。
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
无产阶级文学在日本文坛的成了问题,仅是地震以前不到一两年之间的事。自此以后,创作方面不消说,便是评论主张方面,无产阶级文学的色彩也渐渐褪落,好象离文坛的中心兴味颇远了。然而这事实,未必一定在显示无产阶级文学的意义或价值,已经遭了否定。也不是那将来的历史底意义,已属可疑,或者确认了无产阶级文学不能成立的意思。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成为文坛当面的问题的那时的评论和主张,是很有限的,还剩下应该加以考察的许多的要点,也就是成着一时中断的情形,这是至当的看法。在现在的日本的社会上,仔细说,是日本的文坛上,这问题之将成中心兴味,可以说,倒是难于豫期的事;也许暂时之间,总是继续着这情势的罢。然而纵使不过一时,这问题之占了文坛论争的中心题目似的位置的事实,则不但单从无产阶级文学本身的发达上看,就是广泛地从日本文学的历史上看,也不能抹杀其含有颇为重要的意义。只靠一只燕子,春天是不来的。为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以更加切实的兴味,成为论议的题目,批评的对象起见,则涉及更广的范围的深的锄掘,是必要的罢。但现在且不问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何时将再成文坛的中心兴味的事,而仅就这问题,加以若干的考察和研究,这事不独为明日的文学的准备而已,在为了对于今日当面的文学,加以一个根本底的解释和批评上,也有十分的必要。以这问题为中心,搜集了可能的材料,试加以可能的考察,这工作,我以为不但为阐明这问题的本身,便是为解说和这问题相关联交涉的各种重要的文学上的问题计,也有十分的意义的。
这一篇,就是以这样的意义为本的考察的尝试之一。
一
从古至今,自文学上的考究评论那样的东西发生以来,现在尚未失其作为问题的意义的主要的文学论上的问题,还是很不少,然而其中,如这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者,恐怕是提出得最新的了。因此也就有着今后多时,还将作为丰富地含有文学论上的问题的兴味和意义,作许多回论辩批判的对象的性质。问题既然是新的,那解说辩论上的材料便颇少。从作品上,从评论上,较之别的文学论上的题目,可作材料者颇缺如。谓之问题是新的者,一是因为无产阶级文学这东西,作为历史上的事实,即使从作品上说,也还出现得很鲜少;二是因此关于这些的考察和批判,也就大抵不免于豫想底的了。因为这缘故,所以现在即使单以这问题为中心,从作品上,从评论上,都竭力聚集起这有限的材料来看,也就成了较之在别的文学上的问题的时候,更有意义的工作。而作为那材料的提出者,则在现在,是不得不首先举出苏维埃俄罗斯的文学来的。
这问题,作为广泛的艺术上的问题的意义,是蒲力汗诺夫的论文里也曾涉及了的,但专作为文学上的重要的实际问题,成为热烈的论争的题目,却应该算是一千九百十八年,新俄形成以后的事。而关于这问题的论争,也至今尚不绝。倘要说,在今日的苏俄的文坛上,成着那中心兴味的问题是什么,那我可以并不踌躇,答道是几多的文学上的论战批判的。在诗这方面,在小说这方面,虽然也时有成为那一时的文坛的问题的作品出现,而远过于这些一时的流行,不独在文坛上,且成为关心文学的许多有识者社会的兴味的中心者,是文学论上的实际上的诸问题,还有和这相关联的各种的论战和批判。从中,关于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是成着最热烈的论争的题目的,虽在今日,也不能说关于这些的一切的问题,已经见了分明的解决。关于无产阶级文学之论,便是苏俄,大概也还要很费几年工夫的。至于关于这些的周匝的有条理的学问上的研究,则在事实上,几乎未曾着手。虽在可以称为今日世界上的无产阶级文学发祥地的苏俄,在研究这方面,也不过总算动手在搜集材料罢了。从千九百二十五年一月底起,到二月初,在墨斯科的国立俄罗斯艺术科学研究所,由那社会学部和文学部的联合主催而开的革命文学展览会,恐怕是可以看作那组织底的工作的最初的尝试的罢。(千九百二十五年的展览会,专限于俄国文学,将于千九百二十六年春间开催的这展览会,是以西欧文学为主的。)
参加于苏俄的无产阶级文学的论争的人,有马克斯主义者,非马克斯主义者,共产主义者,非共产主义者,右倾派,中庸派,左倾派等,合起来恐怕在二十人以上的罢。就中,如日本也已经介绍的托罗兹基(收在《文学与革命》里的《无产阶级文化和无产阶级艺术》这篇论文以及别的)的主张,倒是被看作属于这右倾派的。正如凡有论争,无不如此一样,在这骚然的许多各别的主张中,也自有可以看见一贯的要点乃至题目的东西的。其中之一,而关于这问题所当先行考察者,是无产阶级文学的能否成立。
二
无产阶级文学能否成立的问题,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化能否成立的问题。因为文学是无非文化现象的一要素,成为社会的上层构造的。无产阶级文化的成立,如果可能,则无产阶级文学也该认为可以成立。
无产阶级文化成立否定论的代表,是托罗兹基。托罗兹基的意见,以为无产阶级文化这一句话里,是有矛盾,含着许多危险的。凡各支配阶级,都造就了他的文化,因而也造就了那独特的艺术,这是过去的历史所明证的,所以无产阶级也将造就其自己独特的文化和艺术,是当然之理,然而在事实上,一切文化的造就,须要极久的经过,至于涉及几世纪的时光。就是有产阶级的文化罢,即使将这看作始于文艺复兴期,就已经过了五世纪之久。从这样的事实看来,则当那一定的支配阶级的文化被造就时,那阶级不是已濒于将失其政治上的支配力的时期么?即使不顾别的事项来一想,无产阶级果真有造就他的“无产阶级文化”的时光么?对于以为社会主义的世界就要实现的乐观说,则为了达到目的的社会革命的过渡期,倘作为全世界的问题而观,就该说并非几天,而是要继续至几年,几十年的,但总之是在几十年之间,并非几世纪的长期,那就自然更不是几千年了。无产阶级不是区别了奴隶制度,封建制度,资本制度等,以为自己的独裁,仅是短期的过渡时代的么?在这短的过渡期之间,无产阶级可竟能造就自己的新文化呢?况且这短的过渡期,即社会革命的时代,又正是施行激烈的阶级斗争的时代,较之新的建设,倒是施行破坏为较多。所以无产阶级在作为一个阶级而存立的过渡期间,为了那时期之短,和在那短时期中,不能不奉全身心于阶级斗争的两个理由,就无暇造就自己独特的文化。这过渡期一完,人类便进了社会主义的王国,于是开始那未曾有的文化底造就,一切阶级,无不消除,而无产阶级,也不复存在。在这时代的文化,是将成为超阶级底,全人类底的东西了罢。所以要而言之,无产阶级文化不但并不现存,大约在将来也不存在。期待着这样的文化的造就,是毫无根据的。因为无产阶级之握了权力,就只在为了使阶级文化永久灭亡,而开拓全人类底文化的路。
托罗兹基所说的文化,是“将全社会,至少也将那支配阶级,施以特色的知识和能力的组织底综合”,“将人类所创造的一切分野,都包括渗透,而将单一的系统,加于这些一切分野”的。对于文化的这解释,将科学、文艺、哲学、宗教、经济、工业、政治等一切,无不包含,可以说,是有最广的意义的。对于托罗兹基的阶级文化否定论,试加驳难者,当然应该认清这广义的文化,是那立论的对象。
三
对于托罗兹基的无产阶级文化否定论,率先加以反驳者,是玛易斯基。玛易斯基是以列宁格勒的杂志《星》为根据的论客,关于这问题的驳论,也就载在那杂志上。
托罗兹基的主张的要点之一,如前所言,是在无产阶级存立的过渡期并不长,不足以造就一定的文化。于是就有对于看作无产阶级文化成立否定的第一原因的这过渡期,检讨其性质的必要了。玛易斯基的议论,就从这里出发的。
据玛易斯基之说,则这所谓过渡期者,是应解作包含着自从社会革命勃发于俄国以来,直到全地球上,至少是地上的大部分上,社会主义的思想得以实现确立的一切期间的。这期间将有多么长呢?那是恐怕谁也不能明答的。只有一事大概可以分明,就是:这时期未必会很短。世界大战以前的马克斯主义者,在这一端,曾经见了各种的幻影;他们恰如遥望着大山峻岭,向之而进的旅客一般。距离渐近,山峰仿佛可以手触,山路也见得平坦了。然而一到那山路,则幻影忽消,绝顶远藏在云际,险难的道上,有谷,有岩,殊不易于前进。在离开资本主义的世界,而向社会主义革命的领域跨进了一步的俄罗斯国民之前,展开着苛烈的现实。那困难,远过于豫料,所以达成的时期,也就不得不更延长。即使仅就俄国而观,过渡期也决不能说短。要使俄国成为实现社会主义的新天地,倘非去掉一切社会底阶级,从中第一是农民阶级的存在,是不行的。为此之故,即又非具备了机械工业经济的各种条件,由此使个人底农业经济不利,课以过重的负担,而集合底国家底经济这一面却相反,有利而负担亦轻不可。列宁所计画的全俄的电化,便是为要接近这目的去的第一步。为实现这理想起见,又必须同时将完善的农具,广布于农民间。电化的计画,是千九百二十年的全苏维埃第八回大会所议决,期以此后十年实现的,但由今观之,其时盖到底难于实现。假使“每一村一副挽引机”的计画,今后二十年间竟能实现,只这一点,也不过是于农业的社会化上,在所必要的机械上经济上的前提,得以成立罢了。要将多年养成下来的和个人底农业经济相伴的心理上的遗传和风习,绝其根株,至少也还得从此再加上几十年的岁月去。而这话,还是假设为在这全期间,绝无战争呀,外国的革命呀,以及别的会动摇俄国的经济生活的事变的。在俄国以外的西欧,美洲,非洲各地,所谓过渡期者,要延到多少长呢?这是大约非看作需要多年不可。在英国和德国那样,大规模的工业已经发达,而农民和小有产阶级比较底无力的国度里,则社会主义的实现,比较的早,也不可知的。然而期望各个国度,孤立底地有社会主义的实现,是不能设想的事。西班牙和巴尔干诸国不俟言,即如法兰西和意大利那样的国度,这过渡期也应该看作很长久。个人主义思想的立脚之处,是在久经沁透于西欧诸国农民之间的土地所有的观念上的,倘将这思想放在眼中来一看,就知道这过渡期的终结,殊不易于到来。在亚细亚,亚非利加诸国中,从各种事情想起来,则尤为不易于来到。尤其是美洲,因为占着特殊的位置,资本主义的根柢是巩固的,所以即使在欧洲,社会主义底革命到处高呼着胜利,而美洲的资本主义,却也许还可以支持。或者资本主义底的美洲和苏维埃俄国之间,要发生激烈的争斗,也说不定的。倘不是美洲的资本主义因此终于力竭,在那里建设起社会主义的王国来的时候,则虽在较适于实现社会主义的欧洲的先进国,也不能有过渡期的终结的。而这过渡期,在农民极多的美洲合众国和别的美洲大陆诸国中,还应该看作拉得颇长久。
因为这样,所以要豫定未来的期间,是极难的,但至少,说这二十世纪之间,是世界底地,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时代,大概也不是过于夸张罢。自然,这之间,是要经过各种变迁发达的时期的,社会主义实现的时代,恐怕总要入二十一世纪,这才来到。托罗兹基也曾说,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大抵要涉及二十年,三十年,或者五十年。但据托罗兹基说,则这乃是历史上的最苦闷的罅隙,不应当看作一个独立的无产阶级文化的时代。 [《星》,一九二四年第三号,一五四页。] 玛易斯基对于这,便举出日本的文化,在半世纪间即全然显示了新容,俄国的文化(文学、音乐、绘画、雕刻、演剧、科学等,)在这一世纪间发达而且成熟了的例来,并且说,倘以今日的生活的急速的步调,则半世纪或一世纪的年月,大概是足以形成十分之一的时代的文化的。
四
无产阶级在那所谓短的过渡期之间,能否造就自己的文化的问题,固然也由于那所谓短,是短到多少,而又其一,实也由于无产阶级当造作自己的文化之际,能够将前代相传的文化,加以批判而活用作自己的东西到怎样。所以关于前代文化的继承和活用,当考察无产阶级文学的成立和发达之际,是也往往作为议论的题目的。还有,倘将无产阶级的文化乃至文学,作为有其制限的性质的,则将怎样地解释呢,看解释如何,而成立所必要的时间这一端,也许自然不成为问题的。所以对于托罗兹基的议论的批判,不仅在考论所谓过渡期之长短如何而已,也应该考察到不问过渡期的长短如何,此外可有别的事由,对于无产阶级的文化或文学的成立,使之不可能(或困难)或可能(或容易。)关于这些,论议倒并非没有的,但因为这和托罗兹基的否定无产阶级文化的成立的第二理由,也有关联之处,所以这里且进叙玛易斯基对于托罗兹基的论难,从那对立上,加一段落罢。
否定无产阶级文化的成立的托罗兹基之论的第二的要点,是说,无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而存在的过渡期,既然比较底短了,加以在这短期之间,又必须为激烈的阶级斗争而战斗,这时候,较之新的建设,是不得不多做旧时代的破坏的,所以也就到底不暇造就自己的阶级的文化了。这说法,是颇为得当的。所谓过渡期者,在或一程度上,实在也就是为了阶级争斗的冲突破坏的时代。然而在实际上,这争斗,却也非如字面一样,无休无息,一齐施行的东西。从时光说,其间也有休止的时期,从地方说,斗争之处不同,也非全世界同时总是从事于战斗。自然,作为起了阶级斗争的结果,那所谓过渡期的文化,将带些单调、功利、急变的特色,是不能否定的,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因此设想,以为亘半世纪或一世纪的新时代,在这时代,竟会绝不造就特殊的什么的文化。试一看在这六七年的穷乏困苦之间的苏俄的涉及政治、经济、科学、风俗、文学的各方面的新的事实,则何如呢?假使这并非六七年,而是涉及半世纪,又假使这非只在文化程度落后的国度里,而是涉及地上文明国一切,又在顺当的外面的事情之下的,则纵使这是过渡期罢,会不生什么新文化,而实现其长成发达的么?在这里,大约是可以看见什么新的文化的罢。而惟这过渡期的文化,岂不是就是革命文化,由那文化的根本底建设者的阶级说起来,也正是无产阶级文化么?在过渡期,虽也有无产阶级独裁容认其存立的别的社会底阶级——例如农民那样的人们,来参加于这过渡期文化的造就,但这时代的支配阶级,到处都是无产劳动阶级,所以这就成为其时的文化的基调的。无产阶级的斗争,本来正如珂庚教授的关于这问题之所说,是多面底,涉及思想、艺术、道德乃至生产的手段等人生的一切方面,依一定的原则,据一定的计画而施行。而这样的斗争,也就是一种的文化。因为据托罗兹基,则上文也已引用是“将全社会,至少也将那支配阶级,施以特色的知识和能力的组织底综合”,而“将人类所创造的一切分野,都包括渗透,而将单一的系统,加于这些一切分野”者,即是文化的缘故。在这时候,这就是无产阶级的文化。这样的文化,不但是可能,也实在是不可避的。玛易斯基之论,就归结在这里。
五
倘若无产阶级的文化,不仅从无产阶级的存续期间这一点说,另从那本身所有的特殊的性质,即从无产阶级斗争的意志的表现这一点看来,也不独使其成立为可能,而且为不可避,则无产阶级文学的成立,也就成为分明是可能,而且不可避的事了。
然而关于何谓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则虽在苏俄的批评家之间,也解说不同,未必相一致。无产阶级文学云者,专是无产者自身所创造的文学之说,也颇为通行的。“无产阶级的诗歌”的弗理契教授和无产阶级文学者的一团“库士尼札”等的解释,即属于此。倘以为无产阶级文学专是无产阶级本身的事,所以那产生,也以专出于无产阶级之手为是的意思,那是谁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罢。但如果看作无产阶级的文学,只是成于纯粹的无产阶级之手的东西的意思,则作为一种热烈的极端的主张,是可以容纳的,而在实际上,却要生出疑问。纯粹的无产阶级云者,当此之际,是什么意义呢?必须是工厂里作工的劳动者么?文学的创作和在工厂的劳动,那并立究竟能到怎样程度呢?当作工之间,不是至多也不过能够写些短短的抒情诗之类么?那么,所谓纯粹的无产阶级文学云者,可是说,曾经在工厂作工,而现在却多年专弄文笔的东西的意思呢?倘将无产阶级文学的作者,以严密的意义,限于无产劳动阶级,便生出种种这样的疑问来了。
在文化的别部面,较之文学,就有一直先前便成了为无产阶级的东西的,然而这为无产阶级的文化,却未必一定都由无产阶级本身之手所建造。便是作了无产阶级学艺的基础的马克斯、恩格勒,为无产阶级文化大尽其力的拉萨尔、李勃克耐希德、卢森堡、蒲力汗诺夫,人类史上最初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指导者列宁,就都是智识阶级中人,连所谓纯粹的无产阶级出身都不是。新兴的阶级,自己所必要的文化要素,是未必定要本身亲手来制造的。有渐就消亡的阶级中的优秀的代表者,而断绝了和生来的境地的关系,决然成为新的社会底势力的帮手的人,新兴阶级便将这样的人们的力量,利用于自己所必要的文化的创造,是常有的事实。在新的阶级的发达的初期,这样的事就更不为奇。这事实,一面是无产阶级文化将旧文化的传统加以批判而活用它,摄取它的意思;还有一面的意思,是说旧文化的存立之间,新文化已经有些萌芽出现的事,是可能的。
据萨木普德涅克说,则未必因为他出于劳动者之间,便是无产阶级文学者,即使他出于别的阶级,也可以的,他之所以是无产阶级文学者,是因为他站在无产阶级的见地上(据烈烈威支所引用。)而说这话的萨木普德涅克,却正是从小就作为劳动者,辛苦下来的真的无产阶级出身的诗人。据烈烈威支所言,则实际上,是劳动阶级出身的诗人,而现在还在工厂中劳动,但所作的诗,也有全不脱神秘象征派的形骸的。也有常从劳动者的生活采取题材,而其运用和看法,全是旧时代的东西,和无产阶级底人生观没有交涉的。和这相反,也有那出身虽是智识阶级,而看法和想法,却是无产阶级底的。举以为例者,是台明·培特尼。又也有只从有产阶级的生活采取题材,一向未尝运用劳动者生活的作者,而尚且可以称为无产阶级文学的作者的人。这是因为那作者对于有产阶级的态度,是据着无产阶级的见地的缘故。或者更远溯十六世纪的往昔,譬如取千五百二十五年在德国的农民运动,或宗教改革那样的事实,来写小说罢,但倘若那作者的见地,是无产阶级底,便可以说,那作品是无产阶级文学,那作者是无产文学的作者。所以作者个人的素性和他所运用的题材,是不一定可作决定那作品和作者的所属阶级的标准的。这是单凭那作品的性质(但不消说,无产阶级文学的大部分,从素性上说,也以劳动者为多,是确实的事实罢,这是极其自然的事。然而和这一同,无产阶级文学者的几成,出于别的社会阶级,大半是农民之间的事,也完全是不得已的)。
无产阶级出身这一种特别券,未必一定能作无产阶级文学的通行券的事,玛易斯基不消说,便是代表苏俄文坛的极左翼的烈烈威支,也以为是对的,就是,据烈烈威支,则无产阶级文学的通行券,应凭那性质而交付;据玛易斯基,则所以区别无产阶级文学和别种文学者,是在那“社会底艺术底的相貌”的。
六
无产阶级文学在远的将来,譬如当二十世纪中叶或终末之际,将有怎样的特色呢,这事在今是到底不能详细豫想,而加以叙述的。在现在,不过能够仅将那决定未来的无产阶级文学所该走的路的基本底的三四种特色,提出来看罢了。无产阶级文学的作者,虽不必本身是劳动者,但在那精神上,却至少须是劳动者,那文学,是表现着无产阶级的精神的事,是明明白白的——这玛易斯基之所说,便是即使并非劳动者,也能是无产阶级文学的作者的意思。还有,前时代的有产阶级的文学,是将那中心放在个人主义的思想上的,和它相对,无产阶级文学则将那根柢放在集合主义的精神上。前代的文学,是有神秘,悲观,颓废的特色的,和它相对,在新时代的文学里,则感到深伏的生活的欢喜的源泉。因为新的阶级,不是下山,而是登山。新时代的文学,是屹立于大地之上,在大众之中,和大众一同生活的。因为所谓过渡期,就是社会上的剧烈的变动接连而发的时期,所以在这时代的文学上,即当然强烈地表现着战斗底的气分。而无产阶级文学,就应该是显出这些一切的特色,使无产阶级的革命底意气,因而高涨的东西。文学是不仅令人观照人生的,因为它是作用于人生的强烈的力。
烈烈威支的说明,也归结于略同之处的。就是,无产阶级文学云者,是透过了劳动阶级的世界观的三棱镜,而将世界给我们看的东西。借了毕力涅克的话来说,便是因为劳动者阶级,是用了无产阶级的前卫的眼睛,来看世界的缘故。而那文学,则是作用于劳动者阶级的心,养其意识和心理的。
在这两者的解释的一致之处之中,最重要的,是在作用于读者之力这一点。这点,自从否定了依据杂志《赤色新地》的瓦浪斯基的“艺术者,是人生的认识,而用具象底感觉底地观照人生的形相的。恰如科学,艺术给人以客观底的真实”的立说以来,就更加竭力主张了。瓦浪斯基引马克斯、恩格勒、列宁、蒲力汗诺夫、一直到渥尔多铎克斯为证,要证明客观底的真实之可能。对于这,玛易斯基便先从恩格勒的《反调林论》中,引了“如果有人喜欢将伟大的名称,嵌在无聊的东西上,那么要说科学所示的若干(自然并非说一切)永久地是真理,也可以的。然而跟着那科学的发达,先前以为绝对底的种种的真实,也成为相对底的了。所以在最后的审判上的究竟真实,也就和时光的流驶一起,成为极少的东西”这些意思的话,以及“所谓思索的无上统治之类的事,也只出现于很没有统治力而思索的各种人们之间的。硬说是绝对之真的认识,也几乎总包在相对底的种种的迷惘中。前后二者。都只出现于人类发达的连续无限的经过里”这些意思的话,以为一到宇宙开辟论呀,地质学呀,人类历史呀的学问,因为缺少历史上的材料,是不免永是不十分的未完成的学问的。尤其恩斯坦因的学说,已将恩格勒之所说,全都确证了。更从列宁的《经验批判》里,取出“人类的思索,在那本质上,是能将绝对的真给与我们,而且也在给与的,然而那真,是从相对底真实的总和,迭积起来的东西,科学的发达的一步一步,则于这绝对真的总和上,添以新的珠玉。然而各各的科学上的法则的真实的界限,是相对底的。知识成长起来,这便随而分裂,或是狭窄了”。“马克斯和恩格勒的唯物观底辩证法,其中含有相对论,是无疑的,然而容认一切我们的智识的相对性者,并非出于否定绝对的真的意思,是在我们的智识,在那近于绝对真的界限上带着历史底条件这一种意思上的”这些意思的话,说是科学并不给与绝对真,不过给与着好象迭积起来的小砖一般的相对真;不过用这小砖,逐渐做着进向绝对真客观底真实的认识之路;所以要完全获得这绝对真,借了恩格勒的话来说,是只能由于“人类发达的连续无限的经过”,因此在艺术上,便当然不能期待什么客观底真实的。
七
瓦浪斯基的艺术论的方式,是“艺术是具象底感觉底地,认识人生的,而那认识,则给与客观底真实”,玛易斯基对于这的批评,也许从一句客观底真实的解释上,有些歧误的。假使瓦浪斯基之所说,是相对底的意思,那么,玛易斯基之论,便成为看错了。然而即使果然是这意思,推察玛易斯基和别的人的真意,也还以为艺术所给与者,并非这样的东西,可期待于艺术者,还别有所在,——至少,无产阶级文学的价值,并不在这样的地方,于其究竟,是在作用于人的力量,动人的力量中:不这样说,是不满足的。布哈林在那《唯物史观的理论》中说,社会人不但想,而且感,那感情,是复杂的,“艺术者,即将这些的感情,或用言语,或用声音,或用运动(例如舞蹈,)或用别的手段(有时或用建筑那样极其物质底的手段,)表现于艺术底的形象之中,而将这些感情,做成系统。也可以用稍稍两样的话来说明,就是:艺术者,是感情的社会化的手段。或者如托尔斯泰正确地定义了的那样,说是情绪感染的手段,也可以的。”玛易斯基即据了这解释,连那车勒内绥夫斯基在《艺术和现实的美学底关系论》中,说艺术作品的意义,能够是“对于人生的现象的判决”的话,也指为所说的便是艺术的作用力的一种表现,而竭力主张着这意思。自然,虽是玛易斯基,也并非全然否定艺术是人生的具象底感觉底认识的,但这总不过是艺术的副作用,那根本底作用,也还是“感染”。为什么呢?因为作为认识的源泉的艺术,不过是极不可靠极不足够的东西。艺术家的眼,是很主观底的,全不去看看或一部面的人生。将材料一贯而统一起来的艺术家的意志,意识底地或无意识底地,总不免带着阶级底特色。那结果,艺术便以一定的看法和倾向,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使大众感染了。而这样的艺术,则不得不说,为客观底地认识人生的现象起见,是很无用的。玛易斯基说。
俄国十九世纪的文学,即分明显示着这事实。试一看俄国文学所描写的种种杂多的人物罢,看那些是强的意力之人怎样地少,而弱的怀疑的哈谟烈德式的人物怎样地多呵。阿涅庚、卡兹基、卢亭、芘尔、安特来·波尔恭斯基、乌隆斯基、安那·凯来尼娜、涅弗柳陀夫、阿勃罗摩夫,都是作者用了爱,所描写出来的人物,然而岂不是都孱弱,缺少意力的型式的人物么?虽然偶有巴萨罗夫呀,那《前夜》的亚伦娜呀出现,然而那是很少见的,而且这也不但是属于贵族或地主或智识阶级的人们,便是农民,也被用了这种人物来代表。都介涅夫的诃黎和凯里涅支,托尔斯泰的柏拉敦·凯拉达耶夫,就都是的。英赛罗夫和勖土尔兹,是被写作强的意志的人的,但那是外国人。到戈理基,这传统有些破坏起来了,然而他的出现的二十世纪之初,为象征主义和神秘主义底倾向所笼罩,那时代的文学,也仍然不能脱出颓废底绝望底乃至病底兴奋的生活表现。在仅靠俄国文学以知俄国的现实的外国人的眼中,觉得俄国就是暗淡,只包在弱弱的生活气分里,一面也是当然。但是,出现于十月革命后的俄国的人,和先前文学上所描写下来的那些,却完全是别一种了。新俄的人物的特色,是铁一般的意力和不可抑制的元气。那行动,是果决而敏捷,不许长在怀疑底的状态中。确信自己的真理,有和世界为敌而战的决心。忍苦的锻练,经历得十足了。世界上最初的无产阶级国家,实在是成于这样的人们之手的。但这样的强的型式的人物,是不会有突然出现于俄国历史上之理的。他们的先驱者在那里呢?在俄国文学上搜求,仅仅是倘要说发见了隐约的先型,倒还可以说得罢了。不妨说,在俄国旧时代的文学上,是很不够认识这性格的。在俄国的现实上,这种强的性格,决不能说少有。十八世纪的拉迪锡且夫、诺维珂夫;入十九世纪而有十二月党员;培林斯基、车勒内绥夫斯基、札思律支、蒲力汗诺夫、列宁;或则十九世纪的六十年代的农民运动的人们;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的革命运动的战士,例如司提班·哈尔图林等,不能说是缺少着强烈的意力的人。而在俄国文学上,则虽于智识阶级出身的人们,也未尝加以描写,更不必说出自农民劳动者之间的人物了。自然,检阅的障碍,一定也很大的。然而只这一点,该不会便决定了亘一世纪的文学的方向。不是虽有检阅的迫压,总也描写了巴萨罗夫,描写了纳藉达诺夫,写下了萨勒谛珂夫的讽刺剧,出现了托尔斯泰和珂罗连珂的作品和论文了么?
在俄国文学史上,这强烈的性格的表现,为什么缺乏的呢?革命前的俄国文学,是大地主的贵族和小有产阶级底智识阶级的所产,这阶级,是已经渐入于衰退之域了的。作者大抵取自己的阶级生活,用作题材,作者也自然心理底地,分有着那衰退的阶级的生活气分。那结果,作品便专带哀歌的风调,作者的眼,自然只看见接近他身体的颓废,腐朽,解体的现象,而争斗,元气,力,高扬的现象,却几乎都逸失了。
此也应当知道,文学上的人生的认识,是主观底,而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从作者的阶级底兴味,受着制限的。这是玛易斯基之论的归结。
八
蒲力汗诺夫曾经立说,谓假使将艺术上的作品的内容,分为思想、心情、题目三项,则无论怎样的作品,都不能是并不包含着一些思想底要素的东西。即使那作品好象毫不措意于思想,只靠着形的技巧而成之际,那“无思想底”的这事本身,即可以看作包含着特殊的思想。就是,那意思,是在表明着一贯的世界观之不必要的。无论作者怎样地愿不愿将一定的思想,显现于作品中但到底总成了表现着怎样的思想。但是,以无论在怎样的形,作品上没有不表现着思想而论,则是否无论怎样的思想,都适于作品中的表现的呢?据蒲力汗诺夫说,则因为艺术是人和人之间的精神底交通的手段之一,所以由作品而表现的感情愈高,倘别的各条件也相应,则那作品,即愈适于收得作为感应交通的手段之效。悭吝人不能歌咏他遗失了的金钱,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即使做了诗,谁也不为那诗所感动的缘故。也就是因为那诗一定不能收得作为他和别的人们之间的感应交通的手段之效的缘故。所以为了艺术,就并非一切思想都有用,而非能使人和人之间的感应交通,可能到最多限度的思想不可了。含有最多的社会底意义的思想,便是这。
然而无论在什么时代,所谓含有最多的社会底意义的思想者,应该并非朽腐的后时的反动思想,而是时代上的进步底的思想。所以为了艺术,最是相宜的思想,应该是尽着在那时代的先驱底思想的责的东西。艺术家对于自己的时代的重要的社会底思潮,倘不了然,则由那艺术家所表现于作品中的思想的性质,即不免非常低落。因此那作品也就跟着成为低调的东西了。现在就将适宜于艺术的思想,定为站在时代的先驱底位置上的思想罢,那么,这先驱底思想的性质,又凭什么来决定呢?这问题,归结之处,是在凭什么来决定一时代的艺术的特色。而决定现代艺术的特色的,又是什么呢?人说,艺术是反映人生的,但为了要知道艺术怎样反映人生,即应该知道人生的构造组织。在近代的文明国,作为这构造组织的最重要的契机之一者,是阶级斗争。社会思想的进行,便自然反映出各阶级和那相互之间的斗争的历史。正如古代的艺术,是生产的技巧的直接之所产一样,现代的艺术,是阶级斗争之所产。要之,如果时代的先驱底思想的性质,由阶级斗争而被决定,那么,艺术上最有意义有价值的作品,便要算以时代的先驱底思想为基础的,即时代的先驱底阶级的艺术,即无产阶级的艺术了。
在文学作品上的人生的认识,不出于相对底真实的范围。以广义言,所谓由作者的主观倾向加以贯穿支配者,其实便是那相对底真实,不外乎在各时代的阶级底真实的意思。作品从作者的阶级底兴味,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受着制限,受着指导的事,上文已经说过了。而那阶级底兴味,若代表着站在那时代的先头的阶级的思想时,则那艺术,也就含有代表那时代的价值和意义,这事,是从上述的蒲力汗诺夫的解释,可以当然引伸出来的。这岂非也在证明艺术之力,是在有意识或无意识中,动大众之心,而加以导诱之处么?玛易斯基更引伸此论,以为艺术如果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表现那时代的先驱底阶级的兴味的东西,那力量结局是在“感染力”,则当进向社会主义的王国的过渡期中,在一贯着那时代的特色,即阶级斗争之间,艺术就应该更加焕发前述的意义。当一切文化现象,都带着阶级斗争底特色时,艺术总该是不能独独超然于斗争之外的。不但此也,艺术还应该提其“感染力”,为无产阶级的斗争,去作有力的帮手。倘承认艺术超越阶级,则艺术和时代的先驱底思想的关系的问题,便不成立,一切艺术都含有或一意义上的思想的事,也就当然不成立了。倘据瓦浪斯基之说,只将艺术解释为人生的认识,那么,竟至于会这样地归到无阶级文学的否定去的。
九
无产阶级文学既是如上面所说那样的意义的过渡期的文学,是阶级斗争的文学,则在现今世界上的无论那一国——虽在形成了无产阶级独裁国家的苏俄,也不过仅仅显示了那萌芽,正是毫不足怪的事。凡新兴的阶级的文化之形成,是要经过两个时期的。第一,是在新阶级未成社会的中心势力以前,旧社会中,已有新文化的萌芽可见。第二,是新阶级成了社会生活的中心势力之后,遂见第一时期的萌芽之长成。然而这前后两期的关系,常常由于各种的事情,尤其是由于那阶级的社会底特质,而不能一样。有产阶级在施行封建制度的社会上,早已能够使那文化发达起来了。到千七百八十九年为止,法国的第三阶级在经济上政治上不消说,便是在哲学科学文学方面,也十分发达了自己的文化。因为法国的有产阶级,借榨取别人的勤劳而生,很有用他丰富的财力,致力于发达文化的十足的余裕的。但无产阶级却和这事情完全不同。无产阶级是被榨取阶级,可不俟言,在带着资本主义底色彩的社会的范围内,无产阶级总是贫穷,到将来恐怕也这样。所以分其力量于自己的文化的发达,在无产阶级,是非常困难的。他们的可以从中分出,用于新文化的力,都要用到为满足他们在生活上最切实最必要,不得已的不能放下的要求上去。如为了职业组合呀,购买组合呀,政党呀那些的组织等。在旧文化的社会里,无产阶级虽只想作一点政治上乃至经济上的文化的基础,也就是并不容易的事情,何况向科学,哲学,文学艺术的方面伸手,那可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俄国的无产阶级连自己的卢梭也没有一个,不得不说正是不得已的自然的结果。
但是,虽然如此,无产阶级文学的萌芽,却可以溯之颇久以前的。无产阶级政党,是作为劳动运动和社会主义合一的结果而起的事,为恩格勒所曾说,列宁也说过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发达,也可以试来和这原则相比照。在俄国文学上,有前后一贯的系统底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出现以前,社会主义底文学是早经存立的了,然而这决不是可以称为无产阶级文学的东西。乌托邦底社会主义思想,渐布于俄国的革命底智识阶级之间,是十九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同时也出现了社会主义思想的文学。如赫尔岑的朋友,俄国最初的社会主义者之一的亡命客阿喀略夫,虽可称为社会主义诗人,却决非无产阶级诗人。在六十年代,有社会主义诗人兼经济学家密哈尔·密哈罗夫。在七十年代,有参加了农民革命运动的许多社会主义底智识阶级的诗人,如拉孚罗夫、穆罗梭夫、斐格纳尔、瓦尔呵夫斯基等便是。在八十年代,有诗人雅古波微支;小说戏剧方面,则有萨勒谛诃夫,有乌司班斯基。还有出色的诗人涅克拉梭夫,虽说稍离了社会主义底智识阶级的文学的本流,但和这潮流尚相近。这些社会主义底智识阶级的文学,因八十年代之终的皇室主义的压迫,仿佛几乎失了光耀似的,但代之而兴者,有最初的劳动者诗人修古莱夫、纳卡耶夫等。然而这些劳动者诗人们,还不是无产阶级底的。他们的出身,是从无产劳动者阶级的,但在那初期的诗中,绝无斗争的意志之类,却横着对神的信仰,神助的希望,向往我家,我马,我村的复归之心。所以其一,是社会主义底的诗,而不是无产阶级底;又其一,是劳动者的诗,而不是社会主义底。这两流,到九十年代,这才要融合于一个的无产阶级底的文学。
在俄国的最初的无产阶级底社会主义诗人,是拉兑因。先前的密哈罗夫,曾说“可悯的被打倒的人民,呻吟而且长太息,伸手向我们,对我们求救”,自然表示着智识阶级和民众的距离,和这相对,最初的无产阶级诗人拉兑因,却道“我们都出于民众,工人家的孩子们,”自述着加在民众的战斗里了。这两者之差,即在显示从六十年代的智识阶级底社会主义,向九十年代的劳动运动的推移的。拉兑因便是虽然属于智识阶级,却置身于无产阶级的立场上而作歌的最初的诗人。出现于千九百五年的这一类的智识阶级出身的无产阶级诗人,是泰拉梭夫,《国际歌》的译者达宁等。前文所举的修古莱夫、纳卡耶夫等劳动者出身的诗人,也渐渐带了社会主义底战斗底倾向,如修古莱夫,竟至于歌道“我们铁匠心少年,幸福之键当锻练,高高擎起重的锤,再来力打钢胸前!”了。这样地,在八十年以前,而最初的社会主义诗人出,在四十年前,而最初的劳动诗人出,终至于这两派渐相接近,要成为无产阶级文学了。
十
无产阶级文学以稍有组织底之形出现,是在千九百十一年起,至欧洲大战前的千九百十四年顷之间。不消说,在这时代,是还未达到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上文字上的运动之处的,然而已经不是一两人渐渐出现,小说方面则有微微克、培萨里珂及其他,诗人则有萨木普德涅克、腓立伯兼珂、台明·培特尼、该拉希摩夫等,一时辈出了。这时的戈理基,一面自己要接近都会的下层生活,劳动者的生活去,同时也聚集了这些无名的无产阶级的文人,加以保护,且为那诗文集的出版设法,这是不可遗忘的。要之,可以说,这时代,是作为无产阶级文学最初的出发点,含有重要的意义的了。正如烈烈威支所言,无产阶级文学的十分成长发达起来,不过是劳动者阶级成了支配阶级的十月革命以后的事。无产阶级的艺术,是须使劳动者阶级,广大地在现实生活的范围里,活动其创造力之后,这才出现的。而在现实生活的范围里,得见劳动者阶级的创造力的活动,则须他们独立而建设创造其生活,成了社会生活的主人的时候,这才可能。十月革命以后,以列宁格勒、墨斯科和别的地方为中心,聚集起来了的无产阶级诗文人就不少。至千九百二十年,那诗人的大半,便脱离了无产者文化团,作成“库士尼札”(锻冶厂)这一个团体,这遂成了无产阶级文学的中心。说起内乱时代乃至战时共产主义时代的无产阶级文学来,可以说,除这一团体而外,别无所有。立在这团外者,不过就是一个煽动讽刺诗人台明·培特尼罢了。
以“库士尼札”为中心的诗的特色,大抵是抽象底的,而绝叫底地歌咏热情和兴奋,革命的世界底意义,向往解放的热狂,象征底地高唱宇宙底的大规模等。这时代,在俄国革命,是暴风雨和混乱的时代。是并无具体底地来描写,细叙之暇的时代。是长的叙事诗和小说,不及写也不及读的时代。描象底,而宇宙底的大规模之处,则是这时代的特色。千九百二十一年实行新经济政策时,在无产阶级文学上,就有一个危机来到了。当内乱和战时共产主义时代,虽有一切的苦痛和穷乏,但有强的兴奋;有紧张,有燃烧。然而现在,革命入了新的时期,长的,倦的,质实的,重要的,困难的时期就开始。并不解明的灰色的日常生活就开始了。诗人也不得不在这平凡单调的生活中,再去深深地探求革命的意义。然而这工作,较之在革命开初的罗曼谛克的兴奋之日,以宇宙底规模,抽象底地热情底地歌咏革命,却要困难复杂得多了。当这转机,意气沮丧了的是契理罗夫、该拉希摩夫和其他的诗人们。是对于革命的新容的失望。是因为过了革命的一转期,而不能重整无产阶级文学的军容的失坠。一面仍然站在非歌咏革命的兴奋不可的立场,而一面,则内心的真实,却自然而然地不能掩尽其深的失望疲劳之感。这里有难以隐瞒的矛盾。在革命的初期,一般底的革命的兴奋,和诗人各个的内心的心情之间,是有着一致的。这二者自相融合,成为有统一的诗。所以即使是抽象底概括底,而其间自有情绪的条理,有中心生命。现在则要将分裂了的二者,强行统一起来;要在这里做出什么内外一致来。这在许多无产阶级诗人,是困难的事。于是在一面,掩不尽这矛盾,不能不歌咏内心的真实——失望的心情,否则便成为硬来依然重唱向来的基调了。这便是称为和实行新经济政策偕来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危机的。
而过着了这所谓危机,无产阶级诗文人的许多,不能理解新时代的要求,和新的社会生活相对应,而在文学上,也改正其态度手法的结果,则将一部分的诗文人,即较无产阶级文学更其具象底地描写生活的,不过是“革命的同路人”,送到文坛的中央去了。从驯致和助长了这形势的这点,即从推赏辩护了那“革命的同路人”这点,瓦浪斯基是成着众矢之的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学和这“革命的同路人”即毕力涅克、伊凡诺夫等人的关系交涉,也有各种的问题,其中,这也涉及旧时代文学的传统和无产阶级文学的关系的问题的,但在这里,姑且不说这些罢。
十一
千九百二十二年十二月,比较底年青的无产阶级文学者的一团“十月”,组织成就,此外也出现了几个年青的无产阶级文学者团体,宣言和论战,气势渐又兴盛起来。而“十月”一派,则自然而然地成了这青年无产阶级文学者诸派的前卫模样。由实施新经济政策,一时入了危机的无产阶级文学,借新人的出现与其团结,便见得形势重行兴旺了。就是,从千九百十八年到二十年,是无产者文化团,接着是“库士尼札”一派的时代;假如以二十一年为在创作方面和团体底组织方面,都是一个危机,则二十二年之于十月革命后的无产阶级文学,可以说,是划了第三期的。现在将在这时期中,占着诸派的前卫的位置的“十月”一派,据罗陀夫的报告而采用了的思想上艺术上的纲领,载在下面看看罢——
一 从阶级底社会向无阶级底社会,即××××的社会的过渡期的社会主义底革命的时代,已以由苏维埃的组织而建立无产阶级独裁于俄国的十月革命开端了。惟××××××××,这才能使无产阶级为一切关系的统率者,改革者。
二 无产阶级在阶级斗争的经过之间,在经济和政治方面,已能形成了革命底马克斯主义的思想,但在别方面,却未能从各种支配阶级的亘几世纪以来的思想上的影响感化,完全解放。终结了内乱,而在深入经济战线上的斗争的过程中的今日,文化战线是被促进了。这战线,从实行新经济政策的事情看来,更从有产阶级的观念形态的侵入的事实看来,都尤为重要。和这战线的前进一同,在无产阶级之前,作为开头第一个问题而起者,是建设自己的阶级文化这问题。于是也就起了对于感动大众之力,作为加以深的影响的强有力的手段的建设自己的文学的问题。
三 作为运动的无产阶级文学,以十月革命的结果,这才具备了那出现和发达上所必要的条件。然而,俄国无产阶级在教养上的落后,有产阶级底观念形态的亘几世纪的压迫,革命前的最近数十年间的俄国文学的颓废底倾向——这些都聚集起来,不但将有产阶级文学的影响,给与无产阶级文学的创造而已,这影响至今尚且相继,而且形成着将来也能涉及的事情。不独此也,对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创造,连那理想主义底的小有产阶级底革命思想的影响,也还不能不发现。这影响之所由来,是出于作为问题,陈列在俄国无产阶级之前的那有产阶级底民主底革命已经成功这一种事情的。为了这样的事情,无产阶级文学便直到今日,在观念形态方面,在形式方面,即都不得不带兼收而又无涉的性质,至今也还常常带着的。
四 然而,和据着新经济政策,在一切方面,开始了以一定计划为本的社会主义底建设一同,又和波雪维克改为不再用先前的煽动,而试行在无产阶级大众之间,加以有条理的深的宣传一同,在无产阶级文学方面,便也发生了设立一定的秩序的必要了。
五 以上文所述的一切考察为本,无产阶级文学的团体“十月”,则作为由辩证底唯物论底世界观所一贯的无产阶级前卫的一部分,努力于设立这样的秩序。而且以为那成就,无论在思想上,在形式上,惟独靠了制作单一的艺术上的纲领,这才可能。那纲领,则应当有用于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将来的发达的基础。
因为以为这样的纲领,是在实际的创作和思想战线上的斗争的过程中,成为究极之形的东西的缘故,团体“十月”在那结束的最初,作为自己的行动的基础,立定了出发点如次——
六 在阶级底社会里,文学也如别的东西一样,以应一定的阶级的要求,惟经由阶级,而应全人类的要求。故无产阶级文学云者,是将劳动者阶级以及广泛地从事于勤劳的大众的心理和意识,加以统一和组织,而使向往于作为世界的改筑者,××××社会的造就者的无产阶级的究极的要求的文学。
七 在扩张无产阶级的××,使之强固,接近××××社会去的过程中,无产阶级文学不但深深地保持着阶级底特色,仅将劳动者阶级的心理和意识,加以统一和组织而已,更将影响愈益及于社会的别的阶级部面,由此从有产阶级文学的脚下,夺了最后的立场。
八 无产阶级文学和有产阶级文学对蹠底地相对立。已经和自己的阶级一同,决定了运命的有产阶级文学,是借着从人生的游离,神秘,为艺术的艺术,乃至以形式为目的的形式等,向着这些东西的隐遁,以勉力韬晦着自己的存在。无产阶级文学则反是,在创作基本上,放下××××马克斯派的世界观,作为创作的材料,则采用无产阶级自为制作者的现代的现实,或是已往的无产阶级的生活和斗争的革命底罗曼主义,或是在将来的豫期上的无产阶级的××。
九 和无产阶级文学的社会底意义的伸长一同,在无产阶级之前,便发生了一个问题,便是大概取主题于无产阶级生活,而将这大加展开的纪念碑底的大作的创造。无产阶级文学者的团体“十月”以为须在和支配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最近五年间的抒情诗相并,在那根本上树立了对于创作的材料的叙事诗底戏剧底态度的时候,这才能够满足上述的要求。和这相伴,作品的形式也将极广博地,简素地,而且将那艺术上的手段,也用得最为节约起来。
十 团体“十月”确认以内容为主。无产阶级文学作品的内容,自然给与言语的材料,暗示以形式。内容和形式,是辨证法底反对律,内容是决定形式的,内容经由形式,而艺术底地成为形象。
十一 在过渡时代的阶级斗争的形式的繁多,对于无产阶级文学者,即在要求取繁多的主题而创作。于是将历史上前时代的文学所作的诗文上的形式和运用法,从一切方面来利用的事,便成为必要了。
所以我们的团体,不取心醉于或一形式的办法。也不取先前区分有产阶级文学的诸流派那样,专凭形式底特征的区分法。这样的区分法,原是将理想主义和形而上学,搬到文学创作的过程里去的。
十二 团体“十月”考察了文学上颓废底倾向的诸派,将那有支配力的阶级正到历史底高潮时候所作的原是统一的艺术上的形式,分解其构成分子,一直破碎为细微的部分,而尚将那构成分子中的若干,看作自立的原理的事情;又考察了这些颓废底的诸派,对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影响的事实;更考察了无产阶级文学蒙了影响的危险,故作为主义,对于
(甲)将创作上形象,以自己任意的散漫的绘画底的装饰似地,颓废底地来设想的事(想象主义)加以排斥,而赞成那依从具有社会上必然性的内容,通贯作品的全体,以展布开来的单一的首尾一贯的动底的形象。又对于
(乙)重视言语之律,似乎便是目的,那结果,艺术家就常常躲在并无社会底意义的纯是言语之业的世界里,而终至于主张以这为真的艺术作品(未来主义)者,加以排斥,而赞成那作品的内容,在单一的首尾一贯的形象中发展开来,和这一同,组织底地被展开的首尾一贯的律。而且又对于
(丙)将发生于有产阶级的衰退时代,而成长于不健全的神秘思想的根本上的音响,拜物狂底地加以尊重的倾向(象征主义,)加以排斥,而赞成那作品的音响底方面和作品形象和律的组织底浑融。
惟将作品作为全体,在那具体底的意义上看,又在那照着正当的法则的发达的过程上看,这才能够到达以历史底的意义而论的最高的艺术底综合。
十三 这样子,我们的团体之作为问题者,并非将那存在于有产阶级文学中,由此渐渐挑选,运入无产阶级文学来的各种形式,加以洗炼,乃在造出新的原理和新的形式的型范来,而加以表现。这是凭着将旧来的文学上的形式,在实际上据为己有,而将这些用了新的无产阶级底内容来改作的方法的。这也凭着将过去的丰富的经验和无产阶级文学的作品,批评底地加以考察的方法的。而作为那结果,则必当造出无产阶级文学的新的综合底的形式来。
十二
上面所载的纲领,无非是叙述无产阶级文学的意义,将来应取的题材和形式,形式和内容的关系,和前时代文学的关系交涉以及对付的态度等,而申明过渡期文学的性质和方面的。就中,在所说无产阶级文学的将来的题材和形式,当以取于无产阶级的现实为主,较之抒情诗,倒是将向叙事诗底戏剧方面之处,可以看出无产阶级文学发达上的一转机来。与其是用抽象底普遍底的题目题材的革命的颂歌,倒不如借现实的描写以显示革命,或成就了革命的时代的姿容,与其是赞美普遍底抽象底的劳动或劳动者的生活,倒不如显示劳动者的具体底的各个的现实的生活,或在革命的暴风雨中的活人的姿容,来深深地打动无产阶级底情绪之处,就应该是这转机所包含的意义。与其歌地球,咏火星的革命,还是写出活的人来罢,便是一个也好的,斐伽也可以,尼启多也可以,拿了在工厂里做工的活人来罢。与其向宇宙之大,吐露革命的意气,还是在毫末之小,看革命的真的具体底的力的源泉罢。在一切琐事中,有世界革命之力的渊源在。——这是这转机的意义。例如新经济政策,是革命的一个大大的新阵营,为了不因此而失望于革命起见,就必须有广博地对于革命的湛深的理解。制造工业的商品和农业产物的价格之间,作了大的开放,施行那所谓“铗子”政策者,是什么意义呢?在这一件小小的琐事中,莫非并不蕴蓄着和世界革命相关的广大的深心的么?在这里面,莫非并不包藏着和无产阶级革命的斗争相偕的深邃的热和力的么?在这样的无聊的平常的不易收拾的事实里,不能看出内乱和战时共产主义所要求了的以上的深邃的英雄主义来么?无产阶级革命的阵营,是应该重整几回的。而且在那里,也不能总只期望着夺目惊人的奋战和突击。这革命发达的转机,在无产阶级文学之前,终于提出了新的要求,可以说,正是自然的事。在夺目惊人的奋战突击的时代,有赞美力量的必要,必须有鼓舞临阵的人心的进行曲,但当持久之战,却以更加细心的现实底的态度为必要了。对于这转机,也有这样地来解释的。
要求现实的具体底的表现的倾向,在小说方面,见于略息珂、格拉特珂夫、法兑耶夫、里培进斯基诸人的作品上,诗这方面,则当算培赛勉斯基、陀罗宁、藉罗夫、阿勃拉陀微支以及别的许多人。以运用农民生活为主者,有纳威罗夫。纳威罗夫虽是农民出身,但因此便以为那作品和作者并非无产阶级底,那自然决无此理的。因为农民生活由农民出身而守着无产阶级底立场的作者的眼睛,将那黑暗方面,和无产阶级革命后的新生活的萌芽一同观察表现出来,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学当然应该包容的一分野。然而可以作无产阶级文学的题材之用的那现实,却决不限于劳动者和农民的生活的范围。智识阶级,新经济政策暴富儿,教士,小商人,还有反革命而去了的国外的侨民,和革命的变迁很有关系的苏维埃联邦内的异民族,而且还有革命的过去的历史底事实——这些一切,都可以运用,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题材的。尤其是最后这一项,即革命史上的事实,在将革命的传统底精神,传达感染于人这一端上,则更为最重要的题材云,烈烈威支说。
十三
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还有考察其形式方面的必要。新的酒,是应该装在新的皮袋里的。新的形式,是应该以什么为基础,怎样地来创制呢?旧时代的文学在多年之间,几经变迁而造下来的各种的形式,在或一意义上,可以说,于构成新的形式上,都有用的。凡当一个阶级新兴时,在那年青阶级的文学上,有内容胜于形式,形式不能整然的倾向,是大抵不免的事实。这事实,大概不待蒲力汗诺夫的指摘,凡通晓文学史的大体者,恐怕无不知道的罢。就俄国文学的例来看,则十八世纪前半期的康台弥耳及其他宫廷诗人的作品,内容虽然新锐,而在形式上,又何其逡巡于波兰文学的影响之下呢?岂不是说自康台弥耳之后,经一代的诗宗兑尔什文到普式庚,而俄国宫廷贵族阶级的诗,这才渐渐到达了那形式的圆熟浑成么?而这经过,是费了几十年。在无产阶级文学之际,也可以视同一例。对于无产阶级文学,是往往以那形式之不备和技巧之拙劣,作为责难之点的,然为无产阶级文学在今日之没有普式庚,不过是可以和十八世纪前半的俄国文学上,只有了康台弥耳的事略略视同一例的事实。虽说是外来的,有了宫廷贵族文学的传统的背景的康台弥耳,到普式庚,而至于圆熟浑成尚且费了几十年。则无产阶级文学的形式——从对于旧文化的革命而产生的无产阶级文学,至今还未确立自己的形式,正是毫不足怪的事。然而现在,较之十八世纪乃至十九世纪的初头,是生活的步调迅速得多了的时代。尤其是在革命后的俄国,从一切方面的生活事象上,这事实就更加深切地可以感知。也许不妨想,从康台弥耳到普式庚的过程,是可以更其缩短的罢。但总之,现在的无产阶级文学之没有他的普式庚,是确实的。或者也可以从无产阶级文学的本质着想,以为倘不接近社会主义时代,便没有无产阶级的普式庚出现的罢。然而现在的形式技巧之不备,不足以否定无产阶级文学的意义,也就明明白白了。
要之:在过渡时代的无产阶级文学,倘于利用先前的一切形式的事,加以拒绝,是不行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内容,大概总要自然地创作改革那形式和技巧;因了许多实际上的尝试,而生出新的综合底形式技巧来。现在为止的许多形式技巧,应该不过是为了使将来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形式技巧,臻于浑成的应入坩锅的材料和要素。据烈烈威支说,却是,作为原则,则在这些许多旧文学的形式技巧中,是大抵将一阶级正在年青,健康,力的旺盛时代所作的形式技巧,取以利用,加以摄取的。就外国文学的相互的关系交涉而观,新兴阶级多受别国的新兴阶级的文学的影响,衰退阶级大概常受别国的同是衰退的阶级的影响,也是一般的原则底事实。
将无产阶级文学的成长,和形式的问题连结起来一思索,便自然不得不触着文学的种目的问题了。上文已曾说及,在无产阶级文学的第一期,即从千九百十八年至二十年的内乱战时共产主义时代,那文学上的种目,专是诗,而尤其是抒情诗。革命的欢喜,世界革命的抱负,奋斗的踊跃和劳动的赞美,在诗里,是专在吟咏内面的气分的高扬的。然而以无产阶级文学成长的一转机为界,感到了具体底地表现活的人物的行动的必要时,抒情诗便渐渐退至第二段,散文的形式竟占了中心的位置了。对于散文的形式,从中尤其是小说,据所谓形式派的批评家锡克罗夫斯基和别的人们说,则文学的种目的型范,已经分崩起来。和这相对,无产阶级文学派的批评家,却以为这文学的种目的型范的分崩,文学是不会因此衰退的,不过是和有产阶级的解体一同,显示着有产阶级文学的已在解体罢了。当三四百年前,有产阶级还是年青的新兴阶级的时代,在文学方面,也曾构成了新种目的型范的。小说便是这新种目的型范。是出现于散文这一个大种目之中的一种新的种目的型范。例如见于《吉呵德先生》的那样,虽然还未能从“短篇之集大成”这一种形式全然脱离,但那构成的倾向,却在到处都在集合钩连,作成一种有条理的东西之处。在薄凯企阿的《十日谈》中,在嘉赛的《侃泰培黎故事》中,是都有努力的痕迹,想将散漫的东西,用什么楔子,来贯串为一的,但还未能将这些归结于一个的中枢。到《吉呵德先生》,而这集合底构造的意向,这才算是分明得以实现了。聚集着许多断片,但作为全体,是求心底的。和这相反,一入有产阶级的解体期,则在文学上的种目的型范上,同时也开始解体,构成作品的各部分,都带起远心底倾向来了。那近便的明显的例子,便是毕力涅克。在毕力涅克的作品里,各个断片,都在要远心底地独立起来。这问题,是可以看作含有颇为重大的意义的。无产阶级文学要造出自己的新的小说的型范来,大概也如在一般的形式问题之际一样,原则底地,是只好上溯前时代的阶级在新兴期中所造作的作品,加以学习的罢。与其学习略前的时代,倒不如远就古典之源,却是更好的路罢。而那特色,大约是专在构造之为求心底,以及有着主题和行动的展开这些事罢。惟那主题和行动的展开,则自然是应该依据无产阶级思想的立场的。而且那展开,又须以较之三百年前,迅速得多的步调进行,大约也是不消赘说的事。
就诗歌方面而观,也如小说一般,可见构造的解体底远心底现象。如上面所载的“十月”一派在纲领中说过那样,“文学上颓废底倾向的诸派,将那有支配力的阶级正到历史底高潮时候所作的原是统一的艺术上的形式,分解其构成分子,一直破碎为细微的部分,而尚将那构成分子中的若干,看作自立的原理”这一种事实,在纲领中也曾一一指摘,正是想象派和未来派所共有的现象。锡尔息涅微支(想象派)曾经主张,以为言语的思想底方面,仅于哲学者有兴味,言语的音响底方面,仅于音乐家有兴味,在诗人,惟形象为必要,诗者,毕竟可以是无思想无音响底的“形象的目录”的。在诗,倘乏于形象,则即使所含的思想怎样地深奥而真实,韵律的构造怎样地超妙,也不能认为艺术品云。克鲁契涅夫(未来派)则只醉心于诗的音响底方面,而那思想底方面却完全将它否定了。凡这些,是都可以看作这文学上的解体底衰退的现象的。(克鲁契涅夫曾经为了此文的作者和构成派的女诗人英培尔,特行朗诵过凯门斯基的《士额拉·安巴》和别的诗。我于将诗做成音乐的企图,是极其明白地感到了,然而没有懂得那诗的心情。但我相信,这也并非因为听者是外国人的缘故。)反之,作为主题,思想、形象、音响,无不浑然成为一个组织,综合而成一完全的艺术品的例,烈烈威支则举着普式庚的《青铜的骑士》,艺术上的构成要素的集中底组织底统一的综合,应该是将来的无产阶级诗的特色,和散文(小说)是同一的。然而这也并非说,不当从最近时的有产阶级文学即颓废底倾向的文学,承受什么东西,而全然加以拒绝的意思。这些各倾向所具的倒是近于张大了的构成分子的特色,大概是应当看作品的内容,取了它来,而将这作为新的组织中的一要素,加以陶冶,活用的罢。
十四
以上,不过是根据苏维埃俄国评论坛诸家关于无产阶级文学之所说,叙述了那问题的轮廊和作为特色者的二三。关于无产阶级文学,则尚有和称为“革命同路人”的小有产阶级底革命派的文学的关系,以及与“同路人”相涉的文艺政策的问题,更有无产阶级文学的团体底组织的问题,或者那成为无产阶级文学论的根据的马克斯派文学观等,可以合起来叙述一回的事还很不少。然而即此一篇,已经长到豫定以上了,所以这回也就此为止。如果含在以上的粗略的论述之中的评论和事实,能够于解释这问题的性质和方向,以及和时代的交涉等,有一点裨助,那么,这一篇之用,也就很够了。
还有,上文所叙之中,如已经一一记明了姓氏那样,从许多人们的论文引用的处所,是颇为不少的,但因为那些书籍的大部分,现在不在身边,所以只靠了不充足的记忆和摘本,自信对于论说的主旨,有所误传的事,是一定没有的,只是自由地将那表现加以更张之处,却也不少,并且一一记明出处的方便,也得不到了,特为声明于此。这些事项,大约将来会有再写的机会的罢。
日本 尾濑敬止
一
生了普式庚(Pushkin)的俄国,生了托尔斯泰(Lev Tolstoi)的俄国,生了陀思妥夫斯基(Dostoevski)的俄国——那在俄国之前,横着伟大的运命。在这里,昨日作为贵的,今日以为贱,今日作为贱的,明日以为贵。而从创造和破坏起,以至混乱,矛盾,流血,饥饿,绝望,光明,建设这些事相接踵。将这些恰如映在万花镜里的生活的姿态,加以描写者,大约是艺术了罢。而有如那女作家所说——创造那艺术的诗人和小说家,应该是“小鸟一般地自由”。但在他们,有拘束,有苦闷,又有压迫,有时且有可怕的饿死。然而有冷冷地凝眺着这些困穷的作家们者在。有为新的思想之波所荡摇,而从那波中,等待着未尝闻的东西之产生者在。这样地自居于阿灵普山的高处者,并非只信运命的年青诗人勃洛克(A. Block),也非以为俄国受苦,是为了人类或世界,而东奔西走了的戈理基(Maxim Gorki),更不是于那未来抱着大望,而静静地闭着眼睛的梅垒什珂夫斯基(D. Merezhkovski)。惟这,乃身居支配此国一切文化的地位的劳农政府的人民教育委员长——即教育总长的卢那卡尔斯基(Anatol. Lunacharski)是。
卢那卡尔斯基恰如托罗兹基(L. Trotski)组织了红军一样,又如姬采林(G. Chicherin)设立了万国宣传机关一样,创立起统一劳动学校来,于传播多数主义的本领和那福音的事,得到成功了。而且作为苏维埃俄国的惟一的教化者,在受着崇拜,然而他却不仅是教育家。他是教育家,同时也是批评家;是批评家,同时也是艺术家。当作最后所说的艺术家,是从革命之前以来,作为戈理基的朋友,频频活动了的,而在日本,知道的却颇少。他也作诗,也作戏剧,也作批评。那么,卢那卡尔斯基对于艺术的态度,是怎样的呢?他是彼得大帝似的专制君主,或是尼禄皇帝似的奇怪的破坏主义者,还是尼采似的超人主义者呢?这些事,要简单地叙述,是做不到的,在这里,就只来窥测他对于艺术乃至文化的一面。
二
卢那卡尔斯基原不满足于现代的文明;而且以为形成了那文明的有产者,现今是正在解体而又解体。据他的意见,则——所谓文明者,是颓废的文明,决非生存者之所寻求的。因为在那文明中,虽然也许有着或种的美丽,优柔,味道,而毫无可以称为反抗心之类的东西,所以就死了的一般凝结着。因此之故,应该格外给以气力,紧张,战斗,而同时也不怕作为当然的结果而生的悲剧和牺牲。而且倘不筑起一个新而有实,而又有力的文明来,是到底不能满足现在的人们的。
所以,卢那卡尔斯基在主张社会主义的必要。但我们应该知道他和一般的论者的设想,又颇有些不同。他所意识之处,是社会主义乃是“从奴隶到自由的过渡”,而又非“要得到为了使自己满足的自由”。他将这事,更加详细地说明道,“我为了自己,又为了不染市民的静学底色彩的一切社会主义者,这样想。总之,一致协同的事,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只是带着一切紧张,爱和创造的一切苦楚的战争——并且为了永久地保有(我们之力以上的)位置,即使涉几世纪,也要捕捉舞蹈于大空的星,有着可以成为驱这星以向新的未来的翼子的骏马的力之增大而战的战争——乃是可做那因为开花于更开拓了的地上的战斗底,平和底,最后,是人类底的世界的工具的过渡。”
简单地说,则卢那卡尔斯基并不将俗所谓社会主义,当作人类底的工具,而仅以这为不过是从奴隶状态引向自由的过渡底学说。大家就应该在抱着这样看法的社会主义的旗印之下,专凭战斗,以赢得美好的未来。进向这永久底,悲剧底且是人道主义底的战斗者,是无产阶级。而且他们,已经促进了一种新机运,在要创造未曾有的文化了。
卢那卡尔斯基否定现代文明,看出了形成那文化的有产者的解体,这不是因而也不满足于他们有产者的艺术的文证,又当作什么呢?
据他所说——“今日的艺术是平庸,丑恶,有产者底的。这样的有产者底的艺术,只足供扒搔那饱满了的午餐或晚餐后的神经之用。”那么,所谓有产者作家是怎样的人们,且带着怎样的特色的呢?例如,他说,默退林克(M. Maeterlinck)是“文化上的佝偻底哲学者”,裴伦(G. Byron)、伊孛生(H. Ibsen)、斯忒林培克(A. Strindberg)是“有产者底的智识阶级者”,连戈理基,也还是“转向无产者那面去的热情底诗人”。但是,倘问他典型底的有产者作家是谁,那大概立刻答是安特来夫(Leonid Andreev)的罢。为什么呢,因为卢那卡尔斯基对于他的艺术,是下着这样的批评的。“安特来夫和梭罗古勃,对于资本,好象是唱着胜利的颂歌。”这样说了之后,接着是“安特来夫先就成着社会主义和哲学底的写实主义的分明的反对者。”而最后,则断定道,“马克斯主义的批评家们,决不当容许安特来夫。那理由,是因为他为了作为自己的厌世主义者——破坏主义者的职务,和革命的价值相敌对了。我们在也是朋友的读者之前,不惮于揭发这病的灵魂的一切的祸患。”
三
然而,他说,这样的有产者作家,是难于真的捉得现实的。他们也许能够描写革命,但不能活在那革命中。在那里,有优美罢,有病底的思想罢,也有尖锐的神经罢。然而没有力,没有勇气,没有组织,没有反抗,也没有悲剧。所以,他们的有产者艺术,应该代以无产者的艺术云。但是,在这里所当注意的,是他又非今日俄国文坛所目为极左党的“烈夫。”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有着赅博的智识,对于过去的文学的蕴蓄,以及明白的脑子的。所以不象别的人们,惟破坏是求,而却环顾周围,一步一步地前进。因此也有说他的态度是妥协底的,但也是在同是无产者艺术的赞美者中,特被重视的原因。
卢那卡尔斯基所主张的,不是有产者艺术,而是无产者艺术。倘问起这应该用怎样的艺术底形式来,则他以为至少非象征底(Symbolic)的东西不可。但是,这象征底的艺术这句话,对于他的立场,也并非很不响亮的。所以应该先从说明那句话的意义开首。
象征主义云者,是怎么一回事呢?关于这艺术,迄今已经论过几多回了。大抵总以为是和写实主义相对立的东西。然而他却相反,肯定着“为艺术之一形式的象征主义,严密地说起来,是决非和写实主义相对的。要之,是为了开发写实主义的远的步骤,是较之写实主义更加深刻的理解,也是更加勇敢而顺序底的现实。”——这罗札诺夫(Rosanov)之说的。
四
要之,他相信象征主义是写实主义以上的东西,同时并非幻想底,而是规则底,并且急进底的。关于那象征底的艺术的使命或价值,卢那卡尔斯基这样地说着,“为贵族所迫压,终于分得了国民底的不幸的犹太民族,创造了《旧约》和《塔尔谟特的故事》,和奴隶卖买的大的象征底所产。所谓神国的广大的,然而神常在启发心胸的古代的无产者,恰如犹太人之相信本国的运命一样,确信着对于全世界的苦人的使命,实行了未尝闻的象征底的悲剧底赎罪。自此一到加特力教士时代,在那黑暗而深刻的象征主义中,奥格斯契诺夫(Augustinov)、亚克毕那妥夫(Akbinatov)、丹敦(Danton)辈就出现了。于是现出了作为广义上非常哲学底,而象征底的诗的时代——再说一回,一切人类的世界史底认识时代。”他追溯了这样的过去的历史之后,“以为大的象征,是对于一切国民和一切阶级,宣传着在自己的世界底使命上的分明的意识,步步发展起来了”的。所以象今日似的,以救济世界作为目标的俄国的艺术中,无论如何,总不得不采取象征底的样式。他并且发表了许多评论和创作,那戏剧,是日日上演于彼国有名的舞台上的,但关于这些事,且俟以后的机会来说罢。
但到最后,还要补写一点的,是卢那卡尔斯基的未来观。他抛弃旧文化,而主张了新文化的创造。然而,如迄今已经写了多回那样,对于那文化的创造,以及人类的将来,却决不乐观的。在这里,斗争,是必要的;苦痛,是必要的;牺牲,是必要的。而且也往往有灭亡。他说了这话,反对着墨斯科大学有着讲座的有名的文明批评家茀理契(W. Friche)的乐观说,“莫非茀理契以为人类总有时成为绝对底的胜利者的么?又以为对于群神的我们的关系,能够完成一切,更极端地说,则一切目的,能够不努力而到达的么?我是不相信茀理契现今所说那样的神秘(未来的人类,虽不斗争也可以的思想)的。那意思,应该是人类的堕落。为什么呢,人类的努力的减退,是所以示精力的退化和生活的衰颓,同时也是很无思虑的事。因为不消说,劳动的旷野,是那力量愈成长,就愈被扩大的。”
在言语的广泛的意义上,Art云者,是指一切的智力而言。Artistic的外交官,Artistic的鞋匠之类,也可以说得。德意志人和法兰西人,是将Art解释为这字的原来的意义“艺术”的,而且将这“艺术,”通常分为四种,例如,音乐、绘画、雕刻和建筑就是。然而这分类法,是不能说是全对的,为什么呢,因为最大的艺术之一,是诗,而且如演剧、舞蹈等,也决不应该忘却其为艺术。但可以归入艺术的范畴中者,还不止这些,例如,装身具、陶器、家具之类的制作,也应该是兴味很深的艺术。
“且住,”读者会要说罢,“你扩大了艺术的范围,将各种的手工,也从新加进艺术里去了。”
但是,诸君,那却正是这样的。其实,手工和艺术之间,是一点差别也没有的。
一切艺术的基础,是手工,而一切手工人,就应该是真的艺术家。不但如此,说人们是能制作神像的,然而这也不外乎手工底制作品,和别人的制作可以成为更真实的艺术底作品的靴者比较起来,不过造成了与其说是有用,倒是有害的,可怜相的美术品罢了。
在这一端,是应该将我们所抱的理解,弄个明白的。
世间往往将美术称为“自由艺术”,以作工业底制作品的对照,而在这中间,放入“工艺”这东西去。这个差别,是在什么地方呢?人类所制作的一切,为此而耗了时光和精力的一切,是都为了充足人类的或种要求而作的东西。生命本身,即使人类所要求的一切东西,为了自己保存和进化,在所必要。
食物、衣服、住居、家庭、武器、道具等,于维持生命,是必要的。假使人类只产生以维持自己的生命为目的的东西,那么,他是制作者,是生产者,这之际,说什么美术,那简直是废话。在这时候,可以也有Art的,但那是技巧的意思,仗这技巧,而人类能够在最短时期内,用最小的劳力和最少的材料,收得最大的效果。Art者,是被表现于制作品本来的目的和那坚实之中的。这决不是自由艺术,也不是美术。
然而人们,譬如说,制造那用以烹调食物的壶。他做了那壶,整好形状,用药来烧好。于是一切过程仿佛见得完了似的,但是,他——最蒙昧的野蛮人和在文化的发明期的我们的祖先也就这样——却将这好象完成了的壶,加以修饰,例如,律动底地(即放着或种一定的间隔),用了洋红那样的东西,画上或种的条纹和斑点去。装在这样地做好了的壶里的食物,决不会因为施了彩色,便好吃起来的。然而呀,倘使那彩色,并非出于人类的一种要求,那么,人类怕未必来费这样多事的工夫了罢。惟和保存生命相关联的第一要求,得到充足,而后别的新的要求,这才发生的事,是分明的事实。
是的,人类是为了生存之外,还为了享乐人生,尝味快乐而活着的。
自然于较适生存者的死后,动物型式的完成过程中,试行有机体的一切自由的,广泛的表现,在这里面,便含有快乐感了。在关于种类保存的兴味之中,藏着一定的有机体的最大的力,那最为强有力的行为。
有机体是极其微妙的机械,那全部或一部,停止了活动,或者那活动缓慢了的时候,便不得不受障害,而连别的部分,也非忽然蒙其影响不可的。和这相反,倘若全机关完全地在活动,而且那活动又是适宜的分量,则给我们以爽朗的欢喜。人类是在寻求着这样的欢喜,一面使自己的生活更泼剌,将那内容更加深造的。单调的,不活泼的生存,令人类无聊,给以和生病一样的苦恼。还有,人类为要使自己的生活更有意义,使这更其高尚,使那官能更加丰富,使环境成为美丽,做着种种的努力。这个人类的行为,就是艺术底行为。
人生一切的复杂,微妙,强固,都是人生的装饰。我们过于活动,过于思索的时候,我们便疲劳,然而太不做事了,则又非觉得无聊不可,那么,我们执其中庸,不就好么?
然而这是不能说是全对的。不,人类愿意许多的刺戟,而同时也寻求安静。在这里不能有那样的境界。那么,怎么办,便可以避掉极度的疲劳呢?大抵,没有秩序的刺戟,效果是相关地少,跟着这没有秩序的刺戟之后而来的,是兴奋、疲劳、烦乱。反之,倘用适当的,组织底的方法,人类(理论底地,我们是可以下面那样地说的)是能够享乐无限的刺戟的。
到这里,便成了艺术者,在将秩序整然的刺戟,给与人类,是最好的东西了,赏玩者和听者所耗的知觉精力的一定量,由大部分的刺戟而适当地被恢复。试取听觉刺戟,即音乐的例,来检讨此说罢。音乐的世界,是充满着非常之多的浓淡(nuance)的,但我们听音愈多,就愈增加愉悦感么,决不如此。噪音即使怎样地丰富,也不过增添疲劳和难听。但倘若音乐并非单单的噪音,是谐调底东西,则诸君于各种噪音和称为音乐底调音之区别,便会立刻弄明白的罢。而在所谓一切的听觉刺激之中,音乐底调音,是立刻,而且最先,由所给与的愉悦感而消失了。我们称这为“纯粹的音”。
调音和一切的音一样,是由空气的波而生的律动,是震动的阶列。噪音中的押音,是不规则的,混乱的,但调音中的这个,则是规则底的,相互之间,有一定的平均的间隔。
我们的神经组织,对于规则底地发生出来的结果,是容易地养成习惯,容易地知觉那些的,而我们的知觉,便将那“容易”承受进去,当作愉悦。假使小孩子用了风琴,乱七八遭地按出种种的音谱,那么,由此而生者除了疲劳和兴奋之外,怕不能再有什么东西罢。但是,倘在一种整齐的顺序上,奏起音谱来,则由此一定会忽然发生或种愉悦之感。音乐艺术家的事业,即在不绝地保住我们的感兴,可以容易地知觉,而为了那容易,则发见那使音的内容更加丰富的音的连续。这内容和整齐的音的连续,名曰“旋律”(melody)。
音不但互相连续而已,也同时响鸣,而这共鸣音,则有种种。有一种音,在我们的耳朵里,交互地,规则整齐地作响,觉得好象不入调。别一种音,则互相连结,添力,相支,益臻丰富,这称为“和音”(accord)。能发生耳闻而觉得快感的这和音的法则,称为“谐调的法则”。
这样地,选择了声音,加以组合,将大的听觉底要素,给与知觉,则听觉器官便和那构造及性质相应,规则底地活动起来,于是发生那称为“形式化的音乐美”的快感。然而这还不能说是音乐的全部。那只还是形体而已,我们应该探究其蕴奥。
人类,是知道声音之中,含有或种意义的。而且比什么都在先,人类自己就知道着这一事。他于不知不识之间,不绝地在发音,并且借此以表现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从人类所造的音之中,又生出有着缀音的言语。这些言语,则正确地表现或种的内容,于是成为涉及诗歌范围的完成品。
但人类,是并不没有意义地将言语来发音的,他将称为“抑扬法”(intonation)的带着种种表现的言语来发音,而这些无意义的抑扬,则往往有不借言语,已足表现感情的时候。这些音,在言语的对照的那心意之先,就和我们的感情并无关系地,独立了来说话。号泣、号叫、怒号、欢声、惊愕、踌躇——凡这些,是最雄辩的言语。人类一逢不幸,是悲哀地低下了最后的音,啜泣着诉说的罢。模仿了沉郁的精神状态的诸相,造了出来的音,即所谓“短音阶”(minor tone)。快活的人,则或是响亮地,或用中断底的喊声,或用律动底的吟诵体说话,他先就生气弥漫,略略高声地说,于是那音里,就愈加添起力量来。以这音为基础而成的,是那“长音阶”(major tone)。然而对于人类所发的音的强弱,要一一给以名目,是不可能的。人有了余暇,想用什么来消遣,而又并无一定要做的事的时候,便想自由地表现自己的感情,试去从新传给别人,而且尽其所能,要强有力地,高妙地,并且很有兴趣地令人听受。他在这时候,便选择口所能发的一切的音,即纯粹的调音,一面寻求着这些音的自然地给与最大快感的旋律和谐调,一面施行着这些音的组合——于是在这些音上,加以表白悲哀、喜悦等,人类所愿意讲述,作深刻的回想的一切感情的抑扬。想别人的感情,为这所动。由这样而发生的,是“歌唱”。倘若角力、打猎、劳动之类的动底的事,是以快乐为目的的自由的东西,则从这样子的事所发生者,是舞蹈和演剧。一切艺术,是形式化了的,换了话来说,便是人类化了的复现底现象。是依照知觉机关和动作,以及人类的知觉作用的构成的要求,因而形成了的现象。
但是,人生未必一定由艺术而美化。人类可以由这样的过程而创作,站在和现实很相悬隔的环境中,同时,除描写现实之外,人类又能够描写人类之所希望,而且适宜于人类的理想。
故艺术者,不但和形式美一同,有心理底求心力(求心底感情表现),也有社会教化底的力,因为是描写理想(或者是用讽刺画以鞭恶),对于人类的行为,给以反省的。凡以充足人类的主要欲求,而且无此则存在且不可能的主要欲求为目的的一切行为,名之曰产业。这当然,也和生产主体本身的生产行为相关联。
纯艺术者,以给以组织化的刺戟,因而提高并且调节知觉机能,使之丰富为唯一的目的的一切的行为。然而,以消费为目的的生产,同时也是喜悦的源泉,成为给与美的形式的原因的。美的原则应用于人类日常生活的时候,艺术这才与生活觌面。于是见到“艺术产业”的发生。
人类,是作为自然之性,描写理想的。就是,人类一面照了美的匀称,磨炼着自己的一切的器官,以及自己的全肉体,一面怀着理想,要使在这环境中的自己的存在充实,并且依了包容着所谓“精神”的有机体、头脑、神经系统之所要求,来改造这世界。这,是希望到处看见美的世界的理想,是在那世界里常是幸福,毫无拘束,也不无聊,而且也没有苦恼的人类的理想。
要以人类为自然的指导者的艺术底企图,归根结蒂,是成着创造这理想世界的基础的。而且,全人类艺术,也应该如生命本身一样,永久地生长,创造出有进化的构成体来。然而我们还站在不幸的,不愉快的路程上。
艺术往往成为富豪的娱乐家伙而堕落,俗化。社会本身,有时候,则艺术家本身,也堕落而走着邪路,造出并非真的艺术底的,技巧底艺术的刺戟来。这在有着强健的,新鲜的精神的人们,正是嫌恶。
资产阶级的社会制度,尤其将艺术恶用,使他商品化。
社会主义主张艺术的自由,对于艺术,期待着伟大的全人类底事业。
各世纪,各民族,尤其重要的是各阶级,在反映各各的制作上的活的灵魂的艺术上,是各有各各的特殊性的。无产阶级,被弄穷了的这阶级,一向对于人类的艺术创造,没有能够挥着双手,参加在一起,但从今以后,我们从这阶级,却可以期待许多的东西了。
生长于现今正作主宰的老年欧罗巴的怀中,而正在发展的少年欧罗巴,未来的欧罗巴,一闻那维系着古代的好传统和未来的好希望的巨人之死,便热烈地——虽然还不能说是完全融洽——呼应了。这是毫不足怪的。谁能不敬重艺术家托尔斯泰呢?
但是,在少年欧罗巴的盛大的托尔斯泰崇拜之中,在思索底的人们里,也写着许多的文章,即使未必能唤起惊奇之念,但至少,是引向认真的思想的。
造成少年欧罗巴的建筑物的脊梁,基础的圆柱,那自然,是马克斯主义的广泛深远的潮流。这一方面的理论家们,因为依据了纯净的严格,将自己们所承认的纯正的真理,从一切的混杂,一切别的文化底潮流(即使这是亲近的,怀着同感的)区别开来,便屡屡被讥为衒学。近来,关于托尔斯泰的教义——首先,是关于教义,并非关于艺术——在这世界里,已经接到了颇辛辣的否定底的意见,且加指摘,以为他是有着使自己成为和科学底社会主义的正反对之点的。无产阶级思想的表明者和那前卫底分子,将默默地径走过托尔斯泰的墓旁呢,还是不过冷冷地显示自己和这人并无关系呢,这是可以想到的事件。然而这样的事件却并不发生。
自然,无产阶级对于美底价值,不能漠不相关,是并无疑义的。无产阶级无论在怎样的阶级、时代、社会的艺术里,都曾将这看出。然而在许多俄国劳动者发来的电报之中,所说的不仅是关于作为艺术家的托尔斯泰,不,较多的倒是作为社会实行家的托尔斯泰。
从在国会中的社会民主党的党派所发的电报,也是一样的意思。而且不但以自己之名,却用世界无产阶级之名,表了吊意的党派,是不错的。
实在,考茨基(K. Kautsky)写着关于作为值得崇高的荣誉的伟大作家的托尔斯泰,同时也分明怀着不只是单单的艺术底一天才这一种意见。
莱兑蒲尔在有责任的议会的演说上,关于作为军国主义之敌的托尔斯泰,就是,关于这个处所,也陈述了他的社会底教义,而且这样地起誓道:“来讲这伟人的事,是自以为光荣的。”
做着奥地利国会的议长的反犹太主义者,拒绝对于托尔斯泰的尊崇,为了他的名誉,做一场最初的雄辩的演说的,是社会主义者。
在法兰西议会里的托尔斯泰纪念会之际的大脚色,迦莱斯(Jean Jaurés)的说明,也许是更加精密了。“在荒野上,有着‘生之泉’。人们常常去寻它。在这泉,是交错着无量数的许多路。托尔斯泰是这样的生之泉。质素的基督教徒们和我们社会主义者,是走着不同的路的,但我们在叫作莱夫·托尔斯泰这爱之泉的旁边,大家会见了。”
将向着我们的同胞的这去世了的伟人,表示社会主义世界所取的敏感的,有爱情的态度的记录,无涯际地继续下去,固然也好罢。然而关于托尔斯泰的教义和声名不下于他的马克斯的教义的根本底对立,却谁也不愿说,而也不能说。对于重要的这一致,遮了眼睛,是不行的。不加分析,而接近托尔斯泰主义去,是不行的。因为他不是人类的前卫的全然同盟者,同时也不是敌人。
其实,科学底社会主义,是由于现在组织的苛刻的矛盾状态而生的。莱夫·托尔斯泰也将这些苛刻的矛盾,天才底地加以张扬。社会主义将这些矛盾的解决,求之于使因阶级、国家而生的人类的区别,告一结局那样的调和的社会组织,靠着劳动的组织之中。莱夫·托尔斯泰也一样地寻求调和的组织,一样地描写人们的劳动的协和的将来,一样地排斥阶级差别,一样地爱下层社会,而嫌恶上流社会。(自然,这嫌恶,并非对于个个,而是对于金权政治,贵族政治的原理这东西本身的。)
科学底社会主义,将个人主义看作置基础于私有财产之上的社会底无政府状态的一种。
社会主义豫言着集团主义,同志底感情,广泛的,英雄底的世界观,对于狭小的小店商人底的那些,将获胜利,而排斥着个人主义。自有其丰富而紧张的个性的莱夫·托尔斯泰,个人主义的苦闷者的莱夫·托尔斯泰,是将自己的一生,献于和个人主义的争斗了。
科学底社会主义,将国家看作分离着的利己主义者们和阶级底矛盾的社会的自然的组织。
托尔斯泰对于国家,也抱着一样的意见,先见到倘在别样的条件之下,国家是将成为无用的东西。
惟这些,是两者的思想底建筑物之间的最重要的类似点。
自然,那差异,也是根本底的。
科学底社会主义,是现实底。
科学底社会主义,将个人主义,私有财产,资本等,看作在人类文化发达上的不可避的局面。因为要从这苦楚的局面脱出,社会主义则惟属望于现在社会的内底的力量的发展;或则客观底地,将这些的相互关系剖明;或则竭力尽瘁于将以未来的理想的负担者而出现的阶级的自觉。科学底社会主义是主张从人类进到现在了的道上,更加前进的;是主张一面助成着旧世界的破坏,新世界的成熟,而积极底地,参加于文化生活的一切方面的。
作为社会哲学者的托尔斯泰——却是清水似的理想主义者。他竟锋利地将神圣的聪明的理想,和罪深的愚昧的现实相对立。为自己的爱的理想,探求了那外面底形式的他,也在过去的事物上,自然底经济关系的平凡的真理上,借用着这形式。他主张从人类进化的大路断然离开,而跳到一种新的轨道上去。据他的意见,他是不相信那前去参加着现实的愚劣邪恶的混乱的,这一种意义的人类的积极性的。首先,应该学习不做那一看好象自然,而其实是有害的许多事。这事情,并不如有些人们所想,就是表明着托尔斯泰的教义是消极底。他的教义,是积极底的。然而是观念底地,积极底的。托尔斯泰将言语的力量看得很大,至于以为可以靠不断的言语的说教,先将无智的人类的醉乱的行列阻止,然后使这行列,和赞美歌一同,跟在进向平和与爱的王国去的整齐的行列的后面。
在这里,也生出别的根本底的不同来。
和个人主义战斗,马克斯是用社会底道程,即社会构成的改造的,但托尔斯泰却用个人主义底道程。在他,是只要个性将自己本身牺牲,在自己的身中,在自己的怀中,将自己的个人主义,烧以爱之火,作为那结果,全社会便变了形状了。
托尔斯泰——是豫言者。他和那对于使游牧民的性情,因而堕落的文明的潮流,曾经抗斗的以色列的豫言者们,是血族的弟兄。他们也曾将人们叫回,到真理去,到人性去,到小私有财产底牧歌——在这里,所有物已经不是所有物,是为神的法则所统,而是神的临时的颁赏——去。托尔斯泰的社会上的教师显理·乔治(Henry George),以摩西的法则为最好的律例,赠了赞歌,是不亦宜哉的。托尔斯泰者——和那凭着《新旧约》所赞美的平等之名,虽引弓以向教会,也所不惧,而对于蓄财的增加,筑了堤堰的伟大的异端者,是血族的弟兄。他和那在旧的组织之中,不知不觉将回忆加以理想化,而持着人道底的态度的圣西门(St. Simon)、布鲁东(Proudhon)、嘉勒尔(Carlyle)、洛思庚(Ruskin)等,反对着资本主义之不正的新的斗士,是血族的弟兄。
然而,假如科学底社会主义的同人,虽然不赞成这样的人们,而对于他们,还不得不献尊敬的贡品者,这不可忘记,乃是因为同人之中,用了象托尔斯泰所有的那样无比的武器,就是艺术底天才的武器,武装着的人,一个也没有的缘故。我们且停止将作为艺术家的托尔斯泰,从作为思想家的托尔斯泰拉开罢。其实,是内底平安的渴望,要解决那强有力的个性的矛盾的欲求,其实,是对于自己和周围的人们的凭着真理和真实和公明之名的冷酷——使托尔斯泰成了艺术的巨人的。他的艺术作品,一无例外,都是道德底,哲学底论说。他常常,对于新的,客观底地是极有价值的,但为他所不懂的东西,打下自己的铁槌去,要打碎一切。但是,看罢——这些打击,并不足为害。
有可活的运命者,是不会因批评而死的。而旧的世界,却反而因为托尔斯泰的强有力的讽刺的箭,而颤抖,动摇了。他用了美的光,将虚伪的观念和颓废的居心,加以张扬,照耀。然而这样的文字,也不过呼起深的怜悯来。对于在自己里面的自己的阶级和自己的传统的狭隘,不能战胜的伟大灵魂的误谬,在这里,我们就极容易觉察。但托尔斯泰将对于个个的目的的平庸的,好的本质的胜利,以及人类和宇宙的一致,却用了他以前的怎样的诗人也做不到的,征服一切那样的热情,加以赞美的。
这力量,即所以使托尔斯泰在理念和感情两方面,较之他的一切伟大的侪辈,升得更高。惟此之故,所以在一切的这些,经济底地反动底的革命家们中,在这些没有发见直向自己的理想之路的爱与和谐的骑士们中,在这些,实在虽是朋侪,而被误解为仇敌的人们中,托尔斯泰遂较之别的什么人,都为较近于欧罗巴社会的前卫底的阶级的、前卫底的人们的心脏。
少年欧罗巴,那自然,要比我写在篇首那样的潮流为更广。而且已经,自然——有着两个作家,作为这少年欧罗巴的正当的代表者而出现,他们已将托尔斯泰在精神的王国中的位置和所谓空间底之大,比谁都高明地下了定义了。其一个,年纪也较老,在那作为艺术家的灵魂中,也有着许多文化底老衰的毒。但是,虽然如此,他却凭了多样的,有光辉的天禀的别方面,和现在的,在我们的文明化了的世界里,惟我们所独有的最年青最新鲜的东西,非常相近的。我在这里是说亚那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别的一个,应该算进那一面的阵营里去,是颇为暧昧的。但他也由那灵魂的超群的琴弦,和新的音乐,将来社会的音乐相呼应——那是该尔哈德·好普德曼(Gerhart Hauptmann)。
法朗士在托尔斯泰之中,看见了伟大的先见者;还抱着这样的意见,以为在市人的脑中,被想作带疯的乌托邦似的他的教义中的许多东西,乃是作为很完成了的人类生活的一种形式的敏感的豫觉而出现的。和这同时,他——这是最重要的事——还将托尔斯泰来比荷马(Homeros)。
将一种散文诗似的东西,呈之托尔斯泰的好普德曼,是加了两个别样的名目:萨服那罗拉(Savonarola)和佛陀。
读者诸君,和这些文化界的三明星同时相接的人,是应该怎样伟大呢,试来加以想象罢。荷马——这是客观性本身,是用了灿灿之明,使现实反映出来的直觉底的天性,是在现实在那财宝之中,为了反照,而见得更加伟大,辉煌,安静这一个意义上,将现实改变形容的直觉底的天性。萨服那罗拉呢,恐怕是完全相反的本质,就是,热情底的主观主义,直到了恍惚境的空想主义,要将一切的客观底美,隶属于主观底道德,形式——灵魂的欲求的最明白的表现罢。他的世界里的事故,总见得是有些苍白,丑恶,偶然的。但相反,他却将“失掉了平心的运命到伟大地步,和几乎失掉了情热的乔辟泰”(译者注——荷马的形容,重译者按:乔辟泰是希腊的大神,)变为满于爱的——同时也是较之正在死刑的缢架上,苦着就死的人的模样,不能变得更好的那样可怕的——神的意志了。
倘若在和以上的两极的同距离之处,能够发见天才,那自然,是佛陀了。他对于生活的美之前的欢喜,对于紧张的斗争底的意志的激发,都取一样的态度;对于竟愚蠢到想以各种嬉戏来诱佛陀的幻的摩耶(重译者按:摩耶夫人是佛母,)对于在自己的方向,是为崇高的一切的情热,也一样地送以哀怜和嫌恶的微笑。
触到荷马和萨服那罗拉和佛陀——这事,那意义,就是说无限。
自然,托尔斯泰并没有荷马那样的淳朴底的客观性,也没有透明那样的平静,也没有艺术家底率直。
诚然,荷马并不是一个人,是将年纪青青的民族的尝试,聚集在自己的六脚诗中的代代的诗人们(他们互相肖似着)的集合体。但是,从托尔斯泰的许多诗底表现里,他的创造,就如自然的创造一般,在他,也有着好象那形象这东西,就贯通着客观底实在的一切美和力之中那样的辉煌的真理的太阳,直接底的明观力,吹拂着弥满的生命的风。托尔斯泰又如实地包含着全民众的内面外面的两生活。在那表现的广阔之点,令人想到荷马。
自然,托尔斯泰在那说教之点,热情底地,是不及萨服那罗拉。在他,没有暗黑之火,没有遭遇灵感,遭遇恶魔的恍惚境。
但无论如何,非常类似之点的存在,是无可疑的。在无论怎样的地上权力的禁止之前也不跌绊;向着真理和公正之探求的那毫不宽假的强直;对于神的那热烈的爱;从这里流出来的那信仰的公式的保守者的否定;对于兼顾二者的精神底的,凭着永远的生命的充实之名的,外面底文化生活的单纯化的那欲求;并未排斥艺术,但只准作为宗教底道德的仆从的那态度:就都是的。
而应当注目的事,是恰如萨服那罗拉的宗教底道德主义,在那说教之中,却并未有妨于他之登雄辩术的绝顶,以及他虽然跪在传道士波契藉黎的足下,也并未有妨于他描写许多的杰作,并且生活于别的艺术底巨人蒲阿那罗谛(译者注——是密开朗改罗)的心中一样,托尔斯泰的宗教底道德主义和他的美的一切一面性,也没有妨害他写《复活》和其他的杰作。自然,不消说得,萨服那罗拉和托尔斯泰,在对于艺术的那宗教底态度上,纵使是怎样一面底的罢,——他们却依然站着,较之“为艺术的艺术”的论究者,还是决然,作为拔群的艺术家。
托尔斯泰恰如活着而已经知道了涅槃的境地的佛陀一般,既非亚细亚式地善感,也不是不知道悲哀。然而托尔斯泰的神,总显得仿佛一切东西,都娇憨地沉没融化下去的辉煌的深渊模样。托尔斯泰的爱,常常很带着对于平静的渴望,以及对于人生的一切问题,困难的一面底解决的渴望的性质。
所以托尔斯泰不是荷马,不是萨服那罗拉,也不是佛陀。然而在这无涯际的灵魂中,却有使法朗士和好普德曼想起上述的三巨人来的血族的类似点。再说一回罢,同时触着三个的项上的事——那意义,就是说,是伟大的人。
在托尔斯泰之中,集中着许多各样的有价值的东西。因此,裁判他的时候,裁判者也会裁判了自己。我对于少年意太利,尤其愿意用一用这方法。
我自然并非说,加特力教底的,保守底的,有产者底的旧的意太利,“可尊敬的”月刊杂志和大新闻的意太利,知道了托尔斯泰之死,没有说什么聪明的好的话。然而由那旧的意大利的理论家们说了出来的有限的聪明的,好的话,却全落在平平常常的赞辞里了。惟巴比尼(Giovanni Papini),则将我们检阅少年意太利军在托尔斯泰的墓前行进时,可以由我们给以有名誉的位置的好赞辞,写在那论文里。
托尔斯泰之死,即成了诚实的,而且全然灿烂的论文的基因。这论文,是增加巴比尼的名誉的,较之凭了同一的基因而作的意太利中的所有文章为更胜。假使纸面能有余地,我们是高兴地译出那全篇来的罢。但我们只能耐一下,仅摘出一点明白的处所。巴比尼是将意太利的一切御用记者们,堂堂地骂倒了——
“凡平常的公牛一般的愚钝,事件是关于牛和驴子的时候,几乎就不注意,一旦出了事,便立刻在你们的前面,满满摆开不精致的角来。
“可以借百科辞典之助,用了一等葬仪公司的骈文一般的文体,颠来倒去,只说些催起一切呕吐那样的,应当羞愧的,‘旧帐’底的唠叨话的么?我停止了拚命来竭力将圣人的出家,一直扯落到家庭口角的突然的一念去的唠叨话罢。但是,对于文笔小商人们利用了这机会,而向托尔斯泰抛上笑剧演员和游艺家的绰号的事,怎么能不开口呢?假使托尔斯泰是空想家,是游艺家的事,能慰藉值得你们的侮辱的偏隘,那么,我们又何言乎了。然而对于装着无暇和年迈的空想家相关的认真的人们的脸,而在唠叨的你们,却不能宽恕的。托尔斯泰是吐露了难以宽容的思想。但这在你们,是‘愚蠢的事’,——你们即使怎样地挤尽了那小小的脑浆,也不能一直想到这处所的——。
“即使怎么一来,能够想到这处所了,你们也没有足以吐露它的勇气罢,——假使因此而永远的生命,便在你们之前出现。我来忠告一下。虽然很有使你们的新裤子的迭痕,弄得乱七八遭的危险性,但总之,跪到那写了愚蠢事情的作家,说了不可能的事的使徒的他的灵前去罢。”
巴比尼在这暴风雨般的进击之后,陈述着作为理想底的人类的生活的托尔斯泰的生活的内面底意义。他将自己的许多的思想,综合在下文似的数行中——
“这——是人呀。看哪——这,是人呀!他的生活的开始,是英雄底,战斗底,充满着事件。那是委身于赌博和情欲,然而战斗不止的封建底的人的生活。然而从这兵士里,出现了艺术家。他,艺术家,开始了创造者的神圣的生活,他,使全世界的死者们复生,将灵魂插入数百新的创造之中,使大众的良心振动,给一切国民读,登一切人之上,终至于见到世界上没有和自己并行者了。自此以后,乃从艺术家之后,出现了使徒,豫言者,人类的救世主,温和的基督教徒,现世的幸福的否定者。
“他在获得了所遗留下来的那么多的东西之后,怎么能不将一切东西,全部辞退呢?”
巴比尼的论文的这处所,令人想起黑格尔(Hegel)的宗教哲学中的有名的处所。就是,伟大的哲学者,是将人的一生,分为下文的四阶段,而描写着的。
尚未觉醒的未来,开始逍遥起来的淳朴的幼年时代。生命的加强了的欢喜和伴着难制的热情的苦恼的,浑浊的,苦闷的青年期。
有平静的信念的伴着创造底劳役的成年期。获得了在一切个别底的事物之上的普遍性的认识的老年期,拥抱一切,否定了个人主义的残滓,好象温情的教师的老年期。
这和由安特来夫(Andreev)所表现的“人的一生”,全不是两样的东西!其实,老年是往往并非作为灵魂的神性化的第四的最高阶段而显现的,——这屡屡,是力的可悲的分解,是肉体的不可避的溃灭,同时是灵魂之向废墟的转化。然而,老人的灿烂的典型,密开朗改罗(Michelangelo)、瞿提(Goethe)、雩俄(Hugo)、托尔斯泰——是显示着黑格尔的结构,较之极度可悲的变体底的现实,尤为可信的。
刚在地上萌芽了的社会主义的机关志《少年意太利》的少年作家们,也向托尔斯泰挥上了臂膊。说,他是早在先前死掉了的了。老年者,是永远的死,而托尔斯泰的哲学,是这伟大的天才的腐败的结果,是心理的老衰,云云。但是,应该和这些尚未成熟的少年们,一并宽恕了这样的裁判。他们是充满着力的。
倘若刚刚将脚踏上了第一阶段的他们,已经懂得了第四阶段的心理,那么这不是好事情。论文《对于托尔斯泰之死的生命的回答》的作者,青年安契理斯(D’Ancelis),对于作为艺术家的托尔斯泰,是抱着尊敬之念的。他和一般的人类的成长相比较,而认知托尔斯泰的不可测之高,以为大概惟有被托尔斯泰所裁判了的莎士比亚,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的丰富这一点上,和他为近,更以下文那样的话,结束了文章——
“这使徒,也是正当的,而且是嘉勒尔底意义上的‘英雄’。他作为英雄而生,作为英雄而死了。然而人类并无需宣说生活之否定的英雄。
“却反对地,必需强有力的,不屈的艺术家。惟这个,是寻问这老人的苦闷之迹的时候,所以感到我们的心脏的跳动,恰如在年迈的父亲的卧榻之侧的儿子的心脏一样的原因。”
这实在是可以据以收束小论的很好的记录。
一 资产阶级的主力少数主义
同志诸君!叫作《托尔斯泰与马克斯》的今天的我的题目,我并非偶然选定的。现在,我们的俄国——别的各国,那形态却有些不同——在决定人类的分野的根本底诸观念之中,马克斯主义和托尔斯泰主义,是被表现在对跖底的地位上。
自然,对马克斯主义的一切之敌,都归在托尔斯泰主义的阵营内,是决非妥当的。
马克斯主义云者,如大家所知道,是无产阶级的观念,是阶级理论,是在支配阶级和劳动阶级的斗争上,劳动阶级所把持着的武器。有产阶级领率了那一切的枝条,以及为了无智,社会底地易于分裂的倾向,而落在有产阶级的权势之下的那些民众,正和马克斯主义对立着。从托尔斯泰主义看起来,有产阶级是最少有可以责难之处的。——有产阶级者,如大家所知道,是帝国主义底的东西。有产阶级者,虽当最近的战争在地上涂了血,时日还不多,却已在暗地里整顿着新的武装和谋略。有产阶级者,一任那放恣的意志,要以准备在人类头上的其次的战争,怎样地惹起未曾有的深刻的结局,使全世界陷于破灭的底里,在这里是已经没有多说的必要了。
我们马克斯主义者,就是,首先,是革命底的,唯一真正的马克斯主义者,共产主义者的我们,和这掠夺底的有产阶级的,意识底地固执在各种地位上的一伙人,应该彻底底地战斗。在有产阶级的背后,并没有思想底的什么的力量。帝国主义底有产阶级,对于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倾向,以及自己正在造作的罪恶,是寻不出辩护这些的理由的。到最近,有产阶级将疏辩自己的野兽底的面貌的事,以及将这面貌扮作道德底的东西的事的一切企图,全都放弃了——就是这样说,也不是过甚之辞。自然,随伴底的报事者们,那是虽在现在,也还想将毒药装进民众的脑和心里去,并且想用爱国主义的麻药的。符拉迪弥耳·伊立支(列宁)在帝国主义战(欧洲战争)后不久,所讲的议论之中,曾有悲观说,以为在叫作祖国这各色的国旗之下,有产阶级是从新招兵,许多劳动者是眩惑于爱国主义的口号,又要为了榨取他们自己的人们,演兄弟相杀的惨剧了罢。这是大概不错的。——然而,虽然如此,这仍可以用了认真的观念来斗争,那是无须说得。为了榨取者们的利益起见的劳动者互相的杀戮,要之就只在舆论的沉衰,嵌在对于目的的印板里的习惯的惰性,批判力之不彻底等。但是,即使并不思索这些事,早早晚晚,也会到民众自己看破这意气昂然的野兽的原形的时候的罢,惟这时候,则有产阶级当然成为他们的憎恶的对象了。
实在,在有产阶级,也有可以辩护自己的观念的。这是什么呢?是少数主义 [Menshevism意云较少主义,也译少数主义,原是指Plekhanov 一派的社会民主劳动党少数派的指导原理而言,但也用以称社会民主主义,Kautzky等的正统派马克斯主义,Kautzky主义等。——重译者] 即变了形的马克斯主义。社会民主底马克斯主义,乃是有产阶级来遮蔽自己的羞耻部的没有果实的叶子,有产阶级是缺少那挥着什么象自己的主义的东西,积极底地闯到民众面前去的勇气的。——有产阶级因此便迎迓社会主义,又利用马克斯主义者,于是民众就倾听他们好象是自己的话的主张。他们先说起和有产阶级的阶级战,然而这是客套话,只因为临末想要讲革命的休息。他们将歪曲的,所谓进化底马克斯主义这一种宽心的唠叨话,说给劳动阶级听。就是,他将事物的推移,委诸运命之手,而对于无产阶级,则说忍从、节度、整齐之必要的。
少数主义,从这见地说起来,那自然,是我们的最可怕的敌。因此我们为了和他们斗争,费去了非常之多的时光。在民众面前,使少数主义的声望失坠,也便是克服民众,那我们是很知道的。所以我们的战术,是在少数主义的彻底底批判,我们现在正在实行的统一战线的树立,以及从我们的队伍之中,将可疑的分子毫不宽容地加以扫荡——这些一切,那意义,已经就是和在本质上,似是而非的马克斯主义,即少数主义的斗争。
少数主义之力,是强大的,这在事实上,是做着有产阶级的主力的。有产阶级能够从劳动阶级的前卫,社会民主机关之中,开了自己专用的代理店了。他们的利用少数主义有怎样巧妙,只要看世间一切有产阶级中的最聪明而且有着最古的历史的英吉利的有产阶级,竟将政权付给了少数派这一点,就可以明白。他们以为只要资产家的保守的政权,在麦唐纳之手,是决不愁危险的,竟毫不失机。所以将政权交给麦唐纳的事,就成了对于劳动阶级,给了更富于弹力性的欺骗和愚弄的新形式;也成了一种聪明的新政策,是对于政治思想的发达幼稚的民众,竭力给与一个印象,使觉得英吉利是劳动者自己在治理,在英国已经无可更有要求了。在这半世纪间,有产阶级就大抵这样地仗着民众主义的帮助,使民众错乱,借普通选举的幻影,使民众行欺骗底选举。然而选出的阁员,依然是有产者,是承少数派的意旨,而压迫大多数民众的东西。在现在,有产阶级是这样地计划着在用了新的尺做出来的民主主义的旗印之下,来建设使确乎不拔的自己的权力,实证底地确立起来的社会主义底政府,劳动政府的。
二 托尔斯泰主义为马克斯主义的竞争者
同志诸君,托尔斯泰主义在上面说过的我们所谓“随伴底”敌对里面,是占着第二义底的地位的世界观。这在无产阶级,是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的,但对于智识阶级,却是给以极深极深的影响的思想。还有一点应该看得紧要,就是,有时候,不但在欧洲,虽在亚洲腹地的农民的较良的阶级里,也有得以成为我们的竞争者的可能性。
托尔斯泰主义要引劳动智识阶级和劳动农民阶级为最重要的同调,以及成为我们的竞争者而出现的事,到了如何程度呢,用两个小小的例子来表示罢。
法兰西现代的大作家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是作为许多小说和评论之类的作者,有盛名于欧洲的人。曾有这样的逸话,就是,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将充满着感激的信,寄给托尔斯泰。那时,他信里的意思,是说自己是托尔斯泰的精神底子息,请托尔斯泰的爱顾和教示,因此托尔斯泰看了他的满是真实,而且显着天才的闪光的信,知道寄信人是很了解托尔斯泰自己的,便将长的恳切的回信,寄给罗兰了。
近时我在关于罗兰的论文中,看到了颇有名的这样的句子。那是说,“莱夫·托尔斯泰是世界的智识阶级之父,而当他自己进坟墓时,以自己的地位,任命于罗曼·罗兰了。”
欧洲大战前,尤其是罗曼·罗兰正在主张着严格的平和主义的大战的最中,对于他,从欧洲和别的诸国寄信来的,以及直接访问他的,非常之多。虽是现在,关于一切政治问题,罗曼·罗兰是还在应对的,但最近有一桩案件——这是发生于西班牙的国粹反动主义者兑·理威拉将军和同国的大哲学者乌那木诺(Unamuno)之间的大争执。政府便将乌那木诺从西班牙放逐到亚非利加,或是什么地方的岛上去了。那时候,罗曼·罗兰便对于兑·理威拉将军发表了一篇智识阶级底气味纷纷的抗议文。我们只要这样想象,就可以没有大错,就是,恰如在有些国度的国民,现在的教皇之流的恐吓文字也未必一定成为威压底的东西一样,罗曼·罗兰的抗议,也毫无效验地跑过了兑·理威拉将军的铜一般的前额了。然而世界的报章上,连最为保守的东西上,也登载了罗曼·罗兰的抗议,所以惹起了大大的波纹;他的道德底计量,虽在现在,也还是非常之沉重到这样。
是去年罢,还是大约两年以前呢,罗曼·罗兰曾将一封信寄给法兰西智识阶级一方的代表者的那《火中》的作者巴比塞(Henri Barbusse)。巴比塞是我们的同志,共产主义者,是天才底作家。他写了关于战争的著作,而这还被翻成世界的各国语了,自然,那些书籍的内容,是就战争的惨祸和战争的根本问题,而传其真理的。
巴比塞非难了罗曼·罗兰,那要点,是在说罗兰对于革命暴力的组织化,和对付有产阶级权力的民众底权力的组织化的重要性,没有懂得。他又威喝似的这样说,“连齿尖都武装了的有产阶级,将继续作占有那强韧的组织全部之举的罢,为什么呢,因为用这强韧的组织之力,防止虽一兵卒,也不能脱自己的权力之外而他去,××××××,××××××,使行同胞战的有产阶级,是使民众再陷于先前的困穷的底里,而无论怎样的良言,怎样的说教,怎样的主义,也早不能收什么效果了,要反对这势力,即有产阶级的‘这地狱之力’,只留着一条路,这便是××××××××××。不能作×××的准备者,即这组织的破坏者,××从引人类于破灭之底的阶级的手里,将政权夺取××××××,要之,便是人类进步的奸细。” [许多空字,是原译本如此的,现在姑且约略译出,极希望看见原文或法文原信的读者,加以指示,俾后来能够修正。——重译者]
对于这个,罗曼·罗兰便直挥着托尔斯泰的理论,为拥护纯无抵抗主义的立场,堂堂然直扑巴比塞了。对于这罗曼·罗兰的反驳,欧洲智识阶级的一部分,便以为惟这无抵抗主义,即对于暴力的无抵抗,是唯一的合法的主张。且从靠了这善意主义,理想主义,有在地上创造“神的平和,”事实上芟除战争的可能性这一个信仰上,表示赞成之意。但智识阶级的别一部分,也有仅仅伪善底地,赞和罗曼之说的。他们知道得很清楚,倘依无抵抗主义的理论,则有产阶级的权力,还可以保几年的寿命;在有产阶级,托尔斯泰主义是无上的好的防御机,只要托尔斯泰主义和罗曼主义保住地位,便可以处之泰然的事,他们是很知道的。无抵抗主义作为反抗的形式,是有利的,至少,较之革命底反抗,那当然是较为有利的形式。
这回是举一个在亚细亚的例子罢。在我们,现在特别应该看作重要的,并不只以在欧洲的事象为限,就是在东洋的这些事,那重要性也是相等的。作为列宁所遗留的功绩之一,可以特记的事,是他指出了无产革命,和亚细亚的农民革命有不可分离的关系这一点。列宁是从那天才底思想,到达这样的归结的。当有产阶级正仗着少数主义战术,使无产阶级的首领者腐化,将他们买收的时候,欧洲的无产阶级对于有产阶级,能扬胜利的凯歌者,是只在这样的一个时机。
这便是做着前驱的各国的社会革命,和殖民地及准殖民地的无产革命相联结的时候。所以我们也应该以对付欧洲一样的注意,去向东洋。
印度的人口计有三亿,和苏维埃联邦共和国人口的两倍半相当,较之亚美利加合众国的这,是三倍以上。这大数的人口,现在是正在酝酿着动摇。印度的革命思想,是向着各方面在动弹了。在印度也有共产主义者,然而印度的产业,还在比较底幼稚的状态。所以在目下,共产主义者还寥寥,但到将来,当以居民的大数为同调的民族运动之际,他们是要显示那活动的能力的罢。所谓居民的大数者,就是在他们的被虐待的境遇上,还在采用排英政策时,农民底集团的前卫。而这农民底集团,是可以分为两个范畴的。其一,是计划着民族底一揆的积极底集团,其大多数,是政治底思想觉醒了的印度国的回教徒;别的一个,是支持印度的旧文化即甘地(Gandhi)的运动的一派。
甘地在印度是得了圣人之称的。他也是印度民众的大指导者。他的战术,是托尔斯泰式战术。不消说,托尔斯泰和甘地之间,是有不同之点的。然而这不过是在枝叶上,以全体而言,甘地实在是印度的托尔斯泰。所以由他说起来,惟有仗着平和底手段,即文化底运动,这才能够得到最后的胜利。而这所谓文化底运动者,虽是其中的称为最过激的手段的,也不过是英国货的不买同盟,或是对于英国的统治权,组织民众的武器底一揆罢了。
到这里,我已经从种种方面,讲过了这两个范畴的例子。由此也可以明白,有些运动,只要和无产阶级的问题无关(虽然我们是以与无产阶级一同,和少数主义的中心思想来斗争为主的,)还有,只要并非摆开于无产阶级运动有重要意义的协同战线,则那运动,就应该和蒙了托尔斯泰主义影响的运动,受一样的待遇。所以在这里,便生出剖明托尔斯泰主义和马克斯主义的关系的兴味来了。
作为社会底现象的托尔斯泰主义,并不是新的东西。新的社会形式,即资本的集中,著大的富的膨胀,商业和产业的生长既然出现,而且普及于一个国度里的时候,则和托尔斯泰主义相似的运动,便自然发生起来,现在我将这样运动之行于旧时代和见于最近的历史的两三例,举出来看看罢。
称托尔斯泰为豫言者,是可以的。他和见于圣书中的豫言者是一模一样。因为他和他们,虽然隔了几千年的时代,然而不过在反复着同一条件之下,反复着他们所反复了来的事情。
这些警世家,即圣书底豫言者,一早从伊里亚、蔼勒绥的传说时代起,到现代的世间止,那出现竟没有中绝,是因为什么理由呢?那说明,是这样的。早先,原是游牧民族的犹太人,经历时代,便渐渐定居于一处地方,于是他们就从事农业,蒙了周围的文化底影响,蒙了从一方面,是农业经济上必然底的现象的土地集中化的过程,从别一面,是大规模的商品交换的影响,终于显出种种的阶级底分歧来了。于是犹太人的生活便成为贵族底,这就化为君主政治,到底造成了靠着穷困同胞的牺牲以生活的阶级。这阶级,采用了商业底农业国的道德,同时也通行了适合于农业底商业生活样式的宗教,即通行于西部亚细亚的拜地农作的宗教。这宗教,在那狂热和淫佚,以及带着对于穷人的欺骗底,而且诱惑底倾向这一点上,是稗勒和爱斯泰尔德的信仰。 [Baal et Astarte,斐尼基的男女两神,代表怀孕和生殖力的。——重译者] 然而是富于许多文化底美底要素和华丽巧致的宗教底仪式的宗教。
犹太的富豪,既为这所谓“异端”的宗教底华丽方面所蛊惑,同时也脱离单纯的原始底生活样式了。然而接着这事而起的,是寡妇孤儿的榨取,那住屋的夺取,奢侈,欢乐和饮酒之风,和这些一同,也流行了使用各种的香料、黄金、装饰品;赞美女性所具的优美、典雅、淫荡;终至于倡道复归于异民族之神的信仰了。
由以上的所讲,已经完结了我们的对蹠底阶级,即胎生期底资本主义的说明。然而这资本主义,那自然不消说,是极其原始底的,交易底性质的东西,并非在真的意义上的资本主义。而这游牧底集团,对于新发生的这压抑底秩序,竭力反对了。稍富的人,固然能有仗着政治底手段,来直接反抗的机会,但下层民众,对于支配阶级的道德,却不过在嘴上说些不平。在先前,相对底平等主义,对于邻人的好谊,生活的简易化这些事,曾经怎样正当地施行过,民众是知道的。于是以为这些是民众的真的生活,而且是惟一合法的事情,我们的神,民众的神,即古代以色列人的民族联盟的军神,是嘉纳这真理的,其他一切的企图,则和我们的神相违背,而主张过去的生活之唯一合法了。
往时,神的豫言者之所以被尊敬的理由,是因为用了平常人的话,即对于民众,不能给与一些反响。所以无论怎样的雄辩家,也不直接向民众诉说。民众不过由豫言者在半发癫癎中说出来的奇迹底的言语,知道他的精神。因为倘不这样,民众就不相信辩士和豫言者的话。他们的意思,是以为凡有一切,都由Animism(万有神道),即视之不见的伟大的力,作用于实现而生的。
无论如何,这是重大的反抗。但到底,这成了怎样情形呢?岂止不是现状维持呢,倒是成了使历史的车,向后退走的倾向。然而这时候,和神的名是不相干,但将这过去加以分析,赞美,换在更好的位置上,并将过去加以理想化,不放在自己的背后,而反放在前方,换了话来说,就是,只好将一看是理想化,圣化了的旧的秩序,作为理想的对象了。
然而这理想,是小有产者底,小市民底,小农民底的满足。但是,在各人还都住在陋屋里,连这也做不到的人,便局在无花果树下,而且大家都靠着自己的劳力而生活着的时代,则希温(Zion)山边,曾经度着由完全的邻人爱而生活,因此也充满着神的真理和生活的平和的事,却也不难推想的。所以豫言者们,也没有论及社会底理想和意向的必要。那有这样的必要呢?他们说过平等,说过分田,说过小经济,然而这是中农民的理想,是称为榨取者,则还太幼稚,然而达得最高了的中农经济的理想。作为饱满的,而且度了仗着邻人爱的平和生活的结果,他们对于全地上的革命,是也抱着相同的见解的。据那时的他们的意见,则是怀着狼可以和羔羊一同饲养,狮子决不来害小儿那样的思想。倘是这样,那么,这地上,是成了平和的乐园了的罢,为什么呢,因为由自己的劳动以营生活的邻人爱,据他们的意见,是根本底,而且唯一的,万世不易的神的真理的缘故。
三 卢梭和嘉勒尔的社会观
现在,更用新的现代的例,来讲一讲这事情罢。这是在法兰西的例子。法兰西革命的原因,如诸君所知道,是资本主义发达的结果。革命勃发以前,法兰西的有产阶级,不但已经发达到动摇了两个最高阶级(贵族和教士阶级)的基础和支配力那样程度而已,这两个阶级,对于农民阶级和中产市民阶级,是同为可怕的重压物的。法兰西革命在那本身中,就带着复杂的倾向。这就是,大有产阶级成了支配阶级,想自由地支使宪法,和这相对,别一面则小有产阶级虽然不过暂时,但压迫了大有产阶级,并且引小资本家及几乎没有资产的近于无产阶级的民众为同调,将实现一七九三年的宪法的事成功了。这在民主主义的发达上,是给了非常之大的影响,而且促其进步的。将这解说起来,便是在教士阶级和剥了金箔的贵族之下,有着大有产阶级的层,在大有产阶级之下,有着在或一程度上,可以称为“国民”的无差别的民众,要说为什么称为无差别的民众,那便因为在这里面,混淆着农民阶级的利害和一切形态的都会无产阶级的利害。
革命已经准备的时候,大有产阶级是利用了大家以为舆论指导者的生活有些稳固的上层智识阶级,作为自己的代辩者的。充当了这样的智识阶级的前卫之辈,是以博学负盛名的学者,如服尔德(Voltaire)、迪特罗(Diderot)、达朗培尔(D’Alembert)、海里惠谛(Helvetius)、诃尔拔夫(Holbach)等,他们相信文明和文化,以为将来的产业底富的增加,科学底智识,农业的进步,是可以绝灭那由于中世纪底偏见的阶级差别的不合理,创造以新的科学为基础的人生,于是就得到这地上的繁荣的。
然而小有产阶级,却并不这样想。他们对于向科学和艺术的这样夸大的期待,还抱着很大的不满,因为科学和艺术,不过是一种结约,现实底地,是毫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他们的。不独如此而已,这些还反而助长制造品的膨胀,成为大商业和大资本的发达,这大资本,则成了他们的阶级压迫的盾牌了。
一切文明的本体,在壮丽的旅馆中,在模范庄园中,或则在大产业经营的建筑物中,在大有产阶级的大商店中。瑞士的一个钟表匠,费一生于书记或别的半从仆的生活,脱巡警的拘捕,而寻求着亡命的天地的小有产阶级直系出身的卢梭(Jean Jacques Rousseau),是毕生没有出这阶级的圈外的,然而标举了圣书底豫言者的别派,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撒但的作为,这是凯因的规定。”而且你们的富,你们的名誉,你们的文明,你们的艺术,你们的学问——这些一切,都不是必要的东西,所必要者,只有地上惟一的真理。那么,所谓真理者,究竟是指什么呢?依他的回答,便是平等。是造立经济底平等。由平等的经济个体,结起相互契约来,以创成国家底组织,国家尊重各人的平等,这么一来,则少数者的一单位,岂不成了对于大多数者,更无抗辩的权利了么?然而承认大多数者的原则底的支配权,平等人的支配权的这组织,依卢梭的意见,是真正的地上的极乐。这里有装入他的理想底内容的理由,他主张人们应该依照自然受教育,应该复归到自然所生照样的圆满无双的人——以前是文明使他堕落了的——去,并且从此又生出更新的女性的模范来,生出作为母性,是单纯而宽大,并且对于自己所受的任务,是用鲜花似的典丽——那时的有产阶级和贵族阶级上层的文明底女性,是没有灵魂的偶人——加以处理的作为朋友的女性来。卢梭将他自己的神的本相,分明地这样说,“有谁在我的心里说,人们应该平等,我们由活泼的劳动,由和自然的融合,而享受大的慰安,这是神的声音,是在不需什么教会的各人心里的神的声音。如果人们中止了榨取邻人,而成了在地土上作工的劳动者,则他在自己的心里,听到神的声音的罢。”
这回,来讲一个英吉利的例子罢。
还没有到制品时代,商业资本时代,只是铁的前进时代,即机械产业,工场产业勃兴未久的时候,在铁的堆积之下,被挤出了仓舍去的农夫,手工业被夺了的小手工业者们,便叫出怨嗟之声来。当这时,奋然而起的,是英吉利的豫言者嘉勒尔(Thomas Carlyle)。然而他的话,和卢梭的话是一样的。他向机械产业者说,“你们对着地主,城主,或则封建底的羁绊,扬着反抗的声音。但在封建时代,地主之不得不扶养农夫者,乃是和父对于子的一样的关系,而农夫是几与家畜相等,愈怠于饲育,即愈不利于饲主的。然而你们现在的态度,却过于不仁。你们以这不仁的态度,只在暂时之间,便榨取完穷人,或则吸尽了你们榨取过的地主的全身的汁水,要将这改铸为金币。你们胡乱搜集小孩,将他们的生命抛在机器里,要造出贱价的薄洋布来。你们有什么权利,能说你们是自由主义者,是求自由的人呢?和‘旧’相斗争的你们的根据,是什么呢?‘旧’者,比‘现在’还要好些,因为那时人们是神一般过活。但是,神是什么呢?神的规定是什么呢?那就是邻人爱。在已有定规的世界上,无需叫作竞争这一种不仁的关系。也无需叫作簿记、减法、利益之类的东西,以及强凌弱,和令人以为这是当然似的优胜劣败的争斗。应该回到人类关系的原始组织去。应该回到有机底存在,相互爱去。”
据嘉勒尔说,则这些一切,都以宗教底精神为前提,然而,无论什么,凡一切,都应该从被机器声,放汽声,数钱声弄得耳聋了的人们的内底感情,誊写出来。
四 作为社会底理论的托尔斯泰主义
我还可以无限量地引用这样的许多例,然而诸君也知道着,当文化的黎明期将要过去的时候,或者那历程将要急激地到来的时候,旧时代是总从那中心里,生出时代的天才儿来的。他们站在旧传统中,以反抗旧世界,但对于旧传统,则在离开事实的看法上,以最理想化了的形式来眺望。
倘从这观点,来略略观察作为社会底理论的托尔斯泰主义,我们便即刻发见这样的事,就是,纵使托尔斯泰主义是取缔反动的护民官,对于反动的革命家,即揭起反抗资本主义的革命旗子的,但倘将不用未来而用过去的名义,或者用了称为未来而不过是变形底过去的名义,来挑发反资本主义的一揆的人们,都大抵归在豫言者的范畴里,则要而言之,可以说,托尔斯泰主义在那观物的方法上,是豫言者底的。
托尔斯泰比较了都会和农村,将理想底价值放在农村上,是事实。这大地主——托尔斯泰是大地主——对于有产者的一切东西,都抱着彻底底的反感;在他,凡是产业,商业,有产者底的学问,以及有产者底的艺术,无不嫌憎。他从小市民阶级,小官僚阶级——他由大地主的感情,最侮蔑这阶级——起,直到大肚子的商人,学术中毒的医学博士,技师,丰姿楚楚的贵妇人,以行政底手段自豪的大臣们止,都一样地怀着反感,他们是和他所希望的完全的融和的世界,相距很远的人们。
托尔斯泰的社会否定说,可以说是原始底的;还有,他自己的个性否定说,这在结果上,是带社会底性质的,但这在他的哲学观之中,已经讲过——到后来,要讲到的罢,他的社会否定说,是对于无为徒食者,放肆的资本家,智识阶级而放肆的官吏的一种地主底抗议,这位伟大的地主的“老爷”,是在寻求可以过显辛 [Shenshin是一八〇〇年代的有名的诗人斐德(Fet)的本名。一八六〇年的农奴解放反对者。——译者] 那样生活法的理论的。显辛呢,作为诗人斐德是做脚韵诗,作为显辛,是农奴制主张者。斐德·显辛和托尔斯泰,都不避忌和站在反动底见地的别的地主老爷们相交游。对于这些地主老爷们,即使怎样地说教,也是徒劳,而且不能给与一点什么内底的满足,是连托尔斯泰自己,也由那伟大的聪明性,自己明白的。关于这内底满足,在今天的演讲上,我还想略略讲一讲。
他,赞美农村,同时也认识了农村的两个极端的对照的存在。这就是地主和农夫。
赞美地主,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因为这成了赞美寄生虫——掠夺者。地主是贪着别人的劳力而生活的。一面高扬着地主主义,老爷主义,又怎能讲平等主义呢,惟这老爷主义,乃是掠夺底,榨取底的色彩浓厚的东西,在托尔斯泰,惟这老爷主义,是他的憎恶的有产阶级的主要的标记,根本底的咒诅的对象。然而农夫却和这相反的。农夫对于坐在土堤上,和自己们讲闲话的善良忠厚的老爷们,全然很亲密;他们懂得老爷们也在一样地想,年成要好,银行是重利盘剥的店,是吸血机器;又在道德底的以及经济底的方面,只要没有直接接触到地主和农夫这种阶级差别底之处,是也能够大家懂得互相的调和点的。
作为那理想论,托尔斯泰使之和有产者底的都会相对峙者,是小家族的集合体这农民阶级。在这里,各人是和那家族一同,仗着自己的劳力过活,也不欺侮谁,从生到死,种白菜,吃白菜,又种白菜,而尽他直接的义务。
这有益的纯农民底生活法,还由了内底光明和内底充实而得丰裕。我们知道,惟有这样的人,是并不欺侮谁,送平和于这地上,而且同时履行着神的使命,即要表现那平和,爱,和睦的共存生活的伟大真理的使命的。他将平和实现了,而他的灵魂,是充满着大安定——就是神的安定——的意识。他已经不畏死,为什么呢,因为在他那里,已经没有了叫作自己,叫作自己的个性这东西,所以他既非个人主义者,也不是掠夺者。他植物一般过活,而在那完全的伟大的自然的怀抱里,静静地开花。他是生于“万有神”,而入于“万有神”的怀里的。惟有这个,是真的幸福;惟有这个,是可以称颂的社会组织。
托尔斯泰描写乌托邦时,是作为艺术家而用隐喻的,他用了伟大的那天禀,描写了将来的革命。这就表现在《呆子伊凡的故事》中。呆子伊凡说,“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争斗。”虽是别国人侵入了呆子伊凡的国度里,来征服它,他们也不想反抗。他们说,“请,打罢,征服罢,将我们当作奴隶罢,我们是不见得反抗的,胜负不是已经定了么?”
这思想的过于乌托邦底,是谁也立刻知道的。而且在那里面,藏着什么内底的,根本底的谬误,根本底的矛盾,也全然明白。关于这事,大概后来还要讲到的。所谓谬误者,是因为人类之中,也有贪婪者,也有吝啬者,所以戒吝啬的说教和无抵抗主义的说教,为贪婪的人们,倒反而成了机会很好的说教了。来侵略呆子伊凡的国度的别国人,会非常高兴,这样说的罢——
“好,我要骑在你颈子上叫你当马,并且榨取你和你的孩子们。”
那个甘地,在印度作反不列颠政府的说教,是非常之好的事情,但他所说的反抗的形式却很拙,他向民众说,“你们曾经受教,以为一说到抵抗,便是手里拿起武器来,然而你们是应该用‘忍耐’这一种武器来抵抗的。”于是甘地便解除了印度的“呆子伊凡”的武装,将他们做成真的呆子了。甘地的宣传不买不列颠的绸纱和原料,不列颠政府是愤怒了的,然而时时等着利用甘地的机会,所以不买绸纱和别的一切苦痛,是都含忍着的,因为这在不列颠政府,倒成了将一切苦痛,转嫁于印度的“呆子伊凡”之上的好口实。
然而托尔斯泰是没有想到那无抵抗主义,会造出这样的结果来的,他相信很好的乌托邦,由此能够实现。
我在这里来讲一个明显的例子罢。
在托尔斯泰,是有内底焦躁和分裂的。因为他是伟大的艺术家,又非欺瞒自己,妄信别人的话那样的凡庸的评论家,所以他是知道得太知道了地,知道他作为未来的理想,所描写的社会底画面的内容,是已经过去的事,他在那有名的小说《鸡蛋般大的麦子的故事》中,就将这事分明地告白着。
人们发见了鸡蛋一般大的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的故事,诸君是记得的罢。人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去请老人来,羸弱的跛脚的老人来到了,从他的身上,索索地掉下着泥沙。
问他这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他回答说,“但父亲还康健,叫他来罢,会知道也说不定的。”人们又迎父亲去。他是一个开初谁也不相信他是跛脚老人的父亲那样,又壮健又活泼的农夫。他进来了,而且看了,说,“这不知道呀,但问我的父亲去试试罢,他是还康健的。”将他的父亲叫来了。这是很少壮的汉子,无论怎么看,总是一个青年,要到阴间去,似乎距离还很远。他将这拿在手里,看了,于是讷讷地说,“是的,这是麦子,这样的麦,古时候是有过的。”
“但是,怎么会有那样出奇的麦子的呢?”
“古时候没有什么天文学者,也不弄叫作学问这个玩意儿,可是种田人的日子是过得好的,土地也很肥的。”
托尔斯泰就这样地暗示着空想底的,这世上未曾存在过的黄金时代,然而这是空想,他自己却分明知道的。托尔斯泰又描写着一种社会底幻想,以为呆子伊凡有一天总能够将那征服者、掠夺者弄得无可奈何。其实,呆子伊凡的神经,是见得好象比征服者的神经还要强韧似的。譬如基督的教训里,也有“他们打你左边的脸,便送过右边的脸去,打了右脸,又送过左脸去,打了左脸,又送过右脸去”这些话。这样地打着之间,打者的手就总会痛得发木,并且说的罢——“这畜生,是多么坚忍的小子呀,全没有用——”
于是打者的心里终于发生疑惑,搔着头皮,说——
“莫非倒是我错么?岂不是挨打的小子,倒是有着支配力的么?要不然,从那里来的那坚忍呢?”
在托尔斯泰,也有和这相似之处。他相信能够仗这样的无抵抗主义,叫醒使用暴力的人们的良心,用了由忍从的行为所生的好话,在恶人的心里,呼起真的神的萌芽的。
符拉迪弥尔·梭乐斐雅夫(Vladimir Soloviev)——是伟大的神秘哲学者,几乎是正教信者,从这个关系说起来,和我们是比托尔斯泰距离更远的右倾底人物——曾和托尔斯泰会见,有过一场剧论。
对于托尔斯泰的主张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容许暴力,他反问道——
“好,假如你看见一个毒打婴儿的凶人,你怎么办呢?”
“去开导他。”这是托尔斯泰的回答。
“假如开导了也不听呢?”
“再开导他。”
“那汉子是在你的面前,给婴儿受着苦的呵。”
“那是,神的意志了。”
这回答,以托尔斯泰而论,是自然的。就因为无论如何,总不许用暴力。用了由信仰发生的狂热,宗教底狂热,以说服人们,也并非不可能的。
愤慨于托尔斯泰的这样的言说者,也不独一个梭乐斐雅夫。雪且特林 [Shchedrin,有名的讽刺作家,描写农奴制度的黑暗面的。Gogol的直系弟子。一八二六年生,八九年卒。——译者] 也在有名的故事《鲫的理想主义者和鼠头鱼》中,对托尔斯泰给了出色的讽刺。他将有刺鱼类的鼠头鱼,来比精明的现实主义者,用理想主义者的鲫鱼,当作总向鼠头鱼讲些高尚问题的哲学家。鼠头鱼说——
“戳破你的肥肚子。你的话一来,只是就要作呕。讲这些话,不是无聊么?现在,瞧罢,梭子鱼来找着了我们的港湾,也说不定的呵。”
“所谓梭子鱼者,是什么呢?”鲫鱼问。“名目我是知道的,那么,就是那小子也佩服了我的信仰,到我这里来了。”
这时候,梭子鱼出现了。鲫鱼向他问,“喂,梭子君,你可知道真理是什么呀?”
梭子鱼吃了一惊,呼的吸一口水之际,已将鲫鱼吞掉了,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是真实。是常有的事。以为能够从平和底宣传,得到平和的乌托邦的信仰,在事实上,是全然不能信的。
象托尔斯泰那样伟大的人物,怎么会不觉到别有根本底的问题的呢?他是想了的,凡是人,都带着神的闪光,善的闪光,而且人们对于这闪光,是应该有能够灵感到它的能力,作用于它的能力,惟有这样,这地上才能由他和他的门徒们,改造为平和的世界。他作为社会改革者,是这样想着的。从我们看起来,他还不只是社会改良家。他高捧福音书;崇奉孔子,和别的贤哲们,尤其是福音书和基督。他坚信着基督的历史底人格。
对于丝毫也没有改良人类的基督和福音书和最初的使徒们,托尔斯泰为什么崇奉到这样的呢,这只好说是古怪。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大约两千年的岁月,然而人类呢,借了托尔斯泰自己的话说起来,则依然犯罪,不逊,沉湎于一切罪恶中。所以纵使托尔斯泰再来宣说他的教理两千年,我们还能期待什么大事件?比托尔斯泰相信基督的那力量还要强的东西,尚且不可能的事,怎么能用别的力量,做到地上的改造呢!只要世界存在,社会底不合理也存在,说教者是不绝地接踵而生,重复说些鲫鱼的话,但世间对于这,不是置若罔闻,便是将它“吞掉”,于是只有梭子鱼的王国,屹然地继续着它的存在了。
五 托尔斯泰的矛盾和谬误
现在,我还要从别方面,讲几句关于托尔斯泰主义的话。
以上所说的事,假使作为社会理论,而加以说明,那是要变成呆气的。然而这并非社会理论,不过是想发见自己的精神底平和的渴望,和发见达到这精神底平和的路程,并且对于凡有渴望这精神底平和的一切人们,也加以接引的手段的一种愿望罢了。
托尔斯泰不但作为绅士,并且,作为教养最高的绅士,为这充满肮脏的文化的恶臭所苦,他也为更可怕的恶病——个人主义所苦。托尔斯泰的个性,是最为分明的,这使他成了伟大的艺术家,而在作为伟大的艺术家的他那里,就发见和普通的人,在那外底印象的多少上,在感情经验的深浅上,都有非常之不同。他是欲望的伟大的人。人生,对于他,是给与非同小可的满足的。
在托尔斯泰,生活的事,知道寒暑的事,愉悦口鼻的事,观赏周围的自然的事,是怎样地欢快;还有,将那被人采摘,
掘的植物,由于求生的努力,因而反抗的情形,是怎样满足地描写着的雄辩的例子,我是能够引出许多来的,但现在且不引它罢。
求生的欲望,自信之坚强,凡这些,是托尔斯泰的本质底东西。而这身子小小的人,委实也给人以精力的化身一般的印象。能仿佛托尔斯泰的面貌者,大约莫过于戈理基(Maxim Gorki)了。他用了大艺术家的工巧,将和在油画的“神甫”的老人不同的活的托尔斯泰,那就是情欲炎炎,嘴边湛着永远的猥亵,精力底的,带着一种不便公言的表情,显着对于思想异己者的憎恶之感,而作势等着论战的对手的,满是矛盾的托尔斯泰,描写得更无余剩了。说到托尔斯泰的矛盾,他是曾想怎样设法矫正自己的矛盾,得了成功的,但这也不过暂时,他的内部便又发生不可收拾的凌乱了。
然而便是戈理基,对于托尔斯泰的人物描写,也至于不敢领教了,曾经说过——
“这不是平常人,从那出奇的聪明说起来,从那出格的精神内容的丰富说起来,他乃是幻术师或是什么。”
如果是无论谁,都要活,不想死的呢,尤其是,如果是将个性作为第一条件,而生活于自己独自的世界中的智识阶级者,例如艺术家、律师、医生之类,则便将这生活于独自性的事,来用作否定自己生存这一定的社会底意义的武器。这样的智识阶级者,便比别人加倍地尊重自己的生,而且恐怖死。他对于不怕死的农民,的野兽,的动物,则投以怜悯的眼光。
有着喷泉一般紧张之极的生活的托尔斯泰,也比常人加倍地爱生而怕死的。对于死的猛烈的恐怖,这在他,是比什么都要强有力的刺戟。蛊惑底的这生命之流,如果中止了,怎么办呢,这在托尔斯泰,是重大的问题。一切逝去,一切迁流,一切消融,并无一种现实的存在——就是既没有他托尔斯泰,也没有环绕他的为他所爱的人们,也没有自然,觉得好象实有的自然还是流转,一切在变化,被破坏,而且一切是幻想,是描在烟上的影像——的这恐怖,来侵袭他,又怎么求平和呢。
“我意识着这事,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在消融,生命在从我的指缝之间逃走。能够看见这‘现实’在怎样地奔出飞掉。以后,一切是虚无,是空洞,是无存在。”
这样的意识,真不知怎样地使他懊恼,他的日记中,总常是写着这件事。他读西欧的作家亚莱克斯尔的日记——这是只写着死之恐怖的日记——的时候,曾经说过:
“惟这是真实的人物,惟这是伟大的问题。能够忘记了死的人,那是废人,是不能抓住问题的核心的钝汉,然而可以说是幸福的人。”
在这里,便是说,对于死之恐怖,无所见无所惧的人们,是不行的;无常的鬼在眼前出现,而坦然不以为意的人们,是不足与语的。在托尔斯泰,于是就发生了寻求绝对不死之道的必要。然而他从什么处所寻出那样的东西来呢?
还有一个智识阶级者的那符拉迪弥尔·梭乐斐雅夫,是将这绝对的不死的东西,求之于形而上学之中的。他曾说,“要相信,相信教会所教的东西。你有着不灭的灵魂,于此还有什么疑,什么迷呢?”
然而托尔斯泰是太聪明的人。以那伟大的精神力,到达了不死的理想的,而还有一点的不安,他也免不掉。
在他的日记的最后的页子上,有这样地写着的——
“今天,信仰不足,神呵,请帮助我不足的信仰罢。”
“早晨,抱着对于神的坚固的信仰醒来了。感谢一切希望似将达成,神所惠赐的助力。”
但在此后两天的日记上,是——
“被袭于可怕的疑惑,执迷……”
这样的心情,大约是继续到临终的最后的瞬间的罢。
这样的疑惑,执迷,是有将这转换到别的方向去的必要的,于是在这智识阶级者,又是地主,又是绅士的他,便做出了征服那个人主义底的东西的大工作,这便是遵从上面所讲那样的路程,而在基督教底理想之中,发见心的安定。他是这样想着的,“在这世间的一切,是刹那,是流转,是死亡;然而也有永久底者,生着根者,不流转者,常不变者。如果能够发见了这样的东西,就应该将全身装进那里去,将全身委之于这永久底者,不流转者,常不变者,便发见了得救。发见这样的永久底东西,就是在自身中发见不灭。应该探求这样的东西。正教教会所教的信仰,是承认不得的,这是流转的,消灭的,传染了一切虚伪的信仰。”
诸君也都知道,托尔斯泰是教会和一切教会底仪式的彻底底的反对者。他用了那小小的带绿色的眼睛,冷嘲地观察一切事物。他到剧场去看华格纳尔(Wagner),写下了那印象,但那些一切,不过使他觉得于他自己是呆气的事情——
“我怎么竟去看这样无聊的东西,怎么竟以为这是艺术?这都是著色的硬纸板做的。大张着嘴,唱些无聊的事的那优伶们,那都是傀儡,做孩子的玩具,是可以的罢,然而孩子还会厌倦。用锯子截树似的那梵亚琳的声音。这都是昏话。”
有着各种芳香的艺术,他也用了这样的描写,将它弄得稀烂。
便是对于裁判,他也用一样的看法的。人在裁判人,对于从极复杂的个人底的剧中所发生,或是从社会底自然的法则所发生的行为,人在夺人的生命。裁判官,他们是可怜的官儿,或则和别的官儿讲空话,或则打饱嗳,或则鸣太太的不平,或则剔牙齿,而一面在裁判人——这样的一切事物的顺序,都由托尔斯泰如实地,深刻地描写着。
关于教会的他的看法,也一样的。教士们穿着有一时代毕山丁王的臣下所穿的常礼服那样的花衣,做着毫无用处的姿势。这是很古的时候所装的姿势的变形。一切都陈腐,愚蠢。人们不能简单地观察事物,至今还以为在教会里有意义,有一种诗。
这样地观察着事物,托尔斯泰便破坏着在他周围的一切的东西。凡在他周围的,都打得稀烂。君主政体、爱国心、裁判、科学、艺术——全都破坏了。这宛如在《浮士德》(Faust)的舞台面上,妖精合唱道:“伟大者呀,你粉碎了宇宙的全图,恰如玻璃一样”那样子。为探求永久不变的真理起见,托尔斯泰对于竭力要来蛊惑自己的一切东西,用了正确的瞄准和严冷的憎恶,加以突击的事,也可以唱那和《浮士德》的舞台上一样的歌的罢。
然而,究竟,这永久不变的真理,是在那里呢?对于自己本身的个人底观察和社会底观察,教给了他,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而和别人斗争,在最广的字义上的这斗争,便是恶的主要,使人永远苦恼,失掉他的平衡,而且于他的内部,给以苦痛的,便是这个,云。
托尔斯泰的到达了这结论,是不足为奇的,这是普通的事,佛陀也到达了这结论的。是一样的贵族,而异质的世界的人的他,也照样地观察了社会组织的全苦恼。将为了自己的利己底的目的的斗争停止,还不能借此从这苦恼逃出么?这么一做,平和和安静,便都可以得到了。情欲,是不给人以平和和安静的:就是这样的意思。
人生能够并无情欲的么?能够的。但于此有一个必要的条件。那条件,便是无论如何,要完全离开对于外面底的幸福的一切的爱执,并且将外面底幸福和它的堆积,不再看重,而代以对于邻人的爱。然而这爱,在托尔斯泰是并不大的。我们不能说他热烈地爱了邻人,将他们崇重。当那生涯的最后之际,他说着。本来不应当教诲人的,不能什么路都好。应该救助灵魂,应该反省自己。然而在那生涯的盛年时候,他说过,不将爱来替换对于人们的敌意,是不行的,应该以侮辱别人的事为羞耻,为罪恶。抛掉罢,离开罢,这里就有对于人们的爱。无论为了怎样的幸福,也不要和你的兄弟——别人冲突罢,因为那些一切的幸福,只是架空的东西。这样一来,人们便将不被瞬间底的一切东西所害,在那里面,养出一种平安的生活来。
托尔斯泰竭力要在自己里面,发见这样的平安的生活的时候,他自己就看作那生活,觉得总也渐近了那平安,而且在最好的瞬间,是这样地实在发见了真实的安静。
在这里,是有一种深的真理的。现在的人们,正苦于一切生活上的不安和动摇,那自然是不消说。倘若他能够自己随意将催眠术加于自己,拂下了一切的不安和动摇,那么,暂时之间,内部也实在会有澄明的静寂的罢。这静寂,托尔斯泰是看得非常之重的。并且他仗着将一种暴力,加于自己之上——他告白着这事情——而在那静寂中之所觉到者,便是真的实在,人生的实体,神圣的生活,乃至“在神明里面的生活”了。
人们借了爱,借了和一切周围的东西结约平和,而作为代价,所赢得的这内底安静,便忽然充满了生存的光。这充满的是毫无恶意,而且毫不向着外面底的目的而进行的实在的光。托尔斯泰的社会底理想,就是基督教底的理想,关于这一节,正如他自己也曾说过,是各人大家决不欺侮谁,也不寻求富贵,除了延续自己的生存的事以外,一无所求,而靠了自己的手的劳动,生活下去。托尔斯泰是这样地,扬言着人生是协和底的。他——农夫——知道神,为什么呢,因为神也知道他的缘故。这被理想化了的农夫,必须是仗自己的手养活自己,没有恶意的,平和的邻人。
和卢梭、嘉勒尔、老子、佛陀,以及别的在各个国度,各种时代,将文化底过程的相似的时期,由本身表示出来的许多思想家的思想,连在同一系列的托尔斯泰,然而随意用俄国色彩涂糟了的思想圈,就这样地告了终结。自从发见了这真理以来,托尔斯泰便开始说教了。就是这样,我们暂且按下关于托尔斯泰的说明罢。
六 托尔斯泰主义和马克斯主义的关系
那么,马克斯主义云者,那本身是表示着什么的呢?
马克斯主义是无产阶级所固有的学说。这是适合于无产阶级的阶级底利益,然而正因为这样,所以是完全客观底地,描出着现实的学说。这里是有立刻来叙述这学说,和那在相反的位置上的世界——托尔斯泰的世界——有着怎样关系的必要的。这学说,是十分地容纳文明的,也容纳科学,也容纳艺术,而且连财富,连富的蓄积——资本主义,也十分地容纳。马克斯主义是都会的所产,不是农村的所产。那是看前面,不看后面的,和托尔斯泰,在有一点上——在对于有产阶级的如火的憎恶这一点上——是相交会的。这就因为有产阶级做完了自己可做的事,已经成了有害的存在的缘故。由都会的机制而生的一切矛盾,和在托尔斯泰主义者一样,在马克斯主义者也同样地来解释。从这些内在底矛盾而生的,便是各要素间的斗争。这斗争,固然是引向将来对于旧世界的胜利的契机,然而这并非由于科学、艺术、文明、都会工业等等的抛弃——倒转而被实现的,乃是由于这些事物之在那路上的将来的发展而被实现。这将来的发展,在它后面引出来的,是农民阶级和小有产者的破产,疲惫,还有是人类社会中阶级之最后者的,那一切所有都被剥夺了的无产阶级的发生。
然而,这最后的阶级,是据着将那作为进步的言语的科学,加以具体化了的机械而劳作着的。在开始获得对于自然得到真的胜利的巨大的劳动机关的助力之下,而劳作着的。而且,是对于世界市场,作为庞大的集团而劳作着的。而这事,即所以给一切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团结造成一个素地。而又惟这团结,才能够将科学和实用技术,以及文明的全连锁,从利用这些于贪婪的目的,自己的利欲上的诸阶级之手拉开,移到全人类的机关去。那时候,在那机关里武装了的我们,总便能够征服自然了罢。而且也能够消费了比较底仅少的劳力,而获得充足我们的欲求所必要的一切东西了罢。待到这些直接底的生存上的欲求,在各人各是共通的生产财物的所有者这一种平等者的世界的最高阶段上,得到充足的时候,那么,我们便要建设起大家都不带斗争的原因的,而且在已经组织了的生产历程上,出色的各式各样地开出花来的,自由人的文明来了罢。这样的是马克斯主义的世界观。
托尔斯泰主义所能说的最初的抗议,是这样的。就是:你们这样地非难莱夫·尼古拉微支(托尔斯泰)者,因为没有懂得“福音书”以来,虽然已经经过了许多的岁月,而人们纵有一切说教,也不能改造到较好的方向去的缘故。然而你们呢?虽是你们,大概也该知道要以暴力来创造人类的幸福这一种革命底企图,在先前是很少的。在多数者,能够用了武装的手,将文明从少数者的手里拉开,而创造全新的,人类历史上所未曾有的时代的事,你们为什么还期待着的呢?
这抗议,是不合理的。何以是不合理,何以是死着的呢?就因为在十九——二十世纪那般的科学的开花,在人类的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缘故。加以这样的工场产业,这样的交通路线,都未曾有过,而且在现今的形态上那样的资本主义,也未曾存在过的缘故。人类,并非单纯地生长的,那是从幼稚的状态,转移到成熟的状态去,逐渐生长起来的。在这里,有高扬和低落的一定的波。有文明的发展和崩坏的波。然而我们将人类的过去的行程,历史底地加以检讨的时候,我们却看见在科学和产业之点,人类是愈进愈前,终于到达了未曾站过的顶点。
大概,如果假定为在别的一切时代,社会主义已经得胜,如果这样的奇迹,已经成就,贫民分割了那时的生产机关,分割了富人的财产,那么,世界因此,说起来,大概就更其穷困了。然而现在呢,我们能够说:仗着现在的生产机关的正当的使用,即能得为万人所必要的财物;而且因为人类富裕着,所以要从自然获得必需的食物和别的惠泽的问题,到这时才得解决。人类至今并不富裕者,不过是因为在我们眼前发展得这么迅速的现存的科学和现存的技术,都用到使个个的资本家致富的营利底的目标里面去了的缘故;使用在个个的托辣斯和国家资本等类之间的竞争的集中的里面去了的缘故。于是这抗议,就消灭了。
那时候,还要提出一种抗议来。就算你们由这路径,能够收拾掉口腹的问题罢。然而你们是单存在于这世间,最为粗糙的唯物论者。在你们以为有兴味的,只是大家果腹的事。而这也是你们的最高的理想。但我们是要发见安静的,要在自己里面发见神明的。在你们,这样的事,是一无所有,只有肚饱而已,云云。
我们就回答,这样的事,是从那里也不会发生的罢。从各人无不愿意每天能有东西吃的事情,不会弄出他只为了吃而生活着的结论来,倒是相反,他为了劳动,思索,享乐生命,所以他非吃不可。人类并非为吃而生活,但没有食物,是活不下去的。
一般社会的衣食住的这问题,决定生活的根本条件的这问题,其重要是在最高的程度上的。而托尔斯泰主义者们对于这事,也并未否定。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在他们的理想中,也有于本身之上,发见着靠自己的手的劳力,还能敷衍的生存的人。我们也并不以为这些物质底幸福之中,会独自含有本能底目的。所以我们说,待这些问题被解决,不见踪影的时候,而且经济底秩序,当然有了它应有的状态的时候,惟那时候,而人类的最高欲求——在智识,在创造力,在对于别人的爱的欲求,以及依据理论底智识,并且在事实上的自然的征服,才是向着第一的计划,跨了出去的时候罢。
对于这话,又有这样的抗议。你们未尝给与问题的真解决。你们为什么以为经济问题的社会主义底解决,一定将人们引向人类社会的调和去的呢?为什么人们从那时起,便变好了呢?
对于这事,我们也还是全然合理底地,这样地回答。我们也和你们一样,不相信人类是生成的性恶的。假使我们相信,那么,我们便以为所谓“善”者,是用了种种可怕的鞭子,来整顿人们的事了罢。我们要以为与其将人类托付教师,加以教育,倒不如将他作为狂暴的生物,系上锁链,交给那用烧得通红的铁,烧尽他的罪恶的刽子手之为必要了罢。但我们是相信人类里面,有“神的闪光”(托尔斯泰主义的诸君呀,为什么是神的闪光呢?)的。总而言之,是相信人类倘若那欲求得到满足,便显示着并无咒诅别的存在之必要的,有活气的存在的。
在人类,人类是必要的。当除去了怀挟敌意的原因的时候,人之于人,是很好的东西。作为好友,作为同事,作为那爱的对象,作为那孩子等等。在内面底的家族关系上,如果只是家族,更没有不和的外部底原因,那么,你们就会遇到那有崇高之名的友爱这东西的罢。
将人类的生活,设想为兄弟关系,或是有兄弟姊妹的一家族,为什么是不对的呢?
是的,只因为有私有财产和竞争存在的缘故。抛下骨头去,因此人们互相咬起来。然而骨头不够,如果不咬,就只好落伍!于是在这斗争里,生出巨万的财产来。得了这个的人,就恐怕失掉。为支持自己所占的地位起见,只好步步向上走。那结果,我们所看见的,是全般底的富的蓄积,这是私有财产的掠夺世界所造就的。这事情一停止,则对于你们所称为神的闪光,而我们作为活的东西,称为人类的自然的性质的东西,即毫无什么障害。人类就会结最好的果子了。
不独此也,社会主义底组织,不但表现那敌视底竞争的必然性的消灭而已,也表现共同劳动的巨大的组织。各个人的劳动,使一切人富裕,一切人的劳动,也使各个人富裕。这是因为经济底连带,而造成巩固的基础的。而这连带,又毫没有非怎样设法来破掉不可的危险性。
托尔斯泰主义者们还有下文那样的抗议。那么,好罢,然而你们在想泼血,想将血来泼别人。暂且认这为正当的罢,也且认社会主义是创造新的条件的罢。而且又承认由社会主义将工业从资本家的手里拉下,移作全人类的机关,在这基础上,能够创造一般社会的十足的福祉的罢。那时候,人们也可以营那调和了的生活了罢。然而呵,我所要说的,是得到这个,须用怎样的牺牲?就是近年的事。当国内战争和实施赤色恐怖政策的时候,托尔斯泰主义者们便拿了那平和主义在住居国内的智识阶级之间大捣其乱。他们说,那里有社会主义呢?那里有一般社会的福祉呢?你们得到了什么?生活可好起来呀?居民是这样地回答,“反而坏了,坏到百倍了,只有即刻就要好起来的约束,实际上却很坏,我们浸在血里直到喉咙了。”只要履行了这些约束,则为收受一种共产主义底的现实起见,就有施行这些一切可怕的罪恶,这一切的同胞杀戮的必要么?居民便异口同音地叫起来,“没有的,无论如何,没有这必要的。”然而倘若这不是赤色恐怖政策,而是白色的,则即使居民的大半并不这样说,一定从别一面也还是采用了暴力的手段。而况这大半,除了表明着阶级底敌之外,是毫没有什么的。但在这里,我们所说的,是对于从衷心确信着能够稳当地,平和地,合宜地解决这问题的中间派的人们。
对于这个,可以有两种的反驳。第一,是社会生活的诸问题,并不由于各人的意志,那是有着各有其本身的法则的历史底历程的。所以这和托尔斯泰或马克斯的是否愿意如此,并没有关系。然而,一到人类的下积——被轻贱,被侮辱,被蹂躏的下积,蹶然而起的时候,在他们的意识中,发生了“我们是在能够扼住那压榨我们的东西的地位上”这一个念头,而且强大了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便不来倾听平和论者了,径去抓住压榨者的咽喉,并且开始沸腾着可怕的敌意。那时候,就起了问题——为保持自己的衣服的干净,避开斗争呢,还是愿意领悟,在未知谁胜的那斗争之际,即使不过充当后卫,只要是多余者,也还是可以抵当老练者的分量呢,这问题,便起来了。
符拉迪弥尔·梭乐斐雅夫曾将倘有人虐待孩子,对此将取怎样的态度的事,质问过托尔斯泰。但我们是这样地说的。如果人类为了要将包含着现在的几亿万人和将来的几世纪的人类自己,从托尔斯泰主义诸君也在攻击的那不正的世界的恐怖中拖出,而起身去赴最后的战争,又怎么能不去与闻其事呢?怎么能看见战斗一开,便慌忙起来说些“不要斗了,为什么斗的?”之类的话呢?这是除了枉然的言语的虚耗和使自己屈服于历史的效验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了罢。
但姑且假定为事情都能照我们的心而改换的罢。而且问题的进行,是顺着全依我们的意志的历史底历程的罢。这时候,在人类,也只剩了一两个方法了,就是,仍旧无休无息地,身受着人类在这些下面渐就灭亡的贫乏、疾病、罪恶、无智的不变的无限的重压,而用了先前的步调,在历史的圆圈里爬来爬去呢,还是将生活圈破坏,简直从这里面跳了出来呢?即使为了采用后者的方法,而不得不付高价的血的牺牲,我们大概也还是选取第二法的。不能在牺牲之前停留,是常有的事。
但在托尔斯泰主义者,在这一端,是显得多么温良呵!他们是多么尊重个个的人物,个个的生活呵!他们是多么用了从实生活游离了的他们自己的一切言语,来议论现世,而忘却着他们自己的言语呵!
应该记得,在人类,是有英勇主义(Heroism)的倾向的,而这个,恐怕乃是在人的里面的最为神圣的东西。在人,有将自己并不看作本然底目的,也不看作生存的最后的连锁的倾向;也有以为具有将自己的爱的中心,发挥于伟大的现在正在建设的事业上的能力,将自己看作建设者,看作那建设的础石,看作进向未来的组织的洪流,波动的一分子的倾向。知道了这事,以下的事大概也就明白了。如果社会的外科疗法底历程以外,这一意志对于别一意志的冲突以外,为我们的神圣的革命战线,不被后卫的传染性所破坏的后卫的外科底消毒以外,再没有怎样的历程,再没有怎样的出口,那么,我们就意识着自己的正当,来背十字架的罢。
对别人给以死的宣告者,而自己呢,却并无为伟大的事业而死的觉悟,那么,这是很可憎厌的人。但是,知道着人类是经过了委一切于运命之手那样的危机者,也知道这一失败,后世无数的时代人将只能徘徊于奴隶底的道德,而胜利之际,便阔步于从经济底铁锁解放出来的人类的路了。但我们是做不成这样的被解放的人类的。因此我们并不将自己估价到这样高,然而借了我们的苦恼和我们的斗争,而能成为这样的人者,是我们的子孙,于是我们就要毫不迟疑,选取战斗和胜利了。
在这里,即有我们的中心底的意见的不同,并且有着那理据。两个的世界观,是在这一点上冲突着的。在现代的德国,智识阶级已经遇到了大大的内面底动摇。他们憎恶着将战争和破坏给与了他们的有产阶级。他们寻求着非有产阶级底的路。而他们在最好的部分上,分裂为两条水路了。其一,是向着共产主义的方向的。并且竭力想结成无产阶级的左翼团体,得大众的注目和同情,以振起革命。即使这在十年乃至十五年之间,难于著著见效,即使这是困难的事,而他们还是向着现在的世界,向着人类生活的合理底组织突进,不但用眼去看那在地上的人类的正当的经济组织而已,还想用手去触动。而且正在努力,要将那拦在路上,只为利欲的目的,不使人类大众走到合理底生活去的东西,打得粉碎。
别一边的人们说——我们已经为战争所苦了……却还要有一回流血的惨案么?……但能否得到胜利呢?究竟有这必要么?从内面底的路宣言反对,探求圣者之道,以冀和别世界相融合,岂不倒是好得多么?我们是有着从无常之门,或从忘我之道,可以到达的别的世界的。他说着恰如唯理论者似的话,因为对于不谈彼岸的世界这一种轻信,未曾告发,所以托尔斯泰占着那中央位置的和神秘主义的游戏,便从这里开头……在自己里面发见神,而离开战争罢!使人子之中有平和罢,别的人们便会自来加入的。
我们遭遇了不能不为各个人,各十人斗争之际,要紧的事,是他们(一般人)怎样地明示着自己的立场。有些人是到世界的法西主义(Fascism)的阵容去,别的人则到少数主义去。这些一切,是正面的敌。第三种的人们,则跑到我们的阵容这边来。然而还有既不向右,也不向左,不冷,也不热,不黑,也不红,只在这人生中,留作无用的东西,并不探求非历史底的路而后退,但也不向前,却走向侧面,走向空虚里去了那样的人们。我们呢,首先,是觉得他们可怜。是个人底地可怜。因为在他们的空想底的自己满足之中,我们看见了欺瞒和幻影的自己满足的缘故。第二,是从社会建设的见地,将他们看作失掉的力,以为可惜。第三,是我们的义务,在于竭力拉得多数的帮手。所以我们应该从他们的眼睛上,揭掉覆盖,勉力使他们对于现在的现实所要求着的事物,张开眼睛来。
要做托尔斯泰主义者,那恐怕是容易的事罢。我调查过他们的许多人,但我并没有从他们里面发见特别的禁欲主义者。一到实在非拒绝兵役的义务不可的时候,那可就起了凄惨的冲突了。话虽如此,他们托尔斯泰主义者们,却从来决没有到达过认真地来震撼这掠夺底社会组织那样的集团底的意志表示。他们大抵避着正面冲突——我是托尔斯泰主义者呀。说出来的话,是极多的好句子。然而归根结蒂,在生活构成的理想上,是极度的凡俗主义。
我曾在瑞士遇见过一个非常出色的托尔斯泰主义者。 [大约是指罗曼 · 罗兰。——重译者] 据他的意思,他是完全地过着圣洁的生活的。我曾想从最普通的农民的生活里,提出那生活来,但是没有弄得好。大大的菜园,许多的白菜,天天新鲜的白菜汤,不变的菜园的锄掘,关于救助灵魂的会话——此后所得到的,然而是嫌厌之情。为什么呢,因为这是枉然的水的乱打的缘故。但是他那里,恰如奔赴伟大的教师那里去的那样,聚集去各样的人们。于是吃白菜,喝牛奶,而倾听他的菜气,牛奶气的议论。
总之,这是容易的事。因为在实际上,这就是平和,就是腐败。然而直闯进去,投身于社会底斗争的正中央的事,无休无息地为正寻求伟大的行为和牺牲的历史的铜似的声音所刺戟,而苦于那斗争的矛盾的事,那在精神底崇高之度,较之这一切的反刍动物底的事件,是高到无限的。
当今天讲完了两个世界观的矛盾的概略之际,我说一个基督教底的,辛辣的故事罢。那是主带着尼古拉·米烈启斯基和圣凯襄,在地上走的故事。他们遇见了陷在泥沼里的农夫的车。主说,应该帮农夫去。然而穿着灿烂的天衣的凯襄说,“主呵,我不下沼里去,怎样好做那污了自己的法衣的事呢。”一面尼古拉却走下沼里,费了许多力,抓着轮子,将车拖出来了。他走上来,遍身是泥污。然而那泥,却变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光明的辉煌的光。灿然的珠玉,装饰了他的衣服。于是主对尼古拉说,“因为你为了帮助邻人,不怕进污秽里去,一年不妨休息到两回,但凯襄却四年只一回。”
正如这尼古拉·米烈启斯基 [这里应该是凯襄,但不知道是原文误,还是译本误的。——重译者] 一样,托尔斯泰主义者们也太要保自己的纯洁。而因为这样,所以不能做真的爱的事业。那事业,不过是作为单在言语上的东西,遗留着。有时候,一面倾耳于我们那样的大雷雨时代,他托尔斯泰主义者们,一面却从人生所要求的巨大的要求退走,嚷着坏话,逃掉了。
我们所希望的,是不要将那在各处抽着新的萌芽的伟大的托尔斯泰之中,有着那道德底论证,有着那艺术底根据,而到现在呢,那稍稍有力的立场,要和无产阶级来结合了的智识阶级,在中途拖住。在无产阶级,智识阶级是必要的。在最初的时期,那必要的程度,恐怕要到没有他们,无产阶级便不能简单地走进新的共产主义底组织体的里面去。
参与这共产主义底建设的我们,从今以后,也将和一切别的偏见一同,和那表面很出色,而实有害于世的托尔斯泰主义者所怀的偏见,斗争下去的罢。
社会主义的理论家或用想象,或用科学底地多少有些根据的臆测,以论关于人类的社会主义底将来的时候,他们都一样地下文似的归纳起来。就是:在将来的社会里,尽最本质底的职掌者,是艺术。
他们里面,也有这样地非难的人——社会主义底制度,在转换期的政治底领域上,豫料起来,是无产阶级和贫民阶级的执政,就是,曾被支配阶级从文化挤开了的结果,那本质上文化底地低落着的阶级的执政。所以这制度,言其意思,便是在文化底方面,是应付精神的最微妙而且高尚的要求的社会底和国家底生活机关的衰颓和破坏。但是,对于这非难,无产阶级的代表者们是决然地否认着的。
自然,社会主义的这类理论家和豫言者们,其于无产阶级的艺术和旧支配阶级的艺术之间,有着著大的深渊,否则,至少也有境界线存在,是片时也未曾否定的。他们的几乎大部分的人们,是对于非文化和不关心于文化,发着非难之声。然而和这一同,他们也同时承认着关于“单一的人类底艺术”的废话。就是我,也并不欢喜说“单一的人类底艺术,”是不存在的,然而假使有谁,说些关于人类的单一底言语的事,那么,可以说,这人是也对也不对。有人类的言语构成的同一性或共通性存在,固然不消说得,但这既不妨害中国语和法国语的存在,就也不会使十二世纪的时世语和现世纪的时世语的存在,至于不可能。艺术也是,作为社会生物学底现象是全然一样的。就是,人类之能成为艺术家,以及在人间,普遍底地有艺术存在的事,毫没有否定了艺术和时代的推移一同,曾经遭过大大的变化,也没有否定了艺术在各社会各民族中,被铸造为特种的样式。
假使我们将有着多少距离的民族相互之间的种种社会底风习,比较起来看,大约便会确信艺术的不同一的理由的罢。况且社会主义底社会,在社会底秩序上,和有产者底社会,是颇极两样的。社会主义底社会,有时能够于由政治底变革手段,在不满一天之内,从资本主义里发生。然而有产者底社会和社会主义底社会的内部底本质,却非常互相差异。那结果,这两社会的艺术,在许多之点,是不一样的。但是,观念形态底样式,却常带着或一程度的迟缓,所以政治的变革,在观念形态底领域上也不能显示电光底变革,正是当然的事。
艺术既然一面进着或一定的轨道,有着或一定的习惯,无论故意或不得已,总之是努力于适合于或一定的趣味,而一面要顾到一定的市场,则仅在二十四小时,或一星期,或一个月之中,纵使对于职业艺术家的社会的要求已经激变,要艺术立刻自己意识到这事,原也极不容易的。
但是,假如他们竟意识了这事了,则和那意识一同起来的,是什么呢?那应该是碰着了稀有的大事变的时候,艺术家在他迄今成为习惯了的那样式上,已经不能照先前一样地来活动的那一种深刻的哀愁,失意。由这意思,在有产者治下的经济生活关系上而颇是病底的艺术世界的或一部分之间,革命底变革便不得不算是坏事了。盖在有产者社会里的艺术家,并非能够自由地活动的个人,他是自己的作品的贩卖者。就是,在有产者社会里的各艺术家,是以商人底关系而显现的,他,是艺术家,是诗人,是精神底贵重品的创作者,而同时也不得不如“灵感是不能卖的,但是那文章却能卖”的谚语一样地,兑换精神底贵重品。
可恨,这贵重品,不但能卖而已,且也非卖不可。因为无须卖那文章和绘画,十足地有着遗产的艺术家,是极少有的。
如果艺术家所发卖自己的商品(呜呼!)的市场,实质底地变化了,则这在艺术家是剧烈的大打击。因为新市场要求着怎样的东西,那所要求的东西自己能否供给,以及一般底地是否还要这商品,他都不知道。
这,是将本问题,从纯经济底见地,来论究了的。
然而,即使我们将对于艺术作品的观察,从在我们关涉艺术的人较为亲近的见地——文化底见地,观察起来,我们也将发见和从经济底见地来论究者相同的病底事实。因为在文化底关系上,定货和出货,也是存在的。假如这里偶然有一个在精神底关系上,确信只将自以为最神圣的东西,注入那作品里去的艺术家罢。可是这艺术家,一定要发见自己的作品对于周围并不起什么反响,以及周围的人们在将他当作外国人看。这样的时候,谁不对呢,非查察了实际之后,是什么也不能说的。或者是因为那艺术家老朽了,越过了他的民众,便将他当作败残者,剩在不知道那里的后方,也说不定。或者正相反,因为艺术家是天才底的,所以超越了那时代,也不可知。无论那一面,总之倘不是成为离了本流的支流,终于消在沙里似的怪物,便将成为殉道者一样,超越世论,为现代人所不能理解的畸人。如果是后者,则那作品,一定要作为人类的艺术中最贵重的真珠,为后世所赞赏。
我们能够下面那样地确言。就是:拥有巨资,支配社会,而且构成着社会的精神生活的大部分的一切阶级,一遇急激的转换期,则衰颓下去,破灭下去,死灭下去,而代之而兴者,则是并无既成底形式,或者虽然有,但所有的却是和曾经得势的既成阶级的形式极端相反的形式的新阶级,来看手于最初的计画。在这样的条件之下,则艺术界不得不混乱,还有个人底地,不得不遭遇那引起道德底和肉体底地直接的灭亡的激烈的暴风雨,也说不定的。
艺术家从这一点观察起来,将这社会主义底变革,加以大的评价到怎样程度呢,他们对于这变革,是和那评价作反比例,不得不敌意渐深的罢。而且他们虽然明知道资本主义底制度的不公平,却又不得不这样说的罢,曰,“一切都照先前,那就好了。我们并不说旧的东西好,然而倘要改革,则并不遭遇急激的痉挛和损伤地,也不鹘突地,和较为文化底的,较有教养的,较有准备的大众——于我们的社会并非无关系的大众,一同逐渐改革起来,那岂不好呵!”
然而这种的心情,是可以和大玛拉忒(Jean Paul Marat)曾对艺术家们说过的话,“凡有这些的人们,是富人的家丁,意识底地或无意识底地,正直地或不正直地,从未将什么色彩显在表面上。他们恰如靠了富人的食桌的余沥,生活下来的家丁一般,叹着这富人的破灭”的宣告,比照着看的。而且这,不但在革命无产阶级的眼里见得如此而已,即在客观的社会学者,也容易发生同感。
这样的世间的艺术家们所示的一切这些的现象,是胡乱的东西,非常肤浅的东西,病底地浮出的东西,和艺术本身,毫不带什么同一性或共通点。所以,本质底地,在艺术家中的艺术家,如那作品贩卖问题者,是不演什么决定底的作用的。假如演了呢,那是变态底的事,是不幸的事。那是耻辱。艺术家应该从这见地,以顾全自己的创作力。在那内部精神里,他应该首先省察那创作力,不使和烧牛肉的问题有什么从属的关系。
非物质底的,换了话来说,则是精神底的嘱托和提言之存在,是不消说得的,但艺术家,则以无论何时何地,绝不从属于何人为必要。而且无论怎样的程度,也没有依从任何希望条件的必要。有时候,他也和或一宫殿的描写,或是或人的纪念像的建立的嘱托者相商量罢。然而这不过是外部底的事,以什么为基调,应当将他的“精神”的什么部分加以物质化,都完全是属于他的事,在这点上,他应该保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凡艺术家,无论怎样,总非从外部方面,全然成为自由不可。
新的社会主义底制度,将这自由送给艺术家,是实在的么?现在,我不愿意用了蔷薇色,来描写那是实在的事。我们正遭遇着病底的过渡期,反革命战,饥饿和经济底破坏的时期。然而,如后者,在最近时,这才为胜利的太阳所照映。我们要讲关于新社会的正规的活动,那不消说,是太早了。到讲这社会诞生的苦辛的经历的时候,也还要有相当的日子罢。但无论如何,豫料社会主义底社会的正规底活动,将给艺术以最大限度的自由,是难以否定的。
社会主义是在努力,要使为社会的贵重的一切劳动者,尤其是给与创作底贵重品的劳动者,站在市场如何变动,总不受什么影响的地位。社会主义是在从经济底方面和精神底方面,研究个个的各人——虽然刚开手——将这作为一定的价值,并且看作一定的社会底职能。对于那后者,则应该给以能成人类的舌头、眼睛、耳朵的营养的一定的滋养分。因为惟有这样,这才能够使各人的天禀和素质,为了全人类的巨大的精神底到达,自由地活动,伸长起来。
将这具体化了来说,便是应该意识到自己是艺术家,并且使任意构成着的艺术家团体所认为同人的一切人们,获得全不必顾虑关于物质底生存,而能够注全力于自己的创作的确实的生存权。为要实现这事,我们还应该绝不踌躇地迈进。
应着我们所获得的力的分量,我们应该将正在用功的青年,毕业于学校而跨进实社会的人们,艺术家,熟练的技术者,巨匠等,换在社会的保障的位置上,并且应该象对着停在树上的小鸟,说道“不要愁明天那天之类,尽你身体的本领来唱罢!”一样,也说给他们。
这是由我们的社会主义底计划,必然底地起来的问题。我们将这问题愈是较多地实现下去,我们的胜利就愈充足,艺术家对于市场和嘱托者的胜利就愈确实,从人类的心灵里,也愈加自由地涌出艺术底源泉的罢。
但是,单单的自由,是不够的,自由云者,是在最高程度的消极底的或物,更加精确地说,便是在自己之中,不带积极底的东西的或物。尼采说,“你虽说自由,自由,但是,兄弟呀!是怎样的自由呢?”这完全是真的。我,可以说是自由的。我的手足没有被束缚,我向左向右都能走,可以立功,也可以受侮。然而不能因为这样,便归纳为这自由是积极底的东西,因为解放精神病者或有犯罪底倾向的人——也许倒有些是积极底现象的缘故。
新的社会和社会主义制度,不但将艺术家解放而已,还给他一定的刺戟。艺术家应当自由,我所说的意思,并非说在这话的形而上学底意义上,他应当自由。即使我们用纯物理学底意义,说或人是自由的,也不能从这话,便立刻归纳为他能飞,或者便于用四脚走。我们运动身体的方法,关系于生来的身体构造的如何,人类是自由的——这意思,并非说他能够有四耳四目。人的实体,为人类的全过去所构成,我们所名之为容貌者,连细微之点,也为过去所决定。人类不但肉体,连心理也受遗传,所以无论谁,都不是自己本身的精神的原因者。我们是由遗传而得精神的,那时候,得来的或是“白纸”,或是容易擦掉的线,否则便是刻了十分深刻的线的“纸”。无论所得的是什么,就在这精神上面,再逐渐迭上外来的新印象,自己的绿青,即自己的经验去。
那么,个性是怎样地被构成的呢?那是,将在自己生存着的社会里所受的各种的印象,以及由遗传而生得的倾向和萌芽,蓄积在特种的综合之中而成就的。
社会主义底社会,对于艺术家,能够无限量地给与他较之他向来生存着的旧社会,更加巨大的内底生活的内容。
关于新社会之有广博的,纪念碑底的,原素底的,永久底的,雄大的性质,在这里是什么异样也不会有的。
象在我国这样的现象,在德国也一样地存在。在德国,当几乎每两村之间,有着分隔别村的税关的界壁的那时候,为了这,“关税同盟”是必要的,但到后来,帝国主义底中央集权来替代了这个。当我们分离为各团体,又,我们的该营合同生活的可能性,实际底地殆被剥夺了的时候,在精神底关系上,也看见和这一样的现象。人类之中,最贵重的,是人类的集团性,但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是没有知道这,也没有觉到这的罢。
我们继承着人类的过去,也爱人类的未来,并且也响应各种的现象。那现象,便是和本身的周围有着硬壳的蜗牛全然一样,发生于由昏玻窗而感受视觉底印象,经厚障壁而感受音响的实体的我们的周围的东西。惟有社会主义,则破坏这障壁,无论怎样的形式的利己主义,也打破那存在的素因,毁掉龟一般拖着走的小屋,对于从外部来的一切的刺激,我们就易于感受,易于铭感。而且这样地和外部联络在难以相离的关系上的我们,便必然底地和人类的全心理相融合了。
人类,是无限的,是永劫的,是神底的,我们这样地感觉,是始于什么时候的呢?这是在——明白了人类所有的一切,都是挪借,或是经过筛子,从外部所收受的东西,而人类决不为衣服之类所制限的时候;人类象了伟大的豫言者,成为能够生活于全心理底生活的人物了的时候;人类能够说“我的人格,达于日星,我的人格,在我们现代人的苦痛和愉悦和欢喜之中,具体底地活着,将在过去以及未来的人类的欢喜和悲哀,作为我的东西而活着”的时候,是那时候。
这是将成为人类的精神的,伟大的不死底扩大的罢。但倘有人说,因为围绕我们的生活的步调太快的结果,以及人类所受的印象太多的结果,人类大概都患着神经衰弱,那么,也就可以担忧:当“喧嚣和音响和长枝条的生长”满于人间的时候,社会主义开拓我们的耳目的时候,人类的脑髓不会破得乱七八糟的么?自然,人类的一切用器,也并不是能够收受逼他而来的人类底暴风雨的全部的东西。
在艺术的领域上,要展开堂堂的记念碑底的宏大的场面,我这样想,但这是无可怀疑的事,那时候,先是艺术底集团,进向这意义上的第一计划去,是明明白白的。倘我们作为例子,取了集团主义的最贫弱的时机,例如古代的共产,或意太利中世期末叶的共产建设,或是建设中欧的戈谛克式的寺院和市参事会堂等的艺术来一看,那么,就会发见,在这里,个人是将影子藏在背后,而且无论是怎样的人类底天才的堂堂乎而又值得惊异的作品,也不容易寻出那作者的名氏的罢。凡这些,不消说,就都是费百年的岁月,化许多的费用,由无名的团结,而建设了什么可惊的建筑物的。
我们在不远的将来,就要有洛思庚(Ruskin)所曾经颂扬为较艺术底个人主义更加优秀者,即艺术底集团以及建筑家、画家、雕刻家的全一底团结的罢。他们将一气来研究一定的同一计划,而且他们不但无须百年的岁月,只在几年之中,建设各种人类的理想和人类的贵重品的殿堂而已,也将建设作为我们的紧要的欲求之所在的公园都市和完备的都会,并且以人类对自然所描写的美和调和的幻想为基调,来改造地球的全面的罢。
倘要豫期那由精神之中的内部底变革而生的什么损失,和在外部的社会主义底变革相当者,那恐怕是幽玄(Intimacy)的诗和幽玄的艺术这方面罢。我知道着神秘底而难以言传,并且不能翻译为任何言语的,虽微音和轻颤,也都觉得的艺术家的微妙的感觉,换了话来说,就是知道着以为我们的内部底变革的结果,我们的精神将要全被颠倒罢,赫赫的太阳的光线之所不到的狭路,将连一条也没有了罢之类的,艺术的微妙的感觉的恐怖。
但我想,以此为憾的时候,大约是未必会来的。为什么呢,就因为这样的个人中心主义和个人的独创性,或是收受印象的气质底特征愈强,则社会的分化之度也就跟着它而愈加增加起来的缘故;还有我们的精神感受印象愈多,则将精神来水准化的事也就愈加困难起来的缘故。
试取什么边鄙的村落为例来看——在边鄙地方的人们,是大家非常相象的。在西伯利亚的僻地,或是隔绝了一切外界的印象的人们所住的幕屋等处,会看见集团底精神病的现象——就是,当人们失了自己的个性时,易于发生梅略欠涅病的现象。而反之,对谁也不给安静的大都会,却于个性的发达,给与最敏感的样式的。精神病研究者告诉我们,村落里的最大多数的精神病者,所患的是白痴,即个性的倒错和个性的丧失,但在都会和中央部以及首都里的最大多数的精神病者,却是发狂和夸张个性的人们——例如夸大妄想狂和热中狂。
疾病之所显示者,是一般底生活状态的最征候底之点。我们的在要进行的市街主义,以及在精神界物质界,发生于白日之下的一切事物的文化底向上,是引向个性的发挥,那材料的丰富,称为人类底个性这社会相的复杂化的。
从这个见地来观察,则在社会主义底社会里的创作上的独创力,就比在什么社会里都要大。但豫料起来,这独创力,也将更为勇敢。而且,正在受着“Decadence”这句话的洗礼的耽美底颓废底的东西,那职务将愈加缩小,也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人类将征服迫压自己的一切哀愁和不幸,而得到胜利。而且在社会主义底社会里,也能够苍白瘦削,除了哀调以外,不能表现其心情的孩子,化为有着最勇敢的积极底的心情的壮健而又充满希望的青年。那时候,迄今是本质底的哀调,在他恐怕早成为不调和的东西了。
经了这样的试练的艺术家的共通底特质,是能够在一瞬息中,超越了对于别人的个人底外面的接触——自然还不能不接触——而即刻入于惟有作为艺术家的境地。倘若讲起关于我们现在正在创造的世界历史的划界时代来,那就可以大大地鼓舞底地,大大地光明底地来说:首先,我们将走进这社会主义底乐园,但应该经过那小小的层,而且这还是颇苦的炼狱 。
倘将现代的艺术,仔细地一检点,则我们大约就会发见,艺术是已经并非单一的东西了,所以,当艺术直面着新的社会底需要的现在,艺术家的各种团体和各种部类,在这点上就非常混乱。
新旧的艺术,在旧世界里,是颇猛烈地,而且颇怀着憎恶,互相攻击了的。年青的艺术,对于妨害自己的自由的发展的事,以及艺术界的特权底的元老阶级,还有仗着已经树立了的自己的名声,一直在后来的社会里也还保着地位的旧时的人们的成绩——等,都大大地愤慨了。
在这神经衰弱底世界里,我们是在非常地特殊的现象之下,生存下来的。以异常的速度,方向行了转换。几乎每年有新流派发生。有志于发见艺术上的新大陆,发见亚美利加的青年,滥造了可以称为技巧的东西。假使旧的系谱的艺术家们,从自己的立场,对着青年的艺术家,说道,现在是写生(Sketch)得了势力了,所以暴风底的而新奇的你们的探求,在今日的艺术上,是消极底的东西。则他们的观察,许是正确也说不定的。
几乎谁也不认真做事,几乎谁也不着力于艺术的社会底活用这方面。那结果,是使我们只能和最实际底的非文化混杂。倘在艺术虽然分明知道,然而堕落下去,失了传统,成着野蛮的现代,将我们和旧系谱的艺术家相比较,来非难我们,说我们比他们画得更坏,写得更坏,那是不得当的罢。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艺术,是豫期着就要将新的趣味,送给生活的。然而显出衰颓期者,却无论怎么说,总是艺术的社会底信用的丧失。倘从旧系谱的艺术家那面来观察,说青年们不过要博名声,炫着奇矫,那大约可以说,话是对的。乳臭还未从唇边干透的无髭的青年,便早以轨范自居,即使他竭力撒出前代未闻的恶作有怎么多,而其中却既不成样子,也不会有调和,那是轻易凑成的理论,或是搜集言语的草案,这是可以做理解他所发明的东西的钥匙的罢。而且他,还常在自己的周围,寻到两三个比他更愚蠢,连他所发见了的独自的东西也不能发见的青年们的罢。他们于是相率而向那可以发挥独自性的清新的轨范前进。市场对于这现象,也有些适应起来。
艺术家的伟大的主人翁——那是广告家,艺术作品的贩卖者——最近也明白而且嗅到了这方面的事,他们不但买卖有名的名氏和伪造物,并且喜欢制造新的名氏起来了。在什么地方的楼顶房里住着的人,他——说得好,是病底地强于自爱的不遇的人,说得坏,是骗子。
然而巴黎或伦敦的一个公司却准备利用他来赚钱,全买了他的画,用广告的意思将这卖出去。一切的识者和搜集家,都想为自己买到这些画。在他们,一定要用这“伊凡诺夫”,这便定了市价。他们买了那个去。盖因为“这是希奇的”的缘故——这句话,在现代,是非常的赞辞。而这种事象,在最新的艺术之中,则是病底地很厉害,在那里,有被厌弃的残骸的山积,是谁也不能否定的罢。
青年们在创作之前,发见新的道路之前,先来准备走这新路的腿装,健脚,是好事情罢;经了艺术的好学校,然后来想独立,来想艺术的此后的发展,是好事情罢。青年们到了这样,不是正当的么?
可惜的是,我们还不得不时时顾及这样的非难,那就是说,虽在代表着有势力的亚克特美派(学院派)的团体的艺术家,也一样,艺术的社会底活用这方面,也被付之于等闲。在各国里,艺术正在沉衰,圣火正在消灭。
自然,印象派的人们所在反对的非褐色的酱油呀,没有苦恼的钞本的誊录呀,最近十年间几乎风靡了一切艺术的没有有苦恼的继承呀,或是有产阶级社会的艺术等,是可以使它和年青的艺术相对峙的。
从别方面观察起来,则正确地指示着,那“轨范”这东西,就几乎完全成了壁纸店。他们应了富贵的人们的需要,制造适合于那住居的各种乐曲和富人的肖像,这样子,他们不但被剥夺了创造底活动,而且全然职工化了。但这里之所谓职工,并非我已经讲过的,这话的本来意义的职工,即艺术的社会底活用者。
在我们的博物馆里所见的绘画,即属于真实的全盛期的绘画,和现代的绘画之间的那差异,可有未曾看出的人呢?
从这样的见地,大概就可以说,艺术的状态,实在是颇为苦恼的状态了。我们在艺术里,看见沸腾和志望和探求,总之,这是惟一的好东西。为什么呢,因为在不行探求之处,就没有适应于这世纪的经了洗练的技巧,而只有曾在或一时代实在活过的艺术的——苍白,秃毛,无齿,瘦削,濒死的——残骸的。
自然,在这两极端,即新的探求和旧的形骸之间,为了优秀的技术者们,还留有很多的余地。倘我们隔了或一定距离来看,则在人类经过造形艺术之上的一阶段的那艰苦的沙漠的绿洲上,会看见将新的探求和旧的体型,独特地结合起来的一等星的辉煌的罢。
于是乎应该归纳了。但是,在这之前,将关于革命艺术的问题,作为问题来一看,也不是枉然的事。
我们上面说过的探求,是显示着病底状况的,然而,在那探求之中,不带着非常健全的基础么,又,没有触着发生于艺术的领域以外的革命,即发生于社会底探求的领域内的革命的真谛么?这问题,是极其重要,而且很有兴味的问题。所以我希望在这里听我演讲的市民和同志诸君,我关于艺术上的所谓更新和艺术上的无知,以及似是而非的伪学者的丑恶的方面,虽然颇猛烈地讲过了,但不要立刻将这和触到革命的真谛的重要问题,连结起来去着想。我所要讲的,除了关于无知和似是而非的伪学者之外,是什么也不是的。
然而,在这里,却发见着大价值的事业,在这里,却有着对于活的今日,对于真的事业,要表现自己的感应,并且用文学底反响来呼应的艺术家中的最易于共鸣的部分的(即年青的人们的)诚实的志望。我们并且有着在这意义上的典型底流派(印象派在前几时还曾嚷嚷,但现在已被看作昨日的流派了。)——颇可作详细的研究的对象的立体派和未来派就是这。但对于这现象的解剖,我现在不能分给它时间。
在现在,只能讲一讲一般地已被肯定了之说——就是,二十世纪之所创造的人生,实在是绚烂,而且印象很丰富,在艺术的新倾向中,有着这人生的现实底反映——这一种谁也没有论争的余地之说在这里。
造形底艺术,依它自己的典型,是静学底艺术;于雕刻和绘画,没有给与可以描出运动的东西。
在二十世纪——特是运动的世纪,力学底世纪——里,绘画和雕刻的样式本身,是不得不惹起人类的精神和病底冲突的。
艺术家用尽心思,要自己的绘画动着,活着,他努力想由了形态,使作品力学底地活起来。然而虽然如此,描在画布上的一切的东西,却立刻死掉了。所以就有创造运动的幻影(Illusion)的必要。而最新的艺术底流派,目下便在内部底矛盾里争持。但是,并不是惟有这个,乃是构成青年们所正在深刻地体验着的危机的精神的东西,对于有大力发大声的叫唤者的许多青年的爱情和奋激,也成为那精神的构成,那精神,于伴着资本主义底,战争底,革命底性质的暴风的社会生活的新状态,是很相适应的。
现代,是最英勇底(Heroic)的时代。
不久以前,我们还彼此在谈琐细事和寻常事。看契呵夫的作品和摩泊桑的《孤独》就是。谁在今日,还说人生有些发酸呀,人生的波澜稀少呀,锋利的印象不够呀,事件的进展不足呀呢?我们现在,可以说,已经进了曾在过去的或一时代,人类的经验了的粗野的旋涡的正中央了。这旋涡,愈到中心去,就卷得我们愈紧。坚实的一切东西,都在那里面被分解,例如,雕刻也是,绘画也是。于是替换了先前的易于溶解的特质,而得到过度地强有力的特质,极端的内部底不安的特质,同时是作为时代精神,必然底地正在要求的明了的特质。先前为了被评价而准备着的色彩、容姿、线等,在现在,比起我们每事所经验的新的那些来,在我们只见得是隐约的朦胧的东西了。作为形式的革命,是跟着其中所含的破坏,被铸成的形体的缺如,最大量的运动的存在的程度,而和最新艺术,联为亲密的血族关系的东西。
但是,这事,是最新艺术的内容,和新生活的内容有些关系的意思么?不,并没有这意思。属于过去的系谱的艺术家现在虽然还生存,革命阶级的无产阶级却直感到毫无什么可以从他们摄取。而反之,无产阶级也觉得非全然向未来派去不可。然而这样的事,在我们是毫不觉得正当的。
假使将革命无产阶级们的显现于一方面的对于旧形式的爱执,用了或种非文化的事来说明,则在别方面,各个无产阶级的对于未来派体型的有所摄取,就分明应该当作偶然底而且肤浅底的现象。无产阶级(尤其是那最前进的人们)虽然对未来派说,“惟这个是应我们的欲求的东西”,然而两者的这样的实在底的融合——是全不存在的。
然而,我们愈考察在无产阶级者戏院和展览会的状况,就愈不能不承认对于无产者艺术,给以最大影响者,总还要推最新的流派。形式底的亲族关系,即新形式的探求,其实由于对一切革命的本质底的动力主义(Dynamism)的偏爱的——这使彼此两方面成为亲属。然而在无产阶级,有着内容。倘使你们(新流派的艺术家)问他们(无产阶级)所要的是什么,他们就会对你们吐露堂堂的思想的罢,而且会讲说关于人类的心理的绝对底变革的事的罢,这些一切,也许是还没有完全地被确定着的,但至少,也暗示着目的和理想。但是,关于这事,他们倘去质问未来派的人们,大约未来派的人们就会说,“形式呀”……“形式呀”。“体验”以外,什么也没有画出的线和色彩的种种的结合,在未来派是以为这是一种绘画的。感染了有产者的艺术底空虚(盖在有产者,是没有理想的,)成着先入之主的未来派,说,文学不应该列入艺术之内,艺术家不应该感染着梗概底内容和文学风。在我们,这话是奇怪的。倘若这话并非以不能懂得这质问的孩子为对手,那么,我想,便是颇为颓废的征候。为什么呢,因为一切艺术是诗,一切艺术是创作,艺术者,是表现着自己的感情和观念的东西,这以外是什么也不能表现的。这些观念,这些艺术,愈是确定底,则艺术家所表现于那作品上的果实,也愈是确定底,纯熟底的东西。
谁以为线和色彩的结合,就成着贵重的东西的时候,他乃是不能将新的什么东西灌进新的革囊里去的小子,或者恰如文化用旧了那内容,转向到纯然的形式主义去的时候一样,是专重形式的半死半生的老人。尼采说过的下面那样的话,是最为得当的:“现今的艺术,失掉了‘神’,艺术不知道应该教什么,也没有理想,所以纵使你是怎样伟大的技术者,在这样的条件之下,你却不会是艺术家。”
在形态上没有独特的思想的人,在形态上没有被铸造了的明白的体验的人,便不是艺术家,他不过成为单单的技术者,以造出别的艺术家可以利用的或种的结合。
这显然的内容之缺如,以及连在做诗本身,也是并无内部底内容的声音和言语的自由的结合论(这样地也还是失算,终于将文学从文学赶出了)之类,究竟是有着怎样的特质的呢?这是被不象未来派之专在追求新奇的新人们,看作——未来派者,是恰如有产者底进膳之后,说别的东西都平凡,想要黄莺舌头的有产者底文化的极端地腻味的无谓,和被阉割了的果实,是很陈腐的东西——的程度就是。
在旧艺术,愈有着颇是本质底的出发点,即艺术愈是现实底的,则可以断言,它有着对于将来的生存权无疑,还不止生存权,艺术在将来,将愈加巩固其位置。纵使我们坚持着怎样的理论,能够想念底地,否定了自然给与于健全的一切人们的形态的结合,蕴蓄着最高的观念底和情操底内容的形态的结合——惟有这样的结合,有着存在权——的事实么?
然而这并非艺术非写实底不可的意思。说起这是什么意思来,是:人类当活着之间,会有一种欲望在人类里出现,要使人们以及在周围的自然结合起来的意思。是:虽在图谋结合,但愿意表现出我们的贵重的幻想和或种高潮的观念地,并且改造过或种的现实底形态地,结合起来的一种欲望,在人类里出现了的意思。
正如诸君不能抹杀我们的言语一样,也不能抹杀这事的罢,因为这是几百万年间,一道伴着人类下来的东西。
从这见地来观察,则对于自然有着现实底而且“奴隶”底——(新人物是这样地说的)——接触的被称为旧艺术这东西,倘充满以新内容,那艺术便将看见最决定底而且广大的反应。振兴这艺术的关键,系于发见那活的精神或内容。近年来,对于内容,竟有轻率的,嘲弄底的态度了,但寻出内容的事,言其实,在很有技巧的艺术家,是他所应做的一切。以对于事略家的态度来对内容,是不行的。寻出内容的事,意思就是得到观念的结合,而那观念,则就是充满于人类的精神中,非将这表现出来不可的东西。
新的艺术,在社会主义关系上,也并非在更加适宜的状态。
在新兴艺术相互之间,在这艺术的天才底代表者们和劳动大众之间,设起亲睦关系来的我的尝试,无论何时总遇见颇认真的反对。那反对,不但从大众的方面,从劳动阶级的相当的代表者们这方面也受到,他们否定底地摇着头,说道,“不,那是不适当的。”
然而那样的事,不成其为意义,新的艺术云者——是较之新的接触和变形,生活现象的音乐底解释,或由自然所授的形式,倒更有以创造者所显示的艺术底形式为主之类的倾向的。但在这里,内容也在所必要。
天才底未来派之一的诗人玛亚珂夫斯基(V. Maiakovski),写了称为《神秘喜剧蒲夫》这诗底作品。这作品的样式,是玛亚珂夫斯基所常用的,然而内容,却有着稍有不同之物。这作品,以现代的巨人底体验,作为内容,内容是帖然切合于生活现象的,作为近年的艺术作品,可以说,先是最初的收获。
从外部底方面观察起来,事情是简单的,虽然我们衰颓着,俄罗斯衰颓着,然而我们非开拓艺术的全盛期不可。我们愿不愿,并不是问题。是目下我们被逼得不能不做,而且不可不做的事,连列宁似的并非艺术家的人,所怂恿我们的是——在街上,在屋里,以及在我们各都市上的各种的艺术底创造。竭力从速地变革这些都市的外貌;将新的体验表现于艺术底作品上;抛掉可以成为国民的耻辱的感情的大块;在记念物底建筑物和记念塔的样式上造出新的东西来——这些的欲望,现出来了。这欲望,是巨大的。我们可以将这做在临时记念物的形式上,在墨斯科和彼得格勒和别的都市里,已经建立起来了,以后也还要多多建立的罢。
将石膏和一时底的雕像,铸铜与否,是由于艺术家的态度之如何的,他们倘努力于铸铜,也就做得到的罢。还有,人民愈是裕福起来——自然,人民是要裕福起来的——这创作的进步也就愈加出色的罢。这“十月”二十五日的节日,是大节日中之一,从世界上任何时都不能见到的外部底的规模,从国家所支出的经费,从在胜利的余泽中所体验的心醉,都应该想到是大节日之一的。
彼得格勒的第一个大工厂这普谛罗夫斯基工厂,向政府申请,要对于在彼得格勒建设壮大的人民宫殿的事业,给以援助的事,我在今天知道了,不胜其高兴。他们说,即使你将十所百所的宗务院,元老院,那旧的典型的建筑物和有产者的房屋,给与我们,于我们也不满足的,这些并不是我们所要的东西。我们愿意有和本身相应而设计的自己的房屋,从有产者的肩头拉下来的东西,是不想要的。政府呢,自然,不会拒绝因此而支出的几千万金的,从明年春天起,我们也当然要着手于堂堂的世界底的人民会馆建设,我们应该立即着手于设计会议和事前准备。
关于这在彼得格勒的社会主义底人民会馆的建筑问题,倘不能悉数网罗了艺术家,则从劳动者方面向艺术家去嘱托,要若干的天才底艺术家来参加,是办得到的,而且也应该如此的,可是这是在我们没有多余的面包片的时候。
倘若事件在此后仍以现在似的步调进行,则我们将努力,在奇异的我们的扎尔(俄皇)的彼得格勒上,再添上更奇异的劳动者的彼得格勒去。(至少,人民和那指导者,是在向着这事前进的。)
对于这事的趣味和才能和天才的需要数量,可能搜求到呢?我想,聚会在这里的艺术家诸君,是充满着大的自信,会说——使我们去作工罢,给我们材料罢,才能之数,是不足虑的。而且这样的气运,我想,惟在伟大的时代的伟大的国民的艺术世界里,这才存在的。
自由的最大量,——由现代的世界底而且历史底切要,非资本家的国民的嘱托的大举,而被形成的内底内容的最大量,——和这相应的创作的自由,——艺术的一切机关的自由的制度,即一切官衙式和有什么功绩的艺术贵族的一切管理之排除,——艺术底人格和艺术底集团的自决的完全的自由,——凡这些,是原则,惟有这,是和展开于艺术之前的诸事业相呼应,而能遂行的惟一的东西。
对于在这彼得格勒的,以前的最高美术教育机关的前美术学校,我希望着诸君,希望诸君在本年中,因了年长年少的同志的提携,又因了由人生提出与艺术界的直接问题而被启发了的最是自发底的提携,而得艺术自决的自由的第一经验。那自由,是不加长幼或有名无名的差别,随意到好象一兵卒可以做元帅,实际地造出自由的竞争来,这在革命时,是常有的事,在这样的时机,一切才能,是能够发见和那力量相称的评价和位置的。所以,我们的生活的悲惨的方面,我毫不否认,然而同时,血管里流着热血的人们,却也能够经验那要冲进切开了的未来里去的准备和欢欣,我想。在未来之中,危险的东西和不确定的东西,还多着,但这是应该以自己还是壮者的事,来唤起勇气,鼓舞勇气的。而且,人们在没有躺在坟墓里之前,总应该是壮者。
有人说,恰如米耐尔跋(才艺女神)的枭,只在夜里飞出来一般,艺术只在大事件的发生之后,来结那事件的总帐。我据了许多的征候,觉得在我们之间,这样的现象,大约是没有的。那理由,是因为社会主义底革命,在热烈地志望,要赶快将新的酒灌进新的革囊里去的缘故。
在现在,我们也常从动摇的农民和劳动者方面,得到要求。那要求,是给他们科学,给他们艺术,使他们知道蓄积至今的宝物,给他们设立可以发见对于自己的期待,体验,见解的反应的机关,对他们解放知识和修得的源泉等。他们能够用了这些,将久已酝酿在国民的心底的东西,秘而不宣的东西,以及正如革命解放了各人的个性那样地已经解放了的东西等,适当地,天才底地,或者未曾有地,描写出来。
我所望于诸君的是勇气和信念和希望的坚强,我们是生存在真的希望之国里。即使这希望是象元日草的罢,总之也还是一种会得生长的东西。芥子种能成大木,我们的土地化为乐园,由人间底天才的暗示,而成为伟大的艺术底作品,艺术家在现在,可以在这里发挥自己的本领。
我想,我们所聚会的小小的祝贺会,是和社会主义底变革的精神,在深的共鸣之中的。还有,我所作为最大的欢喜者,是我为了要作已经说过了的那样的演讲,来到诸君之前的今天,和善谛罗夫斯基工厂的委员见面,受了这样的要求。他们要求说,“劝诱你的艺术家们罢,使国家拿出本钱来罢,那么,在彼得格勒,第一的伟大的人民会馆,就会造起来了。”“国立技艺自由研究所,”是可以站在先头,以建筑在彼得格勒的“自由人民会馆”的集团底技术者。
艺术的怎样的方面,是能够将利益给与苏维埃国家,而且非给不可的呢?先应该将艺术的怎样的领域,归我们管理,而且用国库来维持的呢?
因为有着虽然和艺术关系较轻,却往往将恶影响及于艺术活动上的人们,所以我想将这种国家的问题,给这样的人们来讲一讲。
一 作为生产的艺术
到艺术接近生产,还颇有些距离。所以大抵由左倾艺术家所提倡着的这标语,是在证明现代艺术的一种贫弱的,这应该直截地而且决定底地说。其实,艺术在现代似的时代,是也如在向来的革命时代一样,首先总得是观念形态的。艺术者,应该是将和那国民及国民的前卫阶级有最密接的关系的艺术家的感激的精神,自行表现的东西。艺术者,又应该是将现今正在作暴风底运动的人民大众的情绪,加以组织的手段。
然而,那感情上对于革命大抵是敬而远之的“右倾”艺术家——但“左倾”艺术家,在这关系上,却较亲近革命——是成了将最颓废底的影响,给与最近十年间的西欧艺术的,纯然的形式主义底倾向的俘虏了。所谓那形式主义底倾向者,外面底地,固然嚣嚣然似乎很元气,但内面底地,却完全是颓废底的。而且直到最近时,他们还有了进于内容的虚无,即所谓无对象的世界去的执拗的倾向。这些无理想者和无对象者们,虽然自己就是革命的实见者,而对于这历史上的大事件,竟毫不能给与什么观念形态底艺术,什么堂堂的雕刻或绘画底图解。
左倾艺术家们,则一面努力于不离无产阶级,并且竭力和他们合着步调,一面以非常的兴味,在研究艺术的生产底问题。在纺绩、木工、冶金及陶器等的生产上,即使那些是无对象的形式底艺术罢,但是能够制造充满着欢喜和美的物品的,也已经正在制造。我们的文化的目的,在创造人们的周围满是美和欢喜的社会,是说也无须说得的。
倘将我们的视线,宽广地转向艺术的生产问题去,那么,大约就会看见无际的地平线,展在我们的眼前的。在这里,有新都市之建设,运河之开掘,大小公园之新设,人民馆之建筑,俱乐部之装饰,室内之布置,装身具和衣服之优美,嗜好之改革和奖励等的问题,这目的的究竟,即在改造那围绕我们的自然底周围。这改造的实行,最首先是靠着经济、农业和工业。在这关系上,这些各部门之所给与者:是恰如半制品一般的东西。到究竟,则一切东西,例如虽是食物,也应该对于直接的目的的人类的欲望(经济问题,)给以满足之外,又将别的目的,即快乐的欢喜给与人们。
自然,现在我们太穷困;所以谈论关于这方面的认真的工作和俄国工农的生活状态的实际底改造的时候,恐怕离我们还是很远很远的。但不能因为这样,我们便不再触到艺术的生产问题,什么都不问。惟现在,却正是应该攻究这问题的时光。第一,例如在织物生产上,我们并无应该将这染得没趣味的理由,为什么呢,就因为艺术底的染色和没趣味底的染色,经费是一样的,但那结果,却于贩卖价格上有非常之大的差异。食器等类,也见得有同样的关系。我们今日,已经很想将和技师有同等的熟练的技术者,送到工场和制造所去。然而我国当帝政末期之际,这种事业却在极端地坏的状态上。我们是曾将德国人制造的东西,作为选择的最后的印记的。而我们的技术家底艺术家的大多数,对于这事也毫不加一点批评。在现在,我们已经在我国的学校里,开始养成独特的技术家底艺术家。并且期待着,想于最近的将来,将生产拉到颇高的水平上。
还有,在内外市场上,对于俄国的独特的出产,和不失十七世纪的香味的东西,特殊而有些粗野的,然而新鲜的俄国乡村(还没有失掉独自的感情的)的趣味等,感到魅力的事,我们是一瞬间也忘记不得的。
在这意义上,俄国的艺术家们能够于家庭工业方面,做出崭新的东西来。左倾艺术家已经在陶器制造所,于陶器上施以有趣味的各种彩色法,而论证这事了。我国,在大体上是原料品的输出国。但这样的输出是极端地不利益的。因为工业在低的水平上,所以完全的制品的输出,实在是很少,可以称为艺术底制品的输出的,则至今为止,只有家庭工业品。从家庭工业的保护和奖励起,以至建设可以从木材、织物、金属,生产出和这相类的物品的特种制造所,建设花边和绒毡制造所以及类似这个的东西等,无论那一样,从经济底见地说,也是有利的。
人民教育委员会向来就常以大大的注意,参与着这问题。我们不但努力于保护我们传自先前的制度的在这关系上的一切东西而已,还创设了新的或种的制造所,在先前的斯忒罗喀诺夫学校里,则设了研究艺术工业的各方面的分科。
因为实施新经济政策所受的打击,这方面自然也有的。职业教育局非常穷困,那结果就影响到技艺学校去了。技艺学校是完全穷透了。技艺教育部为要救济徒弟学校和生产学校,也讲了力之所及的一切的方策,然而那结果却不副所望。不但如此而已,忍耐了许多辛苦,还倾注了一切努力,而革命初期的军事问题的余映,又成了衰亡的威胁。而这事业,是和中央劳动组合,最高经济会议和外国贸易委员会,有着直接的关系的,所以我想,为了来议关于俄国的艺术底产业及其教育的振兴策,招集一个由这些的关系公署,以及这方面的有权威的艺术家、识者所成的特别会议,恐怕是最为紧要的事。
二 作为观念形态的艺术
就如我已经论述过,在革命,是豫期着作为观念形态的艺术的发达的。说起这话的意思,是指什么来,那么,就是直接地,是将作者的观念和感情,间接地,是经由作为居民的表示者的那作者,而将居民的观念和感情,表现出来的艺术底作品。假使我们自问,为什么我们这里,几乎全没有观念形态底无产阶级艺术的呢?(例外是有的,后来论及。)那回答,大概是颇为简单而且明了的。当有产阶级做了有产者革命的那时,在文化底关系上,在实生活底关系上,比起现在的无产阶级来,都远在福气的境遇上,有产阶级能够毫不感到什么困难,而使自己们的艺术家辈出了。不但这个,知识阶级——即事实上掌握着一切艺术,而且向来使那艺术贡献于旧制度的知识阶级,和有产阶级是骨肉的关系。(从Watteau起,Molière和Ruskin是有产者。)在这一端,和无产阶级自然毫没有什么共通点。无产阶级,是作为仅有薄弱的文化的阶级,作为虽是知识阶级,也还至于发生或种憎恶的阶级(唉!我们的革命就十分证明着这事,)而勃兴于不可名状的困难的境遇之中的。在这样的条件之下的知识阶级,从自己们的一伙里,只能出了极少的几个会对于得了胜利的无产阶级,以诚实而完全地歌唱赞歌的艺术家。从无产阶级的一伙里也一样,仅能够辈出了少数的人们。
我已经指出过,在这里,也有例外。我想,这就是文学。作为艺术的文学,是要求真挚的豫备的。但是,虽在不完全的准备的状态上,或者竟未曾做这准备,只要作家有什么话要说,他深刻地感动着,而且他又有文才,那么,从他的笔尖,也能够写出有趣而意义多的什么东西来的罢。然而这样的事,在音乐的领域,在雕刻、绘画、建筑以及别的领域,却全然不能想的。我在这里所要说的,其实大抵就是关于这等事。对于艺术底观念形态底文学(玛亚珂夫斯基及其团体的作品,我的戏曲和无产者诗人们的特长底地丰富的一切的诗……,)也许有提出疑义来的。但无论如何,虽是最严格的批评家,可能将这些一切作品,从那数目中简略地抛掉与否,也还是一个疑问。何况是在这些作品,已在欧洲惹起着认真的注意的今日呢。
于这现象,造形艺术能够使什么来对立呢?还有音乐?
同志泰忒林(Tatlin)制作了一座反常(Paradox)底纪念塔。在全俄劳动组合的屋子的一间客厅里,现在也可以见到。莫泊桑曾经写过,只因为不愿意看铁的妖怪爱茀勒(Eiffel)塔,想要逃出巴黎。许是我的主观底谬误也说不定的,我想,和泰忒林的这纽纽曲曲的纪念塔比较起来的时候,爱茀勒塔乃是真真的美人了。假使墨斯科或彼得堡,用了有名的左倾艺术家之一的他的创作品,装饰起来,那么,这恐怕并非单是我一个人的真实的悲叹罢。
就如我已经讲过,左倾艺术家象哑的一般,不说革命底言语之间,则他们观念形态底地造出革命艺术来的事,在事实上,大约仍旧很少的。他们原则底地,排斥着绘画和雕刻等类的观念底及画象底内容。这样,他们就从以自然为材料而赋以形象的原来的自己的任务,脱轨到歧路里去了。国家不可不着想,致力,将有观念形态底性质的一流的作品,加以帮助,使它行世,是办得到的。无论谁,不能人工底地,生出天才或大的才能来。但能办的惟一的事,是倘有这样的天才或才能出现了,国家对于他,就应该给以一切方面的维持。国家也当然应该取这样的手段。所以倘若有谁出现,画了虽是和伊凡诺夫(Ivanov)的“基督的出现”或式里珂夫(Srikov)的“穆罗梭瓦夫人”的内容比较起来,不过那五分之一的价值的绘画,——但是适应于新时代的新内容的——那么,由我想来,这将怎样地成为一般的欢喜呵,而且我党和苏维埃主权,对于这样的事件,将怎样地高兴着来对付呵。
苏维埃主权出现的当初,符拉迪弥尔·伊力支(列宁)就已经对我提议,要用伟大的思想家的半身像,来装饰墨斯科和彼得堡。在彼得堡,那是已经收了相当的成效的。在那地方,大约还剩有这些半身像的大部分。大半是用石膏所做,但自然,那一部分,是应该雕成石像,或者改铸铜像的东西。在墨斯科的这尝试,却全归失败了。我不知道其中能有一个可以满足的纪念像。马克斯、安格勒或巴枯宁的半身像,都失败的,尤其是,如巴枯宁的半身像,则恰如无政府主义者是革命底的一样地,是形式底地,革命底的。于是以为这样的纪念像是在对于自己们的战将的记忆上,给以历然的嘲弄的东西,要将这打碎了。这一类的东西,正不知有多少。然而同志安特来夫(Andreev)所制作的纪念像(在墨斯科苏维埃的对面,)却质朴而且轻快的。但是,归根结蒂,便是这,也不是报告真的春天的莺儿。
那么,在音乐方面又怎样呢?——纵使怎样地留心探访,还是字面照样的绝无。将参加革命底全事件的全大众,反映出几分来的音乐底作品,一种也没有。然而,在听到,而且看见对于苏维埃的不愉快的时代,藏着不满的艺术家诸君的耶稣新教底私语的时候,却不禁于不知不觉中,从心的深处叫叹道,“真是死鬼们呀!”
但是,在本来的意义上的艺术底作品之外,观念形态底艺术中,在那全意义上还有别方面的自己的艺术。艺术底宣传事业就是,和这有关系的,是传单,革命底的什么小唱,或者朗诵底的文章,以及煽动用戏曲等。在这关系上,我们也做过一些事了。传单印刷了许多,大部分固然是粗拙的,但其中也有好的,也有颇好的。煽动戏剧团遍赴各地,并非全是不好的东西。也有革命底外题,具有相当动目的技俩的也还有。但是,可惜的是,正发生着要中止第二流的移动艺术——虽然第二流,总还是艺术(没有这,在大众中,是什么活动也不能够的。)——这一个颇为重大的问题。我怕这事会实现。政治教育局和那艺术部,所有的维持这些机关的经费太少了。
我党和苏维埃政府,虽一分时,能够疑心那具有正确的基础的艺术底运动,有着怎样伟大的运动力的事么?我党虽一分时,能够疑心因新经济政策,而我们采用了小资产者底精神的今日,运动和宣传,比先前更加必要起来了的事么?
三 Proletcult
从革命的一直先前起,无产者艺术的拥护者和那反对者之间,就开始斗着特种的议论。在反对者那面,有大家分明互异其流派的两个的倾向。其中之一,是直到现在,立脚于所谓“全人类底”艺术的见地的,但和这的不一致,是原理底。言其实,有时也偶见很有教养的反对者们,然而这种反对者们所有的皮相底考察,要除掉它,大约也不见得有多么难。但是,事实上,在地球上有了位置的一切艺术的一定的,而又颇是相对底的单一的事,于埃及艺术或法兰西艺术的存在的事实,是相矛盾的么?或者,于在同一的法兰西,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之初有宫廷的御用底的封建底中世艺术,而十八世纪后半和以后则有有产者底艺术的事实,是相矛盾的么?全人类底艺术,和全人类底文化同样地在发展,而且也和文化同样,被分类为种种的层次,细别——泰纳(Taine)说,那原因,是气候、人种、时机等的关系——的,倘要不看这事实,只好成为全然的盲目。文化史的社会底研究愈加深化,动力或历史底情况对于文化有着决定的意义的事,也愈加显得明白。而这动力的马克斯底的解剖,则在教给我们以下面的事实之不可疑。就是,动力者,由各时代的经济底发展和阶级的斗争而被决定的。
倘用单单的一瞥,就能够知道意识底有产阶级艺术,从迪兑罗(Diderot)和大辟特(David)起,怎样地虐待了汲那流派的典型底地皇室的御用底艺术,那么,何况和一切等级的有产阶级全然彻底底地不同的无产阶级——正如社会革命的时代,在人类的历史上,到底是现出惟一的局面一样,在全人类底艺术史上,也能够容许不将可以成为新局面的自己独特的艺术,加以分割的思想的。
别的反对论,是出于马克斯主义者们的,那是较为深刻。他们对于得了胜利的无产阶级,将以全然新的相貌,给与文化和艺术的事,并不怀疑。他们之所指摘之处,只在作为隶属阶级乃至被榨取阶级的无产阶级,在那准备底革命或为着进行那组织化的争斗时代,是没有从下面来展开艺术的余力的,这处所。
而这些反对论者之说,是以为无产阶级的势力,都用到政治底活动去,因此之故,那势力又生出力以上的劳力和担当不住的生活条件来。有产阶级是在得到自己的胜利的很以前,将那观念形态,不但在理论底样式上,而且在艺术底样式上,也使它发达了的。而这事实,为有产阶级计,是非常合适的条件,和无产阶级的运命,是完全两样的。
我和这些反对者论争关于无产阶级艺术的精神的时候,曾经这样地指摘了。就是:倘若无产阶级在那斗争的初期,不但将那思想,也能将那感情,以艺术底作品为中心,构成起来,那么,真不知道于无产阶级怎样地有益。而将那论证,我却在先是《国际歌》以及别的无产阶级底唱歌等,那样的较为质朴,而且不很特别的现象之中发见了。依着这样的艺术底战斗武器的特状,我豫想了豫备底的无产阶级艺术,还能够作为例证,无数地引用这样的艺术的萌芽。
自然,当此之际,我并非专举纯无产阶级样式和纯无产阶级出身者的作品。正如在别的时地一样,在这里,也有过渡期在,而惠德惠(Whitman)和曼尔哈伦(Verhaeren)的许多诗,自然是成着无产阶级诗的先驱的。和这一样,绵尼(Meunier)的雕刻,或是较为温和,然而颇是典型底的荷勒司德(Holst)的壁画,也前导了无产阶级底造形艺术。
然而纯无产阶级底作品也出现着了,就是在文学方面。
我想,获了胜利的无产阶级,将创造自己的艺术,是没有论争的余地的。全人类底艺术,将成为怎样的罢这一种论驳,并不是论驳。自然,无产阶级的阶级战,成为社会的阶级底差别撤废战,无产阶级的胜利,成为全阶级的消灭的事,是真实。然而,无产阶级得到完全的胜利之后——他们从新地施行人类的教育,并且撤去曾为过渡期所必要的无产阶级独裁,而将人类的真实的一切前卫力,纠合于自己的周围,于是手中掌握着文化底霸权——到那时候为止,大概要有比较地长的中间期的罢,这事,我们是相信的。
我是将这看作并无论争的余地的,而且对于这,我们的同人之中,大概也不会行认真的论驳。但是,在无产阶级的胜利期和对有产阶级支配的斗争期的中间,却横亘着在俄国已经到来的无产阶级独裁期了。于是也发生一个疑问,就是,无产阶级可能发展自己的艺术呢?
理论底地,是好象无论谁,于此也并无反驳的余地似的。阶级——大众底的,在生活和劳动状态上,是分明地独特的,内部底地,是为世界底观念所照耀,所暖热,一面又在大斗争中,度着那生活,而在空间上,在时间上,都赋着应该凝视最远的地平线的运命的——阶级,负着完成第一等职掌的使命的实务底的阶级,在诗的领域,绘画、音乐等的领域上,却将哑吧似的一声不响,这怎么能够这样想呢?
于最有光辉的生活,已经觉醒了的大众之中,竟没有禀着艺术底嗜好和才能的人们从中出现,这怎么能够容认呢?
这是不能想通的事。再说一遍罢,理论底地,这是完全明明白白的。所以在十月革命前的Proletcult [无产者艺术委员会,是革命艺术的指导机关,附属于国立学术委员会。——译者] 的胎生和其后的发展上,从我们的党这方面,是没有遇到理论底反驳,也没有遇到实际底障害。自然,有产阶级底和半有产阶级底艺术家们,是唠叨些无产阶级艺术这东西,并不存在,存在着者,只有全人类底艺术而已等等,鸣了不平了。但是,那样的无聊事,并不是值得算作问题的事情。
然而,这作为实际底的工作,却决非那么单纯的。在实际上,我们能够看见了Proletcult的活动的实际底的旺盛么?我们可以是认大的数量底成功。Preletcult在一时统一了五十万无产者(现在也大体上是统一着)这巨大的数字。那数目,虽是和我们的党员数,也有相比较的价值。这数字,是给在文化底事业上,要独立底地显现自己的倾向,有怎样地强做证据的。但是,Proletcult可曾出了什么足使怀疑论者完全沉默的大作品没有呢?
没有!Proletcult,那必要,是在并无谈论的余地之处,然而还没有足以压倒一切反对者的作品,却也是事实。怀疑论者们便从这一点推论起来——在Proletcult的期待上,是有根本底的谬误的,无产阶级的文化底活动,是最迟的舞台,当独裁的不安定的初期,成着各方面的论争的中心的阶级,为了艺术那样的比较底地“奢华”的东西,是搜不出足够的力量来的云云,这样结论着。但我却以为这些怀疑论者是错误的。首先第一,必须记得,无产阶级是在全然技术底无知的条件上,进了文化底创造的路。在音乐和造形艺术的领域上,就更加一层。即使他们有怎样的才能,倘不作多年的准备,除了完全是外行人底作品以外,大概还是什么也拿不出来的。到这里,我们就可以直截明了地下断语,就是,我们从在学校和研究所的豫科一年级的教室里的人们之中,要期待天才底的作品,那固然不消说得,便是期待鲜明而社会底地著名的作品,也不可能的。关于这方面的全然别一个疑问,即在无产阶级之间,有着在造形艺术和音乐的领域上的创作的质素和志望的人们,是否很多呢?对于这疑问,我们却大约立刻能有可以满意的回答。绘画、雕刻、朗吟、唱歌、音乐等一切研究所,一瞬间便为无产者的青年所充满,我们在他们之间,每一步总遇见大大的才能。这样的研究所之保其地位,是有这必要的呢,还是没有呢?可以用了创造新艺术,必须自此经过许多的年数这一个理由,而抛掉新的智识阶级的一队的准备的么?然而,那是和将这谈话,又从头重述一回同样的。竭力早开手,最为切实。现在将不惯的画笔去对画布,或者正在听着对位法的青年,而身穿技术的甲胄,以全速度展开自己的才能的时候,也许并不在遥远的将来,只是两三年后的事,也未可料的。
这里忘记不得的事,是这些研究所到实施新经济政策为止,是极为贫弱的东西,教师也困难,因此他们又不得不和大障害战斗。其实,旧的艺术家和学院主义的末派的人们,往往因了民主主义的先入之主,对无产阶级是怀着敌意的。政治底地和我们最近的左倾艺术家们,则引无产阶级到变形和无对象的邪路里去了,这些东西,在纯然的装饰底艺术的领域里,是全然合法底的,然而使对于观念形态底艺术的无产阶级的健全的趋向,在萌芽中已经枯槁的事,也不能否定。倘若新经济政策将反响及于Proletcult了,那也不过是使这些研究所只得关闭,另外毫没有什么可以因此谴责无产阶级的才能不够呀,关于Proletcult的豫测,理论底地不正确呀之类的东西。我想,倒是有说当以俄国的共有土地组合之例,作为基调,来排斥土地用役上的集团主义的时候,车勒内绥夫斯基(Chernishevski)所说的“不得以被浪打在岸上的鱼,不能游泳的事,来论证鱼是不能游泳的”的话的必要罢。
艺术的一部,就是,我已经说过,惟独文学,是显示着或种的例外的。但其实,虽是文学,自然也要求绵密而且充足的准备。从这见地上,我对于文学院的下了第一的基础的事,衷心为之喜欢,不但如此,这领域里的先天底才能,可以读破了过去的优秀的规范,而将教养的水平自行增高,并且产生鲜明的作品或大杰作,是全然明白的。
当各人对于同侪,给以艺术的感化之际,有着比别的任何方法都好的最完全的“言语”。所以无产阶级便辟头第一,在文学之中,将自己现示了。
我并不想在本文上,来批评底地解剖无产阶级文学的作品。什么时候,我一定要实行的,但做这事,必须依照最确实的根据。我们在现在,已经有了诗人,大体是抒情诗人的完全的团体,这事实,我是可以做见证的。他们在文学史上,有着那地位无疑;那诗坛,也全由青年所构成,正在显着顺当的发达。对于他们,在美文学和戏曲作法的领域上,是还有加添或种有兴味的尝试的必要的(Gastev,Liashko,Bessariko,Pletnev及其他)。倘若无产阶级文学将注意向着正在抗战的,一切的消极底流派,则我们于此,不得不认年青的无产阶级文学,可以代了那些而发达于我们的时代。自然,作为组织的Proletcult,看去好象是没有遂行着那课题。他从自己一伙里,排斥着颇多的诗人。为着教化底手段的无产阶级底探求,他是应该成为活的主体的,但因此之故,也就见得好象没有做到。但是,这是因人间底“太人间底”的各种的接触和误解而发生,决不是起于主义的。
在演剧的领域上,Proletcult正在认真地探求,所以炯眼的人,立即能够看见这方面的大大的成效的罢。自然,Proletcult还没有适当的一定的戏剧作法,他也全然没有出一个独特的自己的演员。这是不足怪的。演剧,原是以优秀的技巧为必要的。而要修得技巧,只好从别人,即做教授的演员和舞台监督,然而我们现在有着怎样的做教授的演员和舞台监督呢?他们就是学院派或写实主义底传统的人们。他们对于Proletcult的趋向,取着否定底态度。所以虽是做着大可尊敬的教授的艺术家们——也没有从要向新的,传单底的,鲜明的,记念碑底而且又是通俗底的东西,勇往直前的无产阶级青年,受着特别的亲近。这些一切的特质,已被写实主义底和学院底演剧,拭掉了或一程度了,或者也可以说,决没有启发。于是乎往那趋向最骚然,并且表现底而又大有生气的左翼的剧坛去了。从迈伊尔呵力特(Mayerhold)起,左翼的人们,在很先前就提倡着愉快的演剧,爽朗的热闹的演剧。这样的演剧,比起气氛和心理底解剖剧来,那是远是民众底的。然而,和这同时,左翼艺术家们又在有产阶级底市场上,作不合于无产阶级的病的竞争,所以他们那里,就有着作为那结果而生的奇狂和颦蹙和浓腻的倾向。因此之故,而虽是用了未来派底挽花纹样沿边的最时行的戏剧,年老的优秀的共产党劳动者们也还是显着非常懊丧的脸,跑到我们这里来,这事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左翼艺术的许多东西,于演剧的方面,是可以适用,也能够中用的,但有许多,却有从看客遮掩了戏剧的真意的通弊。这样的倾向,在未来派的别的艺术的领域内,也在各种的变形之中察看得出来。
共产主义底戏曲作法研究所所主催的,将讽刺底拟狂诗《同志孚莱斯泰珂夫》的精神,做成样式的舞台布置的大失败,我想,是使将来停止这样的倾向的罢。
Proletcult于这倾向的演剧底探求,并非无关心。倘若有效验的毒物,于有趣而质朴的戏剧《墨西哥人》没有害,那么,那毒物至少是将普列德芮夫(Pletnev)的《莱娜》的第一的舞台布置完全毁坏了。但为了这些一切的困难和迷误,Proletcult中央委员会的纯无产阶级剧场,是充满了实现新剧的创造和技术底意义之达成的大奋励以及英雄气的希望。但是,虽然如此,假如现在来毁坏目下已经无力地低头垂手,因为停止了由新政策来定了命运的扶助而失望着的这集团,是直接的犯罪,那么,这事是令人懊恼的。
四 苏维埃主权的艺术问题
大众教化问题,是劳农主权的中心问题之一无疑。教化的概念中,也包含着艺术底教化。为劳动者和农民,又,和在历史上一切时代,有着生活底地充实的势力的新兴阶级的观念形态者一样,为劳动人民的观念形态者,艺术也并非本身就是一个目的。人生当强健的时候,人生决不从艺术来造偶像的,却来造为自己的武器,以及为人生,为那成长,为那发达的一切。
从这一点看来,艺术的内容,便添起特别的意义来了。但不可因此便立刻推断,以为形式是应该当作第二流底的东西。因为在那里面,也含着艺术的魅力。艺术的形式者,原是一面将艺术底形式,附与于各种的生活的内容,一面将对于人心的透彻力,提到异常之高的东西。
生活的各方面的中心底内容,是什么呢——在这里,虽是只关于无产阶级和与之合体的革命底农民而言——那是为了社会主义和最是社会主义底的理想而做的斗争。这内容,是无际限地多角形底的。
这内容,自行拥抱着全世界;这内容,令人用了别的眼睛,注视宇宙,大地,人类的历史。又令人注视自己本身,生活的各瞬间,我们的周围的各对象。
这内容,可以铸造于人类底创作方法的多样的体型之中,也可以铸造为艺术底作品的一切的形式。
大众的社会主义底教化,是教化的中心,大部分也几乎尽于此了,但对于艺术那样的伟大的武器,必然底地也不得不加以注意的。
将这放在念头上,来从别方面考察这问题罢。艺术底教化,是相互地有着连系,而和这同时,又有着相异的两面的。其一面,是使大众知道艺术,别的一面,是将可以成为大众的精神的表示者的那单位和集团,从他们之中,激发起来的倾向。
纵使等待劳动阶级方面的自发的艺术底出现,到了怎地疲倦,我们也能够大胆地相信他们。从劳动者和农民的心中所迸出的东西,总是和在发达的路上的太阳——社会主义有关系的。不过当我们在这里讲起关于艺术作品之影响于大众之际,我们就遇到这样的事实。就是,在我们的治下的艺术,是颇为多种多样,既有价值不同的东西,也有从那内容看来,或从那没有内容之点看来,和我们的理想,都在种种相远的距离的东西的。
因此容易误解,也容易着想,以为将非社会主义底艺术,扩布于大众之中,是不但无益,且将有害的。从由无产阶级所蓄积了的经验上,在这里是毫没有挟什么疑义的余地的,然而总有谁容易陷在这大错误里。现在也有——虽然颇少——无产阶级和农民,陷在这错误里的。然而往往陷在这里的,是和他们合体的智识阶级的改宗者。
但是,已经出现了的社会主义底艺术的实数,目下很有限,倘若以为我们将全艺术引到这样的最小量里来了,那么,这就因为将大众的艺术底教化,放在颇不确实的根据上面了的缘故。
大众的艺术底教化,是应该彻头彻尾,放在广大的根据之上的。
我们已经讲过艺术的形式方面,自能致大大的利益了,惟有习得形式的完全——即可以触到人类的感情,给他喜悦,呼起他的美感和美感的形式,这才能将所与的现象,引进艺术的领域去。
所以倘若我们离开艺术的内容,仅就形式,以及和内容相关联的这形式而言,那大约就即刻懂得,只要是艺术的真正的作品,即实际底地有强力的效果的作品,也无一能被我们所蔑视了。
关于各时代各民族的个人底和集团底天才,各以依社会制度而定了的手段,艺术底地来表现自己的心理这一个问题,到这里已经触到了。而从野蛮人的木头的原始底雕刻和古代的人类底旋律起,经过了在遏罗陀的高潮时代,以至文艺复兴期之间的艺术上的形式和流派的多数,是将艺术课目,直搬到大大的豪华了的。
谁肯来负布告的责任,说是无须教育无产者与农民,到详细地知道人类的过去的一切时机呢?自然谁也不肯的,况且熟知艺术底形式,为增进大众中的人类的艺术底活动起见,是极为重要的事。
内容上虽然不相近,而形式底地完成着的作品,从受动底见地看来,对于劳动者和农民,是只能给与半肉感底性质的漠然的满足的,但在对于艺术底化身的深奥,有着兴味的劳动者和农民,则虽是观念底地,是应该敌视的作品,他们只要解剖底地加以分解,透彻了那构成的本质,便可以成为非常地大的教训。
其次,讲到艺术底内容。
艺术——这是歌咏自己以及自己的周围的,人类的巨大的歌。艺术者,是人类的绵绵不尽的抒情底而且幻想底的一篇自叙传。倘有以为殿堂,神性,诗,交响乐的兴味,在于以文字表现着的巨人底的书籍,而不在和那艺术有直接关系的内容,于是不顾内容者,则那是多么可笑的侏儒呵。
重复地说罢,在强健而生活底的阶级,对于艺术全然是结着老衰底的形式底关系——这现象,是常见于早老底少年的——或则迷进现代艺术的无对象底倾向去,实在是毫无意味的。
艺术者,是借那内容之力,将人类的社会生活,经一个人而使之反映出来的。这社会生活,无论在怎样的时代,也无论在怎样的国民,一定带有支配底势力阶级的印记,或阶级之间的主权争夺战的反映。
在这些阶级之中,有和那为了自由和幸福而使扰乱蜂起的劳动人民,非常接近的阶级,也有仅由那目的和正在遂行这一端,和现在的实状略有关系的阶级,也有对于劳动底理想,在那本质上非深怀敌意不可的阶级。
于是就发生了有使无产阶级和农民,懂得过去的艺术的必要了,但所到达的结论,岂必是这仅以含有他们的精神底内容的艺术的范围为限么?不是的,我想对于国民大众的这样的教育学底态度,是全然应该反对的。我完全确信,我的经验也这样教给我,出于大众本身之中的斗将,对于大众,是并不显示这样自大的,保护人的态度的。这工作,全是文化普及的再发,的复兴。最近为止还是支配阶级的团体出身的文化普及者,正在努力于将觉得为了农民阶级和无产阶级,是教育底的东西,来和他们结合,而智识阶级底团体出身的文化普及者却相反,在现在,在别方面加了太多的盐,为他们大众设了新束缚。
过去的艺术,应该一切全属于劳动者和农民。但在这方面,倘表示什么愚钝的无差别,那自然是可笑的。自然,我们自己,以及伟大的国民底讲堂,对于可以奉献我们的亲爱的人们,都正在大加注意。但是,真正的艺术的作品,即在必要的形式中,实际地反映着什么人类的体验的作品,而能够从人类的记忆上抹杀,或是作为旧文化继承者的劳动者的禁品者,是一种也没有的。
将注意向着描写那对于幸福乃至社会主义底正义的人类的追求,或对于世界的乐观,对于黑暗界的斗争的艺术作品的时候,我们将在艺术关系上,看见高照着劳动大众之路的真实的篝火或明星的罢。他们劳动大众,自然是点着灯塔,烧着自己们的太阳。而这些过去的遗产之作为伟大的宝物,固然是暂时的事——但倘有看不透终局的浅人,或缺少意识的怪物出现,将劳动者和农民的视线,从这伟大的遗产隔开,或向他们讲说些将眼睛只向着点在最近艺术的领域中的炬火的必要,那么,在将遗产当作宝物的劳动者和农民,恐怕是要觉得大为不满的罢。
教育人民委员会作为应该遂行的题目而办理了的问题,就如上文所说。
从这些根据出发,教育人民委员会对于旧的事物和传统——这些之中,过去生存着,并且由这些,而过去的伟大的艺术时代的艺术,能于我们所将前进的伟大的艺术期,给以感化——的保存,用了许多注意和劳力。
在往时的博物馆、宫殿、公园和纪念物等的保护的领域上,在演剧目录和剧场的好传统保护的领域上,在图书馆、乐器、以及音乐底集团保护的领域上,我们都任了国民底财产的周到的“活的”保护。活的——这要注解。这是因为不独保护,也含有将使人民大众,易于接近的形式,附与于这些的事务的。
因国内底和世界底反动而起的反革命战争之给我们所负的悲惨的生活状态,连呼吸一整口气的余裕,也不给大众,但可以说,我们却昂昂然,艺术能在实际广泛的分量上,和这些大众相接近了。
从别方面看来,则用了Proletcult创立和拥护的手段,在艺术领域中的造形底,音律底,文学底学校创设的手段,虽在非常困难的境遇之中,我们是总之,做了豫期以外的大事业了。
我们顺着这路程前进罢。竭力来作许多的规范,使接近一切劳动人民那样地,来作人类的艺术底自叙传,以及竭力助势,使这劳动人民在上述的自叙传上,自去写添贵重的红的一页——这是教育人民委员会在艺术教化的领域上的目的。
(一九一九年末作。)
五 艺术政策的诸问题 ——本文是在全俄艺术劳动者组合的大会上的演说
国家的艺术政策问题,是颇为重要的问题。关于这事的我所做的尝试,因为和转换为新经济政策一起,苏维埃国家也样样地改变了政策,所以好几回,被弄得百末粉碎了。终于还发生了这样的问题:从马克斯主义的见地,艺术可以称为观念论呢,还是可以称为马克斯主义底审美学呢?然而这问题,还完全是新的,不过刚在开始研究。初期的我们的诸先辈,几乎没有触到过这问题。我们也是,要到确定那对于艺术的纯正马克斯主义底见解,还有相当的距离,但是,我们姑且脚踏实地,来观察那关于艺术理论的提高了的趣味罢。
近来,关于艺术的蒲力汗诺夫(Plekhanov)的著作出版了,茀理契(Friche)的论文集和亚筏妥夫(Arvatov)的书也已经印出,霍善斯坦因(Hausenstein)的,是正在印刷,我的《艺术研究》也出版了。出版者争先恐后地在要求马克斯主义者的关于艺术的论文,这事,是非常地征候底的。这就是思想觉醒起来,已在向这方向活动的意思。而且从西伯利亚和别的地方,来了质疑,问对于无党派底生活描写的文学,我们应该取怎样的态度,我也看作是征候底的事。艺术的问题,在先前置之不顾的社会里,议论起来了。凡有这些,是证明着在最近的将来,对于艺术问题的实相,以及对于由此而生的实际,都将确定了明确的见解的。 [从说了这些话以来,这问题愈加进展,而且巩固起来了,这有赖于同志托罗兹基的显著的论文之处,尤为不少。]
所可惜的,是我们现在还不能埋头于广泛的题目,所以国家不得不将立刻能够实施的紧急问题放在前头,而将我们的纲领暂且搁一下。据我所观察:这样的紧急问题有四种,即:艺术底教化问题,艺术和产业问题,艺术和煽动问题以及艺术保护问题是。我想照这样的次序,来讲一讲这些问题,并且说述些在这方向上的状况是如何,我们所应该处理的问题是什么。
一,艺术的教化=先从艺术底教化开头。这问题,在全世界,是成着尖锐的问题的。最著名的艺术教育家之一的珂内留斯(Cornelius),关于德国,决定底地说过:在那地方,真正的艺术底教化的什么方法,什么艺术教育学,都绝对底地没有。在几年以前出版了的著作里,珂内留斯就已经搔着痒处地,指出我们之所感了。他说,“和传统断绝了的左倾艺术,并不带着有什么实际底性质的一定的旅行券。然而不顾过去的经验,则要在不远的将来,在艺术教育学方面放下什么合理底的基础去,是不可能的。代了传统,而保存着虽于古之巨匠,也不肯模写的恶习惯之间,旧的主义,是将被风刮着的罢。”
要证明这话的妥当,是能够引用许多的特长底的例子的。但我在这里,就提出两个的例证。其一,是在欧洲的颓废的利害,竟至于已经没有一个真的巨匠了。例如,那被破坏了的莱谟斯寺院的一部,非改修不可的时候,能办这事的建筑家,竟一个也没有,只好不再想恢复。
别一例证,是前世纪的六十年代的事,当时茀罗曼坦(Fromentin)在那著作中,曾经叹息在法兰西,没有一个能够好好地临摹戈霍(Gogh)的画家。艺术家安台开尔曾在巴黎,劝诱巴黎学院的教授们,和他们在公众之前,来试行怎样地能够用了自己的手,模写有名的人们的绘画。然而这些教授们中,应这劝诱的却并无一个,口实是这些绘画的价值,都比自己低。安台开尔说,大约因为他们之中,谁也不能做的缘故罢,这话是正确的。现在在西欧的艺术杂志上,会看见“对于古昔巨匠的憧憬”的表现,正不是无因的事。除了在伟大的巨匠那里,受着教养的方法以外,更不能有什么别的教养方法,是不消说得的。在建筑术,在雕刻,也都一样,和伟大的巨匠应该是成为那一派的门下生的一小家族那样的关系。例如,在那时,则在莱阿那陀(Leonardo da Vinci)那里的马各·陀吉阿纳(Marco d’Oggiono)就是。
凡这些,作为欧洲的艺术教育已经碰壁的例证,就都是极其特征底的事。我们目下正遭遇着一样的事情,共产主义者和接近共产主义的艺术专门家们,已经碰着了一件事实,就是一遇到在艺术底学校的教育法改革问题的时候,他们竟毫无什么科学底方法,也毫无什么科学底的教授的基础。在这些学校里,只养成一些和实生活切断了的艺术家,对于我后来在艺术和产业问题一项下,将要讲到的,养成那为了完成大事业,作为在工业和家内手工业的艺术底指导者的艺术家,却太不注意了。
在音乐学校里的状况,较好一些。音乐的教授,被构成于正确的基础之上,即艺术的真实的法则的研究之上,是明明白白的。实说起来,则虽是最猛烈的音乐的革命家,也不能从摄取的音乐底调和,全然离去。但是,总之,在音乐教育的领域上,我以为也应该想一想或种的改革。这改革,已由同志耶服尔斯基(Yavorski)妥善地办过了。由这改革,而教授被严密地分类为学校别,即初等、中等及高等,且使教授法和活的问题,换一句话,就是和不用物的除去接近起来了。这改革,遇着了音乐教授团方面的反对。本问题是现在有再在使全俄艺术劳动组合参加了的委员会,再加审议,来彻底底地研究的必要的。据那最初的草案,则高等音乐学校,应该为了卒业的技术者,成为学术研究学校似的,但这原案,我想,还须有大大的修正。儿童音乐学校这方面,是几乎遭了破弃,好容易支持住了。在一九一九年,这关系方面大有发展,音乐学校至于数不完,一下子开了十个上下的学校,所以这些就几乎全无资力的保障。因此,在音乐的领域上那样的被缩小,被废止的,另外不见其比。然而在这样的现象之中,却决没有什么破灭底的东西,我们从今以后,要逐渐地使他向于隆盛的,我们还决不可忘却了颇可喜的一种状况,那便是在我们俄罗斯,合唱底歌谣,正以强大的速度在进步。在大的欢喜中,将近一千五百人的劳动联合合唱团组织起来了。在这里面,也有着无产阶级的新的达成的端绪。
在最是多难底领域里的,是造形艺术。我们在这方面,将纲领修改了好几回,将委员会招集了好几回,那结果,是近来做成了一篇令人发生颇为因循姑息的结构这一种印象的临时底纲领。但我想,还很要熟虑一番。倘将纲领分类为两个根本问题,就是,将教授来科学底地方法化的问题,和使教授去接近艺术的生产底的活的目的的问题,则在前者的关系上,不能不说是大失败了,还很忧愁,不知道可有从盆子中,和水一同将婴儿倒掉了那样的倾向没有。然而这样的事,是不会有的。况且说只有绘画、雕刻、建筑,不能在教室里领会艺术的初等智识,是谁也不能相信的事。在这方面,倘不能也如音乐一样,有可以集合在一定的教坛前的简明的研究法,则在造形艺术的领域里,真正的方法学之不能出现是当然的。我并不以为在这方向上,年老的学究就办不了相当的工作。年青的人们,所必要的,是首先不必以一切倾向为问题,而只摄取那成着艺术和艺术职业的科学底基础的东西,然后乃不但选择倾向而已,也将今后可以师事的技艺者,完全自由地加以选择。
在生产底技术的领域内,得着颇多的达成。至少,在这墨斯科,技术制作所是得着大成功的。从纺绩部、陶磁部起,几个别的部,都进着顺当的路,而且于这事业,引聚了颇多的年青的艺术家。在这里,也可以看出全俄劳动组合和国家的诸生产机关的密切的协调主义来。无论怎样的外国人,倘去参观技艺制作所,则评为公平,是无疑的。只是我们须进行,不要被向着生产方面来了的现在的倾向,中绝了实际科学底的教育方法的热烈的我们的探究。然而对于这倾向,也不可热中到一直线地突进的。生产底倾向,是最重要的问题。艺术家底生产家,为国民所必要的事,此后国民也将愈加深信不疑的罢。因此,所谓纯艺术家的数目,也将很少地被限定的罢。就是,惟独具有特别的本能的人们罢了。
关于演剧教育事业,我们也开了几回使优秀的演剧的识者参加在内的会议。确定了的根本原则,理论底地呢,是很出色的。在戏剧艺术,则要类别斯道的初步和可以成为演剧的基础的东西,于演剧史等,也要加以类别,还有,是创设研究所,使和这些相对立,叫大学生去做研究员,无论什么剧场里,使他们都直接去参加,能够自由地研究。借此以图一方面,是个性化,别一方面,是智识的标准化和可能之大的体型化——这就是根本题目。一切人们,都应该是演剧底识者。但也和在造形艺术的领域里一样,要做这事,是极其困难的。因为还没有依据了什么,确定着略略可以满足的原则。那证据,是虽在比较底地亲近于这问题的艺术剧场和小剧场,也还不能在自己的学校里,设起一般底的豫科来。我知道有以俄国演剧自负的这体系的两个好的代表者,有这样的交谈。一个说,“你那里,是不会说俄国话的呀。”于是别一个答道,“与其采用你的学校里的学生,倒不如从市场上领来的好哩。”就这样,一面所自负者,在别一面却全不中意。所定了的这领域内的纲领,于我,是给了好象什么东西挂在空中一般的有所不足的印象。那原因——一部分是旧习惯,一部分是追求和未受检查的更改,所以,假若这更改是并不偏颇的,那么,归根结蒂,这更改就是实验,是生体解剖,这生体解剖,只好希望他多多结实罢了。
所以我想,作为应该协助艺术教育部的理论底机关的国立学术委员会,在这关系上,当然非更加坚固不可。否则,便和“织而又拆,拆而又织”的沛内罗巴(Penelopa)的织物,毫没有什么不同。
要之,在艺术教育领域内的国家的问题,是和革命后的初期一样,停滞着。第一,对于有天才的人们,有加以援助,使达于那创作底工作的顶点的必要。其次,有养成可以应付实生活的艺术底需要的许多艺术劳动者的必要。还有,有养成大多数的在艺术的全领域内的教育家的必要。而最后,则有将教授的体系和纲领,加以整理的必要。再说一回,音乐教育的现况,是还有点良好的,但演剧和造形艺术的教育状况,却相当地坏。
二,艺术底产业和艺术底生产问题=当移到其次的艺术底产业和艺术底生产问题去之际,先有将这些用语的意义,加以说明的必要。
有人这样地解释——我们应该只生产有用于日常生活的东西。他们说,生产水注、桌子、铁路、机械,是好的,但绘画却不行,因为绘画毫不副什么功利底目的。虽有一定的重量和形体,然而这不是物品。但是,便是绘画的东西,可以盛你的东西的施了彩色的小箱子,和除看之外没有用处的绘画之间,那自然也有一些什么区别存在。因为这样的艺术,即纯艺术,只为了满足审美底要求,是有用的艺术,所以在我们是不必要的。而且他们又说着,这是资产阶级底,封建底,司呵拉思谛克(Scholastic)的艺术,但我们却将只生产功利底物品云云。然而,幸而是说着这话的人们,还并非全都是至于固执此说那样的愚钝。
“喂,同志,所谓进行曲,是怎样的东西呀?进行曲是有益的东西么?”去问赤军兵卒试试罢。他将要回答,“有益的东西呵。”然而他并不是什么挂在称钩上,比较过了的。
于是就发生了必要,是规定所谓生产,是怎样的事来,那么,绘画不是生产么?我们是在对于有益的物品的产业,对于生产,以及对于生产品的艺术化而言,还是我们仅将人所制作的一切东西,统谓之生产呢?——有将这加以区别的必要。
可是又有拿出“艺术是有益的物品的生产”这无理之至的公式来的人,恰如产业是指无益的物品的生产似的!
不消说,壶,是有益的物品,那么,在这上面有加以花纹的必要么?倘不然,从这里盛出来的羹汤,是不可口的罢。人类将无益的物品,造得很多,或者在物品上添些花纹,使它体面,加上无益的性质去,这样一做,较之没有花纹的壶,有花纹的壶在市场上价值就更贵,在这里,即起了艺术问题。
所谓艺术底产业者,是在功利底意义上的有益的事物的,全不是单单的艺术底生产。反复地说罢,可以煮粥的壶,也是有益的。但绘画,却并非有益于日常生活的物品,然而,总之,却也不能说这于我们是无益的。凡有启发人类的本性,以及构成人类的生活,使他更自由,更快乐的这类一切,当然都属于有益。所以有特地将有益的事物的艺术底生产,从本来的意义的艺术,区别开来的必要,同时又有不将这通称为艺术底生产,而称为艺术底产业的必要。
那么,这艺术底产业的目的,应该是怎样的呢?这目的之庞大,是毫无可疑的余地的。将艺术底产业的价值看低,是大罪,——这也是无疑的。再郑重地说罢——艺术底产业,是艺术的最重大的课题。
马克斯主义教给我们的根本目的,是怎样的事呢?那并非广告世界,而是改造世界!惟有艺术底产业,乃正是世界的改造。从变更地球之形的开凿地峡,建设都市起,以至杯子的新样式止,就都成为艺术底生产的。产业的目的,——是人类能够在世界上最容易满足自己的欲望地,以变更世界。然而人类还有一个欲望——是要愉快地生活,有趣地生活,紧张而生活这一个欲望。这欲望有怎样地重大,由下面的事就明白了。就是,假使我们为了人类,创造起尼采所说那样的乐园来,实现了衣食的餍足,那么,最初,是生活于餍足之中的,但到后来,怕就要现出和那寻求可以自缢之处的幸福者毫不两样的局面的罢。对于生活的嫌恶,会竟将人类变成愚昧的罢。而且会生出单为了吃而活着的人类来的罢。
“有益的”云者,是什么意思呢?有益的东西云者,是启发人类的本性的东西,为人类解放较多的自由的时间的东西。“为什么?”“为生活。”有益的一切东西,是构成享乐底生活的下层建筑。倘若人类不行享乐,这是无味枯燥的生活。然而,人类的全目的,是在为自己建设没有乐趣的好生活么?那就恰如只有小菜,而没有兔肉一样,所以人类不但要有益的东西而已,先有变更事物,以得幸福的必要,是全然明白的事。由这目的,石器时代的人类,便将自己的壶加以雕刻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的壶,给他较多的幸福的缘故。
人类,是于一切的东西上,加以独特的性质,独特的律动和匀衡的。人类,是为要生活得更加紧张,将从生活所受的印象之量,系统底地增高的。
艺术底产业,是百分之九十九的被完成了的制造品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有益的物品,为要使这些成为观赏底,再加上百分之一的东西。
艺术底产业,可以分这为三个根本底种类——
第一种类——是艺术底构成主义,是艺术将产业完全融合了的时候,乃被实现的东西。有着几何学化了的特种的趣味的艺术家底技师,能够以种种线的调和底结合为基础,而造作美的机械。例如机关车之改得更美,更善,也就大概出于这主义的应用的精神的。
在构成主义,是常常有目的的,也非有不可。所以倘若我们的或一艺术家,当经营那构成主义底绘画时,不过损伤了取材,则不能称之为真正的构成主义,是当然的事。于是就成了这样的事:艺术家不去教技师也好,却反对地,艺术家应该向技师去受教。倘诸君到构成主义者们的展览会里去看一看,那么,在那地方,除了大大的惊异之外,恐怕什么也感不到的罢。然而诸君如果去看阿美利加的优秀的工场,则在那里,就要实际底地看见崇高的美。
艺术底产业的第二种类——这是施了装饰的艺术底产业,就是装饰化,但是,在一面,又存在着否定装饰艺术的倾向,又有一种见解,以为什么彩色鲜秾的羽纱或包袱,是小资产阶级趣味,但这却并非小资产阶级趣味,而是国民趣味。从古以来,国民底的衣服,是用浓重的色彩的,但小资产阶级是清教徒,是奎凯(Quaker)教徒,他们将现在诸君所穿那样的黑色或灰色的阴郁的无色彩的衣服,使我们穿了起来。热心的小资产阶级曾经说过,“神呀!从美,来保护人们罢,美,是香得象神,象祭司一样的。”这是小资产阶级精神的表征。这精神,从说了“虽一分时,我们也将不为美所捕捉,连我的最后的一文钱,也都贮蓄着”的弗兰克林起,桑巴德(Werner Sombart)之辈也都写着的,这是小资产阶级精神的表征。
我们因为穷,也许,非穿破烂衣服不可也难说。然而,这是因为穷的缘故,倘使不穷,倘使我们努力起来,要使劳动者,女性劳动者的生活,以及农夫农妇的生活成为较为快乐底,则那时候,将欢迎这该得诅咒的灰色,还是欢迎鲜明的愉快的色采呢?当然,是后一种,我们的优秀的艺术底创造力,将要造出卓越的愉快的体型来,是无疑的。小资产阶级底贮蓄,和无产阶级毫没有什么共通之点。新支配阶级,不是贮蓄底,而是创造底。
我们应该在我们的学校里,教育那将来成为陶磁工场,羽纱工场,金属加工工场的艺术家,而在粘土,金属和木制品上,加上满是喜色的外观去的人们。凡在制造日用物品的一切无产阶级,都应该有相当的艺术底教育。
还有,对于艺术底家内手工业,也应该加以注意。并且有顾到这在不远的将来,要占外国输出品的重要的位置,而加以帮助,廓清,更新的必要。应该使围绕着艺术底产业的这些全景的劳动大众和艺术家觉醒起来。
三,煽动底艺术问题=艺术的重大的问题,是煽动问题。有人断定说,于煽动底艺术,应该适用生产的原则(例如传单生产),凡艺术家,应该只应着嘱托而作工。但是,这就成了这样的事:今天台仪庚来嘱托我,则我为台仪庚画,明天苏维埃主权来嘱托,那就给苏维埃主权画了。这样的艺术,分明只能偶然地有煽动底意义,恰如诸君偶然不得奶油,却得了甘油一般。即使能够画无可非议的传单,然而看了这个,人们的心并不跃动,这是无用的冷淡的艺术的标本。真可以信赖的艺术家云者,是有着有所欲言的气概,能够以心血创作艺术的艺术家之谓。只有浸透在我们的世界观里的艺术,这才能够造真正的煽动艺术。在现在,我们也已经看见了伪造的煽动艺术正在逐渐消灭的现象。
那么,煽动艺术这句话,应该怎样地解释的呢?艺术的几乎全领域,至少,是真正的艺术的全领域,而离产业底艺术及其目的愈远,则是煽动艺术。然而在这里,所谓艺术者,并非共产主义底煽动艺术的意思。艺术者,许是恶魔底的艺术也说不定。几乎一切的艺术,对于我们,是有着或则有害,或则有益的煽动的萌芽的,而且艺术者,又常是煽动底的。以为只有传单是煽动艺术,而正式的绘画并非煽动底者,那是完全的错误。
共产主义者煽动艺术,是共产主义者的艺术,他们也可以不隶属于党派,但对于事物,则非有共产主义底见地不可。那么,惟有这样的煽动艺术,于我们是重要的么?不然。和我们的世界观并不一致,然而在或一面有着接触点的艺术,于我们也是重要的。例如戈果理(Gogol),不是共产主义者,但因此便以为他的《巡按使》和我们没有关系,是不得当的。引用别的例子。试看文艺复兴期的伟大的巨匠的一种名画,则其中就有一定的“煽动,”但和这一同,也有一定的宗教底要素(例如画着活的神女的)。这自然不是无产阶级底绘画,或者也可以说是可憎恶的东西,有害的东西。然而对于这绘画的积极底方面,却有奉献女性美的赞颂的必要。在这样的关系上,这玛顿那(Madonna),是有大大的意义的,我们可以立即断定,这样的艺术,于我们最为有益,恰如虽然是“宗教底,”但作为人类的组织体的或种理想,我们给以价值的亚波罗(Apollon)之有益一样。
对于我们有反感的阶级的煽动,我们必须加以禁止,是当然的。在我们的革命期中,我们不能实施煽动的绝对自由。而且在这里,还必须大大的机微和大大的留心。有知道艺术史与其趋势的必要,应该知道着自己们的敌人。而且必须使他成为无害,在或一阶段上中断。为要实现这目的,就创设了文艺出版委员会。即使说个不完,说检阅是可耻的,对于这,我却要说,枪剑随身,在社会主义底制度的条件之下,是可怕的事。不是没有法子么?我们暂时非背着枪剑走,是不行的。在不远的将来,不用这个的时期,是会到来的罢,但在现在的俄国,却是蒲力汗诺夫说过那样,“非各人都会放枪不可”的,在这意义上,检阅便是这样的武器,应该能够完全地利用这武器,然而单因为不是共产党员这一个理由,向通行者乱开手枪那样的事,那自然不对的。
革命当时,赤卫军、劳动者和农民等,很为煽动底演剧所吸引了。但战事一完,新经济政策一出现,这煽动底生活便几乎并不留下一点什么痕迹。连传单也少了起来。约略一看,恰如在这领域里,出现了退步似的。但是,自然并不如此。为什么呢,因为目下正在成长的艺术,是有价值的大的新艺术的缘故。
音乐的领域内的状况,稍为不佳。在我国,有许多的节日。这些节日,我们的运动者,都完结在自己委实不能不感到恍忽的灵感底氛围气之中。大众底行列,有时候则大众底演剧,是举行的,然而一个作曲家,数千人所成的这些的合唱队,却没有出现。几篇音乐底作品,好象是已经写作了的,但这也到底还不是报春的莺儿。
在传单界,有着出名了的若干的人们,台尼(Deni),摩尔(Moll)等,几乎为所有苏维埃市民所知道。可以成为重要的中心的未来,为他们所有的新协会(革命俄国艺术家等的),已经创立了。以应对生活的具体底要求,作为内容的新倾向,可以看见。而且,凡这些之所显示,是在这领域,即最需要纪念品和壁画的造形艺术界,我们有着大大的课题和大大的可能性。现在早有向这加以注意,创造那所期望的中心的必要了。
在文学上,这气运尤其显著。自然,在我们的文坛上,目下所创作出来的东西,也并非是好的,共产主义底的,然而我们所目睹的或一文坛的或种旺盛,以及间或发表大作品的天成的诗人和戏剧作家之出现的事,是不能否定的。
所可惜者,在一并抱拥着文笔家的文坛的这一大领域上,我们还没有中心点。我们关于这问题,有加以讲究的必要。
前些时,台明·培特尼(Demian Bednii)得了赤旗章了。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由了这事,证明了通俗底的明了的艺术之最为重要。这是应该刻在各人的念头上的事。只有明了而谁都能懂的艺术,我们才可以奖励的。台明·培特尼是天才底地做到了,他总有些象涅克拉梭夫(Nekrassov),但他以自己的创作,吸引着劳动读者的广泛的层。我并不说,回到六十年代的艺术去,但我想,却有好好地研究那时的东西的必要,因为在那里,我们所非学不可的东西是很多的。
关于传单,有使这可以长留纪念的必要,同时又应该将煽动艺术的中轴,放在近于写实派的地方。关于这问题,是还有大大的异论的。我曾经常常说,这是,“总之,给一切兽类以生活,给一切草木以生长罢——并且看那成果罢。”有着非拔不可的杂草的事,到现在,也分明起来了。是拔掉它的时机了,是在政治教育局内,在艺术苏维埃的形式上,创设艺术底的惟一的中心的时机了。作为那部员的,则应该是国家底,政党底,劳动组合底诸机关的代表者,并且添上那给与了大的资格,和我们亲近的权威者的一小部分的人们。而且有作为这苏维埃的任务,来审议那些有着原则底性质的诸问题以及计画底纲领的必要。
最近的苏维埃大会,没有施行关于电影问题的特别的审议,但那价值,是识得了的,是认定着的,但是,对于这,我却想,虽然电影的复兴的步调,大体总算有些前进,其一部分,也成着国办事业,然而那实状,却决不是可以乐观的。还是两年以前了,符拉迪弥尔·伊力支(列宁)曾叫了我去,说道,“一切我国的艺术之中,为了俄罗斯,最为重要的,是电影。”
使国办的电影制作事业不至于荒废那样地,并且不成为殖民化了的西欧资本那样地,以讲究势力底方策,那自然是必要的。
关于亚克特美(学院)艺术,来说几句话。倘使诸君同意于我在本讲演所说的电影艺术的定义,那么,当然要说的罢:所谓纯艺术,是怎样的东西呢?这,是指那因为煽动力薄弱,或者全不以煽动为目的,纯艺术——作为以装饰为目的的结果,而煽动成为无益或无害的艺术而言的。例如,第一研究所的《悍妇的驯服》,是伟大的东西。在莎士比亚,这作品是有煽动底意义的,他用这来教训喜欢争闹的女人们,使她归于真的女性。但在我们,则这倾向岂但不能容纳而已呢,还是可以嫌恶的。然而我们仍然看着这剧本,而且愉快地笑着。这事的意思,就是这是引起好奇心的展览品,宛如我们洗浴,颇为愉快一样。是最愉快的展览品。但自然,这并非煽动艺术。和这些一道,空虚的艺术也还很旺盛。
许多的爱和才能,被塞在非常地空虚的东西之中,是常有的事。他们之中,没有煽动底色彩,他们并不说可以敌视的观念形态,但愉快,有趣,给人安慰。将这从形式底艺术的见地来看的时候,是也可以有一种意义的罢。对于这样的艺术,国家应该取怎样的态度呢?对于这,只有漠不关心而已。然而,无产阶级国家,对于这却不能始终守着全然漠不关心的态度,为什么呢,因为在这样的东西之中,为了纯正艺术,我们所必要的形式是被保存着,被完成着的。我们正在伟大的写实主义底演剧的复兴的黎明期,但我们不可象初生的婴儿一样,摸索着彷徨!有讲究采用旧的写实主义底演剧的方法的必要罢。也有知道在舞台上,完全地演出人生来,应该怎地办理的必要。一面应该断然阻止那躲在艺术之形里,而作对于我们有敌意的煽动和宣传的东西,而洗炼了的艺术,则同时也应该加以保护。在现在的我们的根本题目,是中央国立革命剧场——那舞台装置,是容易运到乡下的舞台去的廉价而且艺术底的舞台装置,并非轻薄的煽动,而是能演艺术底大戏曲的——剧场的创设。
我在这讲演里,没有能够很触到实际底诸问题。从中,对于最重要的问题之一的俱乐部,则全然未能提及。我们近来,在努力于那“教化之家”的俱乐部和政治教化诸机关的组织了。艺术家的重大的任务之一,是这些俱乐部里的节日和夜会的节目单子,要慎重地编制。
我在这讲演里,关于各地方,所讲的非常之少。诸君的这大会,是为了各地方的艺术生活的开发,将有大大的效果的罢。我们曾经向地方提议过,地方可以各就所知,着手于这事业。但在今日,已到了可以构成那观念底指导机关的时机。自然,关于物质底援助呢,此刻也还没有值得提起的事。所以,是有将我们的自给自足力,放在更广的轨道上的必要的。
应该将大剧场的大部分,合一于企业联合。和这相关联,也应该施行人物的移动。倘若有些演员,有些劳动者,当改建企业于自给自足之上,而不能胜任,不相适合者,就有任命别人以代之的必要。那时候,真的兴旺才开头,例如,国立出版所就是,对于国办电影公司,也希望有一样的结果。
诸君也都知道的,在我们,未曾着手的工作还很多。我想,中央艺术局的设置,所以就最为合理底了。但是,一考察构成上,财政上的事,又恐怕这样的公署的增设,暂时并无把握。只是艺术教育部,全俄艺术劳动者组合和国立学术委员会,却如沛内罗巴的织物那样地,一直织到现在了,为织成这织物起见,应该结合起来,并且有将这结合了的,创设在政治教育局里,使于艺术事业关系最多的人们,接近国家底,党派底,以及劳动组合底机关的必要。惟在那时候,我们才能突进于惟一的艺术机关罢。而且惟在这时候,我们才能够实现底地,及影响于艺术的开发。为了盲目者,这也终于分明地成为惠泽之力的罢。
一
我国的文学,现在经过着那发达之一的决定底的机运(Moment)。在国内,新的生活正在被建设。文学,是见得好象逐渐学得反映这生活于那未被决定的转变的姿态上,而且能够移向较高度的任务,即对于建设过程的或一定的政治底,尤其是日常生活底道德底作用去了。
我国所显现的种种阶级的对立,虽说比别的诸国都要少得远,然而那构成,却决不能以为是单一的。即使关于农民底和劳动者底文学的倾向已经有些不同的必然,置之不论,而在国内,也残留着有旧的习性的要素——或是和无产阶级独裁全然不能和解的,或是无论如何,虽于劳动者的社会主义底建设的最基本底的倾向,也不能适应的诸要素。
这旧和新之间,继续着斗争。感到欧罗巴的影响,过去的影响,旧支配阶级的遗留的影响,或一程度;展开于新经济政策的地盘之上的有产阶级的影响。这些东西,不但在个个的集团和个人的支配底气分之中而已,且在一切种类的混合之中感到。忘却了在有产者底意义上的直接底的所谓意识底地敌对底的潮流之外,还有恐怕更危险的,总分明是更难克服的要素——小市民底日常生活底现象的要素,是不行的。这小有产者底要素,虽在无产阶级自身的日常生活底诸关系之中,往往且在共产主义者自身的本性之中,也十分深深地侵入着。惟这个,就是在负着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底努力的符印,为了建设新的日常生活而斗争的形式上的阶级斗争,所以不但不被减弱,却更以先前的力,逐渐取了纤细的深刻的形式的原因。这些事情,就使艺术——尤其是文学——的武器,在现今成为极其重要的东西。然而这些,和无产者以及与之相近的文学的出现一同,也唤起敌对我们的要素——其中我们不但包括意识底地,决定底地敌对底的东西而已,也并含着例如由于那消极性,那悲观主义,个人主义,偏见,歪曲,等等,而无意识底地敌对底的东西——的文学底反映。
二
在这状况之下,在文学所当扮演的那大的职掌的条件之中,马克斯主义文艺批评,在那责任上,占着极高的地位。那是无疑地负了使命,现在当和文学相偕,成为向着新的人类和新的日常生活之生成的过程的,强有力的精力底的参与者了。
三
马克斯主义文艺批评,首先第一,不得不有社会学底性质,而且不消说,还是在马克斯和列宁的科学底社会学的精神上的这性质,在这一点,就很和别的一切批评不同。
往往立了文学的批评与其历史的任务的差别,而将那差别,较之区分为过去的研究和现在的研究——倒是在文学史家,则以所与的作品的根据,在社会底构成之中的那位置,对于社会生活的那影响的客观底研究为必要;在批评家,则以从那形式底或社会底价值以及缺点这些见地,加以观察了的所与的作品的评价为必要地,区别起来。
这样的区别,于马克斯主义者·批评家,是丧失他几乎一切之力的。在言语的特别的意义上的批评,虽然作为非有不可的要素,入于马克斯主义者之所完成了的批评作品之中,然而虽然如此,成为更其必要的基本底要素者,则是社会学底分析。
四
这社会学底分析,在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是依着怎样的精神而施行的呢?马克斯主义之看社会生活,是作为那个个的部分都互相连系着的有机底全体,而演那决定底职掌者,是最为物质底的,最合法则底的经济关系,首先第一,是劳动的形态的。例如当或一时代的广泛的究明,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即应该努力于给与全社会发达的完全的光景。但在个个的作家或作品之际,却未必一定有究明根本底经济底条件的必要。因为在这里,是那也可以称为蒲力汗诺夫原则的常在作用的原则,以特别的力而显现着的。他说,——凡艺术作品,只在很少的比量上,直接地依据于所与的社会的生产形态。那是经由了别的连环,即成长于社会的阶级构成和阶级底利害的地盘之上的阶级心理,而间接地依据于那个(生产形态)的。凡文学作品,常常意识底地,无意识底地,将所与的作家是其表现者的那阶级的心理,或者往往将那若干的混合——这是对于作者的种种的阶级的作用的显现,这是以细心的分析为必要的——反映出来。
五
和某几个阶级或有着广泛的社会底性质的大的集团的心理的联系,在各艺术作品,大抵由内容而被决定。是言语的艺术,且是最近于思想的艺术的文学,以比起别的艺术来,内容和那形式相比较,在那里面含有较多的意义为特征。在文学,正是那艺术底内容,即含在形象之中,或和形象相联系的思想和感情的川流,作为全作品的决定底要件而显现。内容自在努力,要向一定的形式。可以说,对于一切所与的内容,是只有一个最后的形式,相适应的。作家多多少少,总能够最明快地显示出使他感动的思想,现象和感情,发见对于那作品之所供给的读者,给以最强的印象那样的表现形式。
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于是首先第一,将作品的内容,装在那里面的社会底本质,作为那究明的对象。他将和某几个社会底集团的联系,含在作品中的暗示之力所将给与社会生活的作用,加以决定,然后移向形式,——首先第一,是那基本底目的和这形式的适应的程度,即从阐明这于最高度的表现性,由所与的内容以向读者的最高度的传染性,是否有用的观点看来的形式。
六
但是,马克斯主义者倘将常常不可忘却的文学底形式之研究的特殊底任务,加以否定,是不行的。在实际上,所与的作品的形式,决不仅由那内容而已,还由于几个别的要件而被决定。思索,会话的阶级底心理底习惯,可以称为所与的阶级(或是将影响给与于作品的阶级底集团)的生活样式的东西,所与的社会的物质文化的一般底水准,邻邦的影响,能显现于生活的一切方面的过去的惰性或更新的渴望——这些一切,都能够作为决定形式的补足底要件,而作用于形式之上。形式是往往不和作品,却和全时代及全流派相连结的。这且可以成为和内容相矛盾,而害及内容的力。这有时能从内容离开,而取独自的,幻影底的性质,这事情,发生于文学作品将失了内容,怕敢活的生活,竭力想靠了大言壮语底的饱满了的,或则相反,小小的有趣的形式的空虚的游戏,将生活从自己隔离的阶级的倾向,反映出来的时候。这些一切的要件,都不得不归入马克斯主义者的分析之中。与读者所目睹,在一切好作品,形式全由内容而被决定,一切艺术作品,都向着这样的好作品努力,——从这直接底公式所脱落的这些形式底诸要件,它本身决不是从社会生活截断了的东西。那是,这也应该寻出社会解释。
七
到此为止,我们大抵往来于作为文艺科学的马克斯主义批评的领域里了。在这里,马克斯主义者·批评家,是作为将马克斯主义底分析的方法,特殊底地适用于这领域——文学的社会学者,而活动着的。马克斯主义文艺批评的建设者蒲力汗诺夫,曾经竭力张扬,以为惟这个,才是马克斯主义者的真实的职掌。他曾确言,马克斯主义者之所以异于例如“启蒙学者”的缘由,即在“启蒙学者”课文学以一定的目的,一定的要求,从一定的理想的观点来批评,而马克斯主义者则说明一切作品出现的合法则底原因之处云。
蒲力汗诺夫既不得不使客观底,科学底马克斯主义底的批评的方法,和旧的主观主义或耽美底胡涂以及食伤来对立,则在这一端,他自然不独是正当而已,于定出将来的马克斯主义批评的真实的道路这事上,也做了巨大的工作。
但是,以为无论有怎样的事,也只究明外底事实,而加以分析,是无产阶级的特性,却是不能够的。马克斯主义决不单是社会底教义。马克斯主义也是建设的积极底的纲领。这建设,倘没有事实上的客观底领导,是不能设想的。倘若马克斯主义者对于环绕他的诸现象之间的连系的客观底决定,没有感觉,则他之为马克斯主义者是完结了。然而,从真实的,完成了的马克斯主义者,我们还要要求对于这环境的一定的作用。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并非将从最大到最小的东西的文学底星座的运动的必然底法则,加以说明的文学底天文学家。他又是战士,他又是建设者。在这意义上,评价的要素,在现代的马克斯主义批评里,即应该列得极高。
八
应该放在文学作品的评价的基础上的规范,该是怎样的东西呢?首先第一,从内容的见地,以走近这个去罢。在这里,问题是大体很明白。基本底规范,在这里,是和在无产者伦理上所说的东西一样的,——就是,有助于无产者的事业的发达和胜利的一切,是善,害之者,是恶。
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应该努力于发见所与的作品的基本底社会底倾向——它的意识底地或无意识底地在瞄准,或在打击的东西。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应该适应着这基本底,社会底,力学底支配调,以作一般底评价。
然而,虽在所与的作品的社会底内容的评价的领域里,问题已决不单纯。对于马克斯主义者,要要求大的熟练和大的感觉。在这里,问题不只在一定的马克斯主义底教养,而在关于无此则不会有批评的一定的才能。倘若问题是关于真实地大的艺术作品之际,则应该计量到很多的不同的方面。于此要靠什么检温器或药局的天平,是极困难的。于此所必要者,是可以称为社会底感觉这东西。否则,谬误是必然的事。例如,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倘只将课了全然实际底的问题的作品,看作有意义之作,就不行。并不否定当面的问题所提出的特殊的重要性,但将一看好象很普通,或是不相干,而实则仔细地一检讨,乃是影响于社会生活的问题之所提出的巨大的意义,加以否定,是绝对地不可的。
我们于此,有和关于科学的相同的现象。要求科学完全埋头于实际底任务,是深刻的谬见。纵是最抽象底的科学底问题,这到解决了的时候,便常常成为最有实益的东西,这事情,是已经成了ABC的了。
然而,作家或诗人,在本质上(倘若他是无产者作家,)努力于文化的基本底发轫的无产者底再评价,一面将一般底的任务,放在自己之前的时候,批评家即易于自失。第一,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常常还未有正当的规范。第二,在这里,假说,而且是最大胆的假说,也会成为有价值的东西。何以故呢,因为问题是并不在问题的决定底解决,而在那提起和那加工上的。但是,或一程度为止,这些一切,能够加在纯实际底文学作品里。在自己的作品上,说明我党的纲领的已经做好的条项的艺术家——是不好的。艺术家者,因为他揭出新的东西来,因为他凭那直感,以浸透统计学和论理学所不能进去的领域,所以可贵。要判断或一艺术家是否正当,他是否正当地联结了真实,即共产主义的基本底努力,决不是容易事,而在这里,真实的判断,大约只形成于各个批评家和读者之间的意见的冲突之中的罢。这事,毫不减少批评家的工作的重要和必要之度。
在文学作品的社会底内容的评价上,极其重要的问题,是将最初的分析时,列入了和我们不相干,有时是和我们相敌对的现象之数之中的作品,加以对于我们的价值的第二段底审议。其实,明白自己之敌的心情,是极要紧的,利用不从我们同人中来的证人,也要紧的。凡这些,有时使我们引出深刻的结论,而且两者都将关于我们的生活现象的知识的宝库,非常之多地丰富起来。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无论当怎样的时会,都不应当以为或一作品或或一作家,例如,是代表着小市民底现象的,那结果,便将那作品一脚踢掉。往往虽然如此,而应该从中引出大的利益来。因此之故,非从所与的作品的已经产生和倾向的见地,而从利用这于我们的建设的可能与否这一个见地的再评价,乃是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的直接的任务。
声明在这里。在文学的领域上和我们疏远的,从而还和我们敌对的现象,这虽在其中含有上述的意义上的几分利益的时候,也无须说得,会成为极有害的,有毒的东西,会成为反革命底宣传的危险的表现的。在这里,不消说,登场的便已经不是马克斯主义批评,而是马克斯主义检阅了。
九
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一从内容的评价,移向形式的评价去,问题大约就更加复杂起来。
这任务,是极为重要的。蒲力汗诺夫也张扬这重要性。成为这种评价的一般底规范者,是什么呢?形式之于那内容,应该最大限度地相适应,给以最大的表现力,而且保证着于那作品所向的读者的范围,给与最强的影响的可能性。
在这里,首先第一,有记起蒲力汗诺夫也曾说过的最重要的形式底规范——就是,文学是形象的艺术,一切露出的思想,露出的宣传的向那里面的侵入,常是所与的作品之失败的意思这一个规范来的必要。不消说,这蒲力汗诺夫底规范,也并非绝对底的东西。现有犯这规范的例如雪且特林(Shichedrin),乌司班斯基(Uspenski)和孚尔玛诺夫(Furmanov)的优秀的作品。但这事,除了能有美文学底政论底性质的混合型的文学现象这意义以外,更无所有。以全体而论,总之是应当警戒的。自然,获得了出色的形象底性质的政论,是宣传和广义上的文学的堂皇的形式。然而反之,为纯政论底要素所充塞的艺术底文学,却纵使那判断怎样地出色,也大抵使读者冷下去的。倘若内容在作品之中,并非由形象的被熔解了的辉煌的金属的形相所铸成,而是成了大的冷的团块,突出在这液体里,则在上述的意义上,批评家能够以完全的权利,指摘作者于内容的艺术底加工之不足。
从上记的一般底的事,流演而出的第二的部分底规范,是作品的形式的独自性(Originality)。这独自性云者,是什么呢?那是在所与的作品的形式底肉体,和那内容溶合于不可分的全体这事之中的。真实的艺术底作品,于那内容,自然应该是新的东西。倘在作者那里,没有新的内容,则那作品的价值就少。这是自然明白的事。凡艺术家,应该表现在他以前所未经表现的东西。曾被表现的东西的重做(这事,例如在有些画家们,是不容易懂得的,)并不是艺术。那往往不过是极其细致之品的那细工。从这见地,而作品的新的内容,对于那作品,则要求新的形式。
怎样的现象,是和这真实的形式的独自性对立的呢?第一,是于新的构想的真实的具象化,有所妨害的定规。有些作家,会成为先前所用的形式的俘虏,那时在他,纵使内容是新的,然而装在旧的袋子里。这样的缺点,是不得不指摘的。第二,是形式独独微弱的时候,就是,虽然有着新的有兴味的构想,而艺术家还未能将言语——即在言辞之丰富,句之构成的意义上,在就绪的短篇,章,长篇,戏曲,等等的建筑底构成的意义上,还有在诗的言辞的韵律以及其他的形式的意义上的形式底富源,作为我有的时候。这些一切,是应该由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来指示的。真实的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即所谓最高的典型的批评家,应该成为教师——尤其是年青的或刚才开手的作家的教师。
最后,对于关于形式的独自性的上记的部分底规则的第三样最大错误,是形式的独自化。当此之际,人们是靠了外面底想到和装饰,遮掩着内容的空虚,被有产者颓废派的典型底表现者的那形式主义,弄得聋聩了的作家,竟至于有虽然有着极有价值的内容,而于此捻进种种的把戏去,借此来镀金,以害了自己的工作的。
于形式底性质的第三规范——即作品的大众性,应该取慎重的态度。对于供给大众,作为生活的创设者而诉于这大众的文学的创造,有着最高的兴味的我们,对于这样的大众性,也有极高的兴味。被隔离被截断了的一切形式,意在专门家底耽美家的狭范围的一切形式,一切艺术底条件性和洗练性等,都应该由马克斯主义者来批判。恰如马克斯主义批评能够指示过去现在的这样的作品的或种的内面底价值,而且非指示不可一样,也应该摘发那要从靠这样的形式底诸要素为活的工作,努力离开的艺术家的心情。
但是,如已经说过,对于大众性的规范,是应该希望用非常之慎重的。恰如我们的报章,我们的宣传文书,我们有着从对于读者,有大要求的最复杂的书籍、杂志、日报起,直到最初步底的通俗化为止的那些一样,我们也不应该依了连在文化的意义上(程度)极低的农民或劳动者也(在内)的广泛的大众的水准,来平均我们的文学。这,是最大的错误罢。
能够将复杂的,尊贵的社会底内容,用了使千百万人也都感动的强有力的艺术底单纯,表现出来的作家,愿于他有光荣罢。即使靠了比较底单纯的比较底初步底的内容也好,能够使这几百万的大众感动的作家,愿于他有光荣罢。将这样的作家,马克斯主义批评家应该非常之高地评价。在这里,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的特别的注意和特别的正当的援助,是必要的。但自然,对于能读一个一个的文字的人,不能很懂,而是供给无产阶级的上层部分,全然意识底的党员,已经获得了相当的文化底水准的读者那样的作品的意义,也不能否定。仅据一种缘由,说是在正演巨大的职务于社会主义底建设的工作的这部分的一切人们之前,生活已课以许多有生气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却还未站在广泛的大众之前,或是还未艺术底地,做成于大众底的形式之内,便并无艺术底回答地,置之不顾,那自然是不可的。但是,在我们这里,却应该说,倒是看见相反的罪过,就是我们的作家们,将注意集中于较容易的任务——为文化底地,高的读者范围而作的那一种任务。然而,如屡次说过那样,为劳动者农民大众的文学底工作,倘使这是成功的,有才能的东西的时候,在那评价这意义上,就应该由我们列在较高的地位。
十
如已经说过,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在相当的程度上,是教师。倘若从这批评,做不到什么的加(plus),什么的前进,则这样的批评,是无益的。那么,应该从批评加添怎样的加呢?第一,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对于作家,应该做教师。这样一说,也许会有满以愤怒的叫喊,说是谁也没有将自以为站在作家之上的权利,给与批评家云云的。这样的反驳,倘将问题放得正当,就完全地消灭。第一,从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应该做作家的教师这一个命题,有引出他应该是极其坚固的,是马克斯主义者,有优秀的趣味和该博的智识的人这一个结论的必要。人也许说,这样的批评家,我们是完全没有,或者很少有罢。前一说,是不对的,后一说,大约近于真实。然而从这里,也只能作“有用功的必要”这一个结论罢了。只要有善良的意志和才能,在我们的伟大的国度里,是没有不足的罢。但是,学习的事,还应该使大加坚实。第二,是批评家不消说不但教导作家,并且不但不以自己为比作家是更高的存在而已,他还从作家学习许多的东西。最好的批评家,是会用热心和感激来对作家,而且无论那一样之际,对于他(作家,)是先就恳切如兄弟的。马克斯主义者·批评家,在两种的意义上,应该是作家的教师,而且也能是,——即第一,于年青的作家,于一般地有弄出许多形式底谬误之惧的作家,他应该指摘其缺点。
我们已经用不着培林斯基(Belinski),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作家们,已经不以忠告为必要了……云云,这样的意见,已在流行,在革命前,或者,这也许是对的。但到了革命后,在我国里,从国民的下层,现出几百几千的新作家的今日,这却不过是可笑的意见。在这里,是切实的指导底批评,直到仅是用心很好的精通文学的人为止的一切的大小的培林斯基,无疑地在所必要的。
在别一面,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在社会性这事上,应该是作家的教师。于社会性是幼稚的,而且因为关于社会生活的法则的那幼稚的观念的结果,以及我们现在的时代的基本底无理解等等的结果,而犯最质朴的谬误者,决不仅仅是非无产者作家,在马克斯主义者作家无产者作家,也到处犯着一样的谬误。这并非侮辱作家的意思,部分底地,竟是称赞作家的。作家——是极敏感的,依照现实的直接底作用的存在。对于抽象底科学底思索,作家大抵没有特别的兴味,也没有特别的才能。所以,不消说,作家往往不能自禁地,拒绝那从批评家,政论家那面而来的助力的提议。然而这事,大抵即能由提议所显的那炫学底(Pedantic)的形式,得到说明。在实际上,真实地伟大的文学,是正惟由于大的作家和有大才能的文艺批评家的协力,这才成长起来,今后也将成长下去的。
十一
一面努力于做作家的有益的教师,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又非也是读者的教师不可。是的,应该教读者以读法。作为注释家的批评家,作为时而警告嘴里有甜味的毒的人的批评家,为要显示伟大的核心,而敲破硬的外皮给人看的批评家,将剩落在阴影里的宝贝,打开来给人看的批评家,在i之上加点,而行以艺术底材料为基础的一般化的批评家——惟这个,在我们的时代,在多数的最尊的,然而又无经验的读者正在出现的时代,是必要的引路者。他对于我国和世界的过去的文学,非如此不可,对于现代的文学,也非如此不可。所以将我们的时代对于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怎样地提出着特殊的要求,再来张扬一回罢。我们决不想借我们的提要来吓人。从最简单的工作开手也好。从谬误开手也好。但初开手的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不应该忘记,为了要到达那假如给自己以至于称为高足的权利那样的最初的处所,是应该攀非常地高峻的阶级而上的。然而,试想广泛的我们的文化的日见其高的大波,泉流一般到处飞迸起来了的有才能的文学,也就不会不信马克斯主义批评的现在的不很高明的状态,便将转换向较好的方向了。
十二
追补底地还涉及两个问题在这里。第一,是对于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在发生非难,说他们几乎惟从事于摘发。其实,在现在,关于或一作家,说他的倾向是无意识底地,或“半意识底”地反革命底的事,是颇为危险的。或一作家,作为远于我们的要素,作为小市民底要素,或者作为极远地站在右翼的同路人,而被评价之际,甚且我们的阵营内的或一作家受着在什么坏倾向上的非难之时,问题也决不见得纯粹。或者也许说——检讨或一作家的政治底罪业,政治底疑惑,政治底恶质或缺陷,是批评家的工作么?我们应该尽全力以除掉这种的抗议。用这种的方法,以达个人底的目的,或者意识底地怀着恶意,想归或一作家于这样之罪的批评家——是恶汉。这样的奸计,迟迟早早,一定被曝露的。不深思,不熟虑,时而作这一类的告发的批评家,是不检点的,轻率的人。然而,怕敢将自己的好心的社会底分析的结果,用大声发表,而歪斜了马克斯主义的本质者,则不能不说是怠慢,是政治底地消极底的。
问题,是决不在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叫道——“领事呀,睁开眼来罢”上的。在那里,所必要的并非赴诉于国家机关,而是定或一作家之于我们的建设上的客观底价值。从这里抽出结论来,改正自己的方向,是作家的工作。我们大抵是在思想底斗争的领域里的。将在现代的文学与其评价上的斗争的性质,加以拒否,是一个忠实而正直的共产主义者所不会做的事。
十三
临末,最后的问题,激烈的锋利的论争的形式,是可以容许的么?
就大体而言,锋利的论争,在其引动读者的意义上,是有益的。论争底性质的论文,尤其是在彼此互有错误之际,则和别的条件一同,影响较广,为读者所摄取也较深。加以作为革命家的马克斯主义者·批评家的战斗底气质,就自然地用起那思想的激烈的表现来。然而,当此之际,忘记了用论争之美,来遮蔽自己的议论之弱,是批评家的大罪恶的事,是不行的。还有,虽然一般地议论并不多,而有种种刻薄的诗,比较,嘲笑底叫喊,狡猾的质问之际,则恐怕是给与热闹的印象的,然而成为很不诚恳的东西。批评,是应该应用于批评本身的。为什么呢,因为马克斯主义批评,同时是科学底,又在独特的意义上,是艺术底的工作的缘故。在批评家的工作上,激怒——是不好的忠告者,而且少有是正当的见地的表现。但是,有些时候,也容许从批评家的心脏奔迸而出的辛辣的嘲弄和愤怒的言辞。别的批评家或读者,以及首先第一是作家的多少有些敏感的耳朵。是懂得什么地方有愤怒的自然的动弹,什么地方飞出着单单的恶意的。不要将这和阶级底愤怒混同起来。阶级底愤怒,是决定底地打,然而那犹如地上的云,高悬于个人底恶意之上。以全体而言,批评家·马克斯主义者应该不陷于做批评家的最大罪恶的优柔和妥协,而有善意于a priori(由因推果。)他的伟大的欢喜,是寻出好的方面来,将这在那全部价值上,示给读者。在他的别的目的,是帮助,匡正,警告,而只有很少的时候,可以有努力于此的必要,即用了真能灭绝夸口的虚伪的要素那样的嘲笑,或是侮蔑,或是压碎般的批评的强有力的箭,来杀掉不中用的东西。
在一本书之前,有一篇序文,略述作者的生涯,思想,主张,或本书中所含的要义,一定于读者便益得多。但这种工作,在我是力所不及的,因为只读过这位作者所著述的极小部分。现在从尾濑敬止的《革命露西亚的艺术》中,译一篇短文放在前面,其实也并非精良坚实之作,——我恐怕他只依据了一本《研求》 ——不过可以略知大概,聊胜于无罢了。
第一篇是从金田常三郎所译《托尔斯泰与马克斯》的附录里重译的,他原从世界语的本子译出,所以这译本是重而又重。艺术何以发生之故,本是重大的问题,可惜这篇文字并不多,所以读到终篇,令人仿佛有不足之感。然而他的艺术观的根本概念,例如,在《实证美学的基础》中所发挥的,却几乎无不具体而微地说在里面,领会之后,虽然只是一个大概,但也就明白一个大概了。看语气,好象是讲演,惟不知讲于那一年。
第二篇是托尔斯泰死去的翌年——一九一一年——二月,在《新时代》揭载,后来收在《文学底影象》里的。今年一月,我从日本辑印的《马克斯主义者之所见的托尔斯泰》中杉本良吉的译文重译,登在《春潮月刊》一卷三期上。末尾有一点短跋,略述重译这篇文章的意思,现在再录在下面——
“一、托尔斯泰去世时,中国人似乎并不怎样觉得,现在倒回上去,从这篇里,可以看见那时西欧文学界有名的人们——法国的Anatole France,德国的Gerhart Hauptmann,意大利的Giovanni Papini,还有青年作家D’Ancelis等——的意见,以及一个科学底社会主义者——本论文的作者——对于这些意见的批评,较之由自己一一搜集起来看更清楚,更省力。
“二、借此可以知道时局不同,立论便往往不免于转变,豫知的事,是非常之难的。在这一篇上,作者还只将托尔斯泰判作非友非敌,不过一个并不相干的人;但到一九二四年的讲演,却已认为虽非敌人的第一阵营,但是‘很麻烦的对手’了,这大约是多数派已经握了政权,于托尔斯泰派之多,渐渐感到统治上的不便的缘故。到去年,托尔斯泰诞生百年记念时,同作者又有一篇文章叫作《托尔斯泰记念会的意义》,措辞又没有演讲那么峻烈了,倘使这并非因为要向世界表示苏联未尝独异,而不过内部日见巩固,立论便也平静起来:那自然是很好的。
“从译本看来,卢那卡尔斯基的论说就已经很够明白,痛快了。但因为译者的能力不够和中国文本来的缺点,译完一看,晦涩,甚而至于难解之处也真多;倘将仂句拆下来呢,又失了原来的精悍的语气。在我,是除了还是这样的硬译之外,只有‘束手’这一条路——就是所谓‘没有出路’——了,所余的惟一的希望,只在读者还肯硬着头皮看下去而已。”
约略同时,韦素园君的从原文直接译出的这一篇,也在《未名半月刊》二卷二期上发表了。他多年卧在病床上还翻译这样费力的论文,实在给我不少的鼓励和感激。至于译文,有时晦涩也不下于我,但多几句,精确之处自然也更多,我现在未曾据以改定这译本,有心的读者,可以自去参看的。
第三篇就是上文所提起的一九二四年在墨斯科的讲演,据金田常三郎的日译本重译的,曾分载去年《奔流》的七,八两本上。原本并无种种小题目,是译者所加,意在使读者易于省览,现在仍然袭而不改。还有一篇短序,于这两种世界观的差异和冲突,说得很简明,也节译一点在这里——
“流成现代世界人类的思想圈的对蹠底二大潮流,一是唯物底思想,一是唯心底思想。这两个代表底思想,其间又夹杂着从这两种思想抽芽,而变形了的思想,常常相克,以形成现代人类的思想生活。
“卢那卡尔斯基要表现这两种代表底观念形态,便将前者的非有产者底唯物主义,称为马克斯主义,后者的非有产者底精神主义,称为托尔斯泰主义。
“在俄国的托尔斯泰主义,当无产者独裁的今日,在农民和智识阶级之间,也还有强固的思想底根底的。……这于无产者的马克斯主义底国家统制上,非常不便。所以在劳农俄国人民教化的高位的卢那卡尔斯基,为拂拭在俄国的多数主义的思想底障碍石的托尔斯泰主义起见,作这一场演说,正是当然的事。
“然而卢那卡尔斯基并不以托尔斯泰主义为完全的正面之敌。这是因为托尔斯泰主义在否定资本主义,高唱同胞主义,主张人类平等之点,可以成为或一程度的同路人的缘故。那么,在也可以看作这演说的戏曲化的《被解放了的堂吉呵德》里,作者虽在揶揄人道主义者,托尔斯泰主义的化身吉呵德老爷,却决不怀着恶意的。作者以可怜的人道主义的侠客堂·吉呵德为革命的魔障,然而并不想杀了他来祭革命的军旗。我们在这里,能够看见卢那卡尔斯基的很多的人性和宽大。”
第四和第五两篇,都从茂森唯士的《新艺术论》译出,原文收在一九二四年墨斯科出版的《艺术与革命》中。两篇系合三回的演说而成,仅见后者的上半注云“一九一九年末作,”其余未详年代,但看其语气,当也在十月革命后不久,艰难困苦之时。其中于艺术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之必得完全自由,在阶级社会里之不能不暂有禁约,尤其是于俄国那时艺术的衰微的情形,指导者的保存,启发,鼓吹的劳作,说得十分简明切要。那思虑之深远,甚至于还因为经济,而顾及保全农民所特有的作风。这对于今年忽然高唱自由主义的“正人君子,”和去年一时大叫“打发他们去”的“革命文学家,”实在是一帖喝得会出汗的苦口的良药。但他对于俄国文艺的主张,又因为时地究有不同,所以中国的托名要存古而实以自保的保守者,是又不能引为口实的。
末一篇是一九二八年七月,在《新世界》杂志上发表的很新的文章,同年九月,日本藏原惟人译载在《战旗》里,今即据以重译。原译者按语中有云:“这是作者显示了马克斯主义文艺批评的基准的重要的论文。我们将苏联和日本的社会底发展阶段之不同,放在念头上之后,能够从这里学得非常之多的物事。我希望关心于文艺运动的同人,从这论文中摄取得进向正当的解决的许多的启发。”这是也可以移赠中国的读者们的。还有我们也曾有过以马克斯主义文艺批评自命的批评家了,但在所写的判决书中,同时也一并告发了自己。这一篇提要,即可以据以批评近来中国之所谓同种的“批评。”必须更有真切的批评,这才有真的新文艺和新批评的产生的希望。
本书的内容和出处,就如上文所言。虽然不过是一些杂摘的花果枝柯,但或许也能够由此推见若干花果枝柯之所由发生的根柢。但我又想,要豁然贯通,是仍须致力于社会科学这大源泉的,因为千万言的论文,总不外乎深通学说,而且明白了全世界历来的艺术史之后,应环境之情势,回环曲折地演了出来的支流。
六篇中,有两篇半曾在期刊上发表,其余都是新译的。我以为最要紧的尤其是末一篇,凡要略知新的批评者,都非细看不可。可惜译成一看,还是很艰涩,这在我的力量上,真是无可如何。原译文上也颇有错字,能知道的都已改正,此外则只能承袭,因为一人之力,察不出来。但仍希望读者倘有发见时,加以指摘,给我将来还有改正的机会。
至于我的译文,则因为匆忙和疏忽,加以体力不济,谬误和遗漏之处也颇多。这首先要感谢雪峰君,他于校勘时,先就给我改正了不少的脱误。
一九二九年八月十六日之夜,鲁迅于上海的风雨,啼哭,歌笑声中记。
作为本书的主要部分者,是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在俄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内所开的关于对文艺的党的政策的讨论会的速记录的翻译。关于文艺政策,在党的内部也有种种意见的不同,于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便以当时的中央委员会出版部长Ia. 雅各武莱夫为议长,开了讨论会,使在这里,自由地讨论这问题。
只要一读这速记录,便谁都明白,在这讨论会里,各同志之间有着颇深的意见的对立,而这又并不见有什么根本底的解决,剩下来了。我们于此,发见无产阶级文学本身以及对于这事的党的政策,凡有三种不同的立场——
一、由瓦浪斯基及托罗兹基所代表的立场;
二、瓦进及其他“那·巴斯图”一派的立场;
三、布哈林,卢那卡尔斯基等的立场。
就是,站在第一的立场的人们,是否定独立的无产阶级文学,乃至无产阶级文化的成立的。其理由,是以为无产阶级独裁的时期,是从资本主义进向共产主义的过渡底时代,而这又正是激烈的阶级斗争的时代,所以无产阶级在这短促的时期之内,不能创造出独立的文化来。站在第二,第三的立场上的人们,则正相反,主张无产阶级的独裁期,是涉及颇长的时期的,所以在这期间中,能有站在这阶级斗争的地盘上的无产阶级的文学——文化的成立。
但虽然同认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成立的必然与其必要,而在第二的立场和第三的立场上的人们之间,在对付的政策上,意见却又不同。瓦进及其他“那巴斯图”派的人们的意见,以为在文艺领域内,是必须有党的直接的指导和干涉的;和这相对,布哈林,卢那卡尔斯基等则主张由党这一方面的人工的干涉,首先就于无产阶级文学有害。
这种争论,此后也反复了许多时,终于在一九二五年七月一日所发表的俄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决议《关于文艺领域上的党的政策》里,党的政策就决定了。
我们将这和速记录一同阅读,便可以明白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是正在向着怎样的方向进行。而且对于我国的无产阶级文艺运动的阵营内,正在兴起的以政治和文艺这一个问题为中心的论争的解决,也相信可以给与或一种的启发。
本书的翻译之中,从《关于对文艺的党的政策》的开头起,至布哈林止,和卢那卡尔斯基的演说,以及添在卷末的两个决议,是我的翻译,此外是都出于外村史郎的译笔的,还将这事附白于此。
一九二七年十月 藏原惟人
关于对文艺的党的政策 ——关于文艺政策评议会的议事速记录 (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
瓦浪斯基(A. Voronsky)的报告演说
我先得声明两件事。第一,本讨论会,据我所理解,是要明白以施行若干的实践底解决为主的,所以关于我们的理论底异点,我几乎不提起,而但以涉及必要之处为限。第二,我想将我的报告,仅限于论争的范围内——自然,我也以为这范围,是极其条件底,人为底的。然而,文学生活是现在已经弄到不得不限定于这范围以内了。那么,就开始报告罢。
我以为必须本评议会来讨论的,重要的问题——乃是关于共产党里,对于现代文学的诸问题,可曾立定什么指导方针的问题。有些同志们说,这样的方针,我们之间并没有,我们这里,只存在些混乱,游移,任意,因此各位同志便施行冒险了。据我的意思,这意见是完全不对的。党的指导方针,是以前也曾有过,现今也还存在。而这指导方针,由我看来,是常常归结于下列的事的——就是,党是在文艺领域内,和国内及国外侨民,行了最决定底的斗争的,党是对于站在“十月”的地盘上的一切革命底团体,给了助力的,这就是并不以或一个团体的方向,为自己的方向,只要看见什么团体,站在十月革命的见地上做着工作,便积极底地加了援助;党是并不干涉艺术的自己解决,而给了完全的自由的。我想,我们实践底地做着工作的人们,在关于文艺的问题之中,所指导着的,实在便是归结在以上的基本底各个命题上面。
党为什么取了这样的立场的呢?首先应该懂得的,是我们的国度——乃是百姓的国,农民的国,这事情在我们的全社会生活上,狭则在我们的文学上,都留着很大的痕迹,此后也将留得很久的。再取别的要素(moment)——例如,取劳动者来看罢。他们也在农民的层里,有着颇是坚固的根,他们或者因为周围的状况,或者因为那出身,和农民联结着,所以一到我国文学的复活一开端,新的年青的作家们一出现——在我国,农民底,百姓底倾向便被明明白白地描写出来,也是当然的事,我们并不是单就“同路人”而言。关于无产阶级作家,我也这样说,因为从倾向上,无产阶级作家也可以在这里这样说得的。
倘使我们认真一点,来细看我们的无产阶级作家的诗歌,尤其是散文,则我们便能够完全分明地看出这倾向来罢。更进,来看一看我们的无产阶级和共产党的情形罢。无产阶级是并未预先获得科学和艺术,而握了政权了,实在,并没有能够获得这类的东西。这个情况,和有产阶级的时候很不同。在这集会上,我没有将这意思发挥开去的必要——这早是确定了的命题了。不但如此,我们的无产阶级经过了市民战争,非常疲劳。我们共产党在过去,在现今,对于艺术的诸问题都不能有多大的关心,不过将最小限度的注意,分给了艺术。党的智能,党的才能,党的精力,统为政治所夺了,现今也还在被夺。
为了这情况,以及我在这里不能涉及的许多的情况,在我国,便生出并非共产主义作家或劳动者作家的强有力的潮流,而存在着若干个个的文学底集团的状态来。
这些文学底集团,对于现代的艺术,是供献了独自的,有时是极有意义的东西。而且还在供献着。但是,他们各走任意的路,自定自己的路,以全体而言,还不能占据全文学底潮流。然而他们之间,也常有集团底精神统治着。
从这情况出发——我国是农民国;年青的苏维埃的作家,在我国,因此便带着农民底倾向出现;我们的无产阶级及党,大概忙于直接的政治斗争;我国的无产阶级作家之间,有集团底精神统治——从这情况出发,党是向来不站在一个倾向的见地上,而谨慎地纠正他们的方向,协助一切的革命底文学底团体的。
如果我们再接近艺术,艺术的性质这问题去,那么,从这一方面,也可以明白党为什么不站在或一潮流的见地上,并且也不能站的缘故了罢。
艺术者,因其性质,和科学一样,是不能受在我们的生活的或一种别的领域上那样的简单的调整的。艺术者,和在科学上一样,自有他自己的方法,这就是他自有其发达的法则,历史。在新的,“十月”后的文学,一切东西,还属于未来,一切东西还单是材料,仅是开端,是假作,许多东西都没有分明表示。这情况,也令我们取了谨慎的态度。
我们倘一看我们文学底诸集团,就明明白白,无论现存的集团的那一个,都不能满足共产主义底见解——有着农民底倾向和极其混乱的理论的“同路人”,“十月”,“锻冶厂”,以及目下正在发生的共产青年团的文学底团体——这些一切,都不是使党能说惟独从这里,是我们可以开步的文学底潮流的团体。所以党就不站住在或一文学底集团的见地上,而取了和一切革命底团体协力的立场了。
我应该以施行着实际的工作的一员,将最近几年来在文艺领域内所做到的事,告诉本集会。在文艺的分野上我们的工作,已经有了大的结果的事,在我,是毫不怀疑的。现在,文学已成了不能从生活除去的重要的社会底要素。文学的比重是大了,还逐日成长着。例如,从极有责任的我们这一路共产主义者所成的本会,便可以举出来做证据。这可见现在在文学的领域内所成就的事,已惹了我们同志的广大的人们的注意了。从分量上说,从质地上说,我们的文学,都逐日成长着。而且在不远的将来——这是从一切事物所感到的——我们便要目睹久已没有了的那样文学的繁荣罢。这一事,是可以用了完全静稳的确信,说出来的。在我国,就要有我们自己的古典底,我们自己的革命底的,伟大的,健康的文学罢。在这领域内,我们是有了最大的结果了。当赴会之前,我曾将有时坏,有时好,都是颇为坚固地,和我们一同开手作工的艺术家们,大略数了一数。
我将这分为种种的集团。例如,老人一组,则戈理基(M. Gorky)、亚历舍·托尔斯泰(A. Tolstoy)、勃里希文(M. Prishvin)、威垒赛耶夫(V. Veresaev)、沙吉涅央(Shaginyan)、瓦理诺夫(Volynov)、波陀亚绥夫(Podojachev)、孚尔希(Olga Forch)、德莱涅夫(K. Trenev)、尼刚德罗夫(Nikantrov)等。
革命所生的年青的作家(年青的“同路人”)——巴培黎(Babel)、伊凡诺夫(Vsevolod Ivanov)、毕力涅克(Pilyniak)、绥孚理那(Seifullina)、来阿诺夫(Leonov)、玛里锡庚(Malishkin)、尼启丁(Nikitin)、斐甸(Fedin)、梭希兼珂(Zoshchenko)、斯洛宁斯基(Sloninsky)、蒲当哲夫(Budantsev)、叶遂宁(Esenin)、契柯诺夫(Tikhonov)、克鲁契珂夫(Kruchikov)、敖列洵(Oreshin)、英培尔(Vera Inber)、左祝理亚(Zozulia)、凯泰雅夫(Kataev)等。
未来派的人们——玛亚珂夫斯基(Majakovsky)、亚绥耶夫(Asseev)、派司台尔那克(Pasternak)、铁捷克(Tretiakov)。
无产阶级作家及共产主义作家——勃留梭夫( Briusov)、绥拉斐摩微支(Serafimovitch)、亚罗绥夫(Arosev)、凯萨忒庚(Kasatkin)、绥蒙诺夫(Sergej Semionov)、斯威尔斯基(Svirsky)、凯进(Kadin)、亚历山特罗夫斯基(Alexandrovsky)、略悉珂(Lyashko)、阿勃拉陀微支(Obradovitch)、渥尔珂夫(Volkov)、雅克波夫斯基(Iakubovsky)、该拉希摩夫(Gerasimov)、吉理罗夫(Kirillov)、格拉忒珂夫(Gradkov)、尼梭服易(B. Nizovoy)、诺维珂夫·普理波易(Novikov-Priboy)、麦凯罗夫(Makarov)、陀鲁什宁(Drushnin)等,等。
我不过举出了和《赤色新地》有关系的团体(除掉未来派的人们,)至于别的团体,例如和《十月》有关系的团体,却并未涉及。在他们,是自有他们自己的到达,自有他们自己的文学者的名称的。这事实——在我们的周围,和我们一同工作,而且还要更加工作的文学者的这样的数目,已经组织起来了的这事实,便是证明着我们在这领域内所做的大的积极底的工作的。我并非要在这里夸张,以为已经到达了决定底的结果。那不消说,在这领域内,现在要到达那样的结果,是不可能的。
其次,关于观念形态,在这领域内,也得了颇可注意的结果了。我没有历叙关于各个作家的进化的可能,然而词章的艺术家们的全体底进化,却分明在我们四近。这一节,对于“老人们,”对于先前难于合作,但现在却容易得多多了的“同路人”都可以说得的。
有人说,招集这些杂多的文学者这件事,是使瓦浪斯基以及和他同行的人们,成了有产阶级的俘虏了。但是,在现今,还以为戈理基、托尔斯泰以及别的“老人”能将我们做了俘虏者,是只有全在热病状态的人们。况且,所谓有产阶级性者,是什么呢?关于这事,可惜在本会上不能详细叙述。人们以为《亚蔼黎多》是有产阶级底作品,但最近我和同志什诺维夫(G. Zinoviev)谈起的时候,他却说是很有益处,又有价值的作品。戈理基的《自传的故事》,也有人说是“有产阶级底”的。然而倘使我们一方面认真地提出关于有产阶级性的问题来,则就会有什么是有产阶级性这一个很大的问题出现的罢。我以为这有产阶级性这东西,是常常大为左翼底的口号和词句所蒙蔽的,我想,现在《戈伦》上所载的东西,这才是真实的马克斯主义的歪曲,是那艺术底修正哩。
人们用了同志亚尔跋多夫的话,说是“艺术从种种的观念形态底上层建筑造出,是不对的,这应该和生活直接联结起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这可是有产阶级性。但我知道,在这里,是用了勖拉契珂夫主义之名,行着和我们的蒲力汗诺夫的斗争。在我国,当立定课题,要教育农民和工人,使他们阅读,并且理解普式庚(Pushkin)、托尔斯泰(L. Tolstoy)、戈理基的时候,却有在劳动阶级之前,宣传着弃掷古典底东西于现代的那边的。这是有产阶级性不是?当正在对于作为生活的感情底认识的特殊方法的艺术,行着斗争,对于那生活认识,则正要建立一个生活创造的理论——彻头彻尾是主观底,因而也是观念论底的理论的时候,这是有产阶级性不是呢?
所以这问题是很有论争的余地;而在瓦浪斯基成为俘虏了,瓦进却和同志楮沙克(Chujak)以及别的许多“楮沙克”(外国人之意)们在幸福的和合里这一种可怕的辞句之下,隐藏着真的有产阶级性,倒是十分能有的事。还有,人说,瓦浪斯基不怀阶级底见地。自然,象“那巴斯图”所展开那样的“阶级底”见地,在我们这里是并不恰有的,但假使问题的建立并非这模样,那么,这时候,我们另外再来查考罢。
在我国,和“同路人”的问题,是怎样一个情形呢?我们和他们协同之际,向“同路人”提出了怎样的要求了呢?他们,尤其是在初期——二一年,二二年时,并不懂得在革命上的无产阶级的组织底,规律底,指导底职掌,也不能使这十分加强,将革命大抵描写成农民的自然成长性的胜利模样,那我们是知道的。不但这样,他们一面在那国民底断面上,将俄国革命看得很熟悉,却往往将那国际底性质放过了。我们便一面将这些和另外的缺点指摘,订正,拿了一定的要求,接近这样的“同路人”去,——就是,看他们曾为劳动者和农民的联合这一件事的利益而出力没有?如果我们看见有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在结局上,有着援助都市和农村的联结的意义,那工作,是归向无产阶级和农民的提携的利益的,则我们对于这样的艺术家,应该容许他许多事。这样的办法,我想,从无产阶级的见地看来,是有益的,而且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创造,是赋与力量的。重要的事,是在无产阶级文学的创造——这是一个过程,这样的文学,是不能即刻创造的。这文学的成长和发展的道路,是复杂的,有时还竟至于纷乱。
其次,是关于无产阶级作家。我切实相信,在我国,是从劳动者和农民的最下层,从劳动者以及别的种种的组织中,从大众,从赤军,都要有新的作家出现。从什么僻地里,从乡村里,有作家出现,——惟有这些作家,是由那血和生活,和劳动者及农民——自然;在现在,和农民为较多——联结着的。这些作家,一定要占主要的位置;我们应该依据他们,援助他们,——在这些事,我们和无产阶级作家之间,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不同的。并且也相信所谓无产阶级文学,由那两三个代表者(凯进、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其他,)赢得了显著的结果。
虽然如此,而我们和现在的无产阶级作家之间,假如还有意见的不同,那就不得不声明究竟是什么缘故了。要建立抽象底的一般底的定义,那是极其容易的。这样的定义在我们这里,多得很。在我国,被称为无产阶级作家者,首先是有着共产主义底观念形态的作家,倘用了现在喜欢使用的毕力涅克的表现法来说,那便是“以无产阶级的眼睛”看世界的作家。但在实际上,我国的无产阶级作家,乃是有着极受限制的见解和习惯,被历史底地形成了的具体底的类型。这就是——属于一个什么联盟呀,一个什么集团的作家。而在这样的集团里,都是各各的“信仰的象征,”各各的文学底教义。这“信仰的象征,”通常是约束在这一种确信上的,就是以为现在俄国的无产阶级作家的根本的任务,是在有产阶级美学,艺术和文化的破坏,以及新的社会主义艺术和文化的创造。但在现实上,站在无产阶级之前的问题,却是旧艺术和文化的批判的摄取,于是在这里便发生了一种很大的不调和。在实际上,这样的并列,是一直引到抽象里去的。得不到革命的活人,而得了象征;并非次第底的进展,而出现了在脑子里做出来的东西。于是往往在无产阶级艺术的姿态之下,拿来了旧时代的有产阶级艺术的产物。在我们正在文学的领域内做事的共产主义者的实际家,在这领域内,是常有不能专靠让步的方针的时候的。所以,凭着我们的诸位同志所说,以为抛弃Proletcult(无产者教育)主义愈早,他们即愈可以从速成为真实的无产阶级作家这一个简单的理由,我们便让步,那是不行的。
还有,在别一方面,有唤起诸位同志的注意的必要。我国的文学上的意见的差异,在根本上,不过是将对于专门家的旧的党的论争,搬到文学上来了罢了。诸位倘将那杂志《那巴斯图》仔细一看,一切便会明白的罢。同志烈烈威支在《那巴斯图》的初号之一上,不是一面讨论着关于“同路人”和无产阶级作家的问题,一面说,这问题不在质而在量;换了话说,便是问题并不在将“同路人”登载杂志与否,乃在将他们登载多少的么?这全然是分明的问题的建立法——是反对那些在我国的生活的其他的领域内,虽然已被克服,而在文学上,却还有相当的力量的专门家的问题的建立法呀。
诸位同志们,本评议会的所以召集,是因为要解决根本底的问题,就是,第一,×××的战术,即并不站在或一个特定的团体的见地上,而用一切方法,来援助×××团体或艺术家这一种用到此刻了的战术,究竟对不对。这是对的呢?还是非取“那巴斯图”的方针不可呢?据“那巴斯图”的人们的提案,是应该取杂志“那巴斯图”及其对于艺术家的态度,作为出发点的。他们又要求将文学上的“政权”付给“墨普”(墨斯科无产阶级作家同盟,)即非常幼小的,在艺术上,几乎并无表见的一个特定的团体。我可以完全冷静地说,而且也知道——同志瓦进,是不能清算现在俄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所站的立场的,为什么呢,因为惟这立场,是由生活本身所规定,而站在“那巴斯图”的立场上,则便是破坏一切工作的意思了。在这里还有应该记得的事,就是从亚历舍·托尔斯泰和“同路人”起,以至无产阶级作家的,真实的艺术家的最大多数,都在杂志《赤色新地》上做事,却没有和“那巴斯图”连合起来。这就因为杂志《那巴斯图》,连一个优良的“同路人”也引不进去的缘故,象那杂志所取那样的方针,是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
再前进罢,这里有无产阶级青年在。我试问这些青年们罢:为什么四十人合成的这青年的团体,现在在“赤色新地”的周围组织起来的?为什么他们离开了“那巴斯图”的人们的?也许有人会说,瓦浪斯基诱惑了他们了,使他们堕落了。现在姑且作为这样罢。但且看发生什么事,——就是,据“那巴斯图”派的人们的意见,则“锻冶厂”派的人们堕落了,一切“同路人”也堕落了,青年的大部分也堕落了,我国的所有作家都堕落了。如果几乎一切都已堕落,则剩下来的究竟是谁呢?是同志烈烈威支和罗陀夫,剩在文学里。但是,只这样,岂不是未免太少么?可惜我的时间已经过头了,我现在不能涉及此外的许多根本底问题了。
最后,还有应该在这评议会上声明的事——这就是我在这里当诸位之前所讲的话,并非作为一个瓦浪斯基,而是作为在“赤色新地”“克鲁格”“锻冶厂”和青年团体“沛来威尔”上做事的那文学的代表者,换一句话,则是凭了几乎一切活动着的青年的苏维埃文学之名,而说着话的。这文学,和我们同在。“那巴斯图”派的人们,是做不到的。如果本文学评议会对于这一节不加考虑,那就恐怕要犯大大的错误的罢。
瓦进(II. Vardin)的报告演说
本评议会,是在决定文艺领域上的党的方针的。同志瓦浪斯基努力要给人一个印象,仿佛对于文学一定的党的方针,已经存在着了的一般。然而假如党内已有着这样的方针,则主张相反的我们“那巴斯图者”便成了和党的方针反对。提出这样的问题来,于同志瓦浪斯基也许是有利的。然而这并不和实情适合。事实是这样的。在一九二一年,同志瓦浪斯基得到指令,是教他将或一种作家团体留在苏俄的方法……那时候,是不得不顾虑“毕力涅克”之类,逃到白军里去的。然而自此以来,已经经过了三年的年月了。在这期间,出了什么事了呢,在社会底政治底情势之中,有了怎样的变化了呢?一九二一年和一九二四年的不同,究竟是什么呢?
同志瓦浪斯基用尽一切方法,试来分析现实,要从这现实出发。他通论文学,然而开在中央委员会里的党的评议会,是只有从政治的见地看来的文学的问题,这才可以作为问题的事,他却不能理解。
同志瓦浪斯基的These(提要,)是“现下的情势和在文艺上的俄国共产党的问题。”然而他关于现下的情势,一句也不说,关于在文学的分野上的党的课题,也几乎没有说,比起一九二一年,比起那时所给与的方针来,他一步也没有前进。
想一想罢。人们到了党的中央委员会的评议会,来讨论关于文学的分野上的党的课题,而在会上,却绝不说起我们所生活着的社会底政治底情势;也绝不说起怎样提出现在所设的问题;“那巴斯图”的人们早就施行了的那剧烈的斗争,是因为什么而起的呢,也不给取说明之劳。而这剧烈的斗争之所以惹起,却正因为我们的眼前竖着重要的政治底问题;在我们的眼前,文学已在渐渐变了有产阶级的,有产阶级观念形态的手段;同志瓦浪斯基所立的立场,是使我们的敌人的政治底课题不费力,因此也就为一切反苏维埃政党及倾向所迎迓了。
根本的问题就在此。倘若我们不说这些事,倘若我们不从这里出发,倘若我们忘却了问题的本质,是在怎样地使文学成为我们本身的手段,倘使,再说一回罢,并不理解这个,不从这里出发,则我们就毫没有聚在俄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里的必要的。
请许我说一说同志瓦浪斯基应该做什么罢。现下的情势的特殊性,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试拿最近的党的文件——被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所采用的同志穆罗妥夫的提要来看罢。那文件里,记载着农村中的富农的成长,都市中的个人资本的成长。在这有产阶级的再荣的地盘之上,自然就有那观念形态的再荣,而且也自然底地,有了为巩固自己的立场计,利用一切可能的反无产阶级层的尝试,首先是钻进文学里,于是竭力将这利用于自己的政治底目的上的尝试,这是可以观察出来的。
现下的情势的别的性格底的特性,是在我们国里,正在感到或一种的退潮,正在出现着社会底反动的征候。这反动的气分,非但在非无产阶级层——智识阶级,市民之类里,这退潮,疲劳,悲观的气分,便是我党里面,也都侵入,感到了。如果拿那登在杂志《波雪维克》第二号上的同志布哈林的论文来一看,诸位便会知道我所说的并非空想底的危险,而在我们之前的危险,乃是全然现实底的罢。这时候,关于文艺的问题,岂不明明白白,有着最重要的意义么?
而在这事实的面前,同志瓦浪斯基说着些什么呢?他是从事于文学者的登记了;他以怎样的文学者存在,报告我们,排列了他们的姓氏了;他也编成了他们的履历了罢。这为党的评议会计,也许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诸位:这些履历——是完全的空事情。全部问题,是在这些履历里面,隐藏着怎样的社会底要素,怎样的倾向,怎样的观念形态的萌芽;这些人们,对于四近正在发生的政治斗争,做着怎样的职务,以及可有做出来的危险。这些一切问题,都不惹同志瓦浪斯基的兴味。他的立场的最大的错处,是在,在他那里,阶级斗争是不存在的,革命的事是不存在的。他就大体判断,他拿出对于艺术,不可有什么整顿,什么政治底干涉这一种新发见来。同志瓦浪斯基是在生活和政治斗争之外的。威吓着我们的危险,他是不看的。
诸位同志们,在现在的党的评议会上,必须顾及的现下的第三的政治底特性,乃是一切反苏维埃政党,对于现下的情势,是将那重要的希望,都放在包围共产党,党的解体和变质之上的,应该从这观点,将这问题,又从这观点,将同志瓦浪斯基的政策和实际,都加以批判。倘若,诸位,我们忘却了现下的情势,我们是不能解决面前的问题的。再说一遍——倘若我们之前,没有政治上的问题,我们是并无聚到这里来的必要的。
我们之间,也有爱发些艺术是艺术,关于趣味,是不能争的之类的议论的人。然而这样的想法,是不可容许的。同志瓦浪斯基说过,同志什诺维夫称赞了亚历舍·托尔斯泰的《亚蔼黎多》:我也从同志什诺维夫亲口听到过。同志加美纳夫(Kamenev)呢,曾对我说,他读爱伦堡,是觉得满足的。同志布哈林是写了爱伦堡的《茀里阿·茀来尼德》的序。
然而问题并不在同志加美纳夫或别的同志,读了爱伦堡,觉得满足或不觉得。问题是在这些文学,政治底地,于我们有危险呢还是没有危险。问题的本质,是在这些文学,对于大众给与怎样的影响。必须从这里出发的。近时,《共产主义者》志上,载着克拉拉·札德庚(Klara Zetkin)的回忆,那里面,记有关于文学的职分的,文学应该怎样走,向着那里走的列宁的最有兴味的注意。从这注意,我领悟了一件事——同志加美纳夫要读什么,是可以随便的,我们聚在这里的一切人,几乎都看着白系的文学,这是因为我们都已有了和这相当的免疫性的,然而我们不将这些一切文学,散布于广大的大众的罢。如果不如此,我国里就也不妨有出版的自由了。为了苏维埃共和国的利益,也无赔偿,而征服火星的《亚蔼黎多》的那主人公,对于同志什诺维夫,也许给以艺术底欢喜的,但在广大的劳农大众,这些一切的文学,乃是最有害的毒物。倘使我在斯惠耳陀罗夫大学的列宁主义研究会里,看见拿着爱伦堡的女子大学生,我就这样说,“同志加美纳夫读爱伦堡,是一件事,然而斯惠耳陀罗夫的女子大学生,加以在现今的疲劳和悲观的状态上,来读这文学——那是全然,全然是另一件事。”再复述一回罢——对于文学的问题,我们所必要的,是从那及于大众的影响的见地来观察,别的一切见地,在我们,是绝不会有什么决定底意义的。
那么,党的文学政策,应该是怎样的呢?这政策,应该向着三个方向走。第一,我们有竭力妨害资产阶级将文学利用于那政治的目的的必要。第二,我们应该利用旧文学中的一切有用的东西,招引能够将利益送给我们的那一切文学者。第三,我们应该更进一步,为革命必须有自己的文学起见,讲究一定的具体底对策。
这些一切的问题,同志瓦浪斯基怎地解决着呢?他大抵非常满足。他能够给我们作“同路人”的长长的表,而这些人们,在他,是文学上的基础底势力,他依据了这些人们,以这些人们的名,在这里讲得很可以,而且惟有这些人们,据他所说,是倾听这里所讲的事情的。这些“同路人”者,究竟是怎样的人们呢?看一看同志瓦浪斯基的论文罢。这么一来,诸位便从中可以看出这“同路人”的致命底的特色了。同志瓦浪斯基瞒不住这是不可靠的人们这一个事实,革命不能和这样的人们始终相关的这一个事实。然而同志瓦浪斯基对于我们必须有自己的文学,来替代这些的事,却一句话也不说。
再拿别的文件来看。此刻我的手头有着出版所“克鲁格”所印行的叫作《作家关于艺术和自己》的书。在这里面,他们将自己,将自己对于文学的见解,非常自由地叙述着。现在请容许我对于毕力涅克,唤起诸位的注意来。毕力涅克所说的话,比别的“同路人”更其显露着那性格。毕力涅克写着——
“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所以我不觉得我应该是共产主义者,我应该共产主义者底地来著作……对于共产主义者的俄罗斯的关系,是我的对于他们的关系……我要说明,俄国共产党的运命,只给与我比俄国本身的运命更少的兴味。在我,俄国共产党不过是俄国历史上的一个环。”诸位同志们,你们知道么,那保威尔·尼古拉微支·密柳珂夫,对于这事,是也怀着和这恰恰相同的见解的。请再听下文罢。毕力涅克写着。“除了现在所写着的之外,在我是不会写的,也未必写罢——假使要强制我,则世间虽有文学的法则,但这并无强制文学底才力的可能。”这是又坦白,又正直的。还有,“右翼的布宁(出色的作家)和梅垒什珂夫斯基,左翼的绥拉斐摩微支——是旧的作家,但他们什么也没有写,即使写了,也很不行,这就因为他们以艺术来替代了政治的缘故,以政治之名来写作的缘故,他们的艺术不再是艺术,停止了发响了。”诸君看见没有,将绥拉斐摩微支和梅垒什珂夫斯基,革命家共产主义者和反动家白军士,毕力涅克置之同列,说是都为政治所妨害了。我们知道,政治并没有妨害了绥拉斐摩微支的写出好作品《铁之流》来。
再听毕力涅克的话罢——“在新的文学上,什么是必要的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必要的是好作品,另外的事,将由此偿还的罢。”这是同志瓦浪斯基的见地。他也是一个不管那才能向着怎样的方向,而只要是“好作品,”“有才能的作品”的帮手。毕力涅克还称赞着出版所“克鲁格”和杂志《赤色新地》。毕力涅克想着——惟有这个,是健康的文学。同志瓦浪斯基挑选着好作家,挑选着“好作品。”而且对于这些好作品,“不用纸币而付现钱,”也是很好的事。
是这样的“同路人。”要他们更拿出所能给与的东西以上的东西来,他们是不能的。这一事必须理解。但许多人们没有理解。于是对于“同路人”的非批判底态度,便弥漫了。在这意义上,揭在《真理报》上的同志渥辛斯基的今天的论文,是有趣的。他就卢那卡尔斯基的最近的戏曲而言。他用了很柔软的句子,表示着这作品是怎样地不满足。后来,同志渥辛斯基是这样说——“即使说是或种文学,有向着神秘底反动底的形态观念这方面的隐约的倾向,但和从事于将没有党员证的文学,积极底地狩猎出来的乱暴的同志们(杂志《那巴斯图》)异其意见,也不妨事的。”
这意思,就是说,因为“那巴斯图”的人们注视着他们的向神秘主义和反动的隐约的倾向,所以不好。同志渥辛斯基呀,当革命第七年,在苏维埃共和国,公然宣传神秘底反动底形态观念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呵。
假使“那巴斯图”派之罪,是在曝露“同路人”的“隐约的倾向,”那么我的意思,是以为这决不是他们之罪,而是他们之功。本党不能不说“那巴斯图”的人们,是尽着党的义务的罢。即使这是极隐约的现象,但在资产阶级底神秘底反动底形态观念之前,闭了眼睛者,即此便犯着罪的。
再前进罢。我们的出版所,大杂志的政策,是怎么样的呢?很多很多的大半是敌对我们的文学,由我们的苏维埃的机关传播开去。因为这些文学,是从国立出版所及别的党苏维埃的出版所所印行,并且先是《赤色新地》,印刷在我党的杂志的页上,大众便以为这才是真实的革命底文学,容受了。在我们的高等教育机关,在我们的劳动大学,青年们以为这文学是革命的文学,容受着。我们的年青的后进,是从毕力涅克,尼启丁,爱伦堡,开手文学底地研究着革命。我们的高等教育机关和劳动大学的文学教授——大多数是旧的教授。他们依据了同志瓦浪斯基及别的批评底评价,将这些文学,当作真是革命的文学,教授着学生。
这样的状态,我们还能够忍耐下去么?还没有从我们的文学里除去其实并非革命底的一切商标的必要么?
我们的出版所和编辑局的这样的政策,靠着苏维埃共产主义底招牌的一切毕力涅克主义的遮蔽,有必须永久完结的必要的。
在这里,我们于是到了别的重要的问题——我们的文学批评的问题了。
我国的重要的批评家,谁也知道——是同志瓦浪斯基。但我要决定底地说——瓦浪斯基不是波雪维克的批评家。在他那里,并没有对于所批评的文学的马克斯主义者底态度。在他那里,是已经有着从培林斯基时候以来所承继的传统底智识阶级的批评的。(席上之声,“这不是坏事情!”“他是依据着旧有的遗产的!”)诸位同志们,这旧来的遗产,应该知道利用。但是,同志台尔,你不是曾经揭发过,旧来的遗产,例如,即使是蒲力汗诺夫,也不能利用么?于此我要说,瓦浪斯基没有对于文学的波雪维克底,马克斯主义者底态度。而别的批评家,是跟着他的方针的。
例如,有一个叫作普拉苻陀辛的人,他是先前的S. R.(社会革命党员,)其实呢,现在也还是S. R.。由同志卢那卡尔斯基和斯台克罗夫所编辑的杂志“Krasnaja Nieva”的批评栏,实际上是这普拉苻陀辛指导着的。这杂志的五月一日号上,普拉苻陀辛登载了关于凯进的批评论文,普拉苻陀辛是大赏识了凯进的诗了的。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其中并无宣传,宣言,战斗底阶级底忠义主义,抽象底市民底调子存在,而惟这调子,是内面底地,非音乐底,非第一义底的,但凯进的各诗——常是真实的人间底体验的断片,是谐音。”
“战斗底阶级底忠义主义”“抽象底市民底调子”……真是,这些不都带着好声音么?就是这样,这批评家在我们的杂志的页上说着。无不依据瓦浪斯基的这批评家,是全然支持他的。再请听罢。凯进者,普拉苻陀辛说——“决不立于‘工厂的竹马’呀,‘协同组合’呀,以及此外现代诗歌的一般底拟古典之上的。”凯进者——普拉苻陀辛力说——“决不歇斯迭里病地,”陷于“现代的社会底,而且常是关于雇来的劳动的叫喊。”
诸位同志,这不几乎就是S. R. 的宣言么?同志渥辛斯基也许说,这不过是倾向。但在无产阶级独裁之下,反对革命,是不能写得比这更明了了。在这诗里,凯进不是无产阶级的诗人,而是职工诗人。普拉苻陀辛的小资产阶级底观念形态,便在凯进的诗里认出了这一方面,将这称赞了。对于观念形态底地,可以非难的凯进的诗,纵使我们可以忍耐,但对于这样的批评家,却无论如何,不能忍耐,也不该忍耐的。然而倘以为普拉苻陀辛的这论文,是偶然飞出来的,可不对。普拉苻陀辛者,在事实上,是“Krasnaja Nieva”——这印行六万,给最广大的大众阅读的杂志的编辑者之一人。我是引用了五月一日号所载的论文的。在那正月号,这普拉苻陀辛则登了反对无产阶级文学,反对“那巴斯图”派,瞎恭维同志托罗兹基和瓦浪斯基的论文,在这里将托罗兹基写成Taras Bulda,瓦浪斯基写成Ostap模样。
这样,诸位,共产主义底批评,在我国是不存在的。在苏维埃的商标之下,出卖着一切污秽;没有一个批评家,来将这些一切文学的真实的意义,示给读者,说明给读者,从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的政治底利益的观点,来观察这些的。党的马克斯主义者底批评家,在我国是不存在的。然而这一定应该出现。
同志们,同志瓦浪斯基所实施着的政策,是被我们的敌人全然决定底地评价着的。一切国外和国内侨民,都激赏同志瓦浪斯基的文学政策。最是注意地着目于我们的论争者,是右翼S. R. 的杂志“Volja Russi”。这杂志的十一月号中,说着这样的话——“一切论争,由瓦浪斯基对于文学,以文学底见地来看的事开头。……‘右翼’和‘左翼’的斗争继续着,但已经决定对于文学,试行一从艺术底见地了。……瓦浪斯基所行的路,当得或种的成果。”……
这样的话,并非瞎造的。“Volja Russi”的别一号,以及十一月号上,还讲到同志托罗兹基和姬采林的论文。下文,是我们在那里面所发见的——“托罗兹基在赤军复员的时候,开手写文学和艺术了。外交委员长的‘复员,’岂不是使姬采林(Chicherin)从事于文学的意思么?”(笑)
然而这并非怎样要紧的事情。要紧的事,是检讨了我们的文学底诸倾向之后,这S. R. 杂志所下的结论——
“……亘俄罗斯全国,行着新的斗争,世界观的斗争,作为由共产党纲领的一面底命题而‘中毒’后的反动,而为全体底世界观创造起见的斗争。”
作为“一面底”共产党纲领的代表者,这S. R. 杂志,则举出“那巴斯图”派——对于这派,全体侨民,尤其是“Volja Russi,”是行着发狂的斗争的——来,他们将“那巴斯图”派,斥为严刑主义者,无产阶级的十字军等等。然而他们对于同志瓦浪斯基,托罗兹基,以及这一派的别的人们的赏赞的意思,是全然明明白白的。我们的敌人,一定在“那巴斯图”底方针的反对者现在所做的政治底错误里,寻到了支持。
党的前面,是站着怎样的根本底问题呢?“同路人”呢,自然应该利用,但是利用的,也应该是真实的革命的同伴者。将来怎样利用“同路人”呢?唯一的方法——只有本党依据了在文学的分野上的本党自己的团体。在我们,×××细胞是必要的。在我们,文学的分野上的波雪维克的小组是必要的。做这细胞,这×××的小组者,是无产阶级作家团体。说是他们里面,没有天才,诚然,天才是没有。这还是年幼的军队。向着大概是刚出地下室的阶级,而且在市民战争的翌日,便要求天才底作家,是愚蠢的。然而党要实施那政策,可以依据的那样的团体,是存在的。那团体,便是“全联邦无产阶级作家联盟”(“域普”。)党应该指导“域普,”在那周围,使党外的作家团结起来。
同志们,我们时常说——瓦浪斯基应该打倒。这自然是比喻底的说法。问题的个人底结合,是不足以解决的。问题的本质,是在使党外的作家,结合于×××细胞的周围,党的团体的一点上。即使将坏的瓦浪斯基,换一个好的瓦浪斯基,并不能救转这状态。对于党外的作家,我们用了指导一切党外的部分的一样的方法——经过细胞,经过小组,可以指导的。
同志们,无产阶级文学现在不过是刚才产生。正如文字那样,几个月之间,得了非常的成功了。与其以劳动阶级未出天才底作家为奇,倒不如惊异于劳动阶级在比较底短期之间,出了很有才能的作家们,更其重要的,是在工厂中,劳动通信员,劳动大学生,青年共产党员之间,竟能布了文学研究会广大的网。在市民战争终结后的第四年,便发生了劳动阶级广大的文学运动,是可以惊异的。
同志们,在对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关系上,瓦浪斯基是采着破坏底方针的。这破坏底方针,应该一扫。对于这最重要的新的运动,党应该给以指针。那时候,我们波雪维克,才会有波雪维克主义的文学,革命才会有那真实的文学的罢。
(同志瓦进的报告之后,同志A·威勖鲁易起立,证明同志瓦浪斯基的立场的正当:又,同志U·里培进斯基在简短的发言中,要使“那巴斯图”的见地,得有基础。)
渥辛斯基(S. Osinsky)
今天由我们讨论着的问题,如果拿同志瓦进的判断来一看,那里面是存在着无限的不条理的。据他的意见,这并非艺术上的问题,而是政治上的问题。不然,这是艺术上的问题,也是政治上的问题,而同志瓦进全不理解这一点。同志瓦进在这里所讲的话,就如说,在高等数学的领域里,没有属于俄国共产党的人们,所以应该将他们统统驱逐,立刻换上共产主义的劳动者——和对于现代的科学这样地说,是一模一样。这里由“墨普”所主张的事,不过是对于专门家的旧论争。而这论争,则已到了取了下面似的形态而出现了——就是,从文学界逐去专门家罢,我们自己的无产阶级作家万岁,我们自己的无产阶级的专门家万岁。
这劳动反对派底见地,是应该抛掉它,拒绝它的。还有不好的事情。我们如果拿里培进斯基的小说《明天》来一看,那是纯然的清算派的作品。但是同志里培进斯基呢,到这里说了些什么关于观念形态的话。我不能不说——这错处,并不是单在里培进斯基之上的。我们大家,都被小资产阶级底自然成长性所围绕,我们应该和这战斗。或一程度为止,应该站在哨所上,那是完全明明白白的,也是决定底的。然而倘若你们要在自己这一面,获得独占,则从诸位的团体里,生出些什么来呢?倘若诸位的“将全俄文学,交给‘墨普’罢”这一个提案竟得容纳,那时候,除了俄国文学的破坏这一件事以外,什么也不会发生的。例如,敬爱的同志罗陀夫,是才能极少的作家。还有,敬爱的同志烈烈威支,也是才能极少的诗人。据我的意见,他较之诗,倒是散文好得远远的作家。倘使这样的人们团结起来,叫全文学跟在他们之后,则那时候,在我国将发生什么呢?诸位说,这个那个的文学,不中我们的意。那么,请将别的文学给我们看罢。倘说,现在这种的文学还未存在,这是还未成长,还未创造——那么,是不是说,就将文学废止了好呢?这是要问一问的。
文学云者,是什么?文学云者,第一,先是一切教化的萌芽。倘若我们在这苏维埃俄国,揭着“绝灭文盲”这一个口号,那么,我们先不可不有的——是文学。而且是艺术底文学。没有这个,我们便不能说是有着十分的教化。不看科学书籍的人们,那些人们,艺术底书籍是看的罢。文艺是有很大的意义的,如果我们不将这给与大众,我们恐怕就阻止发达。这里就发生一个问题——诸位的非难,是在所给与的艺术作品上,有了或一种不好的倾向的时候不是?然而诸君也不妨相信,大众读一种含有坏的观念形态的作品,是会除掉那坏的观念形态,而只留下好的那些,用这来滋养自己的。没有这营养,是什么事都不能做的。这自然并不是说,驱逐掉我们的文学。然而诸位的问题的建立法,以及那实践底结果,客观底地,是最有害的结果。这事是应该率直地说一说的。
拉思珂耳涅珂夫(F. Raskolnikov)
倘使诸位看一看旧的非波雪维克的杂志,例如,即使是“Sovre-menniy Mir”那样的,你们在那里也会看见是行着决定底的二元性的罢。在那里,社会评论的部分,是不能不有一定的方向的,但文艺的部分,却完全可以自由。所以在一本杂志上,文艺栏里——是阿尔志跋绥夫(Artzybashev)的小说《赛宁》,在社会栏里,——是蒲力汗诺夫(Plekhanov)的马克斯主义底论文,能够在一处遇见。
那么,在对于这事的以前的我们波雪维克的传统,是怎样的呢?革命以前,我们没有印行文学杂志那么多的资产。但是,我们的劳动报《真理》,也还有着文艺栏。我们便在那里,登载我们的无产阶级作家的作品。但在那里,阿尔志跋绥夫,安特来夫(Leonid Andreev),是都没有登载过的。
凡有这些阿尔志跋绥夫和别的资产阶级文学者们,在那时代,也是或种意义上的同路人。自然,倘使我们去嘱托他们,他们因为想在劳动者之间,获得自己的名声,会高高兴兴,将作品送给劳动报的罢。然而我们故意避开他们,努力要在无产阶级大众的层中,寻出我们的无产阶级作家来。现在呢,我们有在旧的,革命前的《真理》上开手工作的作家和诗人的一大团了。一九一四年顷,此刻在座的同志加美诺夫,就直接参与了无产阶级作家的最初的创作集的发行的。无产阶级诗歌的创立者,那时是台明·培特尼,还有和他一同在旧《真理》上工作的无产阶级诗人的一团。
但是,现在同志瓦浪斯基所拥护着,展开着的方针,却是在文艺领域上的我们波雪维克方针的分明的歪曲。诸位,我们之所以反对印行毕力涅克和亚历舍·托尔斯泰的讨厌的作品,我们决不是说,“将毕力涅克按到墙上去,将亚历舍·托尔斯泰再赶出外国去。”这些作家,自然都是在独特的意义上,有着才能的作家。我们也决不是要制造对于他们的同盟排斥(boycott)的氛围气,也并非要求在苏维埃联邦的领地内,禁止印刷他们的文章,我们不过努力要纠正文艺领域上的方针。我们不过仅主张这些不相干的,有时还和我们为敌的作家们,在党和苏维埃的印刷品的纸张上,受着殷勤的欢迎的事,应该停止。在现今,例如“Russkiy Sovremennik”那样的资产阶级杂志,正在开始出版了。由同志瓦浪斯基所招集的文学者的一部,要流到那一边去,是毫无疑义的,因为稿费大约是那一边多,而那些作家们,也正如同志瓦进说过那样,大半是“看金钱面上”的人们呀。但在我们,却有在我党中,在苏维埃的文学中,施行彻底的政策的必要。在我们的杂志上,评论的部分和文艺的部分,是必须有完全的一元性的。我们不能容许同志瓦浪斯基所做的那个二元性。便是他自己,对于聚集在《赤色新地》的周围的自己的作家,不也下着比谁都厉害的致命底的批评么?(朗读。)我并不攻难他写了这个。他写得不错。我之所以攻难他,是在他将这些作品,在国立出版所的商标之下,印在我们苏维埃的杂志上。(座中的声音,“他们印出来的,还不止这个哩。”)他们也还登载着更其不好的作品。他们登载着“Tarsan”呀,“Mess Mend”——这最卑俗的Pinkerton式作品。我并非说,要将这些作家全都同盟排斥,或者使他们动也动不得。自然,要印多少,给他们印多少,就是了。只要不在我们苏维埃的党的杂志上,也不要用工农的钱来印就好。还有,有一个为了《赤色新地》的读者,专门解说现代文学潮流的叫作普拉苻陀辛的批评家。他在这瓦浪斯基的杂志上,写些什么呢,大家听罢。(朗读。)
最后,对于在《作为生活认识的艺术》里,由同志瓦浪斯基所展开的他的理论,还要说几句话。我深信这篇论文,是马克斯主义的通俗化的最坏的例子。蒲力汗诺夫在那论文《艺术与社会生活》里,已经指示出,为纯艺术的理论,换了话说,就是为艺术的艺术的理论所统治的时代,是有的了。这是生于在作家和围绕他们的环境之间,难于和解的不调和所造成的历史底瞬间的。意识底地,要逃避这一切生活的纯艺术的公式,却在瓦浪斯基的人工底的,散漫的,非马克斯主义底的,公式——作为生活认识的艺术里,寻得地位了。并非作为生活认识的艺术,而是作为社会关系的产物的艺术——惟有这个,是对于艺术的唯一而正当的马克斯主义底见解。
波隆斯基(V. Polonsky)
正如同志渥辛斯基已经说过那样,同志瓦进所加重主张的,是以为站在我们之前者,并非艺术底问题,而是政治底问题。但这就不许我们来谈关于从文学底见地看来的问题么?第一,这政治底问题的意义,岂不是就在使文学发达,成长于我们的国里么?这问题,惟在当检讨之际,并不忽视那具体底艺术底特性的时候,这才可以政治底地解决。然而同志瓦进的口气,却明明说是关于文艺领域上的党政策的问题的设立,我们不妨忘却了单论文艺,不涉其他的事似的。瓦进将眼光避开了文艺的特殊性,他要不想到文艺上特有的法则了——他的谬误的主要的原因,也就在这里。倘使瓦浪斯基正如“那巴斯图”派诸君所说,是一个破坏者,那么,瓦进——就是分明的歼灭者。为什么呢?因为他的决议,不过是一个要将文艺全灭的尝试。这是同志瓦进的决议所要求的——
“从我们的出版物,决定底地驱逐出失了社会底意义的作家,尤其是曲解了革命的社会底,政治底和生活底形相的作家。从我们的出版物,决定底地驱逐出国内的文学底Emigrant(侨民)。”
这里倒还是毫不可怕的——有谁会反对从我们的出版物,驱逐出曲解革命的新的“国内侨民”呢?这一点,是可以放心赞成的。我们和他们之间,在这地方并无争论之点。但问题,是在谁来做审判者。谁来判决,定为“曲解”者,而加以驱逐,等类,等类呢?这是极重要的问题。据同志瓦进的决议的别一条,我们知道他大概要使谁来担任这职务。他是要求着以“无产阶级作家联盟为文学战线上的党的依据点”的。
就是为了这个,同志瓦进打着墙。他望着自己的联盟的独裁,“域普”(全联邦无产阶级作家联盟)的独裁,他想“域普”从中央委员会得到证明书,随意判决,并且从文学驱逐出去。但在“域普”本身之中,不也就有“同路人”存在么?所谓“同路人”者,岂是单指那说是“我和你们同行,然而自己随便走”的毕力涅克一类的么?“同路人”者,是也用以称呼那准备着党员证,得了以党之名,以无产阶级之名来说话的权利,但在或一程度以上,却不和我们同行,而只想用了党员证,来遮掩这事的人们的。这一类的“同路人”尤其危险,而且自以为自己的袋子里有着党员证,便要来取得统治权的,不正是他们么?但是,从一个的作家团体的独裁,文艺会得到什么利益呢?这会给我们利益么?同志瓦进,岂不是竟至于说出“我们读什么都可以,但劳动阶级却不行”那样的怪事来了么?我们呢,读我们所喜欢的一切,然而劳动者却只可以读“域普”的作品。这于“域普”也许是有利益的,但于无产阶级,并没有怎样的利益。
关于文艺的论争,大体是和利用熟练的智识阶级的问题相联结的。智识阶级是否适宜于站在我们的革命得了胜利的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呢?假使他们是适宜的,我们便不必有怕用这熟练的智识阶级的必要。如果白军的人们以为这是要招致我们的灭亡的,让他们这样去想就是了。我们的问题,是在竭力使智识阶级,移到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去这一点上。这一点,对于专门家一般,对于艺术家文学家,都不错的。能够使他们移到无产阶级的见地去,这意思,就是说他们能够用了无产阶级的眼睛来看世界。然而用了同志瓦进那样的驱逐,文学的全灭,这事是办不到的。瓦进说——在我们,文学上的×××细胞,是必要的。这有谁反对呢?然而我们为什么必要×××细胞?为了驱逐出×××细胞以外的一切么?你是讲着“域普”的独裁,而且因为这目的,所以×××细胞在你是必要的。但“域普”的独裁,所以要招致文学的破灭者,就因为没有这个,便扫荡了文学的不能发达的那过程,那斗争底氛围气了。
我想,对于瓦浪斯基的攻击,是很有些不对的。瓦浪斯基将一九二一年顷立在我们面前的课题,正当地办妥了。那课题,便是——不但将侨寓的智识阶级,不但将国内侨民,也将资产阶级文学,加以分析,从中摘出合于生活的部分,将这和我们联结起来。而瓦浪斯基将这事办好了。诚然,瓦浪斯基此后并没有改换这状况。而二四年呢——并不是二〇年,二一年。瓦浪斯基将这一点忘掉了。但他该会矫正自己的,他在近来,也正在借了教养文学青年的事,改正着自己的方针。
无产阶级文学尚未存在,我们应该帮他产生。但那办法,却不在我们借了这帮助,将现存的文学驱逐,而在帮助他从昨日的文学中,获得已经创造的较好的果实,战胜这文学。瓦浪斯基和我,都并不将我们称之为“同路人”的作家的文学,看作跨不过的Rubicon(重译者注——地名,这里是以喻倘一逾越,即见成功的境界)的。这文学,不过是我们应该经过,而且我们还应该更加增高的阶段。所必要的,并非破坏这阶段,却是通过他。新的文学的创造,是并不站在旧文学的破坏之上的。
烈烈威支(G. Lelevitch)
从同志渥辛斯基起,部分底地呢,是同志波隆斯基,都在这里将关于“墨者”的工作的事,检讨了很不少。他们说,有这样拙劣的作家的团体,想获得文学上的统治权了。但是,这是——不真实的。对于烈烈威支的诗是拙劣呀,罗陀夫的诗是拙劣与否呀的问题,我还是完全不提罢。
论争并不在这里,是在文学上的瓦浪斯基的方针不错呢,还是我们的不错。涉及竞争,是不对的。第一,这是形式底的事。以为狡猾的作家的一团,拉住了瓦进和敖林(B. Volin),又拉住了另外许多党员,硬要他们来做个人底目的的手段,岂不是大笑话么?这是——第一。第二,是我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过艺术上的党政策的课题,乃是将统治权交给我们的团体“十月”呢?我们只说对于无产阶级文学的指导,是必要的。根本的问题就在此,并不在团体的斗争。
同志瓦浪斯基说——所谓无产阶级作家者,是怎样的人呢?你们的意思,是只以为无产阶级作家者,是小团体的会员,首先是立誓破坏旧文学的,历史底的型范的人们。这并不对。我们在无产阶级作家这一个名目之下,所解释的,是用了无产阶级前卫的“眼睛看世界”(毕力涅克的话),而且导引读者,向着作为阶级的无产者的终局的问题那一面去的艺术家。例如台明·培特尼和绥拉斐摩微支,即使并不加入“十月”。我们也看作真实的阶级作家的。
同志瓦浪斯基说,我们是要破坏一切文学的,如果我们的见解一实现,便只剩下空虚的处所罢。诚然,我们之间,没有普式庚那样,果戈理(Gogol)那样,瞿提(Goethe)那样的巨匠。诚然,我们之间,没有无产阶级的天才。但是资产阶级那里,现在也没有普式庚,果戈理,瞿提呵。所以,来要求记念碑底天才,是全然无益的事。这是在现代的资产阶级文学中也没有的。这是第一。
第二,自然,关于几种作品的成功与否,几个作家的有无才能,也还可以争论。而这事,是虽在一个的潮流之中,也会有或一程度的意见的歧异的。
然而这一点,是可以决定底地说的——就是,无产阶级文学现在出了许多艺术家,他们在艺术上,虽然决不能和普式庚,果戈理比较,但至少,和现代的别阶级的文学,却可以对峙了。先举两个例罢。一九二三年的同路人以至资产阶级的诗歌中,在那创造底力量和革命的展开之广大上,可有一种作品,能和培赛勉斯基的长诗“Comsomolia”相比较的呢?一九二三年的同路人乃至资产阶级的文学中,在那把握之深,观念形态底艺术底价值上,可有能和绥拉斐摩微支的《铁之流》比肩的呢?这是去年所写的无产阶级的两种作品,在同路人乃至资产阶级文学的去年的作品中,能和这相比较的,却一篇也没有。
同志们,这事实,便是十足的雄辩。只要这两个例,就知道所谓在我国,无产阶级文学什么也没有的话——不过是空话。许多优良的措辞的艺术家,已经从劳动阶级出来了。台明·培特尼,绥拉斐摩微支,里培进斯基,培赛勉斯基,此外许多的人们,就证明着这事。(座中的声音,“这单是团体罢!”)我们并不说团体,是说无产阶级文学。(座中的声音,“Artem Veseliy呢?”)亚尔穹·威勖鲁易现在是无产阶级作家。但他的面前,有着很大的危险。如果他不降服,他此后也便是无产阶级作家罢。无产阶级文学已经代表着认真而强有力的艺术底力量。前面自然还有更大的课题。我们不独一个《铁之流》,还要二十个《铁之流》。我们不但一个“Comsomolia”,还须有更深的处理和更广的布置的二十五个“Comso- molia”的。
但是,例如,同路人做不出一个《铁之流》来,而无产阶级文学却做出来了,所以说我们不能艺术底地和资产阶级,同路人文学竞争,是没有道理的。但在这里有一件应该记得的事。这便是,无产阶级文学云者,并非集团和团体,乃是广大的大众运动。低的无产阶级细胞——劳动大学,工场,赤军,乡村及其他的文学研究会,都应该是创造力的巨大的源泉。假使我们这里,只有这些,只有这大众底萌芽,我们也可以说是强有力了。然而我们这里,这些之外,又已经有优胜的无产阶级作家的一队出现。所以,即使我党中止了依据同路人乃至资产阶级文学会为主力的事,也分明另有可以依据的东西存在了。
布哈林(N. Bukharin)
我觉得在此出席的诸位同志的多数,太将问题单纯化,而且看得太决定底地了。在实际上,我们岂不是有着三个重要的根本底的问题么?——这就是读者的问题,作者的问题,还有对于双方的我们的态度的问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接近这问题去。
如果问题是这样竖立的,那样,以全体而言,正和范围更广的社会底问题一致。倘若我们说,在政治的领域里,只有一个阶级是无产阶级,而这界限以外,只有一个资产阶级,那恐怕是不对的罢。正和这一样,将对于问题的解决,给与困难的诸问题,抛出于我们的视野之外,是不对的,——因为惟这困难,是正存在于我国没有一定的读者和一定的作者这一件事情里。所以,问题的决定底解决,是没有的,也不会有的。
正如政治上的统治的根据,是奉×××为首的劳动阶级一样,在这混沌之中,也自有或种根本底的东西存在,是无须说得的。所以我们这里,倘就一定的终局而言,则当然该有向着一定的方向的根本底精神;一切的事,多多少少,都该和这终局的目的相连结。许多人都知道,我是站在非常地急进底的立场上的。然而这却绝对地不给我解决那带着一切复杂性的现实的问题。我想——我们在观念形态底科学底生活的一切领域——也包括数学——里,我们之间,究竟可以努力,也应该努力,来造出一个一定的,为我们所特有的立场。于是从这里,便滋长出文化底诸关系的新的精神来。
但是,诸位,可惜这只是不能将特别的困难和过渡底阶段除去的无休无息的准备呀。这不消说,我们从无产阶级文化创造的问题,背过脸去,是不成的,我们从用了所有手段,来支持现存的这萌芽的事,背过脸去,是不成的。我们无论何地何时,都没有拒绝这事的权利。我们倒应该理解,惟有这个,是力学底根据,作为我们的生存的心脏的。但从我看来,杂志《那巴斯图》似乎太将这问题单纯化了。他们的意思是——我国有无产阶级存在,但我国并无中间层,所以问题是在从一切作家中,将他艺术底世界观中的并非纯粹的无产阶级的事,加以曝露,于是用了在“墨普”及其他和这相类的团体里,组织底地做成了的大棍子,来打击他。
这问题的错误的建立法,就在这里。我国还应该有农民文学存在。我们应该迎迓他,是不消说得的。我们能说因为这不是无产阶级文学,不妨杀掉他么?这是蠢事情。我们应该和在别的一切观念形态的领域上完全一样,在文艺的领域上,我们也施行那用了和指导农民相同的渐进法,一面顾虑着那重量和特性,慢慢地从中除去农民底观念形态那样的政策。我们不能不在无产阶级之后,用纤绳拉着这农民文学去。如果关于读者的问题,是这样布置的,那么关于作者的问题也应该这样布置。无论怎样,我们必须养育无产阶级文学的成长。然而我们不可诽谤农民作家。我们不可诽谤为着苏维埃智识阶级的作家。我们不可忘记:文化底问题,和战斗底问题不同,靠着打击,用了机械底强制的方法,是不能解决的。用了骑兵的袭击,也还是不能解决。这应该用了和理性底批判相适应的综合底方法来解决。重要的事——是在和这相当的活动的领域内的竞争。
最后,不可不明白的,是我们的无产阶级作家们,他们应该停止了今天为止那样的只从事于做成These(方针),而去造出文学底作品来了。(拍手)。诵读那些无限量的主义纲领,已经尽够了,这些东西,都相象到好象两个瓜。这些已经令人倦怠到最后的阶段了。拿出二十篇主义纲领来,还不如拿出一篇好的文学底作品的必要——一切的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呢,因为盛行于我们文学团体中的,是最大的问题的转换。在这里,就存在着那根本底恶。不做必要的事,换了话说,就是并不进向生活的深处,竭力去观察现代生活的许多的方面,普遍化,把握住,不做这些事,而却从脑子里去挤出纲领(These)来。
这样的事,早可以停止了。在我,我要绝灭那同人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最好的方法,绝灭他的最大的方法,就是摈斥掉自由的无政府主义底竞争的原则。(声,“不错!是的!”)为什么呢,因为在现在,要造成没有经过一定的文学上的生活上的学校,生活的斗争的作家,没有在这斗争中,克得自己的地位的作家,没有争得为了自己的立场的地位的作家,是不能够的。但倘使相反,我们站在应该靠国权来调节,利用一切特权的文学的见地上,则我们毫不容疑,因此要灭亡无产阶级文学。我们不知道由此要造出什么来。可是,诸位同志们,在现在我们的无产阶级文学的领域内,以为我们没有看见大错处么?作家一写出两三篇作品,他岂不就以瞿提自居了么?……
我已经提示了站在无产阶级作家之前的课题,我并且给了一个名目,叫作“力学底力”。我要复说一遍,这是我们的豫想。但再复说一回罢,我要说,为解决这豫想草案起见,我们是有特别的方法的。从这里,要流出为“那巴斯图”的团体所不懂的许多问题来。文学批评者,必须作为决定我们的社会的意见的人,或是团体来行动的么?这可应该象我们招致农民一般,将“同路人”招到我们这边来呢?自然,应该如此。然而一面用棍子打他们的头,绞住他们的咽喉到不能呼吸,一面“招致”他们,这有什么必要呢,又怎么可能呢?一切的问题,就在这里。
从我看来,我国的读者是有各种各样的。作家也有各种各样。所以无论如何,问题的解决,也不会是决定底,一面底。根本的问题,是在读者应该长进,到由无产阶级作家来领导。最后,则应该到无产阶级作家来指导无产阶级的读者。这也做得到的罢。正如我党和劳动阶级,不用These,却用实际的一切工作来证明,于是在勤劳大众的意识中,克得了一定的指导权一样,无产阶级作家也应该战取那一定的艺术底权威,由此来获得指导读者的权利。
最后,还要添一点小小的注意。同志们,我想,这一件事,是必须明白的,就是造成一切团体,不能用造党呀,组合呀,军队呀的型范来造。也必须明白,在一定的时期,尤其是关于文化底问题,我们是有设立别的两样的团体底规律的必要的。问题呢,现在自然不在那名称上,但我要主张——这须是自发底团体,并不拘束的团体,倘是靠补助经费来办的那样的团体,是不行的。(笑。)那么,小团体就会很是多种多样的罢。而且愈是多种多样,也愈好。他们要因其色彩,大家不同。党呢,当然应该定一个一般底方针的。但要而言之,在这诸团体内,总须有或一程度的自由。这并非立有铁底规则的党,这并非劳动组合——这完全是别的型式的团体。凡有文艺上的政策的一切问题的解决,常常有人想求之于党——宛然是对于政治及其他的生活的些细的问题,党都给以回答一般。然而这是党的文化事业的完全错误的Methodologie(方法),为什么呢,因为这是自有其本身的特殊性的。
这就是我要在这里提出的注意。
阿卫巴赫(L. Averbach)
最重大的点——是关于豫想的问题。关于发达的径路,速度,和别的问题呢,即使在或一程度上,意见有些不同,但以一般底地,以及全体而论,我们不得不赞成同志布哈林,他在我们面前,提出了正当的豫想,并且指出了无产阶级作家的问题,是最为重要的问题,在这意味上,拿同志瓦浪斯基的These来看罢。这的所以不行,一是对于明日,并不给一点解答;二是将来的工作的计划,完全没有;三是对于文学,看不透那发达。倘若诸位慎重地一研究同志瓦浪斯基的These,则这完全是照字面的意义上的一个潮流。(拉迪克从座中,“这是并没有流着的。”)不,同志拉迪克,潮流是流着的,然而,可惜的事,是在同志瓦浪斯基的旁边,而且这将他漂流了。问题的本质正在这里。在同志瓦浪斯基那里,是不会有豫想的,为什么呢,就因为他不相信劳动阶级的力量。他的反对“那巴斯图的人们”的主要的结论,是——你们是没有名气的!他在这席上,说了这样意思的话,今天在我们这里,一切种类的文学底团体和组织都吵闹着,但是作家是会从什么地方的熊洞里,远离都市的山奥里出来的罢。正在这一点,我们和同志瓦浪斯基意见断然不同。无产阶级作家的生成的过程,和以前的艺术家出现的那形态,是质地底地两样的。他并非单是个人底地,从什么地方出现,他是能够从广大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之中产生,也正在产生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是将所有的作家的组织,看作劳动通信所开始的那连锁的一个环子的。从列宁对于文化革命的时代的命题出发,我是一个确言者,敢说现在动手写作的劳动者作家的团体,是较之个个已经出现的有天分的——这虽然实在是同志瓦浪斯基的唯一的标准——作家们,要重要得多。其次,我们的意见的差异,是我们不将作家出现的过程,看作和我们的意志和我们的关系,并不相干,便即起来的一种东西。这并非单是自然成长底过程,但对于这事,同志瓦浪斯基却全然怀着宿命底的心情,他说——要出现的罢,从熊洞里。我们应该作用,创造情势,用适宜的氛围气来围绕劳动者作家,给与影响,于是在或一程度上——我们这里有出版所,有报章,也有别的种种——规定那新的作家群的出现,而且这也是做得到的。然而我们这里,关于这一节,却什么也没有做,文学指导的领域,正如文艺批评的领域一样,到处非常混沌。
其次,在二十一年,同志瓦浪斯基曾担当到一种一定的任务。这是一定有看一看实行到怎样的必要的。同志瓦浪斯基将这极其一面底地实行了。极其不满足地实行了。他所受的委任,是在使有产阶级作家解体的。使有产阶级作家解体,是必要的事。但我要问一问,靠了始终将头钻在有产阶级作家的团体里,是能够使这解体的么?我们以为倘若真要使他们解体,只有在我们创造自己们的作家,依据着自己们的作家的组织的条件上,这才做得到。正因为这缘故,对于同志瓦浪斯基的行动的一部分,我们是早就表示了反对的。我可以确言,以“Molodaja Gvardja”的工作为基础,同志瓦浪斯基开初就毫不将一点注意给我们青年们,但是一动手,却就开始要将年青的无产阶级作家的团体解体。同志瓦浪斯基是一般底地说,对于作家的组织所有的特殊的意义,还未十分地评定,共产主义底工作,是并不靠着个人底的活动,而惟经过了组织,我们这才能够实行的。
诸位同志们,我们现在是站在相续而出的厚厚的有产阶级杂志的前面了,而同志瓦浪斯基的行动,却正是创造了他们的出现的可能。这两三年来,如果施行了党的真实的政策,作家“同路人”就不会走到有产阶级杂志那边去了罢,而他们的出现,不过作用于作家的政治底分化,至于真的同路人,就剩在我们这边了罢。
雅克波夫斯基(G. Iakubovsky)
诸位同志,文艺的问题,现出竟至于这样地带着现实味,提了出来,这大概是大众的异常的文化底成长的结果。必须决定底地这样说——煽动,现在是不流行了。只要是和读者有关系的人,和劳动阶级的读者有关系的人,谁都知道。在全俄职业同盟中央委员会里,就有着明白劳动阶级的读者要求着艺术底的文学的材料。例如,在“同路人”之中,伊凡诺夫是有人读的,“锻冶厂”的作家们是有人读的,然而煽动文学却不流行;煽动文学现在是正演着当结婚式之际,连发着“航海术语,”却在主人这面,惹起了反感的General的把戏的——请您给我们“切实的!”现代的读者,是正在要求着一点“切实”的东西的。倘若对于这读者,给以未来派所创造的煽动文学,怕便要痉挛底地退缩的罢。和这相连带,就起了“同路人”的问题。我们,“锻冶厂的人们”是要将关于“同路人”的命题,加以精化的。将“同路人”分类为有产阶级底和无产阶级底,是必要的。和这相连带,便又起了“同路人的分类”的问题。关于这样的分类,同志瓦进在那These里讲说着。然而分类是并非必要的。必要的事,是精化,是纯化。无论是你,是同志瓦进,想来大概都赞成现今正在流行的纯化的罢,——这较之由你极粗杂地用棒头所做的分类,恐怕要有益得远罢。
从同志瓦进的报告,也不能不指摘出“那巴斯图的人们”的本质,他们的观念形态,都是极其原始底的事来。问题呢,即在艺术家这东西——是产生金卵的童话里的母鸡。“那巴斯图的人们”主张说,应该将母鸡剖开来,那么,我们可以得到金卵。我们“锻冶厂的人们”是和这反对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用这种办法得不到金矿。一般底地说起来,同志瓦进的见解,正使人想起那不合时节,而叫了“祭日近了,要乳香呀!”的聪明人。当将来会成大众底的“Rabochiy Journal”,正在排了大困难,从事建设的时候,同志瓦进就叫喊着。“祭日近了,要乳香呀!”他主张将这杂志烧掉。这是——童话的聪明人的见解。同时,我们又看见这样的例,便是“锻冶厂”被“教会”查抄,“Rabochiy Journal”在被烧掉,但诸位如果拿起“烈夫”的最近号来,你们便会看见在那里面,聪明的思想的充满的罢。要将这尘芥,有产阶级底腐败物,搬进劳动者的意识之中去的时候,同志瓦进一面支持着自己的意识形态,一面大叫道,“搬进去——无论搬多少,总是不够的,”我要指摘的,正是这一点。“锻冶厂”是站在制作底见地上的,所以欢迎同志布哈林的进出。我们从事于制作,想拿出好的制作品来。
雅各武莱夫(I. Iakovlev)
“那巴斯图”的团体劝告我们,而他们自己也在实行的这政策的危险性,不在禀有天分的作家们,将因此被从党和苏维埃政权排退,倒在从劳动阶级的列队里起来的作家们,对于自己本身的实际底的工作,在“那巴斯图的人们”那里,却往往变为自己礼赞和对于“同路人”的谗谤底批评了。这道路,说不定会使健全的新文学的现存的萌芽,至于枯槁。对于这种道路,同志列宁是屡次战斗过来的,而我们也不该允许有歪曲了列宁的方针那样的事。将对于自己本身,又必要,又认真的事,文艺的好模范的认真的研究,用了自负来替换的标本,就是“十月”这一派,在Logosisko Shimonovsky区的团体内做着工作的那课目(Program)。
在攻击底的通信和劳动通信的工作上,练习着自己的钢笔的劳动者们,是从许多的讲义上,学习着“烈夫”的历史;“十月”的团体的历史;这团体中的各个会员间的相互关系的历史;“十月”的团体中的十二三个年青的文学者,那大部分虽然是知识阶级,但和他们的出现一同发生的无产阶级文学,是生于何处,将走向何处的历史的。
纵使将这团体的个个禀有天分的作家,评价到怎样地高,但用了研究“十月”的历史的事,来代换研究普式庚、莎士比亚、惠尔哈连(E. Verhaeren)等,却是用了杂草,来枯掉无产阶级文学的健全的萌芽的那有害的自负,这事情,只要将现在的个个的作家团体,个个的作家联盟的相互关系的实情,比较研究起来,便会格外明白的罢。
我想,虽是“那巴斯图的人们”自己,大约也不会否认,进了种种程度的无产阶级文化的团体的新作家,也常有典型底的有产智识阶级底放纵和钻在颓废的有产阶级文学气质的氛围气里的。对于这敌,“那巴斯图的人们”正没有十分地,明了地观察。然而放纵主义者的氛围气,团体主义者的氛围气,是创造最合于发达那颓废底的性质的心情的土壤的。颓废底的性质的心情和今日似的不可不战的时代,先前未曾有。
试取里培进斯基为例来看罢。他的创作《明天》——作者虽然是“十月”派,又是无产阶级作家——莫非真不是颓废底的文学的标本么?
自称为无产阶级文学,而这些和此外的作品,是很少新鲜泼剌的感情,自信,我们将由新经济政策而赴社会主义的确信,却助长着疲劳和失望的心情。然而自称“无产阶级文学”的同志们,却跑了来,并且说,我们是捏着无产阶级文学的代表权的。我们有向着他们这样说的权利。“看看自己罢,你们本身里面,果真没有和在别的人们里一样,含着小资产阶级底解体和颓废的要素么?”(座中之声,“一点不错!”)
为从靠了劳动通信,农村通信,军队通信,以接近文学的,新的劳动者的大层之中,无产阶级作家实际地分开,产生起见,我党必须极接近这阶层去,帮他们战胜自己本身的无学,帮他们明白言语的技术和世界文学的好模范。要而言之,是帮他们学,这是“那巴斯图的人们”没有做的。
拉迪克(K. Radek)
我也和同志瓦进一样,不是文学者。(托罗兹基:“你是会做文章的。同志拉迪克,——这是谣言!”)所以在这里,是从我们最有兴味的社会底见地,接近问题去。我想,“那巴斯图的人们”是做了一件好事情,这是——打破了许多玻璃,使至今未曾对于文学的问题,加以十分注意的党的广大的范围,此刻是不得不在或一程度上,将自己的注意转过去了。
现今在俄国印行的书籍,应该指摘的事,是一百本中的九十九本——都不是共产主义底的书籍。我们的党的机关报和杂志,都不加批评。这些文学,大抵是毫无什么批评地,自然流通底地,流入于党的青年大众里面去的。在这里,就有小资产阶级的环境的危险。怎样才可以克服这事的问题,现在便站在我们的面前。支持劳动阶级出身的作家们的正在成长的Generation呢,还是支持那和劳动阶级接触的青年文士呢,这问题,在我们这里,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的不同的。然而怎么办,以怎样的步调,用怎样的方法?
我还记得符拉迪弥尔·伊立支(列宁)和我的关于无产阶级作家问题的对话。符拉迪弥尔·伊立支(Vladimir Ilitch)这样说,“有着天才的闪光的好的劳动者,恐怕要被破灭罢。人从自己的经验来写一本小说,便被抓着头发拖来拖去了。”他还比这说得更明白,“十个老婆子为了要将他做成天才,夸扬着呀。就这样地在使劳动者逐渐灭亡。”
假使我们为了创造或一种的“巴普”和“墨普”创造一切种类的倾向,而且为了给他们创造文学底氛围气起见,决计给与补助费,则我们就会因了这事,同志们,使好的劳动者灭亡。我要关于里培进斯基说一说。我看着里培进斯基的《一周间》的时候,这给了我非常强烈的印象。然而我想,不知道他能否再写出一本和这相类的东西来,为什么呢,因为这里面是有经验底的材料的,但从此以后,他能否拿出好东西来,却是疑问。……我们的任务,是在不将这些劳动者作家们,从他们的环境提出。我们当然应该支持他们。我不知道我们能否人为底地,来准备无产阶级文学。但我想,为了这事,须要求非常之多的东西。
问题之二,是关于“同路人”的。同志瓦浪斯基是实行了二十年顷所付给他的党的方针了。在这几年间,容纳了“同路人”,将他们联合、改造的任务,在站在我们面前的范围内,任务是尽了的。
诸位当检讨新的文学现象的时候,对于他们,诸位好象是对于奇迹一样。然而为了文化底的目的,可以利用的旧文学的巨大的团块,是存在的。
就“同路人”而论,倘将毕力涅克现在所写的东西,和他二十年所写的东西一比较,便可以看出显明的进步的痕迹,这事是应该指点出来的。发达是并非沿着一条线进行的。在这里,有着文学底荒废所难于替代的伟大的事业。然而文学底荒废,在正当地设立了的任务上是最坏的计划(Plan)。
普列忒内夫(W. Pletnev)
同志布哈林说,在我们这里,读者有种种,作家也一样地有种种。但我要说,在我们这里,应该不是种种,而有一样的革命底马克斯主义底批评。在辩士之中的谁也没有说到的这一点上,我想促诸位同志的注意。到这里,就不消说,要和同志瓦浪斯基,和他的《作为生活认识的艺术》这本书有关系了。对于这问题,我是很感着兴味的。拿那论文来读下去,有着这样处所,“行为底历程是随着认识底历程的。人先认识而后行为”云云。(瓦浪斯基的声音,“请你读细注。”)我是从头读到底的。(读。)从这举例,得了“人先认识”的一个结论。然而同志瓦浪斯基是显了十分认真的相貌,写着这个的。此后,他便开手依据培林斯基(Belinsky)了。自然,培林斯基呢——是当代的辉煌的批评家。所以要引用他,是可以的。但在同志瓦浪斯基那里,问题转到艺术家的创作的时候,我们便看见,“艺术家者,是审视Idea(观念)的”了。这是明明白白,写在论文上面的。
其次,是同志瓦浪斯基的引用培林斯基,就是所谓“至今不动摇的”艺术创作的本质的灵感底的描写——
“艺术家的创造,是一件奥妙的东西,——培林斯基说——艺术家还未执笔在手,已把要描写的东西看得很清楚,他可以算数人的衣襞,也能算数表现忧愁、情热、苦恼的额上的皱纹,并且他知道你们的父亲、兄弟、朋友,你们的母亲、姊妹、爱人,比你们还要熟悉,他也知道他们要谈什么,做什么,他审视着围绕他们,互相连结的事件的一切的脉络。”
同志瓦浪斯基是用了非常周到的注意,将那引用文的断句的前两行半删掉了,但在那里面,培林斯基是这样地说的——
“这样,创作的主要的特质,是在玄妙的聪明之中,是在诗底的Somnambulism(梦游)之中”……
如果这真如同志瓦浪斯基所确言,是“至今不动摇”的,那么,我们就有权利来推想,在同志瓦浪斯基之中,有什么东西动摇着了。
关于果戈理的论文,是一八三五年所写的培林斯基的初期之作。但在一八三四年的《文学底空想》里,培林斯基却将可以作为当时的自己的批评的支柱的那哲学底的要点展开了。在这时代,黑格尔(Hegel)老人的影响尤为显著。培林斯基在这里,将自己的见解扩大,一直到文明。在这时代,培林斯基确言了“在艺术的创作,是无目的的,是无意识底的”。到后来,培林斯基又用了恰如确言时候一样的断然的态度,将这见解否定了。
“艺术家者,是审观Idea的人”——这是从那时代的培林斯基的见解,直接底地流出来的。但是,这有多少,是从对于艺术的革命底马克斯主义底态度而来的呢——这一任诸位的判断罢。
瓦浪斯基的著作的凡有这部分,——这是可以证明的,从头到底,都带着神秘的性质。于是对于反对他艺术的客观底价值的一切的人们,瓦浪斯基便开手来分辩,他开始在这客观底的真理上,发狂似的咬住了。倘诸位通览一遍现代的批评,你们便会看见这样的事,就是在关于保罗夫,关于生物学和反射学说的问题的同志托罗兹基和什诺维夫的论文之后,要来支持这学说的尝试,就载在“Rabochiy Journal”上,于是就在有产阶级底批评里面,确立起极其分明的方针来。Anna Karenina,Don Quixote,等等的科学底,反射学说底研究,是做起来了。这是在我们的注意之外的。当我对青年论述着关于批评的问题的时候,我已经遇到了向着社会学底地必要的,没有马克斯主义底照明的批评的生物学底分类,精神分析说,等等的倾向。我们面前,正站着极其重要的课题,这就是,极有注意于我们的批评的必要。说是“无产阶级文学是不存在的。”却没有想一想,无产阶级诗人该拉希摩夫和别人,是从那里出来的呢?台明·培特尼是从那里出来的呢?这是无产阶级文学的批评么?现在正有使我们的批评,站在巩固的地盘上的必要。有使脚踏实地的革命底马克斯主义批评,展伸开来的必要。对于批评方针的同路人的同路——虽然有同志瓦浪斯基的倾向在这里——那胎孕着的结果,是服从文学的或种一定部分的批评。乡村的教员们读了同志瓦浪斯基的论文,拥护着艺术的客观底的价值。这里就有着大的危险性。在我们,所必要的,是革命底马克斯主义底,唯一的,巩固的批评。
托罗兹基(L. Trotsky)
在我,觉得同志拉思珂耳涅珂夫,似乎将“那巴斯图的人们”的见地,最明快地在这里都披沥了——同志“那巴斯图的人们”诸位,想来不会躲闪的罢!在长久的不在之后,拉思珂耳涅珂夫拿了一切阿富汗尼斯坦底的新鲜,在这里试行出面了。然而别的“那巴斯图的人们”,却尝了一点点智慧果,竭力隐藏自己的裸体——自然,现在还是生下来照样的裸体的同志瓦进,那又作别论。(瓦进“但是,我在这里说了什么,你不是没有听到么!”)对的,我迟到了。然而,第一,我读了登在近时的《那巴斯图》上的你的论文。第二,我此刻刚才火速地看过了你的演说的速记录。还有第三——我可以说,倘是你的议论,那是没有听到也知道的。(笑。)
但是,回到同志拉思珂耳涅珂夫那里去罢。他说着,“频频向我们推奖‘同路人’,然而先前的,战争以前的《真理》和‘Zvezda’上,曾经登载过阿尔志跋绥夫和安特来夫以及别的人,倘在现在,一定被称为‘同路人’之辈的作品没有呢?”诸位,这正是对于问题的新鲜而不很思虑的态度的标本。阿尔志跋绥夫和安特来夫,那时有什么必要呢?据我所知道,无论谁,没有将他们称过“同路人”。来阿尼特·安特来夫是死在对于苏俄的热病底的憎恶之中了。阿尔志跋绥夫简捷地被追放到国外去,并不是怎么陈旧的事。这样胡乱地混淆起来,是不行的!所谓“同路人”者,是甚么呢?在文学上乃至政治上,我们称为“同路人”者,是指在我们和诸位要一直前进的同一路上,拖着蹩脚,跄踉着,到或一地点为止,走了前来的人们。向和我们相反的方向去的,那就不是同路人,是敌人;将这样的人们,我们是随时驱逐出国的。为什么呢,因为在我们,××的利益是最高的法律。究竟是怎么着,你们竟会将安特来夫连到“同路人”的问题上去的呢?(拉思珂耳涅珂夫,“好,但是毕力涅克怎样?”)倘若你说着阿尔志跋绥夫,想着毕力涅克,那我就不能和你来辩论。(笑。声,“不是一样的么?”)为什么成了“不是一样的么”了?既然指出姓名来说,对于他们,诸位就不能不负责任。毕力涅克是好是坏,那里好那里坏——然而毕力涅克是毕力涅克,如果对于他要说话,应该不是象对安特来夫似的,要对于毕力涅克才是。认识一般,是始于事物和现象的差别的。不始于这些的混沌的混同。……拉思珂耳涅珂夫说,“我们在“Zvezda”和《真理》上,没有招呼‘同路人。’但在无产阶级的大层的里面,寻求诗人和作家,而且发见了。”寻求,而且发见了的!在无产阶级底大层里!那么,诸位将他们放在那里了呢?你们为什么不将他们给我们看看呢?(拉思珂耳涅珂夫,“他们是在的,例如,台明·培特尼就是。”)哦哦,原来;但是我,照实说来,是万想不到台明·培特尼是由你们在无产阶级的大层里面发见出来的。(哄笑。)看罢,我们是在提着怎样的旅行皮包,走近文学的问题去,嘴里是说着安特来夫,头里是想着毕力涅克。说是在无产阶级的大层里,发见了作家和诗人了,摆着架子。然而这全“大层”的证据,却只是一个台明·培特尼。(笑。)那是不行的!这叫作轻率。关于这问题,必须更加认真些。
实在,对于现在在这里谈起来了的革命以前的劳动阶级的刊物,报章和杂志,何妨再认真一点地考察一下呢?我们大家,都记得在那里面,献给五一节及其他,战斗的诗颇不少。凡这些诗,以全体而言,都是极重要的可以注目的文化史底记录。他们是表示着阶级的革命底觉醒和政治底生长的。在这意义上,他们的文化史底意义,是毫不下于全世界的沙士比亚、摩理埃尔、普式庚们的作品的意义。在这些可怜的诗里面——存着觉醒的大众,将创造那获得旧文化的基础底的诸要素的时代的,新的,较高度的人类底的文化的萌芽。但是,虽然如此,“Zvezda”和《真理》上的诗,决非便是新的劳动阶级文学的发生的意思。譬如兑尔札文(Derzhavin)或兑尔札文以前的形式的非艺术底的诗句罢,即使在事实上这些诗里面所表现的思想和感情,有属于出自劳动阶级的环境的新作家们的,也决不能评价为新文学。倘以为文学的发达是成着没有断续的连锁,所以本世纪初的年青劳动者的虽然真挚,却是幼稚的诗句,是作为未来的“无产者文学”的最初环子的,那是错了。在事实上,这些革命诗,也是政治上的事实,而非文艺上的事实。他们并非在文艺的发达上给了力量,是在革命的生长上给了力量。××将无产阶级引到胜利,胜利将无产阶级引到经济过程的变革。经济过程的变革,则更换劳动大众的文化底姿容。劳动阶级的文化底成长,是建立为新文学,以及为一般新艺术的真实基础的。“然而不能容许二元性。——同志拉思珂耳涅珂夫对我们说——在我们的刊物上,政论和诗,应该作为一个的全体而发表。波雪维克主义,是以单元底的事为特长的。”粗粗一看,这考察似乎不能反驳。但是,其实呢,这——不过是空虚的抽象论。弄得好,这——是虔敬,然而是不会现实底的希望。自然,倘能够有表现于艺术底的形式上的波雪维克底世界感觉,作为我们共产主义底的政策和政论的补益,那是很好的。然而没有,也无怪其没有。问题的所在,是完全在凡有艺术创作,在那本质上,都比人类的——尤其是在阶级的时候——精神的表现的别的方法迟。理解了或一事情,将这论理底地表现出来,是一件事,但是——将这新的东西,组织底地作为我有,改建自己的感情的秩序,于是发见出为这新秩序的艺术底表现来,是另外一件事。第二的历程——是较组织底地,较缓慢地,因此又较困难地,跟着意识活动的,——所以到底,总是迟了。阶级的政论,是骑着竹马在前面跑,艺术创作是在这后面拄着松叶杖,拖着蹩脚在走的。马克斯和恩格勒,岂不是无产阶级还未真正觉醒的时代的伟大的政论家了么?(座中的声音,“是的,这一点不错。”)多谢多谢。(笑。)然而从这事实,就引出必要的结论来,但愿用些力,来想通那政论和诗之间,何以并不存在这单元性的道理罢,那么,这回于我们何以常在旧正统马克斯主义杂志上,有时对于很是可疑的,否则便是全然虚伪的艺术底“同路人”,做着滑车或半滑车的职务的事实,也就容易明白了。你们自然都记得“Novoe Slovo”——这是虽在旧正统马克斯杂志中,也居第一流的,前代的马克斯主义者的多数,都曾在这里工作,Vladimir Ilitch也是协力者的一人。大家都知道,这杂志,和颓废派是有友交关系的。用什么来说明这事实呢?就用颓废派在那时候,是有产阶级文学的年青的正被迫害的潮流这回事。而这迫害,便逼他们倾向我们的党派这边来了,这自然,虽说是全然两样的性质。然而颓废派,也还是我们的一时底的“同路人”。这样,自此以后,马克斯主义杂志(半马克斯主义的杂志,更不消说了。)是直到“Proseshchenie”为止,并没有怎样的“单元底”文艺栏,一向对于“同路人”,是给与广大的纸面的。关于这一点,是较严紧,或者正相反,是较宽大,那是做到了的,但在艺术的领域上,施行“单元底”政策的事,却因为缺少着为这事所必要的艺术底要素,没有做到。
但在拉思珂耳涅珂夫,这样的事是不算问题的。关于艺术作品,他将恰使这些成为艺术品的东西,都不放在眼睛里。这事情,在他那可以注目的关于但丁的议论里,表现得最分明。《神曲》者,据他的意见,是只因了理解或一时代的或一阶级的心理,于我们是有价值的。这样地设立起问题来——那意思就是轻易将《神曲》从艺术的领域抹杀。这样的时代,会到来也难说,然而当此之际,却很有明明白白地懂得问题的性质,不怕结论的必要的。如果《神曲》的意义,只在使我懂得或一时代的或一阶级的心情这一点,即此我便将这当作单是历史底记录了,为什么呢,因为《神曲》作为艺术作品,是对于我自己的感情和心绪,须是说给些什么的。但丁的《神曲》,是能够压迫底地作用于我,在我的内部,育养Pessimism(悲观主义),忧郁的;或者又正相反,能够使我高扬,使我飞翔,给我鼓舞。……这是存在于艺术作品和读者之间的基本底的相互作用。自然,对于读者的作为一个研究家,将《神曲》当作单是历史底记录来办理的事,是并不禁止的。然而这两个态度,是横在不同的面上的,虽然互有关系,而不能以此掩彼,却明明白白。我们和中世意大利的作品之间,并非历史底的,而是直接底的美底关系,是怎样地得能成立的呢?这事的解释,就是在分为阶级的社会里,虽经一切变迁,而其间有或种共通的性质存在。中世意大利都市上所发达的艺术作品,在事实上,也能够感动我们。这要怎样才行呢?很容易的,只要这些感情和心绪,容受那远超着当时的生活制限的,那广大,紧张,强有力的表现就好了。自然,但丁呢——也是一定的社会底环境的所产。然而但丁——是天才。他将自己的时代的经验,举在巨大的艺术底的高度上。所以如果我们一面将别的中世的艺术作品,仅仅看作单是研究的对象,而对于《神曲》,作为艺术底鉴赏的源泉,则那是并非因为但丁是十三世纪的弗罗连斯的小资产阶级,很不因为这缘故的。试取所谓死之恐怖,这一种本原底的生物学底的感情来做例子罢。这感情本体,是不独人类,在动物也具有的。在人类,最初发见了粗杂的表现,后来,是艺术底的表现。在各各时代里,在各各社会底环境里,这表现是有变化的,就是对于这死,人类是各式各样地恐怖。但是虽然如此,关于这事,不但莎士比亚、裴伦、瞿提(之所说),便是圣诗的歌者之所说,也还是一样地打动我们的心。(里培进斯基的声音。)哦,哦,我正要讲到你,同志里培进斯基用了权术底漂亮的用语,(你自己才这样说法的。)向同志瓦浪斯基去说明各阶级间的感情和心绪的变化的处所了。以那样的一般底的形态而言,那是不可争论的事实。然而,莎士比亚和裴伦,在我们的心头诉说着什么事,你也还是不能否定的罢。(里培进斯基:“诉说也立刻要停止罢。”)是否立刻呢——不得而知,但人们对于莎士比亚和裴伦的作品,也要如对于中世的诗人们一样,将特以科学底历史底分析的见地,来接近它,是无疑的。然而,一直在这以前,也将到了这时候,不再从《资本论》中搜寻自己的实践底行动的教训,于是《资本论》也如我党的课目一样,都成为仅是历史底记录了。但是,在现在,我们和你却还不想将莎士比亚、裴伦、普式庚提交亚尔希夫,还要劝劳动者去读读这些哩。例如同志梭司诺夫斯基就热心地劝人看普式庚,说是五十年左右一定还是很稳当的;时期呢,还是不说罢。然而因了什么意义,我们向劳动者劝看普式庚呢?无产阶级底立场,在普式庚那里是没有的。至于共产主义底的心情的单元底的表现,那就更没有。自然,普式庚有优美的词句——这是无须说得的——然而这词句,在他,岂不是用以表现贵族社会的世界观的么?难道我们向劳动者这样说,你看普式庚罢,为了了解那贵族的,农奴的所有者的,一个侍从官怎样地迎春送秋么?自然,这要素,在普式庚那里也具有的,为什么呢,就因为普式庚是生长在一定的社会底基础上;然而普式庚给与自己的心情的那表现,却为几世纪间的艺术底的以及心理底的经验所充满,所综合,直到我们的时代,还是充分,照梭司诺夫斯基的话,是五十年还很稳当的。所以如果有人对我说,但丁的《神曲》的意义,在我们,是因他表现着或一特定时代的生活而定的,那么,我就只耸一耸肩。我相信,许多人们也如我一样,当读但丁之际,为要想起他出世的时代和处所来,非将记忆非常地非常地紧张不可,但是,虽然如此,这于受取从《神曲》,纵使不是从全部,只是从那几部分而来的艺术底欢喜,是并无妨碍的罢。只要我不是中世的历史家,则我对于但丁的态度,是特为艺术底的。(略萨诺夫,“这是夸张。‘读但丁者——如泳大海。’——勖惠莱夫曾这样反驳过培林斯基,他也是反对历史的。”)我并不疑心勖惠莱夫可曾如同志略萨诺夫所说,实在这样说了没有,然而我是并不反对历史的,——这是徒劳。自然,对但丁的历史底态度,是正当的,是必要的,而这于我们对他的美底态度,也有影响,但要以彼易此,是不可能的。关于这一点,我记起凯来雅夫在和马克斯主义者的论争时所写的事来,他说,叫他们Markid(那时是讥笑底地这样称呼Marxist的)来证明《神曲》,是贯串着怎样的阶级底利害的罢。在别一面,则例如意大利的马克斯主义者,安多尼·拉孛理乌拉(Antonio Labriola)老人,这样地写着:“要将《神曲》的句子,和弗罗连斯的商人们送给买主的羽纱的帐单一样地来解释,是只有蠢才才会做的事。”将这些句子,照样暗记着,是因为在先前,我和主观主义者的论争的时候,引证过好几回的。我想,同志拉思珂耳涅珂夫是不独对于但丁,即一般地对于艺术,都不用马克斯主义底规准,却用了将谑画(Caricature)给与马克斯主义的故人勖略契珂夫的规准,走近前去的。对于这样的谑画,拉孛理乌拉就说了他那强有力的话。 [现在一句不漏掉地,将拉孛理乌拉对于那些使马克斯的理论变质,成为纸版和无所不合钥匙的单纯的头脑的人们,所下的精力底的警告,引在这里:“怠惰的头的所有者们——马克斯主义的优秀的意大利的哲学者写着——高高兴兴满足于这样的宣言,将一切科学,都嵌进那由数个命题所成的要领中,而且有只借一个钥匙之助,便可透彻了生活的一切秘密的可能;将伦理,美学,言语学,历史底批评和哲学的一切问题,归在仅仅一个的问题里,以逃避所有的困难,这在一切稳当而且因而恬淡无欲的人们,是怎样的欢喜,怎样的慰乐啊!蠢才们用了这样的方法,可以将一切的历史弄低到商业算术的程度,而结局,则但丁的悲剧的新研究,将会给我们以这样的观念,说是《神曲》不过是狡猾的弗罗连斯的商人们为自己的厚利而卖掉的羽纱帐单了!”实在是写得好极的!]
“无产阶级文学云者,我的解释,是用了前卫的眼来看世界的文学”等,等。这是同志烈烈威支的话。很好的,我们有着采用这定义的准备。话虽如此,不要单是定义,也将文学给我们罢。这在那里呢?请将这给看一看!(烈烈威支:“Comsomolia——这是最近的杰作。”)什么时候的?(座中的声音,“去年的。”)是了,去年的,那很好。我不喜欢论争底地说话。对于培赛勉斯基的劳作的我的态度,我想,是决不能称为否定底的。我还从原稿上读了“Comsomolia”,就非常称赞。然而,即使将能否因此宣言无产阶级文学的出现,作为另外的问题,我还要说,假使我们这里现在没有了玛亚珂夫斯基,派司台尔那克,乃至虽是毕力涅克,则作为艺术家的培赛勉斯基,在这世间是不存在的罢。(座中的声音,“这并不证明着什么事。”)不然,这是,至少,证明着赋与的时代的艺术创作,是呈着极复杂的织物之观的;这并非自动底地由团体底,特殊研究会底的方法所作,首先——乃是借了同路人们和各种团体的复杂的相互作用,而创造出来的东西。从这里跳出,是不行的,培赛勉斯基并没有跳出。所以,是好的。在他的或种作品上,“同路人”的影响竟至于太明了。然而这是幼小和生长的难避的现象。“同路人”之敌的同志里培进斯基自己,现就模仿着毕力涅克,或竟是白莱(Andre Belii)。是的,请虽然未必抱着大的确信,却否定底地摇着头的同志阿卫巴赫宽容我罢。里培进斯基的最近的小说《明天》,是现着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的,一面是毕力涅克,别一面是安特来·白莱。单是这样,那还不算什么不幸。在实际上,里培进斯基该是不能作为成就的作家,生在“那巴斯图”的地土上的。(座中的声音,“这还是很不毛的地土呀。”)关于里培进斯基,我当他《一周间》的最初的发表之后,就已经说过了。那时候,布哈林是,如大家所知道——因为他自己的性质的直爽和善良,非常之称赞,但那称赞,却使我吃了惊。现在呢,我是不得不指摘在同志里培进斯基——他,以及他的同志们,和“那巴斯图”所诅咒的“同路人”以及半同路人的作家本身之间的很大的关系的。这样子,诸位就再看见艺术和政论,往往不是单元底的了!我决不是要由这一点,在同志里培进斯基上头竖起十字架来。我们共同的义务——是在用了甚深的注意,来对思想和我们相近的艺术底才能,倘使这在战斗上是我们的同僚,那就更加一层了。我想,这事在我们的全部,是明明白白的。这样的注意甚深的慎重态度的第一个条件——是时机未到,就不称赞,不吹灭自己批判。第二个条件——是有谁踬绊了的时候,不要即刻在那上面竖起十字架。同志里培进斯基是还很年青的同志,他还得勤勉,长大起来。即此一端,便可知毕力涅克之必要了。(座中的声音,“在里培进斯基是必要呢,还是在我们呢?”)总之,首先——是在里培进斯基。(里培进斯基,“然而,这是我被中毒于毕力涅克的意思呵。”)没有法子,人类这一种有机体,是一面中毒,一面完成着对于那中毒的内部底手段,长大起来的。在那里是有生活的。如果将你干燥到象里海的鲤鱼一样,那时候,中毒是没有了罢,但长大也没有了罢,大抵是什么也没有了罢。(笑。)
同志普列忒内夫在这会上,以辩护他自己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和其构成底一部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抽象论的主意,引用了Vladimir Ilitch的话,来反驳我。确是好本领!有在这里停一停的必要的。最近,普列忒内夫,铁捷克,希梭夫的几乎不妨说是做成一本书了的东西出版了,在那里面,无产阶级文化由反对托罗兹基的列宁的引证,受着辩护。这种方法,近来是很流行的。关于这题目,同志瓦进是能够写一篇大论文的罢。然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同志普列忒内夫该是很明白的。为什么呢,因为你自己就为了要躲避你觉得为“无产阶级文化”计,而将完全锁闭Proletcult(无产者教育机关)的Vladimir Ilitch的大雷,曾经到我这里来求过救。于是我对你确切声明,Proletcult大约是要给立起一个基础,加以拥护,但关于波格达诺夫(Bogdanov)底抽象论,则我对于你以及你的辩护者布哈林全然反对,而完全与Vladimir Ilitch同意的。
除政党底传统的活化身以外,一无所有的同志瓦进,是不惜最横暴地,踏烂列宁所写的关于无产阶级的东西的。说是假的信仰,大家都知道,在这世间还不少,和列宁确实一致了,所以即使宣传那正反对,也可以的。说是列宁是毫不宽假地,用了绝不许用别种解释的用语,非难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的空言”。但是,要躲开这证据,却比什么都容易。自然,列宁是非难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的空言的,然而他之所非难者,是空言,而我们却并不作空言。我们岂不是认真地办着事务,而且还至于感到了光荣么,云……。这时候,所忘记了的事,是这激烈的非难,列宁却正用以对那引用他的说话的人们的。假的信仰,再说一遍罢,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引证列宁,正反对地行动也可以。
在无产阶级文化公司这名目之下,来到这里的诸位同志们,对于另外的思想,是依照着这些思想的作家们对于Proletcult的集团表示着怎样的态度,然后来决定自己的态度的。这是从我自己的运命看来,已经见得很确实。关于文学的我的书籍,最初,有些人们或者还记得的罢,是用了论文的形式,在《真理》上发表的。这书费了两年工夫,我在两回的休养期中写好。这事情立刻就明白,对于成为我们的兴味中心的问题,是有意义的。当以 Feuilleton(评林)的形式,这书的第一部,即批判十月革命以外的文学“同路人”和农民作家的部分,曝露“同路人”们的艺术底思想底立场的狭隘和矛盾的部分,出现的时候,那时候,“那巴斯图的人们”便将我当作盾牌,耍起来,无论那里,到处是我的关于“同路人”的论文的引用。暂时之间,我是很忧郁了的。(笑。)我的“同路人”的评价,我再说一遍罢,是大家以为大概没有什么不对,便是瓦进自己,也没有反对的。(瓦进,“现在也不反对的。”)我就要说这件事。但是,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什么又间接地,暧昧地,关于“同路人”弄些议论出来了呢?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粗粗一看,总是不能懂。然而说明是简单之极的。我的罪,并不在我不正当地决定了“同路人”的社会性或他们的艺术的意义——我们听见同志瓦进现在就说,“现在也不反对的。”——却因为我对于“十月”或“锻冶厂”的宣言不表敬意,不承认在这些企图上,无产阶级的艺术底利益的独占底代表权——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我的意思,不将阶级的文化史的利益及任务和个个的文学底团体的企图、计画及要求,视为一致,所以就不对了。我的罪便在此。这事情一经明白的时候,那时候,因为失了时机,所以就起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喊声。托罗兹基是——帮助着小资产阶级的“同路人”了!我于“同路人”,是帮手,还是敌人呢?在怎样的意义上——是帮手,又在怎样的意义上——是敌人呢?这是诸位在两年以前,读了我的“同路人”论,大概已经明白了的。然而你们那时是赞成了,称赞了,引证了,喝采了。但是,过了一年,一知道我的关于“同路人”的批评,并非单是为拥护某一个现在的修业时代的文学底团体的时候,于是这团体,或者较为正确地说,则这些团体的文学者们和辩护者们,便对于我对“同路人”的仿佛象是不正当的态度捏造出一个理由来。阿阿,战略呀!我的罪,不在我偏颇地评价了毕力涅克或玛亚珂夫斯基,——关于这一点,“那巴斯图的人们”并不添上什么去,但只无思虑地反复着所说的话——我的罪,是在我将他们的文学底宣言,挂在脚尖上了。是的,文学底宣言呵!他们的挑衅的批评里,无论那里,连阶级底态度的影子也没有,在那里,只有正在竞争的文学底团体的态度罢了——惟此而已。
我论过“农民作家”。而我们于此,却听到“那巴斯图的人们”尤其称赞着这一章。单称赞,是不够的,倘不懂,就不行。当此之际,农民作家的“同路人”者,是什么意义呢?成为问题的,是在这现象决非偶然,也并非小事,也不会即刻消失。在我们这里,无产阶级的独裁,是行于概由农民所住的国度里的。我希望不要忘记了这一点。介在这两阶级之间的智识阶级,就恰如落在石磨中间的东西一般,渐被磨碎一点,而又发生起来,要磨到完全消灭,是不会有的事。就是,还要作为“智识阶级,”长久地自己保存着,一直到看见社会主义的完全的发达和国内全部居民的文化最显著的高扬。智识阶级大概是服务于劳动农民王国,而对于无产阶级,则一部分因恐怖而服从,一部分由良心而服从,依情势的变化,屡次动摇而又动摇的罢。而每当自己动摇,便向农民的内部,去寻求思想底支持——从这里,就发生农民作家的苏维埃文学。这豫想,如何呢?这在我们,是根本底地敌对底的么?这路——是向我们这边来,还是从我们这边去的呢?这是由发展的大体底的过程怎样,而决定的?无产阶级的任务,是在一面保存着对于农民阶级的统制权,而引导他们到社会主义去。倘若我们在这一条路上失败了,就是,倘若无产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生了龟裂了,则那时候,农民作家底智识阶级也一样,全智识阶级的百分之九十九,要反叛无产阶级的罢。然而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是不会发生的。因为我们倒是取着在无产阶级的指导之下,引农民阶级到社会主义去的方针。这路,是长得很,长得很。在这过程中,无产阶级和农民阶级,都要各各分出自己的新的智识阶级来的罢。不要以为从无产阶级的内部分出的智识阶级,就都是十足的无产底智识阶级。只要看无产阶级已经不得不从自己里面,分出“文化底的劳动者”的特殊的阶级来这一个事实,就可见其余的作为全体的阶级和由此分出的智识阶级之间,不可避免地有或大或小的文化底悬绝。倘在农民底智识阶级,那就更甚了。农民阶级的向社会主义的路,和无产阶级的路,全然不同。凡智识阶级,即使是道地的苏维埃底智识阶级,要使他自己的路,能够和无产阶级前卫的路一致为止,大概还须在接续努力,想从现实的或想象上的农民里面,寻出为自己的政治底,思想底,艺术底支持之后的罢。在旧的国民主义底传统尚存的我们的文艺上,就更甚了。这是我们的帮手呢,还是我们的敌对呢?再说一遍。那回答,是全属于发展的今后一切走法之如何的。倘若将农民坐在无产者的拖船上,引向社会主义来,那么,我们确信,该会引来的,然则农民作家的创作,也将由复杂的屈曲的路,合流于未来的社会主义艺术的罢。对于问题的这复杂性,以及和这同时,那复杂性的现实性和具体性,并不说只是“那巴斯图的人们”,竟全然没有理解。他们的根本底的谬误就在此。将这社会底基础和豫想,置之不顾,而来谈“同路人”,那不过单是摇唇鼓舌罢了。
诸位同志,文学领域上的同志瓦进的战术,虽是以“那巴斯图”的他那最近的论文为基础的,但还请容许我再说几句话罢。使我说起来,那并非战术,是污蔑!调子傲慢到出奇,智识和理解却稀少得要死。并无艺术的,即作为人类创作的特殊领域的艺术的理解。也没有艺术发达的条件和方法的马克斯主义底理解。但倒有引用外国白党机关报的不象样的戏法。看罢,他们为了由同志瓦浪斯基而出版的毕力涅克的作品,称赞瓦浪斯基了。其实倒是不能不称赞的。其实倒是说了一些什么反对瓦进,所以是帮助瓦浪斯基,还有另外的这样那样——这举动,是出于所以补救智识和理解之不足的——间接射击的同一精神的。同志瓦进的最近的论文,那立论之点,就在说白党的报纸,以为一从瓦浪斯基以文学底见地,接近文学去,而一切斗争,便完结了云云,是反对瓦进而赞助瓦浪斯基的这一件事上。“同志瓦浪斯基,是因了自己的政治底行动——瓦进这样说——全然值得这白党的接吻的。”但是,这是低级的中伤,何尝是问题的分析呢!如果瓦进算错了九九,而瓦浪斯基在这一点,却和懂得算术的白党一致,即使如此,在这里也不能有瓦浪斯基的政治底名声的损失的。是的,于艺术,必须象个对艺术,于文学——必须象个对文学,即象个对于人类底创作的全然特殊的领域那样,去接近的。自然,在我们这里,对于艺术,也有阶级底立场,然而这阶级底立场,一定须是艺术底地屈折着的。就是,须是和适用着我们的规准的创作的全然特殊底的特殊性相应的。有产者很明白这事。他也从自己的阶级底见地观察艺术。他知道从艺术收受他所必要的东西。但是,这是完全因为他将艺术看作艺术的缘故。能够艺术底地读书写字的有产者,并不尊敬那不以艺术底阶级底规准,却从间接底政治底告发的见地,去接近艺术的瓦进,那又有什么希奇呢,在我,假使有可羞的事,那是并不在我当这论争之际,也许见得和理解艺术的白党有形式底一致,倒在向着那当白党面前议论艺术的党派底政论家,还不得不说明艺术的ABC的最初的字母。就大体而言,于问题不行马克斯主义底分析,却从“卢黎”呀“陀尼”里面,寻出引用文句来,于是在那周围,又堆上漫骂和中伤去,这是多么没有价值呵!
对于艺术,要接近,是不可象对于政治一样的,——这并非如谁在这里用反话所说的那样,因为艺术创作是神圣,是神秘,倒是因为它自有其本身的手法和方法,而这首先是因为在艺术创作上,意识下的过程是搬演着重大的脚色的——这是缓慢,怠惰之处较多,而服从统制和指导之处较少——大概,就因为这是意识下底的东西的缘故。在这里,曾说,毕力涅克的作品,凡较近于共产主义的,和政治底地较远于我们的他的作品比较起来,力量要较弱。这将怎样地来解释呢?这是,因为毕力涅克在合理主义底的计画上,追过了作为艺术家的自己之前的缘故。只要意识底地,在自己本身的车轴的周围,将自己旋转四五回——这事,在艺术家,便往往是深刻的,有时还是和致命底危机相连结的最困难的问题。然而站在我们的前面者,并非个人或团体的,却是阶级底社会底转换的课题,这过程,是长期间的,是极复杂的;当我们议论之际,如果关于无产阶级文学,我们所说的并非各个获得一些成功的诗或小说的意思,却是象我们议论有产阶级文学的时候一样,远是全部底的意思,则我们虽一瞬息间,也没有权利,来忘却无产阶级的压倒底多数,文化底地是非常落后的事情。艺术,是被创造于阶级与其艺术家们之间的无间断的生活底,文化底,思想底相互作用的基础之上的。贵族或有产阶级和那艺术家之间,未曾有过日常生活底分离。艺术家曾住在,也正住在有产阶级底生活样式的里面。吸着有产阶级的客厅的空气,从自己的阶级,曾受着,也正受着日常生活的皮下注射。借着这些,而他们创作的意识下的过程,得以长发。现代的无产阶级,不曾创出那样文化底,思想底环境来呢,不脱日常生活的这般的环境,而艺术家能受他所必要的注射,并且同时能有自己的创作的手法那样的?并不,劳动阶级是文化底地很落后,只是劳动者的大多数不很识字,以及全不识字的事,便是在这路上的最大的障碍。况且无产阶级呢,只要他是无产阶级,便不得不将自己的较好的力量,硬被消费于政治斗争上,经济的复兴和最要紧的文化底要求上,对于文盲,不洁,霉毒和其他的斗争上。自然,无产阶级的政治底方法,革命底习惯,也都可以说是他的文化的,然而这些,要之,是在新的文化发达起来,便当死灭下去的运命之中的文化。而这新的文化,则是当无产阶级不过是无产阶级的事,较为减少的时候,也就是,社会主义较为迅速地,并且较为完全地,展布开来的时候,当那时候,便愈是文化的东西。
玛亚珂夫斯基曾经写了《十三个使徒》这一篇强有力的作品,那革命底性质,是还是颇为暧昧,颇为漠然的。然而同是这玛亚珂夫斯基,一经转换方向,到无产者战线上,而写了《一亿五千万》的时候,在他那里,便显现最惨淡的合理主义底没落了。这就因为他在理论上,追过了自己的创作底里骨子之前的缘故。在毕力涅克那里,也如我已经说过那样,也可见意识底精进和创作的意识下过程之间的全然相象的不一致。在这里,还有附加一点这样的事的必要。就是,即使是道地的无产者底出身,但只有一层,在今日的条件之下,却还不能给作家以怎样的保证,说是他的创作和阶级是有有机底关系的。无产阶级作家的团体,也做不成这保证。那理由,即在他埋头于艺术底创作之际,便被在所给与的条件上,从自己的阶级的环境拉开,弄到底,还是没法,要呼吸“同路人”亦复如此的一样的氛围气的。这是——团体中的文学底团体。
关于所谓豫想,我本来还想说些话,但我的时间,早已过去了,(声音,“阿呀阿呀。”)人催逼我,“至少,单将豫想给我们罢!”这是什么意思呢?“那巴斯图的人们”以及和他们同盟者的团体,也取着要由团体底的,实验室底的路,以到达无产阶级文学这一种方针的。惟这豫想,我是全然否认的。我再说一遍,将封建时代的文学和有产阶级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历史底的系列地排起来,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历史底分类,是根本底地不行的。关于这事,我已经写在自己的著作上了,而一切驳论,从我看来,只觉得都暧昧而不认真。将无产阶级文化,正经地讲得很长,从无产阶级文化,制造着政纲的人们,对于这问题,是在从和有产阶级文化的形式底类似,加以考察。以为,有产者是取得权力,而创造了自己的文化;无产阶级掌握权力了,所以将创造无产阶级文化罢。然而,有产阶级——是富裕的阶级,也因此是具有教养的阶级。有产阶级文化,是在有产阶级形式底地掌握权力以前,已经存在的。有产阶级,是因为要使自己的国家恒久化,所以握了权力的。而在有产阶级社会中的无产阶级——则是一无所有的被掠夺的阶级,所以不能创造自己的文化。待到握了权力之后,他才实在确信自己的在可以战栗的状态上的文化底落伍,为克服这事起见,他必须将使他保存着自己以成阶级的这些诸条件,加以破弃。关于新的文化,可以称道的事愈多,则那文化,大概是带阶级底性质也愈少。在这里——问题的根本和论争,就有仅仅关于豫想的主要的见解的不同。有些人们,是从无产者文化的原则底立场倒退,说道,我们是只将进向社会主义的过渡时代——改造有产阶级世界的那些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间,作为问题的。在豫定给无产阶级的相当的这时代,创造出来的文学,得称无产阶级文学的么?要而言之,这时候,我们在“无产阶级文学”这用语上,是全然不将含有第一义底的广义的意思,添加上去的。从国际底观点看来的过渡时代的根本底性质,是紧张的阶级斗争。我们所议论着的那些二十年,五十年,首先,是市民战的时代。准备着未来的伟大的文化的市民战,于今日的文化,是很不利益的。十月革命,是因为那直接底的行动,将文学杀掉了。诗人和艺术家,是沉默了。这是偶然么?并不是。一直先前,就有老话的:剑戟一发声,诗人便沉默。要文学的复活,休息是必要的。在我们这里,是和新经济政策一同,这才复活起来。而活过来一看,这可完全涂着同路人们的色彩,不顾事实,是做不到的。最紧张的瞬间,就是我们的革命时代遇见了那最高的表现的时候,对于文学和一般艺术底创作,没有什么好处。假如明天,即使在德国或欧洲××就开始,这可是将无产阶级文学的直接的开花,给与我们呢?决不给的。这将要将艺术创作压碎,使艺术创作凋零,为什么呢,就因为我们将不得不再行全部动员,不得不武装起来了。然而剑戟一发声,诗人们沉默。(声音,“台明是没有沉默的。”)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台明台明,这怎么好呢?你们是宣言无产阶级文学的新时代的,说是为此,所以在作团体,联盟,集团。然而一向你们要求那较为具体底的无产阶级文学的表示,你们就总是肩出台明来。但是,台明——乃是十月革命以前的旧文学的所产呵。他未曾创造了什么派,也未必再创造罢。他是由克理罗夫(Krylov)、果戈理(Gogol)、以及涅克拉梭夫(Nekrasov)养育出来的。在这意义上,他是我们的旧文学的革命底结末儿子。肩出他来,就是将自己否定了。
如果这样,那么,那豫想,是怎样的呢?基本底的豫想——便是教育,文明,劳动通信,电影的发达,渐次底的生活的改造,文化的高扬。这是和在欧洲及全世界上的市民战的新的锐利化互相交错着的基础底的过程。站在这基础上的纯文学底创作的线,大概是极为电光形底的罢。“锻冶厂”,“十月”以及别的类似的集团,无论在什么意义上,都还不是无产阶级的文化底阶级底创作的路标,但只是皮相底的性质的闲文。纵使从这些集团中,出现了三四个有才能的年青的诗人或作家,无产阶级文学还没有因此就被接收过去,但利益是有的罢。然而,如果你们想将“墨普”和“域普”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制造厂,那你们恐怕会象曾经倒塌的一样,将要倒塌。这样联盟的会员,倒自以为是艺术分野上的无产阶级的代表者,无产阶级阵营中的艺术的代表者。“域普”是看去好象要给一种称号似的。“域普”是在抗辩,以为不过是共产主义底环境,年青的诗人从此受取那必要的启发的。那么,R. K. P. (俄罗斯共产党的略称)呢?假如这是真的诗人,真的共产党员,则R. K. P. 会尽其全力,给他比“墨普”和“域普”要多得很远的启发的罢。自然,党是要以最深的注意,来对各各的年青的近亲,思想底地和这相近的艺术底才能的。然而关于文学和文化的他的根本底的任务,是在提高劳动大众的普通的,政治底的,学术底的——读书力。
我知道这个豫想,是未必能使诸位满足的。这在诸位,会觉得不够具体底似的。为什么呢?因为你们自己,将将来的文化的发达,想象得太计划底的了,太进化论底的了。以为无产阶级文学的现时的始源,会没有间断地丰富起来,一面生长上去,发达上去罢;真实的无产阶级文学,将被创造出来罢;于是这还要流到社会主义文学里去罢。并不然,发达大概是并非这样地进行的。今日的休息之后——这是就我们这里而言——并非在党内,是在国度内——是由“同路人”所作的染得很深的文学的时候,在这今日的休息之后,则市民战的新的残酷的痉挛的时代,将要到来的罢。无从避免地我们将被这所拉去罢。革命诗人将以好的战歌给我们,那是确凿能够的,但是,虽然如此,文学底继承恐怕还要截然断绝。全部的力,都要前去,向那直接的斗争罢。这之后,我们有否第二的休息呢?我不知道。然而,这新的,更加强烈的市民战的结果——若在胜利的条件之下——那是我们所经营的社会主义底根柢的完全的安定和强固罢。我们要受取新的技术,组织底的助力罢。我们的发达,将以别样的步伐前进罢。其实,惟在这基础之上,而当市民战的电闪和震撼之后,这才是文化的真的建设,还有新文化的创造,也将接着开始起来吧。但是,这个,大概已经是用了连带的铁锁,和艺术家结合的,建立在和文化底地成长圆满的大众,完全而不绝的交通之上的,社会主义底文化了。然而诸位并不从这豫想出发。在你们那里,有自己的,团体底预想。你们希望本党以阶级的名义,公许底地,将你们的很小的文艺底制造所当作义子。你们以为将菜豆种在花瓶里,便可以培植出无产阶级文学的大树来。在这路上,我们未必来站罢。从菜豆里,是什么树也不会生长出来的。
罗陀夫(S. Rodov)
并非仗同志托罗兹基,问题才得提起,原是被提起着的。如果我们在这里,单要决定从这个那个的作品,是天才底的呢或非天才底的呢这一个观点,接近文学去,则无须“在这里”,而该到社会科学大学,或者另外的文学底机关,也许到艺术科学学院里去开会了罢。这问题,是有大的意义的。但自然也有问题的别一面。就是,不但在一切天才底的作品,为一定的阶级效劳,以及这作品的客观性,艺术家的生活现象把握是客观底的呢,还是主观底的呢而已,也在这究竟是否客观底地,效劳于阶级。所以我们遇见作家的各个的集团之际,我们应该由他们正在将他们的作品,效劳于那一阶级;他们是使谁的意志和感情强盛,使谁的意志和感情弛缓,而加以判断。当“那巴斯图”到达了这问题的设定的时候,他以为这是第一的本身的任务。“那巴斯图”的任务,决不在将同志瓦浪斯基加以贬斥和批评。第一的任务,是在这问题的提起。今天的《真理报》上,同志渥辛斯基写着对于卢那卡尔斯基的驳论。他对于他,弄着我们“那巴斯图的人们”以上的毒舌,但同时,也顺便将飞沫溅在“那巴斯图”上。
去今两年以前,同志渥辛斯基曾经宣言过,蔼孚玛忒跋(Avmatva)是勃洛克(A. Blok)以后的俄国第一的作家。《真理报》上,现在是,同志渥辛斯基,同志托罗兹基,都将一串的论文,献给大家认为和无产阶级无关以及为敌的作家们了。这些论文,都毫无反对地通过了。于是我们才始起而反抗的。同志瓦浪斯基——即使不是公许底,而是半公许底罢——既然以受了党的委任,作为事实上文学的指导者而出现,则瓦浪斯基必须表白,他是否将给与他的指导权用得正当,例如由渥辛斯基似的他的帮手,宣言蔼孚玛忒跋是秀出的作家的事,而是否正当地行动着。关于“那巴斯图”的辛辣,即使被人怎样说,但我却不能不说,“那巴斯图”是尽了第一的自己的任务了。关于文艺的指导的问题,正由党提起着。党已经着手于这问题的解决,就要解决的罢。我们不得不指出这一点来,并非以为自己的功劳,是作为我们的非尽不可的义务。
这回是关于指导的方法。请容许我说,“那巴斯图”是以为第二的自己的任务的。但至今,怎样实际底的方法,他却还没有提示。对于同志瓦浪斯基,则我们在这会议之前,为要不陷于混杂起见,曾有三次,请他共同来确立一定的方针的。我们将这和瓦浪斯基去商量的最初,是“那巴斯图”还未出版之前,在出版小部会。第二回,是阿卫巴赫的家里,已经全部都反对着瓦浪斯基的政策的“那巴斯图”出了二至三号之后,是去年的秋天。至于第三回——是“墨普”的总会上,是这四月。而实在,瓦浪斯基,文艺政策的指导者,却回答说,“我不相信你们。”
我以同志之名,在这里宣言,我们是原则底地,和站在“那巴斯图”的立场上的同志布哈林一致,也一部分和同志拉迪克的立场一致的。自然,他们于这问题的实际,还不相通,于是发生了他们和我们的外观底的不一致。在我们的会议上,我们为什么以瓦浪斯基所行的政策,为最有害的政策,并且肯定了的呢!归根结蒂,问题之所在,并非单在印刷毕力涅克、尼启丁,以及其他的作品。不单在毕力涅克是好是坏——问题是并不在这里的。论争之点,也并非关于我们这里十个或十五个作家,是否忠实于劳动阶级。问题全在另外的地方。在这里成为问题的,是关于大众的文学运动。是关于已经开始了的文学运动。许多都市里,已有无产阶级作家的组织了。在这座上,说过“Sandwich”,在这座上,说过“机械底方法”等等。同志布哈林知道我们不能采用机械底方法,我们没有这样的可能,在我们这里,是没有适用这样机械底方法的可能的,但在同志瓦浪斯基那里,这些机械底方法却尽有。这是可以将我们称为团体或制造所的么,当我们先前及现今的所说,都非关于团体,而是关于全体的劳动阶级的广泛的文学运动的时候?这样的运动,是存在的。二十人用了自费,从伊尔库支克(Irkutsk),从诺伏尼古拉耶夫斯克(Novo—Nikolaievsk),从阿尔汗该勒司克(Arhangelsk),列宁格勒(Leningrad),罗司多夫(Rostov)到来了。劳动阶级的文学运动,是存在的。难道竟可以说我们是小团体的么,在大家的这样的集团,和无产阶级文学有着最积极底的关系的时候?这可以只说是团体的么?我还能够列举出许多组织来。(布哈林,“组织是有的,但没有作品。”)组织是有的,但没有作品。(布哈林,“就是这一点不行呀。”)未必尽然。有是略有一些的,同志布哈林,也并非全没有……。所以我要说,为增加这些作品起见,我们应该组织无产阶级作家;(笑。)那应该组织的理由,就在因为那时候,妨碍无产阶级作家的创作的条件才会消灭。假使问题的设立,只限于这或别的作家十人乃至十五人,则问题一定就以作家们应该写什么,怎样写,便解决掉了。我们既然以运动为问题,我们就将问题解释得更广阔。而且我们还至于有了从制作移到论文去的必要。不但瓦进、敖林而已,连里培进斯基、培赛勉斯基和别的人,也写着这些的论文。我敢宣言,他们是要继续写这些的论文,直到本党决定了方针的时候,直到劳动阶级的文学运动得到胜利的时候的罢。
劳动阶级的文学运动,在我们,在有天分或没有天分的我们各个,价值是在培赛勉斯基或里培进斯基的天分以上的,而这事,则以党的指导为必要。(布哈林,“普式庚做诗的时候,怎样的贵族社会的政治部,给他指导的呢?”)
同志瓦浪斯基是走着和这运动,即无产阶级文学相反的路的。他在使这文学解体。他在大加努力,要立证出反对来。我在这里没有涉及具体底的事实的工夫。对于这事,同志里培进斯基能够肯定的。问题的别一面,是要问同志瓦浪斯基的“同路人”现在在那里。瓦浪斯基的“同路人”,是正在逃开他。(声音,“谁呢?”)现在且不提关于一切人们的事罢。然而同志瓦浪斯基却曾经和他们有关系,但现在他们却正在移向有产阶级文学的阵营那边去。例如,他曾将叫作莱阿诺夫(Leonov)的一个作家,宣言为天才,但我们知道,莱阿诺夫现就在“Russkiy Sovremennik”上做文章,在“Russkiy Sovremennik”的背后,则站着蔼夫罗斯(Efros)和外国资本,而且这杂志,对于劳动阶级是怀着敌意的。那些同路人们,就正在带着瓦浪斯基所加的凭证,趋向这杂志去。在我们这里,关于文艺的问题,并不在只要有十个乃至十五个作家,能给劳动阶级写出忠实的好作品就算好,倒在支持那已经在劳动阶级之间开始了的广泛的文学运动,所以我们说,党的一定的指导方针,在我们是必要的,是缺少不得的。
在这里,诸位同志们,是无论什么霸权,都不应该提起的。在这里,诸位同志们,你们却宛然我们在这里要求着似的,总是谈到霸权——这是煽动。我们是应该抱定党的一定的指导,将这活用到实际上去的。这之外,还剩着关于“那巴斯图”对“同路人”的方法的问题。
至今为止,我们还未曾拿出怎样具体底的方案来,并且这些方法,虽说正在代我们计画,但我确然相信,“那巴斯图的人们”,是正在驾乎同志瓦浪斯基所做的以上地,克服着真的“同路人”的。(笑。略萨诺夫,“不是用皮下注射,是用皮上注射。”)我敢反复地说,对于文学,我们以为单以出版者的态度,是不够的。我们说,我们主张对于这或别的文学,应该执阶级底态度。所以我们的意思,是以为今天的会议的任务,首先是在提出无论如何,党必须将劳动阶级的文学运动,作为已有的问题来,而别的诸问题,文艺批评的问题,或我们在相宜的会议上能够解决的别的小问题,这样的诸问题,则可以俟根本问题完全解决之后,再行审议的。
卢那卡尔斯基(A. Lunacharsky)
同志瓦进要求同志瓦浪斯基,要他从现下的情势这一个见地,走近问题去。然而党接近了文艺的问题这一件事,却也正在这现下的情势之中,演了或种的脚色的。
其实,党是才始将这特殊的课题,提起在自己之前了。但从现下的情势的这特质,也流出着或种的危险。当政治家们不知道或一领域的特殊底方面,而开始接近这领域去的时候,从他们简直会弄出太过于总括底的判断,或是有害的企图。这样,纯政治底态度,也反映在“那巴斯图”派的人们的错误的立场上。纯粹的政治的领域,是狭窄的。广义上的政治,乃是在国家机能的各部分上,都各有特殊的课题。政治家办理他们所不知道的领域的事的时候,常常存在着弄错的危险。同志瓦进简捷地断定,以为应该从纯政治底见地,接近文艺的问题去。然而,譬如对于军事政策,或运输政策,商业政策,倘不将军事、运输、商业的特殊性,放在思虑里,又怎么能够从纯政治底见地,走近前去呢?和这完全一样,不顾艺术的特殊的法则,而提起关于文艺政策的问题,是不成的。否则,我们便全然成为因了这粗疏的政治底尝试,而将一切文艺,都葬在坟墓里——若用“域普”底表现来说,则是福音书的“腐烂了的”坟墓里了。其实,凡一种艺术作品,如果没有艺术底价值,则即使这是政治底的,也全然无意味。譬如这作品里,有一种内容,是政治底地有意义的——那么,为什么不将这用政论的形式来表现的呢?
但将这问题翻转来看一看就好。假如我们之前,有着艺术底地虽然是天才底,而政治底地则不满足的作品。现在假定为现有托尔斯泰或陀思妥夫斯基那么大的作家,写了政治底地,是和我们不相干的一种天才底小说罢。我呢,自然,也知道说,倘使这样的小说,完全是反革命底的东西,则我们的斗争的诸条件,虽然很可惜,但使我们不得不挥泪将这样的小说杀掉。然而如果并无这样的反革命性,只有一点不佳的倾向,或者例如只有对于政治的无关心,则不消说,我们是大概不能不许这样的小说的存在的罢。
有人在这里说过——艺术是生活认识的特殊的方法。别的人又说——艺术是社会的机能。无论依那一面,天才底的艺术作品,就明明于我们是有价值的。这些,或则是直接地给与生活的优良的表现,或者又成为社会的机能,由伟大的作家的意识,独特地,明快地,将社会反映出。如果我们不想利用艺术这一种材料,那么,我们恐怕就要作为批评家,作为社会学者,作为国家的人,作为市民,犯到深的错误了。
自然,艺术的任务,离科学的合理底的任务是很远的。但是,虽然如此,艺术底作品,是经验的特定的组织。从这见地,就可以说,一切艺术底作品,无论什么,只要是有才能的东西,即于我们有益。所以,在这方面,必须看得更广大些。艺术的繁荣,在我们,大概是会成为对于这国度的认识的很好的源泉的。
因为和我们有一点点隔核,或者只因为有和我们的倾向不一致的特性在艺术作品里,便立刻说这是有毒的东西,这一种恐怖,究竟是从那里来的呢?我们的无产阶级,想来该是已经尽够坚实了。正不劳我们来怕他们被别样的政治的水湿了脚。
将和我们政治底倾向不一致的作品,发露出来,我们用正当的批评的方法就做得到,决没有来用禁压的必要的。艺术家是人间的特别的型,这事忘记不得。我们决不能希望艺术家的多数,同时也是政治家。艺术家之中,有些人们,常是缺少对于正确思索的极度的敏感性,或对于特定的意志底行动的倾向的。马克斯懂得这事,所以能够用了非常的留心和优婉,接近了瞿提、海纳(Heine),那样的文学底现象。
再说一遍,艺术家那里,兼有指导底政治理论的事,是很少的。他将那材料,用了和这不同的方法来组织化。即使对于出自我们里面的艺术家,我们若在他的艺术底作品中,课以狭隘的党的,纲领的目的,也还是不行。他既然作为艺术家而行动,那么,他是依了和政论家工作不同的法则,组织着自己的经验的。将浇了许多我党的酱油的艺术,给与我们的时候,使我们到后来确信这是赝品的事,实在非常之多。
自然,艺术家是可以出于种种的层里的。但是,要记得的,是在不远的将来,这大概仍然还要出于智识阶级。这是因为要做一个作家,必须有颇高的教养的缘故。以为作家从耕田的人们里,或从下层的无产阶级里,会直接出现的事,是不容易设想的。况且艺术家者,也是专门家。他因为要造出自己的形式,要开拓那视野,就必须用许多的时间。因为这缘故,所以他如果是从大众中出来的,则或一程度为止,他大概一定要离开自己的阶级,接近智识阶级的集团去。
这些一切,就令我没有法子,不得不以为我们无论怎样,不可将非无产者和非共产主义者艺术家,从我们自己这里离开。
请诸位最好是记一记,同志阿卫巴赫在这里说些什么了。这是非常年青的同志。但他却表现了全然难以比方的急躁。关于由同志雅各武莱夫所示的作家的手记,他是喊出叛逆了的!他说,同志瓦浪斯基使作家堕落了,而举为证据的,乃是这些作家宣言将和我们携手同行的那手记!他们于此希望着什么呵!他们所希望的,是将他们作为具有艺术家的一切专门底的特性的艺术家,留存下来。
倘使一切的人们,都站在同志阿卫巴赫的见地上,那么,恐怕我们便成了在敌国里面的征服者的一团了。
我害怕——在文学上,我们有陷在“左翼病”的新的邪路里的危险。我们不能不将巨大的小资产者的国度,带着和我们一同走,而这事,则只有仗着同情,战术底地获得他,这才做得到。我们的急躁的一切征候,会吓得艺术家和学者从我们跑开。这一点,我们是应该明确地理解的。符拉迪弥尔·伊立支(列宁)直白地说过——只有发疯的共产主义者,以为在俄国的共产主义,可以单靠共产主义者之手来实现。
这回,移到反驳同志托罗兹基的那一面去罢。
同志托罗兹基,关于无产阶级文化是弄错了的。
自然,他于这一层,是有着举Vladimir Ilitch为反证的根据的。Vladimir Ilitch在如次的一个似是而非的论理底判断之前,曾抱着大大的恐怖——意识由生活而决定,所以有产者观念形态,由有产者生活而决定,所以,将有产阶级的一切遗产,都排斥罢!倘从这里出发,我们就也应该弃掉我们所有的技术。然而这里横着大错误,是很明白的。有产阶级底生活之中,若干问题——也站在我们之前,但已经由有产阶级多多少少总算满足地给了解决,我们现在,是有着要加解决,而并无更能做得满足之法的诸问题。Vladimir Ilitch就极端地恐怕我们会忘却这事,而抛弃了有产阶级的遗产里面的有价值的东西,却自己想出随心任意的东西来。他是从这见地,也害怕了Proletcult的。(声,“他是怕波格达诺夫主义呵。”)
他怕波格达诺夫主义,他怕Proletcult会发生一切哲学底,科学底,而在最后,是政治底恶倾向。他是不愿意创造和党并立,和党竞争的劳动者组合的。他豫先注意了这危险。于这意思上,他曾经将个人底指令付给我,要将Proletcult拉近国家来,而置这于国家的管辖下。在同时,他也着力地说,当将一定的广阔,给与Proletcult的文艺课目。他坦率地对我说道,他以为Proletcult要造出自己的艺术家来的努力,是完全当然的事。对于无产阶级文化的十把一捆的判断,在Vladimir Ilitch那里,是没有的。
台明·培特尼曾将Vladimir Ilitch的一篇演说中,说着“艺术者,和大众育养于同一的东西,依据着大众,并且要求着为大众工作”的一部分给我看。惟这大众,实在,岂不就是无产者大众么?
而同志托罗兹基,是陷在自己矛盾里了。他在那书里说,现在我们所必要的,是革命艺术,但是,是怎样的革命底艺术呢?是全人类底,超阶级底东西么?不,我国的革命,总该是无产阶级革命呀。将我们在艺术成为全人类底东西的××××的乐园里,发见自己之前,我们还没有发展无产阶级艺术的余裕这一件事,举出来作为论据,这是毫没有什么意义的。
将关于艺术的问题,和关于国家的问题,比较了一看就好。共产主义是决非将全人类底国家,和本身一同带来的,而只是将这××。但在过渡底时期,我们是建设无产阶级国家。马克斯主义,苏维埃组织,我们的劳动组合,——这些一切,都一样是无产阶级文化的各部分,而且是恰恰适应于这过渡底时期的部分。那么,怎样可以说,在我们这里,不能发生作为进向共产主义艺术的过渡底艺术的那无产阶级艺术呢?
在这些一切意见之中,我以为是这论争的惟一的最正当的结论者,是如次——就是,无产阶级文学,是作为我们的最重的期待,我们要用了一切手段,来支持他,而排斥“同路人”,也决不行。
有这座上,曾谈到应该对于马克斯主义批评,给与一个一定的规准。不错,我觉得我们的批评,是极其跛行着的。但是,和这事一样,关于马克斯主义底检阅,该依怎样的原则的事,给立出一个明确的一定的方针来,也不坏。所有的人们,都诉说着检阅的各各的失败。显着检阅似乎过于严重的情形。然而,反复地说罢,我们是,有以我们为中心,而在这周围组织小资产阶级文学的必要的。假使不这样,那么,一切具有才能的人们——而具有才能的人,则往往是独自的组织者——怕要离开我们,走进和我们敌对的势力里去的罢。
培赛勉斯基(A. Bezamensky)
首先,诸位同志们,我不能不关于我那尊敬的文学底反对者——同志托罗兹基的出马,来说几句话。他说过,从无产阶级的菜豆里,(略萨诺夫,“这是——著了色的菜豆呀。”)是什么也不会生发出来的。无论如何,同志们,关于这一端,我们大概总要和他闹下去。当这开会以前,我是在个人底的信札里,曾经和同志托罗兹基论争,我并且非常希望他来赴这会,给我们说一说,我们是决不夸耀自己的“制造所”的。我们说过,首先是劳动大众,比什么都重要。即使培赛勉斯基什么也不值,民众艺术家什么也不值罢,但大众底文学运动,是重要的,党应该将这取在自己的手里的。我暗暗地在想,我们为了召集今天的会议,叩了玻璃,倒也并非没有意义地;还有,这会议,是我们始终向这前进的——即党对于文学,给与自己的方针的事的第一步。我们的全努力,就集中于这一点的。来责难我们,说是党派底的也好;来责难我们,说是宗派底的也好。我想将同志瓦进对于嘲笑着我们辛苦的探求的诸位同志们所下的警告,引用出来。同志瓦进曾经指摘过和对于党的第二回大会以后的时代的波雪维克的外国的团体,所加的嘲笑的类似。他们终于没有懂。现在是,我们既然展开了大大的劳作,我们既然用了自己的血,创造了全联邦无产阶级作家联盟的政策,我们就能够在更大的程度上,移向创作底劳动去了。但和这一同,我们说,党要来关与这我们挑在自己的肩头的创作底劳动。在给我的信里,——但这也是颇为残酷的信——同志托罗兹基掷过这样的句子来,“你竟误解我到这样么,宛如我们较之自己们,倒更尊重他人似的?”诸位同志们今天为止的状态,是还是如此的,较之自己们,是更尊重他人的。而同志瓦浪斯基在这座上,作为我们的反对者,又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反对者而出面的时候(这在许多处所,都能够随便证明的),诸位同志们,在这里,是明明白白——有着较之自己,倒在他人的尊敬的。
诸位同志,我们是说,在我们,党的方针是必要的。诸位同志,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是组织了,我们是站在正从下层生长起来的大运动的前头,我们是和劳动大众以及青年×××的大众结合着,——我有着如此确言的勇气。而作为和大众结合的东西,我们是能够成为皮带,为党起见,将那用无产阶级前卫的眼睛来看世界的新鲜的文学底势力,供献于党的罢。然而别人大叫,说我们要求着独裁。这是谎话!诸位同志,我们是说,“执行委员会是左右人们的。”所以即使是明天,如果执行委员会对我们说,“将自己的组织都解散罢”——而且如果这事于党是必要的,那么,我们便照办。但是,如果党看着在自己之前,正从下层长成起来的广泛的社会运动,则他对于这便不能无关系,也就不得不有对于文艺的自己的方针了。而现在,是我们将巩固的无产者的文学底组织,送来给党的时候了,党对我们,未必会聋到竟至于不将这收在自己的指导之下的罢。
梅希且略珂夫(N. Meshcheliakov)
同志布哈林从两方面述说过了。一方面——关于作家,别一方面——是关于读者。我是在出版所里办事的,所以请容许我从出版的见地,接近问题去。
凡事业,不从买卖上的打算上面来做,是不行的,但为了这事,则观察市场的要求,读者的趣味,读者的兴会,就必要。我们在这方面,做成了颇大的工作了。那结果,就印刷在一本厚厚的报告书上。还有,就在最近,又出版了关于这问题的较有兴味的书。我就将这两样作为基础,将话讲下去。
据调查的所示,是现代的无产阶级作家完全不被需求。我们曾将各种的无产阶级作家的作品试行出版,——在我们的仓库里,这些堆积象山一般,而我们呢,真真是照着重量出售的。但全然没有主顾。事业是完全地损失。这就是使我们将这方面的事业缩小了的原因。
为什么“无产阶级作家”的作品,没有人读的呢?是因为他们离开着大众。为什么发生了和大众的分离的呢?是因为他们写得使大众虽然读了这些作品,也一点不懂的缘故。自然,也有例外。例如里培进斯基的《一周间》——现就很有人读,很能卖。说我们对于无产阶级文学行着不对的政策那样的非难,是不对的。
这回是——提一提同志瓦浪斯基。他每月有五十页的纸面。这以上,我们是不能给他的。
那么,这些页面,是怎样的分配给各种文学团体的呢?国立出版所的我们,无从知道实际。我们应该凭着什么,来决定“十月”比“锻冶厂”好,或是和这相反呢?我们应该给谁更多呢?是什么规准也没有的。他们都自称无产阶级文学。但我们知道有昨天以为是真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到今天就不能这样想的事。所以我们就取了对于一切团体,都给与同数的页面的政策。我们注意着,要这文学里,不夹进什么反革命底的东西去,但对于他们的内部的计算,我们是无从干涉的。
这样地,我们是将这文学,去任凭读者的判断的。如果经过了相当的时期,读者不以此为好,那么,自然便成为国立出版所也不以此为好了。
开尔显崔夫(I. Kershentsev)
在这座上,关于瓦浪斯基,曾经用过他利用了专门家,一如我们在自己的领域上利用他们那样这一类的句子。我以为这是有点不对的。我们怎样地,并且在那里,利用了专门家呢?我们曾经利用他们于经济战线,利用了他们的技术底智识。然而我们组织赤卫军的时候,向俄皇的士官和将军,去问射击法,是有的,但并未将他们送进革命军政治部去,并未将他们送进所以巩固我们的赤卫军的观念形态的组织里去。那么,诸位同志们,我们讲到文学上的专门家之际,也不能不说,正如我们不将有产阶级专门家送进革命军政治部去以资鼓动一样,并不利用他们,以作煽动家一样,在文学上,我们是不能利用他们,象曾经利用专门家于赤卫军那样的。我们要利用他们,还须附以更大的制限,加上更大的拘束。这事情,是当评价同志瓦浪斯基之际,比什么都应该首先注意之点。
其次,在“那巴斯图的人们”所施行的攻击之中,是含着本质底的,因此也是重大的真理的,可惜今天没有涉及。他们在文学战线上战争。然而问题却不仅在文学战线,而在文化战线全体。在这里面,不单是文学,也包含着演剧,美术,以及其他。在我们这里,现在在剧场上所做的事,现在的,例如《真理报》上所载的事,那是显示着在这领域上,我们正做着有产阶级专门家的俘虏。在文化的领域上,我们全然没有依照Vladimir Ilitch的遗言。列宁说过,我们对于有产阶级的文化,应该知道,研究,改正,却并没有说我们应该成为这文化的俘虏,——然而在事实上,我们是成着这俘虏。这是——使“那巴斯图的人们”注意起来了的毫无疑义的不幸。也许是智识才能的不充足的结果罢。但是,这是在这评议会里,所不能解决的一种复杂得多的病的问题,所以也就确有提出于新文化的斗争局面的必要了。
因此我想,和同志托罗兹基反对的同志卢那卡尔斯基,是正当的。为什么呢,就因为同志托罗兹基,似乎将我们计算为数十年的过渡底时代——看作超阶级底的时代了。宛如在这时期之间,无产阶级不能十分巩固似的,又宛如这阶级,不能浓厚地成为阶级底的似的。这不消说,数十年之间,无产阶级是大概要极度地成为阶级底的,而我们的最近数十年,恐怕要被阶级底观念形态的斗争所充满。所以在无产阶级观念形态里,也含有无产者文化,要说得更正确些,则是社会主义文化,这大概是一定要立下基础的,所以无产者文学的问题,是将来的问题。至于过渡时代呢,则应该给我们以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文化,而因此发生起来的一切的斗争,则应该向着这局面,即市民战争时代所创造的无产阶级底,社会主义底文化的斗争,以及对于虽非本心,而我们被攫于那雄健的爪里的有产阶级文化的斗争。这是今后的讨论,所应该依照的问题的一般底的设立法。(声音,“的确!”)
略萨诺夫(D. Riasanov)
要关于“那巴斯图的人们”略略说几句。(阿卫巴赫,“手势轻些罢。”)同志阿卫巴赫,你在这一伙里,我就忍不下去。你的团体里面,有些什么缺陷的东西,是大家觉得的,但谁也没有下最后的断语。
在“那巴斯图的人们”的政论里,是有奇怪性质的要素的。从战时共产主义,你们是蝉蜕着的,然而从用棍子赶进天国去那样的方法,“那巴斯图的人们”却还没有脱干净。同志托罗兹基在这里,说过作家所必要的皮下注射了。“那巴斯图的人们”,是采用着作用的皮上注射底方法。使他们所发起的一切热闹成为可疑的,正就是这个,虽然在他们那里,原也有着很有天分的“同路人”的。诸位,在无产阶级诗人那里,全俄的文学,都以《赤色新地》为依据,是只好说是奇事。听起你们的话来,则《赤色新地》者,是这俄罗斯的肚脐。然而你们,是将这意义和瓦浪斯基本身的职掌,想得过大了。《赤色新地》曾有演过文学的组织底中心的脚色的时代,即是作为十月革命直后的时代的最初的大杂志,完成了一定的政治底职掌,这还被称为促进了白色文学的解体的。倘若这是事实,那么,很可惜,《赤色新地》是当着正在使这文学解体以前,自己本身就久已解体了的。曾经有一时代,《赤色新地》上也登载过喜欢美文学的我所乐于阅读的作品。那些里面,是反映着支持了无产阶级××的农民的自然力的。毕力涅克的有时颇有趣,然而我却以特别的满足,读了符舍戈罗特·伊凡诺夫,虽然他是在未用《赤色新地》去解体以前,原已存在了的。但无论怎样,我总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文学,竟成了无产阶级文学的障碍;还有对于这瓦浪斯基的敌意,宛如惟有他,是在俄国文学上,掌握天气一般,这是从何而至的呢?
倒是国立出版所可以非难。同志梅希且略珂夫是坏主人,他动摇不绝。他是早该确立一种指导方针,相当的方针了的。关于‘Sandwich’及其分类的事,我不说。团体和小团体的无数,被创造了,凡这些,虽然是无产阶级底字样,但本质底地,却依然是有产者们的果实。
自然,我们在这里,在中央委员会的宇下聚会,是很好的。但是,假如中央委员会或者他的什么机关,要试来干涉这问题,那是很窘的罢。诸位同志们,我要宣言,在这里,我是选取完全的无政府的,且对于这些团体和小团体的各各,有留存下自行证明其生存权的可能的必要。刚才梅希且略珂夫给与诸位的文学的质的特殊的规准——指示了购读的本数。这规准是全不中用的。在市场上,有时是即使最直接底的,卑近的文学,倘有什么有力的机关,例如国立出版所的贩卖员之类,来加以援助,那时候,本数便可以推广得非常之大。利用了党的机关的书籍,就被摆在较高的特权底情势上。我知道,“域普”的各员,乃至新文学的怎样的著色代表者,是正在努力于获得党的商标——委员会的商标——即比起别的团体以及小团体来,于自己非常有利的竞争上的条件。党的商标恐怕会创造一种条件,使没有天分而实际底的人们,将完全的质的低下,拿进最近正在发达成长的那文学里来的罢。这发达,同志托罗兹基用了新经济政策来说明,然而他是错的。凡这些新的萌芽,也还是生于1917—1919年的亢奋的年代的。但这结晶为文学形式,却在革命底精力,在推动劳农大众的新的方法中,发见其一部份的适用的时候。岂但如此呢,新经济政策,是不过毒害着这些新文学的萌芽的,而在《赤色新地》里面,假如有使我吃惊的,那是这杂志,现今正在使曾经好好的在毕力涅克、伊凡诺夫以及别人那里的东西,受着毒害,趋于解体的事。
我不愿意我们的批评涉及别的问题去。瓦浪斯基所出版的一切作品的忠实的读者的我,可惜没有读过一篇他的评论。对于我们的新的批评,我大概是外行。今天我听到了同志托罗兹基和别的人们的话,但他们的宣言所显示,是说我们这里,在文学及艺术领域上的马克斯学者们,是站在观念论底见地的。
这并不是我们应该蔑视形式的意思。从实在不是出于无产阶级的大层,然而很伟大,又有大名的台明起,直到也不是出于无产阶级的大层的年青的同志培赛勉斯基止,凡有愿意为无产阶级写作者,不欢迎文学形式的一切的发达,是不行的。这无形式,不能照型式一样,表现出人类的,或者别的集团的思想、感情、心绪来。然而文学形式,言语,是由长远的历史底的路程,完成起来的。我们常常对于那好的革命底代表者,俄罗斯的贵族阶级,对于那好的代表者,俄罗斯的革命底有产阶级,感谢他们使俄语的完成。我们为劳动阶级可以收这伟大的遗产以为己有起见,印行我们的古典底文籍,是必要的。
国立出版所已经到了为使贵族阶级的诗人普式庚,成为接近一切农民和劳动者的人,而印行(他的作品)的时候了。在普式庚那里,除了他的美的辞句以外,还可以发见丰富的材料。诸位同志们,我们接近十二月党的时代去。不要忘记普式庚是被推在不只以十二月二十四日为限的十二月党运动的涛头上的。这一天,在那根柢上,是不仅是国民底的,而是长久的革命底的社会运动的结果。
我们还不能将我们的克服了他们,因而成了实践底马克斯主义者的自己的国民主义者们,为劳动者出版;我们至今还将从蒲力汗诺夫到列宁这些马克斯主义者们,由此养育出来的乌司斑斯基(Uspensky)视若等闲。
我们忘记了用体面的,锐利的俄罗斯语来说话了。我们现在还滥用着苏维埃的鸟的话。我欢迎同志台明,靠了他的作品,可以休息我们给报纸的论说弄倦了的头脑,我是欢迎那走进我们的文学里来的一切新的潮流的。所以,疏于形式,并不是好事情,应该从古的有产者的言语的天才们,去学习学习。不过模仿这有产阶级文学的腐败的果实,却是不行的。言语的单纯直截和由无产阶级文学所创造的新的内容的深刻味——惟这个,是首先所被要求的东西。这样的萌芽,我们已经在里培进斯基的最初的作品上看见。
在这里,对于无产阶级作家的我的忠告,是:如果你们有强壮的脚,而不是两枝软软的棒,那么,专跑到“爸爸”和“妈妈”这里来,是不行的。用脚站稳。依据着劳动运动,而吸取那汁水,就好,这么一来——在你们,《赤色新地》便全不算什么了。
台明·培特尼(Demian Bednii)
首先,我先讲一点从一切这些同路人们的“老子”瓦浪斯基说出来的,关于毕力涅克,关于这象征底的毕力涅克的小小的,然而很有特色的情景。瓦浪斯基那里,毕力涅克跑来了。是朋友呀。用“你我”谈天。于是毕力涅克对瓦浪斯基说,“我是,喂,走了一趟坟地哩。”瞧罢,他,“革命底同路人”,被坟地招惹了去了!“而我在那里见了什么呢,契呵夫的坟上,拉着一大堆粪。在那旁边,还写着字道,‘青年共产党员彼得罗夫。’”(笑声。)一面将这情景传给我,瓦浪斯基还高兴到喘不过气来,“阿,想一想罢,台明,这毕力涅克,有着多么非凡的观察呀!”坟地。俗称“黄金”的堆。这就是有些同路人献给瓦浪斯基,而瓦浪斯基——献给我们的文学底黄金。(座中的声音,“强有力的论证!”)
论证确是强烈的,纷纷扑鼻,并且有一点象征底的。毕力涅克居然能够写了宣言书,送到这会里来了。但我很想在墨斯科,看一看瓦浪斯基敢于带毕力涅克出席的劳动者的集会。如果敢,他会抓着怎样的月桂冠呢?!
我还要将一个乡下的情景,贡献你们。毕力涅克到基雅夫(Kiev),在劳动通信员们之前,庞然自大,并且对他们吹了拂来斯泰珂夫式的一切的牛皮。在墨斯科,是有象样的文艺政策的。例如,有三个什么青年,跑到加美纳夫那里去,宣言道,“在我们这里——有着意德沃罗基(观念形态)呵!”于是加美纳夫将手伸进钱袋去,将零钱分给这些三个的青年,说道,“为了意德沃罗基呀。”零钱是喝光,或是怎样化光了。三个青年又跑到加美纳夫那里去。但这回是一个一个,各自去的,为什么呢,因为各人那里,已经各有了单是自己的意德沃罗基了。于是加美纳夫又将钱分给各个——为了他的意德沃罗基。(座上的声音,“到规律委员会控告去罢!”)
这样的事,并不是问题。重大的事,是谁撒着这样的谎,撒给谁听的。毕力涅克的大话里,他的谎话里,觉得有些讨厌的好象真实的东西。我在劳动通信中,发见了未来的力。他们之间,正在发生着新的,民主底的,劳农底社会性。将他们从腐败救出,是必要的。然而在基雅夫,竟至于还给回去的毕力涅克提提包。劳动通信员来做毕力涅克的搬运夫!你们可有光彩?你们可愿意?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小例子。在根本上——就只好吃惊。在这时候,说着些什么?我带一本由M. K. 出版的“Kommunist”第二十七号在这里。那上面有札德庚的关于伊立支的很好的回忆。里面就记着伊立支的关于艺术的少有的批判。至今为止,关于这一端,我们,没有过明快的理论底构成。从这里采一点,从那里摘一些。引用了蒲力汗诺夫。但在伊立支那里,却有着和天才底的压缩同样,而又无余的完璧和自信,给与着我们的无产阶级文学的理论。这在这样的集会上,是有诵读的必要的,为要请速记下来,也应该诵读,这必须再三再四,打进有些人们的头里去。然在伊立支那里,一切都单纯到怎样呵!
“重大的事——伊立支说——并不是将艺术给与以几百万计的住民的总数中的几百乃至几千人。艺术是国民的东西。这应该将自己的深的根,伸进到广大的勤劳大众的大层里面去。这应该为这些大众所理解。”“被理解”——这是一。“这应该为大众所爱,”这是二。“这应该和这些大众的感情、思想及意志相结合,应该将他们提高。”这就是三!这是关于煽动的。“那应该在大众之中,使艺术家觉醒,使他们发达起来。”这不是劳动通信和农村通信的奖励,是什么呢?“我们——伊立支又说——在劳动者和农民的大众缺着黑面包的时候,也须将甜的阔气的饼干献给极少数的人们?!”看罢,这是我们应该由此出发的艺术底规准的全部。根本的秘密,在那里呢?要怎么办,我们的艺术,才能够为大众所理解,为他们所爱,和他们的感情、思想及意志相结合,将他们提高呢?伊立支说,这是毫不希奇的秘密,“我们应该始终将劳动者和农民放在眼前!”
札德庚对伊立支说,“在我们这里,在德国,一个什么郡里的市镇的什么会议的议长,大约也怕敢象你似的单纯地,率直地说话的。他大概是怕被见得‘太无教养’罢。”那么,伊立支的演说之力,魅力,又在那里的呢?伊立支回答说,“我知道我作为辩士,站上演坛时,始终只想着劳动者和农民。”想想劳动者和农民呀!这是我们的文艺政策的根本规准。但你们可曾想着劳动者和农民呢?我在这里,倾听了许多辩士,听到了许多高尚的言语,然而关于主要的劳动者和农民,在这里可曾说起一句呢?究竟你们在讲的,是关于怎样的文学,为了什么人呀!(声响。扰动。)如果你们用了你们的趣味,至多不过五年——不,三年,或者这以下,做出文学来罢了。至于新的,明眼的,真的作家们,大约是将从劳动通信和农村运信之间出来的罢。
瓦进的结语
台明·培特尼问三年以后怎样。我敢宣言,即使这会议的收场,是怎样的形式底的,但总之,明天的党的文艺政策,不会是昨天的的了。这是毫无疑义的。
关于同志托罗兹基,我可以几句话就完事。要之,他的对于我的言说,单是胡闹,他连一个论证也绝对底地没有提示出来。同志托罗兹基是因为我指摘了社会革命党称赞着他的事,所以向我扑来了。这并非问题的解决。是憎恶——不是论证。
关于社会主义文化。在这会上,不能将这问题展开,是很明白的。我提出这样的命题来。Vladimir Ilitch向Proletcult抗议了——这是事实。然而Proletcult——这是一件事,而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文化——这又是另外一件事。我敢确言Vladimir Ilitch是在自己的论文上,尤其是在关于国民底问题的诸论文上,常常力说无产阶级的国际底社会主义底文化的存在,这文化的必要与其必然性的。Proletcult,是另外的问题。在这里,有着温室性,研究室性的。在这里,可以有一切种类的危险,波格达诺夫主义,“Rabochaia Pravda”之类。然而关于Proletcult的问题,和关于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文化的问题的原则底的,一般底的,历史底的提起,混同起来,是不行的。
其次,同志列宁,出色地将文艺的意义评价了。要加以断定,已有很够的材料。同志拉迪克曾向台明·培特尼加以注意。说札德庚是在自己的回忆上,再产着自己的旧论文的。我问同志拉迪克,符拉迪弥尔·伊立支在由同志札德庚所构成的以外,能够设立这问题么?我敢确言,在这以外,他是不能设立问题的。无论怎样的马克斯主义者,此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罢。在这里请许我引用同志加美纳夫。在《给戈理基的信》的序文里,加美纳夫这样地写着——
“将戈理基的武器——文艺——符拉迪弥尔·伊立支评价得非常高,还从中认有大大的意义。他以为这武器所向不当,同盟者看不准靶子,打着的时候,他更显出一重的热意来。”我问,列宁为什么将戈理基评价得这样地高?原因,是极明白的。对于以为艺术——这是不能照规则做的东西的瓦浪斯基,列宁不同意,正是这缘故。
列宁看见戈理基的有力的武器,没有对着必要之处的时候,就愤慨了。列宁曾要指导过艺术家戈理基。我们要我们苏维埃共和国里的有力的艺术底武器,用得正当,我们要求文艺的党底列宁底指导。
关于文学的豫想。问过同志托罗兹基了。而他怎样回答呢?说道豫想是电光形底的。要是这就是回答。凡豫想,是电光形底的。问题并不在这里。问题的一切,是在我们设立着怎样的目标。现在呢,我们是战取了××了,我们正在战取着经济。我们现在不可不战取文学么?我说,是的,我们应该战取文学。同志托罗兹基单是指点出没有阶级的社会,是有的罢的事,就算了。是的,这样的社会,是有的罢。但是,诸位同志们,用这么的一般的句子,是不能结束豫想的,到没有阶级的社会,还远得很哩。无产阶级在文化,观念形态的领域上,也应该是独裁者的事,他们应该支配艺术战线的事,对于这事的我们,可有着方针没有,都必须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的。请容许我从社会革命党的“Volya Rossii”引用一点教训底的话罢——
“共产主义是通过各种的阶段的。最初,他在现实的生活战线上,获得了物质底胜利。他仗着强制,将波雪维克底共和国的人民,和独裁和行动的义务底一样性相连结了。那时候,外底中央委员会,是举了无限的功绩的。
“现在他在精神底战线上,占了完全的胜利,想以思想和感情的一样性的目的,来锻炼全俄,次及全世界。因此,内底中央委员会,便被要求了。”
社会革命党是懂了我们的任务的。他们懂得很不错,国家也必要精神底地加以锻炼,国家必要支配观念形态底战线。在瓦浪斯基,是不懂这些的。我们既然在这领域上,支持着斗争,则这期间,在我们,文学底中央委员会也必要的。诸位同志们,懂得这事,是必要的。
在我们之前:站着怎样的课题呢——政治底的,还是艺术底的呢,有这样的质问。诸位同志,假使将课题当作并非政治底,那我就难以懂得,为什么在俄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主催之下,召集了党的会议。然而问题的设立,是并非在问这在政治底课题呢,还在文学底课题上面的。想使政治底课题,和文学底课题相对峙的一切的企图,使我说起来,是单单的无智。是沿了艺术底文学的战线,行着政治斗争的。而那一端,诸位同志们,我们必须懂得。
所有“那巴斯图的反对者们”,都试将问题来弄胡涂。同志托罗兹基,也将问题弄胡涂了,宛然他和在这会议上的我们的论争,没有关系似的。同志托罗兹基不过说述了一般底的真理,凡这些,大概于今日的我们的论争是没有直接的关系的,况且在这些真理之中,正如只有这回,是正当地,同志略萨诺夫指摘了的那样,有不少的形而上学和观念论在,但并无波雪维克底态度。
重复地说罢,艺术底课题,是发展为政治底课题了的。第二的课题,即包摄着第一的课题,所以较之第一的这,要广大到千倍。关于这个,我不能不指出,在我们这里,有革命的支持,在我们的反对者们那里,有文学的支持。
关于白党对于我们的论争的态度。在这座上,曾经很要显示出白党对于同志瓦浪斯基和托罗兹基的立场的态度,仿佛便是我一切言说里的主要的论据似的。这不消说,是弄错了。我们,“那巴斯图的人们,”是经几个月之间,研究了同志瓦浪斯基的课目,战术和组织底计划,明白了一切他的根本底的谬误和倾向,然后,然后才达到同志瓦浪斯基的立场,是受着我们的敌人的欢迎,并且并非无端欢迎着的这一个结论的。白党作家等的评判,不是证据,那是自明的事,然而对于我们党内的这个或别个的潮流,他们的态度,暗示力却很不小。将我们的敌人对于我们党内的这个那个的潮流的见解,置之不顾,是只有随便对付问题,或则不愿意目睹真实的人们,这才做得出来的。当最近的党的讨论之际,侨民的集团,声援了反对的立场的时候,我们曾经不能不将这事实,通知了党和劳动阶级,现在内外的侨民们声援着同志瓦浪斯基的立场的时候,我们也不能不将这事实,传给党和劳动阶级。
说是弄着专门家讨伐,以非难我们。可说这是全不明白事情的。当观念形态底战线成着问题的时候,怎么能说到专门家呢?同志瓦浪斯基呀,在观念形态的领域上,我们可究竟要借给什么东西么?在这里,在我们这里,是没有借给,也没有许可的。便是合办公司,也不该有的。在这里,有专门家,是不行的。我们这里,在经济、行政的领域上,是有专门家的,此后也还要常有罢,然而在这里,我们也取着以我们的劳动者来替代专门家的方针。在经济和军事编制方面,虽也招聘着专门家,而我们和这同时,正在养成着指挥者、行政者、经营者等等。然而同志瓦浪斯基,却不但要将文学交给专门家,他对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创造,还取着反对的行动。在这意义上,同志瓦浪斯基是——完全的败北者了。
其次,是关于几个同志所倡道的条件的平等。诸位同志们,这德墨克拉西也和政治底德墨克拉西完全同样,是虚伪的东西。当各种团体的状态并不相等的事,是周知的事实的时候,却说出条件的平等来,怎么不以为耻呢?“同路人”,是依据巨大的文化底过去的,但我们,在这一层,却是乞丐。怎样可有条件的平等呢?里培进斯基和毕力涅克不同等,为什么呢,因为毕力涅克依据着自己的阶级的莫大的文化底财产,而里培进斯基却相反,是连结着几乎没有文化底过去的阶级的。谁也不要求制定物质底的特权,然而在倡道条件平等之际,却想因此来这样说,就是:在指导的意义上,在鼓舞、奖励等等的意义上,党应该洗手,党对于文艺的问题应该中立。在这意义上,不会有一样的态度,不会有平等的条件,也还可以另据一个理由来说,即是各各的文学团体,决不是平等地于革命是必要的。
我们的对于“同路人”的见解,被误解为最甚。虽是对于问题的看法,原则底地,百分之九十九和我们一样的同志布哈林,——虽是他,关于这一节,也有许多的谬误。说我们要驱逐“同路人”,那是谣言。说我们向他们挥着棍子,也是谣言。说我们除无产阶级以外,忘却了别的诸阶级的现存!我们对于农民作家,不给以足够的评价,诸如此类,都是谣言。我们研究了“同路人”之间,有各种阶层的现存,于是在我们的提要(These)上这样说——
“向劳动阶级的‘同路人’的接近的程度,总之,是和一般底政治底条件,部分底地,则和对于他们的党的机关,出版所以及无产阶级文学的作用力相关。所以党的任务,当此之际,是在促进那正起于‘同路人’之间的分解作用,并且将他们引入××主义底影响的范围里。”
我们主张对于“同路人”的各别的态度。我们承认和真的革命底同路人相提携而且和“同路人”中的最良者——“烈夫”,实现着这提携的事。在关于观念形态战线问题的“域普”的决议上,曾作为最重要的性质的课题,这样地表示着“由将最革命底的‘同路人’的分子,首先,是农民作家,吸引到无产阶级方面,观念底地打动他们,在广涉对于反革命文学的一般底斗争的全体上,和他们相约提携。”那么,分明可见我们的懂得“同路人”的吸引的意义,——首先是农民作家的,——是不下于同志瓦浪斯基的。但我们的立场和同志瓦浪斯基的立场,所以不同之处,是在我们实际底地指出着一个条件,这并非帮“同路人”的我们的好意的利用,而是要使帮劳动阶级的“同路人”的利用,实在可能。我们的立场和同志瓦浪斯基的立场之不同,是在我们并非无产阶级文学的败北者,我们不愿意将无产阶级作家抛入一般底同路人底肉粥中。
在这会上,曾有人说,我们要求着对于文学的“域普”的独裁。这是绝对地虚伪的。我们的口号——并非“域普”的独裁,是文艺领域上的党的独裁。“域普”也可以作这独裁的武器。
第十三回大会以前的文艺领域上的党的课题,是怎样的呢?第十一回党大会,已经指摘了想以文学和文化运动,来影响勤劳阶级的有产阶级的企图了。第十二回党大会,关于这问题,是采用了如次的决议——
“鉴于最近两年间,在苏维埃俄罗斯,文艺已经成长为一大社会底势力,将其影响先及于劳动者,与农民青年大众,故党认为有将指导对于来日的社会底教化的这形式的问题,决定于其实际的活动的必要。”
看罢,一年以前,我们的党的大会,就已经不满于同志瓦浪斯基在文艺领域上所实现了的结果的了。现在呢,问题是已经落上指导的实际底形式的决定上。应该怎样指导呢?——这是站在我们面前的问题。
党的任务,现在是在意识了文学战线的一切重大性之后,为实现文艺的真受党底的,波雪维克底的指导起见,来开实际底的步。
瓦浪斯基的结语
最先,要注意的,是“那巴斯图的人们”在这里专将瓦浪斯基编成这样的人,而叙说了的那些事情,无从理解。他们要弄得凡有一切,仿佛全都在我似的。这集会,已经由在一切指导底地位的诸位同志的代表,十分证明了他们容认着我所采取的方针,而反之,“瓦进主义”和“那巴斯图主义,”是从他们受着当然的反对了。大都是不正当地,想使人以为仿佛是瓦浪斯基怕自己的危险,而立了方针似的。照实说起来,瓦进投给我的,说是白军的报纸称赞了我了的那一种谴责,是也可以投给我们的指导机关的(我是实行这些的意志,直到现在的。)大抵,同志瓦进的轻率,很不寻常。例如,他竟强辩起来,似乎布哈林和他们一致到百分之九十九。我想,速记是完全地将同志布哈林的演说记录下来了的。我真不懂怎么能这样轻率地断定。作为问题者,不是我,乃是我们的指导机关所取的立场。我是每一个半月乃至两个月,总声明自己的战术,和同志商量的,然而至今还没有听到过一回,有人说我的战术在根本上有什么不当。那么,再说下去。在这里,说了些怎样的事呀?听着,就可羞!例如,同志瓦进突然有了这样的宣言,就是,艺术者,据瓦浪斯基的意见——则这是“神圣的事业”之类。有什么根据,说出这样的事来的呢?我有两种著作,论文——虽然据瓦进的意见,也许是无聊的东西——集在,但在这里面,不是对于将艺术看作神圣的事业的那见解,斗争得最多么?当我主张艺术自有其本身的方法和历史的时候,瓦进是完全什么也没有懂。我是说了和同志托罗兹基、布哈林、卢那卡尔斯基以及别的同志所说过的一样的话的。而人们将这些话,解释为瓦浪斯基和党的统御文学底生活相反对,那我有什么法。比这更坏的,是他在文学上什么也做不出,而他却在这里出风头。关于毕力涅克和契呵夫的记念碑,同志培特尼的太出色的出面,是给了我最无聊的印象的。我真不解,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我对台明说了什么呢?那是关于非常悲痛的事情。有一个人物的坟。那上面竖着大理石的碑。而在碑上,是刻着最单纯的文字,“Anton Pavlovitch Tchekhov”字样。而这碑,实在是被胡乱的涂鸦弄脏着了。从这事实,捏造出有趣的Anecdote(谈柄)来,是不可的,不行的;说笑话,也不行的。
其次,要请注意的,是为什么“那巴斯图”的同志们,将我当作组织破坏者,开始痛骂的呢。那是因为除了极少数的人们之外,他们已经成为非艺术家了。所以“那巴斯图的人们”夸说着我这里有“同路人,”他们那里有无产阶级文学的时候——这是完全撒谎。其间虽有现存的或一种的不一致,但无产阶级作家的大多数和“赤色新地”,是好好地保持着接触的。这并非由我的才能,乃是因为“那巴斯图的人们”挥着棍子,不但将“同路人”,连将无产阶级作家也在赶走了。“锻冶厂”当“瓦进派”将他们置之无产阶级的列外,宣言为奸细的时候,于组织问题不和他们一致,是当然的。“锻冶厂”的同志,到我这里来说,“再没有向他们去说明的耐性了,一同更密接地来做工作罢。”“那巴斯图的人们”还将同样的事,来弄由他们所组织的青年们。为什么青年们和“赤色新地”一起工作着,并且怎地工作着呢?开始是五—七人,但现在是由三十四—四十人所成的一集团了。亚尔穹·威勖鲁易、密哈尔·戈洛特努易、耶司努易、斯惠德罗夫等等,——他们都离开了“那巴斯图的人们”。为什么呢?因为诸位不知道待遇作家之道的缘故,因为诸位充满着党派底恶臭的缘故。诸位同志们,这时候,问题并不在无产阶级文学乃至“同路人”,而在对作家的态度。“那巴斯图的人们”的对作家的态度,是乱七八糟。有一个人对于爱伦堡的小说《尼古拉克鲁波夫的一生》来做文艺批评底论文,然而关于尼古拉·克鲁波夫本身,却只掷给了一页半。写些中央委员会里,摩托车多得如山呀,中央委员会的书记将万年笔塞进了墨水瓶呀,共产党员亚莎,该有毛的地方没有生毛呀之类,是不行的。自然,他们是不过赶走作家们罢了,所以,自然,在“那巴斯图的人们”那里,是常有组织破坏者的罢。
你们招集年青的作家们,而这些作家们,恐怕是到半年——三个月之后,就要从“组织破坏者”那里走开的。为什么呢,因为在他那里,大概一定有着不正当,大误谬,且有和那些离“那巴斯图的人们”的棍子很远的作家们不同的态度。“墨普”是要赶走作家们的罢。为什么呢,因为他不能待遇他们。于是便成为真的组织破坏者,并非瓦浪斯基,而是瓦进者流了。
有人说过,瓦浪斯基将“同路人”来塞满文学,而无产阶级作家是被压迫着的。我并不以为我的行动毫无缺点。俄国文学的造成,不是这么简单的。这有着极其曲折的路。“同路人”至今成着卓越的要素,但这并非放任的结果,却因为现在的文学生活是这样。在无产阶级作家,现在生活是艰难的,但在“同路人”生活也艰难。这里有共通的条件。我但愿在这会上,没有人来指摘,说是无产阶级作家的未曾出版的东西里,是有颇好的天才底的作品的。岂但如此,惟有他们的最天才底的作品,就由“组织破坏者”来印行。只要指出里培进斯基的《一周间》,由我自己对于这的不断的努力之后,由我印了出来的一件事,就够了。
那么,也许,将无产阶级作家默杀着么?这也不对。只要略有才能的,便竭力注意,表扬,绍介着。现在你们将国立出版所的文艺部作为问题。这文艺部,是做着这些事的。《赤色新地》以外,从“锻冶厂”出“Rabochi Journal”,从未来派——《烈夫》,从“那巴斯图的人们”——《十月》,从青年联盟——《沛垒伐尔》。五种的杂志和年报!
诸位同志们,我这样地想了好几回。假如我到Vladimir Ilitch那里,说道我们这里,出着五种的杂志,那会怎样呢?我相信他会这样说,“你们在做什么?这不是糟么——各团体各有着杂志!……”你们因为我们不和你们一同走,便叱我们为”放任主义者”。“那巴斯图”的同志们,我们不和你们一同走,也未必一同走的理由,是因为你们和“锻冶厂”一有什么一点不一致,便即刻叫道“锻冶厂”灭亡了,解体了,还开手掷过污泥去。有这样的党派心,我们是不能和你们提携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样是不能做工作的。这就完了。
关于决议,我是从衷心里,同意于同志雅各武莱夫的决议的。
雅各武莱夫的结语
在我们的采决之前,我想将同志列宁对于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是怎样看法的事,简单地说一说。因为一年半前,一共五回,我是有了和他谈到这问题的机会了的。
当时列宁所主张之处的根本,是集中于对于以无产阶级文化,为可以从一种或别的温室底设施里发生出来的思想的斗争。温室可以培养无产阶级文化这一种思想,列宁以为有大危险。Proletcult就是这样的温室呀。
无产阶级文化,可以在苏维埃政权的条件内,从一般文字教育的土壤上发生。当无产阶级政权现存之际,当我们这里,现在将要簇出这样也还是少数的几百万文化人的时候,到那时候,文化的新的类型和文学的不同的类型,太抵就真要发生了。
问题的核心,是在在无产阶级政权的条件内,使有产阶级的好的果实,为大众所公有。在无产阶级政权的条件内,由几百万人取得有产阶级文化的那些好果实,是为产生并非有产者式的真文化,创立基础的罢。
所以列宁是对劳动者说过的。“奋勉呀,将有产阶级文化做成自己的东西罢。无论在怎样的屋子里,无论这叫作什么名目,还受些说是无产阶级文化已经产生了那样的童话所骗,是不行的。”无产阶级文化的发生,应该辩证法底地来想。这问题的根本,是在几百万的人们,在苏维埃国家的条件内,将有产阶级文化所战取者,作为自己的东西。
这过程,在我们这里的温室主义者们,却正是完全不懂。在同志列宁,在由同志列宁所设定的问题上,当时他就将大剧场和Proletcult都看作“无用的长物”,并且同时提议,要锁闭起来。这事,是特色到可惊的。
他一齐发出了这两个提议,没有将其一从别一个分开。
这回是关于实际底的提议的性质。我们在六个点上,看见党的方针的基础。第一点,是要将对于那些出自劳动者和农民大众的几万人的创作的指导,给与本党。给那些从这大众中分出,已经可以称为作家的物质底支持,也和这相关联。
问题的第二,是和“同路人”相关联的。关于这事,可以率直地这样说,对于“同路人”的态度,我们仍持继着党的从来的方针。在这里朗读过了的“同路人”的信札——就很证明着这方针在根本上是正当。这——是不能漠视的文件。
同时,我们对于正在站立起来的劳动者作家,还不能不发警告,使知道自家广告,自以为好,以及在对于研究的轻薄的态度的氛围气中,正在胁迫他的危险。
其次,是党派主义和放纵主义的问题。放纵主义,党派主义的契机,是在两面的阵营里。我们应该从两面的阵营里,一样地将这个除掉(aufheben)。还有,最后,是批评的问题。我们在批评的领域里,不能一任现在的情势,照样地下去。我们的批评,不但禁不起试练,——这作为共产党的组织化了的批评,还在归于零呢。在我们这里,新书批评,是因为友情,因为知己关系而登载的。这除了称为解体之外,不能给什么名目。关于这问题,我们是不但采用决议,还应该从速来讲实行的手段的。
观念形态战线和文学 ——第一回无产阶级作家全联邦大会的决议 (一九二五年一月)
一
1 文学是阶级斗争的强有力的武器。如果“在或一时代的支配底观念,常是支配阶级的观念”的马克思的指示是对的,则无产阶级支配和非无产阶级底观念形态,一部分,是和非无产阶级文学的共存之不可能,已无置疑的余地。倘若在那独裁期间,无产阶级没有逐渐获得一切观念形态底地位,那便将停止其为支配阶级罢。在阶级社会里的文学,不能是中立底的,这一定积极底地效力于某一阶级。
2 如果以上的事,在阶级社会一般,是对的,则这在我们生活着的时代——战争和革命的时代,尖锐化的阶级斗争的时代,是两层的对。这就是以为在文学的领域上,各种文学底观念形态底倾向,可以平和底协同,平和底竞争那样的议论,不过是反动底空想的缘由。波雪维克主义一向曾和这样的反动底空想战争。在观念形态的领域,文学的领域,也如在社会生活的别的领域上一样,为阶级斗争的法则所支配。所以波雪维克主义常常站在观念形态底非妥协,严正的立场上,站在观念形态底方向的无条件底敏感的立场上,而现在也还站着。
3 有产阶级的观念者们,提示了文学和政治的同权,同价,换了话说,就是有产者文学和共产主义政治的同权同价的“理论”。这理论的阶级底政治底意义,即存于有产者底观念者们,要从革命保卫自己,筑自己的文学底的立场,而由这里来射击无产者独裁的堡垒的努力里。在现在的条件下,惟文艺,是无产阶级和有产阶级为了对于中间底要素,要获得主权而在这里开演的激烈的阶级斗争的最后的舞台的一折。
4 苏维埃联邦——是以从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的过渡为旗印,而立于其下的诸国家的联合。政权、经济、军队、学校——这些一切,都有过渡的性质,在这一切之上,便放着将现代社会从资本主义引向共产主义的无产阶级的印章。自从出现于历史上的那当初以至今日,无产阶级已经创造了新的物质底和精神底文化的巨大的价值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新的阶级的文化,依据于过去的支配阶级的遗产上的过渡底文化的问题,在已经解决了非退往资本主义而是进向共产主义的无产阶级的运动的人们——首先,在劳动者阶级,是理论底地,实践底地,都已解决了的问题。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和无产阶级文学的否定底态度,是一九二二至二五年,在俄国共产党内的“反对派”这名目之下,形成于苏维埃社会里,在事实上,是历史底地,理论底地,都和那想将无产阶级的独裁徐徐清算,使我国复归于“民主主义”的轨道的小有产阶级的压力的反映的发现的那清算派的立场,相连结的。据清算派的见地,则凡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和文学的一切谈话,不过是空想,盖在清算派的人们,无产阶级的历史底胜利这事,看来不过只是空想而已。而在现代社会上,无产阶级文化和文学的存在着这个不可争的事实,却正是显示这胜利的确实性的一证据。
二
5 无产阶级文化和文学的最彻底底的反对者,是同志托罗兹基和瓦浪斯基。在那著作《文学和革命》中,L·D·托罗兹基写着——
“对于有产阶级文化和有产阶级艺术,使无产阶级文化和无产阶级艺术来对立,是根本底地错误的。后的二者,大概未必产生罢。因为无产阶级的统治,是一时底的事,过渡底的事。无产阶级独裁的历史底意义和道义底伟大,是在将人类底的文化的基础,安放在无产阶级的最初的真实上。”(L. Trotsky《文学和革命》九页。)
接着同志托罗兹基,A. K. 瓦浪斯基写着——
“无产阶级艺术未尝存在,在无产阶级独裁的过渡底时代,也不会存在的。文化领域上的这时代的课题,归结之处,是在无产阶级首先获得过去几世纪的技术、科学、艺术。所以当面的问题,并不在无产阶级艺术的创造,而在借了过去的一切获得,批判底地摄取其成果,以确立能作维持无产阶级对于有产阶级的胜利之助那样的革命底过渡底艺术。问题之所在,是在为无产阶级的利益起见而作的有产阶级文化和艺术的适应。但这和在我们的时代,较好地适应了的新的形式和样式的探求,毫不反对,是不消说的。”(“Projekt”第二号,一九二四年。)
6 托罗兹基在所谓我们正在向无产阶级的社会进行这一种理由之下,否定着阶级底无产者文学和艺术的可能。然而,在和这一样的理由之下,少数主义(Menshevism)否定着阶级底独裁,阶级国家,等等的必要。在和这同一的理由之下,无政府主义否定着党和国家的必要。但在实际上,如大家所知道,少数主义的立场和无政府主义的立场,前者是在民主主义的旗下,后者是在非妥协底急进主义的旗下,事实底地,是都将政权剩在有产阶级的手里的。少数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关于无产阶级获得胜利所必要的那道路,都没有明确的概念。无产阶级斗争的战略和战术,在少数主义者,归着于使无产阶级从属于有产阶级的主权——在无政府主义者,则归着于不过使资本主义底支配因而坚固的,无力的“左翼底”辞句。然而托罗兹基主义的战略和战术,仅是这无政府主义者的“左翼底”辞句和少数主义者底温暾主义的混淆。上面所揭的托罗兹基和瓦浪斯基的判断——乃是应用于观念形态和艺术上的托罗兹基主义。关于无产阶级的“左翼底”辞句,在这里,是将无产阶级的文化底课题,和由于“为无产阶级的利益起见而作的有产阶级文化和艺术的适应”的温暾主义底极限相联结的。据托罗兹基及瓦浪斯基的意见,则在艺术领域中的无产阶级,毫不拿出比有产者所曾经拿出的为更新的东西来。
7 托罗兹基和瓦浪斯基,关于要经过怎样的路,而全人类底,社会主义底艺术才被创造的事,并无什么理解。一件事——这并非在全政治及全经济的领域上,无产阶级所正在进行的路,就是,并非在艺术领域上的无产阶级获得主权、政权的路这件事,在他们是明明白白的。所以托罗兹基宣言,“马克思主义的方法——不是艺术的方法。”用了别的话,便是说,在艺术上,阶级斗争的法则是不通用的。到结局,则在艺术上的托罗兹基主义,便是诸阶级的平和底协同的意思,而主宰的职掌,于是全然剩在旧的有产阶级文化的代表者的手里。无产阶级的前卫底代表者的全课题,在这里,是只要将古典底和现代有产阶级文化的竭力加以广泛的普及就够。无产阶级文化和文学的独立底课题,由他们,是毫无什么发展。全部问题,在他们,是只在“使旧时代的成果,同化于新的阶级”(托罗兹基)这一事。未来的社会主义艺术,据托罗兹基——瓦浪斯基的意见,是从旧的阶级和现代有产阶级文化,会并无什么过渡底阶段地,发生起来的。
三
8 在从资本主义进向社会主义的过渡底时代的无产阶级文学的缺除,具体底地,是什么意思呢?这意思,就是和生活相连结,将这生活正确地反映出来的文学,并不存在。是和主宰的阶级及其革命,有机底地相结合的文学,并不存在;积极底地来帮助无产阶级将其社会引向共产主义那样的文学,并不存在。那时候,艺术是站生活之外,阶级斗争之外,而有产阶级则可以用完备的权利,提出艺术和政治的同权的理论——艺术从政治独立的理论来。在别一面,是正作主宰的无产阶级倘不做自己的文学,自己的电影、演剧,则及于非无产者层,首先,是及于农民的观念形态底影响,将必然底地,剩在有产阶级文化和艺术的代表者之手的罢。要指导农民,将他们引向共产主义去,惟有靠着无产阶级的从一切方面——就是,由苏维埃、协同组合、学校、电化、军队、文学、电影、演剧、等等,加他们以作用,这才可能。在这些全领域上,不能只以“旧时代的成果之向新阶级的同化”为限。他应该讲新的言语;他之所依据,应该在可以和时代以及站在当前的问题的雄大相匹敌的未曾有的新的成果之上。和这相反时,则对于无产阶级前卫的影响,既无理解,也不反映的观念者们,会作用于农民之上的罢。而这意义,便是并非使农民进向共产主义,却退到资本主义去。
没有自己的独立底文化,没有自己的文学,无产阶级即不能确保对于农民的主权。不独在政治底,经济底领域而已,虽在文化的领域,劳动阶级也不得不在自己之后,领了非无产者层去。然而要完成这课题,惟有将他在政治底,经济底领域上所做过了的革命,在文化底领域上也复做到,这才可能。
9 虽然宣言着无产阶级文学的原则,确言着在这路上由劳动阶级所做的显著的成功,但不该忘却关于“自大”这一种大害的Vladimir Ilitch列宁的教训,关于“无产阶级文化者,应该是作为人类在资本主义社会,地主社会的重压之下,所造出来的那智识的蓄积的合理底发展而出现”的他的指示。无产阶级文学知道应该从古典底,以及现代有产阶级文化和艺术,采取有价值的一切的东西,进步底的一切的东西。但无产阶级文学更知道,在这领域上,应该比有产阶级文学所站住了的之点更前进,而且不独是旧文化的利用而已,用Ilitch的话说起来,便是必须将这些加以绝对底“改作”。
10 据托罗兹基——瓦浪斯基的意见,则文学上的中心底势力,应该在所谓同路人,即出于智识阶级、市人、农民的层内,而观念形态底地,是并不站在共产主义的见地的作家。然而同路人者,并非一样的全体。在他们之间,是也有和力量相应,正直地服务于革命的要素的。但“同路人”的支配底类型,却是在文学上曲解革命,屡屡加以中伤,而且陶养于国民主义、大国家主义、神秘主义的精神的作家。这“同路人”的支配底类型,倘还将调子赋与于新经济政策后期的文艺,则这“同路人”的文艺,在那根柢上,却正是和无产阶级革命背道而驰的文学。这些事,是可以用了完全的权利来说的。和这同路人的反革命底要素,以最决定底斗争为必要。
关于革命的真实的同路人,则在文学战线上的他们的一切的利用,是全然必要的。然而这利用,惟在无产阶级文学将影响及于同路人的优良的代表者之上,而使这些同路人结成于文学上的无产阶级底中核的周围的时候,这才可能。而成这中核者,必须是全联邦无产阶级作家联盟,而也已经在成着。
无产阶级文学和革命的真实的同路人之间的朋友底协同的广大的舞台,首先第一,是农民。然而,这协同,惟在这些同路人理解了全世界正在起来的历史底斗争的根本底意义,理解了无产阶级在革命的职分和无产阶级来指导农民的必要的时候,这才可能,且得成为显著的进步底要因。
四
11 苏维埃联邦内的无产阶级文学,在比较底短时日之间,成了显著的社会现象了。这文学,是个个的无产阶级团体,和先用劳动通信员的形式的那无产者的大众底文化底运动,两相溶合,而被创造的。无产阶级文学之存在的否定,已经渐渐困难起来。那反对者,已不得不退去最初的露骨的否定的立场,而采用仍以和无产阶级文学相斗争的旧目的为名的新战术了。这新战术的本质——即在虽“承认”无产阶级文学,而这仍应该作为“文学一般”即有产阶级文学的一翼(N·渥辛斯基)的宣言中。在这里,就重演着那全世界的温暾主义者的态度——这些温暾主义者,开初是反对创设独立的无产阶级党的,待到这党成为事实而出现,便“承认”这党,而一面却宣传和有产阶级政党的协同,否定无产党的独立的政策,那主权的观念,由这党以获得政权的观念。
恰恰和这一样,我们的温暾主义者们,先是从无产阶级文化和文学的否定开头,待到这成了事实的时候,便想试将这作为“文学一般”的左翼。这是在新的条件上,用着新的手段的那一样的清算派底立场的继续。我们已经进了无产者的文化底发达的新的阶段了,在这里,单是无产阶级文学的“承认,”已经不够,所必要的,是承认在这文学上的主权的原则,为胜利,为克服一切种类的有产者及小有产者文学与其倾向的这文学的执拗的组织底斗争的原则了。
五
12 不独在苏维埃联邦,全世界有产阶级的文化和文学,现在都正在经验着最大的危机,颓废,腐败。我们在这里有资本主义的危机,崩坏,和那历史底运命的最好的证据。资本主义病到无法可想了,——有产阶级文化的经济底基础,连根柢都被摇动着。
虽然当武装底市民战争的终局后三年,在大大的物质底丧失的条件下,苏维埃联邦的无产阶级文学,结成于单一的组织底团体之中了。无产阶级作家第一回全联邦大会,在单一的观念形态底基础上面,在强有力的单一底组织的周围,统一了新的阶级的一切文学底诸势力。这在文坛成为个人主义的理论和实践的极端的表现者的那有产阶级社会里,是不可得见的事,也不能设想的事。苏维埃联邦的无产阶级文学,是站在将来的发达的旗印之下的。这是依据着无产阶级和农民的前卫底要素,首先——是农村青年的大众底运动。无产阶级文学的这显著的成功,惟在苏维埃联邦的勤劳大众的急速的政治底经济底成长的基础上,这才可能。
苏维埃联邦的无产阶级文学,将惟一的目的——为世界无产阶级的胜利尽力,和无产阶级独裁的一切敌手血战,揭在自己之前。无产阶级文学是将要克服有产阶级文学的,因为无产阶级独裁,必然底地会将资本主义绝灭。
关于文艺领域上的党的政策 ——俄罗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决议 (一九二五年七月一日“真理报”所载)
1 最近时的大众的物质底状态的向上,和由革命而遂行了的智底变革,大众的自发性的增大,眼界的巨大的扩张等等相关联,创出了文化底期待和要求的大大的发达了。我们是已经这样地,将脚跨进了作为向着共产主义社会的今后的进展的前提条件的,那文化革命的圈里面。
2 成为这大众底文化底发达的一部者,是新的文学,——首先,是从那萌芽底的,而同时又包含着未曾有地广大的范围的形态(劳动通信、农村通信、壁报、其他),到那观念形态底地被意识了的文艺作品的无产阶级和农民文学的发达。
3 在别一面,则经济过程的复杂性,矛盾而甚至于互相敌对的经济形态的同时底发达,由这发展所引起的新资产阶级的诞生和成长,新旧智识阶级的一部分向着他们的不可避底的——虽然最初未必一定是意识底的——结合,这资产阶级的更由新的观念形态底代言者的社会深处的化学底分出,——这些一切,是不可避底地,必须也在社会生活的文学底表面出现的。
4 这样子,恰如在我国里,阶级斗争一般的还未终熄一样,这在文艺的领域上,也还未终熄。在阶级社会里,中立底艺术,是不会有的,——诚然,一般地,则艺术,部分底地,则文学的阶级底性质,例如较之在政治上,能以无限地复杂的形态来表现的,虽然也是事实。
5 但是,将我们的社会生活的基本底事实,即由于劳动阶级的政权获得的事实,在这国度的无产阶级独裁的现存,置之不顾,是绝对地不可的。
倘若在政权获得以前,无产党激成阶级斗争,建立了全社会的推翻这方针,则在无产阶级独裁期中,站在无产阶级的党的面前的问题,——是怎样地和农民共住,于是逐渐教育他们;怎样地容许和资产阶级的或一程度的合作,于是逐渐压下他们;还有,怎样地使技术底和一切别的智识阶级去做革命的工作,怎样地将他们观念形态底地从资产阶级夺了回来。
这样子,阶级斗争虽然还未终熄,但那是变了形态的。盖无产阶级在政权获得以前,虽向着这社会的推翻而努力,但一到自己的独裁的时期,是将“平和底组织作业”推上到第一的计画的。
6 无产阶级必须拥护自己的指导底位置,使之坚固,还要加以扩张,在观念形态战线上的许多新的参与者之间,也占得和那些相应的位置。向着全然新的领域(生物学、心理学,一般地自然科学)的辩证法底唯物论的前进的过程,已经开始了!在文艺的领域上的这位置的获得,也应该和这一样,早晚成为事实而出现。
7 但是,不可忘记,惟这课题,是较之由无产阶级所解决的别的课题,无限地复杂的。盖劳动阶级在资本主义社会的领域内,已经有可得胜利的革命的准备,做成斗士和指导者的一团,而造出政治斗争的优胜的观念形态底武器了。但他于自然科学上的问题,技术上的问题,都还未能出手;又,作为文化底地受了压迫的阶级,他也不能造出自己的文艺,自己独特的艺术底形式,自己的样式来。纵使在无产阶级的手中,现在已经有任意的文学底作品的对于社会底政治底内容的无误的规准,但他对于艺术底形式的一切问题,却没有和这相同的决定底回答的。
8 在文艺的领域上的无产阶级的指导者的政策,应该由上述的事而决定。在这里,首先第一,是和下列的诸问题相关联的——无产者作家,农民作家,以及所谓“同路人”和别的作家之间的相互关系;党的对于无产者作家的政策;批评的问题;关于艺术底作品的样式和形式,以及新的艺术底形式确立的方法的问题;最后,是组织底性质的诸问题。
9 因其社会底阶级底或社会底集团底内容而不同的作家的集团之间的相互关系,由我党的一般底政策而规定。但在这里,不可忘却的,是文学领域上的指导者的位置,也和那一切物质底,观念形态底富源一同,属于作为全体的劳动阶级。无产阶级作家的霸权,现在还未曾确立,党应该加援助于这些作家,自己造出进向这霸权的历史底权利来。农民作家应该以友情底待遇被迎迓,而且受我们的无条件底支持。我们的课题,是在将他们的正在成长的一团,导入于无产阶级观念形态的轨道。但是,这之际,决不可从他们的创作中,绝灭那为影响于农民起见,在所必要的前提条件的,农民底文艺底形象。
10 对于和“同路人”的关系,有计及下列的事的必要:(一)他们的分化;(二)作为有文学底技术的资格的“专门家”的他们之中的许多东西的意义;(三)在作家的这一层之间的动摇的现存。一般底指令,在这里,应该是对于他们的战术底的十分注意的关系,换了话说,就是,保证他们可以竭力从速移到共产主义底观念形态那面去的一切条件那样的态度的指令。党一面虽在将反无产阶级底,反革命底要素(现在是极少了)绝灭,和“斯美那·惠夫”底的“同路人”之间正在形成的新的有产阶级的观念形态斗争,但对于中间底的观念形态的状况,却应该坚忍地,竭力将这些难免很多的状况,在和共产主义的文化底要素的愈加亲密的同志的协同的过程中,逐渐除掉,而宽容地和这相周旋。
11 对于和无产阶级作家的关系,党应该取下列的立场,——就是,虽以一切方法助他们的成长,尽力支持他们和他们的组织,但党还应该以一切手段,来豫防在他们之间最是破灭底现象的那自负的出现。党正因为在他们之中,以为有将来的苏维埃文学的观念底指导者,所以对于他们的对旧的文化底遗产和艺术底言语的专门家的轻率的侮蔑底态度,有用一切手段来斗争的必要。和这一样,对于为了无产阶级作家的观念底霸权的斗争的重要性,评价不足似的立场,也应该批判。在一面,和无条件降伏的斗争,在别一面,和自负的斗争,——这应该是党的标语。党对于纯温室底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尝试,也有斗争的必要。在那一切复杂性上的现象的广大的把握;不局蹐于一个工厂的界限之内;并非基尔特文学,而是要成为自己之后,带着数百万农民的,斗争着的伟大的阶级的文学——凡这些,应该是无产阶级文学的内容的界限。
12 由上所述,而作为全体,则以当作在党的手中的主要的教育底手段之一而出现的那批评的课题,便被决定。共产主义批评者,应该是一瞬也不出共产主义的立场,一步也不离无产阶级观念形态,解明着种种文学底作品的阶级底意义,一面和文学上的反革命底显现毫不宽容地斗争,将“斯美那·惠夫”底自由主义等等曝露,一面和无产阶级一同进行,而对于可以和这一同进行的一切文学层,则显出最大的节度、慎重、忍耐。共产主义批评,又必须从那常用上,排除文学上的命令的调子。只在这批评得了那观念底卓越的时候,这才获得深的教育底意义的。马克斯主义批评,应该将虚假,半文盲底的,而且沾沾自喜的自负,从自己的阵营里驱逐。马克斯主义批评有在自己之前,竖起“学呀”这标语来,而于在自己的阵营内的一切废纸和胡说,给以打击的必要。
13 党虽然正确地识别着文学底诸潮流的社会底阶级底内容,但决不能作为全体而和文学底形式的领域上的或一倾向相连结。党虽然指导着作为全体的文学,但不能支持或种一定的文学底分派(由于因着对于形式,样式的见解的不同,而将这些分派加以资格的事。)这和作为全体,党是应该指导新生活的建设无疑,但由决议来规定关于家族的形式的诸问题,却极其少有的事,是正一样的。一切问题,在要求这样地设想,——适应时代的样式,将被创造罢,然而这是用了别的方法被创造的,而这问题的解法,则还没有定。想在这方向上,借着什么和党来连结的一切尝试,在我国文化底发达的现阶段上,应该加以否拒。
14 因此之故,党不得不宣告在这领域上的一切各样的团体和潮流的自由竞争。别的一切解决,是要成为衙门底官僚底的虚伪的解决的罢。正和这一样,也不能由法令或党的决议,来许可对于或一集团或文学底团体的文学出版事业的合法底独占。党虽在物质底和精神底地,支持无产阶级作家和无产农民作家,援助“同路人,”但即使这在观念底内容上,最为无产阶级底之际,也不能许可或一集团的独占。这先就是绝灭无产阶级文学的根的。
15 党应该竭一切手段,排除对于文学之事的手制的,而且不懂事的行政上的妨害。党为了保证对于我们文学的真是正当的,有益的,而且战术底的指导起见,应该虑及那在职掌出版事务的各种官办上,十分留心的人员的选择。
16 党应该向文艺的一切从业者,指示出正确地区别批评家和作家艺术家之间的职能的必要。在这最后者(作家艺术家),是有将自己的工作的重心,放在未来的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之上,而利用现代的巨大的材料的必要的。又,于我们联邦的许多共和国和州郡的民族文学的发展上,也必须加以特别的注意。
党必须力说创造那供给真实的大众底读者——劳动者和农民的读者的文艺之必要,我们应该大胆地,决定底地打破文学上的贵族主义的偏见,利用着旧的技巧的一切技巧的一切技巧底到达,为数百万的人们所能理解那样,创出相应的形式来。
惟在遂行了这伟大的课题的时候,而苏维埃文学以及为那未来的前卫的无产阶级文学,这才能够完成那文化底历史底使命。
附录 以理论为中心的俄国无产阶级 文学发达史
冈泽秀虎
一、序——二、第一期——从“无产者文化协会”往“锻冶厂”——三、第二期——从“印刷与革命”“赤色新地”底创刊至“十月”底结成——四、无产阶级文学团体“十月”底纲领——五、“立在前哨”(“那巴斯图”)和“烈夫”底论争及“域普”底结成——六、第三期——从“立在文学底前哨”底创刊至最近。
一 序
文学从作者(个人)和读者(社会的集团)底相互关系而发生。没有读者的作者,是不会有的。文学是个人底产物,同时是社会底产物。是个人底意识底反映,同时是社会集团底意识底一形态。离开社会集团底意识而独立的个人底意识,是不会有的。决定社会集团底意识者,是那社会底生活条件。因此,如革命似的这种社会生活上的一大变革,及大影响于文学,盖是当然的吧。
一九一七年十月二十五日(阳历十一月七日)的俄国大革命,就在俄国文学上起了剧烈的变化了。这革命覆灭了许多东西,又产生了许多东西。从来居于文坛底中心的文学者们底大部分,都背了革命而亡命了;这是最大的变动之一。并且这不是单单的表面的形式的的没落。失去了自己底阶级,自己底生活条件的他们,在内心上也断绝了创造底路了。因此,就是留在国内的人,(在政治上并不表示反革命的人,)不能适应革命者,也渐次地灭亡下去了。在不同的社会条件之中,从来的文学不能走和从来同样的走法,是当然的吧。但既成作家底灭亡,还决不就是资产阶级文学底灭亡的意思;倒相反,在本质的文学上的资产阶级文学底传统,是今日也还继续着的。但这是立在资产阶级文学底传统上的事,和革命一起地屈折着变形着过来的这些文学,与革命前的旧资产阶级文学自是不同的。然而这种变形屈折,当然不是一朝所成的东西,乃是跟着革命后数年间底各社会阶级底生活的条件(虽然革命在政治上是克服了资产阶级与地主了,但在经济上,意识形态上,他们是还存在着的。革命还不是无阶级的时代,一时地反是更加激成着阶级底对立争斗的。)底变化而起的。
和资产阶级文学底这种变化一同,革命带给文学的最重要的东西,是无产阶级文学底可惊的勃兴。
革命将无产阶级推进到支配的地位,把创造底好条件给与他了。这结果便起来了,不是自然发生的无产阶级文学,但无产阶级文学底运动是依然与时日一同地渐次地发达着去的。
关系这些变迁底过程,试行精细的年代纪的记述吧。
革命后至今日的俄国文学,在大体上将它分为三期,是很确当的。
第一期是从一九一七年革命直后至一九二一年的新经济政策的时期。
第二期是从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五年的时期。这时期因为新经济政策底影响,和第一期的气氛非常不同。
第三期是从一九二五年七月《党底文艺政策》底发表至今日为止的时期。这时期,由文艺政策给与了到或一程度为止的解决于第二期的论文,渐次地开始置重于创作了。
二 第一期
第一期是所谓“战时共产主义”底时代。象单看战时共产主义这言辞就可知道的一样,在这时期,苏联底全社会是将它底几乎一切的力都注在政战(指挥红军与反革命的诸势力作战)和经济战(因为物质的穷乏,人们单单生存也就非费了他底精力底大部分不可)上的。因此,这时期的俄国文学是在混沌的状态里的。尤其革命直后的约半年间,因为过于巨大的社会的变动的缘故,文学是一时地完全断绝了。
然而文学随即再生着了。而且首先第一被印刷刊行的文学是无产阶级文学,也没有什么奇异的吧。因为革命是在一切方面都将最顺利的条件给与无产阶级了。
革命直后的无产阶级文学,是作为无产者文化协会(Prolet—Cult)底运动底一部分而产生的。俄国底无产者文化协会是A·A·波格达诺夫底长久间的理想,迎着革命底好机而实现了的东西。它设立在一九一八年,而忽然间扩大到全俄国,那数目达到了三百以上。这运动底目的,不待说是要在文化(以意识形态底分野为主)上也组织的地确保着无产阶级底支配的地位。在这里,无产者文化协会最先地将无产阶级底文化的独立的问题,资产阶级文化底继承问题,怎样地对待非无产阶级文化的问题——这些无产阶级所直面着的最重大的文化问题,提出着,讨论着了。
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五日起至二十日止,无产者文化协会第一回全俄大会开在莫斯科了。在这会议上决下了下面的决议:
“为了在社会的活动、斗争、建设上组织着自己底力起见,无产阶级以自己底阶级艺术为必要。”
在这以前,无产者文化协会作为运动底第一步,已经开始无产阶级文学者底丛书底出版了。第一部出版的是收集着亚历舍·茄斯曲斯底诗与散文的《劳动者底槌声底诗》。
还有,从一九一八年七月起,有无产者文化协会底中央机关杂志《无产阶级文化》出版,接着有《熔炉》(莫斯科),《未来》(列宁格勒)出现,并且各地的无产者文化协会都有着各自底机关杂志了。初期的无产阶级文学,便以这些杂志为中心,无论在作品上或理论上都行着醒目的运动了。
无产者文化协会恐怕是人类第一次所行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底母胎。在这里就聚集着相应于担负这种重任的秀杰的文艺理论家。那第一位是这运动底指导者A·A·波格达诺夫,在他周围有福特尔、加理宁、保罗、培斯沙里珂、伐莱浪、巴浪斯基。他们都是作为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家应该永久被记忆的人。
无产者文化协会底文学论,是从“为了无产阶级在第三线上得到胜利起见,则他自己的文学,即无产阶级文学是必要的”这见解出发的。而无产阶级必需着自己底阶级艺术者,是因为这有着组织他底意识形态的力,因而在无产阶级底目的达成上就有用处的缘故。
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是集团主义。所以无产阶级文学是集团主义底艺术。说无产阶级文学是集团主义底艺术的这话头,是作者明快地规定了无产阶级文学底根本特质的东西,成为到今日为止大家所承认的理论的。因此,第一次提倡了这见解,是无产者文化协会底不朽的功绩;但无产者文化协会底文学论底特色,是在说无产阶级文学一边努力于集团主义底意识形态底组织,同时不可不常常意识着全人类的精神底树立这目的,立志于这精神底成长的一点上。
在这里,无产阶级文学是通过集团主义,进向全人类的精神的东西,所以说道:不能有将那题材限制于集团的现象的事;并且更说道:无产阶级文学必须将过去的人类文化所生产的全人类的文学摄取来给自己,做自己底成长底粮食。
如以上所说,无产者文化协会底文学论,是抽象的,原始的的。这是因为在无产者文化协会活跃着的时代(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〇年),在无产阶级之前,虽有政治的,经济的现实,而艺术的现实却差不多没有的缘故。
一九二〇年是将致命的的打击给与以无产者文化协会为中心的文学运动了。在这年,无产阶级文学底最有才能最被期待着将来的理论家加理宁及培斯沙里珂,相继死亡了。他们底太早的病没,人们说是因为他们底全部精力都捧献给革命直后底不息不眠的活动了的缘故。
失去这有力的指导者的事成为一部分的原因,以后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底中心便移到同在一九二〇年组织成的无产阶级作家团体“锻冶厂”了。
“锻冶厂”是文学史上最初的无产阶级作家团体,在这里聚集着初期的无产阶级作家底全体(除出台明·培特尼)。
“锻冶厂”一派的无产阶级文学底特色,是在绝叫的地歌唱热情和兴奋。革命底世界的意义,解放底热情,是抽象地以宇宙的大规模被歌唱着的。这因为在革命底混乱之中,没有具体地描写细叙的闲暇。“锻冶厂”一派底文学观,是载在这杂志第一号上的宣言,和这年五月十日的全俄无产阶级作家会议(从二十五个都市集来有五十人)底决议;但这与无产者文化协会底理论有颇大的距离。就是,无产者文化协会是置重于文学底内容,而反之“锻冶厂”是苦心着形式的方面。是理论家与作家的不同。
三 第二期
一九二一年三月所布告,从六月起开始实施的新经济政策,是苏俄社会生活上的一大转换。因此这在文坛也起了变化。
新经济政策把苏俄的社会从物质的穷乏里救出了。那结果苏俄底文坛能够开始定期刊行和革命前同样的大册的杂志。就是,从这年的六月起,《印刷与革命》及《赤色新地》的二大杂志同时地开始发行了。两者都是国立出版所发行,前者是卢那卡尔斯基编辑,后者是瓦浪斯基编辑,继续到今日。
大杂志底诞生为机缘,革命后一时沉滞了的俄国文学便重新进了发展底时期。然而这文学发展底物质的好机,在精神上是立脚于质素的,着实的写实主义底精神上的时期(新经济政策是写实主义之政治的经济的表现)。因此这里所要求的文学是现实的客观的的写实主义底文学。最相应于写实主义底文学的形式当然是散文。从这种理由,苏俄的文学便开始求着使知道自己底现实的作品,以及想即着现实而进到确实的倾向,然而从来在革命成功底欢喜和理想底高唱里燃烧着,过于相信自己底力,好象即刻就会成就那样地期待着世界革命的诗人们(“锻冶厂”一派),是和新经济政策底到来一起受着剧烈的精神上的打击,不容易转向到写实主义底精神的。
这时候,亲身体验了国内战争当时的现实,虽未必是共产主义者,然而也不是反苏维埃的智识阶级份子,开始描写他们底体验了。他们因为第一次将新的时代和新的人们具体地显示给苏维埃的公众的缘故,受了非常的欢迎了,但受欢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受了旧文化底惠泽的他们底艺术的天分,是在从来的无产阶级作家里不能见到的那般秀杰的。关于他们,托罗兹基如下地写着:
“他们底文学的及一般的外观,是由革命所创造的东西。而他们是全都各各自己流地接受着革命的。但在这些个人的的受纳之中,有着亘及他们一切共通的底特质。这便是将他们从共产主义划然地区别出来,象反对它似地常常威胁着他们的那特质。他们没有整个地把握着革命。在这里,革命底共产主义的目的,在他们是不可解的。他们全都多少有点具有越过劳动者底头,具着希望来看农民的倾向。他们不是无产阶级革命底艺术家,而是革命底艺术的同路人。”这实在是适当的评语。以后他们便被称为同路人了。
二大杂志,尤其《赤色新地》,喜欢将杂志底篇幅提供给他们。因此同路人便一跃在苏维埃文坛上占着支配的地位了。从那文学的才能之点说来,他们相称于这地位。然而从那意识上说来,则在无产阶级独裁的苏俄,也许可以说他们占这地位是不相称的,就是,因为同路人是反映着只政治的地承认着革命的那小资产阶级(尤其农民)底意识的。但这是在无产阶级文学未发达的时期里不得已的事。
同路人底文学成为从昨日的文学往明日的文学去的桥。在他们底文学之中没有和过去的传统的冲突,同时也早已没有传统的支配。这样,他们从他们底全盛期的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五年顷为止,曾呈示了多种多样的色彩,但其后和苏俄社会内的阶级的文化底进展一同,起来左右的分离,毕力涅克、叶遂宁暴露了反革命的本性,而来阿诺夫、赛甫林娜、伊凡诺夫、雅各武莱夫、斐甸、巴培黎等的秀杰的作家却渐次地和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相和解了。在这意思上,来阿诺夫底《獾》,赛甫林娜底《维利纳亚》,斐甸底《都市与年》,伊凡诺夫底《哈蒲》,巴培黎底《骑兵队》,是可注意的作品。
同路人一跃而在文坛上占了压倒的势力,(这是因为同路人底作品是最丰富并且最秀杰,所以是实质的的,但这当然,即在形式上也有他们独占着大杂志的文艺栏之观。)这将一个非常的冲动给与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了。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应着这种形势,不得不将阵容改正而重建了。但新阵容并非由从来的“锻冶厂”一派,而是由新人底力所成的。
和新经济政策底到来一同,从来将他们的全力倾注于军事的政治的战线的共产党员,就开始将他们底力向于文化战线了。这结果,在一九二二年的初头,有二个新的无产阶级文学团体产生。其一是以青年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为土台的“青年亲卫队”,另一个是报纸《劳动者的莫斯科》为基础的《劳动者之春》。
然而在这些新始出现到文坛的共产党员之前,有着非无产阶级作家底压倒的优势,和不能把握新阶级(新经济政策)底意义的目不忍睹的友军(“锻冶厂”)底姿态。这是不许他们默认的形势。这结果,为对抗这形势起见,他们便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七日在“青年亲卫队”底编辑室聚会,组织了新团体“十月”了。
在这团体里,有脱出“锻冶厂”的罗陀夫、玛里式金、达拉戎伊钦珂,“青年亲卫队”底同人,阿尔忒谟、维勖路伊、培赛勉斯基、查洛夫、虚平、考慈涅错夫,“劳动者底春”的同人,梭科洛夫、伊慈巴夫、陀罗宁,此外里白进斯基、烈烈维支,及坦拉梭夫、洛左诺夫参加着。这设立底趣旨,很明白地表现在以同日的日子他们送给《伊慈维斯察》报纸的下面的信上。这信是揭载在十二月十二日的《伊慈维斯察》报上的。
“无产阶级作家团体‘锻冶厂’,据我们底确信,最近是变成为具有和无产阶级底文化战野上的斗争底展开所生出的诸问题离隔很远的兴味的人底封锁的小团体了。
“我们一边相信在这种状态里的‘锻冶厂’成为阻害着无产阶级文学底新鲜的新兴势力底发达的机关,一边以在无产阶级文学上确立共产党底方针,和设立全俄及莫斯科无产阶级作家组合为紧急的目的,而组织着无产阶级作家团体‘十月’。”
为了这目的底实现,从一九二三年三月十五日起至十七日止,开了无产阶级作家第一回莫斯科会议,在这会议上,基里洛夫代表着“锻冶厂”,携带着自己一派的宣言书来出席。其他有七十四个作家聚集着,其中类别是劳动者三十七人,智识阶级分子二十五人,农民十人,而里边五十人是共产党员。
在这席上组织了“莫斯科无产阶级作家协会”(墨普)(“锻冶厂”没有加入,)而且罗陀夫底报告被采用为“十月”团体底纲领。这纲领虽以罗陀夫底名字发表,但其实是由这派底四五个批评家(烈烈维支等)合作而成的。而且象下面似的事实所呈示的一样,这是在俄国无产阶级文艺理论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纲领不但单单由“十月”一派所采用,即在一九二五年五月全联邦无产阶级作家协会底扩大执行会议上也当作纲领。这一事如借用烈烈维支底说明,则“并非意味将一切无产阶级文艺作品引导到兵营的单调,而是指示出自由的必然的创造的欲求,也是一定的意识形态的见解的东西,也是以根本的见解之一致而发达着”的。在这纲领里包含着无产阶级底支配权获得底必要,作品底内容及形式底问题,对于同时代的非无产阶级文学的关系的问题等一切。
四 “十月”底纲领
一 从阶级的社会向无产阶级底社会,即共产主义的社会的过渡期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时代,已以由苏维埃的组织而建立无产阶级独裁于俄国的十月革命开端了。惟无产阶级底独裁,这才能使无产阶级为一切关系的统率者,改革者。
二 无产阶级在阶级斗争的经过之间,在经济和政治方面,已能形成了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但在别方面,却未能从各种支配阶级的亘几世纪以来的思想上的影响和感化,完全解放出来。终结了内乱,而在深入经济战线上的斗争的过程中的今日,文化战线是被促进了。这战线,从实行新经济政策的事情看来,更从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的侵入的事实看来,都尤其重要。和这战线的前进一同,在无产阶级之前,作为开头第一个问题而起者,是建设自己的阶级文化这问题。于是也就起了对于感动大众之力,作为加以深的影响的强有力的手段的建设自己的文学的问题。
三 作为运动的无产阶级文学,以十月革命的结果,初始具备了那出现和发达上所必要的条件了。然而俄国无产阶级在教养上的落后,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的亘几世纪的压迫,革命前的最近数十年间的俄国文学的颓废的倾向——这都聚集起来,不但将资产阶级文学底影响,给与无产阶级文学底创造而已,这影响至今尚且相继,而且形成着将来能涉及的事情。不但这样,对于无产阶级文学底创造,连那理想主义的的小资产阶级革命思想底影响,也还不能不发现。这影响之所由来,是出于作为问题,陈列在俄国无产阶级之前的那资产阶级的民主的革命不曾成就这一种事情的。为了这样的事情,无产阶级文学便直到今日,在意识形态方面,在形式方面,都不得不带兼收而又无涉的性质,至今也还常常带着的。
四 然而,在依据经济政策底方法于一切方面都开始了根基于一定计划的社会主义的建设的同时,又在布尔塞维克改为不再用先前的煽动,而试行在无产阶级大众之间,加以有条理的深的宣传的同时,在无产阶级文学方面,便也发生了设立一定的秩序的必要了。
五 以上文所述的一切考察为本,无产阶级文学的团体“十月”,便作为由辩证的唯物论的世界观所一贯的无产阶级前卫的一部分,努力于设立这样的秩序。而且以那成就,无论在思想上,在形式上,惟独靠了制作单一的艺术上的纲领,这才可能。那纲领,则应该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将来的发达的基础而有用。
因为以为这样的纲领,是在实际的创作与思想战线上的斗争的过程中成为究极之形的东西的缘故,团体“十月”在那结束的最初,作为自己的行动的基础,立定了如下的出发点。
六 在阶级的社会里,文学也如别的东西一样,是应着一定的阶级的要求,只有通过阶级,才应着全人类的要求。故无产阶级文学云者,是将劳动者阶级以及广泛地从事于劳动的大众的心理和意识,加以统一和组织,而使向往于作为世界底改筑者,共产主义社会底造就者的无产阶级的究极的要求的文学。
七 在扩张无产阶级的权力,使之强固,接共产主义社会去的过程中,无产阶级文学不但深深地保持着阶级的特色,仅将劳动者阶级底心理和意识加以统一和组织而已,还更将影响愈益及于社会底别的阶级部面,由此从资产阶级文学底脚下,夺了最后的立场。
八 无产阶级文学是和资产阶级文学对跖的地相对立着的。已经和自己底阶级一同决定了运命的资产阶级文学,是借着从人生的游离,神秘,为艺术的艺术,乃至以形式为目的的形式,及逃往这些东西里去的隐遁等,努力于阴晦着自己的存在。无产阶级文学便与此相反,在创作底基本上,……放下马克思派的世界观,作为创作的材料,则采用无产阶级自为制作者的现在的现实,或那在过去的无产阶级底生活和斗争底革命的浪漫主义,或在将来的豫期上的无产阶级底征服。
九 跟着和无产阶级文学底社会的意义的伸长,在无产阶级文学之前,便发生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概取主题于无产阶级生活,而将这大加展开的纪念碑的的大作底创造。无产阶级文学者底团体“十月”以为须在和支配了无产阶级文学底最近五年间的抒情诗相并,在那根本上树立了对于创作底材料的叙事诗的戏剧的态度的时候才能够满足上述的要求。和这相伴,作品底形式也将极广博地,简素地,而且将那艺术上的手段也用得最为节约起来吧。
十 团体“十月”确认以内容为主。无产阶级文学作品底内容,自然给与言语底材料,暗示以形式。内容和形式,是辩证法的对立,内容是决定形式的,内容经由形式,而艺术的地成为形象。
十一 在过渡时代的阶级斗争底形式底繁多,即要求无产阶级文学者应该取繁多的主题而创作。于是将历史上前时代的文学所作的诗文底形式和运用法,从一切方面来利用的事,便成为必要了。
所以我们的团体,不取醉心于或一形式的办法。也不取先前区分资产阶级文学底诸流派那样,专凭形式的特征的区分法。这样的区分法,原是将理想主义和形而上学,搬到文学创作底过程里去的。
十二 团体“十月”考察了文学上颓废的倾向的诸派,将那有支配力的阶级达到历史底高潮时候所作的原是统一的艺术上的形式,分解其构成分子,一直破碎为细微的部分,而尚将那构成分子中的若干,看作自立的原理的事情;又考察了这些颓废的诸派,对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影响的事实,更考察了无产阶级文学蒙了影响的危险,故作为主义,对于
(A)将创作上形式,以自己任意的散漫的绘画的的装饰似地,颓废的地来设想的事(想象主义),作为主义而加以排斥,而赞成那依从具有社会上必然性的内容,通贯作品的全体,以展布开来的单一的首尾一贯的动的的形象。又对于
(B)重视言语之律,似乎便是目的,那结果,艺术家常常躲在并无社会的意识的纯是言语之业的世界里,而终至于主张以这为真的艺术作品(未来主义)者,加以排斥,而赞成那作品底内容,在单一的首尾一贯的形象中发展开来,和这一同,组织的地被展开的首尾一贯的律。而且又对于
(C)将发生于资产阶级的衰退时代,而成长于不健全的神秘思想底根本上的影响,拜物狂的地加以尊重的倾向(象征主义),加以排斥,而赞成那作品底影响的方面和作品底形象与律底组织的浑融。
惟将作品作为全体,在那具体的意义上看,又在那照着正当的法则的发达的过程上看,这才能够达到以历史的意义而达到最高的艺术的综合。
十三 这样子,我们的团体之作为问题者,并非将那存在于资产阶级文学中,由此渐渐挑选,运入无产阶级文学来的各种形式,加以洗炼,乃在造出新的原理和新的形式的型范来,而加以表现。这是凭着将来的文学上的形式,在实际上据为己有,而将这些用了新的无产阶级的内容来改作的方法的,这也凭着将过去的丰富的经验和无产阶级文学的作品,批评的地加以考察的方法的。而作为结果,则必当造出无产阶级文学的新的综合的的形式来。
五 “立在前哨”与“烈夫”的论争和“域普”底结成
这论旨,一看就分明,乃是无产者文化协会底理论底返复。只是它是向着具体的的现实底对象了。这样,“十月”一派便作为自己底机关杂志从一九二三年六月起开始发行了《立在前哨》(“那巴斯图”)。依据《立在前哨》,罗陀夫、烈烈维支、瓦进、茵格洛夫及其他的论客,一齐拿着笔非难着“锻冶厂”,更对“同路人”及“烈夫”加以激烈的攻击。这时候他们立论,非藉政策来政治的地施行这些各派底克服不可。在这里有着他们底根本的的谬误。这是和无产者文化协会底理论完全相反的。然而《立在前哨》底论战是惊人的。这杂志差不多只登理论。(作品载在《青年亲卫队》或《劳动者之春》上,以及单独地刊行。)
在作品上,这派也呈示了优秀的活动,应着新经济政策底精神,代替从来的“锻冶厂”底抒情诗,有坚实的叙事诗出现了。他们相应于不是革命底“祭日”,而是革命底“普通日”底描写,(培赛勉斯基底《青年共产党员》,是在这意思上最可注意的作品。)但这件事当然不是说“锻冶厂”底诗作底无价值的意思。各各都是各各底时代底必然的必要的产物。
在散文的方面,也有不劣于“同路人”的人材出现。他们也同样地描写革命底现实,然而那是以前卫底眼看的革命底现实。在这里就有绝对的的优势。在这方面,绥拉菲摩维奇底《铁之流》,里白进斯基底《一周间》,革拉特珂夫底《水门汀》,孚尔玛诺夫底《却巴耶夫》,玛里式金底《达尼尔底没落》,法兑耶夫底《溃灭》等,是应该注意的作品。
呼应着“十月”一派底攻击,为了同路人而力说着他们底伟大的社会的意义者,是托罗兹基和瓦浪斯基。尤其作为《赤色新地》底编辑者直接看见了“十月”一派底烦厌的瓦浪斯基,是立在“十月”底阵前大大地奋战着的。这两派底论战是苏联文艺批评史上最可注意的东西,在这里提出了许多重要的文艺问题。做同路人拥护底理论之根柢者,是托罗兹基底无产阶级文化否定论。然而他们总之是无产阶级所产生的文学(他们称这种为革命文学)底热心的同情者。只是不做象《立在前哨》一派那样极端的支持罢了。公平地看来,他们底理论呈示着比“立在前哨”一派底理论更深刻得多的文艺本身(文艺底特殊性)底理解。
“烈夫”也从独特的立场,向“立在前哨”应战。“烈夫”(艺术左翼战线)是未来派底应着新经济政策的变形。一九二三年三月,旧未来派的同人为主要分子而结成“艺术左翼战线”,开始发行机关杂志《烈夫》。
在《烈夫》底创刊号上,题为“课目”,载着三篇宣言和一篇详述此派的艺术论的褚莎克底长论文《在生活建设底旗下》。那要点如下:
《烈夫》将依据共产主义的理想而煽动着艺术。
《烈夫》将和旧的资产阶级文学(生活破坏的文学)相战,而产生生活建设的文学。
《烈夫》将不象只重视着思想的最左翼派(“立在前哨”)似地由多数来解决艺术底诸问题,而要由工作来解决它。
然而象已经说过的一样,《烈夫》的前身“未来派”是作为资产阶级文学底传统之文学的否定者破坏者而产生的东西。因此,生活意识的地否定着资产阶级文学,甚至将这取进到艺术底内容里来为这种事,事实上在他们是很困难的。在这点上,他们到底不及无产阶级文学底理论。然而在形式的范围内,他们是比什么人更过激地破坏着过去的传统的。他们想使艺术底形式和生产底形式放在一起。在这里,他们不但单单进到文学的方面,甚至进到绘画、音乐、工业的方面的。在这点上,他们是和构成主义相一致。因此,这派底作品和新经济政策一同,一时虽显出写实的散文的倾向,其后却渐次地成为构成的的了。而且和同路人底文学是农村的的比较,他们是显明都会的的。即在最近,年青的苏联的智识阶级分子,也大抵呈示着这倾向。《烈夫》底艺术理论是作为现代的艺术理论最可注目者之一。
对于“立在前哨”底攻击,“锻冶厂”也曾应战。那第一颗子弹是在前记的无产阶级作家第一回莫斯科会议上所朗读的宣言。这是在一九二三年的《真理报》第一八六号上公布的。然而这宣言含着许多矛盾。忽视着从来的他们底艺术的气氛,单单发着为了理论的对抗的大言壮语。但即使无论怎样地想使理论上无矛盾,他们底艺术的气氛总已经成为过去的东西了。在这里,象茵格洛夫在《立在前哨》底创刊号上所指摘着的一样,作为倾向的“锻冶厂”是已经灭亡了的。那结果,“锻冶厂”常常起了分裂。然而天才诗人凯进为中心,为了挽回颓势起见,从一九二四年的六月开始发行了《劳动者的杂志》。在《十月》底创刊号上,烈烈维支论着“无产阶级文学底路”,给了致命的打击于“锻冶厂”了。
如上文所说,第二期是“立在前哨”所卷起的批评的时代,论争的时代。这论争底激烈示人以政治的意义底重大,使俄国共产党底注意向着文艺界了(在这点上有着“立在前哨”底大的功绩)。这结果,为了决定对于文艺的党的政策起见,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由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印刷部底招集,开了讨论会。在这讨论会上有三个不同的立场。
第一是托罗兹基及瓦浪斯基底立场,施行同路人及“烈夫”(即资产阶级文化底传统)底拥护,反对“立在前哨”底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想以政策来压倒他们的办法。
第二是“立在前哨”一派底立场,叫着无产阶级文学底支配权获得的必要。然而这之际,是要求藉政策来确立支配权,即共产党直接干涉文学的。
第三是布哈林及卢那卡尔斯基底立场,这是前二者的理论之折衷。
象这样地,分为三派而不见解决,党底政策没有即刻决定。
这其间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底阵容,依据“十月”一派底活跃,造成全国的战线统一,在一九二五年一月成立了全联邦无产阶级作家协会。在其第一回大会上,采用了瓦进底报告《意识形态战线与文学》当作决议。这决议非难着托罗兹基及瓦浪斯基的立场,竭力想实现自己一派底主张。
然而一九二五年七月一日所发表的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底决议“在文艺领域内的党底政策,”却否定了他们底主张(但是为无产阶级文化协会以来的理论的支配权要求,是承认为正当的)。
这文艺政策使从来的论争告了一段落。同时在文坛上也生出新的气运来了。
六 第三期
党底政策将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引导到新的方向。旧的《立在前哨》停刊,而发行新的杂志《立在文学底前哨》。加上“文学底”这个字是大有意义的。这杂志以实现由文艺政策所指示的方针为目的。在一九二六年三月所发行的这杂志底创刊号上,由编辑者(阿卫巴赫、伏玲、里白进斯基、阿里闵斯基、拉斯珂里尼珂夫)的名,否定着从来《立在前哨》的指导,理论,象下面似地说道:
“注意底焦点不可不移到创作底方面。独习和创作和自己批判成为无产阶级作家底根本标语。”
由这路,他们开始努力着想实现无产阶级底文化的独立。然而不肯抛弃从来《立在前哨》底立场的瓦进、烈烈维支、罗陀夫三人,却退出“域普”(全联邦无产阶级作家协会),从大众离去了。
《立在文学底前哨》底理论,是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底最后的理论,因此是最近的理论。而且在这杂志出现的一九二六年,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底阵营早已聚集着不劣于别的任何派的许多天才了,因此在作品底竞争上,也已有着足以在苏联文坛上获得支配权的实力了。
一方面,那承继着资产阶级文学(资产阶级文学底根本精神,是和无产阶级文学底根本精神同样地以产生理想社会为必要的)底传统的“同路人”底文学,也已经在无产阶级社会生活中经过十年,受着它底当然的影响,渐次地开始和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相融和了。这倾向显著地使无产阶级文学和其他的文学相接起来。这结果,为了更加强地实行在革命期的文学者底共同任务,保证着共通利益起见,到了一九二七年便有“苏维埃作家总联合”组织起来了。从来的一切团体(全联邦无产阶级作家协会,全俄农民作家同盟,“烈夫”及其他)都参加这联合。
这尚是联合,不是合同,所以各个的团体还照原来的样子存留着的,但这相当强固的联合机关底组织,却向着革命底目的完成,使文学底伟力比从来更扩大。
但在这文学的努力底中心,无产阶级文学已经质量二方面都想握支配权的。
这是最近的形势。
这一部书,是用日本外村史郎和藏原惟人所辑译的本子为底本,从前年(一九二八年)五月间开手翻译,陆续登在月刊《奔流》上面的。在那第一本的《编校后记》上,曾经写着下文那样的一些话——
“俄国的关于文艺的争执,曾有《苏俄的文艺论战》介绍过,这里的《苏俄的文艺政策》,实在可以看作那一部书的续编。如果看过前一书,则看起这篇来便更为明了。序文上虽说立场有三派的不同,然而约减起来,也不过两派,即对于阶级文艺,一派偏重文艺,如瓦浪斯基等,一派偏重阶级,是‘那巴斯图’的人们;布哈林们自然也主张支持无产阶级作家的,但又以为最要紧的是要有创作。发言的人们之中,好几个是委员,如瓦浪斯基、布哈林、雅各武莱夫、托罗兹基、卢那卡尔斯基等;也有‘锻冶厂’一派,如普列忒内夫;最多的是‘那巴期图’的人们,如瓦进、烈烈威支、阿卫巴赫、罗陀夫、培赛勉斯基等,译载在《苏俄的文艺论战》里的一篇《文学与艺术》后面,都有署名在那里。
“‘那巴斯图’派的攻击,几乎集中于一个瓦浪斯基——《赤色新地》的编辑者。对于他所作的《作为生活认识的艺术》,烈烈威支曾有一篇《作为生活组织的艺术》,引用布哈林的定义,以艺术为‘感情的普遍化’的方法,并指摘瓦浪斯基的艺术论,乃是超阶级底的。这意思在评议会的论争上也可见。但到后来,藏原惟人在《现代俄罗斯的批评文学》中说,他们两人之间的立场似乎有些接近了,瓦浪斯基承认了艺术的阶级性之重要,烈烈威支的攻击也较先前稍为和缓了。现在是托罗兹基、拉迪克都已放逐,瓦浪斯基大约也退职,状况也许又很不同了罢。
“从这记录中,可以看见在劳动阶级文学的大本营的俄国的文学的理论和实际,于现在的中国,恐怕是不为无益的;其中有几个空字,是原译本如此,因无别国译本,不敢妄补,倘有备有原书,通函见教或指正其错误的,必当随时补正。”
但直到现在,首尾三年,终于未曾得到一封这样的信札,所以其中的缺憾,还是和先前一模一样。反之,对于译者本身的笑骂却颇不少的,至今未绝。我曾在“《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中提到了一点大略,登在《萌芽》第三本上,现在就摘抄几段在下面——
“从前年以来,对于我个人的攻击是多极了,每一种刊物上,大抵总要看见‘鲁迅’的名字,而作者的口吻,则粗粗一看,大抵好象革命文学家。但我看了几篇,竟逐渐觉得废话太多了,解剖刀既不中腠理,子弹所击之处,也不是致命伤。……于是我想,可供参考的这样的理论,是太少了,所以大家有些胡涂。对于敌人,解剖,咬嚼,现在是在所不免的,不过有一本解剖学,有一本烹饪法,依法办理,则构造味道,总还可以较为清楚,有味。人往往以神话中的Prometheus比革命者,以为窃火给人,虽遭天帝之虐待不悔,其博大坚忍正相同。但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以为倘能味道较好,庶几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较多的好处,我也较不枉费了身躯:出发点全是个人主义。并且还夹杂着小市民性的奢华,以及慢慢地摸出解剖刀来,反而刺进解剖者的心脏里去的‘报复’。……然而,我也愿意于社会上有些用处,看客所见的结果仍是火和光。这样,首先开手的就是《文艺政策》,因为其中含有各派的议论。
“郑伯奇先生……便在所编的《文艺生活》上,笑我的翻译这书,是不甘没落,而可惜被别人著了先鞭。翻一本书便会浮起,做革命文学家真太容易了,我并不这样想。有一种小报,则说我的译《艺术论》是‘投降。’是的,投降的事,为世上所常有,但其时成仿吾元帅早已爬出日本的温泉,住进巴黎的旅馆,在这里又向谁输诚呢。今年,法又两样了,……说是‘方向转换。’我看见日本的有些杂志中,曾将这四字加在先前的新感觉派片冈铁兵上,算是一个好名词。其实,这些纷纭之谈,也还是只看名目,连想也不肯一想的老病。译一本关于无产阶级文学的书,是不足以证明方向的,倘有曲译,倒反足以为害。我的译书,就也要献给这些速断的无产文学批评家,因为他们是有不贪‘爽快,’耐苦来研究这种理论的义务的。
“但我自信并无故意的曲译,打着我所不佩服的批评家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一笑,打着我自己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忍疼,却决不有所增减,这也是始终‘硬译’的一个原因。自然,世间总会有较好的翻译者,能够译成既不曲,也不‘硬’或‘死’的文章的,那时我的译本当然就被陶汰,我就只要来填这从‘未有’到‘较好’的空间罢了。”
因为至今还没有更新的译本出现,所以我仍然整理旧稿,印成书籍模样,想延续他多少时候的生存。但较之初稿,自信是更少缺点了。第一,雪峰当编定时,曾给我对比原译,订正了几个错误;第二,他又将所译冈泽秀虎的《以理论为中心的俄国无产阶级文学发达史》附在卷末,并将有些字面改从我的译例,使总览之后,于这“文艺政策”的来源去脉,更得分明。这两点,至少是值得特行声叙的。
一九三〇年四月十二之夜,鲁迅记于沪北小阁。
G. V. Plekhanov 像
G. V. Plekhanov 像
我于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生在赛拉妥夫(Saratov)县的伏力斯克(Volsk)。父亲是油漆匠。父家的我的一切亲属,是种地的,伯爵渥尔罗夫·大辟陀夫(Orlov–Davidov)的先前的农奴,母家的那些,则是伏尔迦(Volga)河畔的船伙。我的长辈的亲戚,没有一个识得文字的。所有亲戚之中,只有我的母亲和外祖父,能读教会用的斯拉夫语的书。然而他们也不会写字。将进小学校去的时候,我已经自己在教父亲看书,写字了。
当我幼小时候,所看见的,是教士,灯,严紧的断食,香,皮面子很厚很厚的书——这书,我的母亲常在几乎要哭了出来的看着。十岁时候,自己练习看书,几年之中,看的全是些故事,圣贤的传记,以及写着强盗,魔女和林妖的本子——这些是我的爱读的书。
想做神圣的隐士。在十二年 [一九一二年,下仿此例。] ,我便遁进沛尔密(Permi)的林中去。也走了几千威尔斯忒 [俄里名。I verst 约中国三百五十丈。] (一直到喀山县),然而苦于饥饿和跋涉,回来了。但这时,我也空想着去做强盗。
又是书——古典底的,旅行。还有修学时代(在市立学校里)。
从十五年起,是独立生活。一年之间,在略山·乌拉尔(Riazani–Ural)铁路的电报局,后来是在伏力斯克的邮政局里做局员。这时候,读了都介涅夫(Turgeniev)的《父与子》和《牛蒡只是生长》……于是生活都遭顿挫了。因为遇到了信仰完全失掉那样的大破绽。来了异常苦恼的时代:“哪里才有意义呢?”然而一九〇五年 [这年有日、俄战争后的革命。] 闹了起来。“这里有意义和使命。”入了S. R. [社会革命党。] 急进派。六年间——是发疯的锁索 [大约是指下狱或监视。] 。
然而奇怪:这几年学得很多。去做实务学校的听讲生,于是进了彼得堡大学的历史博言科,倾心听着什令斯基(Zelinski),罗式斯基(Losski),文该罗夫(Vengerov),彼得罗夫(Petrov),萨摩丁(Zamotin),安特略诺夫(Andrianov)等人的崇高而人道主义底的讲义,后来就袋子里藏着手枪,我们聚集起来,空想着革命之后的乐土,向涅夫斯基(Nevski)的关口,那工人们所在之处去了。而这也并非只是空想。
时候到了:西伯利亚去。在托皤里斯克县(Tobolsk)一年。密林。寂静。孤独。思索。不将革命来当我的宗教了。
又到彼得堡,进大学。但往事都如影子,痕迹也不剩了。
我怕被捕。向高加索去了,然而在那边的格罗士努易(Groznui),已经等着追蹑者。僻县的牢狱,死罪犯,夜夜听到的契契尼亚人的哀歌。人们从许多情节上,在摘发我的罪。我怕了,他们知道着这些事么,那么此后就只有绞架了。幸呢还是不幸呢,他们并不知道。
过了半年,被用囚人列车送到波士妥夫·那·顿(Postov–na–Don)去,在巡警的监视之下者五年。
主显节——是晴朗,烈寒,明晃晃——这天,将我放出街上了,但我的衣袋里,只有一个波勒丁涅克 [钱币名,约值五角。] ,虽然得了释放,在狱里却已经受了损伤的。我不知道高兴好呢,还是哭好。然而几乎素不相识的人,帮了我了。
于是用功,外县的报纸《乌得罗·有迦)(Utro Ioga)的同人。
一九一四年八月,自往战线——为卫生队员。徒步而随军队之后者一年,一九一五年三月(在什拉尔陀伏附近)的早晨,看见莺儿在树上高声歌唱——大约就在那时,俄罗斯兵约二万,几乎被(初次使用的)德国的毒瓦斯所毒死了。
于是战争便如一种主题一样,带着悲痛,坐在我的灵魂中。
此后,是墨斯科。《乌得罗·露西》(Utro Rossi) [日报名,这里是犹言在这报馆里做事。] 。写了很多。也给日报和小杂志做短篇小说。但在这些作品上,都不加以任何的意义。
一九一七年的三月 [俄国第一回大革命之月。] 。于是十月 [第二回大革命之月,即本书所描写的。] 。从一九一八至一九年间的冬天,日夜不离毛皮靴,皮外套,阔边帽地过活。因为肚饿,手脚都肿了起来。两个和我最亲近的人死掉了。到来了可怕的孤独。
绝望的数年。那里去呢?做什么呢?不是发狂,就是死掉,或者将自己拿在手里,听凭一切都来绝缘。文学救了我,创作起来了。现在是很认真。一到夏(每夏),就跋涉于俄罗斯,加以凝视。在看被抛弃了的俄罗斯,在看被抬起来的俄罗斯。
而且,——似乎——俄罗斯,人,人性,是成着我的新宗教。
亚历山大·雅各武莱夫
当母亲叫起华西理来的时候,周围还是昏暗的。她弯了腰俯在睡着的儿子的上面,摇他的肩,一面亢奋得气促,用尖锐的声音叫道:
“快起来罢!在开枪哩!”
华西理吃了惊,起来了,坐在床上。
“说什么?”
“我说,在开枪呀;布尔塞维克在开枪呵……”
母亲身穿温暖的短袄,用灰色的头巾包着头发,站在床前。在那手里,有一只到市场去时,一定带去的空篮子。
“你就象羊儿见了新门似的发呆,没有懂么?凡涅昨晚上没有回家来,不知道可能没事。唉,你,上帝呵!”
母亲的脸上忽然打皱,痉挛着,似乎即刻就要哭了。但是熬着,又尖利地唠叨起来:
“讨厌的人们呀,还叫作革命家哩!赶出了皇帝,这回是自己同志们动手打架,大家敲脑袋了。这样的家伙,统统用鞭子来抽一通才好。今天是面包也没有给。看罢,我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她说着,便提起空篮来塞在儿子的面前。
华西理骤然清楚了。
“原 来!”华西理拖长了语音,便即穿起衣服来,将外套披在肩膀上。
“你那里去呀,糊涂虫?”母亲愁起来了。“一个是连夜不回来,你又想爬出去了?真是好儿子……你那里去?”
但华西理并不回答,就是那样——也不洗脸,也不掠掠头发,头里模模胡胡,——飘然走到外面去了。
天上锁着烟一般的云,是阴晦的日子,门旁站着靴匠罗皮黎。他是“耶司排司”这诨名的主子,和华西理家并排住着的。邻近人家的旁边,聚着人山,街上是群众挤得黑压压地。
“哪,华西理·那札力支,布尔塞维克起事了呀,——耶司排司在板脸上浮着微笑,来招呼华西理说,——听哪,不在砰砰
么?”
华西理耸着耳朵听。他听得仿佛就在近边射击似的,也在远处隐约地响。
“那是什么呀,放的是枪罢?”他问。
耶司排司点头给他看。
“枪呀,半夜里砰砰
放起来的。所以流血成河,积尸如山呵,了不得了,华西理·那札力支。”
长身曲背,唇须的两端快到肩头,穿着过膝的上衣的耶司排司的模样,简直象一个加了两条腿的不等样的吓鸦草人。和他一说话,无论谁——熟人也好,生人也好——一定要发笑:耶司排司是滑稽的人。自己也笑,也使别人笑,但现在却不是发笑的乱子了。
“喂,华西理·那札力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兄弟交锋么?唉,蝇子咬的……”
华西理正在倾听着枪声,没有回答。
射击并无间断,掩在朝雾中的市街,充满了骇人的声音。
劈拍……拍……呼呼……——在望得见的远处的人家后面发响。
“墨斯科阿妈闹起来了!本是蜂儿嗡嗡,野兽嗥叫一般的,现在却动了雷了,简直好象伊里亚 [伊里亚·罗谟美兹,古代史诗中的大勇士。] 在德威尔斯克大街 [莫斯科的冲要处所。] 动弹起来似的了。”耶司排司从横街的远处的屋顶上,望着墨斯科的天空,发出低声,用了深沉的调子说,“我们在这里,不要紧,要不然,现在就是夹在交叉火线中间哩。”
在街上,——在桥那里,而不是步道上,——华西理的熟人——隆支·里沙夫跑过了。这人原先是贫农,是铁匠,是坏脾气的粗暴的蠢才。
“你们为什么呆站着的?那边发枪呀。我打下士们去,”他且跑且喊,鸟的翅子似的挥着两手,转过横街角,消失在默默地站着的群众那面了。
“这小子!”耶司排司愤然,絮叨地说:“‘打下士去’……狗嘴……你明白什么缘故么?这时候,连聪明人也胡涂,这小子的前途,可是漆黑哩。”
华西理立刻悟到,连里沙夫那样酗酒的呆子,也去领枪械,可见前几天闹嚷嚷的街头演说,布尔塞维克的宣传一定将反响给了民众了。
“那么,我们也动手罢”,他心里想,不觉挺直了身子,笑着转向铁匠那面,说道:
“哪,库慈玛·华西理支,同去罢!”
“那里去?”耶司排司吃了一惊。
“那边去,和布尔塞维克打仗去,”华西理说,指着市街那边。
靴匠愕然地看着华西理的脸。
“说什么?……同我?……后来再去……连你……还是不去罢。”
“为什么呢?”华西理问道。
“事情重大了呀。打去也是,被打也是,但紧要的是……”耶司排司没有说完,便住了口,顺下眼睛去,用不安的指尖摸着胡须。
“紧要的是什么?”
“紧要的,是真的真理呀……没有人知道。你们的演说我也听过了……谁都说是有真理,其实呢,谁也没有的。真理究竟在那里?我还没有懂得真的真理,那能去打活的人呢?这些处所你可想过了没有?”
靴匠凝视着华西理的眼。
“去打即使是好的……但一不小心,也许会成了反抗真理的哩,对不对?”
“唉,你还在讲古老话。流氓爬出洞来了,何尝是真理呀!抛下你这样的真理罢!”华西理不耐地挥一挥手,赶快离开门边,回到家里去了。
过了五分钟,带着皮手套,衣服整然的他,就从大门跑出,跟着也跑出了他的母亲。
“要回来的呀,一定!回来呀!”她大声叫道。
然而华西理并不回答,也不回头,粗暴地拉开耳门,又关上了。
“去么?”还站在门旁的耶司排司问。
“自然去”,华西理冷冷地回答着,向动物园那边,从横街跑向听到枪声的市街去了。
普列思那这街道上,已经塞满了人们。直到街角,步道,车路上,都是群集;电车不通了,马车和摩托车也消声匿迹,街上是好象大典日子一般的肃静。而从市街的中央,从库特林广场的那边,则没有间断地听到隐隐约约的枪声。
紧张着的群众,发小声互相私语,用了仿佛还未从恶梦全醒似的恍惚的没有理解力的眼色,眺望着远处。
穿着黑色防寒靴和灰色防寒外套的一个老女人,向着半隐在晓雾里面的教堂的钟楼那边,划着十字,大声说给人们听到:
“主呵,不要转过脸去,赐给慈悲罢……主呵,请息你的愤怒罢……”
华西理简直象被赶一般,奔向市的中央去。
他飞跑,要从速参加战斗——将疯狂的计划杀人的那些东西,打成虀粉。他因为飞跑,身子发抖了,但步法还很稳,大摆着两手,橐橐地响着靴后跟,挺起胸脯,进向前面。异样地担心,恐怕来不及,这担心,就赶得他着忙。
在动物园的后面,这才看见了负伤者。还很年青的蔷薇色面庞的看护妇,将头上缚着绷带的一个工人,载在马车上,运往医学校那边去。那绷带身上渗着血,绷带上面是乱发蓬松的头发的样子,恰如戴着红白带子做成的首饰的派普亚斯土人的头。工人的脸是灰色的,嘴唇因为难堪的苦痛,歪斜着。
到库特林广场来一看,往市中央去的全是青年工人或青年,从那边来的是服装颇象样的男女。有抱孩子的,有背包裹的。他们的脸都苍白色,仿佛被逐一般,慌慌张张地走,躲在街角上休息一下,便又跑向市街的尽头那一面去了。一个头戴羊皮帽,身穿缀着大黑扣子的外套的中年的胖女人,跨开细步在车路上跑,不断地划着十字。
“阿唷,爸爸,主子耶稣……阿唷,亲生爹妈!……”她用可怜的颓唐的声音,呻吟着村妇似的口调。
这女人的两颊在发抖,从帽边下,挤出着半白的发根的短毛。剪短了胡子的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大的白包裹,和他并排是脸色铁青的年青女子,两手抱着哭喊的孩子,跑来了。在街角上,群集中的一个发问道:
“怎样?那边怎样?”
“在抢呀,驱逐出屋呀,我们就被赶出来的。什么都要弄得精光的。”他并不停脚,快口地回答说。
群集中间,孩子们在哭。那可怜的无靠的哭声,令人愈加觉得在豫告那袭来的雷雨之可怕。华西理的喉咙忽然发咸,眼睛也作痒。他捏着拳头,大踏步进向市的中央去。快去呵,快去呵!
起了枪声,那接近和尖锐,使他惊骇。是在尼启德大广场和亚尔巴德附近,射击起来了。已经很近,大概就在那些人家的后面罢。
华西理想一径走往骑马练习所 [在克莱谟林附近。] 那面去,但在尼启德门那里,有一队上了刺刀的兵士塞着路,不准通行。
“不要走近去。不要过去,那边去罢……。”一个生着稀疏的黄胡子的短小的兵,用了命令式的口调大声说。这兵是显着顽固的不够聪明的脸相的。
兵的旁边聚着群众,也象普列思那街的人们一样,是惶惶然,倾听枪声,一声不响,无法可想,呆头呆脑的人们。
华西理站住了。向那里走呢?还是绕过去呢?……他一面想着,忽然去倾听兵们的话了。
“布尔乔亚已经亚门了。 [Bourgeois在现在的意义为“有产者”。Amen本是希伯来语的赞叹词,意云“的确”或“真的”,基督教徒用于祈祷收场时,故在这里作“完结”解。] 统统收拾掉。”一个士兵将步枪从这肩换到那肩,自负地说。“智识阶级一向随意霸占,什么也不肯给我们。现在,我们来将那些小子……”
兵士怒骂着。
“那么,你们要怎样呢?”帽檐低到垂眉,手里拿杖的白须老人问。
“我们?我们要都给工人……我们现在有力量。”
“你们也许有力量,然而暴力是灭掉智慧的呵,愚人从来是向贤人举手的,这一定。”老人含着怒气说。
群众里起了笑声。老人用黄的手杖敲着车路,还在说下去:
“你们还是用脚后跟想事情的青年人,即使你是布尔塞维克罢……上帝造了仿照自己的模样的人,但布尔塞维克的你们,却是照了犹大 [耶稣的门徒,而卖耶稣者。] 的模样来造的,是的……”
兵士愤然转过脸去,老人向群众叫了起来:
“都是卖国贼,没有议论的余地的。是用了德国的钱在做事呀。德国人用了金的子弹在射击,金的子弹是决不会打不中的。‘黄金比热铁,更易化人心’这老话头,是不错的。现在呢,是德国的钱走进了墨斯科阿妈这里,在灭亡俄国的精神了。一看现状,不就明白?……”
红胡子的兵士又走近老人去,似乎想说什么话,但中途在邻近的横街里起了枪声,这就象信号似的,立刻向四面的街道行了一齐射击。这瞬间,市街仿佛是发狂了。令人觉得当下便会有怪物从什么角落里跳了出来,也许在眼前杀掉人类。
不知道是谁,粗野地短促地喊了一声:
“唉!”
心惊胆战的群众,便沿着房子的墙壁走散,躲在曲角里,凹角后,大门边,遍身在发抖。兵们将身体紧贴着墙,神经底地横捏了步枪,在防卫自己,并且准备射击敌人。被群众的恐怖心所驱遣的华西理,也钻进一家小店的地窖去,那里面已经填满了人们……
然而枪声突然开始,又突然停止了。从各处的角落里,又爬出吓得还在慌慌张张的人们来。于是那短小的兵便到街中央去,放开喉咙大叫道:
“喂,走,都退开!快走!要开枪了!”
他将枪靠在肩上向空中射击了。接着又放了两三响。
群众又沿着墙壁散走,四顾着,掩藏着,跑走了。
华西理心里郁勃起来。他看见那放枪的兵连脚趾尖都在发抖,单靠着叫喊和开枪,来卖弄他的胆子。他想,给这样的小子吃一枪。倒也许是很好玩的。
但他知道了从这里不能走到市中央去,华西理便顺着列树路,绕将过去了。
过了早晨已经不少时光了,周围还昏暗,天空遮满着沉重的灰色的云,冷了起来。在列树路的叶子凋落了的晚秋的菩提树下,和思德拉司忒广场上,满是人。群众是或在这边聚成一堆,或在那边坐在长椅上,倾听着市街中央所起的枪声,推测它是出于那里的,并且发议论。思德拉司忒广场中,密集着兵士,将德威尔斯克街的通路阻塞,这街可通到总督衙门去,现在是布尔塞维克支队的本营。
满载着武装兵士的几辆摩托车,从哈陀因加那方面驶过来了,但远远望去,那摩托车就好象插着奇花异草的大花瓶,火焰似的旗子在车上飞扬,旗的周围林立着上了刺刀的枪枝,灰色衣的兵士,黑色衣的工人,都从两肩交叉地挂着机关枪的弹药带。
摩托车后面,跟着一队兵士和红军,队伍各式各样,或是密集着,或是散列着走。红军的多数,是穿着不干净的劳动服的青年,系了新的军用皮带,带上挂一只装着子弹的麻袋。这些人们都背不惯枪,亢奋着,而时时从这肩换到那肩,每一换,就回头向后面看。
华西理杂入那站在两旁步道上的群众里,皱着眉,旁观他们。
他们排成了黑色和灰色的长串前行,然而好象屈从着谁的意志似的,既不沉着,也没有自信。一到特密德里·萨陀文斯基教堂附近的角上,便站住,大约有五十人模样,聚作一团。那将大黑帽一直拉到耳边,步枪在头上摇摆,灰色的麻袋挂在前面的他们的样子,实在颇滑稽,而且战斗的意志也未必坚决,所以举动就很迟疑了。
他们望着布尔塞维克聚集之处,并且听到枪声的总督衙门那边,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事。
“为什么站住了?快去!”一个兵向他们吆喝着,走了过去。“怕了么?在这里干吗呀?”
工人们吃了一惊,又怯怯地跟着兵们走动起来,但紧靠着旁边,顺着人家的墙壁,很客气地分开了填塞步道的群众,向前进行。
华西理是用了轻蔑的眼睛在看他们的,但骤然浑身发抖。这是因为在红军里,看见了邻居的机织女工的儿子亚庚——仅仅十六岁的踉踉跄跄的小孩子在里面。
亚庚身穿口袋快破了的发红的外套,脚登破烂的长靴,戴着圆锥形的灰色帽子,显着呆头呆脑的态度,向那边去。肩上是枪,带上是挂着弹药袋。华西理疑心自己的眼睛了,错愕了一下。
“亚庚,你那里去?”他厉声问。
亚庚立刻回头,在群众中寻觅叫他的声音的主子,因为看见了华西理,便高兴地摇摇头。
“那边去!——他一手遥指着德威尔斯克街的大路。——我们都去。早上去了一百来个,现在是剩下的去了。你为什么不拿枪呀?”
他说着,不等回答,便跑上前,赶他的同伴去了。华西理沉默着,目送着亚庚。亚庚小心地分开了群众,从步道上进行,不多久,那踉跄的粗鲁的影子,便消失在黑压压的人堆里面了。
华西理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真奇怪不?亚庚?……成了布尔塞维克了?……拿着枪?”他一面想到自己,疑惑起来。“那么,我也得向这小子开枪么?”
华西理象是从头到脚浇了冷水一般发起抖来,用了想要看懂什么似的眼光,看着群众。是亚庚的好朋友,又是保护人的自己,现在却应该用枪口相向,这总是一个矛盾,说不过去的。于是华西理很兴奋,将支持不住的身子,靠在墙壁上。
亚庚,是易受运动的活泼的孩子。半月以前,他还是一个社会革命党员,每有集会,还是为党舌战了的,然而现在却挂着弹药袋,肩着枪,帮着布尔塞维克,要驱逐社会革命党员了。华西理苦思焦虑,想追上亚庚,拉他回来。但是怎么拉回来呢?到底是拉不回来的。
华西理全身感到恶寒,将身子紧靠了墙壁。
他原是用了新的眼睛,在看那些赴战的兵士和工人们的,但现在精细地来鉴别那一群人的底子,却多是向来一同做事的人们。
“都是胡涂虫!都是混帐东西!”华西理于是切齿骂了起来。
他仍如早上所感一样,以为这些人们很可恶,然而和这同时,也觉得自己的决心有些动摇了。
“和那些人们对刀?相杀?这究竟算是为什么呢?”
远远地听到歌声,于是从修道院(在思德拉司忒广场的)后面,有武装的工人大约一百名的一团出现。他们整然成列,高唱着“一齐开步,同志们”的歌,前面扬着红旗前进。那旗手,是高大的,漆黑的胡子蓬松的工人,身穿磨损了的草制立领服。跟着他是每列八人前进,都背步枪,枪柄在头上参差摆动。
站在广场四角上的兵士和红军,看见这一队工人,便喊起“呜拉”来欢迎:
“呜拉 ,同志们!呜啦 !……”
他们摇帽子,高擎了枪枝,勇敢地将这挥动……战斗底鼓噪弥漫了广场。站在步道上的群众,怕得向旁边闪避,工人和兵士便并列着从街道前进,以向战场。于是又起了歌声:
一齐开步,同志们……
华西理脸色青白,靠在擦靴人的小屋旁的壁上。这歌和那呐喊,堂堂的队伍,枪声,他的心情颠倒了,觉得好象有一种东西,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是罩在头上了。
“那就是布尔塞维克么?真是的?”
不然不然,并不是什么布尔塞维克。那些都是随便,懒懒,顶爱赌博和酒的工人们。急于捣乱,所以跑去的……那一流,是摘读《珂贝克》 [“Kopeika”,工人所看的便宜的低级报纸。] 的俄罗斯的无产者。
然而,这没有智识的无产者,却前去决定俄罗斯的命运……呸,这真真气死人了!……
但怎样才能拉住这无产者呢?开枪么?总得杀么?……
连那小孩子亚庚,竟也一同前进……
华西理几乎要大叫起来。
工人们有时胆怯,有时胆壮,有时唱歌,继续着前进。华西理觉得仿佛在雾里彷徨着,在看他们。
骇愕而无法遣闷的他,站在群集里许多时,于是走过列树路,颓然坐在修道院壁下的板椅上。他的头发热,两手颤得心烦,觉得很疲乏,颞颥一阵一阵地作痛。
突然在他顶上,修道院塔的大时钟敲打起来了。那音响,恰如徘徊在浓雾的秋夜的天空里,交鸣着的候鸟的声音,又凄凉,又哀惨。华西理一听这,便从新感到了近于绝望的深愁。
“那么,以后怎么办呢?”他自己问自己。
这时从对面的屋后面,劈劈拍拍发出枪声来……
华西理化了石似的凝视着地面,交叉两腕,无法可想,坐在椅子上。他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向着曾经庇护同志,而现在却要破坏故乡都会的不懂事的亚庚开枪,是不能够的。
战斗更加猛烈了……为什么而战的?总是说,为真理而战的罢。但谁知道那真理呢?
将近正午,从郊外的什么地方开始了炮击,那声音在墨斯科全市上,好象雷鸣一般。受惊的鸦群发着锐叫,从修道院的屋顶霍然飞起,空中是鸽子团团地飞翔。市街动摇了,载着兵士和武装工人的摩托车,疾驰得更起劲,红军几乎是开着快步前行。但群集却沉静下去,人数逐渐减少了。
华西理再到了思德拉司忒广场,然而很疲乏,成了现在是无论市中的骚乱到怎样,也不再管的心情了。
他站了一会,看着来来往往的群众,于是并无定向,就在列树路上走。他连自己也觉得悔恨……多年准备着政争,也曾等侯,也曾焦急,也曾热中,然而一到决定胜负的时机来到眼前的时候,却将这失掉了。
昨天和哥哥伊凡谈论之际,他说,凡有帮助布尔塞维克的扰乱的人们,只是狂热者和小偷和呆子这三种类,所以即使打杀,也不要紧的。
“我连眼也不
,打杀他们,”伊凡坦然说。
“我也不饶放的,”华西理也赞成了他哥哥的话,于是说道。
但现在想起这话来,羞得胸脯发冷,心脏一下子收缩了。
群众还聚在列树路上发议论。华西理走到德卢勃那广场,从这里转弯,经过横街,到了正在交战的亚呵德尼·略特。 [墨斯科有名的市场,克莱谟林宫附近的四通八达之处。] 他现在不过被莫明其妙的好奇心所驱使罢了。
从列树路渐渐接近市的中央去,街道也愈显得幽静,怕人。身穿破衣服的孩子的群,跑过十字路,贴在角角落落里。一看,门边和屋角多站着拿枪的兵士,注视着街道这边。这一天,是阴晦的灰色的天气,低垂的云,在空中徐行。
在亚诃德尼·略特,枪声接连不断。战斗的叫喊,侵袭街道的恐慌情景,从凸角到凸角,从横街到横街,翩然跳过去的人们的姿态,都将活气灌进了华西理的心中。
他不知不觉的昂奋起来,又象早上一样,想闯进枪声在响的地方去了。
周围的物象——无论人家,街道,且至于连天空——上,都映着异样的影子。这是平日熟识的街,但却不象那街了。并排的人家,车路和步道,店铺,本是华西理幼年时代以来的旧相识,然而仿佛已经完全两样。街道是寂静的,却是吓人的静。在那厚的墙壁的后面,挂着帷幔的窗户的深处,丧魂失魄的人们在发抖,想免于突然的死亡。在森严的街道上,也笼着魇人的恶梦一般的,难以言语形容的一种情景。好象一切店铺,一切人家,都迫于死亡和杀戮,便变了模样似的。
华西理从墙壁的这凸角跳到那凸角,弯着身子,循着壁沿,走到了亚呵德尼·略特的一隅,在此趁着好机会,横过大路,躲在木造的小杂货店后面了。
战斗就在这附近。
小杂货店后面,躲着卖晚报的破衣服孩子,浮浪人,从学校的归途中,挟着书本逃进这里来的中学生等。每一射击,他们便伏在地面上,或躲进箱后面,或将身子嵌在两店之间的狭缝中,然而枪声一歇,就如小鼠一样,又惴惴地伸出头来,因为想看骇人的情形,眼光灼灼地去望市街的大路了。
从德威尔斯克和亚呵德尼·略特的转角的高大的红墙房子里,有人开了枪。这房子的楼上是病院,下面是干货店,从玻璃窗间,可以望见闪闪的金属制的柜台,和轧碎咖啡的器械,但陈列窗的大玻璃,已被枪弹打通,电光形地开着裂。楼上的病院的各窗中,则闪烁着兵士和工人,时而从窗沿弯出身子来,担心地俯瞰着大路。
“阿呀,对面有士官候补生们来了!”在华西理旁边的孩子,指着墨斯科大学那面,叫了起来。
“在那里?是那些?顺着墙壁来的那些?”
“哪,那边,你看不见;从对面来了呀!”
“但你不要指点。如果他们疑心是信号,就要开枪的。”一个酒喝得满脸青肿了的浮浪人,制止孩子说。
孩子们从小店后面伸出头去,华西理也向士官候补生所从来的那方面凝视。从大学近旁起,沿着摩呵伐耶街,穿灰色外套,横捏步枪的一团,相连续如长蛇。他们将身子靠着壁,蹲得很低,环顾周围,慢慢地前进。数目大概不到二十人,然而后面跟着一团捏枪轻步的大学生。
“阿,就要开手了!——华西理想。——士官候补生很少,大学生多着哩。阿呀阿呀……”
在红房子里,兵士和工人忽然喧扰起来了,这是因为看见了进逼的敌人的缘故。一个戴着蓝帽子的青年的工人,从这屋子的大门直上的窗间,伸出脸来,向士官候补生们走来的那面眺望,将枪从新摆好,使它易于射击。别的人们是隐在厚的墙壁后面,都聚向接近街角的窗边。华西理的心脏跳得很响,两手发冷,自己想道:
“就要开头了!”
拍!——这时不知那里开了一枪。
从窗间,从街上,就一齐应战。
石灰从红房子上打了下来,落在步道上,尘埃在墙壁周围腾起,好象轻烟,窗玻璃发了哀音在叫喊。孩子们惊扰着躲到小店之间和箱后面去,华西理是紧贴在暗的拐角的壁上。有谁跑过市场的大街去了,靴声橐橐地很响亮。
华西理再望外面的时候,红房子的窗间已没有人影子,只有蓝帽的青年工人还在窗口,环顾周围,向一个方向瞄准。
灰色外套的士官候补生们和蓝色的大学生们,猫一般放轻脚步,走近街角来。一队刚走近时,华西理一看,是缀着金色肩章的将校站在前面的,还很年青,身穿精制的长外套,头戴漂亮的军帽。他的左手戴着手套,但捏着枪身的雪白的露出的右手,却在微微发抖。终于这将校弯了头颈,眺望过红屋子,突然现身前进了。蓝帽子的工人便扭着身子,将枪口对定这将校。
“就要打死了!”华西理自己想。
他心脏停了跳动,紧缩起来……简直象化了石一般,眼也不眨地注视着将校的模样。
拍!——从窗间开了一枪。
将校的头便往后一仰,抛下枪,刚向旁边仿佛走了一步,脚又被长外套的下襟缠住,倒在地上了。
“不错!”有谁在华西理的近旁大声说。
“给打死了,将官统打死了!”躲在箱后面的孩子们也嚷着,还不禁跳上车路去。“打着脑袋了!一定的,是脑袋呀!”
士官候补生骚扰着,更加紧贴着墙壁,不再前行。就在左边的两个人,却跑到将校那边来,抱起他沿着壁运走了。
在红房子的窗口,又有人影出现;射击了将校的那工人,忽然从窗沿站起,向屋里的谁说了几句话,将手一挥,又伏在窗沿上,定起瞄准来。
呼!——在空中什么地方一声响。
华西理愕然回顾,因为,这好象就从自己的后面打来一样,孩子们嚷了起来。
“从屋顶上打来的呀!瞧罢,瞧罢,一个人给打死了!……”
华西理去看窗口,只见那蓝帽子工人想要站起,在窗沿上挣扎,枪敲着墙。他的两手已经尽量伸长了。但没有将枪放掉。
工人虽想挣扎起来,但终于无效,象捕捉空气一样,张着大口,到底将捏着枪的那手掌松开。于是枪掉在步道上,他也跌倒,软软的躺在窗沿上了。蓝帽子围着飞到车路上去,头发凌乱,长而鬈缩地下垂着。
枪声从各处起来,红房子的正面全体,又被白尘埃的云所掩蔽,听到子弹打在壁上的剥剥声。孩子们象受惊的小鼠一般,窜来窜去,渐渐走远了危险之处。一个倒大脸的白白的中学生跑到步道上,外套的下襟绊了脚,扑通的倒在肮脏的街石上了,连忙爬起,一只手掩着跌破的鼻子,跳进了一条狭小的横街。
华西理向周围四顾。这两个死,使他的心情颠倒了。
“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出了声,自问自答着。
一看那旁边的店的店面,有写着“新鲜鸟兽肉”的招牌,在那隔壁,则有写着“萝卜,胡瓜,葱”的招牌……这原是大店小铺成排的熟识的亚呵德尼·略特呵,但现在却在这地方战争,人类大家在互相杀戮……
雨似的枪弹,剧烈地打着杂货店的墙壁,窗玻璃破碎有声,屋上的亚铅板也被撕破了。
蓦地听到摩托车声,将枪声压倒,射击也渐渐缓慢起来。大约因为射击手对于这大胆胡行的摩托车中人,也无可奈何了。华西理从藏身处望出去,见有大箱子似的灰色的怪物,从戏院广场那面走来。同时听到杂货店后面,有孩子的声音在说:
“是铁甲摩托呀,快躲罢?”
摩托车静静地,镇定地驶近红房子来。
这瞬间,便从车中“沙!”的发了一声响。
红房子的一角就蔽在烟尘中,石片、油灰、窗框子、露台的阑干、合缝的碎块之类,都散落在道路上。射击非常之烈,华西理的两耳里,嗡嗡地响了起来。
接着炮声,是机关枪的声音,冷静地整肃地作响。
拍,拍,拍拍拍拍……
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的一队,从摩呵伐耶街跑向转角那边,躺在靠墙的脏地上,对着德威尔斯克街,施行急射击。瞬息之间,亚呵德尼·略特已被他们占领,布尔塞维克逃走了。射击渐渐沉静下去,分明地听得在转角处,喊着兽吼一般的声音:
“占领门外的空地去罢!”
孩子们从杂货店和箱子后面爬出,又在角落里,造成了杂色的一团。
“喂,那边的你们!走开!不走,就要打死了!”左手捏枪,留着颊须的一个大学生高声说。
孩子们躲避了;然而没有走。被要看骇人的事物的好奇心所驱使,还是停在危险处所,想知道后来是怎样……
铁甲摩托车一走,形势又不稳了。德威尔斯克街方面起了枪声,聚在万国旅馆附近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便去应战,人家的墙壁又是石灰迸落,尘埃纷飞,玻璃窗瑟瑟地作响。刚觉得红房子的楼上有了人影,就已经在开枪。这屋子的凡有玻璃,无不破碎飞散,全座房屋恰如从漆黑的嘴里,喷出火来的瞎眼的怪物一般。
一个士官候补生想从狙击逃脱,绊倒在车路上,好象中弹的雀子,团团回旋,又用手脚爬走,然而跌倒了。从德威尔斯克街和红房子里,仿佛竞技似的都给他一个猛射,那候补生便抛了枪,默默地爬向街的一角去,但终于伸直身子,仆下地,成为灰色的一堆,躺在车路上。射击成为乱射,友仇的所在,分不清楚了。
这时候,从大学那边向着大戏院方面,驰来了一辆满载着武装大学生和将校的运货摩托车,刚近亚呵德尼·略特,大学生们便给那红房子和德威尔斯克街下了弹雨。兵士和工人因此只好退到德威尔斯克街的上边去,躲在门边和房子的凸角的背后。
过了不多久,摩托车开回来了,恰如胜利者一般,静静地在街中央经过。刚到街的转角,忽然从德威尔斯克街起了猛射,摩托车后身的木壳上,便迸出汽油来,白绳似的流在地上,车就正在十字街头停止了。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怕射击,狼狈起来,伏在摩托车的底面,将身子紧贴着横板,或者跳下地来,靠轮子做掩护,但敌手的枪弹,无所不到,横板受着弹,那木片飞迸得很远。有人叫喊起来:
“唉唉……救命呀!”
刚看见一个孩子般的年青的将校跳到车路上,就踉跄几步,破布包似的团着倒在轮边了。从摩托车里已经没有人在射击,破碎的车身空站在十字路上,车轮附近是横七竖八躺着枪杀的人……只有微微地呻吟之声,还可以听到:
“阿唷……阿……阿唷……!”
从德威尔斯克街还继续放着枪,负伤者就这样地被委弃得很久。少顷之后,戴白帽,穿革制立领服,袖缀红十字章的一个年青的女人,从十字街庙的后面走出来了。她也不看德威尔斯克那面,也不要求停枪,简直象是没有听到枪声似的,然而两面的射击,却自然突然停止,士官候补生,大学生、兵士、工人,都从箱子后面惴惴地伸出头来。华西理也以异常紧张的心情,看着这女子的举动。她走近摩托车,弯下身子去,略摇一摇躺在车轮附近的人,便握手回头,望着,不作声了。这瞬间,是周围寂然,归于死一般的幽静。只有从亚尔巴德和卢比安加传来的枪声,使这阒然无声的空街的空气振动。那年青的女人两足动着裙裾,走到摩托车车边,略一弯腰,便直了起来,叫道:
“看护兵,有负伤的在这里!”
于是两个看护兵开快步走近摩托车去,拉起负伤的人来,好象要给谁看的一般,拉得很高。那是身穿骑兵的长外套的将校,涂磁油的长统靴上,装着刺马的拍车。军帽不知道滚到那里去了,皱缩的黑发,成束的垂在额上,枪弹大约是打掉牙齿,钻进肚里去了,还在呻吟。
看护兵将那将校移放在车旁的担架上,但当从摩托车拉起负伤者来的时候,长外套的下缘被血浆粘得湿漉漉地,受着日光,异样的闪烁,贴在长统靴子上的情景,却映入了华西理的眼中。
运去了这将校之后,是一个一个地来搬战死者。不知从那里又走出别的看护兵来,仿佛搬运夫的搬沉重货物一般,将死尸背着运走。他们互相搀扶,也不怎样忙迫,就象做平常事情模样。尤其是一个矮小而弯脚的看护兵,他不背死尸,单是帮人将这背在背上,帮了之后,便略略退后,悠悠然用围身布擦着血污的两手。
其次是运一个外套上缀着闪闪的肩章的大学生的尸骸,背在背上的死人的身躯,伸得很长,挂下的两脚,吓人地在摆动。
看客的一团,都屏息凝视着看护兵的举动,只有孩子们在喧嚷,高声数着战死者的数目,仿佛因为见了珍奇的光景,很为高兴似的。
“呵,这是第十个了!这回的,是将官呀!瞧罢,满鼻子都是血,打着了鼻子的罢!”
华西理吓得胆寒;好象化了石,痴立在杂货店旁。他这样接近地看了可怕的死的情形,还是第一次。
年青的他们,坐着摩托车前来,临死之前,还在欢笑,敏观,决计置死生于度外而战斗,但此刻,却象装着燕麦袋子之类似的,被看护兵背去了,不自然地拖下的两脚,吓人地摆着,头在别人的脊梁上,橐橐地叩着。
摩托车已被破坏,横板打得稀烂,步枪和被谁的脚踏过的军帽,到处散乱着,汽油流出之处,成了好象带黑的水溜。
最后的死尸搬去了。
革制立领服的女人四顾附近,仿佛在搜寻是否还有死人似的,于是也就跟着看护兵走掉了。
在万国旅馆附近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们,便又喧嚣起来,好象在捉迷藏一般,很注意地窥看德威尔斯克街的拐角,其中的两个人伏在步道上,响着步枪的机头。华西理看见他们在瞄准。
吧!——几乎同时,两个人都开了枪。
接着这枪声,立刻听到德威尔斯克街那面,有较之人类的叫喊,倒近于野兽的尖吼的音响,同时也开起枪来。
看客的一团慌乱得好象在被射击,都躲到隐蔽地方去,华西理也不自觉地逃走了。
但华西理并没有知道射击了运货摩托车的布尔塞维克的一队之中,就有这早晨使他觉得讨厌的好友亚庚在里面……
这天一整天,亚庚好象做着不安的梦,他不能辨别事件的性质,战斗的理由,以及应该参加与否。单是伏在青年的胸中的想做一做出奇的冒险的一种模胡的渴望,将他推进战斗里去了。况且普列思那的青年们,都已前往。象亚庚那样的活泼的人物,是不会落后的。同志们都去了。那就……
他也去了。
被夜间的枪声所惊骇的工人们,一早就倦眼惺忪地聚在工厂的门边,开了临时的会议。副工头隆支·彼得罗微支,是一个认真的严峻的汉子,一句一句地说道:
“重大的时机到了,同志们。如果布尔乔亚得了胜,我们的自由,已经得到的权利,就要统统失掉的。这样的机会,恐怕是不会再有的了。大家拿起武器来。去战斗去,同志们!”
年老的工人们默默地皱了眉,大约是不明白事件的真相。但年青的却坚决地回答道:
“战斗去!扫掉布尔乔亚!杀掉布尔乔亚!”
亚庚是隆支·彼得罗微支的崇拜者,他相信彼得罗微支是真挚的意志坚强的汉子,说话的时候,是说真话的人。但要紧的动机,是因为要打一回仗……于是他就和大家一同唱着“伐尔赛凡加,” [Varshavianka,盛行于三十余年前的有名的曲子。] 从工厂门口向俱乐部去——向红军去报名。
他在工人俱乐部里报了名,但俱乐部已经不是俱乐部,改成红军策动的本部了,大门口就揭示着这意思。
报名的办法是简单的。一个将破旧的大黑帽子戴在脑后的不相识的年青工人,嘴里衔着烟卷,将报名人的姓名记在蓝色的学生用杂记簿子上。
“姓呢?”当亚庚仿佛手脚都被捆绑一般,怯怯地,心跳着来到那工人的桌子前面时,他问。
“亚庚·罗卓夫。”亚庚沙声地答。
“从什么工厂来的?”工人问道,眼睛没有离开那簿子。
亚庚给了说明。
“枪的号数呢?”工人于是用了一样的口调问。
“什么?”亚庚不懂他所问的意思,回问道。
但对于这质问,却有一个站在堆在桌子左近的枪枝旁边的兵士,替他答复了。
那兵士说出一串长长的数目字来,将枪交给正在发呆的亚庚的手里。
“到那边的桌子那里去,”他说,用一只手指着屋子的深处。那地方聚集着许多带枪的工人们。亚庚双手紧捏着枪,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向那边去了。他觉得好象变了绵花偶人儿一般,失了手脚的感觉,浮在云雾里似的。他接取了一种纸张,弹药囊,弹药和皮带。一个活泼的兵士便来说明闭锁机,教给拿枪的方法,将枪拿在手里,毕剥毕剥地响着机头,问道:
“懂了么,同志?”
“懂了,”亚庚虽然这样地回答了,但因为张皇失措和新鲜的事情,其实是连一句也没有懂。
工人们在屋角的窗边注视着刚才领到的枪,装好子弹,并上闭锁机,紧束了新的兵士用的皮带,正在约定那选来同去的人们。大的屋子有些寒凉,又烟又湿。充满着便宜烟草的气味。
“阿呀,亚庚也和我们一气,”一个没有胡子的矮小的工人,高兴地说;于是向亚庚问道,“报了名了?”
“报了名了,”亚庚满含着微笑,回答说。
“且慢,且慢,同志,”别一个长方脸的工人,用了轻蔑的调子,向他说道:“你原是社会革命党的一伙呀。现在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亚庚很惶窘,好象以窃盗的现行犯被人捉住了一样,脸上立刻通红起来。
“真的呀,那你为什么来报名的呢?”先前的工人问。
聚在窗边的人们,都含笑看着亚庚。他于是更加惶窘了。
“不的……我已经和他们……分了手……”他舌根硬得说不清话,但突然奋起了勇气,一下子说道:“恶鬼吃掉他们就是。那些拍布尔乔亚马屁的东西。”
工人们笑了起来。
“不错,同志!布尔塞维克是最对的!”矮小的工人拍着亚庚的肩膀,意气洋洋地摇着头,一面说。
大家都纷纷谈论起来,再没有注意亚庚的人了。
亚庚向周围一看,只见隆支·彼得罗微支坐在窗边,一面检查着弹药包,一面在并不一定向谁,这样说:
“如果在大街上遇见了障碍物,要立刻决定,应该站在障碍物的那一边。站在正对面和这一边,是不行的。我们并不是打布尔乔亚呵。只要抗着枪,打杀了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就是了。”
“还有社会革命党哩,”有谁用了轻蔑的口调说。
“当然,”隆支·彼得罗微支赞成说,“饶放了应该打杀的东西,是不对的。”
“真的。瞧罢,谁胜。”
“用不着瞧的:我们胜的。”有谁诧异道。
亚庚不再受人们的注目,高兴了。他将枪靠在墙上,系好皮带,带上挂了弹药囊,但因为太兴奋了,两只手在发抖。
转瞬之间,屋子里塞满了人们。或者大声说话,自己在壮自己的胆;或者并没有什么有趣,也厉声大笑起来;或者跨着好象背后有人推着一般的脚步。大家都已兴奋,是明明白白的,有三个自说是军事教员的兵士,来编成红军小队,以十二人为一排,选任了排长。亚庚被编在隆支·彼得罗微支所带的小队里了;彼得罗微支即刻在这屋子里,整列了自己这队的人们,忍着得意的微笑,说道:
“那么,同志们,要守命令呀!什么事都得上紧。否则……要留心,同志们……走罢!”
大家就闹嚷嚷的走到街上去了。
从俱乐部的大门顺着步道,排着到红军来报名的人们的长串。这是各工厂的工人们,但夹在里面的新的蓝色外套的电车司机的一班,却在放着异彩。大门附近的步道和车路上,聚集着妇女和年老的工人,是来看前赴战场的人们的,他们大家相笑,相谑,嗑西瓜子,快活的态度,好象孩子模样。只有一个瘦削的尖脸的,包着黑的打皱的布,直到眼上面,穿着衣襟都已擦破的防寒外套的年青的女人,却站在工人的队伍旁边,高声地在叫喊:
“渥孚陀尼加,回去罢。叫你回去呵。兵什么,当不得的呀。你真是古怪人。听见没有,渥孚陀尼加?回家去……”
那叫作渥孚陀尼加的工人,是年纪已颇不小,生着带红色的胡子的强壮而魁伟的汉子。他只是用了发恨的脸相睨视着女人,并不离开队伍,低声骂道:
“啐,死尸。杀掉你!”
因为别的工人的老婆没有一个来吆喝丈夫的,这工人分明觉得惭愧了。
“回家去,趁脑袋还没有吃打,”他威吓说。
“不和你一起,我可是不回去的呵。我就是抛掉了孩子,也不离开你——却还要想去当什么兵哩,狗脸!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办呢,抱了小小的孩子到那里去呀?你想过这些没有?”
“那边去,教你这昏蛋!”渥孚陀尼加骂道。
群众听着这争吵,以为有趣,但倒是给女人同情,带着冷笑地在发议论。
“有着两个孩子,那是不必去做红军的。”
“只让年青的去报名,是当然的事。”
“对了,就要年青的。没有系累的人们,去就是了……”
看见一个高大的板着脸的刚愎的老婆子,抓住了十七八岁的少年的手腕,带到俱乐部那边去。少年的手里拿着枪,带上挂着弹药囊。
“走罢,要立刻将这些都送还,”她愤怒地说。“我给你去寻红军去……。”
羞得满脸通红的少年,垂着头,用尖利的声音轻轻地在说:
“我总是不会在家里的。后来会逃掉的。”
但那老婆子拉着少年的手腕,嚷道:
“我关你起来。给你看不到太阳光。成了多么胡闹的孩子了呀。”
于是返顾群众,仿佛替自己分辩似的,说了几句话:
“家里有着蠢才,真费手脚呵……”
亚庚吃了一惊。相同的事,他这里恐怕也会发生的。他惴惴地遍看了群众,幸而母亲并不在里面。只有两个熟识的姑娘,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发笑。亚庚装作没有看见模样,伸直了身子,说道:
“哪,同志们,赶快去呀。”
各小队纷纭混乱,大约五十人集成一团,开始走动了。隆支·彼得罗微支想将队伍整顿一下,但终于做不到,挥着手低声自语道:
“也就成罢……”
他们形成了喧嚣的,高兴的一团,在大街中央走。两旁的步道上满是人,大家都显着沉静的脸相,向他们凝望。亚庚是还恐怕被母亲看见,硬拉他回去的,但待到经过库特林广场,走至萨陀伐耶街的时候,这才放了心,好象有谁加以鼓励一样,意气洋洋地前进了。到处是人山人海。在国内战争的第一日的这天,就有人出来看,是墨斯科所未曾前有的。运货摩托车载着兵士和工人,发出喧嚣的声响,夹在不一律的断断续续的歌声和枪声里,听到“呜拉”的喊声……
普列思那的一团在萨陀伐耶街和别的团体分开,成了独立部队,进向市的中心去。
亚庚将帽子戴在脑后,显出决然的样子,勇敢地走,每逢装着兵士的摩托车经过,便发一声喊,除下打皱的帽子来,拚命地挥动。紧系了皮带,挺着身子,而精神亢奋了的他,仿佛在群众里游泳过去的一般。
群众,街道,“呜拉”的喊声,而且连他自己,都好象无不新鲜,一切正在顺当地变换,亚庚因此便放声唱歌,尽情欢笑,想拿枪向空中来开放了。在思德拉司忒广场遇见了华西理的事,心里是毫没有留下一点印象的,但走远了广场的时候,却想了起来:
“他会去告诉妈妈,说看见了我的。”
他有些担忧了,但即刻又放了胆,将手一摆,想道:
“由它去罢。”
武装了的兵士和工人们,都集合在斯可培莱夫广场的总督衙门里。这地方是革命军的本部。拿枪的兵士和工人的一团,在狭窄的进口的门间互相拥挤,流入那施着华丽的装饰的各个屋子里;在那大厅里和有金光灿烂的栏干的宽阔的阶沿上,闹嚷嚷地满是黑色和灰色的人们,气味强烈的烟草的烟,蒙蒙然笼罩了一切屋子里的群众的头上。亚庚跑进了先前是公爵,伯爵,威严的将军之类所住的这大府邸,还是第一回。他便睁了单纯的吃惊的眼睛,凝望着高高的洋灰的天花板,嵌在壁上的镜子,大厅的洁白的圆柱,心里暗暗地觉着一种的光荣:
“我们占领了的。”
而且很高兴,得到讲给母亲去听的材料了。
一个身穿羊皮领子的外套,不戴帽子,拖着蓬蓬松松的长头发的高大的汉子,站在椅子上,发出尖利的声音来:
“静一下,静一下,同志们!”
群众喧嚣了一下,便即肃静了的时候,那人便说道:
“凯美尔该斯基横街非掩护不可。同志们,到那地方去。”
工人们动弹起来了。
“到凯美尔该斯基横街去,同志们。士官候补生在从亚呵德尼·略特前进。竭力抵御!……”
工人们各自随意编成小组,走出屋子去,一面走,一面毕毕剥剥地响着枪的闭锁机。亚庚在人堆里,寻不见隆支·彼得罗微支这一伙了,便加入素不相识的工人的一组里,一同走向凯美尔该斯基横街的转角那方面去。
德威尔斯克街的尽头的射击,正值很凶猛。
在总督衙门附近的兵士,警告工人道:
“散开,散开,同志们。要小心地走在旁边。一大意,就会送命的。”
于是工人和兵士们便都弯着腰走,一面藏身在墙壁的突角里,一个一个地前进。车路上寂然无声,因为是经过了筑着人山的街道,来到这里的,所以觉得这寂寞,就更加奇怪了。
亚庚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胸膛缩了起来。他两手紧捏着装好子弹的枪,连别人的走法也无意识底模仿着,牵丝傀儡似的跟在人们的后面。
枪声已在附近发响了。时时有什么东西碰在车路的石块上,拍拍地有声。
“阿呵,好东西飞来了,”站在前面的兵士笑着说。
亚庚害怕起来了。
“那是什么呀?”他问。
“什么!不知道么?——是糖丸子呵,那东西,”兵士一瞥那吃惊的亚庚的样子,揶揄着说。“撅出嘴去接来试试罢。”
亚庚想要掩饰,笑了起来。但兵士看出了他的仓皇的态度,亲密地
说道:
“没有什么的,不要害怕。是在打仗了,要镇静。”
于是大家都集合在凯美尔该斯基横街的转角的地方,但那里已有工人和兵士的一小团,躲在卖酒的小店后面了。这里的空气,都因了飞弹的唿哨而振动。
工人全是素不相识的人,亚庚很想问问各种的事情,但终于不怕敢去开口。他很想来开枪,但谁也没有放,独自一个也就不好开枪了。大家都沉默着,仿佛御寒一般,在同一的地面上,交互地跺着脚,是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的情形。而且大家的脸是苍白的,嘴唇是灰色的,只有夹在里面的亚庚,却显着鲜润的红活的面庞,流动着满是好奇和含羞的情绪的双眼,于是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的注意的标的了。
在附近的陀勒戈鲁珂夫斯基横街的转角处,聚集着一团的兵士,工人们的黑色的形相,在那里面格外显得分明,他们都正在一齐向着亚呵德尼·略特方面射击。
“从这里可以开枪么?”亚庚终于熬不住了,问一个兵士道:
“你是要打谁呀?这里可没有开枪的标的呵。得到对面的角落里去。”
“但那边不危险么?”
“你试试瞧,”那兵士歪着嘴,显出嘲笑来,但暂时沉默之后,便赶忙说道:“一同去罢,同志。我先走,你跟着来。一同走,就胆壮。但是,要小心呀,敌人一开枪,就伏在地面上。”
亚庚的心发跳,脊梁上发冷了,但他勇敢地答道:
“那么,去罢。”
“到那边去,是不中用的呵,”有谁从后面用了颓唐的声音说。
“唔,又是。还说,”兵士用发怒的口吻说。“去罢。”
他将帽子拉到眉边,捏好步枪,伸一伸腰,便沿着步道,将身子贴着墙壁,跑过去了。亚庚也跟在后面跑。什么地方起了枪声,兵士的头上的窗玻璃,发出哀惨的音响。兵士跳身跑到药店的门边,蹲下了。亚庚好象被弹簧所弹似的跟着兵士,也一同并排蹲下了。兵士的呼吸,是很迫促的。
“那是从哪里来的?”亚庚慌张地问。
“什么叫作从那里来的?”
“不是开了枪么?”
“谁知道呢。大约是从什么地方的屋顶上面打来的罢。”
“一不小心,就会送命哪,”亚庚栗然说。
兵士向少年瞥了一眼,但这时亚庚看见他仿佛觉得烈寒似的浑身抖动,脸色发青,两眼圆睁得怕人,异样地发闪了。好容易,兵士才会动嘴,说道:
“会送命的。因为要做枪弹的粮食的,所以,小心些罢。”
两个人紧贴在铺子的门口,有五分钟。兵士发着抖,通过了咬紧的牙缝,在刻毒地骂谁。在亚庚,不知道为什么,这骂声却比枪声更可怕……
这之间,射击停止了。在亚呵德尼·略特方面,也已经听不到枪声。兵士站起身来,仔细地遍看了各家的屋顶,于是跳跃着横断街道,跑向工人们所在的转角去。亚庚也拚命地跟在那后面。忽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从上面起了乱射击,四边的空气都呼呼地叫了起来……在前面飞跑的兵士,好象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便声声骂着,倒在车路上,步枪磕着铺石,发出凄惨的声音。
“唉……唉……赶快!赶快!”有人在转角那里大声叫喊。
亚庚横断了街道,躲在转角的一团里面之后,回头看时,兵士也还是躺在跌倒的处所,小枪弹象雪子一般落在那周围的铺石上,时时扬起着烟尘。……
“终于,给打死了!”一个站在转角上的兵士,断续地说。“爬了来,那就好……”
亚庚被大家所注视,仿佛是阵亡了的兵士的下手人一样,便发了青,发了昏,站在屋壁下,因为怕极了,很想抛掉枪枝,号哭起来。然而熬住了,喘息一般地呼吸着,仍然站在那地方。
从德威尔斯克街的上段那里,驶来了载着学生的看护兵的黑色摩托车。因为要叫射击中止,将缀着红十字的白旗摇了许多工夫,看护兵们这才拉起被杀的兵士来,赶忙放在担架上,刚要将摩托车回转,角落上有人叫起来了:
“将帽子拿去呀!”
原来看护兵是将被杀了的兵士的帽子忘掉了。这时候,大家所不意地感到的,是人一被杀,帽子便被遗弃的这一种忧虑。
“拿帽子去!”连亚庚也歇斯迭里地叫喊说。“拿帽子!”
学生的看护兵再从摩托车跳下,拾起帽子,并排放在兵士的头边。于是一切都照例地完毕,摩托车开走了,大家都呼的吐了一口气。阵亡的兵士曾经躺过之处的铺石,变成淡黑,两石之间的洼缝中,积起红色的水溜来。大家看这处所,是很难受的,但却很想走近去仔细地看一看……
“吓,了不得的血哪,”身穿磨得很破了的革制立领服,颈子上围着围巾的一个工人,阴郁地说。“现在是魂灵上了天堂……”
大家一声不响。各自在想象别人所不知道的自己目前的神秘的运命。
“天堂……上了真的天堂了。”
那工人还低声絮叨着,嘻嘻的笑了起来。
“上了天堂,没上天堂,兄弟,那倒是随他的便……我想抽烟呢。他们枪也打得真好。”
“但从那里打出来的呢?”
“恐怕是旅馆的屋顶上罢。有许多人在那里。”
“不是从伏司克烈闪斯基门那边打来的么?”
“不。从屋顶上打来的,”亚庚明白地说。“我跑到这里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从屋顶上打来的。”
大家都注意地向亚庚看,因为他是一个竟没有和兵士一同被人打死的青年。
“哪,同志,你的魂灵儿现在没有跑到脚跟里去么?”那讲过天堂的工人插嘴说。“不想要一枝针么?”
“怎样的针?做什么?”亚庚诧异道。
“真的针呀。从脚跟里挑出魂灵来呀。”
一团里面,有谁在吓吓的勉强装作嬉笑。亚庚满脸通红,很有些惭愧了,一个中年的兵士便用了冷淡的语调,说道:
“喂,小伙计,你到这里来,是冤枉的。真冤枉。”
“为什么是冤枉的?我不是和你是一样的公民么?说得真可笑!”亚庚气忿起来,孩气地大声说。
那兵士不作声,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
“呸……”
亚庚在步道上前后往来,走到街的转角,望了一望亚呵德尼·略特。望中全是空虚,既没有人影,也没有马车。这空虚的寂静,更加显得阴惨。倘在平时,是即使半夜以后也还有许多人们来往的,而现在却连一个人影也不见了。从伏司克烈闪斯基门附近向这边开了枪,枪弹发着尖利的声音,在亚庚身边飞过,打在车路和还未造好的大房子的围棚上。在亚呵德尼·略特的转角处看见了一个人影子,亚庚便将枪身抵在肩膀上,但那人影又立刻不见了。然而亚庚被开枪的欲望所驱使,并且知道即使开了枪,也不会受罚的,于是就任枪身抵在肩膀上,扳一扳机头。步枪沉重地在肩膀上一撞,两耳都嗡的叫了起来……
兵士们聚到横街的转角来。
“你打谁呀?”一个问。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在那里……”
“要看清楚,不要乱打人。这里是常有闲走的人们的。”
灰色外套的人影子又在转角处出现,并且“拍!”的向这边开了一枪,又躲掉了。
这一枪的弹子,打落了一些油灰屑。
细的壁土落到兵士和亚庚的头上来。大家便一齐向后面退走。
“哪,在打我哩!”亚庚活泼地说。
他很高兴为敌人所狙击。这是可以做他一生涯的谈柄的。
“唉,他!……”一个年青的兵士忽然大声叫喊起来。“他在打,打他。唉!……”
于是一面痛骂,一面正对着街道就开枪。
拍……拍……拍……
两个兵士跑到他的旁边去,一个跪坐,一个站着,很兴奋地开始了射击,恰如对着正在前进的敌人。
亚庚发了热狂了,从街角跳到街道上,一任身子露在外面,射击着远处的房屋。什么地方也没有人,而兵士和亚庚,还有五个工人们,却已经都在一面咒骂,一面集中着枪击。从对面的街角也有一团兵士出现,发出枪声来……大家都在射击着看也没有看见的敌手。
射击大约继续了两分钟。亚庚虽然明看见敌人并不在那里,所以用不着开枪,枪弹不过空落在车路上,或者打在人家的墙壁上,然而兴奋了的他,却放而又放,将药包三束都消耗了。他的肩膀因此作痛,右手掌也弄得通红。当这边正在开枪之际,亚呵德尼·略特那面是静悄悄的。
“他们不是从那边走掉了么?”亚庚问。
“怎会走掉,在那边。在打角上的屋子哩。”
“那是我们的人么?”
“不错。那是我们的。”
好象来证实这答话一样,从转角的红色房子的窗户里,忽然发出急射击来。
“见了没有?那是我们的,”兵士证明道。
从亚呵德尼·略特那边起了叫喊。兵士们侧着耳朵听。又起了叫喊。
“有谁负伤了,”围着围巾的工人说。
“一定的,负伤了。叫着哩,不愿意死呀。”
“是士官候补生,一定的。”
“自然是士官候补生,叫得象去宰的猪一样,”一个活泼的兵士说完话,异样地笑了起来。
他看着大家的脸,仿佛是在征求同意似的。
大家都不说话。
“喂,不在大叫着什么么?”
从横街的转角后面,断断续续地听到叫唤的声音,大家伸颈倾听了一回,却丝毫也听不清那意思。
亚庚又从街角跳出,看好了周围的形势,举起枪枝,射击起来。这一回他已经知道瞄准,沉静地开枪了。
他首先去打那在灰色的天空之下,看得清清楚楚的烟突,此后是狙击了挂在邻街的角上的一盏大电灯。一开枪,电灯便摇动了。
“打着了哩!”亚庚满足地想。
略略休息之后,他从新射击,打破了杂货店的大玻璃,打着了红色房子的屋角,看见洋灰坠落,尘埃腾起,高兴了。于是又狙击了万国旅馆的嵌镶壁画和招牌。
轰!——在对面的房屋后面忽然发出大声,同时在近旁也起了尖利的嚷叫。
亚庚大吃一惊,蹲了下去。看见红色房子的一角倒坏了。兵士和工人,接着是亚庚,都乱成一团,从转角拚命地向横街逃走,好容易这才定了神,一个一个地停留下来。
“开炮了!”有谁在对面的街角大叫。“留神罢,同志们!”
轰!——又来了炮声。
大家动摇了,但立即镇定,回复了街角的原先的位置。亚呵德尼·略特方面的枪击,也更加猛烈起来。
“敌人在冲锋哩……!”有谁在什么地方的窗子里面叫着。
于是发生了混乱,五个兵士从对面的街角向德威尔斯克街的上段一跑,一群工人也橐橐地响着长靴,跟在那后面跑去了。剩下来的,则并不看定目标,只向着大街乱放。亚庚所加入的一团中,已经逃走了十个人,只留得四个。亚庚发着抖,喘着气,在等候敌人的出现,觉得又可怕,又新鲜。这之间,就看见穿着灰色和蓝色的长外套的人们,从一所房屋里跳到车路上,向亚庚躲着的角落上开着枪,冲过来了。
“他们来哩,”亚庚想。他激动得几乎停了呼吸。
兵士们向横街方面奔逃,叫道:
“来了,来了!……”
亚庚也就逃走,好容易回头一看,但见大家都没命地奔来,他的脊梁便冷得好象浇了冷水。后面的枪声愈加猛烈,仿佛有人要从背后赶上,来打死他似的,亚庚将头缩在两肩之间,弯着腰飞奔,竭力想赶上别人,使枪弹打不着自己……他跟着那逃走的一团,跑进一条小路时,忽然有一个横捏步枪的大汉,在眼前出现了——大喝道:
“站住!乏货!发昏!……回去!枪毙你!”
亚庚逡巡了。那是水兵。
“回去!”
大家错愕了一下,便都站住了。
那水兵一面发着沙声大叫,一面冲出小路,到了横街,径向德威尔斯克街的街角那面去。亚庚很气壮。他自愧他害怕着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至于逃跑,便奋勇跟着水兵,且跑且装子弹,因为亢奋已极了,牙齿和牙齿都在格格地相打。他很想赶上水兵,但水兵却一步就有五六尺,飞似的在跑。只见他刚到街角,便耸身跳上车路,露着身体在开枪了。亚庚走到水兵旁边去看时,那些在亚呵德尼·略特和德威尔斯克街的街角吃了意外的射击的人们,都在慌张着东奔西走,但俄顷之间,在大街和广场上,便都望不见一个人影子了。水兵和亚庚也不瞄准,也不倾听,只是乱七八遭地开枪。忽然间,水兵一跄踉,便落掉了枪枝,亚庚愕然凝视时,只见他呼吸很迫促,大张着嘴,手攫空中,向横街走了两步,便倒在步道上,侧脸浸入泥水里,全身痉挛起来了。亚庚连忙跳上了街角。
“给打死了!水兵给人打死了!”他放开喉咙,向那些从横街跑来的兵士和工人们叫喊:“给人打死了!”
大家同时停住脚,面面相觑。
“到这里来呀!”亚庚说。“他给打死了!”
兵士和工人迟疑不决地一个一个走近街角去,有的是被驱使于爱看可怕的物事的好奇心,有的却轻蔑地看着战死者。
“哈哈……多么逞强呵!”一个兵士恶意地说。“说我们是‘乏货’。现在怎样。我们是乏货哩。”
大家聚在街角上,皱着眉。那水兵是脸向横街,胡乱地伸开了手脚,倒卧着。这时只有亚庚一个,还能够看清这人的情形。他还年青,长着黑色的微须,剪的头发是照例的俄国式。从张着的嘴里,流出紫色的血来,牙齿被肥皂泡一般的通红的唾液所遮掩,那嘴,就令人看得害怕。两眼是半开的,含着眼泪。而且脸面全部紧张着,仿佛要尽情叹息似的:
“唉唉……”
然而说不出。
聚到街角里来的人们,逐渐增多了。然而全都只是看着水兵,并不想去开枪,不知怎地大家是统统顺下着眼睛的,但竟有人用了怯怯的声调,开口道:
“将他收拾掉罢。”
大家又都活泼起来了。
“不错,收拾起来。收拾掉。”
于是就闹闹嚷嚷,好象发见了该做的工作一样,两个兵士便跳上车路,抓住战死者的两手,拖进街角来,从此才扛着运走。亚庚拾取了缀着黑飘带的水兵的帽子,跟在那后面,但终于将帽子放在战死者的胸膛上面,回到街角上来了。在水兵被杀之处,横着他所放过的枪,那周围是散乱着子弹壳。
“吓,可恶的布尔乔亚真凶!”一个工人骂着说。
别的人们便附和道:
“总得统统杀掉他们。”
大家变成阴郁,脸色苍白,不象样子了。独有亚庚却于心无所执迷,一半有趣地在看大家的脸。奇怪的是,战死了的水兵的那满是血污的可怕的嘴,总是剩在眼中,无论看什么地方,总见得象是嘴。地窖的黑暗的窗户,对面的灰色房子附近的狗洞,都好象那可怕的张开的嘴,满盖着血的唾液的牙齿,仿佛就排列在那里似的。他脊梁一发冷,连忙将眼睛滑到旁边。不安之念,不知不觉地涌起,似乎有一种危险已经逼近,却不知道这危险在那里。他想抛了枪,回到家里去了。
工人和兵士们,一句一句,在用了沉重的,石头一般的言语交谈。此时射击稀少了,周围已经平静,而在这平静里,起了远雷一般的炮声。亚庚一望那就在对面的房屋时,所有窗门全都关闭,只有窗幔在动弹,不知怎地总好象那里面躲着妖怪。枪声一响,两响,此后就寂然,又一响,又寂然无声了。倾耳一听,是卢比安加那方面在射击。
忽然间,听到咻咻的声音。
“喂,大家,象是摩托车!”向来灵敏的兵士一面说,便将身一摇,横捏着枪,连忙靠近屋角,悄悄地向亚呵德尼那面窥探。
大家侧耳听时,声音渐渐分明起来了。
“的确:摩托车。来,认清些罢……”
大家立刻振作了,密集在街角上,将枪准备端整。
从亚呵德尼的一角上,有运货摩托车出现,车上是身穿蓝色和灰色的长外套的武装了的一些人,枪枝参差不齐地向四面突出,摩托车正如爬着走路的花瓶,枪,头和手,蓝色的灰色的长外套,就见得象是花朵,摩托车向别一角的方向走,想瞒过人们的眼睛。
亚庚,工人和兵士们,便慌忙前后挤着,对准摩托车行了一齐射击。摩托车立刻停止了,从机器部冒起白烟来,车上的人们将身子左右摇摆,恰如发了痉挛一样。
“唉 唉!……”在亚庚的旁边,起了不象人的,咆哮一般的声音。
被这咆哮声所刺戟的兵士和工人们,便跳到步道上,忘记了危险,聚在一起,尽向摩托车开枪。从比邻的街角,也有兵士和工人们出现,一同猛烈地射击。亚庚一看,只见车上的人们恰如被卷的管子一样,滚落地上,有的爬进摩托车下,有的急得用车轮和横板来做挡牌,想遮蔽自己的身躯,狼狈万状,摩托车的横板被枪弹所削,木片纷纷飞散。见了这情景的亚庚,咽喉已被未尝经历的涌上来的锐利的喜悦所填塞了。
“杀掉!剥皮!”有人在附近大叫道。
“杀掉!”亚庚也出神地大叫。连装弹也急得不顺手地,连呼吸也没有工夫地,只是开枪。
大约过了一分钟罢,摩托车已被破坏,在那上面,在那近旁,没有一个活动的人影子了。
“呵呵!”这边胜利地说。“了不得。一个不剩。”
大家高声欢笑,为热情所激动,为胜利所陶醉,不住地互相顾盼。
然而火一般烧了上来的激情一平静,亚庚便觉得对面的毁掉了的窗户,又象张开的死的巨口了。但大家还在想打死人,在等候什么事情的出现。从远处的街角上,忽然现出一个革制短袄上缀着红十字的臂章,头上罩着白布的年青女人来,以镇静的态度,走向摩托车那面去。围着发红的围巾的一个工人,便举起了枪枝。
“你!喂,你干什么?”一个兵士大声对他说。
工人略略回一回头,但仍将枪托靠在肩膀上。
“不要打岔!这布尔乔亚女人,我将她……”
于是兵士大踏步跑过去,抓住了那工人所拿的枪的枪身。
“昏蛋,不明白么?那是看护妇呀。”
“在打那样的人么?我们是来讨伐女人的么?”别的人也叫起来。“发了疯么你?”
“由我看起来,看护妇这东西……”那工人还想说下去,但大家立刻将他喝住了。
“那边去!”
“给他一个嘴巴,否则他不会明白……”
“看哪,看哪……她多么能干!”
那年青女子在摩托车周围绕了一圈,向那堆着好象破得不成样子了的袋子似的团块的车轮那面,弯了腰一一注视着走,用手去摸,默然无言。
兵士和工人和亚庚,都屏着气看那女人的举动。只见她叫了一声什么,用一只手一挥,就有缀着红十字的臂章的两个兵士,从街角飞跑到摩托车旁,注视着一个团块,于是一个兵转过背来,别一个则将包在外套里的僵硬的袋子拉起,便挂下了一双长统靴,将这些都载在先一个的背上了。就这样地开手收拾着尸体。
当对面在收拾尸体时,这面却在当作有趣的谈资:
“搬走了。又是一个。原来是那么办的,那是我们的搬法呵。”
“瞧呀,瞧呀,那是——大学生。”
“呵呵,这回的是将官了。”
“好高的个子!”
“这是第八个了。”
“真的:我们一个,就抵他们十个。”
亚庚高兴得要发跳。心里想,这是可以做谈天的材料的,待回了家去……
然而,最后的死尸一搬走,兴奋的心情也就消失了。
摩托车就破坏着抛在十字路的中央。
拍拉!
那是起于远处的街角的枪声。大家的脸上即刻显出紧张模样,连忙毕毕剥剥地响着闭锁机,动摇起来。生着黑色的针似的络腰胡子的兵士,走近街角来,断断续续地说道:
“就要前进了,同志们。准备罢。”
“前进,”亚庚自言自语地说,“前进。”
他的心脏发了抖。他跑来跑去,寻觅他自己该站的位置,——他以为前进是排着队伍才走的。
“友军的一队,要经过了后街去抄敌人的后面。一开枪,我们就……”
兵士还没有说完话,在对面的角落上已经开了枪。兵士慌忙叫一声“跟着我来!”而且头也不回地在步道上奔向亚呵德尼·略特方面去了。亚庚喊着“呜拉”——跟定他。并且赶上了大家。独自在众人之前,目不他顾地走。有什么热的东西触着脸,也许是空气,也许是子弹——而风则在他的耳边呻吟。
亚庚在红色房子附近的角上站住了看时,只见蓝色和灰色的外套,正在沿着下面的摩诃伐耶街奔走,他便从背后向他们连开了三回枪。他气盛而胆壮了,又走上亚呵德尼·略特的礼拜堂的阶沿,想更加仔细地观察四面的形势。亚呵德尼·略特,戏院广场,以及所有的街道,是全都空虚的。从小店后面,钻出一群人——大抵是孩子来,在街道的角角落落里聚成黑黑的一团,凝视着兵士和工人的举动,望着抛在十字街头的血污的破掉的摩托车,仿佛在看什么珍奇的事物。孩子们在从摩托车的横板上挖下木片来,并且拾集子弹夹。不多久,群众便混杂在武装的兵士和工人里面了,三个十岁上下的顽皮孩子,站在亚庚的面前,羡慕似的对他看。
“放放瞧,”一个要求说。
这样的要求,是很使亚庚不高兴的。
“走开!”他威吓那孩子说。并且将身靠在礼拜堂的石壁上,横捏着枪,俨然吆喝道:
“不相干的人们走开,要开枪了!”
于是向空中放了一枪。
群众都张皇失措。连兵士和工人们,虽然拿着枪,也动摇混乱起来了。
“走开,走开!”发出了告警的声音。
瞬息之间,群众已经一个不见,象用扫帚扫过了一般,惊惶颠倒的他们,推推挤挤地挨进小杂货店中间,躲起来了。兵士和工人们集合在万国旅馆的近旁,独有亚庚留在礼拜堂的阶沿上。四面没有一个人。自己的伙伴都在对面的街角,破坏了的摩托车的背后。亚庚忽然觉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便害怕起来,疑心从礼拜堂背后会跳出恶棍来,要将他杀掉。帽子下面的他的头发,在抖动了,脸色转成苍白的他,便跳下阶沿,横断街道,跑过摩托车旁,奔向对面的街角的工人们那边去。在途中跌了一交,这使他更加害怕了。
“小心!”在角上的人笑着说。
亚庚气喘吁吁地到了目的地的街角。他的恐怖之念,也传染了别人,大家都捏紧枪身,摆出一有事故,即行抵抗的姿势。但是,过了一分钟,那紧张也就消失了。
“是自己在吓自己呵,”有谁用了嘲笑的调子,说,“敌人一个也没有呀。”
“有的,”亚庚答道。
“在那里?”
亚庚是本不知道敌人在那里的,但他指着靡呵伐耶街的一角,将手一挥。
“那边。”
他忽然觉得害怕。无缘无故又想抛掉了枪,赶快回到普列思那的家里去,而且这感情,此刻也愈加强烈了。他凄凉,冰冷,浑身打着寒噤。
附近突然起了尖锐的枪声。和工人一同,兵士也将身子紧贴在墙壁上。亚庚吓了一跳,也跟着大家发慌,竭力想要躲到谁的背后去。而且,仍如半点钟以前那样,又有猛烈的恐怖,象一条水,流过他的脊髓和后头部,使他毛发都直竖了。一种运命底豫感,在挤缩了他的心,至于觉得了痛楚。
“离开这里罢,”他哀伤地想。
射击没有继续。站在墙边的兵士和工人,便宽一宽呼吸,动弹起来。
亚庚举起枪来,向空中开了一枪,借此壮壮自己的胆,而且又开了一枪。兵士们也就跟着来开枪了。是射击了好象躲着看不见的敌人的那邻近的房屋的窗门和屋顶。大家一面射击,一面都走出街角和十字街头来。亚庚也回了礼拜堂的阶沿的老窠,由这里射击万国旅馆的房屋,作为靶子的,是挂着体面的绢幔,在那深处隐约可以望见金闪闪的大装饰电灯和豪华的家具的窗门。因为开了枪了,所以也略为沉静了一点,因为动了兴了,所以他就半开玩笑地,用枪弹打碎了挂在旅馆的停车场附近的彩色玻璃的电灯,以及摆在窗前和桌上的水瓶子。
这射击,后来就自然停止,兵士和工人们聚集在礼拜堂附近,平稳地谈话,吸烟,将危险忘却了。于是又从各个裂缝里,各个空隙间,蟑螂似的钻出孩子来,走近他们,也夹着一些大人,四近被群众填得乌黑,孩子们好象小狗,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检取子弹夹。更加平稳了。然而亚庚的不可捉摸的悲哀之情,却未曾消失,他在心里知道什么地方有危险,在这就伏在邻近的处所的。但那是什么处所呢?
在大学校的周围和克莱谟林的附近开了枪。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从这里都看不见。
亚庚担忧地环顾周围,搜寻着危险的所在,然而不能发见它。
“士官候补生来哩!”在礼拜堂后面,有了好象孩子的声音。
和这同时,礼拜堂的周围和街道上就都起了急射击。群众发一声喊,往来奔逃,孩子们伏在地面上,爬着避到杂货店那面去了。亚庚浑身发抖,想跑到德威尔斯克街的转角这边去,但一出礼拜堂,便立刻陷在火线里。他看见从四面的房屋的门里,或单个,或一团,都走出拿枪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来,在屋顶上,也有武装着的人们出现。而且盘踞在屋顶上的人们,又好象正在向他瞄准似的。他退到礼拜堂的阶沿,墙壁的掩护物去。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一面跑,一面向兵士和工人们施行着当面的射击。礼拜堂附近和满是秋季的泥泞的步道的铺石上,已经打倒着几个人,还在呻吟,还在抽搐,那旁边就横着抛掉的枪枝。五六个兵士将身子紧贴在礼拜堂的墙壁上向士官候补生射击。然而候补生们却分成散列,一直线前进,一跳上礼拜堂的阶沿,失措的兵士便仓皇乱窜起来。候补生们挺着枪刺,去刺兵士,兵士则发出呻吟声和嘶嗄声,用两手想将枪刺捏住,或者在相距两步之处,开起枪来,亚庚仿佛在梦境中,目睹了这些鏖杀的光景。
射击和抵抗,亚庚都忘掉了,只是贴住墙壁,紧靠着冰冷的石头,好象要钻进那里面去。他用了吓得圆睁了的两眼,看着起身边的杀戮的情形,上气不接下气地在等候自己的运命。两个士官候补生走到最近距离来,一个便举了枪,向亚庚的头瞄准。亚庚还分明地看见那人的淡黑的圆圆的眼睛。火光灿然一闪,亚庚已经听不见枪声。他抛了枪,脸向下倒在石阶上面了。
因为骇人的光景,失了常度,受了很大的冲动的华西理·彼得略也夫,从亚呵德尼·略特走到彼得罗夫斯克列树路时,已是午后三点钟左右了。他并不慌忙,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由他看来,周围的一切,是全都没有什么相干的。饱含湿气的空气,胶积脚下的淤泥,忽然离得非常之远,而且好象成为外国人了一般的人们,在他,都漠不相关;无论向那里看,他的眼中只现出拖着嵌了拍车的漂亮的长靴——外套下面的那可怕的双脚,以及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的脑袋,颓然倒在看护兵的脊梁上的光景来。无论向那里看,跑到眼里来的只是好象接连着乌黑的自来水管一般的死人的脚,好象远处的小教堂的屋盖——恰如见于此刻的屋顶上那样——的死人的头。在落尽了叶子的树梢的密丛里,在体面的房屋的正门里,在斑驳陆离的群众里,就都看见这死了的脚,死了的头。他时时在街上站住,想用尽平生之力来大叫……
然而,怎样叫呢?叫什么呢?谁会体谅呢!而且,那不是发了疯的举动么?
这周围,是平静的。发了疯的叫喊,有谁用得着呢?……
不是被恶梦所魇了么?谁相信这样的叫喊?周围都冷冷淡淡。也许是心底里有着难医的痛楚,所以故意冷冷淡淡的罢?
他常常立住脚,仿佛要摘掉苦痛模样,抓一把自己的前胸,并且因了从幼年时代以来,成了第二天性的习惯,只微动着嘴唇,低语道:
“上帝,上帝……”
但立即醒悟,苦笑了。
“上帝,现在在那里呢?不会给那在墨斯科的空中跳梁的恶魔扼死的么?”
于是他骂人道:
“匪徒!”
但骂谁呢,他不知道。
周围总是冷冷淡淡的。
在亚诃德尼·略特那里,是剥下皮来,撒上沙,渍了盐,咯支咯支的擦了,在吃……吃魂灵……
“唉唉,怕人……阿,鬼!”
但是,大街,转角,列树路,都被许多的人们挤得乌黑,大抵是男人,是穿着磨破了的外套,戴着褪了颜色的帽子和渗透了油腻的皮帽之辈。穿戴着羔皮的帽子和领子的布尔乔亚,很少见了,而女人尤其少。只有灰色的工人爬了出来,塞满了街头。他们或在发议论,或在和红军开玩笑;红军是胡乱地背着枪,显着宛然是束了带的袋子一般的可笑的模样。群众不明白市街中央的情形,所以很镇静,但为好奇心所驱使,以为战斗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看作十分有趣的事情。他们想,大概今天的晚上就会得到归结,一切都收场了。只有背着包裹,两手抱着啼哭的婴儿的避难者的形姿,来打破一些这平凡的安静和舒服。
然而孩子们却大高兴,成了杂色的群,在大街和列树路上东奔西走,炫示着从战场上拾来的子弹壳和子弹夹,将这来换苹果,向日葵子和铜钱。
而市街的生活,则成为怯怯的,酩酊的,失了理性的状态,与平时的老例已经完全两样了。
大报都不出版,发行的只有社会主义底的报纸,但分明分裂为两个的阵营,各逞剧烈的词锋,互相攻击。两面的报纸上,事实都很少,揭载出来的事实,已经都是旧闻,好象从昨天起,便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样子。
传布着各种的风闻,喧传可萨克兵要从南方进墨斯科,来帮“祖国及革命救援委员会”,又传说在符雅什玛已经驻扎着临时政府的炮兵和骑兵了。
“一到夜,大战斗一定开场的,”有人在群众中悄悄地说。
华西理听到了这样的话。但这样的话,由他听去,恰如在脚下索索地响的尘芥一般。
于是他的神经就焦躁起来。但他想,夜间真有大战斗,则此后如夏天的雷雨一过,万事无不帖然就绪,也说不定的。
但他被街街巷巷的人群所吓倒了。离市街中央愈远,则群众的数目也愈多。无论那一道门边,无论那一个角落,都是人山人海。而且所有的人们,都用了谨慎小心,栗栗危惧的眼色,向市街中央遥望,怯怯地挨着墙壁,摆出一有变故,便立刻离开这里,拚命逃窜,躲到安稳的处所去的姿势来。
华西理在街街巷巷里走,直到黄昏时候,然而哀愁和疑虑,却始终笼罩着他的心。
“现在做什么好呢?到那里去好呢?”他自己问起自己来了,然而寻不出一个回答。
在普列思那,当开始巷战这一天,人们就成群结队的在喧嚷。住在市梢的穷人们,都停了工作,跑向大街上来,诧异着奇特的情形,塞满了步道。到处争论起来,骂变节者,责反叛者,讲德国的暗探,有的则皱了眉头,看着那些挟枪前往中央的战场的工人们。有的在哭泣,有的在祷告。
偶然之间,也听到嘲笑布尔乔亚,徒食者和吸血鬼之类的声音。但那是例外,这灰色脸相的穿着肮脏衣服的人们,脸上打着穷字的印子的人们,对于事件,是漠不关心的。他们嗑着向日葵子,在大家开玩笑……而且所有的人,好象高兴火灾的孩子一样,都成了非常畅快的心情,到了黄昏,战斗渐渐平静,情势转到好的一面,大概便以为俄罗斯人各自期待着的奇迹,就要出现了。
华尔华拉·罗卓伐——亚庚的母亲——知道,儿子已经加入红军,往市街去了。她此刻就跑到门边,街角,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的广场那里,看儿子回来没有。
“我要责罚他!”她并不是对谁说,高声地骂道。“到队里去报名,这小猪。”
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对着那些塞满了马车电车和摩托车全不通行了的车路,接连地走过去的通行人,睁眼看定,眼光象要钉了进去的一般。到傍晚,各条大街上,人堆更是增加起来了。红军们散成各个,拖着疲乏的脚,跄跄踉踉,费力地拿着枪,挂在带上的空了的弹药囊在摇摆。这些人们,是做过了一天的血腥的工作来的。群众拉住他们,围起来,作种种的质问。
亚庚却没有见。
他的母亲机织女工,便拉住了陆续走来的红军,试探似的注视他们的眼睛,问他们可知道亚庚,遇见了没有。
“是十六岁的孩子,戴灰色帽子,穿着发红的颜色的外套的。”
“在哪里呢?不,没有遇见。”总是淡淡的回答说,“因为人很多呵。”
机织女工心神不定地问来问去,从街上跑进家里,从家里跑到街上,寻着,等着,暗暗地哭了起来。
耶司排司被亚庚的母亲的忧愁所感动,在天黑之前,便向市街的中央,到尼启德门寻亚庚去了。但是,一回来,机织女工便看定了他,老眼中分明流着眼泪,寻根究底地问。她显出可怜的模样来了,头巾歪斜,穿旧了的短外套只有一只手穿在袖子里,从头巾下,露出稀疏的半白的卷发来。
“是偷偷地跑掉的呵,”她总是说,“还是早晨呀。他说‘我到门口去一下。’从此可就不见了。唉唉,上帝,这到底是怎么的呢?”
她凝视着耶司排司,好象是想以这样的眼色来收泪。并且祷告似的说道:“安慰我罢!”
从她眼里,和眼泪一同射出恐怖的影子来。耶司排司吃惊了,又不能不说话,便含胡着说道:
“你不要担心罢,华尔华拉·格里戈力夫那。大约是没有什么吓人的事的。”
但她心里知道这是假话,半听半不听地又跑到门那边去了。
门的附近为人们所挤满,站着全寓的主妇们,一切都不关心的老门丁安德罗普,还有素不相识的人们。于是她便对他们讲自己的梦:
“我梦见我的牙齿,统统落掉了。连门牙,连虎牙,一个也不剩。我想,‘上帝呀,这教我怎么活下去呢?怎么能吃喝呢?’早上起来,想:‘这是什么兆头呵?’那就是:亚庚·彼得罗微支到红军里去报了名。如果他给人打死了,教我怎么好呢?我是许多年来,夜里也不好好地睡觉,也不饱饱地吃一顿面包,一心一意地养大了他的,但到现在……”
她还未说完话,就呜咽起来了,用了淡墨色的迦舍弥耳的手巾角,拭着细细的珠子一般的眼泪。
“喂喂,”耶司排司看着她那痉挛得抽了上去的嘴唇,说,“华尔华拉·格里戈力夫那,不要这么伤心了。大概,一切都就要完事了。大概,就要回来的,如果不回来,——明天一早就走遍全市去寻去,会寻着的。人——不是小针儿,会寻着的。”
他想活泼地,热心地说,来安慰她,然而在言语里,却既无热气,也无欢欣。华尔华拉悄然离开了这地方,人们便低声相语,说亚庚是恐怕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做那样的梦。母亲做了那样的梦,儿子是不会有好事情的。”
这时候,听得在市街那面开了枪。大家都住了口,觉得在亚庚是真没有什么好事情了……因为有着这样的忧虑,那逐渐近来的夜,就令人害怕起来……
这晚上,天色一黑,便即关了门,但谁也不想从庭中回到屋里去。门外的街道上,没有了人影子,但偶然听到过路的人的足音,骇人地作响,胆怯了的人们,怕孤独,怕自己的房,都在昏暗的庭中聚作一团,吸着潮湿的秋天的空气。而且怕门外有谁在窃听,大家放低了声音来谈天。华西理不舒服了,便在庭中踱来踱去,默默地侧了耳朵,听着夜里就格外清楚的枪声。刚以为远处的卢比安加方面开了枪,却又听得近地在毕毕剥剥地响。什么地方起了“呜拉”的叫喊,又在什么地方开了机关枪。有摩托车在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疾驱而过了,由那声音来判断,是运货摩托车。
“彼得尔·凯罗丁也不在呵,”耶司排司向人大声说。
“在那边罢?听说现在是成了头儿了,”女人的声音回答道:“在办烦难的公事哩。”
此后就寂然没有声息,大约是顾忌着凯罗丁家的人在听罢,华西理爽然若失了。说是凯罗丁上了战场,而且还做了首领。不错,他就是这样的人物,这正是象他的事情。他从孩子时候起,原已是刚强不屈的。为伙伴所殴打,他就露出牙齿来,叱骂一通,却决不啼哭。他和华西理和伊凡,都在这幽静的老地方长成,父母们也交际得很亲密。还在同一的工厂里,一同做过多年的工,将孩子们也送进这工厂里面去。在普列思那最可怕的年头一九〇五年来到的时候,彼得尔和彼得略也夫家的两弟兄,都还是顽皮的孩子,但那时,彼得略也夫老人就在那角落上,被兵们杀死了,那地方,是老树的底下,至今还剩有勖密特工厂的倒坏的,好象嚼碎了一般的砖墙。
仿佛已半忘却了的梦似的,华西理还朦朦胧胧,记得那时的情状。
被害者的尸身,顺着格鲁皤基横街,在石上拖了去,抛在河里了。那时候,母亲是哭个不了,骂着父亲,怨着招致那死于这样的非命的行为。孩子们也很哀戚。但后来自觉而成了社会主义者,却将这引为光荣了:
“亡故了,很英勇地……”
他的父亲是社会革命党员,颇为严峻的人。他的哥哥伊凡,就象父亲,也严峻。
但凯罗丁成了布尔塞维克,是那首领……
儿童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投身于政党生活之中了。虽然也曾一同捕捉小禽,和别的孩子们吵架,但一切都已成了陈迹,彼得尔去战斗,伊凡去战斗,连那乳臭的亚庚也去战斗了。
一九〇五年和现在,可以相比么?倘使父亲还活着,此刻恐怕要看见非常为难的事情了罢。
在普列思那时时起了射击,距离是颇近的。听到黑暗中有担忧的声音:
“连这里也危险起来了么?”
大家侧着耳朵,默默地站了一会。
“呜……呜……天哪,”听到从什么地方来了低低的哭声。“唉唉,亲生的……阿阿阿……”
“那是什么?是在哭么?”有谁在黑暗中问道。
“华尔华拉在哭,”女人的声音带着叹息,说:“为了亚庚呵。”
大家聚成一簇,走近华尔华拉家的放下了窗幔的窗下去,许多工夫,注视着隐约地映在幔上的人影,听到了绝望的叹息和泣声:
“阿,亲生的……阿,上帝呀……阿阿阿!……”
“安慰她去罢,一定是哭坏了哩,事情的究竟也还没有明白,”女人们沉思着,切切私语,互相商量了之后,便去访华尔华拉,长谈了许多时。
“哺,哺,哺……”在窗边听得有人在那里吹喇叭。
华西理始终默默地在沿着围墙往来,总是不能镇定。母亲出来寻觅他了,用了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凡尼加 [伊凡的亲昵称呼。] 没有在。也许会送命的呢。”
华西理什么也不回答:自己也正在很担心。
贝拉该耶(华西理的母亲)也和别的女人一同,宽慰华尔华拉去了,但一走出庭中,便又任着她固有的无顾忌,放开了喉咙说:
“他们自以为社会主义者,好不威风,皇帝是收拾了。政治却一点也做不出什么来。吵架,撒谎,可是小子们却还会跟了他们去。你瞧!将母亲的独养子拐走了。”
“但你的那两个在家么?”有人在暗中问道。
“就是两个都死了,也不要紧,”贝拉该耶认真地说。“我真想将社会主义者统统杀掉。一九〇五年的时候,很将他们打杀了许多。枪毙了许多哩,但是又在要杀了罢?”
“现在是他们一伙自己在闹,用不着谢米诺夫的兵了。”
“闹的不是社会主义者,是民众和布尔乔亚呵。”有谁在黑暗里发出声音来,说:“总得有一天,开始了真的战争才好哩。”
大家都定着眼睛看,知道了那声音的主子,是先前被警察所监视的醉汉,且是偷窃东西的事务员显庚。
“你才是为什么不到那里去的呢?”贝拉该耶忿忿地问道。“那不正是你大显本领的地方么?”
显庚窘急了。
“我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年纪。我先前也曾奋斗过了的。”
“不错,不错,我知道,怎样的奋斗,”彼得略以哈嘲笑地说。“我知道的。”
群众里面起了笑声。
“在那里的,是些什么人呀!”耶司排司想扑灭那快要烧了起来的争论,插嘴说。布尔乔亚字,普罗列塔利,社会主义者……夹杂在一起的。都是百姓,都是人类。但真理在哪里呢,谁也不知道。
但当将要发生争论:彼得略以哈想用挑战底的口调来骂的时候,却有人在使了劲敲门了。
“啊呀……”一个女人叫道。接着别的女人们便都惊惶失措,跑到自己的门口去,想躲起来。
“在那里的是谁呀?”耶司排司走到大门旁边,问着说。
而那发问的声音,是有些抖抖的。
“是我,伊凡·彼得略也夫,”在门外有了回音。
“唉唉,凡纽赛 [伊凡的亲昵称呼。] ,”耶司排司非常高兴了。“你那里去了呀?”
在开门之际,人们又已聚集起来,围住了伊凡,这样那样地问他市街情状。但伊凡非常寡言,厌烦似的只是简单地回答:
“在开枪。死的不少。住在市街里的,都在逃难了。”
一听到这响动,华尔华拉便跑了来,但只在裸体上围着一块布,并且问他看见亚庚没有。
“不,没有看见。”
“打死的很多么?”
“很多。”
伊凡用了微微发抖的声音,冷冷地回答:
“死的很多。两面都很多……”
他说着,便不管母亲的絮叨,长靴橐橐地走掉了。于是听得彼得略也夫的寓居的门,擦着旧的生锈的门臼,戛戛地推开,仍复碰然一响,关了起来。
“死的很多……这真糟透了,”有谁叹息说。
暗中有唏嘘声:是华尔华拉的呜咽。夜色好象更加幽暗,站在这幽暗中的人们,也好象更加可怜,无望,而且是没有价值的人了。
“大家在开枪,大家在开枪,”一个声音悲哀地说。
“是的。而且大家在相杀哩,”别一个附和着……
“而且在相杀……”
劈拍!……轰!……拍,轰,轰!……市街方面起了枪声和炮声。人家的屋顶和墙壁的上段,霎时亮了一下,而相反,暗夜却更加黑暗,骇人了。
“那就是了,”华西理望着在空中发闪的火光,想。“那就是以真理为名的大家相打呵……”
他于是茫然伫立了许多时。
伊凡怕和母亲相遇:她是要叱骂,责备的。幸而家里谁也不在,他便自去取出晚膳来,一面想,一面慢慢地吃。华西理一回来,从旁望着哥哥的脸,静静地问道:
“你那里去了?”
“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去了,”伊凡将面包塞在嘴里,坦然回答说。
刚要从肩膀上脱下外套了的华西理,便暂时站住了。
“向白军报了名么?”
伊凡沉默着点一点头,尽自在用膳。他那平静的态度和旺盛的食量,好象还照旧,并没有什么变化似的。
“还去么?”
“自然。约定了明天早上去,才回来的。因为有点事。明天就只在那里了。一直到完结。”
华西理定睛看着哥哥,仿佛初次见面的一样。伊凡却颇镇定,只在拚命地吃。然而脸色苍白,一定是整夜没有睡觉罢。眉间的皱纹刻得很深,头发散乱,额上拖着短短的雏毛。
“可是你怎么呢?不在发胡涂么?”
伊凡望着圆睁两眼的弟弟的脸,将用膳停止了。
“还用得着发胡涂么?”
“是的,自然……”华西理支绌地回答。“但是,一面是工人,就如亚庚似的小子,以及这样的一类……白军的胜利,恐怕未必有把握罢。”
伊凡的脸色沉下来了。
“这是怎么的?哼……我不懂。‘白军的胜利。’这意思就是说,你是他们那一面的,对不对?”
“唉,你真是,你真是!”华西理愕然地说。“我不过这样说说罢了……但我的意思,是不想去打他们。因为一开枪,那边就有……亚庚呵。”
伊凡用了尖利的调子,提高声音,仿佛前面聚集着大众的大会时候模样,挥着两手,于是决然推开食器,从食桌离开了。
“我真不懂……华式加 [华西里的亲昵称呼。] ,你总是虫子一般的爬来爬去,你和智识阶级打交道,很读了各种的文学书……于是变成一个骑墙脚色了。”
沉闷起来了。华西理沉默着低了头,坐在柜子上,伊凡也沉默着,匆忙地用毛巾在擦手。母亲回来了,直觉到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便担心地看着两人的脸。伊凡的回来,她是高兴的,然而并不露出这样的样子。
“跑倦了么,浮浪汉?无日无夜地无休无歇呵。蠢才是没有药医的。一对昏虫。”她一面脱掉外套和头巾,一面骂。“现在是到底没有痛打你们的
人了!”
“喂,母亲,不说了罢,”华西理道:“说起来心里难受的。”
“我怎能不说呢?胡涂儿子们使我担心,却还不许我说话么?”
她发怒了,将头巾掷在屋角上。
“你明天还要出去么?”她一转身向着伊凡那面,尖了声音,问。
伊凡点头。
“出去的。”
“什么时候?”
“早晨。”
母亲瞋恨地瘪着嘴唇,顺下了眼去。
“哦哦,哦哦,少爷。但你说,教母亲怎么样呢?”
伊凡一声不响。
“你为什么不开口呀?”
“话已经都说过了。够了。我就要二十七岁了。是不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自己在做的事,是知道的。”
伊凡愤然走出屋子去,他挺出前胸,又即向前一弯,张开两臂,好象体操教师在试筋骨的力量。
“哦哦,少爷……哦哦,”贝拉该耶更拖长了语尾的声音,说,“哦哦,哦 哦。”
“算了罢,母亲,”华西理插嘴道,“你还将我们当小孩子看待,但我们是早已成了壮丁的了。”
贝拉该耶什么也不说,响着靴子,走进隔壁的房子里去了。过了半分钟,就听到那屋子里有低低的唏嘘的声音:
“咿,咿,呃……呃……咿,咿……”
伊凡不高兴地皱着眉头。
“哪,哭起来了,”他低声说。
华西理站起身,往母亲那里去了。
“好了罢,母亲。为什么哭的呢?”
“你们是只顾自己的。母亲什么就怎样都可以,”贝拉该耶含着泪责数说。“还几乎要杀掉母亲哩。恶棍们杀害了我的男人,现在儿子们又在想去走一样的路。你们是鬼,不是人……咿,咿,咿……我是一个怎样的苦人呵……”
她熬不住,放声大哭了。
华西理在暗中走近母亲去,摸到了她的头,在她额上接吻。
“哪,好了罢。你不是时常说,人们在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着怎样死法的么?那么,即使怎样空着急,岂不是还是枉然的?”
那母亲,因为儿子给了抚慰,便平静一些,虽然还恨恨,但已经用了颇是柔和的调子,说道:
“如果你们是别人的儿子,我就不管:但是自家的呵。无论咬哪一个指头,一样地痛。因为你们可怜,我才来说话的。”
母亲谆谆地说了许多工夫话,华西理坐在她旁边,摸着她的头发,想起她实在也年深月久,辛苦过来的了。自己和伊凡,真不知经了多少母亲的操心和保护,从工厂拿了宣传书来的时候,就是她都给收起,因此得免于搜查。而且从难免的灾难中救出,也有好几回,事情过后,她大抵总是说,幸而祷告了上帝,两个人这才没给捉去的。
华西理觉得母亲也很可怜了。
“哪,好了,妈妈,好了,”他恳切地说。
但伊凡却仍然在点着电灯的间壁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沉着脸,然而不说一句话。
“伊凡,你老实告诉我,要出去么?”她用了哽咽的声音问。她大约以为用了那眼泪,已经融和了伊凡的心了。
“要出去的,”伊凡冷静地答道。
母亲放声哭出来了。
“这孩子的心不是心,——是石头。魂灵象伊罗达 [Iroda,犹太的王。] 一样,因为坏心思长了青苔了。即使我们饿死,他恐怕还是做他自己的事情的。全象那胡涂老子。唉唉,我真是个不幸的人呀!”
于是在黑暗的屋子里,又听到哀诉一般的啼哭。
华西理低声道:
“好了罢,妈妈。够了。”
“还不完么,母亲!”伊凡用了焦躁的声音说。“你骂到死了的父亲去干什么呢?说这样的话,还太早哩。”
母亲住了哭,阒寂无声了。只有廉价的时辰钟的摆,在滴答滴答地响。屋子里满是愁惨之气,灯光冷冷然,觉得夜的漫漫而可怕。
不一会,头发纷乱,哭肿了眼睛的母亲,便走到伊凡在着的屋子里,来收拾桌上的食器了。伊凡垂着头,两手插在衣袋里,站在桌子的旁边。对于母亲,他看也不看,只在想着什么远大的,重要的事件。华西理也显着含愁的阴郁的脸相,从没有灯火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母亲忽然在桌边站住,伸开一只手,悲伤地说道:
“听我一句话罢,我是跪下来恳求也可以的:‘儿子,不要走!’虽然明知道从你们看来,我就如同路边的石块,但恳求你——只是一件事……”
于是她将手就一挥。伊凡只向母亲瞥了一眼,便即回转身,开始从这一角到那一角地,在屋子里来回的走。
橐,橐,橐,——响着他的坚定的脚步声。
华西理觉得心情有些异样,便披上外套,走出外面去了。
庭院里还聚集着人们,站在门边,侧着耳朵在听市街和马路上的动静。枪声更加清楚了,好象已经临近似的。
“一直在放么?”华西理问一个柱子一般站在暗中的男人道。
“在放呵,”那人答说,“简直是一分钟也不停,一息也不停地在放呵。”
“是的,在撒野了,”有人用了粗扁的声音说,华西理从那口调,知道是耶司排司。
“你还在这里么,库慈玛·华西理支?”华西理便问他道。
“因为一个人在家里,胆子小呵。许多人在一处,就放心得多了。”
“不知道现在那边在干什么哩?真麻烦,唉唉,”在旁边的一个叹息说。
“对呀对呀,但愿没有什么。”
大家都沉默着侧着耳朵听。很气闷。枪炮火的反射,闪在低的昏暗的天空。
“可是亚庚回来了没有呢?”华西理问道。
“不,没有回来。大概,这孩子是给打死了的,”耶司排司回答说,但立刻放低了声音:“可是华尔华拉总好象发了疯哩。先一会是乱七八糟的样子,跑到这里来。说‘给我开门,寻儿子去,我立刻寻到他。’真的。”
“后来呢?”
“哪,我们没有放她出去呵。恰好有些女人们在这里,便说这样,说那样,劝慰了她,送她回了家。此刻是睡着,平静了一点了。”
大家又沉默了下来。
家家的窗户里还剩着半灭的灯火,人们在各个屋子里走,看去仿佛是影子在动弹。除孩子以外,没有就寝的人。连那睡觉比吃东西还要喜欢的老门丁安德罗普,也还在庭中往来,用了那皮做的暖靴踏着泥地。
起风了,摇撼着沿了庭院的围墙种着的菩提树的精光的枝条,发出凄惨的音响,在一处的屋顶上,则吹动着脱开了的板片,拍拍地作声。从市街传来的枪声,更加猛烈了,探海灯的光芒,时时在低浮的灰色云间滑过,忽动忽止,忽又落在人家的屋顶上,恰如一只大手,正在搜查烟突和透气窗户的中间。
安德罗普这才抬起头来,看了这光之后,说:
“阿呀,天上现出兆头来了。”
“不,那不是兆头,那就是叫作探海灯的那东西。”耶司排司说明道。
然而安德罗普好象没有听。
“哦。是的……舍伐斯妥波勒有了战事的时候,也有兆头在天空中出现的:三枝柱子和三把扫帚。一到夜,就出现。那时的人们是占问了的:那是什么预兆呢?可是血腥气的战争就开场了。但愿没有那时一般的事,这才好哪。”
“现在却是无须有兆头,而血比舍伐斯妥波勒还要流得多哩。”
“哦,哦”安德罗普应着,但并不赞成耶司排司。
“可是总得有个兆头的。是上帝的威力呀。唉唉,杀人,是难的呢。杀一只狗也难,但杀人可又难得多多了。”
“阿阿,你,安德罗普,你真会发议论。现在却是人命比狗命还要贱了哩。”女人的声音在暗地里说,还接下去道,“你听,怎样的放枪?那是在打狗么?”
“所以我说:杀人是难的呀。总得到上帝面前去回答的罢,”安德罗普停了一停,“上帝现在是看着人们的这模样,正在下泪哩。”
“那自然,”耶司排司说:“是瞋着眼睛在看的呵。”
又复沉默起来:倾听着动静。射击的交换也时时中止,但风还是不住地摇撼着树枝,发出凄凉的声音。
什么地方的上在锈了的门臼上的门,戛戛地一响。几个人走出庭院里来了,因为昏暗,分不清是谁,只见得黑黑地。他们默然站了一会,听着动静,吐着叹息,回迸屋子去,却又走了出来。大家聚作一团,用低声交谈,还在叹着气。话题是怎样才可以较为安稳地度过这困难的几天,而叹息的是这寓所中男少女多,没有警备的法子。
华西理回进屋子里面时,伊凡已经睡了觉,母亲则对着昏灯,一肘拄着桌子,用手支了打皱的面庞,坐在椅子上。伊凡微微地在打鼾,一定是这一天疲劳已极的了。
“还在开枪么?”母亲静静问道。
“在开。”
华西理急忙脱下衣服,躺在床上了,然而很不容易睡去。过去了的今天这一日,恶梦似的在他胸脯上面压下来了。被杀了的将校的闪闪的长靴,“该做什么呢”这焦灼的问题,哭得不成样子了的亚庚的母亲的形相,都在他眼前忽隐忽现。他只想什么也不记起,什么也不想到……母亲悄悄地叹一口气,在微明的屋子里往来,后来坐在圣象面前,虔心祷告了很长久,于是去躺下了。
华西理是将近天明,这才睡着的,但也不过是暂时之间,伊凡便在旁边穿衣服,叫他起来了。屋子里面,已经有黯淡的日光射入。伊凡——蓬着头发,板着脸孔——坐在床沿上穿他的长靴。
“出去么?”华西理低声问。
“出去。”
“哦,出去的,”右邻室里,突然发出了严厉的母亲的声音。“莫非伊凡不在场,就干不成那样的事情么?”
于是住了口,恨恨地叹一口气。她是通夜不睡,在等候着这可怕的瞬间的。
伊凡赶忙穿好了衣服。
“那么,母亲,再见。请你不要生气……闹嚷着唠唠叨叨,也不中用的。”
他便将帽子深深地戴到眉头,走向房门去了。母亲并不离床,也不想相送。
“等一等,我来送罢,”华西理说。
“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么?”母亲愁起来了。
“我就回来的。单是送一送。”
两弟兄走出家里了。大门的耳门,是关着的。耶司排司站在那旁边,显着疲倦的没精打采的眼神,颦着脸。他在做警备。
“出去么?”他问。
“是的,再见,库慈玛·华西理支,”伊凡沉静地说,微微一笑,补上话去道:“就是有什么不周到的事,也请你不要见怪罢。”
“噫,”耶司排司叹了一声,不说一句别的话,放他们兄弟走出街上了。
街上寂然,没有人影,枪炮声还是中断的时候多。
这是战士们到了黎明,疲乏了,勉勉强强地在射击。
两弟兄默着走到巴理夏耶·普列思那。带白的雾气,从池沼的水面上升起,爬进市街,缠在木栅,空中,和墙壁上。工人们肩着枪,带上挂着弹药囊,三五成群的走过去。华西理包在雾里,将身子一抖,站住了。
“哪,我不再走下去了。”
“自然,不要去了,再见。”伊凡说,向兄弟伸出手来。
他很泰然自若。
华西理忽然想抱住他的脚,作一个离别的接吻,但于自己的太容易感动,又觉得可羞,便只握了那伸出的手。
“再见……但你说……你不怀疑么?”
“疑什么?”
“就是那个,你自己……可是对的?”
伊凡笑了起来,挥一挥手。
“你又要提起老话来了?抛开罢。”
于是戴上手套,回转身,开快步跑向市街那面去了。
雾愈加弥漫起来,是浓重的,灰色的,有粘气的雾。
华西理目送着哥哥的后影。只见每一步,那影子便从黑色变成灰色,终于和浓雾融合,消失了。但约有一分钟模样,还响着他的坚定的脚步声。
橐,橐,橐……
于是就完全绝响。
伊凡走出普列思那的时候,在街街巷巷的道路上,不见有一个人,只是尼启德门后面的什么地方,正在行着缓射击。动物园的角落和库特林广场的附近,则站着两人或三人一队的兵士,以及武装了的工人,但他们在湿气和寒气中发抖,竖起外套的领子,帽子深戴到耳根,前屈了身躯,两脚互换地蹬着在取暖。
他们以为自己的一伙跑来了,对伊凡竟毫不注意,因了不惯的彻夜的工作,疲倦已极,只是茫然地,寂寞地在看东西。
伊凡从库特林广场转弯,走进诺文斯基列树路,再经过横街,到了亚尔巴德广场了。在亚尔巴德广场的登记处那里,在接受加入白军的报名。这途中,遇见了手拿一卷报纸的战战兢兢的卖报人,那是将在白军势力范围的区域内所印的报章《劳动》,瞒了兵士和红军的眼,偷偷地运出亚尔巴德广场来的一伙人。他们是胆怯的,注视着伊凡,向旁边回避,但伊凡并没有什么特别留神的样子,便侧着耳,怯怯地看着周围,跑向前面去了。
在亚尔巴德广场之前的三区的处所,有着士官候补生的小哨。从昏暗里,向伊凡突然喊出年青的,不镇定的沙声来:
“谁在那里?站住!”
伊凡站住了。于是走来了一个戴眼镜,戴皮手套的士官候补生。
“你哪里去?”他问。
伊凡不开口,给他看了前天在士官学校报名之际,领取了来的通行许可证。
“是作为自由志愿者,到我们这边来的?”
“是的。”
士官候补生便用了客气的态度,退到旁边去了,当伊凡走了五六步的时候,他便和站在街对面的同事在谈天。
“哦,他们里面竟也有爱国者的,”有声音从昏暗的对面答应道。
听到了这话的伊凡,不高兴起来了。他现在的加入白军的队伍,和自己一伙的工人们为敌,是并非由于这样的爱国主义的。
登记处一希腊式的,华丽的灰色的房屋,正面排列着白石雕刻的肖像,大门上挂着大的毛面玻璃的电灯,——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显得狭小了。大学生,戴了缀着磁质徽章的帽子的官吏;中学生,礼帽而阔气的外套的青年,兵士和工人等,都纷纷然麇集在几张桌子前面;桌子之后,则坐着几个登录报名的将校。华美的电灯包在烟草的烟的波浪里,在天花板下放着黯淡的光。伊凡在这一团里,发现了若干名的党员,据那谈话,才知道社会革命党虽然已经编成了自己的军队,但那并非要去和布尔塞维克战斗,只用以防备那些乘乱来趁火打劫的抢掠者的。
“我们的党里起了内讧了。这一个去帮布尔塞维克,那一个来投白军,又一个又挂在正中间。真是四分五裂,不成样子,”一个老党员而有国会议员选举权的,又矮又胖的犹太人莱波微支,用了萎靡不振的声音,对伊凡说。
莱波微支是并非加入了投效白军的人们之列的,他很含着抑郁的沉思,在那宽弛的大眼睛里,就显着心中的苦痛和懊恼。
“哪,我一点也决不定了,现在该到那里去,该做什么事,”他愀然叹息着说。
他凝视着伊凡的脸,在等候他说出可走的路,可做的事来,但伊凡却随随便便地,冷冷地说道:
“你加入白军罢。”
莱波微支目不转睛地看定了伊凡。
“但如果我去打自己的同志呢?”他说。
“这意思是?”
“这很简单,就怕在布尔塞维克那面,也有同志的党员呵。”
“哪,但是加在布尔塞维克那里的人们,可已经不是同志了哩。”
莱波微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加入罢,并且将一切疑惑抛开,”伊凡又劝了一遍,便退到旁边,觉得“这人是蛀过了的一类。”于是在心底里,就动了好象轻蔑莱波微支一般的感情。他以为凡为政党员的人,是应该玻璃似的坚硬的。
伊凡在分编投报的人们,归入各队去的桌子的附近,寻着了斯理文中尉,斯理文中尉和他,是一同在党内活动,后来更加亲密了的。这回被委为队长,伊凡便也于前天约定,加入那一队里了。斯理文穿着正式的军服,皮带下挂了长剑和手枪,戴着手套,将灰色的羊皮帽子高高的戴在后脑上。他敏捷地陀螺似的在办事,在登录处里面跑来跑去,向投报人提出种种的质问,挑选着自己所必要的一些特殊的人们。
伊凡还须等候着。走到屋角的窗前时,只见那沉思着的莱波微支还站在那里,但总没有和他谈话的意思。一看见他,伊凡就觉得侮蔑这曾经要好的胖子的心理,更加油然而起了。
那窗门,是正对亚尔巴德广场的,此刻天色已经全明,加了很多的水的牛乳似的淡白,而且边上带些淡蓝的雨云,在空中浮动。广场上面,则士官候补生们在用了列树路的木栅,柴木,木板等,赶忙造起防障来,恰如正在游戏的孩子们一般,又畅快又高兴,将这些在路上堆成障壁,然后用铁丝网将那障壁捆住。几个便衣的男子在帮忙。络腮胡子剪成法兰西式的一个美丈夫,服装虽然是海狸皮帽和很贵的防寒外套,但在肩白桦的柴束;压得跄跄踉踉地走来,掷在防障的附近,便用漂亮的手套拂着尘埃,又走进那内有堆房之类的大院子里去了。不久他又从门口出现,将一条带泥的长板拖到防障那边去,一到,士官候补生便接了那板,放在迭好了的柴木上。这美丈夫的防寒外套从领到裾,都被泥土和木屑弄得一塌胡涂了。
工作做得很快。从各条横街和列树路通到广场的一切道路,都已被防障所遮断。士官候补生们好象马蚁,在防障周围做工,别的独立队则分为两列,开快步经过广场,向斯木连斯克市场和尼启德门那方面去,又从那地方退了回来。和这一队一同,大学生,中学生,官吏和普通人等,也都肩了枪,用了没有把握的步调在行走。
拍,拍,吧,拍……
在登记处那里远远地听到,尼启德门附近和墨斯科大学那一面,射击激烈起来了。伊凡很急于从速去参加战斗,幸而好容易才被斯理文叫了过去,说道:
“去罢。已经挑选了哩,将那些本来有着心得的。要不然,就先得弄到校庭里去操一天……但我们能够即刻去。”
一分钟之后,伊凡已和一个银鼠色头发的大学生,并排站在登记处附近的步道上面了,于是斯理文所带的一队,显着不好意思的模样,走出广场,通过了伏士陀惠全加,进向发给武器的克莱谟林去。这时候,射击听去似乎就在邻近的高大房屋之后,平时很热闹的伏士陀惠全加则空虚,寂寞,简直象是闭住了呼吸一般。只在大街的角落上,紧挨了墙壁,屹然站着拿枪的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等。斯理文是沿了步道,在领队前进的,但已听到枪弹打中两面的房屋上部的声音,剥落的油灰的碎片,纷纷迸散在步道上面了。
义勇兵等吃了一惊,簇成一团,停住脚,就想飞跑起来。斯理文所带的一队,就经过托罗易兹基门,进了克莱谟林,而克莱谟林则阒寂无人,呈着凄凉的光景。但已经看见了兵营的入口和门的附近的哨兵。
伊凡最初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景来,觉得克莱谟林也还是历来的克莱谟林模样。那黄色的沉默的,给人以沉闷之感的兵营,久陀夫修道院的红色的房屋,在这房屋对面的各寺院的金色的屋盖,都依然如故,在兵营的厚壁旁边,也仍旧摆着“大炮之王。”
然而一近兵器厂的门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义勇兵却愕然站住了。
“快走,快走,诸君!”斯理文不禁命令说。“快走!”
为这所惊的伊凡,从队伍的侧面一探望,便明白那使义勇兵大吃一惊的非常的原因了。车路上,兵器厂和兵营之间的广场上,无不狼藉地散乱着兵士的制帽,皮带,撕破了的外套,折断了的枪身,灰色的麻袋之类;被秋天的空气所润泽的乌黑的路石上,则斑斑点点印着紫色的血痕。在兵器厂的壁侧,旧炮弹堆的近旁,又迭着战死的兵士和士官候补生的尸骸,简直象柴薪一样。
满是血污的打破了的头,睁开着的死人的眼,浴血的一团糟的长外套,挺直地伸出着的脚和手。
就在兵器厂的大门的旁边,离哨兵两步之处,还纵横地躺着未曾收拾的死尸,最近的两具死尸的头颅,都被打碎了,从血染的乱发之间,石榴似的开着的伤口中,脑浆流在车路上。胶一般凝结了的血液,在路石上粘住,其中看去象是灰色条子的脑浆,是最使伊凡惊骇的了。
变成苍白色了的义勇兵便即停步,连忙屏住呼吸,在那脸上,明明白白地显出恐怖和嫌恶之情来。
站在门旁的一个士官候补生,略一斜瞥义勇兵的脸,便自沉默了。广场也沉默了。这是一片为新的未曾有的重量所压住了的石头的广场。
“在这里是……出了什么事呀?”有人发出枯嗄的沙声,问士官候补生说。
被问的士官候补生身子发起抖来,连忙转脸向了旁边,声不接气地说道:
“战斗……”
他是将这样的质问,当作一种开玩笑了,候补生于是仿佛在逃避再来质问似的,经过了这些可怕的死尸的旁边,走向对面去了。
“战斗……这是战斗哪,”伊凡一面想,一面用了新的感情,并且张开了新的眼,再来一望前面的广场。
这以前,国内战争在他仅是一个空虚的没有内容的音响,即使有着内容罢,那也不过是微细的并不可怕的东西罢了。
国内战争是怎样的呢?原以为就如大规模的打架。所以这回的战斗,会有这么多的现在躺在眼前那样的不幸的战死者,是伊凡所未曾想到的。
打破了的头颅,胶似的淤积着的血块,流在车路上的脑浆,不成样子的难看的可怕的人类的尸体,这就是国内战争。
伊凡觉得为一种新的感觉所劫持,而且被其笼罩,发生了难以言语形容的气促,呼吸都艰难起来了。向周围一看,则前面的枢密院的房屋和久陀夫修道院的附近,都静悄悄地绝无事情,从那屋顶上,便看见高耸着各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白嘴乌在克莱谟林的空中成群飞舞,发着尖利的啼声。天空已经明亮,成为蔚蓝,只有透明的,缭绕的花带一般的轻云,在向东飞逝,从云间有时露出秋天的无力的太阳来。其时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骤然一闪,那车路上的血痕,便也更加明显地映在眼里了。
流着脑浆的最末的兵士,是仰天躺着的,因为满是血污,也就看不出他是否年青,是否好看来了。但当看见日光照耀着那擦得亮晶晶的长靴和皮带的铜具时,伊凡忽而想道:
“他是爱漂亮的。”
这思想异样地使他心烦意乱。现在也许他正用了只剩皮骨的手,在擦毛刷罢……
在兵器厂里,将步枪,弹药囊,弹药,皮带等,发给了义勇兵。
义舅兵们好象恐怕惊醒了战死者的梦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用了低低的声音谈话,系好皮带,挂上弹药囊去,不好意思地用手翻弄着枪枝,大家都手足无措,举动迟钝起来了,不知怎的总觉得有意气已经消沉的样子……待到走出克莱谟林以后,这才吐一口气,和伊凡并排走着的大学生,便喧闹地吹起口笛来,正在叹息,却忽而说道:
“啊,唉,唉,……唔唔,可怕透了。这就是叫作战斗剧的呀。哦哦。是的……”
于是又叹了一口气。
谁也不交谈一句话,大家的心情都浮躁了。只有斯理文一个还照旧,弹簧似的,撑开着而富于弹力性。
出了克莱谟林的一队,径到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在这里加上了士官候补生和将校,一同向卡孟努易桥去了。斯理文使伊凡穿上士官候补生的外套,这是因为当战斗方酣之际,工人的他,有被友军误认为红军,而遭狙击之虞的缘故。听说这样的实例,也已经有过了。这假装,使伊凡略觉有趣了一下。
向卡孟努易桥去,是以四列纵队前进的,士官候补生走在前面。这时步伐一致,一齐进行,所以大家也仿佛觉得畅快起来。四面的街道,空虚而寂静,居民大概已经走避,留下的则躲在地下室中。一切房屋,都门扉紧闭,森森然,一切窗户,都垂下着窗幔,那模样简直象是瞎眼的魔鬼。而在这样的街上发响者,则只有义勇兵们的足音。
沙,索。沙,索。沙,索。
这整然的声响,使大家兴奋,而且将人心引到一种勇敢的工作上去了。
守备卡孟努易桥的,是义勇兵第二队,摆着长板椅的石阑干的曲折之处,平时是相爱的男女,每夜在交谈甘甜的密语的,现在却架了机关枪,枪口正对着札木斯克伏莱支方面。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在桥上和桥边的岸上徐步往来。大寺院和宫殿中,都不见人影子,但一切还象平时一样,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在发光,伊凡钟楼巍然高峙,城墙和望楼,以及种种的殿堂,都照旧显着美观;空中毫无云翳,冷然在发青光,秋天的太阳,则无力地照耀着。教堂的圆盖上面,有几群白嘴乌在飞舞,发着不安的啼声。
在伊凡的眼中,还剩有在克莱谟林所见的毛骨悚然的光景。这华丽的大寺院和宫殿后面,却有被惨杀了的尸骸,藏在那旧炮弹的堆积的背后,想起来总觉得是万分奇怪似的。
伊凡冻得缩了身躯,在岸边徐步。外套失了暖气,帽子不合头颅,枪身使手冷得象冰一样。和他并排走着的大学生,则和一个大脑袋蓝眼睛的士官候补生不住地在谈天。
“对于暴力,应该还它暴力的。”
“但是,这却太过了。”大学生说。
“为什么太过?这是当然的因果报应呵。因为他们要来杀我们,所以我们杀了他们的呀。这就是战斗。”
伊凡知道,那是在讲克莱谟林界内的彼此冲突的事了。
“你就在那里么?”他问士官候补生说。
士官候补生冷冷地一看伊凡。
“是的。从头到尾。”
因为参加了那样特别时候的重大的战斗,而自己觉得满足的士官候补生,是暗暗地在等候有人来问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伊凡却忽而怀了反感了。血块,车路上的脑浆,在皮带的铜具上发闪的日光……他将身子紧靠在河岸的石碣上,紧到连冷气都要沁了进来,于是一声不响了。从显着蹙额含愁的脸相的他的军帽下面,挤出着蓬松的头发,而且无缘无故地,他用劲捏紧了枪身。
在桥下面,是潺潺地流着冷的澄净的秋波,漾着沉重的湿气。
大学生还在问,听到冷冷的威吓似的回答。
“等到他们降伏了,约定将武器抛在那纪念碑旁边的,看见么,那纪念碑?”
“看见的,”大学生答说。
“于是我们这队就走过了门,进到克莱谟林来了。因为以为他们讲的是真话呵。”
士官候补生暂时住了口。
“但是……他们是骗子。突然开枪了。因为知道我们是少数呵。用机关枪……许多人给打死了。中队的我的同僚也给打死了。体操教师也给打死了。此外许多人给打死了……”
“哦。那么,后来呢?”大学生急忙问道。
“后来我们就从古达斐耶桥那里,向着门突进,给他们没有关门的工夫。铁甲车来了,又一辆来了……于是就给他们一个当面射击。当面射击呵!”
士官候补生近乎大喝地说道:
“当面射击呵!”
伊凡的心里觉得异样了。
“后来我们这队就用机关枪和步枪冲锋。他们躲在兵营里。从窗间和屋上来开枪。但我们将他们……用当面射击!于是狼狈着叫道:‘降伏了。’有些窗子上是白旗。他们怕得失掉了人性子。爬爬跌跌,嚷着‘饶命。’呜呜!喊着。浑身发抖,脸色铁青,跪下去。有的还在地面接吻,划着十字这种情景哩。”
在伊凡的眼里,立刻现出这爬爬跌跌,乱嚷乱叫的人们的情景来,在石造的黄色的沉闷的屋子里,往来奔逃,而机关枪则在——拍拍拍拍地——将他们扫射。
“就使他们收拾了他们一伙的死尸的,”士官候补生说。“他们就堆在炮弹后面。见了没有?那里就有着死尸哩。”
士官候补生的声音中,响着自夸胜利的调子。
“就这样地打烂了他们,占领了克莱谟林了。”
他歪着嘴,浮出微笑来。于是足音响亮地沿着桥的阑干走去了。
伊凡紧咬了牙关。
“见鬼!这便是那……”他禁不住想。
从士官候补生的谈话里透漏出来的残酷,使他吃了惊。种种的思想,成为旋风,吹进心里去,发着一种紧张的哀伤的音响。他忽然想高擎步枪,出乎头顶之上,将这掉在桥下的水里,头也不回地拔步飞跑了……但伊凡抑制着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激情。
“就会平静的。”
他忍耐着,来来往往,在河岸上走了许多时,脚步声不住地在发响:
橐,橐,橐……
正午时分,布尔塞维克从札木斯克伏莱支试向卡孟努易桥进攻,不知道从那几个角落里,炮声大震,四邻的人家的窗户,都瑟瑟地响了起来。
士官候补生,将校和义勇兵们,就躲在河岸的石壁之后,开始应战,在桥上,则机关枪发出缝衣机器一般的声音。伊凡连忙用石块作为障蔽,将枪准备妥当,以待射击的良机,侧了耳朵倾听着。
“在给谁缝防寒外套呀,”和伊凡并排伏着的大学生,将下巴撅向机关枪那面,愉快地笑着说。“正好赶得上冬天哩。”
机关枪是周详审慎,等着好机会,停一会响一通。河对岸的大街上,时或有人叫喊,但那声音,却觉得孤独而悲哀。为枪声所惊的禽鸟,慌忙飞上克莱谟林和救世主大寺院的空中,画着圆圈,飞翔了一会,下来停在屋顶上,但又高飞而去了。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波良加方面的枪声沉默了,又成了平静。
“一定的,打退了,”大学生断定说。
“一定的,”伊凡正从石壁后面走上,附和道。
他冷了,手脚全都冻僵,觉得受不住。在桥下面,河水微微有声,空气满含着极寒的气息,从水面腾起带白色的水蒸汽来,义勇兵们无聊起来,聚成了个个的小团,但谈话总无兴致。据哨兵的话,则在那些远离市中央的街道上,挤满着人们,布尔塞维克就混在群集里,向士官候补生开着枪,然而什么对付的办法也没有。
义勇兵第八队就这样寂寞地无聊着,在桥上一直到傍晚。
但这时候,在尼启德广场,戏院广场,亚呵德尼·略特,普列契斯典加这些地方,到处盛行射击,大家觉得布尔塞维克也许会进而突入后方,从背后袭来,立刻万事全休的。然而从士官学校前来的别的义勇兵们,却以为布尔塞维克的兵力并不多,所以不至于前进。
这报告使大家安心,但又无聊起来了。
一到傍晚,从札木斯克伏莱支方面传来了钟声,河下的教堂的钟,便即和这相应和。但那音响,却短而弱,而低。伊凡一想,就记得明天是礼拜日,所以在鸣钟做晚祷了。
在枪声嚣然的市街里,听到这平和的孱弱的钟声,是很可怕的。枪声压倒了钟声,钟声也好象省悟了自己的无力,近地的教堂里的先行绝响,远处的也跟着停声,于是在空虚的街街巷巷所听到的,就和先前一样,只有枪声了。
义勇兵第八队离开桥上时,已是黄昏时分。全队在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的大食堂里用晚膳,食堂的天花板是穹窿形的,壁上挂着嵌在玻璃框里的思服罗夫将军的格言:“前进!时时前进!处处前进!”(伊凡看后,起了异样的感觉。)食后并不休息,义勇兵第八队便径向尼启德门那方面去了。
当此之际,伊凡乃得以观察了队员的态度。
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斯理文和伊凡疏远了,所说的单是一些军务上的事。士官候补生们则以冷静而谨慎的态度,不加批判地,精确地实行着一切的事务。
大学生们,最初是意气十分轩昂,大家大发了议论的。
他们并非简单地来参加了战斗……不!他们是抱着各自的理想,前来参加了的。所以大家各以自己为英雄,在争论的样子上,尤其是不顾危险的态度上,就表现着他们的这样的抱负。
但到第一天的傍晚,伊凡便看出他们已经疲乏,脸色青白,在谈话里,显出焦躁的神情来了。
和伊凡并排的大学生加里斯涅珂夫——银鼠色的头发,戴着搁在鼻梁上的眼镜,穿着磨破了的长外套——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他是善良的,温和的人,有一种大声说出自己的意见来的脾气。
“阿,此刻可以睡了罢。”他想着,说。“这于身体是有益的。”
“是的,此刻该可以罢,”伊凡回答道。
但其实也并无可以睡觉那样的工夫。
队伍从亚尔巴德广场经过列树路,走向尼启德门去,这地方不住地在开枪。义勇兵们将身子紧帖着墙,蝉联着一个一个地前进。
枪弹劈劈拍拍地打中列树路的树木,打下枝条来,落在附近的房屋上。因为枪弹响得太接近,太尖锐了,每一响,伊凡便不禁一弯腰,急忙从这凸角奔到那凸角去;大家也跳着走,仿佛被弹簧所拨了的一般。
一同集合在有着圆柱子的白垩房屋的门的附近,尼启德门已经不远了。
斯理文叫出连络哨兵来,指示了该站的位置。在半点钟以前,布尔塞维克已经沿着德威尔斯克列树路,开始了前进,所以现在正是战斗很猛的时光。
“这好极了,”加里斯涅珂夫说,他在伊凡的后面。“整天闲着,真要无聊到熬不住的。”
过了一会,斯理文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托一个年青的候补少尉,来做这队的指挥。这时候,射击愈加猛烈起来了。
两个士官候补生忽然跳进了门里面,那外套满污着壁上的白粉。
“怎么了?”大家不禁争问道。
“敌在前进。密集了来的。已经到了列树路的喀喀林家附近了。”
形势已经棘手了。又听到枪声之后,接着起了喊声。好象在大叫着“呜拉。”
“听到么?在叫‘呜拉。’前进着哩。”
伊凡从门里面一窥探,只见在垂暮的黄昏里,有黑影从巴理夏埃·伏士那尼埃教堂方面,向这里奔来。
“瞧罢。闯来了。”一个说。
大家定睛看时,诚然,在闯来了。
“我们也前进罢,”加里斯涅珂夫慌乱着说。“为什么不前进的?”
没有人回答他。
这之际,斯理文恰从外庭跑进来了。
“诸君,即刻,散开着前进。准备!”
他迅速地分明地命令说。
“要挨着壁,一个个去的,”伊凡机械底地,自言自语道。
他的心窝发冷了,在背筋和两手上,都起了神经性的战栗。有谁能够打死他伊凡·彼得略也夫之类的事,他是丝毫也没有想到过的,只觉得一切仍然象是游戏一样。
“那么,前进,诸君!”斯理文命令说。“前去,要当心。”
士官候补生的第一团走出门去了。接着是第二团,此后跟了义勇兵,伊凡和加里斯涅珂夫就都在那里面。
在伊凡,觉得市街仿佛和先前有些两样了似的。列树路上的树木和望得见的灰色的房屋,仍如平日一样,挂着蓝色的招牌;只有一个店铺的正面全部写着“小酒店”的招牌,有些异样,但列树路上,却依然是晚祷以前的萧森。
然而确已有些两样了。
“呜拉!”加里斯涅珂夫忽然大叫起来,还对伊凡说,“呜拉,跟着我来呀!”
于是跳到大街的中央,横捏着枪,并不瞄准地就放,疾风似的跑向对面的转角上去了。……
“呜拉!”别人也呐喊起来……
大家就好象被大风所卷一般,也不再想到躲闪,直闯向对面的街角去。前面的射击来得正猛,恰如炒豆一样,有东西飞过了伊凡的近旁,风扑着他的脸。但他只是拚命飞跑,竭力地大叫:
“呜拉!呜拉拉拉!”
加里斯涅珂夫跑在前头,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们则恰如赛跑的孩子似的,跟在那后面。向前一看,只见昏暗的街上和广场的周围,黑色的和灰色的人影,已在纷纷逃走了。
“逃着哩。捉住他们。打死他们!”有人在旁边叫着说。
“捉住!打死!”
劈拍,拍,劈拍拍!……——尖锐地开起枪来了。
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们直到喀喀林家的邸宅,这才躲在一家药店的门口,停了步。现在列树路全体都看得见了。布尔塞维克正在沿着两侧的墙壁,向思德拉司忒广场奔逃,有的屈身向地,有的在爬走,刚以为站起来了,却又跑,又伏在地面上了。义勇兵们将枪抵着肩窝,不住地响着闭锁机,在射击那些逃走的敌。
伊凡并不瞄准,只是乘了兴在射击,但在有一枪之后,却看见工人们的黑色的人影倒在步道上,还想挣扎着起来,那身子陀螺一般在打旋转了。
“呵,打着了!”伊凡憎恶地想,便从新瞄准了来开枪。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太阳穴上轰轰地象是被铁锤所击似的……他还想前进,去追逃走的敌人。但也就听到了命令道:
“退却!散开退却!”
大家便向后退走,只留下了哨兵,都走进就在邻近的横街上的酒店里。这地方是设备着暖房装置的,要在这里休憩一会,温了身躯,然后再到哨兵线上去。
温暖的,浓厚的空气,柔和了紧张的心情,当斯理文和一个人交谈之后,将全队分为几部,说道:“可以轮流去休息,有要睡的,去睡也行”的时候,伊凡颇为高兴了。
义勇兵们喧嚷着,直接睡在地板上,在讲些空话。伊凡占据了窗边的一角,靠了壁,抱着枪,睡起觉来……
他觉得睡后还不到一秒钟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站在他旁边,拉着他的手说话了:
“起来罢。睡得真熟呀。起来罢。”
伊凡沉重地抬了头,但眼睑还合着。
“唔?什么?”
“起来罢。轮到我们了。”
还是那个鼻梁眼镜的加里斯涅珂夫,微笑着站在他面前,手拿着枪,正要装子弹。
“哪,你真会睡,”他说,奇妙地摇摇头,还笑着:“十全大补的睡。”
酒店里面,人们来来往往,很热闹,然而大家都用低声说话,只有斯理文和别一个留着颚髯的中年的将校,却大声地在指挥:
“喂,上劲,上劲!轮到第二班了。快准备!”
从外面进来了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们,但那脸面,都已冻得变成青白,呆板了。他们将枪放在屋角上,走近暖炉,去烘通红了的两手和僵直了的指头。从他们的身边,放出潮湿和寒冷的气息。伊凡站起身,好容易那麻痹了的两脚这才恢复过来。他的外套,棍子一般地挺着……
“赶快,赶快!”斯理文催促道。
义勇兵们拥挤着聚在门的近旁。
“要处处留神,诸君。放哨是不能睡的。一睡,不但自己要送命,还陷全队于危险的。你,加拉绥夫,监视着这两个人,”他严重的转向一个留须的士官候补生,接着道:“你负完全责任,懂了么?好,去罢。”
于是一个一个从温暖的酒店走出外面了。
射击仍然继续着。空气中弥漫着冷的,象要透骨一般的雾。
“勃噜噜噜,好冷!”加拉绥夫抖着说。
雾如湿的蛛网一样,罩住了人脸。大家因为严寒,亢奋,以及立刻就须再到弹雨里去的觉悟,都在神经底发抖,竭力将身子缩小,来瞒过敌人的眼睛。
两人跟着先导者,绕过后街,进了一所大的二层楼屋。这屋子,是前临间道,正对着巴理夏耶·尼启德街和德威尔斯克列树路的。
先导者将伊凡和加里斯涅珂夫领进已给弹打坏的楼上的一间房子里去了,但已有两个士官候补生,在这房子里的正对大街的壁下,他们就是和这两个来换班。
微弱的黯淡的光,由破坏了的窗户,照在这房子里。在那若明若昧的昏暗中,一个士官候补生说明了在这里应做的事务。然而是义务底的语调,仿佛并无恳切之意似的。后来他补足道:
“布尔塞维克在那一角的对面的屋子里。屋顶上装着机关枪。他们在想冲到喀喀林邸这面去。”他说着,指点了列树路的那一边。“要射击这里的,所以得很留神。你瞧,这房子是全给打坏了。”
伊凡向四面一看,只见所有窗户,都已破坏,因了枪弹打了下来的壁粉,发着尘埃气。顺着门的右手的墙壁,横倒着书厨,在那周围,就狼藉地散乱着书册,被泥靴所践踏。
伊凡留着神,走近窗户去了。
列树路全体都点着街灯,那是从战斗的前夜就点下来的,已经是第三昼夜了,角上的一盏灯,被枪弹所击破,炬火一般的大火焰,乘风在柱子上燃烧。因为火光颇炫耀,那些荒凉的列树路上的树木的枝梢,以及突出在冰冻了的灰色的地面上的树根,都分明可以辨别。一切阴影,都在不住地摇摆,映在紧张了的眸子里,便好象无不生活,移动戒备着似的。
士官候补生们走掉了。加里斯涅珂夫将一把柔软的靠手椅,拉到倒掉的窗户那一面,坐了下去,躲在两窗之间的壁下,轻轻地放下枪。
“很好!”他笑着说。“舒舒服服地打仗你以为怎样?”
伊凡没有回答。他默默地用两脚将书籍推开,自己贴在窗户和书厨之间的角落里。他恐怖了,有着被枪弹打得蜂窠似的窗户的毁坏了的房子,击碎了的家具,散乱在窗缘和地板上的玻璃屑,都引起他忧愁之念来。
拍!——在对面的屋子里,突然开了枪。
于是出于别的许多屋子里的枪声,即刻和这相应和。
一秒钟之内,列树路的对面的全部,便已枪声大作,电光闪烁了。枪弹打中窗户,钻入油灰,飞进窗户里。
“现在射击不得,”加里斯涅珂夫说。“看呀,他们,看见么?……”
伊凡从窗框的横档下面,向暗中注视,只见对面横街上的点心店前面,有什么乌黑的东西在动弹。加里斯涅珂夫恰如正要扑鼠的猫一般,蹑着脚,将枪准备好,发射了。
伊凡看时,有东西在那店面前倒下了。
“嗳哈,”他发着狞笑,拿起枪来,也一样地去射击。
四面的空气震动着,发出令人聋瞆的声音。
但一分钟后——列树路转成寂寞了,只从不知道那里的远处,传来着一齐射击的枪声。
伊凡只准对着火光闪过的地方,胡乱地射击。布尔塞维克似乎也已经知道开枪的处所了,便将加里斯涅珂夫和伊凡躲着的窗户,作为靶子,射击起来。枪弹有的打中背后的墙壁,有的打碎那剩在窗框上的玻璃,有的发着呻吟声,又从砖石跳起。在后面的门外,时时有人出现,迅速地说道:
“要节省子弹。有命令的。”
于是又躲掉了。
“那是谁呀?”伊凡问。
“鬼知道他。也许是连络勤务兵这东西罢。真讨厌。”
伊凡是不知道联络勤务兵的性质的,但一看见严厉地传述命令的人,在门口出现,便不知怎地要焦躁起来,或是沉静下去了。思想时而混乱,时而奔放。想到自己的家,想到布尔塞维克,想到连络勤务兵,想到被践踏了的书籍……眼睛已惯于房子里的昏暗,碎成片片挂在壁上的壁纸,也分明地看见了。
加里斯涅珂夫默然坐着,始终在从窗间凝神眺望……远处开了炮,头上的空中殷殷地有声。
“阿呵,这是打我们的,”加里斯涅珂夫说。“这飞到那里去呢?一定的,落在克莱谟林。”
他叹一口气,略略一想,又静静地说道:
“这回是真的战斗要开头了。墨斯科阿妈灭亡了。但在先前呢,先前。唉!‘墨斯科……在俄罗斯人,这句话里是融合着无穷的意义的。’是的。融合了的,就是现今也还在融合着。”
他又沉默起来,回想了什么事。
“是的。无论如何,墨斯科是可惜的。但是,同志,你以为怎样?‘为要保全俄罗斯,墨斯科遂迎接蛮族的大军而屡次遭了兵燹,又为了要保全俄罗斯,而墨斯科遂忍受了压抑和欺凌。’这样的句子,是在中学校里学过的。”
他自言自语似的,静静地,一面想,一面说,也不管伊凡是否在听他。
破了沉寂,炮声又起了。
“哪,听罢,就如我所说的,”加里斯涅珂夫道,“就如我所说的。”
这之后,两人就沉默下去。到了轮班,他们经过后院,走到街上,又向那温暖的酒店去了。
小酒店里,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们长长地伸着脚,睡在地板上,几个人则围着食桌,在吃罐头和干酪。大桌子上面,罐头堆积得如山,义勇兵们一面说笑,一面用刺刀摧开盖子来,不用面包,只吃罐里的食物……伊凡已经觉得饥饿,便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
义勇兵们是不脱衣服,用两只手垫在头下睡着觉的。每一点钟,便得被叫起来去放哨,但这好象并非一点钟,仅有几分钟的睡眠,比规定时间还早,就被叫了起来似的。睡眠既然不足,加以躺着冷地板,坐着打瞌睡这些事,伊凡的头便沉重起来,成了漠不关心的状态了。嘴里发着洋铁腥,连想到罐头也就觉得讨厌。身边有人在讲两个义勇兵,刚才已被打死的事情。伊凡自己,也曾目睹一个同去放哨的大学生,当横断过市街时,倒在地下,浑身发着抽搐的。但是,这样的事,现在是早已不足为奇,意识疲劳,更没有思索事物的力量了。
伊凡恰如那上了螺旋的机器似的,默默地遂行了一切。有时也会发作底地,生出明了的意识来,然而这也真不过是一瞬息。有一回,忽然觉到门外已经是白昼了。诚然,很明亮,街灯虽然点着,却是黄金的小块一般只显着微黄,而并不发生光耀。什么地方鸣着教堂的钟,炮声轰得更加猛烈。太阳从云间露出脸来,辉煌了一下,又躲掉了。伊凡拚命地瞄了准,就开枪,有时也看看门外,然而一切举动,却全是无意识底的。只是一件还好的事,是加里斯涅珂夫在他的旁边。但其实,那也并非加里斯涅珂夫,不过是磨破了的外套,灰色的围巾,露在帽子底下的银鼠色的头发,无意识地映在伊凡的眼里罢了。
“就来换班么?为什么教人等得这么久的?”加里斯涅珂夫时时大声说。
但有人安慰他道:
“就来换班了,即刻。”
小酒店里,盛传着不久将有援兵从战线上到来,可萨克兵和炮兵,已经到了符雅什玛的附近;大家争先恐后,来看那载着种种有希望的报告的叫作《劳动》的新闻。
“不要紧的,同志们,我们的事是不会失败的。我们所拥护的,是真的权利,是正义呀!”一个枯瘦的中学生说。“当然有帮手的。”
但他的声音抑扬宛转,大家就觉得讨厌起来了:这是世界底事件,用不着什么娇滴滴的口吻。
吃干酪和罐头,睡了又起来,到哨位去开枪,谈论援兵,骂换班的慢,但大家所期望的,是放心纵意地睡一通。
然而要熟睡,是不行的,因为只能弯腰坐着,或者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被叫了起来,前往哨位的时候,浑身作痛,恰如给人毒打了一顿似的。义勇兵的人数并不多,在小酒店里,形成斑色的群,走进走出,但大家都怨着轮班的太久。
“无休无息地怎么干呢?因为在这里已经混了两日两夜了,”大家说。
“已经两日两夜了么!”伊凡吃惊道。
屈指一算。不错,过了两日两夜了……
在眼前时时出现的人们之中,伊凡明了地识别了的,是加里斯涅珂夫和加拉绥夫——小队长——以及斯理文这三个。斯理文仍如第一天那么紧张,高戴着羊皮帽,亲自巡视哨位,激励部下,说不久就有援军要到,换班的也就来……他几乎没有睡过觉,所以两眼通红,而且大了起来。但态度却一向毫无变化之处,仅将挂在腰间的手枪皮匣的口,始终开着,以便随时可以拔手枪。
大家都过着冲动底的生活。或者用了半意识的朦胧的脑,在作离奇的,不成片段的思想,一面打着磕睡;或者全身忽然弦一般紧张起来,头脑明晰,一切都即刻省悟,动作也变成合适,从容了。
第二夜将尽,伊凡觉得起了精神的变化。这就是,忽然不觉疲劳,也不想睡觉了。大概别的人们也一样,加里斯涅珂夫早不睡在暖炉旁边了,正在大发议论,吃着罐头和干酪。他因为跑得太急遽了一些,就失掉了鼻眼镜,但又记不起是在什么处所了。
“要瞄准了,——看不见照尺。怎的,这岂不怪么?伸手向鼻尖上一摸,没有了眼镜……唉,这真是倒运!可有谁看见么,诸君,我的眼镜?”
大学生们从什么地方搬了柴来,烧起小酒店里的灶,于是所有桌子上,就出现了滚热的喷香的红茶的茶碗……大家欣然喝茶,起劲谈话,在周围隆隆不绝的枪炮声,关于负伤者和战死者的述说,都早已毫不介意了。
所虑的只是枪弹的不足。酒店的壁下,仅有着三个弹药箱,义勇兵们给他诨名,叫作“管帐先生”的一个士官候补生,很爱惜子弹,每发一回,总是说:
“请注意着使用。请只打看得见的目标。”
有一夜,来了探报,说布尔塞维克有向着士官候补生们所占据的总督衙门,立刻开始前进的模样,大约是试来占领尼启德门的。于是略起了一些喧嚣,斯理文便即增加了哨兵的人数。伊凡在哨位时,从思德拉司忒修道院那面,向着总督衙门开炮了。第一发的炮声一震,被破坏了的窗玻璃就瑟瑟作响,从撕下了壁纸的处所,则落下洋灰来:
索索……索索……索索……
过了五分钟,炮声又作了,又开了一炮。枪声便如小犬见了庞大的狗,闭口不吠一般,沉默了下去。布尔塞维克那边的街上,有人在发大声,但那言语,却听不分明,只是尖利地断断续续地叫喊着的那声音,颇令人有恐怖之感。炮击大约继续了一点半钟。那是夜里,街灯烂然,列树路上满是摇动的物影,旁边的露出的煤气火,仍如第一夜,动得象有魂灵一般。
忽然,列树路上到处起了机关枪声和枪声,喊着“呜拉”。在昏暗的横街上,工人和兵士的影子动弹起来了。
“呜拉!占领呀!打呀!……”从那地方叫喊着。
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们开始应战,将机关枪拉进伊凡所在的房子里,摆在窗户的近旁。脸相很好而略带些威严的一个年青的候补少尉,装上了弹药带。
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时断时续地响了起来。
候补少尉巧妙地操纵了机关枪。横街上的骚扰更加厉害,不绝地叫着“呜拉”,敌人猛烈地仍在一同前进。兵士和工人们的散兵,沿着列树路,几乎一无遮蔽地前行,义勇兵们将他们加以狙击。有些敌兵,便跌倒,打滚,陷于濒死的状态了,但别人立刻补上,依然进击,竭力连声大叫着:
“呜啦!占领呀!呜拉!”
弹雨注在窗户和墙壁上。全屋子里,尘埃蒙蒙,成了危险而忧郁,但机关枪活动着,仍然在发响:
拍拍拍拍……
布尔塞维克的或是一个,或是两个,或者集成小团,从马拉耶·勃隆那耶街跑向喀喀林家去的光景,渐渐看得清楚了。候补少尉虽然向他们注下弹雨去,但并不能阻止他们的前进。恰如在那边的深邃的横街里,有着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的泉水一般。
伊凡和加里斯涅珂夫站在窗边,在狙击。
布尔塞维克跑过街道,便藏在列树路的树木之下的黄色的小杂货店里。这么一来,便是敌人几乎已在比邻了,但店铺碍事,倒成了不能狙击。
“放弃哨位!”有人在后院厉声大叫道。
在昏暗的门边,出现了斯理文。
“诸君,留神着退却。帮同来搬机关枪……”
候补少尉,加里斯涅珂夫和伊凡,便抬起机关枪,运向后院去。大家慌忙从房里跳进后院,拔步便走。在这里,伊凡这才看见了披头散发,发狂似的嚷着的女人们。
“阿,小爹,带我们去!”其中的一个哭着说。
然而没有一个人回答:各自急着要从这里离开。
二十分钟后,尼启德门附近的区域,已被布尔塞维克占领了。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们,便抛掉了刚刚舒服起来的温暖的小酒店,退向亚尔巴德方面,他们愤愤不平地退却,待到在一处停留时,才知道那受了炮击的总督衙门,落于布尔塞维克之手,他们绕出了占据着尼启德门附近区域的义勇兵的后面了。
斯理文在伏士陀惠全加地方的一个教堂之后,集合了部队,检点起人员来,知道退却之际,战死了七名,其中之一的士官候补生加拉绥夫,在后院中弹而死,尸骸就抛在那地方,看护兵没有收拾的工夫了。
周围很昏暗。当兴奋和恐怖之后,在这寂静的处所,分明感到的,是浓雾笼罩着市街的光景。
“诸君,就要反攻,准备着。”斯理文豫告道。
他的声音,是缺少确信而底力微弱的,但大家却紧张起来,又振作了精神。
“这才是哩!我正这样想呀!”加里斯涅珂夫兴高采烈地说。“我正在想,这退得古怪。因为是很可以支持下去的……”
在亚尔巴德广场上,看见放哨的士官候补生的影子,街灯明晃晃地在发光。电车站的附近烧着篝火,那周围摇动着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的黑影。时有摩托车发出声音,通过广场,驶向士官学校方面去,或者肩着枪的士官候补生的小团,开快步跑过了。
先以为斯理文不知道到那里去了,而他已经和两名将校和一团士官候补生一同回来,宣告大家,一个长身的,中年的,镶着假脚的将校,来当指挥之任。
“不要太兴奋,诸君。最要紧的是护住自己,谨慎地前去。是跳上去的。要利用一切凸角和掩护物。前进,是沿着两条横街和列树路而去的。决然地来行动罢。”
将校的话,是单纯,平静,简直象是使青年去做平常的事务一般。一听这平静的口调,便心中泰然,准备做得很快,在教堂前面的一家房屋上,将机关枪装好了。有士官候补生所编成的掷弹部队来到。将校又将各部队的部署和行动,简单地说明了一遍,但那作战计划,是单纯的,就是经过列树路,去占领那在巴理夏耶·尼启德街和尼启德门的角上的广庭,又从这地方来打退布尔塞维克。
义勇兵第八队沿着列树路前进。屋上的机关枪不住地活动着:
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
从尼启德门这方面,也起了步枪和机关枪的射击,弹雨注在树木的茂密处,淅淅作响,听到了枪弹的呻吟。
但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却面对着这弹雨,互相隔着大约一赛旬 [俄尺名,1 Sazhen约中国七尺。] 半的距离,默默地前进。在这尼启德列树路上,街灯是没有点着火的,所以要藏身在房屋的墙下,列树路的栅边,以及种在两旁的落了叶的大洋槐树下,都非常便当。大家并不射击,只是跑上去时,不料竟恰恰到了先前的小酒店的附近了。
喀喀林公爵邸——在路对面。那府邸的周围,兵士和工人们来来往往,或者在路上交错奔跑,或者在街角聚成一簇,或者打破了列树路上的杂货店,在夺取苹果和点心……
义勇兵们躲在洋槐的树荫下,悄悄地集合了。斯理文捏着手枪,爬了上来。
“立刻反攻。要一齐射击的。”他用沙声轻轻地说。“哪,诸君,瞄罢。要瞄准了来开枪。一齐射击!……”
大家一同动弹,整好射击的准备。
伊凡屈下一膝,瞄准了一个身上携着机关枪弹药带的高大的兵士。
“放!……”
拍,拍拍拍拍!——射击发作了。
“小队!”斯理文又命令道。
机关枪格格地响了起来。
“放!……”
“小队!……放!……”
“呜拉!呜拉!……”
斯理文,加里斯涅珂夫和其余的人们,猫似的从树荫下跳出,向着不及提防,受了反攻的兵士和工人们正在仓皇失措之处冲锋。当冲出来的时候,伊凡的帽子被树枝拂落了,想回去拾起来,机关枪却已在耳朵上面发响……他就不戴帽子,跟在同人后面飞跑,一面射击着那些在列树路上逃窜的敌。窜进街角的一所房屋的门内去了的脸色青白的工人们,又奔出来想抵抗,但知道已被包围,便抛了枪,擎起两手,尖利地嘶声叫喊道:
“投降!投降!……”
义勇兵们神昏意乱,连叫着饶命的人也打死了,因为没有辨别的余裕。
士官候补生们则从横街跳到尼启德街上,发着喊,冲进门里去,向各窗户射击,泰然自若地在四面集注如雨的枪弹中。
变成狞猛了的伊凡,眼里冒着红烟,出神地在街上跑来跑去,跟着同人走进街角的一家的大庭院里,将一个正要狙击他的少年,用刺刀一半作乐地刺死了。在这大院的角上的尘芥箱后,还潜伏着布尔塞维克,行了一齐射击。从横街跑来的一队士官候补生,便直冲上去,想捉住他们,然而刚在门口出现,就有两个给打死了。但这不是踌躇的时候,大家便奋然叫喊起来:
“这边!在这里。这边!”
“呜拉!”加里斯涅珂夫发一声喊,跳进了门。士官候补生,义勇兵和伊凡,也都跟着他前进,但伊凡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对面飞来,即刻心脏紧缩,毛发直竖了。
“呜拉!”他不自觉地喊着,看那些跑在前面的同人的后影,如在雾里一般。
尘芥箱临近了。加里斯涅珂夫走在前头。到离箱不过一步了的中途,他忽然站住,身子一歪,叫了一声跌倒了。
这之际,别的人们已在用了枪刺痛击那些伏在箱后的敌人……当伊凡跑到时,已经都被刺杀,软软地伸着脚躺在泥泞的石上了。只还有一个头发帖在额上的矮矮的工人,跳到角落去,捏好了枪刺在准备袭击,大约他已经没有枪弹了。伊凡瞄了准,一扳机头,然而没有响,他焦灼着再动一动闭锁机,瞄了准,一扳机头,还是没有响,这才省悟到枪膛里已经放完了子弹。
“唉……唉!……”他恨恨地大叫着,挥枪刺跳向工人去。
那人脸色青白,露着牙,虽然显出可怕模样,但却好象忘掉了防御之术似的。伊凡赶紧一跳上前,趁这工人不及措手之际,一刺刀刺进肚子去,拔出之后,又刺了一刀。他觉得枪刺有所窒碍,但发着声音刺进去了。工人想抵御,抓住伊凡的枪身,吁吁地喘着气,动着他的嘴唇……
“呃吓……呃吓……呃……”他似乎要说话,但只是责备似的看定了伊凡。
伊凡毫不看他的脸,跳进那开过枪的旁边的房屋里去了。这些地方,已经到处都是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他们在聚集俘虏,又从顶阁上,茅厕里,床榻下,搜出躲着的人们,拖到广庭那里去。他们多数是未成年的,无所谓羞耻和体面,便放声大哭起来,因为他们以为立刻就要被枪毙了。
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们将俘虏送往后方,又跑进还在开枪的屋里去。斯理文已在那里了,使伊凡向角角落落去搜索,看可有布尔塞维克没有。在后房的衣橱后面,躲着并无武器,而衣服褴褛的两个人。一个从藏身之处走出,驯顺地脱下帽子,牙齿相打着,说道:
“蓬儒尔·穆修。 [Bonjour, Monsieur,法语,“先生,今天好”之意。] 敬请高贵的士官候补生老爷的安……”
别一个却发了吓人的喊声,所有的人们,连那驯顺的一伙,也都吃了惊向他看。听到这喊声而跑来的斯理文,便用枪托打他的头,他这才清醒转来,意识底地环顾周围,一声不响了……搜检这两人的身体,在袋子里发见了用膳的羹匙,时表,银的杯子匣之类,于是斯理文,伊凡,士官候补生,便都围了上去,许多工夫,将这两个人痛打,踢倒,踏他的脸,一直到出血。简直好象是恨他们侮辱了大家一般。
但是,这恐怕是兴奋之情所致的罢。带走了这两个俘虏之后,伊凡也略略恢复了常态,看一看周围。
这房屋,是完全占领了,但在邻近的屋上装着蛟龙雕像的六层楼屋和喀喀林邸里,却还藏着布尔塞维克,便从街对面的房屋的窗口,向这些窗户去开了枪。喀喀林家的一切窗间,立即应战,屋上机关枪发响,猛烈地射击着尼启德列树路和巴理夏耶·尼启德街。剧烈的射击,片时也没有停止。
忽然间,在一角刚起了叫喊,却立刻响着猛烈的爆音。这是因为掷弹队将炸弹抛进喀喀林邸里去了。爆发之后。射击,更加厉害,浓的白烟,打着旋涡从那设有药店的楼上升起,遮蔽了楼屋的全正面。布尔塞维克从对着列树路的门里面跳出,跑过了正是士官候补生和伊凡站着的窗边。
“站住!站住!捉住他们!……快叫瞄准的好手来,”士官候补生焦急着,并且拚命瞄准,在射击那些逃去的敌人。
兵士和工人,有的跌倒了,有的翻筋斗,但那一部队,却总算躲进小杂货店的后面了。跑来了公认为射击好手的两个士官候补生,让给他们近窗的便当的地点,他们便即开手来“猎人类”了。
火愈烧愈大,细的树枝都看得分明。布尔塞维克逃避火焰,跑到列树路上时,就陷在枪火之下了。两个士官候补生实在是射击的高手,百发百中的。
从门口跳出黑黑的形相来。
吧!吧!——就是两枪。
那形相便已经倒下,在地面上挣扎了。
为了扫清射击的地域,士官候补生们就去炸掉了杂货店,早没有藏身的掩护物了。
但布尔塞维克还想侥幸于万一。
倘从烧着的屋子跳出,想躲到什么地方去,就一定陷于枪火之下。士官候补生们是沉静地,正确地,在从事于杀人,偶有逃进了街角后面的,便恨恨地骂詈。黑色的灰色的团块,斑斑点点,躺在列树路上。伊凡定睛一望,看见了满是血污的头和伸开的手脚。
火已经包住了那房屋的半部,烟焰卷成柱子,从窗口燃烧出来。物件倒塌作响。起了风。
但是,伏在屋上装着蛟龙雕像那一家的望楼里面的布尔塞维克,却还在猛烈地射击庭院和大街,不放士官候补生们走近。要将他们从这里驱逐,总很难。因为只有不过一条缝似的窗门,射击并没有效……
斯理文想出方法来,要求了对这房屋的炮击。于是两发的炮弹,立刻从亚尔巴德广场飞来了。第一弹将小望楼打毁,和石块的碎片一同,粉碎了的五个死尸和机关枪以及步枪的断片,都落在广庭上。第二弹一到,房屋的内部就起了火。布尔塞维克发着硬逼出来一般的叫声,从屋里奔出,沿着列树路,逃向思德拉司忒广场那面去。这样一来,尼启德门附近的区域,就又落在士官候补生们的手里了。但喀喀林邸和屋上装着蛟龙雕像的房屋,却是大炬火似的烧得正猛。
枪声恰如人们悚然于自己的行为一般,完全停止了。
从烧着的房屋里,发出如疯如狂的声音:
“救命!救命!阿阿!……救命!……”
听到了这声音的人们,虽然明知道靠近的壁后,有着活活地焦烂下去的人,然而谁也没有去救这人的手段和力量。
伊凡走出去,到了广庭上。
看护兵正在这里活动,收拾战死者。加拉绥夫被人打碎了前额,也没有外套,挺直的躺着。不知是谁脱去了他的长靴,留下着自己的旧的破靴子,然而又不给他穿上,只放在脚旁边,远远望去,还象穿着长靴一样,加拉绥夫的脚,是非常之长的……加里斯涅珂夫躺在铁的生锈的尘芥箱旁,脸面因痉挛而抽紧,他当气绝之际,用牙齿咬住着在颈上的围巾。
又有人爬出广庭来——两个女人,孩子和跛脚的门丁。
“先前躲在那里了!”斯里文问他们说。
“那边,躲在菜蔬铺子的房屋里了,看得见罢?”门丁一面说,一面指着地下室的昏暗的窗门。
大家——斯理文,士官候补生们,伊凡——因了好奇心,向窗里面窥探时,只见在幽暗的地板上,转辗着二十来个人——都是这房屋里的住户。他们都以满含恐怖的眼,看着伊凡和士官候补生。
斯理文来安慰他们。
“你们诸位要吃什么东西么?”
他们这才放心了。
“我们吃是在吃的。因为店里就有罐头和腌菜……”
一点钟后,斯理文所带的一队,就和别一队交代,走到休憩所去了。已是三日三夜之终。觉得虽是暂时,但究竟已离危险状态的人们,便骤然精神恍惚起来。
他们经过了被火灾照得明晃晃的市街,到了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
想休息了,然而不能够。在穹窿形的天花板,而地板上排着卧床的,门口挂着“第五中队”的牌子的一间细长形的房子里,正在大发着纷纷的议论。但义勇兵们的送到这里来,是专为了来睡觉的。伊凡倾耳一听,是许多人们,在讲我军已被乱党所包围,在论某将军应该逮捕,某人应该处死。
有一个则主张了立即降服的必要——战斗下去,是无意义的。
“无论如何,总是败仗。从前线回来援助我们的军队,统统帮了布尔塞维克,和我们为敌了……降服,是必要的……”
对于这辩士,起了怒骂:
“昏话。不如死的好!耻辱!”
到了战斗的第三天,伊凡这才怀疑起来了:莫非这战斗,实在也没有意义的么?所有军队,都和布尔塞维克联合,所有工人,都是敌人。莫非真理竟在那边的人们的手里么?伊凡是为了想要寻求这真理,所以跑进这阵营里来的。然而在这里……它究竟在那里呢?
心里烦闷了。
耶司排司说过:没有人知道真理。
他的话不错么?
伊凡踱着,象被谁灌了毒药一样。
也不再渴睡了;当斯理文派伊凡往新的哨位克莱谟林去的时候,倒觉得喜欢——派到克莱谟林去,是只挑了最可靠的人的。
到处在开炮。从荷特文加,从思德拉司忒修道院,从戈尔巴德桥,从札木斯克伏莱支,都炮声大作了。那隆隆的巨声,象送葬的钟音一样,响彻了墨斯科的天空。
义勇兵们几乎是开着快步,在街街巷巷往来奔驰,因为士官学校和克莱谟林的炮击,已经在开始了。
炸裂的榴霰弹的青色火,在克莱谟林的空中发闪,一时灿然照射了宫殿和寺院。鸣着雷,铁雨向着圆盖,宫殿,以及寂静的沉默了的修道院上倾注。
克莱谟林的内部,似乎是空虚的,并无生物。但定睛一看,却在房屋的各门口,现着步兵的灰色的形姿。
街灯凄凉地照耀着。
义勇兵们停在兵营内并不久,编成两人一组,散往各自的担任地点去了。伊凡的担任地点,是在伊凡钟楼之下的珍宝库入口的附近的哨位。珍宝库早被破坏,所以库内就不再派定人。
在哨位上的伊凡的战友,是年青的士官候补生,他很想长保谨严的态度,然而无效,常常说话了。
两人紧贴着石壁,最初是沉默着的。四面的步道上,满是玻璃窗的碎片和打落了的油灰屑。
尼古拉宫殿和久陀夫修道院,已经崩坏得很可以了。
“是的,学校里教过的:不向墨斯科和克莱谟林致敬者,只有俄罗斯的继子。”年青的士官候补生沉思着,说,“但现在呢,胡闹极了。是的。”
于是默然了一会,就迅速地唱起歌来:
勇者克莱谟林的山丘,
谁会在腋间挟走?
撞钟伊凡的黄金帽,
又谁能抢了拿走?……
“可是这样的人出现了。撞钟人伊凡,怕也寿命不久了罢……”士官候补生说着,将身子一抖,在壁下来回地走了起来。
“还在吟什么诗哩,”伊凡心里不高兴了,看一看,士官候补生的脸。
“你见了没有?”士官候补生在伊凡旁边站住,又来说话了:“听说布尔塞维克曾经有过宣言,要毫不留情,将一切破坏。”
“破坏,”伊凡附和说。“我想,那是无所不为的罢。”
“但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我还没有见过真的布尔塞维克……兵士。兵士那些,是废料,如果他们是布尔塞维克,那就如称我为大僧正一样。”
伊凡记得了彼得尔·凯罗丁的模样,记得了他那雄纠纠的爽直的声音。
“是些爽直的人们。倔强的。”
“阿呀,寺里面在做什么呀?”士官候补生指着久陀夫修道院说,只见各窗的深处,都点着蜡烛,人影是黑黑的。
“修士在做功课呵。”
“哼……做得得时。会被打死的。”
然而烛光逐渐明亮起来,在幽暗中,影子似的修士两个,开了半坏的门,走出外面,开始打扫散乱着各种碎片的阶沿了。
士官候补生跑过广场,走到他们的旁边。
“这是什么的准备呀?”他问修士们说。
“奉移圣亚历克舍的圣骨,”一个修士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五分钟后,行列就从门里面慢慢地走出来了。伊凡和士官候补生都脱帽。黑衣的修士们手上各执点了火的蜡烛,静静地唱着歌,运着灿烂的灵柩。
“圣长老亚历克舍,请为我们祈祷上帝,”修士们静静地唱着。
轰,轰,轰!——炮声发作了。在邻近的屋顶上,响着榴霰弹。
修士们将灵柩从阶沿运进黑门里面去,神奇的幻影似的消踪灭迹了,士官候补生戴上帽,又和伊凡并排将身子靠在石壁上。
“若要将圣骨运到墓地去,恐怕形势是不对的了。”
其实,是从什么地方都没有救援来。到了战斗的第五天,显然知道友军战败:布尔塞维克战胜了。先前是将希望系在从战线回来的军队上的,但这些军队一进墨斯科,便立刻帮了布尔塞维克,向作为派来救援的对象的这一边,猛烈地攻击起来。
可萨克兵停在山岭上,动也不动。在克拉斯努易门附近战斗了的将校部队,有的降服,有的战死;在莱福尔妥夫的士官候补生部队,则会被歼灭了。
以正义的战士自居的临时政府的拥护者们,也嵌在铁圈子里,进退两难了。
抗争了,但已经没有希望。
大家大概知道,早晚总只得让步了。
伊凡在黑衣修士将亚历克舍的圣骨运进地道去的那一夜,便已省悟了这事情……然而他不使在脸面上现出这纷乱的,被压一般的心情,还要英气勃勃地说道:
“战斗呀,谁有正义,就胜的。”
但是,大家都意气悄然。第一,是弹药用完了。士官学校的兵士和门卫,到市街去,买了红军和喝醉了的兵士所带的弹药,藏在衣袋里,拿了回来,士官候补生们也化装为兵士坐摩托车到红军的阵营去,采办弹药,有时买来,有时被杀掉了。……
十一月一日的全夜,在克莱谟林防御者,是最可怕的夜。可萨克兵和骑兵部队,已从战线回来了,但在穆若克附近,就被抑留,结果是宣言了不愿与蜂起的民众为敌。这消息,由一个人的手送到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来,又传给克莱谟林和各哨位。士气沮丧了。弹药已完,粮食无几,负伤者又很多,白军就完全心灰意懒……而最大的打击,则是断尽了希望得到救援的线索。
这之际。敌人增加了兵力,身上穿起军装来。又敏捷,又勇敢,又大胆的水兵,到处出现。而且用着有大破坏力的六吋口径炮,在轰击克莱谟林的事,也证实了。
市厅的房屋,受了猛烈的射击,藏在那里面,对于克莱谟林防御者给以许多帮助的市参事会和社会保安委员会的人们,也只好搬到觉得还可以避难的克莱谟林里来了。
然而意气的销沉和绝望,是共通的,总得寻一条出路。
这一夜,培克莱密绥夫斯卡耶塔的上层,遭了轰毁,思派斯卡耶塔为炮弹所贯通,尼古拉门被破坏,乌思班斯基大寺院的中央的尖塔和华西理·勃拉建努易寺院的圆盖之一,都被炮弹打中了。
看起来,克莱谟林也不久就要收场。
伊凡在这一夜里,在克莱谟林里面,在卡孟努易桥,也在士官学校。
到处浮动着绝望的空气。士官学校内,公然在议论投降,只有少壮血气的人,还主张着继续战斗。
“投降布尔塞维克——是耻辱。我们不赞成。我们还是冲出郊外去,在那里决一个胜负罢。”
这主张很合了伊凡的意:到郊外去,一个对一个战斗,来决定胜败,那是很好的。待到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便说道:
“应该战斗的。我想,如果再支持些时,布尔塞维克便将为工人所笑,所弃了。我说这话,就是作为一个工人……”
伊凡的话,很受拍手喝采了,然而敏感如一切敏感的辩士的他,却在心中觉着在听他的议论者,乃是失了希望的疲乏已极的人们……然而出路呢?!出路在那里呢?必须有出路!必须有得胜的意志!
这一夜,彻夜是议论纷纭,但到第二天的早晨,伊凡就知道已在作投降的准备。将无食可给的俘虏,从克莱谟林释放了。迫于饥饿,疲于可怕的经验的他们,便发着呻吟声,形成了沉重的集团,从克莱谟林出伊里英加街而去。伊凡看时,他们都连爬带跌的走,疯子似的挥着拳头,威吓了克莱谟林。在这战斗的三日间,他们要死了好几回,现在恰如从坟墓中逃出一般地跑掉了。
“呜……呜!……”他们愤恨地,而且高兴地呻吟着。
这早上,又作购买弹药的尝试。主张冲出野外,一决胜负的强硬论者里面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们,就当了这购买弹药之任,扮作兵士或工人,走出散兵线外去,但即刻陷在交叉火线之下,全部战死了。
到正午,传来了和议正在开始的消息,大家便互相述说,大约一点钟后,战斗就要收束的。
活泼起来了。无论怎样的收场,总是快点好,大家各自在心里喜欢,然而藏下了这喜欢,互相避着正视。象是羞惭模样,只有声音却很有了些精神。
然而战斗还没有歇。尼启德门的附近,斯木连斯克市场的附近,戏院广场,卡孟斯基桥,普列契斯典加街等处,都在盛行交战。
市街的空气,充满着枪炮声。中央部浴了榴霰弹火。尼启德门方面的空中,则有青白的和灰色的烟,成着柱子腾起,那是三天以前遭了火灾的房屋,至今还在燃烧。
斯理文的一队,在防御墨斯克伏莱吉基桥的附近,射击了从巴尔刁格方面前进而来的布尔塞维克。
义勇兵们是只对了看得见的目标,行着缓射的,但到正午,弹药已经所余无几了,每一人仅仅剩了三发。焦躁得发怒了的斯理文,便用野战电话,大声要求了弹药,还利用着连络兵,送了报告去,但竟不能将弹药领来。
“请你去领弹药来罢!”斯理文对彼得略也夫说。“那边遇见人,就讲一讲已经不能支持了的理由。”
伊凡前去了。
街道的情形多么不同了呵!到处是空虚。街是静的,枪声就响得更可怕。
哺……哺哺哺!……
时时还听到带些圆味的手枪的声音。
拍,拍,拍。
家家的窗户都被破坏,倒塌,那正面是弄得一榻胡涂。步道上散乱着碎玻璃和油灰块,堆得如小山一样。伊凡并不躲闪,在枪声中挺身前行。从炸裂的榴霰弹升腾上去的白烟,好象小船,浮在克莱谟林的空中,铁雨时时注在近旁,将浓的沙烟击起。然而伊凡已经漠不关心了。在麻木的无感觉状态中了。在现在,就是看了倒在路上的战死者,看了连战五日五夜还是点着的街灯,也都无所动于中了。……
有水从一家的大门口涌出,瀑布似的,但他也并不留神或介意。
在马术练习所的附近,恰在驻扎古达菲耶对面之处的一团可萨克兵那里,落下榴霰弹来。大约五分钟后,伊凡经过那地方来一看,只见步道上有负了伤的马在挣扎,一边躺着两具可萨克的死尸。别的可萨克兵们用缰绳勒住了嘶鸣的马,愀然紧靠在马术练习所的墙壁上。
“打死它罢,何必使它吃苦呢?”一个可萨克兵用了焦灼的沙声说,大踏步走向那正在发抖喘气的马去,从肩上卸下枪;将枪弹打进两匹马的眉心。马就全身一颤,伸开四脚倒下了。
这光景,不知道为什么很惹了伊凡的注意。
伊凡在尼启德门附近的广庭里,用刺刀刺了躲在尘芥箱后的工人的时候,那工人也一样地全身起了抽搐的。
人,圣物,市街,这些马匹,都消灭了。然而为了什么呢?
在士官学校里,竟毫无所得,伊凡便在傍晚回到墨斯克伏莱吉基桥来了。斯理文听到了不成功,就许多工夫,乱骂着一个人,而伊凡却咬了牙关倾听着。
“我打了他,看怎样?”他的脑里闪出离奇的思想来。
于是莫名其妙的恶意,忽然冲胸而起,头发直竖,背筋发冷了。然而伊凡按住了感情,几乎是飞跑似的到了街头,站在桥上,将所剩的几颗子弹向布尔塞维克放完了。
“这样……给你这样!哼,鬼东西!就这样子!吓,哪!”
“在做什么呀?你兴奋着罢?”从旁看见了这情形的一个又长又瘦,戴着眼镜的士官候补生,问他说。
伊凡并不回答,只将手一挥。
到夜里,传来了命令,说因为讲和已成,可撤去哨位,在士官学校集合。
大家都大高兴了。连斯理文,也不禁在大家面前说道:
“好不容易呀!”
但在伊凡,却觉得仿佛受了欺骗,受了嘲笑似的。
“你说,同志,好不容易呀,”他向斯理文道。“那么为什么防战了的呢?”
斯理文有些慌张了,红了脸,但立即镇静,用了发怒的调子回答道: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办法?洁白的战死呵!在战败者,可走的惟一的路,是——死。懂么?”
“那又为了什么呢?”
“就为了即使说是射击了流氓,究竟也还是成了射击了我们的兄弟了……”
“我可不懂,同志。”
“唔,不懂,那就是了!”
斯理文脸色发青,捏起拳头来,但又忍耐了下去。
听着这些问答的士官候补生们,都面面相觑,凝视着昂奋得仰了脸的伊凡。
“是发了疯了,”在他的背后,有谁低声说。
“不,我没有发疯。将战争弄开头,却不去打到底的那些东西,这才发着疯哩!”伊凡忍无可忍了,大声叱咤说。
谁也不来回答他。从此以后,谁也不再和他交谈,当作并无他这一个人似的远避了。
议和的通知,传到了各哨位。
于是发生了情绪的兴奋。布尔塞维克知道就要停战,便拚命猛射起来,全市都是炮声和步枪射击的声音,几乎要震聋人的耳朵。
同时白军也知道了已无爱惜枪弹的必要,就聊以泄愤地来射击胜利者。最激烈的战斗,即在和议成后的这可怕的夜里开始了。
将校们将自己的武器毁坏,自行除去了肩章。最富于热血的人们,则誓言当俟良机,以图再举。
第二天的早晨,义勇兵们就在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缴械了。
这几天,华西理·彼得略也夫前途失了希望,意气沮丧,好象在大雾里过活一般。
在三月革命终结之春的有一天,母亲威吓似的说道:
“等着罢,等着罢,魔鬼们。一定还要同志们互相残杀的。”
阿,华西理那时笑得多么厉害呵?
“妈妈,你没有明白……到了现在,那里还会分裂成两面呢?”
“对的,我不明白,”母亲说。“母亲早已老发昏,什么也不明白了。只有你们,却聪明的了不得。……但是,看着罢,看着就是了。……”
现在母亲的话说中了……大家开始互相杀戮。伊凡进了白军,而旧友的工人——例如亚庚——却加入红军去。合同一致是破裂了。一样精神,一样境遇的兄弟们,都分离了去参加战斗。这是奇怪的不会有的事;这恐怖,还没有力量够来懂得它。……
伊凡去了。
那一天,送了他去的华西理便伫立在街头很长久,听着远远的射击的声音。从地上弥漫开来的雾气,烟似的浓重地爬在地面上,沁入身子里,令人打起寒噤来。工人们集成队伍,肩着枪,腰挂弹药囊,足音响亮地前去了,但都穿着肮脏的破烂的衣服。恐怕是因为免得徒然弄坏了衣服,所以故意穿了顶坏的罢。
他觉得这些破落汉的乌合之众,在武装着去破坏市街和文化了。他们大声谈天,任意骂詈。
一个高大的,留着带红色的疏疏的胡须的,两颊陷下的工人,夹在第一团里走过了。华西理认识他。他诨名卢邦提哈,在普列思那都知道,是酒鬼,又会偷,所以到处碰钉子,连工人们一伙里也都轻蔑他。然而现在卢邦提哈肩着枪,傲然走过去了。华西理不禁起了嘲笑之念。
“连这样的都去……”
然而和卢邦提哈一起去的,还有别的工人们——米罗诺夫和锡夫珂夫,他们是诚实的,可靠的,世评很好的正经的人们。米罗诺夫走近了华西理。
“同志彼得略也夫,为什么不和我们一道儿去的?打布尔乔亚去罢。”
两手捏着枪,精神旺盛的他,便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了。
“不,我不去,”华西理用了无精打采的声音,回答说。
“不赞成么?那也没有什么,各有各的意见的。”米罗诺夫调和底地说,又静静地接下去道:
“但你可有新的报纸没有?……要不是我们的,不是布尔塞维克的,而是你们的……有么?给我罢。”
华西理默着从衣袋里掏出昨天的报纸《劳动》来,将这递给了米罗诺夫。
“多谢多谢。我们的报纸上登着各样的事情,可是真相总是不明白。看不明白……”
他接了报章,塞进衣袋里面去。
华西理留神看时,他的大而粗糙的手,却在很快地揉掉那报章。
“那么,再见。将来真不知道怎样,”他笑着,又露一露雪白的牙齿,追着伙伴跑去了。
工人们接连着过去。他们时时唱歌,高声说话,乱嚷乱叫。好象以为国内战争的结果,是成为自由放肆,无论说了怎样长的难听的话,也就毫无妨碍似的。
连十六七岁的学徒工人也去了,而且那人数多,尤其是惹人注目样子。
智慧的人们和愚蠢的人们,卢邦提哈之辈和米罗诺夫之辈,都去了。
战斗正剧烈,枪声不住地在响。
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的角角落落上,聚集着许多人。店铺前面,来买粮食的人们排得成串,红军的一伙,便在这些人们里面消失了。
华西理回了家。
母亲到门边来迎接他,但在生气,沉着脸。
“走掉了?”她声气不相接地问。
“走掉了。”
母亲垂下头,仿佛看着脚边的东西似的,不说什么。
“哦,”他于是拉长了语尾,默默地驼了背,就这样地离开门边,顿然成为渺小凄凉的模样了。
“今天又要哭一整天了罢,”华西理叹息着想。“玉亦有瑕。……” [古谚。]
华尔华拉跑到门边来了。她用了一夜之间便已陷了下去的,发热的,试探一般的眼睛,凝视着华西理的脸。
“没有看见亚庚么?”
“我没有走开去。单是送一送哥哥……”
“那么,就是,他也去了?”
“去了。……”
华尔华拉站起身,望一望街道。
“我就去,”她坚决地说。
“那里去呀?”华西理问道。
“寻亚庚去。我将他,拉到家里,剥他的脸皮。要进什么红军。该死的小鬼。害得我夜里睡不着。要发疯……他……他……他的模样总是映在我眼里……”
华尔华拉呜咽起来,用袖子掩了脸。
“亚克……亚庚谟式加,可怜的……唉唉,上帝呵……他在那里呢?”
“但你先不要哭罢,该不会有什么事的。”华西理安慰说:“想是歇宿在什么地方了。”
然而是无力的安慰,连自己也豫感着不祥。
“寻去罢,”华尔华拉说,拭着眼睛,“库慈玛·华西理支肯同我去的。寻得着的罢。”
华西理要安慰这机织女工,也答应同她去寻觅了。
一个钟头之后,三个人——和不放他出外的老婆吵了嘴,因而不高兴了的耶司排司,机织女工和华西理——便由普列思那往沙陀伐耶街去了。街上虽然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但比起昨天来,已经减少。抱着或背着包裹,箱箧,以及哭喊的孩子们的无路可走的人们,接连不断地从市街的中央走来。
射击的声音,起于尼启德门的附近,勃隆那耶街,德威尔斯克列树路,波瓦尔司卡耶街这些处所,也听到在各处房屋的很远的那边。耶司排司看见到处有兵士和武装了的工人的队伍,便安慰机织女工道:
“一定会寻着的,人不是小针儿……你用不着那么躁急就是。”
机织女工高兴起来,将精神一提,一瞥耶司排司,拖长了声音道:
“上帝呵,你……”
她一个一个,遍跑了武装的工人的群,问他们看见红军兵士亚庚·罗卓夫没有。
“是的,十六岁孩子呵。穿发红的外套,戴灰色帽子的……可有那一位看见么?”
她睁了含着希望的眼,凝视着他们,然而无论那里,回答是一样的:
“怎么会知道呢?因为人多得很。……”
有时也有人回问道:
“但你寻他干什么呀?”
于是机织女工便忍住眼泪,讲述起来:
“是我的儿子呵,我只有这一个,因为真还是一个小娃娃,所以我在担心的,生怕他会送了命。”
“哦!但是,寻是不中用的,一定会回去。”
没心肝地开玩笑的人,有时也有:
“如果活着,那就回来……”
机织女工因为不平,流着泪一段一段只是向前走,沉闷了的不中用的耶司排司一面走,一面慌慌张张回顾着周围,华西理跟在那后面。
两三处断绝交通区域内,没有放进他们去。
“喂,那里去?回转!”兵士们向她喊道。“在这里走不得,要给打死的!”
三个人便都默然站住,等着能够通行的机会。站住的处所,大抵是在街的转角和角落里,这些地方,好象池中涌出的水一般,过路的和看热闹的成了群,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不以为然似的看着兵士和红军的人们。
站在诺文斯基列树路上时,有人用了尖利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大叫道:
“擎起手来!”
机织女工吃了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短小的,麻脸的兵士在叫着:
“统统擎起手来!”
群众动摇着,擎了手。母亲带着要往什么地方去的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子,便裂帛似的大哭起来。
“这里来,同志们!”那兵士横捏着枪,叫道。“这里,这里这里……”
兵士和红军的人们,便从各方面跑到。
“怎了?什么?”
他们一面跑,一面捏好着枪,准备随时可开放。群众悚然,脸色变成青白了。
“有一个将校在这里,瞧罢!”
兵士说着,用枪柄指点了混在群众里面的一个人。别的兵士们便将一个穿厚外套,戴灰色帽,苍白色脸的汉子,拖到车路上。耶司排司看时,只见那穿外套的人脸色变成铁青,努着嘴。
麻脸的兵士来剥掉他的外套。
“这是什么?瞧罢!”
外套底下,是将校用外套,挂着长剑和手枪。
“唔?他到那里去呀?”兵士愤愤地问道。“先生,您到那里去呢?”将校显出不自然的笑来。
“慢一慢罢,您不要这么着急。我是回家去的。”
“哼?回家?正要捉拿你们哩,却回家!到克莱谟林去,到白军去的呵。我们知道。拿出证明书来瞧罢。”
将校取出一张纸片来,那麻子兵士就更加暴躁了:
“除下手枪!交出剑来!”
“且慢,这是什么理由呢?”
“唔,理由?除下来!狗入的!……打死你!”兵士红得象茱萸一样,大喝道。
将校变了颜色,神经底地勃然愤激起来,但围在他四面的兵士们,却突然抓住了他的两手。
“吓,要反抗么?同志们,走开!”
麻脸的兵士退了一步,同时也用枪抵住了将官的头……在谁——群众,兵士们,连将校自己——都来不及动弹之际,枪声一响,将校便向前一跄踉,又向后一退,即刻倒在地上,抖也不抖,动也不动了。从头上滚滚地流出鲜血来。
“唉唉,天哪!”群众里有谁发了尖利的声音,大家便如受了指挥一般,一齐拔步跑走了。最前面跑着长条子的耶司排司,在后面还响了几发的枪声。兵士们大声叫喊,想阻止逃走的群众,然而群众还是走。机织女工叹着气,喘着气,和华西理一直跑到了动物园。
“阿呀,我要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呻吟道。“没有理由就杀人。无缘无故!……”
耶司排司等在动物园的附近。他脸色青白,神经底地捻着髭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呵!不骇死人么?”他说。
“真的,上帝呵,随便杀人。在那里还讲什么!”她清楚地回答说,但突然歇斯迭里地哭了起来,将头靠在路旁的围墙上了。
耶司排司慨叹道:
“唉唉!……”
只有华西理不开口。但这杀人的光景,没有离开过他的眼中。机织女工不哭了,拭了眼睛,在普列思那街上,向着街尾,影子似的静静地走过去。三个人就这样地沉默着走。将到家里的时候,耶司排司宁静了一些,仰望着低的灰色的天空,并且用了静静的诚恳的声音说道:
“现在,是上帝在怒目看着地上哩。”
于是就沉默了。
从这一天起,住在旧屋子里的人们,就都如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在过活。这屋子范围内,以第一个聪明人自居的,白发的牙科女医梭哈吉基那,便主张选出防卫委员来。
“谁也不准走进这里来:不管他是红的,是白的,要吵架——就到街上去,可不许触犯我们,”她说。“我们应该保护自己的。”
大家都同意了,赶紧选好委员,定了当值,于是从此就有心惊胆战的人——当值者——巡视着广庭。然而,没有武器。不得已,只好用斧头和旧的劈柴刀武装起来,门丁安德罗普捐了一根冬天用以凿去步道的冰的铁棍。
“防卫是当然的……如果要走进来,就用这家伙通进他那狗鼻子里去,”他蠕蠕地动着埋在白胡子里面的嘴,说。
“呵呵,老头子动了杀星了。在教人用铁棍通进鼻子里去哩!”有人开玩笑道。
“不是应该的么?已经是这样的时候:胆怯不得了。”
“不错,”耶司排司接着道。“咬着指头躲起来,是不行的。没有比这还要坏的时代了,简直是可怕的时代呵。”
女人们也和男人一同来充警备之任,裹了温暖的围巾,轮流在广庭上影子一般地往来。只有机织女工没有算进去,但她却往往自己整夜站在广庭里,叹着沉闷的气,在门边立得很久,侧耳听着街上的声音。大家都怕见她了,一望见,就不说话,也怕敢和她交谈。她来询问什么的时候,便用准备妥当了的句子回答她,给她安慰。她的身子在发抖,脸是歪的,然而眼泪却没有了。所以和她说话的人,就觉得仿佛为鬼气所袭似的。
礼拜六的早上——市街战的第三天——就在近处起了炮声。这,是起于“三山”上的尼古拉教堂附近,恰值鸣了晨祷的钟的时候的。于是那钟声,那平和的基督教的钟声,便立刻成为怯怯的,可怜的音响了。
非常害怕,而意气消沉了的人们,聚到大门的耳门旁边来,用了战战兢兢的眼色,向门外的街头一望,只见那地方,在波浪一般的屋顶间,看见了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
“在打克莱谟林哩,”不戴帽子,跑到门边来的耶司排司,愤然说,“一定是什么都要打坏了。”
轰!……——又听到了炮声,恰如童话里的蛇精一样,咻咻作响,飞在市街的空中,毕毕剥剥地炸裂了。
“怎么样!见了没有?尽是放。市街全毁了……”
大家暂时站在门边,听着炮声。
华尔华拉在悄悄地啜泣。
“至圣的圣母呵,救救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忽然说。“请你垂恩罢……”
这早上却没有人安慰她:大家都胆怯而心伤了。
一队红军,兴奋着,开快步在外面的街上跑过。
“哪,已经是我们的胜利了,布尔乔亚完了。”其中的一个说。
“自然,那何消说得。”
被煤弄得漆黑的人们,满足地,愉快地,谈着话,接连着跑过去了。
“呜,破落汉,”耶司排司的老婆古拉喀,恨恨地说坏话道。“这样的贼骨头糟蹋起市街来,是不会留情面的……”
“对呀。他们有什么?他们,就是要失掉,也没有东西。”贝拉该耶附和着说。
从榴霰弹喷上的白烟,象是白色的船,飘飘然浮在青空中,射击更加猛烈了。古的大都会上,长蛇在发着声音,盘旋蜿蜒,和这一比,人类便是渺小,可怜,无力的东西了。这一天,走到外面去的,只有华西理和机织女工两个,她是无休无息地在寻儿子的。
一过古特里诺街,便不放他们前进了。机织女工于是走过戈尔巴德桥,经了兵士的哨位的旁边,进到战线里。她用那愁得陷下了的眼,凝视着正在射击着不见形影的敌的,乌黑的异样的人堆。
街道都是空虚的,人家都是关闭的,走路的很少,只是一跃而过。惟有粮食店前,饥饿的人们排着一条的长串。枪弹在呻吟,但那声音,却各式各样。机关枪一响,枪弹便优婉地唱着,从屋顶上飞过去了。
然而,一听这优婉的歌,人们就惊扰起来,机织女工则紧贴在墙壁上。
但她还是向前走——向普列契斯典加,向札木斯克伏莱支,向卢比安加,向思德拉司忒广场,那些正在剧战的处所。
她是万想不到亚庚会被打死的。
“上帝呵。究竟要弄到怎样呢?独养子的亚庚……”
但在心里,却愈加暗淡,凄凉,沉闷起来。
兵士和工人们一看见机织女工,吆喝道:
“喂,伯母,那里去?要给打死的!回转罢!”
她回转身,绕过了几个区域,又向前进了。墨斯科是复杂错综的市街,横街绝巷很不少,要到处放上步哨,到底是办不到的。
于是沉在忧愁中间的机织女工,就在横街,大街,绝巷里奔波,寻觅她的儿子,还在各处的寺院和教堂面前礼拜,如在开赛里斯基的华西理,在珂欠尔什加的尼古拉,在格莱士特尼加的司派斯,在特米德罗夫的舍尔该。
“小父米珂拉,守护者,救人的。慈悲的最神圣的圣母,上帝……救助罢!……”
她一想到圣者和使徒的名,便向他们全体地,或各别地祷告,哭着祈求冥助。然而,无论那里都看不见亚庚。
亚庚是穿着发红的外套,戴着灰色的帽子出去的,所以倘在身穿黑色衣服的工人中,就该立刻可以看出。机织女工是始终在注意这发红的外套的。但在那里呢?不,那里也没有!倘在,就应该心里立刻觉着了。
怎样的沉忧呵!
有什么火热的东西,炮烙似的刺着她的心,仿佛为蒸汽所笼罩。
两眼昏花,两腿拘挛得要弯曲了。
“亚庚谟式加,可怜的,你在那里呢?……”
再走了几步,心地又轻松起来。
“但是,恐怕圣母会保护他的……”
不多久,忧愁又袭来了……
机织女工终于拖着僵直的脚,青着脸,丧魂失魄似的回向家里去了。她的回家,是为了明天又到街上来寻觅。
华西理被恐怖之念和好奇心所驱使,走到街上了。
“要出什么事呢?该怎样解释呢?该相信什么呢?”
骇人,神秘,不可解。
现在,墨斯科正有着奇怪的国内战争,是难以相信的。普列思那的市街,皤罗庭斯基桥附近的教堂,诺文思基列树路一带的高楼大厦,都仍如平常一样。
而这仍如平常一样,却更其觉得骇人。
墨斯科!可爱的,可亲的墨斯科!……出了什么事了?枪炮声,避难者,杀戮,疯狂,恐怖……这是梦么?
是的,这是可怕的,不可思议的恶梦。
然而并不是幻梦。
拍,拍,拍!……
在射击。在亲爱的墨斯科。在杀人。
并且不能从恶梦醒了转来。
在巴理夏耶·普列思那,连日聚集着群众,关于这变乱的议论,纷纭极了,街头象蜂鸣一样,满是嚣然的人声。大家都在纷纷推测,友军能否早日得到了胜利。因为普列思那的居民的大半,都左袒着布尔塞维克,所以是只相信他们的得胜的。
“他们已经完结了。直到现在,给我们吃苦,这回可要轮到他们了。得将他们牵着示众之后,倒吊起来。”
“是的,这回可是反过来了。”
但在有些地方,也听到这样的叹息:
“要将市街毁完了,毁完了。要将俄国卖掉了!”
动物园的旁边,已经禁止通行,装好了轰击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的大炮。因为必须绕路,华西理便从横街走出,到了市街的中央。乔治也夫斯卡耶广场上,有兵士的小哨在。
“站住!要开枪哩!站住!”他厉声叫道。
通行人怯怯地站住了。
“擎起手来!”
那骑兵喝着,将勃郎宁枪塞在通行人的眼前,走近身来,看通行证,粗鲁地检查携带品。
通行人们在这骑兵面前,便忽然成为渺小的,可怜的人,不中用地张开了两臂,用怯怯的声音说明了自己。
“不行!回去!”为权力所陶醉了的兵士命令说。
这兵士的眼珠是灰色的,口角上有着深的皱纹,沉重的眼色。他一面检查华西理的携带品,一面用高调子唱歌,混合酒的气味,纷纷扑鼻,于是华西理的心里,不禁勃然涌起嫌恶和恐怖之念来。
这高个子的骑兵,便是偷儿的卢邦提哈……这样看来,不很清白的人们,在靠革命吃饭,是明明白白了。
在闪那耶广场上,三个破烂衣服的工人,留住了坐着马车而来的将校,当通行人面前,装作检查携带品,抢了钱和时表,泰然自若地就要走了。将校显着可怜的脸色,回过头去,从工人的背后叫道:
“但我的钱呢?”
破烂衣服的一伙傻笑了一下。
“不要紧。还是去做祷告,求莫破财罢……”
将校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诸君,这不是太难了么?这是抢劫呀!”他向着通行人这一面,说。“怎么办才好呢?告诉谁去呢?”
先前,华西理是看惯了意识着自己的尊严,摆着架子的将校们的模样的,但看现在在群众面前仓皇失措,却是可怜的穷途末路的人。
群众都显着苍白的,苦涩的,可怜的脸相,站着。
华西理在大街上,横街上,列树路上,只管走下去。
胸口被哀愁逼紧了。
到处还剩着一些群众,讨厌地在发议论,好象没有牙齿的狗吠声。倘向那吠着的嘴里抛进一块石头去,该是颇为有趣的罢。
华西理偶然走近这种议论家之群去了。
一个戴着有带子的无沿帽,又高又胖的人,正和一个大学生拚命论争,手在学生的鼻子跟前摇来摆去。
“不,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只会说。你们是骗子,就是这样。”
“哼,为什么我们是骗子呢?”大学生追问说。
“为什么,你们将自由都捞进自己的怀里去了呀!”
“这又怎么说呢?”
“是这么说的。现在我,听呀,就算是一个门卫……在我这里过活的是四个孩子,老婆和我……我们的住房,是扶梯底下,走两步就碰壁的房子。然而第三号的屋子里,可是住着所谓贵妇人的,自己说是社会主义者,房子有八间,是只有三个人住的呵,是用着两个使女的……从三月以来,你们尽嚷着‘自由,自由,’但我们却只看见了你们的自由呵。我是住在狗窠似的屋子里的,六个人过活……然而贵妇人这东西呢,三个人住,就是房子八间。唔?这怎讲?你们是自由,我们呢,无论帝制时代,你们的时代,都是狗窠——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自由在那里呀?”
“但你……不懂自由的真意义”,大学生有些窘急模样,低声说。
“应该怎样解释呀?”门卫轻蔑着,眯细了眼。“自由者,就是——生活的改良罢。”
“唔,那是……唔,但是,你们的工钱增加了罢。”
“哼,不错!……是呀,增加了。我现在拿着一百卢布。但是,面包一磅是四卢布。给孩子们,光靠食粮券是万万不够的……无论如何,总得要麦粉半普特 [三十六磅为一普特。] ……那么,加钱又有什么用呢?唔?”
大学生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群众都同情门卫,左袒他。
“你们的所谓自由,在我们是烟一样的东西。但我们现在要获得自己的自由了。好的,真的自由。要一切工人,都容易过活。是不是呢?”门卫转脸向着群众,问道。
“是的!当然,是的!”群众中有人答应说。
战斗在初七的上午完结了。民众成群的走出街头来,一切步道,都被人们所填塞。然而不见亚庚。机织女工更加焦急了。他在那里呢?
“死的多得很。并且所有病院里,都满是负伤的人了。”
“库慈玛·华西理支,拜托你!”机织女工向耶司排司道。“同到病院里去走一趟罢。”
“去的,去的!”耶司排司即刻同意了。
但到那里去好呢。人们说,负伤者是收容在病院里面的,然而在墨斯科,病院有一千以上,势不能一次都看遍……第一天两个人同到各处的病院去访查,窥探了满堆着难看的死人的尸体室……但到第二天,便分为两路了,机织女工向荷特文加方面,耶司排司则向大学校这方面。奇怪的不安之念,支使了机织女工,她向病院和尸体室略略窥探了一下,便即回到家里来了。因为她想象着,当出外寻访着的时候,亚庚也许已经回了家,一进广庭,他正站在锁着的门口,穿着发红的外套,圆脸上带了笑影,问道:
“妈妈,你上那里去了?”
这样一想,心里就和暖起来。这天一整天,她总记起那复活节的诗句:
“为什么在死者里,寻觅生者的?为什么在消灭者里,哀伤不灭者的?”
回家一看,依然锁着门,早晨所下的雪,就这样地积在阶沿上,毫不见有人来过的痕迹。她走到邻家,问道:
“没有人来过么?”
“没有。”
为悲哀和焦灼所驱使的她,便又出外搜寻去了。
下午四点钟光景,耶司排司在大学附属的昏暗的尸体室里,发见了亚庚。死了的他,躺在屋角的地板上,满脸都是血污,凭相貌是分辨不出的了,靠着他先前到孔翠伏方面去捉鹁鸪时,常常穿去的发红的外套,这才能够知道。
“唉唉,这是你了,”耶司排司凄凉地低低地说。“这是怎么干的呢?”
他暂时伫立着,想了一想,于是走到外面,在一处地方寻到了肮脏的马车行,托事务员相帮,将死尸载在橇上,盖上帆布,运回普列思那来了。
橇在前行,但很怕见机织女工的面,要怎么说才好呢?
觉得路程颇远似的。
刚近大门,机织女工已从耳门走了出来。一看见耶司排司,一看见躺在地上,盖着帆布的可怕的东西,便如生根在地上一般地站住了。耶司排司苍皇失措地下了车,
着两眼,怕敢向她看。她挺直地站着,然而骤然全失了血色,半开着口,合不上来。
“库慈玛·华西理支!”她尖利地急遽地叫道:“库慈玛·华西理支!”
于是伸一只手向着橇,低声道:
“这……是他?……”
耶司排司发抖了,全身发抖了,他的细细的胡子也抖动了,他低声道:
“他呀,华尔华拉·格里戈力也夫那。是他……我们的亚庚·彼得罗微支……他……”
缴械之后,傍晚,伊凡·彼得略也夫又穿上羊皮领子的外套,戴了灰色的帽子,精疲力尽,沿着波瓦尔斯卡耶街,走向普列思那去了。大街上到处有群众彷徨,在看给炮弹毁得不成样子了的房屋。
波瓦尔斯卡耶街的惨状很厉害。
一切步道上,到处散乱着砖瓦和壁泥的破片和碎玻璃;每所房屋上,都有炮弹打穿的乌黑的难看的窟窿。路边树大抵摧折;巴理斯·以·格莱普教堂的圆盖倒掉了,内殿的圣坛也已经毁坏,只有钟楼总算还站在那里。大街和横街上,掘得乱七八糟,塞着用柴木,板片,家具造成的障栅。群众里面,有时发出叹声。一个相识的电车车掌,来向伊凡问好。
“瞧热闹么?很给了布尔乔亚一个亏哩!”他一面说。
伊凡不作声。
“你在中央么?一切情形,都看见了么?”
“看见了。”
“这就是布尔塞维克显了力量阿,哦!”
这车掌是生着鲶鱼须的,从那下面,爬出蛇一般的满足的笑来。伊凡胸中作恶,连忙告了别,又往前走了。
群众在大街上慢慢地走,赏玩而且欢欣。
这欢欣,不知道为什么,吓了伊凡了。人们没有明白在墨斯科市街上所发生了的惨状。
“但是,也许,应该这样的罢?”他疲倦着,一面想。“他们是对的,我倒不么?”
于是就不能判断是非了。
突然闪出觉得错了的意识,但立即消失了。
怎能知道谁是对的呢?
“但是,要高兴,高兴去罢!……”
伊凡的回去,华西理和母亲都很喜欢。然而母亲又照例地唠叨起来:
“打仗打厌了么?没有打破了头,恭喜恭喜。可是,等着罢,不久就会打破的呵。人们在谈论你哩,说和布尔乔亚在一起。等着罢,看怎样。等着就是了。”
“哪,好了,好了,母亲,”华西理劝阻她,说。“还是赶快弄点吃的东西来罢。”
母亲去打点食物的时候,伊凡就躺在床上,立刻打鼾了。
“喂,不要睡!”华西理叫道,“还是先吃饱着。”
他走到伊凡的旁边,去推他,但伊凡却仍然在打鼾。
“睡着了?”母亲问道。
“睡着了。”
“但是,叫他起来罢,吃点东西好。”
华西理去摇伊凡的肩头,摸他的脸,一动也不动。
“叫了醒来也还是不行的。让他睡着罢。”
“唔,乏极了哩,”母亲已经用了温和的声音说话了,于是离开卧床,叹了一口气。
伊凡一直睡到次日的早晨,从早晨又睡到晚,从晚上又睡到第二天,尽是睡。醒来之后,默默地吃过东西,默默地整好衣服,便到市街上去了。
睡了很久,力气是恢复过来了,而不安之念却没有去。他在毁坏到不成样子了的市街上彷徨,倾听着群众的谈话,一直到傍晚。人们聚得最多的,是尼启德门的附近,在那地方,延烧了的房屋,恰如罗马的大剧场一般站着,仿佛即刻就要倒塌下来似的。
伊凡被好奇心所唆使,走进那曾经有过猛烈的战斗,现在是在平静的街角上的房屋了的广庭里面去观看了。庭院已经略加收拾,不见了义勇兵曾在那后面躲过的箱。门前的障栅是拆掉了,而那尘芥箱却依然放在角落里,——放得仍如战斗当时那样,被枪弹打到象一个蜂窠。
伊凡走近那尘芥箱去。在这里,是他用刺刀刺死了工人的……
伊凡站住一想,那工人的模样,就颇为清楚地浮现出来了。
短小的,有着发红的胡子的工人,活着似的站在他前面。歪着嘴唇,张着嘴——发了可怕的嘶嗄的声音的嘴——的情景,也历历记了起来。
连那工人那时想避掉枪刺,用手抓住了伊凡所拿的枪身的事,也都记得了。
“是不愿意死的呵,”他想。
他在沉思着,但想要壮壮自己的气,便哼的笑了一声,而脖子和项窝上,忽而森森然传来了难堪的冷气。他向墙壁——那件可怕的事情的证明者——瞥了一眼,就走出了广庭。
进这讨厌的广庭去,是错的。伊凡走在街上的时候,就分明地省悟了这一点的,然而被杀的工人却总是跟定他的脚踪,无论到那里,都在眼前隐现。
这很奇怪:到了刺杀以后已经过了几天的此刻,而那时的一部分,却还时时浮到眼前来。其实,是在交战的瞬息间,这些的一部分,原已无意识底地深印在脑里了的,到了现在,却经由意识而显现了。那工人的磨破了的外套,挂着线条的袖子,还有刺刀一刺之际,抓住了枪身的大大的手,凡这些,都记得了起来。唉,那手!……那是满是泥污的,很大的——工人的手。
一想起那只手,伊凡便打了一个寒噤。不知道为什么,眼睛,脸,叫喊,嘶声,都不是什么大事情,而特别要紧的,却是那工人的大的手。
回想着做过了的一件错事的时候,则逼窄的焦灼的心情,深伏在心坎里的事,是常有的。这心情被拉长,被挤弯,终于成为近于隐痛的心情,无论要做什么,想什么,这样的心情就一定缠绕着。记起了死了的工人的手的伊凡的心情:便正是这东西了。后来还有加无已,火一般烧了起来,伊凡终于沉在无底的忧愁里了。该当诅咒的工人!……
“倘若我不用刺刀去杀他,我就给他杀掉了的,”伊凡自解道,“两不相下:不是他杀我,就是我杀他。何必事后来懊恼呢?唔,杀了,唔,这就完了。”
他将两手一挥,仿佛心满意足的人似的,取了自由的态度。
在大门的耳门那里,耶司排司显着忧郁的脸相,带着厉害的咳嗽,正和他相遇。
“不行呢,伊凡·那札力支,不行。”
“什么是不行呀?”
“我去看过了——旧的东西打得一塌胡涂,寺院真不知毁掉了几所……唔?这要成什么样子呀?是我们的灭亡罢。唔?”
“是的,不行。”
“听到了么?亚庚·彼得罗微支回来了,我带来的。”
“那个亚庚·彼得罗微支?”
“哪,就是那个亚庚,机织女工的儿子。”
“受伤了?”
“怎么受伤?死了。我好容易才认出他来的。唉唉,母亲是悲伤得很。听见罢?”
伊凡倾耳一听。
从角落上的屋子里,传来着呻吟的声音。
“在哭罢?”
“在号啕呵。拔下头发来,衣服撕得粉碎……女人们围起来,在浇冷水那样的大乱子。可怜得很……”
耶司排司顺下眼去,不作声了。
“这是无怪的,独个的儿子;希望他,养大他,一眼也不离开他……然而竟是这模样,”他又补足道,“倒了运了,真没有法子。……”
伊凡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还有……还有谁死掉了罢?”
“自然呀。普罗呵罗夫斯卡耶纺纱厂的工人三个和机器工人一个给打死了……死的还很多哪,……在准备公共来行葬式哩。……”
耶司排司还在想讲什么事,但伊凡已经不要听了。
“亚庚,亚庚谟加!……谁打死了他呢?自己所放的枪弹,打死了他也说不定的,是不是?”
这样一想,好不怕人。
对于人生有着坚固的信念的,刚强的他,一起这无聊的琐屑的思想,也不禁忽而悄然战栗起来。
“是怎样的恶鬼呵!”
他茫然若失,又觉到可怕的疲劳了。
夜间不能成寐,有时昏昏然,有时沉在剧烈的思索里。不知怎地,伊凡终于疑心起来,好象母亲,华西理,耶司排司,全寓里的人们,都在以他为亚庚之死的凶手了。
这亚庚是蠢才。这样的小鬼也到战场上去么?……唉……
而且为了这乳臭小儿的事,全寓里都在哀伤,也觉得讨厌起来了。夜里,伊凡想看一看死人,走近机织女工的屋子去,但听到了呻吟声,于是转身便走,只是独自在昏暗的广庭里彷徨;完全沉郁了,沉重的思想,铅似的压着他的心。
“谁是对的呢?”他问着自己,而寻不出一个答复。
夜静且冷,雾气正浓。市街上起了乱射击,但那是还在发现了反革命者的红军所放的。伊凡一面听着这枪声,一面许多工夫,想着降在自己身上的不幸。
伊凡抱着淹在水里的人似的心情,又彷徨了两天。
到处是工人们在作葬式的准备,开会,募集花圈的费用。在会场上,则公然称社会革命党员为奸细,骂詈他们的行为。
伊凡不往工厂,也不吃东西,和谁也不说话,只是支挣着在市街上徘徊,好象在寻求休息的处所。
葬式的前一晚,伊凡往市街上去了。
一到夜,大街照例就空虚起来,雾气深浓,街灯不点,听到街尾方面,不知那里在黑暗中有着猛烈的枪声。
伊凡在戈尔巴德桥上站住了。为什么?只是不知不觉地站住了。原也不到那里去。他能离开自己么?没有地方去?雾气深浓……什么也看不见。
伊凡站了许多时,倾听着远处的枪声和市街的沉默。市街是多么变换了呵!
有人在雾中走过,形相消失了,只反响着足音。这之际,忽然想到那刺杀了的工人了。在雾中走过的,仿佛就是他,但这是决不会的。因为那工人已经在生锈的尘芥箱后面,两脚蹬着地上的泥土,死掉了。他想起了这可诅咒的死亡的鲜活的种种的琐事,感到了刺进肉里去的刺刀的窒碍的声音。那是一种令人觉得嫌忌的声音。两眼一闭,那工人因为想从刺刀脱出,弯着脊梁,用做工做得难看了的两手,抓住了枪身的形相,也分明看见了。
在先前,是于一切事情都不留意,都不了然的。一切都迅速地团团回旋,并没有思索,感得,回忆的余裕。
但到了过去了的现在,一切却都了然起来,被杀在尘芥箱后的工人的形相,在伊凡的脑里分明地出现了。那时候,从伊凡的肩头到肘膊,是筋肉条条突起的……因为要刺人,就必须重击,在枪刺上用力。
又有人在雾中走过去,是肩着枪的人,影子立刻不见了……那工人,是也是肩着枪,向尼启德门方面去,于是躲在尘芥箱后,开手射击了的……
许多工夫,伊凡烦闷着什么似的在回想。
哦,是的!那时候可曾有雾呢?
他回想着,不禁浑身紧张了。
且住,且住,且住!在沿着列树路跑过去的时候……曾有雾么?有的?不错,有的!
现在伊凡回想起来:那时候,屋顶上是有机关枪声的,应该看见机关枪,然而没有见:给雾气所遮蔽了。有的,有雾!
鬼!
用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那时是凝视了的,现在却一直钻进伊凡的心坎里来了。
雾。忧愁里的市街。黑暗在逼来。黑暗。
伊凡且抖且喘,回转身就跑。
这晚上和夜里,在伊凡是可怕的。汗将小衫粘在身体上,整夜发着抖。苍白的,阴郁的他,使母亲和兄弟担着忧,只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点灯的时候,在屋角的椅子近旁的浓浓的影子,好象在动弹。伊凡于是坐在墙边的长椅上,搁起两只脚,想就这样地直到明天的早上了。
早上,葬式开始了。然而寺院的钟,不复撞出悲音,母亲们也并不因战死者而啼哭,也没有看见黑色的丧章的旗。一切全是红的,辉煌,活泼,有美丽的花圈,听到雄赳赳的革命歌。孩子们,男女工人和兵士们,整然地排了队伍进行,在年青的女人的手中,灿烂着红纸或红带造成的华丽的花束。队伍前面,则有一群女子,运着一个花圈,上系红色飘带,题着这样的句子:
“死于获得自由的斗争的勇士万岁。”
从普罗呵罗夫斯卡耶工厂,运出三具红色灵柩,向巴理夏耶·普列思那来。工人的大集团,执着红旗,背着枪,在柩的前后行进,“你们做了决战的牺牲……”的歌,虽然调子不整齐,但强有力地震动了集团头上的空气……并且合着歌的节拍,如泣如诉地奏起幽静的音乐来。
苦于失眠之夜的疲乏的伊凡,在葬式的队伍还未出发之前,便从家里走出,毫无目的地在市街上彷徨了。
一切街道,都神经底地肃静起来,电车不走了,马车也只偶然看见,店铺的大门,从早晨以来就没有开。市街屏了呼吸,在静候这葬式的队伍的经过。秋的灰色的天空,是冰冷地,包着不动的云。
伊凡过了卡孟斯基桥,顺着列树路,向札木斯克伏莱支去。在波良加,遇到了红色柩和队伍,大街上满是人,群集将伊凡挤到木栅边去,不能再走,他便等在那里看热闹了。
挂着劈拍劈拍地在骨立的瘦马的肚子上敲打的长剑的骠骑红军和民众做先驱;后面跟着一队捏好步枪的红军,好象准备着在街角会遇到袭击;再后面,离开一点,是走着手拿红旗和花圈的男女工人们。旗的数目很多,简直象树林一样,有大的,有小的,有大红的,有淡红的,处处也夹着无政府主义者的黑旗。队伍的人们,和了军乐队的演奏,唱着葬式的行进曲,通红的柩,在乌黑的队伍的头上,一摇一摇地过去了。
伊凡定睛一看,只见队伍的大半,是青年们,也有壮年,竟也夹着老人。大家都脱了帽子,显着诚恳的脸相在走,一齐虔敬地唱着歌。
红色柩在旗帜和枪刺之间摇动,红军沿着左右两侧前行。歌声象要停止了,而忽然复起,唱着叫喊一般的“马赛曲”,喧嚣的“伐尔赛凡曲”,以及舒徐的凄凉调子的挽歌。女人们的声音,响得劈耳。
此后接着是红军——背着上了刺刀的枪的工人数千名。
这一天,布尔塞维克是一空了墨斯科兵工厂,将所有的工人全都武装起来了。
现在,在数千人的队伍的头上,突出着枪和枪刺,恰如树林的梢头。而队伍中的工人,则仿佛节日那天一样,穿了最好看的衣装,行列整然地在前进……
被人波打在壁下的伊凡,饕餮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行列。
就是他们。在前进。伊凡曾经决意和他们共同生活,为此不妨拚出性命的那工人……在前进。
然而,他……他伊凡却被拉开了。许多许多的这大集团,宛然一大家族似的在合着步调前进,而曾以墨斯科全区的工人团体的首领自居的他伊凡·彼得略也夫,却站在路边,好象旁人或敌人一样,旁观着他们。
但是,无疑的,他是敌人。暴动的那天,他恐怕就射击了现在跟在灵柩后面走着的这些工人们的罢?也许,躺在这灵柩里面者,说不定就正是他所枪杀的?!
伊凡思绪纷乱,觉得晕眩了,不自觉地闭了眼……回想起来,当他空想着关于世界底地变动的时候,描在他那脑里的光景就正是现在眼前所见那样的东西。万余的工人,肩着枪,走到街头来。这是难以压倒的军队!
而现在就在眼前走,这样的工人们。
他们在唱歌。子弹装好了,枪刺上好了,皇帝在西伯利亚,布尔乔亚阶级打得粉碎了,民众砍断了铁链子,在向着“自由”前进……
伊凡苦痛得呻吟起来,切着牙齿。
“呜,鬼!……错了!!……”
葬式的队伍一走完,他便回转身,向家里疾走。因为着急,走得快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愈快愈好。会寻到出路,修正错误的罢。回了家的他,便从床下的有锁的箱子里,取出勃郎宁手枪来,走向瓦喀尼珂伏坟地,就在亚庚的坟的近旁,将子弹打进自己的太阳穴里去了。在阒其无人的坟地里的枪声,是萎靡而微弱的。
两礼拜过去了。
市街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可怕的战斗的伤痕。到处在修理毁坏的门窗,打通的屋顶和墙壁,倒掉的栅阑,工人的群拿出尖锄和铲子来,弄平了掘过壕堑的街街巷巷的地面。
人们仿佛被踏坏了巢穴的蚂蚁似的,四处纷纷地在工作。
据正在战斗时候的话,则因为墨斯科没有玻璃,此后三年间,被射击所毁的窗户,是恐怕不能修复的。
然而第二个礼拜一完,还是破着的窗玻璃就几乎看不到了。
人们发挥了足以惊异的生活能力了。
只有克莱谟林依然封锁起来,和那些不成样子的窗和塔,都还是破坏当时的模样。
而在普列思那的旧屋子里,也还剩下着哀愁。
作者的名姓,如果写全,是Aleksandr Stepanovitch Yakovlev。第一字是名;第二字是父名,义云“斯台班的儿子,”第三字才是姓。自传上不记所写的年月,但这最先载在理定所编的《文学底俄罗斯》(Vladimir Lidin: Literaturnaya Russiya)第一卷上,于一九二四年出版,那么,至迟是这一年所写的了。一九二八年在墨斯科印行的《作家传》(Pisateli)中,雅各武莱夫的自传也还是这一篇,但增深了著作目录:从一九二三至二八年,已出版的计二十五种。
俄国在战时共产主义时代,因为物质的缺乏和生活的艰难,在文艺也是受难的时代。待到一九二一年施行了新经济政策,文艺界遂又活泼起来。这时成绩最著的,是瓦浪斯基在杂志《赤色新地》所拥护,而托罗兹基首先给以一个指明特色的名目的“同路人”。
“‘同路人’们的出现的表面上的日子,也可以将‘绥拉比翁的弟兄’于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同在‘列宁格勒的艺术之家’里的第一回会议,算进里面去。(中略。)在本质上,这团体在直接底的意义上是并没有表示任何的流派和倾向的。结合着‘弟兄’们者,是关于自由的艺术的思想,无论是怎样的东西,凡有计划,他们都是反对者。倘要说他们也有了纲领,那么,那就在一切纲领的否定。将这表现得最为清楚的,是淑雪兼珂(M. Zoshchenko):‘从党员的见地来看,我是没有主义的人。那就好。叫我自己来讲自己,则——我既不是共产主义者,也不是社会革命党员,又不是帝政主义者。我只是俄罗斯人。而且——政治底地,是不道德的人。在大体的规模上,布尔塞维克于我最相近。我也赞成和布尔塞维克们来施行布尔塞维主义。(中略。)我爱那农民的俄罗斯。’”
“一切‘弟兄’的纲领,那本质就是这样的东西。他们用或种形式,表现对于革命的无政府底的,乃至巴尔底山(袭击队)底的要素(Moment)的同情,以及对于革命的组织的计划底建设底要素的那否定底的态度。”(P. S. Kogan:《伟大的十年的文学》第四章。)
《十月》的作者雅各武莱夫,便是这“绥拉比翁的弟兄”们中的一个。
但是,如这团体的名称所显示,虽然取霍夫曼(Th. A. Hoffmann)的小说之名,而其取义,却并非以绥拉比翁为师,乃在恰如他的那些弟兄们一般,各自有其不同的态度。所以各人在那“没有纲领”这一个纲领之下,内容形式,又各不同。例如先已不同,现在愈加不同了的伊凡诺夫(Vsevolod Ivanov)和毕力涅克(Boris Pilniak)先前就都是这团体中的一分子。
至于雅各武莱夫,则艺术的基调,全在博爱与良心,而且很是宗教底的,有时竟至于佩服教会。他以农民为人类正义与良心的最高的保持者,惟他们才将全世界连结于友爱的精神。将这见解具体化了的,是短篇小说《农夫》,其中描写着“人类的良心”的胜利。我曾将这译载在去年的《大众文艺》上,但正只为这一个题目和作者的国籍,连广告也被上海的报馆所拒绝,作者的高洁的空想,至少在中国的有些处所是分明碰壁了。
《十月》是一九二三年之作,算是他的代表作品,并且表示了较有进步的观念形态的。但其中的人物,没有一个是铁底意志的革命家;亚庚临时加入,大半因为好玩,而结果却在后半大大的展开了他母亲在旧房子里的无可挽救的哀惨,这些处所,要令人记起安特莱夫(L. Andreev)的《老屋》来,较为平静而勇敢的倒是那些无名的水兵和兵士们,但他们又什九由于先前的训练。
然而,那用了加入白军和终于彷徨着的青年(伊凡及华西理)的主观,来述十月革命的巷战情形之处,是显示着电影式的结构和描写法的清新的,虽然临末的几句光明之辞,并不足以掩盖通篇的阴郁的绝望底的氛围气。然而革命之时,情形复杂,作者本身所属的阶级和思想感情,固然使他不能写出更进于此的东西,而或时或处的革命,大约也不能说绝无这样的情景。本书所写,大抵是墨斯科的普列思那街的人们。要知道在别样的环境里的别样的思想感情,我以为自然别有法兑耶夫(A. Fadeev)的《溃灭》在。
他的现在的生活,我不知道。日本的黑田乙吉曾经和他会面,写了一点“印象”,可以略略窥见他之为人:
“最初,我和他是在‘赫尔岑之家’里会见的,但既在许多人们之中,雅各武莱夫又不是会出锋头的性质的人,所以没有多说话。第二回会面是在理定的家里。从此以后,我便喜欢他了。
“他在自叙传上写着:父亲是染色工,父家的亲属都是农奴,母家的亲属是伏尔迦的船伙,父和祖父母,是不能看书,也不能写字的。会面了一看,诚然,他给人以生于大俄罗斯的‘黑土’中的印象,‘素朴’这字,即可就此嵌在他那里的,但又不流于粗豪,平静镇定,是一个连大声也不发的典型底的‘以农奴为祖先的现代俄罗斯的新的知识者。’
“一看那以墨斯科的十月革命为题材的小说《十月》,大约就不妨说,他的一切作品,是叙述着他所生长的伏尔迦河下流地方的生活,尤其是那社会底,以及经济底特色的。
“听说雅各武莱夫每天早上五点钟光景便起床,清洁了身体,静静地诵过经文之后,这才动手来创作。睡早觉,是向来几乎算了一种俄国的知识阶级,尤其是文学者的资格的,然而他却是非常改变了的人。记得在理定的家里,他也没有喝一点酒。”(《新兴文学》第五号1928。)
他的父亲的职业,我所译的《自传》据日本尾濑敬止的《文艺战线》所载重译,是“油漆匠”,这里却道是“染色工”。原文用罗马字拼起音来,是“Ochez–Mal’Yar”,我不知道谁算译的正确。
这书的底本,是日本井田孝平的原译,前年,东京南宋书院出版,为《世界社会主义文学丛书》的第四篇。达夫先生去年编《大众文艺》,征集稿件,便译了几章,登在那上面,后来他中止编辑,我也就中止翻译了。直到今年夏末,这才在一间玻璃门的房子里,将它译完。其时曹靖华君寄给我一本原文,是《罗曼杂志》(Roman Gazeta)之一,但我没有比照的学力,只将日译本上所无的每章标题添上,分章之处,也照原本改正,眉目总算较为清楚了。
还有一点赘语:
第一,这一本小说并非普罗列泰利亚底的作品。在苏联先前并未禁止,现在也还在通行,所以我们的大学教授拾了侨俄的唾余,说那边在用马克斯学说掂斤估两,多也不是,少也不是,是夸张的,其实倒是他们要将这作为口实,自己来掂斤估两。有些“象牙塔”里的文学家于这些话偏会听到,弄得脸色发白,再来遥发宣言,也实在冤枉得很的。
第二,俄国还有一个雅各武莱夫,作《蒲力汗诺夫论》的,是列宁格勒国立艺术大学的助教,马克斯主义文学的理论家,姓氏虽同,却并非这《十月》的作者。此外,姓雅各武莱夫的,自然还很多。
但是,一切“同路人”,也并非同走了若干路程之后,就从此永远全数在半空中翱翔的,在社会主义底建设的中途,一定要发生离合变化,珂干在《伟大的十年的文学》中说:
“所谓‘同路人’们的文学,和这(无产者文学),是成就了另一条路了。他们是从文学向生活去的,从那有自立底的价值的技术出发。他们首先第一,将革命看作艺术作品的题材。他们明明白白,宣言自己是一切倾向性的敌人,并且想定了与这倾向之如何并无关系的作家们的自由的共和国。其实,这些‘纯粹’的文学主义者们,是终于也不能不拉进在一切战线上,沸腾着的斗争里面去了的,于是就参加了斗争。到了最初的十年之将终,从革命底实生活进向文学的无产者作家,与从文学进向革命底实生活的‘同路人’们,两相合流,在十年之终,而有形成苏维埃作家联盟,使一切团体,都可以一同加入的雄大的企图,来作纪念,这是毫不足异的。”
关于“同路人”文学的过去,以及现在全般的状况,我想,这就说得很简括而明白了。
一九三〇年八月三十日,译者。
我在一九〇一年十二月十一日,生于忒威尔(Tver)省的庚拉赫(Kimrakh)。在早期的幼年时代,多在维里纳(Vilna)过去,后来是在乌发(Ufa)。至于我的幼年及少年时期,大部分是和远东各地及乌苏里(Ussuri)南境结在一起的,这是因为我的父母,在一九〇七年或一九〇八年曾移住到那些地方的缘故。我的父亲是阵亡于一九一七年的,他是一个医士的助手;母亲是一个医士的女助手。他们多半是在乌苏里一带工作——有时在日本海岸,有时在伊曼(Iman)河上流,有时在道比赫(Daubikhe)河,最后一次是在依曼县之屈哥也夫克(Chugyevk)村落工作——屈哥也夫克是一个山林的村落,离乌苏里有一百二十威尔斯忒之遥。我父亲是从入了屈哥也夫克村籍以后,始得购置田产,从事于产麦的生活的。
我最初求学于海参卫(Vladivostok)的商业学校(没有在该校卒业,至第八年级我就脱离了,)夏天多消磨于农村,为家庭助手。
一九一八年秋,才开始为共产党工作,——在科尔却克(Koltchak)反动势力下,做秘密的工作。当游击队反攻科尔却克及协约国联军的时候(一九一九至二〇年),我也是参加游击队的工作的一个,自科尔却克覆灭以后,我就服役于赤卫军,(当时称为远东民众革命军,)与日本军作战,一九二〇年四月间,在沿海一带,与谢米诺夫(Semenov)作战,一九二〇年冬,则从军于萨拜喀尔(Zabaikal)。
一九二一年春,被推为第十届全俄共产党代表大会的出席代表,被派赴京(莫斯科。)我在那时和其他同志们——约占大会出席代表十分之四或三的同志,前往克朗斯嗒特(Kronstadt)去平服那里的叛变。不幸受伤(这是第二次,)诊视了几次,便退伍回来了。不久即肄业于莫斯科的矿业中学,至第二年级,即行退学。自一九二一年秋起,至一九二六年秋止,我做了不少党的工作,——有时在莫斯科,有时在科彭(Kuban),有时在拉斯托夫(Rostov)。
我的第一篇小说《泛滥》,作于一九二二年至二三年间,《逆流》那篇故事,作于一九二三年,罗曼小说《毁灭》,是在一九二五年至二六年间作成的。
一九二四年,我是从事于《乌兑格之最后》的罗曼小说。
A.法捷耶夫。 三月六日,一九二八年
《泛滥》 小说。“Molodaya Gvardiya”印行。莫斯科及列宁格勒。一 九二四年。
《逆流》 “Molodaya Gvardiya”印行。莫及列。一九二四年。又,“Mosk. Rabotchi”印行。一九二五年。
《小说集》 “Molodaya Gvardiya”印行。莫及列。一九二五年。
《毁灭》 罗曼。“Priboi”印行。列宁格勒。一九二五年。
《毁灭》 (《毁灭》,《泛滥》,《逆流》。)“Zif”印行。莫及列。一九二七年。
一
倘指为在去年苏联的文坛上最被看作问题的作品,那首先不可不举这法捷耶夫的长篇小说《毁灭》罢。关于这作品,就是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也就有瓦浪斯基,弗理契,普拉符陀芬,莱吉尧夫,蔼理斯培尔克等的批评家,写着文章。
关于作者法捷耶夫,我知道得不多。……记得在约二年前,曾经读过这个作者的叫作《泛滥》的小说。又,批评家烈烈维支称赞这小说的文章,也曾在什么地方读过。后来他写了叫作《逆流》的一小说,好象颇得声誉,但我没有来读它。《泛滥》这小说,不很留着印象,我以为是平常的东西。但这回读了这长篇《毁灭》,我却被这作者的强有力的才能所惊骇了。我以为惟这作品,才正是接着里白进斯基的《一周间》(一九二三年),绥拉斐摩维支的《铁之流》(一九二四年),革拉特珂夫的《水门汀》(一九二五年)等,代表着苏联无产阶级文学的最近的发展的东西。
做小说《毁灭》的主题者,是在西伯利亚的袭击队的斗争。是为了对抗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的反革命的结合而起来的农民,工人,及革命底知识分子之混成队的袭击队——在西伯利亚市民战争里的那困难的,然而充满着英勇主义的斗争之历史。
这作品,倘从那情节底兴趣这一点看来,是并非那么可以啧啧称道的东西。用一句话来说,这不过是写这么一点事而已:从党委员会那里,接受了“无论遇见怎样的困难,即使不多,也必须保持着强固的有规律的战斗单位,以备他日之用!”这样的指令的袭击队的一队,一面被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所压迫,一面抗战着,终于耐不住反革命军的攻击,到了毁灭的不得已的地步了。其实,这整个的情节的窘促,和各个场面的兴趣完全不同,也许就是这作品的缺点之一。
但是,这作品的主眼,并不在它的情节。作者所瞄准的,决非袭击队的故事,乃是以这历史底一大事件为背景的,具有各异的心理和各异的性格的种种人物之描写,以及作者对于他们的评价。而在这范围内,作者是很本领地遂行着的。
二
在这作品里,没有可以指为主人公的人。若强求之,那大约不能不说,主人公就是袭击队本身了。但主要人物是颇多的,其重要者,是——为这部队的队长的犹太人莱奋生,先前是一个矿工的木罗式加,从“市镇”里来的美谛克,以及为木罗式加之妻,同时是野战病院的看护妇的华理亚,为莱奋生之副手的巴克拉诺夫,等。我们现在就其三四,试来观察一下罢。
莱奋生是这部队的队长,同时又是他们的“人才”。他是清楚地懂得革命所赋给他的自己的任务,向着它而在迈进的。他守着党的命令,常常给他的部队以正确的方向。部下的敷衍的托辞,他是决不宽容的。因此部下的人们,以为只有他,才是不知道疲劳,倦怠,动摇或幻灭的人而尊敬他,然而便是他,也还是和动摇或疲劳相搏战的人。作者这样地写着——
“部队里面,大抵是谁也不知道莱奋生也会动摇的。他不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分给别一个人,只常常用现成的‘是的’和‘不是’来应付。所以,他在一切人们,就见得是特别正确一流的人物。”
“从莱奋生被推举为队长的时候起,没有人能给他想一个别的位置了。——大家都觉得惟有他来指挥部队这件事,乃是他的最大的特征。假使莱奋生讲过他那幼时,帮着他的父亲卖旧货,以及他的父亲直到死去,在想发财,但一面却怕老鼠,弹着不高明的梵亚林的事,那么,大约谁都以为这只是恰好的笑话的罢。然而莱奋生决不讲这些事。这并非因为他是隐瞒事物的人,倒是因为他知道大家都以他为特别种类的人物,虽然自己也很明白本身的缺点和别人的缺点,但要率领人们,却觉得只有将他们的缺点,指给他们,而遮掩了自己的缺点,这才能办的缘故。”
不管莱奋生与其部队的人们的努力,一队被敌所压,终竟还濒于毁灭。疲乏透了的莱奋生和十八名的部下,便将希望系之将来,出了森林去了。小说是以如下的一节收场的——
“莱奋生用了沉默的,还是湿润的眼,看着这高远的天空,这约给面包与平和的大地,这在打麦场上的远远的人们,——他应该很快地使他们都变成和自己一气,正如跟在他后面的十八人一样。于是他不哭了:他必须活着,而且来尽自己的义务。”
三
本罗式加是先前的矿工。他是常常努力着想做一个革命底忠实的兵士,有规律的袭击队员的。然而他的Lumpen(流氓)底的性格,却时常妨害着这心愿。他曾有偷了农民的瓜,要被从部队驱逐出去的事。又在和白军的战斗中,他的所爱的马被杀了的时候,他便在那里哭倒了。而且那一夜,战斗虽然还没有停止,他却喝着酒到处在撒野。但是,他在战场上,总常常是勇敢的斗士。
和这木罗式加做了好对照的,是从“市镇”里来的美谛克。倘问他是那一方面的人,则是知识分子,到这里来的以前是属于社会革命党的。可是在受伤而倒下的情势中,为木罗式加所救,进到这部队里来了。他良心底地努力着想参加革命底斗争。但他是没有坚固的确信和强韧的意志,常在动摇之中的。于是终于在最后,他做了巡察而走在部队之前的时候,突然遇见哥萨克兵,便慌张着,失神地由森林中逃走了,——这样,他就不由自觉地,背叛了自己的部队。
这美谛克和木罗式加的对立,是在这作品中,也是特别有兴味的事情之一。木罗式加救起美谛克,带到部队里来了。然而美谛克那样的知识分子,用他的话来说,是“小白脸,”为他先天底地所讨厌的。但他的妻子华理亚,却在这美谛克之中,看见了她的理想底男子。自己的妻和别的男子,做无论什么事,木罗式加是一概不以为意的。但一知道妻子恋爱着这美谛克的时候,却感到仿佛自己是被侮辱了。于是在三人之间,就发生种种的波澜……
华理亚也是从矿山来的。她差不多没有和丈夫木罗式加一起生活。她是一个对于自己的任务极忠实,生活上也极自由,然而在同志间却很亲切的,典型底的女袭击队员。她在美谛克进了病院的时候,一面看护着,一面便爱起他来。她确信惟独他才是给慰安于她的孤寂的男子。而和别的男子有着关系的事,是什么也不去想的。
此外,在这小说中,还描写着许多有兴味的人物。例如:常常无意识底地模仿着莱奋生的行动和态度的十九岁的副将巴克拉诺夫;虽然加入袭击队,而依然常是梦想平和的,快乐的农村生活的老人毕加;出去做斥候,而泰然地,被白军所杀的美迭里札;医生式泰信斯基;工兵刚卡连珂,小队长图皤夫及苦勃拉克,等,等。
四
这小说又充满着许多优秀的场面。将那主要的列举起来,则如:决定是否要驱逐那偷了农民的瓜的木罗式加的农民大会的场面;当袭击队受白军压迫而离去森林之际,毒杀那濒死的病人的场面;出去做侦察的巴克拉诺夫,遇见四五个日本的斥候,用枪打死他们的场面;出去做斥候的美迭里札,被敌所获,而加以拷问的场面;于是最后,完全败北,疲乏透了的十九个袭击队员出了森林而逃去的场面,等,等。我想作为一例,试将这最后的场面的一部分翻译出来——
“这时他(莱奋生)和华理亚和刚卡连珂都到了道路的转角。射击静了一点,枪弹已不在他们的耳边纷飞。莱奋生机械底地勒马徐行。生存的袭击队员们也一个一个地赶到。刚卡连珂一数,加上了他自己和莱奋生,是十九人。”
(原文译至“他们这样地走出森林去了——这十九人”止,见本书第三部之末一章,今不复录,以省繁复——编者。)
五
法捷耶夫的《毁灭》,许多批评家们都说是在莱夫·托尔斯泰的诸作品的影响之下写成的。实际上,凡较为注意地来读这作品的人,是谁都可以发见其中有着和大托尔斯泰的艺术底态度相共通的东西的。第一,在作者想以冷静来对付他所描写着的对象的那态度上;第二,在想突进到作中人物的意识下的方面去的那态度上。
托尔斯泰当描写他的人物,是决不依从那人物的主观而描写的。他在那人物自己所想的事之外,去寻求那行动的规准。从这里,便在托尔斯泰那里生出无意识的方面之看重,和对于“运命”的服从。照他看来,那个拿破仑,也不过是单单的“运命”底傀儡而已。
法捷耶夫也是常常看重那人物的意识下的方面的。例如在华理亚之爱美谛克的描写上,便有如此说的地方——
“在她(华理亚),是只有他(美谛克),——只有这样美,这样温和的男人,——才能够使她那为母的热情,得到平静,她以为正因为这缘故,所以爱了他的。(但其实,这确信是在她爱了美谛克之后,才在她里面发生出来的,而她的不孕性,和她的个人底的希望也有着独立的生理底原因。)”
这种描写,是我们在这作品的到处都可发见的。而这是托尔斯泰所爱用的描写法。
但是,托尔斯泰和法捷耶夫,在其对于现实的态度上,是完全同一的么?不是的。法捷耶夫决不象托尔斯泰似地,将人类的行为看作对于“运命”的盲从。他决不将袭击队当作只是单单的自然发生的农民的纠集而描写。在这里,就存在着他和托尔斯泰的对于现实的态度的不同,同时也存在着他的袭击队和例如V·伊凡诺夫的袭击队的不同点。伊凡诺夫在所作的《铁甲列车》,《袭击队》里,描写着西伯利亚的袭击队的叛乱。但他只将这单单当作农民的自然发生底的,意识下底的反抗而描写,也只能如此地描写。然而法捷耶夫的袭击队,一面固然包含着自然发生底的许多要素,但却是在一定的组织者之下,依从一定的目的意识而行动着的。对于同一的袭击队的这态度的不同,也就正是革命的小资产阶级作家和无产阶级作家的对于现实的认识之不同。于是,法捷耶夫的这态度,和自然主义的写实主义相对,我们称之为无产阶级的写实主义。
最后,关于在苏联无产阶级文学上的这作品的位置,想说一两句话。这作品是在苏联无产阶级文学上,代表着它那新的发展阶段的。一九二三年发表的里白进斯基的《一周间》,是在当时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杰作,但其中以描写共产党员为主,还没有描写着真正的大众。革拉特珂夫的《水门汀》,纵有它的一切的长处,而人物也还不免是类型底的。但在这《毁灭》中,法捷耶夫是描写着真正的大众,同时他还对于类型和个人的问题,给以美妙的解决。只有比之《水门汀》,缺少情节底趣味这一点,许是它的缺点罢。
藏原惟人。
一
少年作家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在我们的文艺生活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们无产阶级作家的队伍从作者得到坚实而可靠的生力军。
关于西伯利亚游击队毁灭的故事——这是我们无产阶级文学前线上的胜利。
法捷耶夫的书引起了社会上及出版界的注意。
他主要的成功,在于指示我们——可以说在我们文艺中是最先的——其所描写的人不是有规律的,抽象而合理的,乃是有机的,如活的动物一样,具有他各种本来的,自觉与不自觉的传统及其偏向。
如果我们同意于上面这种评价,那么,在他的书中,我们更看出一种优点,即是他对于其所描写的人物的深情的爱。作者对其本阶级人的情爱,正是助长他能描写这些“英雄”内心的锁钥;并且剖露它,指示出在可诅咒的传统之下,存在着他们过去的,珍贵的,金的,矿苗。自然,作者的这种热爱,是有一定的限制的。
法捷耶夫关于游击队说得很少。多数的矿工及农民差不多没有提到,因为他们是很广泛的群众。从他们中间选出了队长莱奋生,副队长巴克拉诺夫,传令使木罗式加,看护女矿工华理亚及其他,至于工兵刚卡连珂,小队长图皤夫,牧羊人美迭里札,军医式泰信斯基,以及最后(死前)一幕所说的重伤的游击队员弗洛罗夫等等,也都不大说起了。
作者从众人中间将这些“英雄”挑选出来,是具有特别的爱护,(这种爱护甚至于在少年美谛克的略述中都感觉得到——他在游击队组织中是代表这种外来的,偶然的,甚至于有害的分子;)并且在作者对于他们的同情心,使他们的思想及意识宣示出来,以致传染到读者的同情心。读者以生趣,甚至于以个人的兴趣,追随于这热情的剧本及其所挑选的人物的命运之后,有时会忿然释卷,好象他们中的一个,为自己所熟识的,已经死去一样,而对于其他的人,同样要好的人,他也不相信他们将来就会死掉。作者对于他所挑选的人这种特殊的爱的关系,无论如何是不仅在于《毁灭》的艺术,而且是包含着小说的社会意识的意义的。在这里,我们的少年的作家表现了他个人对于他自己阶级弟兄们的“同志的,人的”关系,——这些人在过渡的,病态的时代是很容易染到官僚式的无情,争逐的意识,情愿坐以待毙或者好一点说,则是平庸的形式主义的,但是仅仅这个同志的关系,即足以将劳动的无产阶级分子全体都粘合起来。
二
法捷耶夫的小说标题为《毁灭》,因为他书中所描写的是游击队败亡的故事,但是又可以换一个标题,为:新人诞生的诗。游击队长莱奋生为反对国外阴谋家,为反对白党,为反对旧世界的一切社会势力而斗争,这最后的原因是因为他胸中有一种:
“强大的,别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拟的,那对于新的,美的,强的,善的人类的渴望。(点是我们加的——V. F.)
但他同时又知道这个新人的日子还没有到来。
“当几万万人被逼得只好过着这样原始的,可怜的,无意义地穷困的生活之间,又怎能谈得到新的,美的人类呢?”
但是无论如何,这位新人——美的,强的,善的,——已经觉醒了,他挣扎着,要摆脱那过去的遗产,然而这些东西却非常的巩固,因此,新人的诞生,其结果同游击队的命运一模一样,往往——毁灭。
中学生美谛克加入了布尔塞维克的游击队,但是他马上觉到他完全不能应付他眼前的新任务。他完全不能以同志的态度去对待那些游击队员,他不能摆脱一切传统观念以加入游击队的集团生活,完全不能将他整个私人交出,受公共事务的支配。
“他在全世界上,最爱的还是自己,——他的白晰的,肮脏的,纤弱的手,他的唉声叹气的声音,他的苦恼和他的行为,连其中的最可厌恶的事。”
结果他又回到了他所出身的那社会去。他依然是个旧人,一切受过去的支配。他的新人也就没有诞生出来。
华理亚轰轰烈烈的历史之结局也不是胜利,而是“毁灭”在革命之前,当她还是矿工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放荡”了,后来就嫁给了矿工木罗梭夫,依旧过着从前的生活,最后,在十月革命之后,她和他一同加入了游击队,作看护,她很轻狂地,毫不经意地,从一个人的臂中转入另一人的怀里:好了,她面前有一个年纪轻轻的中学生,如此地“漂亮,”这般地羞人答答——她将她所有的,未曾得到满足的,妻的本能与母的本能都放在他身上了,她离开了同她向来没有度过家庭生活的丈夫,从此之后再也不为大家所用,在她胸中火热般地诞生了一个新人,但是这位青年知识分子却不能看中她的爱情与热诚,一切都依旧——她还是大众的姑娘,木罗式加的老婆。
“这算收场了,一切又都变了先前一样,就象什么也未曾有过似的,——华理亚这样想。——又是老路,又是这一种生活,——什么都是这一种……但是,我的上帝,这可多么无聊呵!”
木罗式加也遭了同样的“毁灭。”
可诅咒的过去牢牢地盘据了他——这位勇敢的游击队员——腐蚀了他整个的生命,妨碍他伸直腰干,来作新人。在这本小说中有好几幕是描写这位传令使的灵魂上的过去的重压,描写他想走“正路”的自觉的或本能的企图,但是“正路”总不让他走上。
“他又怀着连自己也是生疏的——悲伤,疲乏,几乎老人似的——苦恼,接续着想: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但已无力能够来度一刻和他迄今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而且此后也将不会遇见什么好处……
“木罗式加现在是拚命尽了他一生的全力,要走到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这些人们所经过的,于他是觉得平直的,光明的,正当的道路去,但好象有谁将他妨碍了。他想不到这怨敌就住在他自己里,他设想为他正被人们的卑怯所懊恼,于是倒觉得特别地愉快,而且也伤心。”
这样子,木罗式加也没有能够走上“平直的,光明的,正当的道路。”旧的象是有力些。它(指旧的——译者)在小说的一开始时便已警告一般地抬了头,那时他——游击队员——偷过别人的瓜,便是他在作公务人,作乡村苏维埃主席的时候,也还是如此。在小说结穴的时候,它更是得了全胜,那时,他——游击队员——将科尔却克的军队从乡村中驱走之后,喝醉了,醉得同猪猡一样,白军的枪弹来时,才用身体的毁灭来“毁灭”了他灵魂中觉醒的新人。
三
在其关于工人密哈里·维龙诺夫的绝妙的论文中(参看一九二六年五月五日的《真理报》,)戈理基曾解释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写篇小说来描写这位出色的工人,道:
“要写这一种人是非常困难的,当然,俄国文学家底笔还不惯于描写这种真实的英雄。
“或者,很快地就可学会,”戈理基又加上了这一句。
法捷耶夫在描写队长莱奋生的时候,毫无疑义地将这件难事做成功了。
他在描画这位出众的脚色的时候,各方面都是无懈可击的。
但是用无产阶级的眼光看来,所谓“真实的英雄”者,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人,应当先于一切地,大于一切地,用他自己(无产阶级的)阶级底生活,任务,要求,利益,理想,来过生活。
老实说来,莱奋生便是这种人。
作者费了很多精力来明示我们,他怎样作一队的首领,指出他——开始是没有经验的——怎样造就自己来担起这件任务,指出他怎样个别地,整个地用铁手抓着了这游击队,而他们又何等地信仰他意志与智慧的大力,何等心悦诚服地来受他的指挥。同时他又很好地显出,这位公认的领袖与组织者也有时不知所措,而又何等痛心地觉悟,他还不很高明。还有一个特性更为重要,因为这是新人或“真实的英雄”底根本特性,就是:将整个自己完全交给公共事务。游击队员们也是这样地看他:
“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因此之故,这样的正确的人,是不得不信赖他,服从他的。”(点是我们加的——V. F.)
这里,我们只走马看花地指出一幕来便够了。有一次莱奋生接到了两封信——有一封象是关于前线的情形,别一封是妻寄来的。自然是愿意读第一封信,但是他只读了第一封信的几个字:“保持着战斗单位。”他办完了必要布置与命令之后,才从袋子里掏出妻底信:“找不到什么地方做事,能卖的东西已经全部卖掉,孩子们是生着坏血病和贫血症了。”他坐下来写回信。
“开初,他是不愿意将头钻进和这方面的生活相连结的思想里去的,但他的心情渐被牵引过去,他的脸渐渐缓和,他用难认的小字写了两张纸,而其中的许多话,是谁也不能想到,莱奋生竟会知道着这样的言语的。”
此后,生活底这一方面慢慢消灭了,读者眼前依旧是这位有机地加入了集团的人。第一件便是他的队伍。
“独有这大受损伤的忠实的人们,乃是他现在惟一的,最相接近的,不能漠视的,较之别人,较之自己,还要亲近的人们。”
而且这都是带动者的集团(劳动的农民与劳动的无产阶级)。
当他这十八个人(除他之外)的队伍被白军击溃而穿过森林之后,他远远地望见一条河流,在那里流过他快乐的,嘈杂而热闹的生活,人们在那里动弹,草捆在那里飞舞,机器在那里干燥地准确地作响,细小的水珠似的喷出了女孩子们的轻笑。莱奋生的眼中却正含着清泪,因为他所心爱的巴克拉诺夫死掉了。(如果他活着,就可以造成第二个莱奋生。)
“用了沉默的,还是湿润的眼,看着这在打麦场上的远远的人们,他应该很快地使他们变成和自己一气,正如跟在他后面的十八人一样。于是他不哭了。”(点是我们加的——V. F. )
能够不以自己的生活为生活,而以集团的共同生活为生活,这种能力便是“真实的英雄”底根本特性,在这一点上看来,这位游击队长便是他所热烈梦想的新人。
关于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这本书还有许多不老练的地方,然而他毫无疑义地是我们无产阶级文学战线上的新胜利。
希望作者能够写完这位新人的历史,已经不是写那战争的过去的历史,而是写和平建设的今日的历史,要描写新经济政策之下的新人的诞生,比描写国内战争时期的还要困难好多倍。
V. 弗理契
一 木罗式加
在阶石上锵锵地响着有了损伤的日本的指挥刀,莱奋生走到后院去了。从野外流来了荞麦的蜜的气息。在头上,是七月的太阳,浮在热的,淡红色的泡沫里。
传令使木罗式加,正用鞭子赶开那围绕着他身边的发疯了似的鸡,在篷布片上晒燕麦。
“将这送到夏勒图巴的部队去罢,”莱奋生递过一束信去,一面说,“并且对他们说——不,不说也成,——都写在那里了。”
木罗式加不以为然似的转过脸去,卷他的鞭子,——他不大高兴去。无聊的上头的差遣,谁也没有用处的信件,尤其是莱奋生的好象外国人一般的眼睛,他已经厌透了。这又大又深,湖水似的眼睛,和他的毛皮长靴一同,将木罗式加从头到脚吸了进去,而且在他里面,恐怕还看见了木罗式加自己所不知道的许多的事情。
“坏货,”生气似的
着眼睛,传令使想,——照例立刻下了结论了,“犹太人都是坏货。”
“为什么老站在那里的?”莱奋生发怒说。
“但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同志队长,一要到什么地方去,立刻是木罗式加,木罗式加的。好象部队里简直没有别人一样……”
木罗式加故意称作“同志队长,”还他一个职分,平常是简单地称呼名字的。
“那么,我自己去么,唔?”莱奋生冷嘲地问。
“为什么要自己去呢?人们多得很……”
莱奋生带着人们用尽平和的方法,还是说不明白的阴凄凄的相貌,将信件塞在衣袋里。
“到经理部长那里去缴了枪械来。”他用了极冷静的调子说,“并且你可以离开这里,我用不着你那样的多讲废话的东西。”
从河上吹来的软风,梳过了顽固的木罗式加的卷毛。小屋近旁,枯焦的苦蓬丛里,螽斯不疲倦地在赤热的空气中打鼓。
“且慢……”木罗式加不服地说。“拿信来……”
一将信件藏在小衫和胸脯之间,较之对于莱奋生,倒是对于自己说道:
“叫我走出队去,那是断乎做不到的,缴械就更不行了。”他将满是灰尘的帽子向后一推,用了快活的,响亮的声音,添上去说:“哪,朋友莱奋生,因为并不是为了你那漂亮的眼睛,我们这才动手来革命的呀。你我之间……明白告诉你,象我们矿工……”
“就是呵,”队长笑了起来,“但你开头竟这样地开玩笑……这蠢才……”
木罗式加抓住莱奋生的衣扣,拉过他去,很秘密似的低声说:
“真的,朋友,我正要到野战病院里的华留哈 [华理亚——他的女人——的昵称。——译者] 那里去,全都准备停当了,你可恰恰拿出你的信件来。所以蠢的不是我,倒是你哩……”
他用那绿褐色的眼睛,狡猾地使一个眼色,并且笑了出来——直到现在,一讲到他的妻子,在他那笑影中,也还露出霉菌一般多年滋长在他那里的狠亵的基调。
“谛摩沙!”莱奋生向着呆站在阶沿那边的孩子,叫道:“去管燕麦去:木罗式加要出去了。”
马厩旁边,工兵刚卡连珂跨在翻转的洗濯槽上,整理着皮革的包囊。闪闪的太阳照着他光着的头,——他那暗红色的须髯的结子,纠结得象毛毯一样。砥石似的脸俯在包囊上,宛如挥着铁扒一般地在用针。强有力的肩头,石臼似的在小衫下面摇动。
“什么,你又出去么?”工兵问道。
“是的,工兵阁下!……”
木罗式加直得如弦,将手掌举在未必适宜的处所,给看一个敬礼。
“稍息。”刚卡连珂谦虚地说,“我也有过你那样蠢的时代的。叫你去干什么呀?”
“哼,小事情;队长叫我去运动运动。要不然,他说,你大概就要生孩子了。”
“昏蛋,”工兵用牙齿咬着线,一面在嘴里说,“废料。”
木罗式加从马厩里拉出他的马匹来。那强壮的小牡马,注意地耸着耳朵。它有力,多毛,善走,而且很象它的主人:有着亮亮的,绿褐色的眼睛,一样地身子茁实,脚是弯的, [俄国农民的走相,腿都有点弯曲。——译者] 一样地单纯的狡猾,并且诡谲。
“米式加……好,好……这恶魔,”木罗式加将革带收紧,爱抚地喃喃地说,“米式加……好,好……上帝的牲口。”
“如果有人好好地看一看你们俩里面谁聪明,”工兵认真地说,“是不应该你骑着米式加走,倒应该米式加骑着你走的,真的呢。”
木罗式加从园里骑着跑出去了。
野草蒙茸的村路,向着河那边。河对岸展开着荞麦和小麦的田,浴着日照。在温暖的,朦胧的远处,颤动着希霍台·亚理尼连峰的青尖。
为了谷粒的甜味,木罗式加的鼻孔张开,脸上的皱纹也伸直了,他的眼睛晃耀得象长明灯一样,而且深深地一起一落,又宽阔,又调匀,象给太阳晒热了的锅子的,是他的胸脯。
在胸膛里——由不能知道的远祖的静穆的黑土之力——已经几乎被煤屑所蚀的魂灵,便波动起来了。
木罗式加是第二代的矿工。被上帝和人们所破败的他的祖父,还是耕种田地的,他的父亲才用煤来替代了黑土。
当嘶嗄的汽笛叫人们早上换班的时候,木罗式加生在第二号竖坑相近的,昏暗的小屋里了。
“男的么?……”当矿区的医生走出小屋子,告诉他生下来的是男孩子的时候,父亲回问道。
“那么,是第四个了,……”他和善地计算。“好热闹的生活……”
后来,他穿起防水布的,满是煤末的短衫,去做工去了。
到十二岁,木罗式加就和汽笛一同起身,推手车,说些不必要的,大抵是粗野的话,学会了喝烧酒。苏羌的煤矿的四近,有许多酒店,至少是不亚于打洞机器的。
离矿洞一百赛旬 [俄尺名,一赛旬约中国七尺弱。——译者] 的处所,谷是完了,而熄火山的小丘冈开了头。老枞树上生着苔藓,从这里俨然俯视着小村落。灰色的多雾的早晨,便听到泰茄 [Taiga,西伯利亚的森林之称。——译者] 的鹿,怎样地和汽笛竞叫。在山间的青的峡谷里,越过峻坂,沿着无穷的铁轨,货车载了煤块,日复一日的爬向亢戈斯车站去。山脊上给油染黑了的卷扬机,在不歇的紧张中发抖,卷着滑润的索子。丘冈的脚下,在芳香的枞树林中,造着砖屋,这风景的侵入者;人们在——不知道为了谁——作工;小铁路的机器在歌吟,电气起重机在怒吼。
生活实在是热闹的。
在这种生活中,木罗式加并不寻求新路,但走着旧的,已经几代走稳了的路。时候一到,他便买下绸的短衫,皮的接统的长靴,每逢节日,跑到平地的村里去。在那里和别的少年们拉风琴,和朋友们吵架,唱淫猥的曲儿,而且使村姑们“堕落”。
归途中呢,“矿山的人们”便在田里偷些西瓜和圆圆的谟隆的胡瓜,向峻急的溪谷里用水来浇身体。他们的响亮的,高兴的声音,使泰茄惊动,缺了的月,从岩阴嫉妒似的来窥;在河上,是漂着温暖的夜的湿气。
时候一到,木罗式加也被人摔在污秽的,发着包脚布和臭虫的气味的警察署里了。这是出在四月的同盟罢工的高涨,煤矿的瞎马的眼泪一般,暗的地下水无日无夜地从矿洞的天井上滴下,谁也不想去汲它出来的时候的。
他被监禁,决不是因为做了什么伟大的工作,只因为他会多话:他们希望来威吓他,也许能够知道罢工领袖的名字。和玛辛斯克的酒精私贩子们一同坐在臭的小房间里,木罗式加对他们讲了无数的淫猥的奇闻,但关于罢工主使者,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时候一到,他又被送上战场去,进了骑兵队了。他在那里,也象大家一样,学会了对于“跑路狗” [指步兵。——译者] 轻蔑地睨视。他受伤了六回,被空气打击了两回,到革命前,已经完全免了兵役了。
他一回家,连醉了两礼拜,和一个好的有名人物结婚了,是在第一号竖坑抽水的,虽然不受孕,却是放荡的女人。无论做什么,他都不很估量:在他,觉得生活是十分简单的,毫不复杂,享受些什么,只如苏羌园里偷来的一条圆圆的谟隆的胡瓜。
或者就为了这种性子,一九一八年,他带了妻子,去拥护苏维埃。
无论为什么,从那时起,他被禁止,不准进煤矿去了,因为苏维埃终于失败,而新政府对于这样的人物,是不很看重的……
米式加不耐似的橐橐地顿着带铁的蹄。橙子色的飞虻,在耳朵周围固执地营营地叫,一钻进蒙茸的毛里,便一直叮得它流出血来。
木罗式加骑向斯伐庚的战斗区域去了。明绿的榛树的丘冈那边,克理罗夫加河藏得看不见形姿;在那里,就站着夏勒图巴的部队。
“苏……苏……”闷热地,不会疲乏的飞虻在唱歌。
忽然,起了奇怪的,炸裂似的声音,滚到丘冈的那边去了。接着这,是第二——第三……好象挣断了链子的野兽,在刺柴丛中蓦地飞跑过去一般。
“且慢。”略略收住缰绳,木罗式加说。
米式加将茁壮的身体向前突着,驯良地站住了。
“你听!……在开枪……”在鞍桥上伸直了身子,传令使亢奋地说:“在开枪!……是罢?”
“拍拍拍。”——机关枪的声音,好象用火焰的线,缝合了培尔丹枪的呻吟声和短而分明的日本的马枪的呜咽声,从丘冈后面流了过来。
“快跑!……”木罗式加用了强有力的激昂的声音叫喊。
脚是照例深深地踏在踏
里,发抖的手指,揭开了手枪的皮匣,米式加已经跳过瑟瑟作响的丛莽,在山顶上疾走了。
刚近绝顶,木罗式加就勒住马:
“等在这里罢。”他一面跳下地来,一面说,并且将缰绳抛在鞍桥的后面:忠实的奴隶米式加,是用不着系住的。
木罗式加爬上了绝顶。从右边,是远绕着克理罗夫加河,端正到象阅兵式时候一样,作成整然的散兵,走着帽上缀有黄绿色带的小小的一式的人影。在左边,人们混乱着,成了杂乱的堆,在带着金色穗子的大麦里,一面开着培尔丹枪,一面在逃走。愤怒的夏勒图巴(木罗式加因为乌黑的马和尖顶的狸皮帽,知道了那是他)虽在四面八方挥着鞭子,也还不能使人们站下来。看见有几个人,已在暗暗地撕掉红带了。
“这贱胎,在干什么,他们究竟在干甚么呀!……”木罗式加喃喃地说,因为射击,愈加愤激了起来。
逃走过去的最后的人堆里,有一个瘦弱的青年,将手帕包了头,身穿本地的短衣,用没有把握的手势拖了枪,跄踉地在奔走。别的青年们怕将他剩下,看去象是特地在迁就他的步调。人堆忽然疏散,白绷带的青年也倒下了。然而他并没有死——他屡次起身,想爬,两手一伸,便叫些知不清的什么话。人们抛下他,也不回顾,加紧地跑走了。
“贱胎,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呀!……” [这句是俄国的骂人的话,意义未详。——译者] 木罗式加又这样说,他的手指亢奋地捏紧了满染着汗的马枪。
“米式加,这里来!”他突然用了异乎寻常的声音叫道。
受了伤,浴着血的马,用鼻子作一大呼吸,便和幽微的嘶声一同,跳上了山坡。
几秒钟之后,木罗式加已如平飞的小鸟一般,在大麦中间驰走了。他的头上,吆喝纷飞着火和铅的飞虻,马背似乎腾过了深渊,大麦在它的脚下低声叫喊……
“躺下!……Tvoju matj ……”木罗式加叫着,将缰绳换在一边,便用一侧的拍车拚命地刺马。
米式加不愿意躺在枪弹下,却在头上流血的扎着白色绷带的,被弃而在呻吟的人的周围,用四条腿跳来跳去。
“躺下!……”木罗式加仿佛要用嚼子勒破马的嘴唇一般,用愤怒了的嗄声叫喊道。
米式加为了吃紧,将发抖的膝头一弯,伏在地上了。
“痛呵,阿唷,好痛呵!……”传令使将他载在鞍上的时候,负伤者便呻吟起来。青年的脸是苍白的,没有胡须,虽然涂着血,却见得颇有些漂亮。
“不要响,孱头……”木罗式加沙声说。
过了几分时,他就放掉马缰,用两手扶定所载的人,绕着丘冈,走马向那设着莱奋生的部队的村落那面去了。
木罗式加载去负伤的美谛克
木罗式加载去负伤的美谛克
二 美谛克
其实,救来的汉子,从最初就为木罗式加所讨厌的。
木罗式加不喜欢有些漂亮的人。在他的生活的经验上,那是轻浮的,全不中用的,不能相信的人物。不但这样,负伤者从最初起,就将自己是不很有丈夫气概的人这一件事曝露了。
“小白脸……”将失了知觉的青年,放在略勃支的小屋的床上时,木罗式加喃喃地说。“只受了一点擦伤,这小子就已经软绵绵了。”
木罗式加很想说些非常侮辱底的事,但他寻不出相当的话来。
“当然的,拖鼻涕娃娃……”他终于用了不满的声音,唠叨着。
“住口罢。”莱奋生严厉地将他的话打断了。“巴克拉诺夫!……到了夜里,你应该带这年青人到病院去。”
负伤者扎上绷带了。从上衣的旁边的袋子里,发见了一点钱,履历证(那上面写着他叫保惠尔·美谛克,)一束信件和一个少女的照相。
大约二十多个什么也不佩服的,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胡子蓬松的男人们,挨次研究了淡色绻发的柔和的少女的脸。于是照相就羞答答地回到原先的处所去了。负伤者是失了神,显着僵硬的没有血色的嘴唇,死了似的将手放在毛毯上,躺着。
他没有知道在昏暗的蓝色的闷热的傍晚,载在臬兀的货车上,被运出了村子。待到他觉得时,已经卧在舁床上。在水上荡摇一般的最初的感觉,溶合在浮在头上的星天的茫然的感觉中。毛茸茸的没有眼的昏暗,从四面逼来。流来了针叶树和阔叶树叶的浸了酒精似的强烈的新鲜的气息。
他对于这样舒服地,小心地搬着他走的人们,感到了幽静的感谢之念。他想和他们说话,动一动嘴唇,但在什么也还没有说出的时候,又已失掉意识了。
第二回苏醒时,天已经很明亮。烟似的杉树枝上,溶着明朗的悠闲的太阳。美谛克躺在树阴的旅行榻上。右边站一个身穿灰色的病人睡衣的瘦长而挺直的男人,左边呢,是静淑的,柔和的女人的形姿,弯腰在行榻的上面。她那沉重的金红色的辫发,直拖到他的肩头。
美谛克从这淑静的形姿——她的大的雾一般的眼睛,柔软的绻发,还有温暖的,带点黑味的手,所首先感到的,——是一种怜悯之念,一种柔情,她将这一律施舍,及于一切,几乎并无限制。
“我在那里?”美谛克轻轻地问。
那长的,挺直的男人,更从上面什么地方伸下骨出的坚硬的手来,按了他的脉:
“不要紧的……”他静静地说:“华理亚,准备换绷带罢,再去叫哈尔兼珂来……”他默然片刻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添上去道:“那么,就立刻做完了。”
美谛克熬着疼痛,睁开眼来,望一望在说话的男人那一面。他有着黄色的长脸,洼得很深的发光的眼睛,那眼睛冷冷地盯住负伤者,而有一只忽然厌倦地
起来了。
将粗的纱布塞进干了的伤口里去的时候,痛得非常。但美谛克是在自己身上,不断地觉着温和的女手的小心的接触的,没有叫喊。
“这就可以了,”绷带一完,长大的男人说。“三个真的洞,头上没有什么——不过是擦伤。过一个月,一定好的。难道我不是式泰信斯基么?”他略略有了些元气,将指头动得比先前更快了,只有眼睛仍旧发着寂寞的光在看望,而右眼——是单调的
着。
人们洗过了美谛克。他用肘支起身来,环顾了四近。
不相识的人们,在粗木材的小屋里,做着些事情。烟通里腾起青烟来,屋顶上点滴着树液。黑嘴的大啄木鸟,在林边专心致志地敲出声音来。拄了拐杖,身穿病院的睡衣的白髯的安静的老翁,慈和地巡视着一切。
在老翁上面,小屋上面,美谛克上面,为树脂的气味所笼罩,飘浮着泰茄的饱足的幽闲。
在大约三星期之前,将许可证藏在长靴里,手枪放在衣袋里,从市街来到的时候,美谛克是模胡地推测,以为人们是在等候他的。他活泼地用口哨吹出市街的调子来;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他热望着斗争和活动。
矿山的人们——他先前仅从报章上面知道的——以活的形相,——穿着火药的烟和英雄底的伟业所做成的衣服,在他面前出现了。为了好奇心,勇敢的想象,以及仿佛亮色绻发的娃儿的苦而且甜的回忆,他膨胀了起来……
她一定象先前一样,每天早上和饼干一同喝咖啡,将皮带缚了绿纸包着的书本,去上学校的罢……
走到克理罗夫加的近旁时,从丛莽里,用培尔丹枪指着他,跳出几个男人来。
“你什么人?”戴着水兵帽的一个长脸孔的青年问道。
“呵……是从镇上保送来的……”
“证书呢?”
他只得脱了长靴,拿出许可证书来。
“沿……海区……委……员会……社会……革命党……”水兵时时向美谛克射来刺蓟一般的眼光,一字一字地读下去。“哦……”他拖长了声音说。
忽然间,他满脸通红,抓住美谛克的衣领,用枯嗄的嘎嘎地响的声音,叫喊起来:
“你这流氓,你这坏透的!Tvoju,matj,tvoju matjl!”
“什么?什么?……”美谛克惶惑地说。“但那是从‘急进派’ [十月革命时,社会革命党(S. R.)大部分加入了反革命,但其中的一派“急进派”(Maximalist),则和布尔塞维克一同,与白军争战。——译者] 那里拿来的呵……请你读完罢,同志!……”
“搜 查!……”
几分钟之后,被打坏而解除了武装的美谛克,便站在戴着尖顶的狸皮帽,有着看透一切的黑眼睛的汉子的面前了。
“他们没有看清楚……”美谛克亢奋地呜咽着,吃吃地说。“那上面,是写着——‘急进派’的……请你自己看一看……”
“拿纸来我瞧。”
戴着狸皮帽子的人,将全副精神注在许可证书上,团得稀皱的纸,在他的如火的眼光下冒烟。于是他将眼移向水兵那面去。
“昏蛋!……”他粗暴地说,“你没有看见写着‘急进派’么……”
“对,对了!”美谛克高兴地大声说:“我也早就说了的——是‘急进派’……那是完全两样的……”
“一说明白——我们可就白打了……”水兵感了幻灭似的,说。“古怪!”
从这一日起,美谛克便成了这部队的同人的一员。
周围的人们,和从他奔放的想象所造成的,是全不相同的人物。他们很污秽,粗野,残酷,不客气。他们互偷彼此的子弹,因为一点小事,就用最下贱的话相骂,因为一片肥肉,便闹出见血的纷争。他们又用所有的事,来揶揄美谛克,——笑他市上的短衫,笑他正确的发音,笑他不知道磨擦枪械,甚至于还笑他用膳之际,吃不完一斤的面包。
因此他们就并非书本上的人物,却是真的活的人。
到如今,美谛克躺在密林中的寂静的平地上,从新经验了一切了。他烦恼这善良,朴素,然而诚实的感情,使他和部队联合起来。又由一种特别的病态的敏感,感到了他周围的人们的爱和愁,以及睡着的密林的寂静。
病院是设在两条流水汇合的尖端。在啄木鸟凿着的林边,暗红色的满洲枫树在柔和地私语。下面,在坡下,是包在银色的野草里的细流两道,不倦地在歌吟。
病人和负伤者很稀少。重伤二名:是肚子上受了伤的苏羌的袭击队员弗洛罗夫,还有美谛克。
每天早晨,将他们领出那气闷的小屋的时候,美谛克那里,便跑来一个淡色胡子的闲静的老人毕加。他将一种古旧的,完全被人忘了的光景,描出来给他看:在崩颓的生满莓苔的庵院近旁,不象这世间的幽静里,在湖侧,在安罗特的岸边,坐着一位头戴圆帽,萧闲的白发老翁在钓鱼。老翁上面是平静的天空,在催倦的暑热中,是沉寂的枞树,平静的,芦苇茂密的湖。平和,梦,静寂……
美谛克的魂灵所向往的,岂不是正是这梦么?
毕加用了好象乡下教士的唱歌那样的声音,讲出儿子——红军之一的儿子的事来。
“是的……他回到我这里来了。我呢,不消说,是坐在养蜂场里的。长久没有见面了,大家接吻,那自然无须说得。但一看,他总有些轻浮的脸相……‘阿爹,’他说,‘我到赤塔去。’——‘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阿爹,’他说,‘捷克·斯罗伐克人到了那里了呀。’——‘那么,要和那捷克·斯罗伐克人怎样呢?……留在这里罢;你瞧,不是很安稳么,我说……’真的,说起我的养蜂场来,可真象天堂一样:白桦,你知道,还有菩提树开着花,亲爱的蜜蜂……嗡嗡……嗡嗡……”
毕加从头上除下柔软的黑帽子来,高兴地摇着圆圈。
“但是,怎么样?……他到底走掉了!他不曾留下……走掉了……现在是,科尔却克 [Koltchak,白军的将领。——译者] 们将我的养蜂场捣毁了,儿子也不见了……说这是——人生!……”
美谛克喜欢听他的讲说。他爱那老人的单调的歌声和从他的舒坦的心中所流露的态度。
然而他更喜欢“好心姊妹” [谓看护妇。——译者] 到来的时候。她是为野战病院全体缝纫,洗濯的。在她那里,人能感到对于人类的很大的爱,而对于美谛克,她却尤其显着特别的柔顺与温情。创伤逐渐好起来,他也逐渐用了世俗的眼来看她了。她的腰微弯,颜色苍白,她的手,以女人的手而论,是大到必要以上的。然而她以特别的,稳确的脚步走路,她的声音里,常常含蓄着一些东西。
而且一遇到她并坐在行榻上,美谛克就不能静卧了。(关于这事,他大约是决没有告诉那亮色绻发的姑娘的。)
“是轻浮的女人呵,那个华留哈!”有一回,毕加对他说。“木罗式加,她的男人,就在部队里,她却还在兜兜搭搭……”
美谛克向老人用眼睛所指示的方向去一看。那“姊妹”正在森林的空地上洗衣服,助医哈尔兼珂,则浮躁地在她旁边纠缠。他时时弯腰向她这面去,说些什么有趣的事。她好几次停下做事的手来,用了神秘的烟一般的眼睛,向他那面看。“轻浮”这句话,在美谛克里面,是引起锋利的好奇心来了。
“她为什么……这样的呢?”他问毕加,并且竭力遮掩着自己的错乱。
“鬼知道罢了,为什么她是那么随便的。就是前面没有准儿……不能说一个不字——就为此……”
美谛克记起了“姊妹”给他的最初的印象,于是莫名其妙的寂寞,在他里面蠢动了。
从那时起,他就更加留心地注视了她的行动。其实,她和男人们——至少,和可以不靠别人帮助的男人们,是“在一处”得太多了。但在病院里,确也没有一个另外的女人。
一天早晨,换了绷带之后,她整理美谛克的行榻,比平时更长久。
“在我这里坐一坐罢……”他红着脸,说。
许多工夫,她定着他看——恰如那一天,一面洗东西,一面凝视着哈尔兼珂的一样。
“你瞧……”她带着几分惊疑,不自觉地说。
但是,枕头一放好,她就和他并排坐下了。
“哈尔兼珂可中你的意呢?”美谛克问。
她似乎没有听到质问——并且用了大的烟一般的眼睛,看定了美谛克,凭自己的意思回答道:
“还这么年青……”于是好象觉到了:“哈尔兼珂?……唔,不坏呀。你们都一样的——很多。”
美谛克将手伸到枕头下面去,拿出包着报纸的小小的一束来。从褪色的照片上,一个熟识的少女的脸,向着他凝视。但在他,已经不见得是先前一般可爱了,——那总好象是用了并不亲热的,做作出来的欢欣,在对他凝视,而且——美谛克虽然怕敢自白这件事——为什么先前竟那么常常想到她的呢,他也觉得诧异起来。他将亮色绻发的少女的肖象,送到“姊妹”面前去时,为什么要送过去,该不该送过去,是自己没有明白的。
“姊妹”先是接近地,后来是较远地伸开手去望照相。但忽然叫了一声。掉下照片,从榻上跳了起来,慌忙向后回顾了。
“好一个出色的婊子呀!”从树阴里,出了谁的嘲笑的,发沙的声音。
美谛克向那边斜睨过去,就看见一个格外熟识的脸,不驯服的暗红色的前发,挂在帽下面,而且有着嘲笑的,绿褐色的眼,这和前一回的,是两样的神情。
“唔,你吓了一跳?”发沙的声音平静地接着说。“我并不是说你呵——倒是说照相……我虽然换了许多女人了,却不曾有过那样的照相。恐怕什么时候你会送我一张的罢?……”
华理亚定了神,笑起来了。
“哪,我真给吓了一跳……”她说,并且似乎变了和平日不同的唱歌似的妇人的声音了。“你从那里跳出来的呀,你这粗毛鬼?……”于是向着美谛克这面:“这是木罗式加,我的男人。他总喜欢闹些什么花样的……”
“我知道这人的……有一点。”传令使在“有一点”这字上,添上了嘲笑底的音节,说。
美谛克为了羞和恨,没有话说,躺着象一个打得稀烂的人。华理亚已经忘记了照相,和男人说着话,用脚将它踏住了。美谛克正在惭愧,也不敢叫她拾起照相来。
待到他们到密林里去了的时候,他因为腿痛,咬着牙齿,自去拾起那污了泥土的照相,并且将这撕得粉碎了。
华理亚看护负伤的美谛克
华理亚看护负伤的美谛克
三 用嗅觉 [这是指哺乳动物所特有的灵敏的嗅觉而言,英文本译作“第六感觉”。——译者]
木罗式加和华理亚傍晚回来了,彼此不相顾盼,疲劳而且乏力。
木罗式加来到森林的空地上,将两个指头塞在嘴里,象强盗一般,尖厉地吹了三下。恰如在童话里那样,从林中跑出一匹长毫的,蹄声响亮的马来时,美谛克就记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和马来了。
“米赫留忒加 [米式加的爱称。——译者] ……狗养的……等久了罢?……”传令使爱抚地低声说。
经过美谛克的旁边,他射了他一眼,带着讥刺的微笑。
于是直下斜坡,走进峡谷的丛绿之处,这时木罗式加又记起美谛克的事来了。“为什么就是那样的东西跑到我们这里来的呢?”他怀着憎恶和疑惑,自己想。——“我们开手的时候,谁也不来,现在在成功了的当儿,他却跑来了。……”在他,便觉得美谛克真是“在成功了的当儿,”跑了进来似的,——但在实际上,前面却横着艰难的十字架的道路。“这样的废物跑了来,做些孱头的事,无聊的事,却教我们去弄好……但是,我的老婆这贱货,究竟看中了小子的什么地方呀?”
他又觉得生活麻烦起来,旧的苏羌的路,已经走不通,人要给自己另寻新路了。
沉在比平时更不愉快的深思中的木罗式加,竟没有觉得已经骑到了溪谷。这处所——是在甜香的蓼草里,在卷毛的苜蓿里,响动着大镰刀——人们将自己耗在艰难的工作的日子里。人们都有苜蓿般卷缩的胡子,穿着长到膝髁的小衫。他们迈开整齐的,弯曲的腿,踏着割过的地方向前走,野草便馥郁地,无力地,倒在他们的脚下了。
见了武装的骑马的人,大家便慢慢地停下作工的手来,将疲于工作的手遮在前额上,向后影望了许多时。
“简直象蜡烛一样!……”当木罗式加将身子在踏
上站直,而将那站直的身子,扑向前方,恰如蜡烛的火焰一般,微微动摇,用稳稳的快步,跑了过去的时候,他们赞叹着他的风采,说。
弯曲着的河的那边,是村会议长呵马·略勃支的瓜田,木罗式加将马勒住了。在田里,是荒芜的,到处没有主人的用心的照管。(当主人专心于社会底的工作的时候,瓜田上满生野草,父祖的小屋是顾不到了,大肚子的甜瓜,好容易总算在芬芳的苦蓬丛中成熟,而吓鸦草人则宛如濒死的鸟儿一般。)
偷儿似的环顾了周围,木罗式加便使马向歪斜的小屋那边去。他小心地向里面窥探。没有一个人。那里面,只散乱着些破布,锈镰刀的断片,胡瓜和甜瓜的乾了的皮。解开袋子,木罗式加跳下马,于是伏身靠地,在地面上爬过去。热病一般地拗断瓜藤,将甜瓜塞在袋子里,有几个是用膝盖抵断,就在那地方吃掉了。
米式加掉着尾巴,用狡狯的,懂得一切似的眼,眺望着主人。忽然听到了索索的声音,便竖起多毛的耳朵,慌忙将毛鬣蓬松的头转到河那边去了。从柳阴里,岸上走出一个身穿麻布裤,头戴灰色毡帽,长髯阔背的老人来。他手上沉重地提着一把颤动的鱼网,网里面是平鳃的青鱼在垂死的苦痛中挣扎。在麻布裤上,壮健的裸露的脚上,染着些从鱼鳞流出,被冷水冲淡了的血腥。
一看见呵马·爱戈罗微支·略勃支的高大的形相,米式加就知道他是栗壳色的大屁股的牝马——它隔着板壁一同住,在一个马房一同吃,而且它常常苦于对她的欲情的那牝马的主人了。于是它欢迎似的竖起耳朵,仰了头,愚蠢地,而且高兴地嘶鸣了起来。
木罗式加吓了一大跳,就是半弯的姿势,用两手按住袋子,僵掉了。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呀?……”略勃支用了很严厉和痛苦的眼光,向木罗式加一瞥,发出带着受气和发抖的声音,说。他没有从手里放下那抖得很利害的鱼网来。而那些鱼,则仿佛沸腾的不可以言语形容时候的心脏一样,在脚边乱跳。
木罗式加抛了袋子,胆怯地垂着头,跑到马那边去。一跨上鞍,他就想,应该取出甜瓜,拿了袋子来,不给留下证据的。但也很明白,没有这个也横竖都是一样的了,便用拍车将马一刺,开了扬尘的发疯般的快步,顺着路跑掉了。
“哪,等着罢,即刻惩办你——自然要办的!……自然要办的!……”略勃支只是连喊着这句话;他也总不能相信,一个月来,象自己的儿子一般给了衣,给了食的人,却会在那主人为了给社会服务而荒掉田地的时候,来偷那田地里的东西的。
略勃支家中的小园里,树阴下放着一张圆桌,那上面摊开着裱过的地图,莱奋生正在询问刚才回来的斥候。
那斥候——穿着农人的短袄和草鞋——是刚到过日本军的阵地的中心来的。他的晒黄的圆脸,因了幸而脱险的高兴的亢奋,还在发光。
据斥候的话,则日本军的本部,设在雅各武莱夫加。两个中队,是从卜斯克·普理摩尔斯克向着山达戈进展,但在斯伐庚斯克的铁路支线那里,却全不见日本军的踪影,从夏巴诺夫斯基·克柳区起,斥候是和夏勒图巴的部队的两个武装的袭击队员,一同坐了火车来的。
“那么,夏勒图巴退到哪里去了呢?”
“在高丽人的农场里……”
斥候想在地图上寻出那地方来,然而并不是容易事,他怕敢露出自己的无学,便用指头乱点了什么一处邻境。
“在克理罗夫加,受损得很利害,”他哼着鼻子,活泼地说下去。“现在是,大半的人们,都散在各处的村子里,夏勒图巴是躲在高丽人的冬舍里面,吃刁弥沙 [用玉蜀黍煮成的粥,一说是中国的一种小米,未详。——译者] 哩。听说酒喝得很凶,全不行了。”
莱奋生将这新的报告,和昨天由陀毕辛的酒精私贩子斯替尔克沙传来的报告,以及从市镇上送来的报告,比较了一下,于是不知怎地感到了不利的前征。对于这样的事,莱奋生是有特别的感觉的——蝙蝠所禀的第六感。
到司派斯科去的协同组合的委员长,两星期没有回家来;几个山达戈的农夫,忽然记得起家乡来,前天从部队逃走;而且和部队同是向着乌皤尔加前进的跛脚的马贼李福,不知道为什么忽而向抚顺河的上流那面转了弯,走掉了,——在这些事情上,感到了不利的前征。
莱奋生从头到尾问了一回斥候。细细地研究着地图。他坚忍执拗得怕人,恰如泰茄的老狼,虽然几乎没有牙齿了,而仗着许多代的优胜的智慧,还能够率领全群,跟着它走动。
“那么,什么特别的事……没有觉到么?”
斥候不懂得那意思,惘惘然看他。
“什么也没有嗅出来,什么也没有嗅出来!……”莱奋生攒聚了三个指头,急忙送到鼻子下面去,说明道。
“不,什么也没有嗅出来……只是这样……”斥候认错似的回答说。“我是什么——是一只狗,还是什么呀?”——他懊恼地想,他的脸就突然发红,带诮,宛如山达戈市场的卖鱼女人的脸一般了。
“好了,去罢……”莱奋生挥手,从他后面,冷嘲底地
一
那深渊似的碧绿的眼睛。
独自一个,他沉思着,在小园里徘徊。站在苹果树旁,许多工夫他注视着大头的沙土色的甲虫,在树皮里做些什么事,但突然,没来由地到了这样的结论了——倘不即加准备,部队是就要全灭的。
在栅门那里,莱奋生撞见了略勃支和自己的副手巴克拉诺夫,——他是一个强壮的有了十九岁的青年,身穿青灰色的军装外套,带上有一把常不收好的短剑。
“将木罗式加怎么办呢?……”眉头打着紧结,从那下面的热烈的黑眼里闪出愤怒来,他就在那地方叫喊。“他偷了略勃支的瓜了……请你听罢……”
他向队长和略勃支点头,伸出两臂,象给他们绍介一般。莱奋生久没有看见他的副手有这样地亢奋了。
“但是,不要嚷罢。”他平静地,并且劝谕地说:“嚷是没有意思的。到底为了什么事呀?……”
略勃支用了发抖的手,交出那晦气的袋子来。
“他把我的田地的一半都糟掉了,同志队长,真的!没有工夫到那里去,——许多日子之后,我终于去扳网了,——我一从柳树丛里钻出……”
他于是说出自己的各种不幸来,尤其特别申明的,是自己在为了大众的幸福做事,因此农事那一面便只好疏忽了。
“家里的女人们,你该是知道的,不象别家那样,去做田里的事,却在割草的。简直象犯人一样……”
莱奋生注意地忍耐地听完了他的话,便叫木罗式加来。
这人进来了,将帽子靠后脑戴得随随便便地,并且带着明知道是自己的不好,但以准备说了谎,来辩护到底的人的傲慢的表情。
“这是你的袋子?”队长要将木罗式加吸进自己的永不昏暗的眼珠里去似的,问。
“我的呀……”
“巴克拉诺夫,拿下他的‘斯密斯’ [一种手枪的名目。——译者] 来……”
“你什么意思,拿下?……不是你给了我的么?……”木罗式加跳到旁边,解开了手枪的皮匣的扣子。
“不要发昏罢,不要……”眉间的结打得更紧了,巴克拉诺夫用了粗暴的声音,但忍耐着,说。
被解除了武装的木罗式加,立刻温和起来了:
“究竟说我拿了多少那里的瓜呀?……况且,呵马·爱戈罗微支,你可知道你在干什么事,这实在是不值得说的……真是!”
略勃支等候着似的低了头,扭着带泥的赤脚的趾头。
因为要审议这木罗式加的行为,莱奋生便发命令,于傍晚召集村民大会,部队也去参加。
“得给大家知道……”
“约瑟夫·亚伯拉弥支……”木罗式加用了茫然的,暗淡的声音,说。“部队呢——不要紧……那是没有什么的:但为什么要通知乡下人呢?”
“喂,朋友,”莱奋生不理木罗式加,向着略勃支那边,说。“我和你说句话……单是两个。”
他拉了委员长的臂膊,引到一边,托他在两天之内,收集了村中的麦子,做十普特 [四十磅为一普特(Pud)。——译者] 硬面包。
“不过谁也不要给知道呀——为了谁,为了什么,要硬面包的……”
木罗式加知道谈话已经完毕,失望地钻进卫兵所去了。
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两个人还留着,命他从明天起,给马加添些燕麦的成数。
“到经理部长那里去说去,要竭力放得多。”
四 孤独
木罗式加的到来,将美谛克在单调的平和的病院生活的影响之下,在内部产生了的心的平和破坏了。
“为什么他那么轻蔑地看我的呢?”传令使一去,美谛克想。“即使他是将我从火里面救出来的,这就给了嘲笑我的权利么?况且,全体,最要紧的……是全体的人们……”他望着自己的细瘦的指头和缚在床垫下面的副木上的腿。而且按在心中的旧日的愤恨,以新的力量燃烧起来了。他的魂灵,象负伤的野兽一般,在不安和痛楚中战栗。
自从那个生着蓟草似的有刺的眼的长脸的青年,挟着敌意力抓了他的衣领的时候以来,人们就都用嘲笑来对付美谛克。谁也不帮助他,谁也不同情于他的冤枉。虽在如睡的寂静,呼吸着爱与平和的这病院里,人们也只是因为义务,所以爱抚他的。而在美谛克,所最痛苦,最哀伤者,是当他的血滴在那大麦田里以后,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人了。
他慕毕加。但老人是铺着睡衣,将柔软的帽子当作枕头,在林边的树下呼呼地睡着。从圆的,发光的秃处,后光似的,透明的银色的头发,向四面散开。两个伙伴——有一个一只手缚着绷带,一个是跛脚的——从林子里出来了。一到老人那里,就站住,狡狯地互使着眼色。跛子就去寻出一枝干草来,于是好象自己想要打嚏一般,动着鼻子,扬着眉毛,用草去探毕加的鼻孔。毕加懒洋洋地絮叨着,动着鼻子,用手来拂除了两三回,但到底给大家满足,竟打了一个大嚏。两个人都失了笑,低弯着腰,恰如闹了恶作剧的孩子一般,回顾着,逃到小屋那边去了,——有一个小心地曲着臂膊,另一个是偷儿似的蹩着脚。
“喂,你这掘坟的帮手!”第一个汉子看见哈尔兼珂在土堡上,坐在华理亚的旁边,便叫了起来。“你为什么搂着我们的女人的?……来,来,也给我搂一下罢……”他就在那里并排坐下,用那没病的手,抱住“姊妹,”一面发出猫打呼卢声,说,“我们喜欢你呢——因为你是我们中间独一无二的女人呀,但是,赶走这肮脏的小子罢,赶他到魔鬼那里去,赶掉这狗养的……!”他还是用那一只手,竭力要推开哈尔兼珂,但助医却从一面紧靠住华理亚,咬紧了被“满洲尔加” [Manzhurka,一种价钱很便宜的烟草。——译者] 所染黄了的整齐的牙齿。
“但是我钉在那里才是呢?”跛子可怜地用鼻声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正义在那里呵,谁看重着伤兵呢,——你们究竟是在怎么想的,同志们,亲爱的诸君?……”他
着湿润的眼睑,将手乱挥,弹簧装置一般飞快地说。
他的对手想不给他走近,踢着脚,象在吓他;助医悄悄地将手伸进华理亚的衣服下面去,用大声不自然地笑了。她并不推开哈尔兼珂的手,只是温和地疲乏了似的在看他们。但忽而感到美谛克的惶惑的视线,她便跳了起来,慌忙整好上衣,脸上红得象芍药一般了。
“你们简直象苍蝇跟蜜一样,只是钉,你们这般雄狗!……”她粗野地突然说,低垂了头,跑进小屋里去了。门间夹住了衣角,她恼怒地拉出,再尽力关上门,连破缝里的苔藓也落了下来。
“哪,了不得的姊妹呵!”象唱歌一样,跛子说。于是好象嗅了鼻烟似的,蹙着脸,静静地,微微地,讨厌地笑起来了。
从枫树下的行榻上,从迭了四张的高高的垫被上,将给病痛磨瘦了的黄色的脸向着空中,冷淡地,严峻地,负了伤的袭击队员弗洛罗夫在凝眺。他的眼,就如死人的眼一般,昏暗,空虚。弗洛罗夫的伤,是没有希望的了;而他自己,从脏腑痉挛得痛到要死,开始在他自己的眼中,凝眺了空虚的广大的天空的那时以来,也已经明白。美谛克在自己身上,感到他的不移的视线,便发起抖来,吓得将眼睛看了别处。
“大家……在闹……”弗洛罗夫沙声说,动动手指,——好象在通知谁,自己还是活着似的。
美谛克装作没有听见。
连到了弗洛罗夫早已忘却他了之后,他还是久不敢向他那面看,——他仿佛觉得这负伤者总含着骨瘦如柴的微笑,还在对他凝视似的。
从小屋里面,在门口拙笨地弯着身子,走出医生式泰信斯基来。他一走出,便如折迭小刀一样,伸直了身子,于是他出门的时候,怎么能够弯转的呢,便令人觉得奇怪了。他大踏步走近大家来,而且因为忘记了为什么,便
着一只眼,愕然站住了……
“热……”他终于弯了臂膊,倒摩着剪短的头发,悬空地说。他原是要来说,将不能同时给大家做母,且又做妻的人,这样地加以窘迫,是不行的。
“躺着,闷气罢?”他走近美谛克去,将干瘪的热的手掌按在他的额上,问道。
他的突如的恳切,动了美谛克的心,恰如坚硬的球在咽喉里忽然温暖地柔软地消释了:
“我是——不……因为复了原就出去的。”美谛克微微颤抖地说,“但是,你怎样?……长久住在森林里。”
“但是,倘若这是必要的呢?……”
“什么是必要的呢?”
“我住在森林里的事呵……”式泰信斯基拿开手,而且这才用了人间底的好奇心,以那发光的黑眼睛,认真地来注视美谛克的眼。那眼睛显得辽远而且凄凉,正如将对于每当长夜,在烟气蓬勃的希霍台·亚理尼连峰的篝火旁,啮着密林的孤独的人的说不出的神往,吸了进去一样。
“我知道的。”美谛克寂寞地说,也亲昵地,寂寞地微笑了。
“但不能宿在村里么?……我的意思是,自然不只你一个,”他赶忙堵住了意外的疑问,道,“是全个病院。”
“在这里,危险少呵……你是从那里来的呀?”
“从镇上来的。”
“很久以前?”
“是的,已经一个多月了。”
“可认识克拉什理曼么?”式泰信斯基骤然活泼起来了。
“是的,认识一点……”
“那么,他在那里现在怎样?还有,你另外认识谁呢?”医生便剧烈地
着一只眼;于是忽然之间,好象有谁从后面推了他的膝弯一般,坐在树桩上面了。他总是寻不出适宜的位置来,将臀部在树桩上移动。
“认识洪息加,蔼孚列摩夫……”美谛克数了出来,“古略耶夫,茀连开勒。不是那戴眼镜的一个——那是不认识的,但这别一个,是小个子……”
“那岂不是全是‘急进派’的人们么!”式泰信斯基吃惊似的说。“你怎么会认识那些人们的呢?”
“因为我和那些人们相处很久的……”美谛克不知道为什么,惴惴然含胡地低声说。
“这,这……”式泰信斯基好象要说话了,但没有说出来。
“谈得很好。”他用了总是毫不亲热的声音,冷淡地说着,站起身来。“总之……好好地保养罢……”他并不看着美谛克,接着说。于是宛如怕给叫了回去似的,赶紧向小屋那面走去了。
“还认识华秀丁……”想要拉住什么一般,美谛克从后面叫道。
“哦……哦……”式泰信斯基略略回头,连声答应,然而走得更快了。
美谛克知道有什么不合他的意了——他就缩了身子,满脸通红。
忽然,这一个月里的一切经验,一下子都奔到他上面来,——他想再拉住一点什么东西,然而已经不能够。他的嘴唇发抖了,他想熬住眼泪,赶紧
着眼,但终于熬不住,很多很快地涌了出来,流下他的脸。他象忍苦的孩子一样,用被布盖在头上,低低地哭了起来,——竭力不发抖,不出声,免得给别人觉得他不中用。
他绝望地哭了许多时,而他的思想,也眼泪一般地咸而苦。后来渐渐平静了,他也还这样地蒙了头,不动地躺着。华理亚近前了好几回。他很知道她那稳实的脚步声,——恰如“姊妹”的负着义务,要推了装满东西的手车,直到死的瞬息间一般地。她暂时停在榻旁,好象难于决心模样,但她就又走掉了。毕加也跛着脚走了过来。
“你在睡觉么?”他谨慎而柔和地问。
美谛克装作睡着模样。毕加等了一会。听得在被布上,唱着黄昏时候的飞蚊。
“那么,睡罢……”
一到昏暗,又有两个人走近来了——华理亚和别的一个谁。他们小心地抬起行榻,运进小屋里面去。那里面是潮湿,熏蒸。
“去——去……到弗洛罗夫那里去……我就来,”华理亚对那一个人说。
她站在榻旁几秒时,于是小心地从头上揭开被布来,一面问道:
“你怎么了,保卢沙?……不舒服么?……”
这是她第一次称他为保卢沙 [保惠尔的爱称。——译者] 了。
美谛克在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觉得在小屋里,和她的存在一共只有他们这两个人。
“很不舒服……”他阴郁地,静静地说。
“腿痛么?……”
“不,只是……”
她忽然弯下身子,将大的柔软的胸脯紧贴着他,在嘴唇上接吻了。
五 农民
想证实自己的推测,莱奋生比定刻还早,就到集会去;为了混进农民们里,听听有什么特别的风闻。
集会是开在小学校里的。人们还到得很有限——从田地里回来得早的几个,在阶上讲废话。从开着的门口,望见略勃支在忙着收拾那生锈的洋灯。
“约瑟夫·亚伯拉弥支,”农民招呼着莱奋生,于是一个一个,恭敬地向他伸出黑的,因为做工而成了木头似的手来。他一个一个拉了手,谨慎地坐在一级阶段上。
河的对面,村姑们齐声唱着歌;有些干草,潮湿的尘埃,篝火的烟的气味。从渡头,传来着疲马的蹄声。农民的劳倦了的日子,在温暖的暮霭中,满载干草的车轮声中,吃饱了而还未榨乳的母牛的拖长的鸣声中消去了。
“好象并不多呀。”略勃支走到门口来,说。“今天是不会多来的,因为有许多人就都在割草的地方过夜……”
“为什么在工作日开起什么会来了?还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情了呢?”
“唔,出了一点事……”议长微微踌躇着,承认说。“他们一伙里,有一个干了坏事了,——就是住在我那里的。那原也算不得什么事,并不大,可是弄得非常麻烦起来了!”他没法似的,看一看莱奋生这边,便不说话。
“如果是算不得什么的事,先就不应该召集我们呀!……”农民们统统嚷了起来。“在种田人,现在是,就是一个钟头,也是要紧的时光呵。”
莱奋生解释了一番。他们便闹闹嚷嚷地摊出农民式的哀诉来,——那是大抵关于割草和商品的缺少的。
“约瑟夫·亚伯拉弥支,你自己到割草地方去,看看大家用什么东西在割草才是。好好的镰刀,就是敷衍门面的也没有呵,——都是修补过的。这简直不是工作,是受苦呀。”
“前天,绥蒙将很好的一把弄坏了!给这小子,应该比谁都早些——因为是爱做事的农夫呀,割起草来,简直象机器一般发响……正割着——碰着了沙鼠窠……倘你听到这样的响,你会看见火星……现在是,无论怎么修,总赶不上原样了。”
“那是一把很出色的镰刀!……”
“我的家里的那些人怎样?……”略勃支沉思地说。“还顺手么?因为今年草是真多呵!到礼拜日为止,能够割掉夏天的一块,就好。这战争,真是了不得的吃亏呵。”
从黑暗中,几个穿着长的肮脏的小衫的新的人影,出现在颤动的光条里面了。有的拿着包裹,——是作工之后,顺脚到了这里的。他们和他们自己一同,带来了嚷嚷的农夫的语声,和柏油,汗,新鲜的割倒的草的气味。
“上帝保佑你家……”
“哈——哈——哈!……伊凡么?……来,到亮地方,给我看看你那狗脸,——哪,很给土蜂叮了罢!我看见的,你怎样屁股一摆一摆的在逃走……”
“你这猪狗为什么在我的地上割草的?”
“怎么在你的地上?不要说昏话!……我是一丝不差,看定地界来割的。我不要别人的东西——自己的尽够了。”
“人知道的……自己的尽够了!你家的猪,不是赶一回,赶一回,总还是钻进田里来么?……就要在我的田里生小猪了……哦,自己的尽够!人知道的……”
不知是谁,有着一只眼睛在暗中发闪的,弯腰的茁实的男人,站出在群众之上,说起话来了:
“三天以前,日本人到了山达戈哩。是秋圭斯克的人们说的。到来占领了学校——立刻就是女人:‘露乌西亚姑娘,露乌西亚姑娘……嘶,嘶,嘶。’呸,鬼,Tvoju matj,上帝宽恕我……”他将臂膊用力一挥,愤愤地砍断似的住了口。
“他们也要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一定……”
“怎么会有这样的灾殃的呵?”
“百姓全没有静一静的工夫……”
“况且什么都是百姓受损,什么都是百姓当灾!哪一边都随便,快点有一个定局就好……”
“就是这呀,两边可都不成的。往前走是棺材,向后走是坟墓——都一样的!”
莱奋生默默地听着,没有插嘴。人们将他忘掉了。他,看起来,是一个矮小的并不出色的男子——全体好象是从帽子和红胡须,还有高过膝盖的毛皮的长靴所造成的一般。然而倾听着杂乱的农民们的话,莱奋生却从中听出只有他知道的不安的调子来了。“我们要被人打败的……一定……”他即刻想,而且跟着这思想,还生出了别的——实际底的清清楚楚的分明的思想来:“至迟明天,应该写信给式泰信斯基,教他将负伤者藏起来,随便那里都可以……暂时之间,要躲掉,好象并没有我们一样……还有,应该将卫兵增添……”
“巴克拉诺夫!”他叫副手道。“来这里一下……因为这样……近一些坐下罢。我想,栅门口一个卫兵是不够的。还应该派骑兵的巡察到克理罗夫加去……尤其是夜里……我们已经太不小心了……”
“出了什么事么?……”巴克拉诺夫愕然。“有了什么危险么?还是,什么呢?……”他将那剃光的头,向着莱奋生那边,而他的鞑靼人一般的眼梢扬起的细长的眼,则很注意地,探索地在凝视。
“战争是,亲爱的朋友,常常有危险的。”莱奋生温和地,然而冷嘲地说。“战争是,我的好友,和在干草小屋里和玛卢沙睡觉,是不同的呀……”他忽然喷出有力的愉快的笑来,向巴克拉诺夫的胁肋抓了一下。
“你瞧,这样的滑头……”巴克拉诺夫回答说,捏住莱奋生的手,立刻变了爱闹的,善良的,活泼的青年了。
“不要嚷,不要嚷,——没法逃脱的!……”他将莱奋生的手扭在背后,于不知不觉间一直将他推到门口的柱子上,温和地在齿缝里低声说。
“去罢,去罢!——那边玛卢沙在叫你哩……”莱奋生笑道。“喂,放手罢,你这小鬼!……在会场上,这可不行……”
“正因为在会场上,是你的运气,要不然,我简直教你知道……”
“去罢,去罢,那边玛卢沙是……去罢!”
“我想,卫兵一个人不就很够了?”巴克拉诺夫站起身来,一面问。
莱奋生微笑着,目送他的后影。
“你的副手实在是好家伙呵。”一个人说。“既不喝酒,也不抽烟。况且第一是年青呀。大前天到小屋子里来借马轭……我说,‘哪,可要喝一杯加了辣料的东西呢?’‘不,’他说,‘我不喝。’‘如果你要给我吃什么东西,’他说,‘就给一点牛乳罢——牛乳,’他说,‘那实在是很喜欢的。’后来他喝了,你知道,就象小孩子一样——在大钵子里,加了一小片的面包……一个好小子,不会错的!……”
在群众之中,闪着枪口,渐渐看见袭击队的踪影了。他们照着定刻,亲睦地聚到集会来。最后来的是矿工,谛摩菲·图皤夫走在前面,他是苏羌的高大,强壮的选矿手,现在做了小队长了。他们成了亲密的集团,并不分散,挤进群集里面去。只有木罗式加显着阴郁的脸相,坐在离开一点的壁前的凳子上。
“阿,阿……你也在这里?”见了莱奋生,图皤夫高兴地叫道,——仿佛和他多年不见,而在这里相遇,是出乎意料之外似的。“在那边,我们的朋友干出什么来了罢?”他将那大的乌黑的手,伸向莱奋生去,一面铜一般沉重地问。
“我们应当教训他,教他一课……给别人看看榜样的!”他没有听完莱奋生的说明,便又怒吼起来。
“对这木罗式加,是早该留心的了,——丢部队全体的脸。”头戴学生帽,脚穿擦亮长靴,叫作企什的声音甜腻腻的青年,插嘴说。
“没有请教你呀!”图皤夫头也不回,打断了话。
那青年受了恨,咬着嘴唇,俨然地又想回嘴,一看见莱奋生的冷嘲的眼光,射在自己身上,便躲到群集里去了。
“你看见了这家伙了罢?”小队长阴郁地说,“你为什么留他在这里的呢?人说,他自己就因为偷东西,给专门学校斥退的。”
“不要相信那些风闻,”莱奋生指教地说。
“你们站在外面多么长久呵!……”没法似的摆着手,略勃支从门口叫喊道,好象他万不料因为他那满生野草的田地,竟会聚起那么多的人们来一样。“就开起来,可好呢——同志队长?……还是我们老是缠着,直到公鸡叫呢?……”
六 矿山的人们
因为烟气,屋子里就青苍,闷热了起来。凳子不够了。农夫和袭击队员们夹杂着,塞满了通路,挤在门口,就在莱奋生的颈子后面呼吸。
“开手罢,约瑟夫·亚伯拉弥支,”略勃支不满意似的说。他对于自己和队长,都不以为然。——所有的事情,到了现在,已经都好象完全无聊而且麻烦了。
木罗式加挤进门口,显着阴郁而狞恶的脸,和图皤夫并排站下。
莱奋生特地郑重说明,倘若他不以为这案件和农夫以及袭击队两面有关,倘若队里面没有许多本地人,他是决不使农人们放下工作的。
“照大家判定的办就是了。”他学着农夫的缓慢的调子,沉重地收了梢。他慢慢地坐在凳子上,向后一转,便忽然成了渺小的并不惹眼的人——将集会留在暗地里,使他们自己来议事,他却灯心似的消掉了。
起初有许多人同时说话,杂乱无章,不得要领,后来又有人随声附和,集会立刻热闹起来了。好几分钟中,竟不能听清一句话。发言的大抵是农人,袭击队员们只是沉静地默默地在等候。
“这也不对,”夏苔一般的白头发,总是不平的遏斯泰菲老头子严峻地大声说,“先前呢,米古拉式加 [尼古拉的爱称,这里是指最末的皇帝尼古拉二世。——译者] 的时候呢,做出这等事来的小子,是在村子里打着游街示众的。偷的东西挂在颈子上,敲着锅子,带着走的……”他仿佛学校里的校长那样,摇着他干枯了的手指,好象在吓谁。
“不要再给我们来讲你的米古拉式加了罢!……”曲背的独只眼的——讲过日本人的那人大声说。他常常想摆手,但地方狭,他因此更加发狠了。“你总是你的米古拉式加!……时候过去了哩!……请了请了哩,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是米古拉式加也好,不是米古拉式加也好,做出这样的事来,总之是不好的。”——老头子很不屈服。“就是这样种作着,在养活大家的。不过来养偷儿,我们却不必。”
“谁说要养偷儿呀?偷儿的帮手,是谁也不来做的。说起偷儿来,你倒说不定正养着哩!”独眼的男人隐射着十年前逃到不知那里去了的老头子的儿子,说。“这里是要两样的天秤的!这小伙子,已经战斗了六年,——为什么尝了个瓜就不行了?……”
“但是为什么要偷呢?……”一个人诧异地说。“我的上帝,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只要到我们这里来,我就给他装满一口袋。有有,拿罢,——我们又不是喂牲口,给一个好人,有什么不情愿的!……”
在农民的声音中,并不含有愤懑。多数的人们,于这一件事是一致的,——旧的规则已经不中用了,必须有什么特别的方法。
“还是大家自己来决定罢,和议长一起!”有人大声说。“这一件事,我们没有什么要插嘴的……”
莱奋生从新站起,敲着桌子。
“同志们,还是挨次来说罢。”他镇静地,然而分明地说了,给大家能够听到。“一齐说起来,什么结局也不会有的。但木罗式加在那里呢?……喂,到这里来……”他显了阴沉的脸,接着说,大家的眼睛便都转向传令使所站的地方。
“我可是在这里也看见的……”木罗式加含糊地说。
“去罢,去罢!……”图皤夫推着他。
木罗式加踌躇了。莱奋生向前面走过去,象钳子似的,用那不瞬的视线,钉一般将木罗式加从群集中间拔出了。
传令使不看别人,垂着头走到桌子那边去。他汗出淋漓,他的手在发抖。他觉得自己身上有几百条好奇的视线,想抬起头来,但立刻遇到了生着硬麻一般胡子的刚卡连珂的脸。工兵同情地而且严厉地在看他。木罗式加受不住了,向着窗门那面,就将眼睛凝视着空虚的处所。
“那么,我们就来评议罢。”莱奋生仍象先前一样,非常平静地,然而使一切人们,连在门外的也能够听到地,说。“有谁要说话么?……哪,你,老伯伯,你有什么要说罢?……”
“在这里,有什么话好说呢。”遏斯泰菲老头子惶窘着,说:“我们是,不过是,自己一伙里的话呀……”
“事情不很简单么,自己们去决定就是了!”农民们又嚷嚷地叫了起来。
“那么,老伯伯,让我来说罢……”突然间,图皤夫用了按住的力量,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遏斯泰菲老头子那一面,也将莱奋生错叫作“老伯伯”了。
在图皤夫的声音中,有一种难名的威逼,使大家的头都转到他那面去。他走近桌子,和木罗式加并排站定了,——并且用了那大的,茁壮的身子,将莱奋生遮掩起来。
“叫我们自己来决定?……你们担心么!?……”他挺出胸脯,拖长着热心的怒声说。“那么,就自己来决定罢!……”他忽然俯向木罗式加,将那热烈的眼盯在他上面。“你是我们一伙么,你说,木罗式加?……是矿工?”他紧张着,刻毒地问。“哼,哼,是肮脏的血呀,——苏羌的矿石呵!……不愿意做我们的一伙么?胡闹么?丢矿工们的脸么?——好!……”他的声音,恰如响亮的硬煤一样,发着沉重的钢一般的声音,落到寂静里去了。
木罗式加白得象布一样,牢牢地凝视着他的眼,心脏是在摇摆,仿佛受了枪弹的打击似的。
“好!……”图皤夫重复说……“去捣乱就是了!……倒要看看你离开了我们,会怎样!……至于我们呢……要赶出这小子去!……”他忽然向着莱奋生,简捷地说完话。
“瞧着罢,——只不要闹糟了自己!……”袭击队中的一个大声说。
“什么?”图皤夫凶猛地回问,向前走了一步。
“我的上帝,好了罢……”从角落上,发出吃了惊的老人的鼻声来。
莱奋生从后面拉着小队长的袖子。
“图皤夫……图皤夫……”他静静地叫道。“再靠边一点,——将人们遮住了。……”
图皤夫已经射出了最后的箭,看着队长,惶惑地跄踉着,平静了下来。
“但是,为什么我们总得赶走这呆子的呢?”将那绻发的给太阳晒黑了的头,昂在群众上面,刚卡连珂忽然开口说。“我毫不想来给他辩护,因为人是不能没有着落的呀,——他做了坏事,况且我是天天和他吵架的……但是他,说起来,是一个能战斗的小子,——这总是不该抹杀的。我们是和他经历了乌苏里的战线的,做着前卫部队。他是我们的伙伴——决不做内应,也决不卖大家的……”
“伙伴……”图皤夫悲痛地插嘴说。“那么,你以为我们就不是他的伙伴么?……我们在一个矿洞里开掘……差不多有三个月,我们在一件外套下面睡觉!……现在该死的臭黄鼠狼,”他忽然记起了那甜腻声音的企什来,“却想来教训我们一下了!……”
“我就在说这个,”疑心似的斜瞥着图皤夫那面,刚卡连珂接下去说,(他以为那骂詈是对他的了。)“将这事就这样简单地拉倒,是不行的。但要立刻驱逐,也不是办法,——我们就毁了自己。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应该问他自己!……”他于是用手掌沉重地在空中一劈,仿佛要将别的无用的意见,从自己的意见分开。
“不错!……问他自己罢!……如果他在懊悔,他该会自己说出来的!……”
图皤夫想挤回原地方去,但在通路的中途站住了,搜查一般地凝视着木罗式加。他却毫无主见地呆看着,只用汗津津的指头在弄小衫的扣子。
“说呀,你在怎么想,说呀!……”
木罗式加用横眼向莱奋生一瞥。
“是的,我这样……”他低声说了起来,但想不出话,沉默了。
“说呀,说呀!”大家象是激励他似的叫喊。
“是的,我这样……干了一下……”他又想不出必要的话来了,便转脸向着略勃支那面……“哪,这些瓜儿……如果我知道这是不对……还是怀了坏心思来做的呢?……我们这里的孩子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也就这样……并且照图皤夫说,我是将我们的伙伴全体……我实在是,弟兄们!……”骤然之间,他的胸中有什么东西迸裂了,他抓着胸膛,全身挺向前面,从他两眼里,射出了温暖的湿润的光,……“为了伙伴,我可以献出我最末的一滴血来。这样子……这样子,我还丢你们的脸……还是怎样!……”
另外的声音从街上透进了屋子中,——狗在式尼德庚的村庄里叫,姑娘们在唱歌,从牧师那里的邻居传来了整齐的钝声,好象挨磨一样。在渡头,是人们拖声喊着“呵,拉呀!”的声音。
“可是叫我怎样来罚自己呢?……”木罗式加接下去说,悲痛地,但比先前已经更加稳当,也没有那样诚恳了。“只能够立誓……矿工的誓呀……那是不会翻的……我决不干坏事了……”
“但是,如果靠不住呢?”莱奋生很注意地问。
“靠不住……”木罗式加愧在农民们的面前,颦了脸。
“但是,如果做不到呢?……”
“那时候,怎样都可以……枪毙我……”
“好,要你的命!”图皤夫严紧地说,但在他眼睛里,已经毫无怒色,只是亲爱地,嘲笑似的在发闪了。
“那么,完了罢!……完了哩!”人们在凳子上嚷着。
“那么,总算这就完了……”农民们高兴这麻烦的集会,不久就完。便说,“一点无聊的事,话倒说了一整年……”
“那么,这样决定罢,还是……?没有别的提议么?……”
“快闭会罢,落地狱的……”从刚才的紧张忽然变了畅快的心情,袭击队员都嚷了起来。“烦厌透哩……肚子又饿得多么凶,——肚肠和肚肠挤得铁紧罗!……”
“不,等一等,”莱奋生举起手来,镇静着,
着眼睛,说。
“这问题,这算完了。这回是别的问题了!……”
“什么呢,又是?!”
“我想,有定下这样决议的必要的……”他向四近看了一转……“这里简直是没有书记的么!……”他忽而微微地,温和地笑起来了。“企什,到这里来写罢……是这样的决议呵:在军事的闲空的时候,不得追赶街上的狗,却须帮一点农民的忙……”他仿佛自己相信着有谁要帮农民的忙似的,用了含有确信的口气说。
“不呀,那样的事,我们倒一点不想的!”农民中有人说。
莱奋生想:——“着了!”
“嘘……嘘!……”别的农人打断了他。“听罢。叫他们做做罢——手也不会就磨损的!……”
“给略勃支,我们格外帮忙罢……”
“为什么格外?”农民们嚷了起来。“他是怎么的一位大老爷呀?……?……做议长算得什么,谁都会做的!……”
“闭会,闭会!……没有异议!……写下来罢!……”袭击队员从位置上站起,也不再听队长的说话,橐橐地走出屋子去了。
“唉呀……凡涅!……”一个头发蓬松的,尖鼻子的少年,跑到木罗式加这里来;穿着长靴,开小步拉他往门口走。“我的顶爱的小宝宝,小儿子,拖鼻涕小娃娃……唉呀!……”他灵巧地拉歪了帽子,别一只手拥着木罗式加,走得门口的地板得得地响。
“放手,放手!”传令使推开他,却并不是坏意思。
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开快步从旁边走过了。
“图皤夫这家伙,倒象是强的。”副手亢奋着,口喷唾沫,挥着手说。“使他和刚卡连珂吵起架来,该是有趣的罢!你想,谁赢?……”
莱奋生在想别样的事情,没有听到他的话。潮湿的尘埃,在脚底下觉得软软地。
木罗式加不知什么时候剩在后面了。最后的农夫,也赶上了他。他们已经平静地不慌不忙地在谈论,——恰如并非从集会,却从工作之后回来的一般。
“那犹太人象个样子。”一个说,大概是指莱奋生了。丘冈上面爬着欢迎的小屋的灯,在招人们晚膳。河流在烟雾里,喧嚷着几百絮絮叨叨的声音。
“米式加还没有喂哩……”木罗式加逐渐走到平时走惯的处所,便记得起来了。
在马厩里,是觉得了主人的到来,米式加就静静地,不平似的嘶着,——好象在问“你在那里乱跑呀?”的一般。木罗式加在暗中摸到硬的鬃毛,便将马牵出了马厩。
“瞧哪,多么高兴呀。”马用了那冰冷的鼻子,来乱碰他的头的时候,他推着米式加的头,说:“你光知道装腔,我呢,——我却得来收拾。”
七 莱奋生
莱奋生的部队,已经什么事也不做,屯田了五星期,——所以预备的马匹,辎重,还有从那四近,别的部队的破破烂烂的驯良的逃兵们所曾经藏身的大锅之类的财产,就增多起来。人们睡得过度,连站着在做哨兵的时候,也睡着了。不安的报告,也不能使这庞然大物移一个位置,——他是怕了轻率的移动了。——新的事实,对于他的这危惧,或则加以证明,或则给以嘲笑。自己的过于慎重,他也自笑了好几回,——尤其是在日本军放弃了克理罗夫加,斥候在数百威尔斯忒 [Verst,俄里名,一威尔斯忒计长一千一百七十码。——译者] 之间,不见敌人只影的事,明明白白了的时候。
但除了式泰信斯基之外,却谁也不知道这莱奋生的动摇。部队里面,大抵是谁也不知道莱奋生也会动摇的。他不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分给别一个人,只常常用现成的“是的”和“不是”来应付。所以,他在一切人们,——除掉知道他的真价值的图皤夫,式泰信斯基,刚卡连珂那些人之外的一切人们,就见得是特别正确一流的人物。一切袭击队员,尤其是什么都想学队长,连表面的样子也在模仿的年青的巴克拉诺夫,大体是这么想的:“我呢,自然,是孽障的人,有许多缺点,例如许多事情,我不懂得,自己之中的许多东西,也不能克服。我的家里,有着精细的温和的妻或是新娘,我恋爱她;我吃甘甜的瓜,喝加面包的牛奶,或者又因为要在那里的晚上引诱姑娘们,爱穿刷亮的长靴。然而莱奋生——他却是全然别样的人。不能疑心他做过这样的事,——他懂得一切事,做得都恰如其分。他并不巴克拉诺夫似的去跟姑娘们,也不木罗式加似的去偷瓜。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因此之故,这样的正确的人,是不得不信赖他,服从他的。”
莱奋生
莱奋生
从莱奋生被推举为队长的时候起,没有人能给他想一个别的位置了,——大家都觉得惟有他来指挥部队这件事,乃是他的最大的特征。假使莱奋生讲过他那幼时,帮着他的父亲卖旧货,以及他的父亲直到死去,在想发财,但一面却怕老鼠,弹着不高明的梵亚林的事,那么,大约谁都以为这只是恰好的笑话的罢。然而莱奋生决不讲这些事。这并非因为他是隐瞒事物的人,倒是因为他知道大家都以他为特别种类的人物,虽然自己也很明白本身的缺点和别人的缺点,但要率领人们,却觉得只有将他们的缺点,指给他们,而遮掩了自己的缺点,这才能办的缘故。对于模仿着他自己的事,他也决不愿意略略嘲笑那年青的巴克拉诺夫的。象他那样年纪之际,他也曾模仿过教导他的人们。而且那时候,在他看来,他们也都见得是正确的人物,恰如现在的他之于巴克拉诺夫一样。到后来,他知道他的教师们并不如此了,然而他对于那些人,仍然非常感激。现在,巴克拉诺夫岂不是不但将他的表面的样子,并且连他先前的生活的经验——斗争,工作,行动的习惯,也都在收为己有么?莱奋生知道这表面的样子,当随年月一同消亡,而由个人底经验所积蓄的这习惯,却会传给新的莱奋生,新的巴克拉诺夫,而这件事,也非常重要,非常必要的。
……八月初的一个潮湿的夜半,骑兵的急使驰到部队里来了。这是袭击队各部队的本部长,年老的司荷威·珂夫敦所派遣的。老司荷威·珂夫敦写了信来,说袭击队的主力所集中的亚奴契诺村,被日本军前来袭击;说伊士伏忒加近旁的决死的战斗,苦得快死的有一百多人;说自己也中了九弹,躲在猎人的过冬的小屋里,还说自己的性命,恐怕也不会长久了。……
败北的风闻,以不祥的速度,沿着溪谷展了开去。然而急使尚且追上它,走掉了。于是各个传令使,就直觉了那是自从运动开始以来,所派遣的最可怕的急使。人们的动摇,又传播到马匹去。毛鬣蓬松的袭击队的马,露着牙齿,顺了阴郁的湿的村路,从这村狂奔到那村——泼起着马蹄所激的泥水……
莱奋生遇见急使,是夜里十二点半,过了半点钟,牧人美迭里札所率的骑兵小队,便越过了克理罗夫加村,循着希霍台·亚理尼的人所不知的鸟道,扇似的向三方面扩张开去,——并且将不安的通知,送给斯伐庚战斗区的诸部队去了。
莱奋生汇集诸部队送来的零散的报告,已经有四天了。他的脑紧张着,直感地在动作,恰如正在倾听一般。但他却仍象先前,冷静地和人们交谈,
着那与众不同的碧绿的眼,并且揶揄巴克拉诺夫的跟着“肮脏的玛沙”。有一回,由恐怖而胆子大了起来的企什,问他为什么不讲应付的方法的时候,莱奋生便温和地敲着他的前额,答道,“那不是小鸟儿
[企什(Tchish)是“舞羽”的意思,故云。——译者]
的脑袋所能知道的。”他好象在用那一切样子,示给人们,只有他分明地知道这一切何以发生,怎样趋向,其中并无什么异样的可怕的事,而且他莱奋生,早已有了适宜的万无一失的救济之策了。但实则他不但并无什么策略,倒象勒令一下子解答那含有许多未知数的许多题目的学生一样,连自己也觉得为难。那不安的急使的一星期之前,袭击队员凯农尼珂夫到一个市镇去了,他还在等候从那地方来的报告。
这人在急使到后的第五天,弄得胡子蓬松,疲乏,饥饿,然而仍旧是出发以前照样的狡黠,红毛——只有这他毫没有改样——回来了。
“市镇统统毁掉了,克拉什理曼是被关在牢里了……”用了打牌上做手脚的人一般的巧妙,从很大的袖子里的一个袋子里,取出几封书信来,凯农尼珂夫说,还用嘴唇微微地笑着,——他是毫没有什么高兴的,然而倘不微笑,他就不能说什么了。“在符拉迭尔罗·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和阿里格——有日本的陆战队在……苏羌是全给弄糟了……这事简直象坏烟草!……哪,你也吸罢……”他便向莱奋生递过一枝金头的烟卷来。这“你也吸罢”是说烟卷的呢,还是说“象坏烟草”一样不好的事情的呢,竟有些不能辨别了。
莱奋生望一望信面——于是将一封装进衣袋里,拆开另一封信来:那正证实着凯农尼珂夫的话。在充满着虚张声势的公文式的字里行间,那败北和无力的悲愤,却令人觉得过于明白。
“不行么,唔?……”凯农尼珂夫同情地问。
“可以……不算什么……但信是谁写的——绥图赫?”
凯农尼珂夫肯定地点头。
“就象他——他是总要分了部门来写的……”莱奋生用指甲在“第四部:当面的任务”之处的下面抓了一条线,——嗅一嗅烟草。“坏烟草呵,是不是?给我一个火……但大家面前,你不要多话呵……关于陆战队和别的事……给我买了烟管没有呢?”他并不听凯农尼珂夫的为什么不买烟管的说明,又在注视纸上了。
“当面的任务”这一部,是由五个条项所构成的。其中的四条,从莱奋生看来,仿佛是呆气的不能实行的事。(“唉,穆绥不在,真糟,”——他想,他这时才痛惜克拉什理曼的被捕。)第五条是这样地写着的:
“……目下,袭击队指挥者所要求的最重要的事,——排除任何的困难也须达成的事,——是即使不多,也须保持强固而有规律的战斗单位,他日在那周围……”
“叫巴克拉诺夫和经理部长来。”莱奋生迅速地说。
他将信件塞进图囊中,于是在那战斗单位的周围,他日会形成什么呢,他也没有看到底……从许多的任务里,只描出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莱奋生抛掉熄了的烟卷,敲着桌子……“保持战斗单位”……这思想他总是不能消释,以化学铅笔写在便笺上的六个字的形象,留在他的眼前。他机械底地取出第二封信,望着信封,知道是妻子所寄的。“这可以且慢,”他想着,又藏进袋子去:——“保持战斗单位……”
经理部长和巴克拉诺夫到来的时候,莱奋生已经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了,——他和在他指挥之下的人们:他们为要保持这部队,作为战斗单位起见,是来做凡有一切的事的。
“我们应该立刻从这里出发。”莱奋生说。“我们的准备,都停当了么?……经理部长的发言……”
“是的,经理部长的发言。”巴克拉诺夫反响似的说,显着仿佛豫知了这一切的趋向一般的脸相,收紧了皮带。
“要我——这个,没有办妥的工作,我是不做的。我准备着,什么时候都可以出发……不过那些燕麦又怎么办呢?那是……”于是经理部长将一大串湿的燕麦,破的货包,病的马匹“不能运送燕麦”的事,一句话,就是将表明他全未准备的事,他以为这移动是有损的计划的事的情形,冗长地说了一通。他竭力想不看队长,病底地颦着脸,
着眼睛,而且咳嗽着,这是因为豫先确信着自己的失败了的。
莱奋生抓住了他的衣扣,说:
“你说昏话……”
“不,这是真的,约瑟夫·亚伯拉弥支,我想,我们还是驻屯在这里好……”
“驻屯?……这里?!……”莱奋生恰如同情于经理部长之愚似的,摇一摇头。“头上已经就要出白头发了。你说,你究竟在用什么想的,用脑袋还是用卵袋的呀?……”
“我……”
“住口!”莱奋生含着许多意义地抓着他的扣子只一拉。“准备去,要什么时候都能走。懂了没有?……巴克拉诺夫,你监督着罢……”他放掉扣子。“羞人!……你的货包之类,毫没有什么要紧的……小事情!”他的眼睛冷下去了,在他的峻峭的视线之下,经理部长终于也确信了他在着忙的货包之类——真是小事情了。
“是的,自然……那是明明白白的……问题并不在这里……”他喃喃地说,好象倘若队长认为必要,便连自己背着燕麦走路,也将赞成的一般。“那有什么烦难呀?还可以立刻的!即使是今天——即使是一转眼……”
“哪,就是呵……”莱奋生笑起来了。“这就是了,就是了,去罢!”他在他的背脊上轻轻一推。“你要给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老狐狸,厉害的,”怀着恚怒和感叹,经理部长走出屋子去的时候,想。
到傍晚,莱奋生召集了部队评议会和小队长。
他们各执了不同的态度,接受莱奋生的报告。图皤夫是拈着浓厚的沉重地拖下着的髭须,默默地坐了一晚上。他分明是和莱奋生同意的。对于出发,最为反对的,是第二小队长苦勃拉克。他是这一群中的最旧,最有功劳,而且最不高明的队长。但没有一个帮衬他的人。苦勃拉克是克理罗夫加的本地人,他所主张的,是克理罗夫加的田地,而不是工作的利益,那是谁都知道的。
“盖上盖子罢!得带住了……”牧人美迭里札打断他。“已经是忘掉老婆的裙子的时候了呀,苦勃拉克伯伯!”他照例地因了自己的话而激昂,用拳头敲着桌子。而且他的麻脸上,也即刻沁满了汗。“再在这里,人会将你们象小鸡一样——带住而且盖上的!……”他于是响着胡乱的脚步声,用鞭子敲着椅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不要这么拚命,朋友,不然,立刻会乏的。”莱奋生忠告他。但在心里,却佩服着软皮鞭似的紧紧地编成的柔软的身体的激烈的举动。这人连一分钟也不能镇静地坐定,全身是火和动,他的凶猛的眼睛里,燃烧着再来战斗的无厌的欲求。
美迭里札将自己的退却的计划立定了。由此看来,显然是他的热烈的头,虽对于很大的广漠,也并无恐怖,而且未曾失掉了军事上的锐敏。
“对的!……他的头很不错。”巴克拉诺夫感叹起来,但对于美迭里札的独立的思想的过于大胆的飞跃,又略有些歆羡。“前几时还在看马的,再过两年,一定会成为指挥我们的罢……”
“美迭里札么?……呵——阿……是的,是一个脚色呀!”莱奋生也共鸣了。“但是,小心些罢,——不要自负……”
然而利用了各人都以自己为比别人高强,不听别人的话的这热心的论争,莱奋生就将美迭里札的计划,用了更单纯,更慎重的自己的计划换了出来。但他做得很巧妙,很隐藏,他的新的提案,便当作美迭里札的提案而付了表决,并且为大家所采用了。
在回答市镇和式泰信斯基的书信中,莱奋生通知几天之内,就要将部队移到伊罗罕札河的上流希比希村去,而于病院倘没有特别的命令,便还留在那地方。莱奋生是还住在那镇上的时候,就认识了式泰信斯基的。这回是他写给他的第二封告警的信了。
他在深夜里才做完他的工作;洋灯里的油已经点尽了。从敞开的窗间,流来了湿气和烂叶的气味。蟑螂在火炉后面索索作响,隔壁的小屋里,有略勃支的打鼾声。莱奋生忽然,记起了他妻子的信,便将油添在洋灯里,看了起来。并没有什么新鲜的,高兴的事。仍象先前一样,找不到什么地方做事,能卖的东西已经全部卖掉,现在只好靠着“工人红十字”的款子糊口,孩子们是生着坏血病和贫血症了。而且每一行里,无不流露着对于他的无限的关切。莱奋生沉思地理着胡子,动手来写回信。开初,他是不愿意将头钻进和这方面的生活相连结的思想里去的,但他的心情渐被牵引过去,他的脸渐渐缓和,他用难认的小字,写了两张纸,而其中的许多话,是谁也不能想到,莱奋生竟会知道着这样的言语的。
于是欠伸了疲倦的手脚,他到后院去了。马厩里面,马在踏蹄,啮着新鲜的草。守夜的卫兵紧抱着枪,睡在天幕下。莱奋生想:“倘若别的哨兵们也这样地睡着,可怎么呢?……”他站了一会,好容易克服了自己的渴睡的心情,将一匹雄马从马厩里牵出。他加了马具。那卫兵仍旧没有醒。“瞧罢,这狗养的。”——莱奋生想。他注意地拿了他的帽子,藏在干草里,便跳上鞍桥,去查卫兵去了。
他沿着灌木丛子,到了栅门口。
“谁在这里?”哨兵粗暴地问,响着枪闩。
“伙伴……”
“莱奋生?……为什么在夜里走动的?”
“巡察员来了没有?”
“十五分钟前来过了一个。”
“没有新消息么?”
“现下,是都平稳的……有烟草么?……”
莱奋生分给他一点满洲尔加,于是涉了河的浅滩,到了田野。
半瞎的月亮照临着,苍白的,满是露水的丛莽,显在昏暗中。浅河的每一个涟波,碰着砾石,都在分明地发响。前面的丘冈上,跳动着四个骑马的人。莱奋生转向丛莽那边去,躲了起来。声音逐渐近来了,莱奋生看清了两个人:是巡察。
“等一等,”一个一面说,一面勒马向路上去,马歕着鼻子,向旁边跳了起来。有一匹感到了莱奋生跨着的雄马,轻轻地嘶鸣了。
“不是吓了我们么?”前面的一个用了激动的勇壮的声音,说。“忒儿儿儿,……畜生!……”
“同你们在一起的是谁呀?”莱奋生将马靠近去,一面问。
“阿梭庚的斥候呵……日本军已在马理耶诺夫加出现了……”
“在马理耶诺夫加?”莱奋生出了惊,说。“那么,阿梭庚和他的部队,在那里呢?”
“在克理罗夫加。”斥候的一个说。“我们是退却了的……这战斗打得很凶恶,我们不能支持了。现在是派来和你这面来连络的。明天我们要退到高丽人的农场去了……”他沉重地俯向鞍上,——恰如他自己的言语的厉害的重担,压着了他一般。“都成了灰了。我们给打死了四十个。一夏天里,这样的损害,我们是一回也未曾有过的。”
“你早就离开克理罗夫加了么?”莱奋生问。“回转罢,我和你一同去……”
到了太阳快出的时候,他衰惫,瘦削,带着充血的眼和因为不眠而沉重的头,回到队里来了。
和阿梭庚的会面,决定底证明了莱奋生所下的决心——销声匿迹,从速离开这里的决心之正当。不特此也,阿梭庚的部队的样子,还将这事显得很分明:所有联系,都在朽烂了,宛如锈的钉子和锈的铁箍的桶,却遭了强有力的大斧的一击。人们不听指挥者的话,无目的地在后园徘徊,而且许多人还喝得烂醉。有一个人特别留在莱奋生的心里:一个绻发的瘦削的人,坐在路旁的广场上,用浑浊的眼睛,凝视着地面,在盲目底的绝望中,向灰白的朝雾一弹一弹地放枪。
一回来,莱奋生便将自己的信发出,给与受信人。但他已经决定于明晚离开这村庄,却没有给一个人知道。
八 对头
开了可纪念的农民集会的第二天,莱奋生就在寄给式泰信斯基的第一封信里,提议将野战病院也渐次加以整理,以减自己的危惧,且免他日过分的烦难。医生将信看了好几遍,——于是他就格外频频
眼,在他的黄脸上,颚骨也见得更加崚嶒起来,大家也就不知怎地成了不愉快的阴郁的心情了。恰如从干枯的两手所拿的小小的灰色信封中,爬出了不安的莱奋生的惊愕,咻咻作响,将每一片叶,每一个人的心里所存在的平安和静谧,全都赶走了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晴朗的天气忽然变化,太阳和雨轮流出现。满洲的黑枫树,也比别的一切都早觉得临近的秋气,悲哀地歌唱起来了。老了的黑嘴的啄木乌,以异常的急促,啄着树皮,——毕加则感到乡愁,成了坏脾气。他终日在泰茄中彷徨,疲乏,还是照旧的不满,走了回来。来缝纫呢,线就乱下,下棋呢,总是输的。而且在他,有宛如用干草来吸了腐败的池水一般的感觉。然而人们已经分散,回到各各的村子去了——整理起没有兴头的兵丁的包裹来,悲哀地微笑着,各各分手。“姊妹”是一面还检查一回绷带,一面和“小兄弟”们接吻,作最后之别。于是他们就将草鞋浸在苔藓里,向不知边际的远方,向泥泞里走去了……
华理亚在最后送了跛子的行。
“再会,小兄弟,”吻着他的嘴唇,她说。“你看,上帝是爱你的——赐给了这样的好天气!不要忘记我们这可怜人罢……”
“上帝,那是在那里的呀?”跛子微微一笑。“上帝是没有的……不,不,见鬼!……”他想象平时一样添上愉快的笑话去,但突然,脸肉发跳,挥一挥手,回过头去,阴森森响着饭盒,一蹩一蹩从小路上走掉了。
负伤者之中,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弗洛罗夫和美谛克,还有虽然一向什么病痛也没有,然而不愿出去的毕加。美谛克穿了托“姊妹”缝好的沙格林皮的袄子,用枕头和毕加的睡衣垫着背脊,半坐在行榻上。他的头上已经不扎绷带,他的头发长了起来,卷成带深黄色的轮子,颞颥上的伤疤,使他全脸见得更加诚实和年老了。
“你也好起来了;你也就要去的罢……”“姊妹”凄凉地说。
“但我到那里去呢?”他含糊地问,自己也有些吃了惊。这问题,是刚才烧起来的,于是生了模胡的,然而已经相识的表象——在这里,毫不能觉得什么的欢欣。美谛克皱了眉。“我是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的。”他莽撞地说。
“瞧罢!……”华理亚愕然说。“到部队去,到莱奋生那里去。你会骑马么?——到我们的骑兵队去……不要紧,一学就会的……”她和他并坐在行榻上,拿了他的手。美谛克没有转过脸去,但凝视着小屋的上面。而迟迟早早,总得走出这里去的一个思想——他现在好象用不着的这思想,就苦得恰如毒草之在舌上了。
“不要怕那!”仿佛她也明白他似的,华理亚说。“这么漂亮,年青,却胆小……你胆子小呵。”她亲爱地重复说,并且悄悄地环顾了周围,在他额上接吻了。在她的爱抚中,觉得总有些似乎母亲的爱抚。“在夏勒图巴那里,虽然那样子,但我们这里却不要紧……”她没有说完话,忽然附着他的耳朵,说道:“在那边的,都是乡下人,但我们这边,大概是矿工呵——好家伙——和你们马上会要好的……你常常到我这里来罢……”
“但木罗式加,——他会怎么说呢?”
“那么,照片上的那人,会怎么说呢?”她笑着回答,同时将身子离开美谛克,——因为弗洛罗夫转过头来了。
“……我是连想到她的事也早已忘掉了……我将照片撕碎了。”他说了之后,又慌忙加上去道:“那一回没有看见纸片么?……那就是的。”
“那么,木罗式加就更没有什么了——他一定是已经惯了的。他自己也在游荡……你用不着担什么心的——要紧的是常常来看我。不要给什么人赶上前……冲上去。不要怕我们那些小子们,那只是看看好象凶狠,——将手指放进嘴里去,便会咬断的一般。但并不坏到这样——不过样子罢了。你只要自己先露出牙齿来……”
“你就也露出牙齿来的么?”
“我是女人,我恐怕全用不着这样的——我恐怕就用爱来制胜。不过在你们男子汉,不这样可不行……只是怕你做不到。”她沉思地加添说。于是又弯身向他,低语道:“也许,我的爱你,就为此……这我可不知道了……”
“这是真的,我一点也不勇敢,”到了后来,美谛克将两手托在头后面,用不动的眼睛看着天空,想。“但我就真的做不到么?总得来做一做才是,如果别人是做得到的……”他的思想里,这时已经没有悲哀,或凄凉孤独的感觉了。他已经能够从旁来看事物,用别种眼光来看事物了。这的来由,是因为他的病有了一种转变,伤是好得快了,身体也茁壮,健康起来了的缘故。(但这也许是由于地土,——因为土是在发酒精和马蚁气味的,——或者也许是由于华理亚,——因为她有柔和的,烟色的眼睛,又总是用了善良的爱之心来说话——而且极愿意信任她的。)
“……实在,我有什么悲观的必要呢?”美谛克想,这时候,他就觉得好象并无悲观的什么原因了。“应该现在就好好地站起来:不要赶不上谁……对谁都赶不上,是不行的……她的话一些不错。在这里是别样的人们:所以,我也应该变过……我来改罢。”他对于华理亚,对于她的话,对于她的善良的爱之心,几乎觉得是儿子一般的感谢,一面用了未曾有的决心,想。“……这么一来,一切便会从新改变下去的罢……待到我回到镇上去的时候,谁都将另眼相看的罢——我是一个全然别样的人了……”
他的思想,远远地弯向旁边——未来的光明的日子去了。所以那些也就轻淡地,仿佛在泰茄的空地上所见的柔软的蔷薇色云一般,自行消褪。他想,——在窗户洞开的柔软的客车中摇幌着,和华理亚两个人回市镇去,窗外面,是渐远渐淡的群峰和那一样的柔软的蔷薇色云,浮漾空中的罢。而他们两人,是紧偎着坐在窗际——华理亚说给他温言,他抚摩着她的头发——而她的绻发,则金光灿烂,将如白昼似的……华理亚在他的幻想里,也毫不象煤矿第一号的曲背的抽水女工了,——因为美谛克所想象,是并非现实所有,而只是他所但愿如此的。
……过了几天,从部队又送到了第二封信——送信来的是木罗式加。他捣了一场大乱子,疾风似的从林中冲出,大声嚷着,使马用后脚站起,说些辨别不清的话。他这么闹,就为了精力的过多,并且——不过为了开玩笑。
“你干什么呀,你这恶鬼,”受惊的毕加,用了唱歌似的叱责声,说。“这里是有一个人要死了,”他将头歪向弗洛罗夫那面,“你却在嚷嚷……”
“阿呀,阿呀……绥拉菲谟爹爹!”木罗式加向他作礼。“给你致敬!……”
“我并不是你的老子,况且我的名字,是菲菲陀尔呀……”毕加恼怒了,——他近几时常常发怒,——那时候,他就见得是一个可笑的,可怜的人了。
“那有什么相干呢,菲陀舍,不要那么生气罢,那么生气,头要秃的呵……阿呀,给太太请安!”木罗式加除下帽子,套在毕加的头上,向华理亚鞠躬。“真好,菲陀舍,帽子和你很合式。不过你裤子再拉高一点罢,要不然,拖了下来简直象吓鸦草人一样——很不象智识阶级哩!”
“什么——我们非立刻卷起钓竿来不可么?”拆着信封,式泰信斯基问。“停一会,到营屋里来取回信罢。”他对于从他肩上,望得颈子快要拔断了的哈尔兼珂,遮掩着书信,一面说。
华理亚在和丈夫的会见中,这时才觉到了奇妙的关系的不象样子,弄着围身布,站在木罗式加的面前。
“为什么长久不来的?”最后,用了好象做作出来的镇定,她问。
“你一定在等得太久了罢?”他觉到了她那不可解的客套,嘲笑地回问道。“不,不要紧,这回可要高兴了——到林子里去罢……”他沉默了一息,讥讽地加添道:“去吃苦……”
“你的事,就只有那一件的,”她不看他,想着美谛克,不在意地回答。
“那么,你呢?……”木罗式加弄着鞭子,象在等候。
“我并不是头一回了。我们并不是外人……”
“那么,我们去么?……”他注视不移地说。
她解下围身布,将卷发披在肩上,用那不稳当的不自然的脚步,从小路上走掉了——并且竭力不向美谛克这面看。她知道他在用了可怜的惶惑的眼光相送,而且即使到了后来,也不会了解她是只在尽无聊的义务的。
她在等候木罗式加从背后来抱住她。然而他并不走近。他们保着一定的距离,这样默默地走了许多时。她到底忍不住了,站了下来,怀着惊愕和期待向他看。他走近来了,但是并没有来拥抱。
“在玩什么把戏呀,姑娘……”他忽然用了沙声,一字一字地说。“你已经入了迷了呢,还是怎样?”
“在说什么呀——审问么?”她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反抗底地,而且大声地。
木罗式加是早就知道她正如处女时代的行为一样,当他外出的时候,也在轻浮的。他从那结婚生活的第一天,喝得烂醉了的他,早晨从地板上的人堆里醒来,看见他那“年青的”“合法底的”妻,和煤矿第四号的选矿手的红毛的该拉希谟抱着睡觉的时候起,便知道这事的了。然而——在后来的生活中,也和那时候一样——他对于这事,却完全取着冷淡的态度。其实,他是从来没有尝过一回真的家庭生活,他本身也决不觉得自己是结了婚的人的。但美谛克那样的汉子,能做他妻子的情人,在他却以为是非常的侮辱。
“究竟迷了谁呢,这倒愿意知道知道的呵?”他注视了她的眼光,用随便的平静的嘲笑,格外客气地问,——因为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忿恨来。“恐怕是那个小花娘的儿子罢?”
“是那个小花娘的儿子便怎样……”
“对了,小子倒不坏——有点儿漂亮,”木罗式加补足说。“有味的罢。应该给小子缝一块手帕,好擦擦小鼻子。”
“倘若要用,会给缝,会给擦的……我给他擦呵!懂了没有?”她紧对着脸,兴奋了,便很快地说:“可是你到底是狠什么呀?你发狠,那就怎样呢?三年里面弄不出一个孩子来——只有嘴巴会说得响亮……不中用的东西……”
“姘的汉子有一个分队了,叫我怎么来和你生孩子——恐怕连赶忙张开腿来也来不及罢……不要对我这么发吼了!”他怒喝着。“要不然……”
“要不然,又怎样?……”她挑衅似的说。“莫非要打么?……来试试罢,我倒要看看你……”
他举起鞭子,愕然地,好象受了意外的思想的启示,但随即又将手垂下了。
“不,我不打你……”他含胡地,遗憾地说,似乎还在疑惑,是否真不妨来打她。“打也不要紧,但我可不愿意打娘儿们。”他的声音里,含着她所未尝听过的调子了。“那,还是一同过活去罢,走你自己的路。会做太太也说不定的。……”他骤然回转身,向小屋那面走去了——一面走,一面用鞭子敲落着草的花。
“喂,等一等!……”她忽然充满了少有的同情,叫了起来。“凡涅!……”
“我是不要公子哥儿的吃剩东西的。”他激烈地说。“将我的给他去用就是了……”
她踌躇了——在他后面追上去了呢,还怎样——没有追上去。她等着,直到他转了弯,不见了——于是舐着干燥的嘴唇,缓缓地在后面走。
一看见从密林里回来得有这么快的木罗式加,(传令使是大摆着两手,沉重地,愤怒地,动着身子走了去了,)美谛克便——凭着似乎毫无什么实据,然而绝不容一点疑问的那意识下的确信——知道木罗式加和华理亚之间的“没有事”,而那原因,则是——他,美谛克了。一种不安宁的高兴和说不出的犯罪感,在他里面无端蠢动起来。于是一遇到木罗式加的毁灭一切似的眼光,就开始觉得有些可怕了。
行榻的近旁,木罗式加的粗毛的马在吃草,索索有声;看去好象传令使在弄马,而实际上,却由一个暗的刚愎的力,将他引到美谛克这里来了。然而充满着受了创伤的自负和侮蔑的木罗式加,是连对自己也隐瞒着这事的。他每一步,美谛克的犯罪感便生长起来,高兴消了下去。他用胆怯的,退缩的眼,看定了木罗式加,不能将眼从那里离开。传令使抓起了马缰。马用鼻子推开他,恰如故意似的,推得和美谛克对面了。于是美谛克突然受了因为愤怒而沉重,昏浊的冷的眼光,几乎不能喘气。这短促的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大受压迫,非常肮脏,至于动着嘴唇,开始要说了,却并没有话——他没有话说。
“你们坐在后方的这里呀,这色鬼们,”不愿意来听美谛克的无声的说明,木罗式加只照了自己的模胡的思想,带着愤慨,说。“穿上了什么沙格林皮的袄子哩……”他觉得他的愤怒,美谛克也许以为是因嫉妒而来的,那就是一件憾事。但他自己却也没有意识到真的缘故,只是滔滔地,不干净地骂了出来。
“骂什么呀?”美谛克满脸通红,回问道。自从木罗式加破口骂詈之后,不知什么缘故,他倒觉得轻松一些了。“我是腿给砍坏了的,并不是在战线后面……”他显着带怒的颤抖和热烈,说。这瞬间,他就自己觉得仿佛两腿真被砍伤,而穿沙格林的袄子者,大概不是他,倒是木罗式加似的了。“便是我们,也知道在战线上的人们里,有怎样的人的。”于是他更加脸红,添上去道:“便是,我也要对你说,倘使我没有受过你的帮助……不幸的是……”
“嗳哈……恼了么?”木罗式加象先前一样,不听他的话,也不想了解他的义气,几乎要跳起来,叫喊道。“忘了我将你从火里救了出来了么?……我们是将你似的家伙带在自己的头上走着的呀!……”他大声嚷,——恰如每天将负伤者象栗子一般,在“从火里”带出来那样。“我们的头上呀!……你们是坐在我们的那里的,要好好地记住!……”他说着,还用了无限的粗野,拍着自己的后项。
式泰信斯基和哈尔兼珂从小屋里跳出来了。弗洛罗夫带着病底的惊愕,转过了脸来。
“你们为什么在嚷嚷的?”用了令人惊怕的速度,
着一只眼,式泰信斯基问道。
“我的良心在那里么?”木罗式加回答着美谛克所问的良心在那里的话,叫喊说。“我的良心,藏在裤裆里呀!……这里是我的良心——这里,这里!”他暴怒得说不出话来,装着猥亵的姿势。
从泰茄中,从不同的两侧,“姊妹”和毕加都高声叫着,跑了过来。木罗式加只一跳便上了马,仍如他在非常愤激之际的举动一样,用力加上一鞭去。米式加便用后脚一站,仿佛受了火伤似的,跳向旁边了。
“等一等。拿了信去!……木罗式加!……”式泰信斯基惶惑着,叫道。但木罗式加已经不在了,只从喧嚣的森林里,传来了渐渐远去的疯狂的蹄声。
九 第一步
……道路如有波浪的无穷的带,向他流过,垂下的树枝拂着木罗式加的脸,而他,则满怀着愤怒和恚恨和复仇,策了发狂一般的马,奔驰前去。和美谛克的愚蠢的斗口的每个要素,一个比别个更加强有力地,接连在他热了的脑里发生——但虽然如此,木罗式加却还觉得对于这样的人,自己的侮辱的表现还没有尽致。
他也能够使美谛克记得起来,例如,在那大麦田里,他怎样地用了撇不开的手,抓住了他;在他那疯狂了似的眼中,怎样地旋转着对于自己的小性命的卑贱的恐怖。他也能够将美谛克对于那绻发的小姐之爱——那照片恐怕还在他洋服的帖近心胸的袋子里的小姐之爱,刻毒地嘲笑一通,并且用了最讨厌的名称,来称呼那有点漂亮的小姐……他到这里,便想起美谛克既然和他的妻“弄成一起”,对于那有点漂亮的小姐,就早已毫不感到什么侮辱了。于是制服了敌人的胜利之感,便即消亡,木罗式加又觉到了自己的无可奈何的恚恨。
……为了主人的不公道,受了很大的气苦的米式加,一直跑到觉得流涎的唇间,马嚼子已经放缓,——那时候,它就放慢了脚步,而且一知道不再听到新的叱咤声了,便用了只在表面上见得迅速的步调前行,——正如感着侮辱而不失自己的威严的人类一样。它连檞雀的声音也毫不介意,——今晚那鸟儿太多叫,然而照例只是并无意义地叫,它以为比平常更琐碎,更呆气了。
泰茄以黄昏的白桦为尽头,疏朗起来;太阳穿过了树干的罅隙,来扑人面。这里是舒适,澄明,爽快,——和那象檞雀的人类的琐碎,是绝不相同的。木罗式加的激怒淡下去了。他已经说给,以及将要说给美谛克的侮辱的言语,早失却了那复仇本身的辉煌的毛羽,显现在他面前的只是堕落的精光的可怜相,——只见得是好象胡乱张扬的,并无意思的东西。他已经后悔跟美谛克吵架——没有给自己“保住招牌”到底了。他这时觉得华理亚这人,还是象他先前所料一样,对于他总决不是一个好女人,也知道了将决不再回到她那里去。华理亚者,还是他“和大家一样地”过活,凡事都看得单纯,明朗时候,将他连在煤矿的生活上的最为亲密的人,现在和她分离,使他经验了一种感情,好象他生活中的这大而长的时期已经收场,而新的生活却还未开始一样。
太阳向木罗式加的帽子的遮阳下面窥探进来——象冷冷的,不瞬的眼睛一般,还挂在山顶上,而周围的原野,则已是不安地杳无人踪了。
他看了些在还未收割的田地上的没有收拾的大麦束,忙得忘掉在堆积上的女人的围身布,将头钻在路边的铁扒。歪斜的干草堆上,是悲哀地,茫然无主地停着乌鸦,一声不响。但这些一切,都在他的意识上滑过了,毫无关系。木罗式加是吹起了记忆上的极旧极旧,积迭起来了的尘埃。并且明白了这是完全没有乐趣的,没有欢欣的被诅咒的重担。他觉得自己是被弃的,孤独的人了。他好象飘过了广大的无主的荒原,而可怕的空虚,却只是更来增长他的孤独。
因了忽地从丘冈后面奔腾出来的惊惶的马蹄声,他就定了神。没有抬头的工夫——他面前已经竖着跨在大眼睛的会捣乱的马上的,体面的,身上紧束皮带的矮小的巡察,——马吃了意外的人影子的吓,用后脚站了起来。
“阿呵,你这该得诅咒的雌马!……”巡察一面从半途中接取那为了冲突而落了下来的帽子,一面骂。“木罗式加,可是?快跑回去,快跑,——那边已经是糟透了……”
“怎么了呀?”
“是的,那边跑来了逃兵,在吹很大的牛屄呵,很大的牛屄哩——日本人来了呀,什么什么呀!……农人们从田里跑了来,女人们是叫喊……都将货车拉到渡头去了,市场到人家倒是一片污秽。管渡人几乎给打死了,去了来,来了去,不能将大家都渡过去——将大家!……但是我们的格里式加跑了十二威尔斯忒去一看,——什么日本人那些,连影子也没有,——都是胡说八道。就是造无聊的谣呀。本该枪毙他的——如果不可惜子弹,真是!……”巡察喷着唾沫,挥着鞭子,将帽子忽脱忽戴,一面乱整着绻头发,好象除了自己在讲的一切之外,还想说道:“喂,瞧罢,朋友,姑娘们是多么喜欢我呵。”
木罗式加记得起来,这青年是两个月前偷了他的洋铁的热水杯,后来却主张这是“从欧战时候”就有了的。热水杯是已经不可惜了,但这回忆,却立刻——较之满心是别的事,木罗式加并不在听的巡察的话还要迅速地——将他推上了部队生活的平常的轨道。——急使,凯农尼珂夫的到来,阿梭庚的退却,传遍部队的风闻——这些一切,就洗掉了往日的黑的渣滓,成为不安的波涛,扑向他来了。
“你唠叨些什么——逃兵?”他打断巡察的话。那人吃了一惊,扬起眉毛,拿着刚刚除下,又正要去戴的帽子,动也不能动了。“你单会出风头,混帐小子!”木罗式加轻蔑地说。他愤怒着,将缰绳一拉,几分钟后,就到了过渡的处所了。
膝髁上生一个大疮,缚着一只裤脚的多毛的管渡人,将装得满满的渡船,前推后推,已经完全疲惫。但这一岸上,还拥挤着许多人。渡船将要到岸,人们,口袋,手推车,哭喊的婴孩,以及摇篮的巨大的雪崩,便直挤向那上面去——人们各要首先上船,大家就挤,叫,轧,掉,——管渡人想维持秩序,叫破了喉咙,然而没有效验。得了和逃兵亲口交谈的机会的狮子鼻的女人——为从速回家的志愿和将自己的新闻告诉别人的志愿之间不能解决的矛盾所苦恼,——三回赶不上渡船,背后拖一个装着喂猪的芜菁叶子的比她自己还大的口袋,刚在“上帝呀,上帝呵”的呼天,却又说起话来了,——说是再等第四回的摆渡罢。
木罗式加遇到了这骚扰,照老脾气,是很想(“开开玩笑地”)将人们更加吓唬一通的,但不知为什么竟转了念头,一跳下马,便去安抚大家了。
“你在这里讲什么日本人呀,那都是谎人的。”他去打断那模样已经发了痴的女人的话:“她还对你们说,他们‘放瓦——斯’……什么瓦斯?大概是高丽人在烧干草罢咧,她就当作瓦 斯了……”
农民们便忘掉了那女人,都来围住他——他骤然觉得自己是伟大的,有责任的人了。而且连对于这自己的特别的职务,以及按下了自己要去“吓人”的意思的事,也感到高兴,——他反驳,嘲笑着逃兵的胡说,一直到最后跑来的人,都完全走散。待到下一次的渡船到岸的时候,已没有先前那样混乱了。木罗式加自己去指点马车挨次上船,农民们后悔着从田地里回来得太快了,就恨恨地骂马。连拖着口袋的狮子鼻女人,也终于载上了谁的货车,坐在两个马头和大大的农夫的屁股之间了。
木罗式加从阑干上弯身下去,看见船间走着两个水泡的圈,——这一个圈,没有追上别一个,——这自然的秩序,使他记起了他自己现在怎样地组织了农民们的事来,——这回忆,是很愉快的。
他在村子的栅门口,遇见了巡察的轮班,——那是五个人,属于图皤夫的小队里的。他们用了笑声和好意的骂詈,来欢迎他。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常常喜欢会见他的,但并无什么可说的话,——也因为他们都是健康的,茁壮的家伙,而暮天又复凉快,清爽了。
“折断脖子折断腿!……”木罗式加作别,羡慕地目送着他们。他愿意和他们以及他们的笑声和骂声在一起,——充了巡察,和他们一同在这凉快,清爽的暮天里驰驱。
和袭击队的会见,使木罗式加记起他离开病院时,没有带回式泰信斯基的信,并且也许要因此受罚的事来。他几乎要被赶出部队的那集会的情形,便突然历史底地在眼前出现,而且有东西来刺了他的心。木罗式加到这时候,这才觉得这一件事,在他是这一月里最为重要的事——较之病院里所发生的事,也重要得很远的。
“米赫留忒加。”他对马说,抓住它的鬐甲。“我是什么事都不高兴干了……”米式加将头一摇,喷着鼻子。
木罗式加一面向本部走,一面下了坚固的决心,“一切都不管,”只去请给自己解除了传令使的义务,放他回小队,伙伴的地方去。
在本部的大门口,巴克拉诺夫正在审逃兵,——他们都被解除了武装,在监视之下。巴克拉诺夫坐在一级阶沿上,在写下名姓来。
“伊凡·菲立摩诺夫……”一个人竭力伸长颈子,用了哀诉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巴克拉诺夫象莱奋生平时的举动一样,将全身转过来向着他,吓人地问。(巴克拉诺夫的意思,以为莱奋生这样做,是为了加重自己的发问的斤两的,——但其实,莱奋生之所以如此,却因为颈子上曾经受过伤,不这样便往往转不过去的缘故。)
“菲立摩诺夫?……父称呢!……”
“莱奋生在那里呀?”木罗式加问了。回答是向门昂一昂头。他整好头发,走进小屋去。莱奋生在屋角上办事,没有看到他。木罗式加踌躇着弄着鞭子。在木罗式加的意中,本也是象在队里的一切人们一样,以为队长是极正的人物的。然而生活的经验,却将并无正人的事,教给了他,于是他努力使自己相信,莱奋生倒正相反——是一个最大的坏人,无论什么,都“要掩饰的汉子”。但虽然如此,他也相信队长是“从头到底,无不看透”的,所以几乎瞒他不得,——因此来托事情的时候,木罗式加总经验到一种奇怪的心虚。
“你总是老鼠一样,将脑袋钻在书本里,”他终于说。“我是没有差池地送了信回来了。”
“没有回信么?”
“没 有……”
“好罢。”——莱奋生将地图推开,站了起来。
“听那,莱奋生……”木罗式加开头了。“有事情托你哩……如果肯听——就做永久的朋友,真的……”
“永久的朋友?”莱奋生微笑着回问道。“那么,托什么事,说出来罢。”
“给我回小队去罢……”
“为什么忽然要回小队去了?”
“说起来话长呀——总之,我是厌透了。真的……简直好象我并不是袭击队,倒是……”木罗式加将手一摆,蹙了脸,仿佛怕说话不慎,弄坏了事情似的。
“那么,谁做传令使呢?”
“教遏菲谟加能够担当,就好。”木罗式加逼紧说。“呵,那小子,一说到马,我告诉你罢,是好到在旧军队里受过赏的!”
“你说是做永久的朋友罢?”用了恰如这事有着特别的意义似的调子,莱奋生再问道。
“不要开玩笑了罢,你这鬼东西!……”木罗式加熬不住,说出来了。“来和你商量事情,你却在发笑……”
“不要这么气恼罢,气恼,是坏身体的呵……对图皤夫说去,教送遏菲谟加来,并且你……去你的就是了。”
“这正是朋友了呀,这正是朋友了!……”木罗式加高兴得叫了起来。“莱奋生……tvoju matj……这真好透了!……”他向头上去硬扯下帽子来,摔在地板上。
“呆子……”
木罗式加到得小队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他在小屋里,遇见了大约二十个人。图皤夫骑在凳子上,在小灯的灯光下弄“那干”。 [手枪的一种。——译者]
“嗳哈,坏种……”他用低音,在胡子下面说。看见木罗式加手里的包裹,他吃了一惊。“你怎么又带行李回来了?莫非革掉了么?”
“完了!”木罗式加叫道。“开缺!……连酬劳也没有,就滚出来了……教遏菲谟加准备罢——队长的命令……”
“那么,是承你的情,推荐了我的罢?”生着疮的瘦削的总在不平的青年,那遏菲谟加,冷嘲地问。
“去罢,去罢——去就知道。……总之,遏菲谟·绥密诺微支,就是贺你高升呀!……你应该请我们喝一杯……”
为了再在伙伴队里了的欢喜,木罗式加是遍开玩笑,揶揄,抓那管事的女人,在小屋里跳来跳去,终于碰了小队长,将擦枪油和手枪的一切机件一同翻倒了。
“你这废物,锈轴子!……”图皤夫骂着,在他的背上就是一掌,打得这样有力,木罗式加的头几乎要从身上脱落了。
这虽然很痛,但木罗式加却并不生气,——倒爱听图皤夫用了谁也不懂的自己的言语和表现的骂詈:他承认在这里是一切应当如此的。
“是的……正是时候了,已经是这时候了……”图皤夫说。“你回到我们这里来,很好。要不然,会全学坏了的——象那不用的螺丝钉一般锈掉,大家都为了你丢脸……”
大家为着别的原因,赞成着这是好事情,——因为许多人们,对于木罗式加,凡为图皤夫所讨厌的处所,倒是喜欢的。
木罗式加竭力要不记起到病院去的时候的事来。他极怕有人来问他道:“那么你的女人怎样了呢?……”
于是他和大家一同,走到小屋那边去给马匹喝水……岸上的林中,猫头鹰在叫,钝钝地,并不吓人;水上的雾里,是点染着马头,帖耳伸颈,一声不响,——在岸上,则乌黑的丛莽,将身隐在芬芳的冷雾中。“唉,这才是生活哩……”木罗式加想着,和气地喊了马。
在屋子里,是修鞍,擦枪;图皤夫高声读那矿工寄来的信。并且一面就寝,一面为了“回到谛摩菲的怀里来了的纪念”,将木罗式加添任了守夜的哨兵。
一整夜里,木罗式加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兵士,而且是好的,有用的人了。
夜间,图皤夫在肋下觉到了重重的冲撞,醒过来了。
“什么事?什么事?……”他惊问着坐起,——还不及在黯淡的灯光中睁眼,——就有远远的枪声,接着是第二响,与其说是他听到,倒是觉得了……
卧床旁边站着木罗式加,在叫喊:
“快起来!听到对岸有枪声哩!……”
疏疏的凄凉的枪声,隔着颇有规则的间隔,一枪一枪地接续着。
“叫大家起来,”图皤夫命令道:“立刻到所有小屋去……赶快!……”
几秒钟后,完全整好武装,他跳在后院里了。展开着无风的寒冷的天空。银河的迷蒙的穷途上,星在慌张地走。从干草小屋的昏暗的洞里,陆续跑出袭击队员的纷乱的形姿来,——且骂,且走且系弹匣带,拉出了马匹。从栖枝上,鸡发狂地叫,掉了下去;马是倔强,嘶鸣。
“拿枪!……上马!”图皤夫指挥着。“密忒加·绥涅!……跑到小屋去,叫起大家来……赶快!……”
炸药的火花,咻咻地响着,和烟一同从本部的广场上飞向空中了。睡了的妇女,由窗口伸出脸来,又即缩了回去。
“动手哩……”有谁用了带些发抖的低声,说。
从本部跑来的遏菲谟加,在门口叫道:
“警报!……大家全副武装到集合地去!……”他在门上迅速地勒转马嘴,还喊些什么知不清的话,跑掉了。
纷乱
纷乱
派去的人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小队的大部分,并没有宿在营里,——傍晚出外去散步,睡在姑娘们那里了罢。惶惑了的图皤夫,决不定还是单将聚集了的人们出发好呢,还是自己到本部去,探明出了什么事情好。他就一面骂着上帝和教士,一面派人到各方面,一个一个的去搜索。传令使带了“全小队立刻集合起来”的命令,已经来了两次了,但他还不能将人们召集,只如被捕的野兽一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绝望之余,几乎要用弹子打进自己的额角去,而且实在,倘使他没有常常觉着自己的重大的责任,恐怕也打了进去了。这一夜,许多人们就都吃了他毫不饶放的拳头。
疲乏了的犬吠声送在后面,小队终于跑向本部去了,——发狂的马蹄的铁声,充满着为恐怖所压的街道。
图皤夫看见全部队都在广场上,很吃了一惊。大路上排列着移动的准备已经妥当的辎重,——许多人下了马,坐在马旁边在吸烟。他用眼去寻莱奋生的小小的身材,——他站在照着炬火的粗木材旁,镇静地和美迭里札在谈话。
“你怎么会这么迟的?”巴克拉诺夫对他发话了。“还在说:‘我们……矿工……’哩。”他已经有些着忙,要不然,大约是决不会向图皤夫来说这样的话的。
小队长单是摇手。
他最为怅恨的,是意识着这年青人,巴克拉诺夫,现在正有用一切言语来斥骂他的十足的权利,而且虽是这斥骂,对于他图皤夫之罪,也还未能算是十足的惩罚。况且巴克拉诺夫又触着他最痛之处了:在他自己的心的深处,图皤夫是以为惟有矿工这名目,乃是在这地上,人类所能有的最尊的名目的。现在他确信了惟有他的小队,却正将他自己,将苏羌的矿工们,而且将全世界的一切矿工们,辱没了,至少直到第七代。
象心纵意的骂过之后,巴克拉诺夫就去叫回巡察去了。图皤夫由五个从河边回来的自己的兵士口中,才知道并无什么敌人,他们是奉了莱奋生的命令,“毫无目标,向空中”开了枪。他这时便明白了莱奋生是要试一试部队的战斗准备。但这队长的试验,不能给他满足,为了他不能来做别人的模范了的这种意识,他更加觉得狂躁了。
这样地各小队整列起来,举行点呼的时候,就知道了虽然如此,却还是缺少许多人。而散失得最多的,则是苦勃拉克的队里。苦勃拉克自己也因为日间去和家族作别,酒还没有醒。他屡次向着自己的小队演说道——“怎么能尊敬自己这样的废料,猪一般的东西呢?”——并且哭起来了。于是全部队就都看见苦勃拉克醉着。只有莱奋生却装作没有觉得,因为倘不然,便须将苦勃拉克撤换,然而又没有可以替他的人。
莱奋生检查过队伍,回到中央,举起一只手。手冷冷地,严厉地在空中停了几秒时。在只波动着神秘的夜的声息中,便发生了一种寂静。
“同志们!……”莱奋生开口了,他的声音是低的,但在各人,却听得很分明,恰如自己的心脏的鼓动一样。“我们从这里出发……到那里去——现在用不着说明。日本军的势力——固然没有看得它太大的必要——然而,还是有我们不如隐藏起来,到时机的来到为妙的那么大小的。这并不是我们完全走出危险之外了的意思。并不的。危险是常常挂在我们上面的。一切袭击队员,都应该明白这件事。我们没有辱没我们的袭击队之名么?……在今天,是不能说没有辱没的。我们是女孩儿似的散乱了!……倘若真的是日本军到来了,会怎样?……他们就会将我们杀了个干净,好象小鸡!……是多么的耻辱呵!……”莱奋生忽然屈身向了前方,而他的结末的话,则如放开的涡卷钢条一样,顿时弹了过来,于是一切人们,便忽然被其围住,觉得自己就象给不可捉摸的铁的手指,在暗中扼杀的小鸡一般了。
连什么都不懂得的苦勃拉克,也仿佛有着确信似的说道:
“不错……都不错的……”他将四角的头转到旁边去,用大声打起呃逆来。
图皤夫是一秒一秒的在等候莱奋生来这样说:“例如图皤夫——他今天就是事情完了的时候才到的。但我的属望于他,岂不比对谁都还大的么——是耻辱呵!……”然而莱奋生却谁的姓名都没有提起。他总是不多说话的,但他恰如敲那又钝又强的钉,以作永久之用的人一般,就只执拗地敲着一个处所。只是为了要查明他的话,达到了那本人之处没有,他便看着图皤夫那边,突然这样说:
“图皤夫的小队跟着辎重去……因为他们是很敏捷的……”于是他在马镫上站起,将鞭一挥,发号令道——“立……正!……从右三列走动……开步走!”
马嚼子一齐发响了,马鞍相轧有声,而且恰如海底的大鱼一般摇荡着,紧密的人列,在深夜里游向那从古老的希霍台·亚理尼山巅之后,升起古老的,然而永是新鲜的曙光之处去了。
一 在部队里的美谛克
式泰信斯基从为了粮食,跑到野战病院里来的经理部长的助手那里,才知道了出发的事。
“是刁钻的脚色——这莱奋生。”助手将苍白色的驼背晒着太阳,说。“倘若没有他,我们怕都完了罢……你想想看!——到野战病院去的路,谁也不知道。所以,来攻击我们的时候,——我们领了全部队,到了这里了!想一想罢,我们是怎么的……况且在这里,是粮食呀,粮秣呀,都已经准备得停停当当。真会想……”助手感叹着,摇摇头。但式泰信斯基却觉得他的称赞莱奋生,与其说为了他真是“刁钻的脚色”,倒是因为将自己所没有的性质归之别人,于助手自己反而觉得舒服的。
这一天,美谛克第一次能够站起来了。他支着臂膊,走向草地去。在脚下感着惊人地愉快的有弹力的短草,他无端地欢笑。后来躺在行榻上,也许因为疲劳了,或者是为了这大地的欢欣的感觉,心脏高声地跳个不停。两脚还为了衰弱在发抖,而快活的好象马蚁在爬一般的痒觉,却穿透了全身。
美谛克散步时,弗洛罗夫羡慕似的向他望,于是美谛克就总不能克服了仿佛对他不起的感情。弗洛罗夫已经病得很久,久到将周围的人们的同情都汲尽了。在他们的不能省的爱护和挂念中,他听到了“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死呢”?这一个永是存在的疑问。然而他不愿意死。对于“生”的他的执迷的这分明的盲目,就象墓石一样,将大家压着了。
直到美谛克留居病院的最后的一天,他和华理亚之间,就继续着奇妙的关系,这好象一种游戏,那对手希望着什么,是彼此都明白的,然而又彼此害怕着对手,谁也不敢跨出大胆的,决定底的一步去。
在她那结识了许多男人,多到在记忆里,他们的眼睛的颜色,头发的颜色,或者连姓名也分不清了的辛苦而很难忍受的一生中,华理亚对谁也从来不能说出“可念的,可爱的人”的话过。美谛克是她有对他来说这话的权利,而且也要说这话的最初的男人。在她,是只有他,——只有这样美,这样温和的男人,——才能够使她那为母的热情,得到平静,她以为正因为这缘故,所以爱了他的。(但其实,这确信是在她爱了美谛克之后,才在她里面发生出来的,而她的不孕性,和她的个人底的希望也有着独立的生理底原因。)在不安的沉默中,她每天呼唤他,每天不倦地贪婪地寻求他——将他从人们之中领出,将自己的迟暮的爱来献给他罢……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没有决计直白地来说出。
美谛克虽然也以那刚刚成熟的青春的热和空想,希望着一样的事,然而他竭力回避着和她两个的牵连——或者招毕加和自己在一处,或者诉说着自己的不舒服。因为从来没有接近过女人,他胆怯了。他也想到,自己竟不能象别人一样么,于是十分羞。他偶然也战胜了这胆怯,然而这回是愤怒的木罗式加的形象,他挥着鞭子,从泰茄中走了出来的形象,涌现于他的眼前,于是美谛克便经验到锐利的恐怖和对他还未报答之恩的意识的混合起来的东西了。
在这游戏中,他消瘦而成为长条子了。但直到最后的瞬息间,他终于没有克服那胆怯。他和毕加一同,简直好象对于外人似的,向大家作了勉勉强强的别,走掉了。华理亚在小路那里追上了他们。
“来,连作别,也不好好地作么?”她因为飞跑和感奋,红着脸说。“在那边,不知怎地我难为情起来了……这样的事倒向来没有过,什么难为情。”她说着,就照矿山里的年青姑娘们谁都做的那样,将镂花的烟盒,好象做坏事似的塞在他的手中。
她的感奋和这赠品,和她很不相称。美谛克可怜她了,而当毕加的眼前,又觉得抱愧。他微微地一碰她的嘴唇,她用了烟一般的最后的眼向他看,于是她的嘴唇牵歪了。
“来看我,不要忘记罢!……”当他们为森林所隐蔽时,她大声叫道。待到知道了并无回答,便倒在草上,哭起来了。
在道上,从深的回忆得了解放的美谛克,时时觉得自己已是真的袭击队员,为了晒太阳,竟还卷起了衣袖,——这在他,以为当和那大可记念的“姊妹”交谈之后,他所开始了的新生活,是十分紧要的。
伊罗罕札的河口,已被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所占领。毕加是骇怕,焦躁,一路诉说着想象出来的痛苦。美谛克竟无法使他同意,避出村子,绕道从山谷前行。他们遂只好顺爬过山,沿着人所不知的山羊的小路走。到第二夜,他们从多石的峭壁,拚死命降向河流那面去。美谛克还没有觉得自己的脚的健壮。几乎到早晨,他们才摸到了高丽人的农场。两人贪馋地吸了没有盐的刁弥沙。一看见乏透了的可怜的毕加的模样,美谛克总不得不记起曾经使他心醉的坐在幽静的苇荡旁边的那闲静的,爽朗的老人的形象来。毕加就好象用了自己的压碎了似的神情,在映发没有休息和救援的这寂寞的不安和空洞。
他们于是在疏疏落落的田庄里走,在这里,没有一个听到关于日本军队的人。部队经过了这里没有呢?——对于这询问,他们是向河上指点,打听新闻,请喝蜜的克跋斯 [Kvass,一种饮料。——译者] ,姑娘们则窥看美谛克。是收获时期已经开始了。道路隐没在密丛丛的沉重的麦穗里;一到早晨,空的蛛网上,便停着露水,在空气里,是充满着秋前的象在申诉一般的蜂鸣。
他们到得希比希,已是傍晚了。村庄站在多树的丘冈的向阳之处,——从相反的一面,射过西下的夕照来。看见在倒败的,生菌的祈祷所旁,有一群帽上满缀红布的快活的,喧嚷的青年们,在玩九柱戏。一个穿着高背的农人长靴的,生着三角的尖劈一般的红胡子的,好象童话插画上的侏儒那样的小男人,刚将柱子抛完,却出丑地全部失败了。嘲弄的笑声是那酬答。这小男人也没法地微笑,但好象并不介意,倒也一样地非常高兴似的。
“那是他,莱奋生。”毕加说。
“那里?”
“那,那边,那好个红胡子的……”毕加就抛下正在惊诧的美谛克,用了恶魔似的敏捷,奔向小男人那边去了。
“喂,大家,瞧罢,——毕加!……”
“唔,是毕加哩……”
“爬来了么,这秃头鬼!……”
青年们放下游戏,围住了老人。美谛克立在一旁,决不定走过去好呢,还是等到叫他好。
“和你同来的是谁呀?”莱奋生终于问。
“从病院里来的一个人——很好的青年……”
“那是木罗式加带了来的负伤者呵。”有知道美谛克的,插口说。美谛克听得在说他了,便走近大家去。
原来九柱戏那么不行的小男人,却有着大的敏捷的眼——那眼钉住了美谛克,将他翻一个转面,恰如检查其中的一切似的,就这样地过了几秒时。
“到你的部队里来的,”美谛克因为忘记了放下袖子,红着脸,一面说。“先前是在夏勒图巴那里的……到受伤为止。”他添上一句,想增些重量。
“从什么时候起,到夏勒图巴那里去的?……”
“从六月的,唔,的中旬……”
莱奋生又射过他那试探的,检查的眼光来,问道:
“能放枪么?”
“能的……”美谛克含胡地回答。
“遏菲谟加……拿一枝马枪来……”
去取马枪之间,美谛克觉得有几十只好奇的眼睛,从各方面将他钉住。他将这无言的缠绕,开始当作敌意了。
“那么……打什么好呢?”莱奋生用了眼向四近搜寻。
“打十字架!”有人高兴地提议。
“不,打十字架,那不必……遏菲谟加,拿九柱戏的柱子去竖起来,是的,那边,在那里……”
美谛克拿了枪,因为惊惶,几乎要闭上了眼睛(这惊惶的笼罩他,并非因为要打靶,却是为了他觉得大家好象都在希望他失败的缘故。)
“将左手再靠近些——那么,就容易了。”有人忠告道。
表示出分明的同情的这话,很帮助了美谛克。他一扳机头。于是枪在音响中发射了——那时他不能不闭一闭眼——但他还能够分辨那站着的柱子已经飞开。
“好……”莱奋生笑了。“养过马没有呢?”
“没有。”美谛克用了在这样的成功之后,即使担当了别人的罪孽也不要紧那样的心情,自白说。
“这可惜,”莱奋生说。人看见,他是真在可惜的。“巴克拉诺夫,将‘求契哈’牵给他罢。”他狡猾地
着眼:“好好地养去,是温和的马呵。怎么养法,小队长会教的……我们将他编到那一个小队里去呢?”
“据我想来,还是苦勃拉克那里,——他那里正缺着人。”巴克拉诺夫说。“和毕加一起罢。”
“也好……”莱奋生同意了。“那么你去就是了……”
……向“求契哈”的最初的一瞥,逼得美谛克非将自己的成功和因此发生的孩子一般自以为荣的希望,全都忘却不可了。她是一匹善于流泪的,瘦弱的,污白色而且有着洼脊梁和大肚子的,温和的马,先前为农民或别人所有,一生中连耕了许多兑削契那 [地积名,1 Dessiatina约中国三千五百步。——译者] 的地面。还不但这些哩,最坏事的是她怀着胎,她的奇特的名字,适合到恰如上帝的祝福,正适合于没有牙齿的老婆婆一般。
“这给我,唔?……”美谛克低声地问。
“这马看相不很好,”苦勃拉克拍着她的屁股,说。“蹄子有点缺劲——不知道为了粮食,还是为了有些生病的意思……但骑着走,是可以的……”他将盖着带白色的针的四方形的头,转向美谛克这一面,用了愚钝的确信,重复说道:“骑着走是可以的……”
“这里没有另外的马么?”美谛克一面对于“求契哈”和骑着她也可以走路的事,突然感到要命的憎恶,一面便反对了。
苦勃拉克并不回答这话,但无聊地,单调地,开始讲起为了养护这脱毛的牝马的无数的危险和疾病,早晨,日中,晚上的该做的事来。
“一从行军回来不要即刻将鞍子除下,”小队长教导他说:“给她立一会,等她有些凉。一将鞍子除下,就给她擦背——用手掌,或是干草,还有,上鞍之前,也得擦的……”
美谛克嘴唇发着抖,只凝视着马匹之上的地方,却并没有听。他的勇敢的袭击队员的心情,恰如小碟子里的水一般,全都干涸了。他自己觉得只因为开初就要轻贱他所以特地分给他这样伤了蹄子的丢脸的牝马。这时候,美谛克是从他非开始不可的那新的生活的观点,在看一切自己的行为的。现在带了这样讨厌的马,那新的生活之类,就好象无从说起——此时的他,恐怕谁都以为不再是完全两样了的,强有力的有自信的人物,他也还是先前的可笑的美谛克,连好马也不能交给他的了。
“除此之外,这马,舌头还在发炎……”小队长并不管美谛克怎样地在受辱,这话可能进他耳朵去,只是坚决地说。“这是应该用矾来医治的,但不幸这里没有矾,我们在用鸡粪医治着这病——这也是很有效验的方子。用破布包起来,在加上嚼子去之前,裹在嚼子的周围的——真灵得很……”
“我是——小孩子,还是什么呢?”美谛克不去听小队长的话,自己想。“不,我到莱奋生那里去,说我不高兴骑这样的马罢……替别人受苦时义务,我是丝毫也没有的。(在他,是要自以为好象在做谁的牺牲,这才舒服的。)不,我要统统直白地说出来,给他不至于误会……”
但小队长一说完,马匹安全交给美谛克之手的时候,他才后悔他没有听取小队长的讲解了。“求契哈”低着头,在动她懒懒的白色的嘴唇。美谛克省悟了她的全生命,现在就在他手里。然而他不知道怎样处置这单纯的马的生命,却仍如先前一般;他连絟好这温和的牝马也做不到,她就在暗中将头伸到别个的干草去,使别的马和守夜人发恨,并且在马厩里往来。
“遭瘟的,那个新家伙在那里呀?……怎么连自己的马也不絟好的?……”有人在小屋里大叫。于是听到发怒的鞭声。“滚,滚,昏蛋!守夜人!——带了马去呀,滚她娘的……”
美谛克因为奔跑和内部的热,浑身流汗,头里充满着最恶毒的骂詈,时时碰着有刺的树丛,在黑暗的,睡了的街道上行走,要寻出本部来。有一处,他几乎撞进散步的一群里面去,——嘶嗄的手风琴在绞出“萨拉妥夫斯卡耶”的曲子,烟卷在烧,剑和拍车在响,姑娘们在发尖声,而大地则因发疯似的跳舞而在颤抖。美谛克怕向他们问路,绕开了。倘没有一个人的形相,从路角那边向着他出现,他也许会走一整夜的罢。
“同志!本部在那里呀?”美谛克走近去,一面说。并且知道了那是木罗式加。“阿阿,晚安……”他惴惴地,羞惭地说。
木罗式加发了一种含胡的声音,就在惶惑中站住……
“到第二个后院,往右。”他终于不想别的事,回答说。于是两眼异样地发着闪,并不回顾,从旁边走过了……
“木罗式加……是的……他在这里……”美谛克想。他就恰如先前一样,突然觉得自己是孤独,环绕着各种的危险,木罗式加呀,暗的不熟识的街道呀,不知怎么调理的温和的马呀。
走到本部时,他的决心已经完全无力。他已经不知道来干什么,不知道做什么好,说什么好了。
大约二十个袭击队员,躺在空虚的,平野一般广大的后院中央所烧的篝火的周围。莱奋生是高丽式地曲着腿,为生烟发响的火焰所魅惑,就坐在火的直近旁。这使美谛克更加想起童话里的侏儒来了。美谛克走近去,站在那后边,——谁也没有向他这面看。袭击队员们顺次讲着淫亵的故事,其中是一定夹着奇怪的教士,淫乱的教士的妻,还有轻步地上,因了教士之妻的温婉的心情,巧妙地欺骗教士的勇敢的青年的。从美谛克看来,他们的讲着这些事,并非因为这真可笑,倒因为此外无可讲,而且他们的笑,也只是为了义务。然而莱奋生却总是注意倾听,大声地,好象真是出于本心地哄笑。当大家要他也来讲述的时候,他就也讲了几件可笑的事情。他在聚集于此的人们里,是最有教养的人,所以他所讲的,也就成了最好的最淫亵的故事。但看起来,莱奋生却毫不顾忌,用了滑稽的平静模样开谈,并且淫亵的句子,仿佛别人的话一般滔滔而出,和他全不相干似的。
一看见他,美谛克便自然而然地自己也想去讲一讲,——他是以这样的事为可耻的,并且竭力装着超然于这些之上的样子,但其实却爱听这一类话,——然而他害怕,倘若他在火旁坐下,大家就会诧异地对他看,他觉得那是最不愉快的。
他于是没有加入,走掉了,——心里怀着对于自己的不如意,对于一切人们,尤其是莱奋生的怨恨的心情。“哼,不要紧,”他愤恚地闭着嘴唇,想。“无论如何,我不来伺候那马的,要死,死掉就是。看他说什么罢;我不怕的……”
从此他真不再留心到马匹上去了。只在练习和喝水时候,牵出她去。如果他在注意较深的指导者那里,他是一定要立刻遭打的。然而苦勃拉克对于自己的小队的情形,并无兴致,就只听其自然。“求契哈”是遍身疮疖,饿着,渴着走,只偶然受些别人的照应,而美谛克则被大家所憎恶,以为是“傲慢,懒惰的人”。
全小队中,只有两个人和他有些亲密,——那是毕加和企什。但他和他们交际,决不是因为他们合了他的意,乃是因为谁也不和他相往来的缘故。企什是竭力想博他的欢心,自己来寻他的。趁着美谛克为了没有擦过的枪,和小队长吵闹之后,独自躺在天篷下面,惘惘然凝视着篷顶的瞬间,企什便用了逍遥的脚步,走近他来,这样说了:
“您在生气么?……呸,算了罢!这样的一个胡涂的没有学识的东西,用不着当真的。”
“我也并不生气。”美谛克叹了一声,说。
“那么,无聊?倘是这,那又是一回事,倘是这,我也知道……”企什坐在拆掉了的车子的前段上,照平常那样子,伸开了抹得很浓的长靴。“唔,其实是,我也无聊的——因为在这里,智识分子真少。恐怕只有莱奋生,然而他也是……”企什将手一挥,含蓄地望着自己的脚。
“他也是——怎样呢?……”美谛克因为好奇心,追问道。
“唔,然而他也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学问的人呵。单是狡猾罢了。就在想将我们当作踏脚,来挣自己的地位。您不这样想么?”企什哀伤地微笑起来。“自然,您总以为他是很有勇气,很有才能的队长罢。”——他用了特别郑重的发音,说出“队长”这两字来。“哼,岂有此理!——那都是我们自己幻想的!我告诉您……就拿我们的开拔的具体底的事情来看罢——我们不用一直的冲锋,去打败敌人,却钻进这肮脏的窟窿里来了。自然,您早知道,那是因为高明的战略底观点!在那边,我们的同志们正在死掉也说不定,而我们却在这里——是为了战略底观点哩……”企什不自觉地从轮子上拔出木闩来,又惋惜地将这塞进原先的处所去。
美谛克并不相信莱奋生是真象企什所形容出来那样的人,但听他的话,是有趣的,——他久没有听到这样有教养的谈吐了,并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其中也有几分的真实。
“真是这样的么?”他站起来,说。“在我,却原以为他是好象极其出色的人物的。”
“出色的人物?”企什讨厌了。他的声音失掉了平常的甜腻的调子,其中并且响着现今自己的优越的意识。“这是怎样的误解!……只要看他挑选的是怎样的人,就是了!……那个巴克拉诺夫,是什么东西呀?一个胡涂虫!……自己以为了不得,但小子是怎样的副手呢?莫非寻不出别的人了么?自然,我是生病,负伤的人——我受了七粒子弹和空气的撞伤——我是不耐烦做那样麻烦的工作的,然而无论如何,我总该不会比小子还要坏——这无须夸口来说……”
“恐怕他没有知道你是懂得军事的罢?”
“呸,会不知道!谁都知道的,您去问问看。自然,大家是因为嫉妒,要说坏话的,然而这是事实!……”
美谛克渐渐有了元气,也开讲些自己的心情。他们在一处周旋了一天。这样的几次谈天之后,不知怎地他有些反对企什了。然而他不能离开他。长久不见的时候,他竟会自己去寻觅。企什又教给他逃脱守夜和烧饭的事,凡这些,是早已失去那新鲜的魅力,只成着无聊的义务的了。
从那时候起,部队的沸腾一般的生活,就从美谛克的旁边走过了。他没有看见部队的机构的弹簧,没有感到正在做着的一切事情的必要。在这样的隔绝中,对于新的大胆的生活的他的幻想,就消失下去了,——虽然他学会了回嘴,不怕人;晒惯了太阳,习惯了穿著,在外观上也和别的人不相上下。
二 开始
木罗式加遇见了美谛克,自己也以为奇的,是先前的怨恨和愤怒,都不再觉得了。所剩下的,只是这样的有害的人,何以又在路上出现的这一种疑心,以及他木罗式加,对他应该愤慨的一种无意识底的确信。但是这邂逅,也还是将他打动,使他要将这事即刻和谁去谈谈。
“刚才在横街上走,”他对图皤夫说。“刚要转弯,跑到我的鼻子尖前来了,——那个夏勒图巴的小伙子呵,我带来的,那个,记得么?”
“这怎样?”
“不,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问说‘到本部去,该怎么走呢?……’‘到后边的——我说——第二个后院,往右……’”
“那又怎么了呢?”图皤夫在这里面毫不能发见奇特之处,以为还有后文,便试探地问。
“不,遇见了就是了!……这还不够么?”木罗式加含着不可解的愤怒,回答说。
他忽然凄凉起来,不再愿意和人们说话。原想到晚上的集会里去的,但却钻进了干草小屋子,然而不能睡。不愉快的回忆,成了沉重的担子,向他上面压来。在他,仿佛觉得美谛克是为了要使他从一种正当的方向脱出,所以特地在路上出现似的。
第二日,他好容易,才按住那再遇见美谛克的希望,什么地方也静不下:彷徨了一整天。
“我们为什么连事情也没有,却老坐在这里的?”他怅恨地,去对小队长说。“要为了无聊,烂掉的呵……他究竟在那里想些甚么呀,我们的莱奋生?……”
“就在想要怎么办,才能使木罗式加开心呵。说是因为只是坐着想,所有的裤子都破完了。”
图皤夫竟并不体察复杂的木罗式加的心情。得不到帮助的木罗式加,便在不祥的忧郁中跑来跑去,知道他倘不能有强烈的工作来散一散闷,那可就要浸在酒里了。他从有生以来,这才第一次和自己的欲望战斗。然而他的力量是孱弱的,但有一偶然的事故,将他从没落里救出了。
钻在偏僻处所的莱奋生,和别的部队的联络几乎统统失掉了。有时能够到手的报告,描给他看的是瓦解和苦痛的腐蚀这两种可怕的图像。死的铁靴,毫无慈悲地蹂躏着马蚁群,而疯狂了的马蚁,则或者因为绝望,即投身靴下,或者成了混乱的群,逃向不能知的彼方,徒为自己本身的酸所腐蚀。不安的乌拉辛斯克的风,是送来了烟一般的血腥。
莱奋生沿着多年绝了人迹的无人知道的泰茄的小径,和铁路作了连络。他又得到报告,知道载着枪械和衣服的军用货车就要到来。铁路工人约定了来详细通知日子和时刻。莱奋生知道,部队是迟迟早早,总要被发见的,而没有弹药和防寒衣,要在泰茄里过冬,是不可能的,于是决定了实行最初的袭击。刚卡连珂赶紧放好急性佬 [地雷的绰号——译者] 。浓雾之夜,悄悄地绕出了敌阵,图皤夫的小队突然在铁路线边出现了。
……刚卡连珂将接着邮件车的货车截断,客车并无损坏。在爆发的声响中,在炸药的烟气中,破坏了的铁轨跳上空中,于是抖着落在斜坡下面了。急性佬的闩子上系着的一条绳,缠住了电线,挂着,后来使许多人绞尽了脑浆,想知道谁为了什么和什么缘故,将这东西挂在这地方。
当骑兵斥候在四近侦察之间,图皤夫带了满满地载着物件的马匹,藏在斯伐庚的森林的田庄里,一到夜,就逃出叫作“面颊”的山谷去了。几天之后,到了希比希,一个人也不缺。
“喂,巴克拉诺夫,可就要动手哩……”莱奋生说。但在他的起伏的视线里,却辨不出他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在说真话来。就在这一天,他只留下些可以带走的马,将外套,弹药,长刀,硬面包,都分给各人,仅剩了驮马能够运送的这一点。
到乌苏里的乌拉辛斯克山溪,已经都被敌军占领。新的兵力集中于伊罗罕札河口,日本军的斥候在各处侦察,常常和莱奋生的巡察冲突起来。到八月底,日本军开始前进了。他们从这田庄进向那田庄,一步一步都安排稳妥,侧面布置着绵密的警备,伴着长久的停止,慢慢地进行。在他们的动作的铁一般固执之中,虽然慢,却可以感到有自信的,有计算的,然而同时是盲目底的力量。
莱奋生的斥候显着杀伐的眼回来了,但他们的报告,是互相矛盾的。
“这究竟是怎么的!”莱奋生冷冷地回问。“昨天说他们是在梭罗孟那耶的,今朝却在摩那庚了,——那么,他们是在后退么?……”
“那我我不知道,”斥候呐呐地说。“也许前哨在梭罗孟那耶罢……”
“那么,在摩那庚的,不是前哨,却是本队,你怎么知道的呢?”
“农人们说的……”
“又是农人们!……人怎样命令你的呀?”
斥候于是捏造了些胡说八道的事情,说明他何以不能深入。但其实,他是给女人们的饶舌吓住了,离敌十威尔斯忒,就坐在丛莽里,吸着烟卷,在等候可以回去了的时候。“你自己拱出一回鼻子去罢。”——他一面着眼,用鬼鬼祟祟的农夫眼色,斜瞥着莱奋生,一面想。
“你应该自己去走一趟了,”莱奋生对巴克拉诺夫说。“否则,在这里我们会给人家扑杀,象苍蝇一般。这些家伙是没法可想的。你带了谁,在太阳未出之前就动身罢。”
“带谁去呢?”巴克拉诺夫问。他内心虽然汹涌着剧烈的战斗底的欢欣,但硬装着认真的深思远虑模样,他也如莱奋生一样,是以为必须将自己的真感情遮掩起来的。
“你自己挑选罢……那个苦勃拉克那里的新来的也可以——是叫作美谛克的罢?又可以顺便看看那是怎样的青年。人们说他好象不行,但是他们弄错的也说不定……”
做斥候去是美谛克的无上的机会。他在部队中的短短的生活之间,已经存贮了非常之多的尚未成就的工作,不会完结的约束,和未曾实现的希望,而于那每一事,则连本可成就的事,也至于失掉那价值和意义了。而且综合起来,这些责任和懒惰,压在他身上,是沉重而且苦痛,使他不能从这被囚的,无意思的狭窄的环境中逃出,现在他觉得,仿佛仗这勇敢的一击,便可以冲破了。
他们在未明之前出发。泰茄的尖顶上,已经闪着微红,山脚下的村中,送来了第二遍的公鸡叫。四周是寒冷,昏暗,还有些阴森。这境遇的异常,危险的豫感,成功的希望,——凡这些,在两人里面,激起了一种战斗底的心情;各种另外的情感,全不重要了。在身体中——是血液生波,筋肉见韧,而空气则冰冷地,竟至于显得好象在钻刺,在发声。
“阿呀,你的马,满生着疥癣哩。”巴克拉诺夫说。“没有照管么?那是不行的……一定是苦勃拉克模模胡胡,没有教给你怎么理值罢?”一个知道如何养马的人,会毫无良心,一直弄到这模样,巴克拉诺夫是连梦里也想不到的。“没有教罢,唔?”
“我怎么说呢?……”美谛克窘急起来:“就全般说,他是不很肯照应的。可是听谁好呢,也不知道。”他愧对自己的谎话,在鞍桥上缩着身子,一瞥巴克拉诺夫。
“谁都可以,你只要好好地问就是了。在那里明白这等事情的人很多。他们里面尽有着好小子……”
美谛克也几乎翻掉了据为己有的企什的意见,巴克拉诺夫有些中他的意了。他胖得圆圆的,缀住了似的坐在鞍上。他的眼褐色而锐敏,将一切事物,在动荡中抓住,而在这瞬息间也已经将要点从不关紧要的事物中析出,发出实践底的结论来:
“喂,朋友,我先前就在看你的鞍子为什么宽滑了的!你将后面的肚带收得很紧,前面的却拖着。不反一反,是不行的。好,给你来系过罢……”
美谛克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巴克拉诺夫已经跳下马,在鞍子那里动手收拾了。
“那……你的鞍鞯也打着皱哩……下来罢,下来罢——要把马糟蹋了。给你从头弄好罢。”
数威尔斯忒之后,美谛克就确信起来,巴克拉诺夫比他良好而且能干得远,不但这一点,巴克拉诺夫也是非常强壮而且勇敢的人,因此他美谛克应该服从他,毫无贰话。巴克拉诺夫这一面,则不挟一些先入之见,以接近美谛克去,虽然接着也觉得自己的优越,但还是竭力要凭着没有羼杂的观察,来定他的真价值,一面看作同等的脚色,和他去谈天:
“谁绍介你来的呢?”
“原没有谁,是自己跑来的,虽然给我证明书的,是急进派……”
美谛克记起了式泰信斯基的奇特的举动,就想将保送他的团体的意义,设法弄得含糊些。
“急进派?……你不该和他们往来的——和这些臭小子……”
“但我是不管这些的……只因为有两三个高中学校的同学在那里,我就也……”
“你在高中学校卒了业么?”巴克拉诺夫截住话。
“唔?是的,卒了业的……”
“那很好。我也进过职业学校。学旋盘工。但没有卒业,因为上学太晚了。”恰如分辩似的,他说。“后来我在造船厂做工,直到兄弟长大……这之间,这回的乱子就闹起来了……”
暂时缄默之后,他沉思似的,拖长了调子说:
“是的……高中学校……孩子时候,我也很想进去的,但怎么能……”
美谛克的话,好象在他心里唤起许多无用的回忆来了。美谛克用了突然的热心,开始来说明巴克拉诺夫的不进高中学校,并不算坏事情,倒是好。他在无意中,想使巴克拉诺夫相信自己虽然无教育,却是怎样一个善良,能干的人,但巴克拉诺夫却不能在自己的无教育之中,看见这样的价值,美谛克的更加复杂的判断,也就全然不能为他所领会了。他们之间,于是并不发生心心相印的交谈。两人策了马,在长久的沉默中开快步前进。
路上时时遇见斥候,但他们仍然说谎,象先前一样。巴克拉诺夫只是摇头。他们在离梭罗孟那耶的小村三威尔斯忒的田庄里下了马,步行前去。太阳已经西倾,农妇们的杂色的头巾,点缀着疲倦了的田野。从肥大的禾堆上,则静静地躺下浓厚的,柔软的影子来。巴克拉诺夫向着迎面遇见的马车,问在梭罗孟那耶可有日本兵没有。
“听人说,早上来了五个人,现在却又没听说了……但愿能够给我们收起麦子来——他们先在地狱里……”
美谛克的心狂跳起来了,但他并不觉得恐怖。
“那么,他们是真在摩那庚了。”巴克拉诺夫说。“来的那些一定是斥候。总之,去罢……”
他们被忧愁的犬吠声所迎接,进了村中。在竖起一束缚在竿上的干草和门前停着马车的客店里,他们“巴克拉诺夫式地”将面包放在大碗里,喝过牛乳。到后来,美谛克每当带着一种不舒服,想起这回的驰驱,则在自己眼前,总看见巴克拉诺夫显着活泼的脸相,上唇带些牛乳点,走出街上去了那时的神情。他们走不到几步,突然从横街里跑出一个提高了裙子的胖女人来,一撞见他们,就柱子一般站住了。她的圆睁的眼,陷在头巾中,她的嘴,是被捕的鱼似的在吸空气。而且忽然,用了最尖利的高声,叫起来了:
“孩子们,我的孩子们,你们那里去呀?许许多日本兵,就在学校里边呵。他们就要到这里来了,快逃罢,他们就要到这里来了!……”
美谛克还没有全领会她的话之际,从横街里已经出现了开正步,背枪枝的四个日本兵。巴克拉诺夫发一声喊,同时也抓起了手枪,就在眼前瞄了准——向两个发射了。美谛克似乎看见他们的背后喷出血团,两个人都倒毙在地面上。第三弹没有打中,手枪也不灵了。余下的日本兵中的一个,连忙逃走,别的一个是从肩头取下枪枝来。但是,当此之际,为强有力地主宰了他的新的力量所动,压倒了恐怖的美谛克,却对他连放了好几枪。当最后的一弹打中了日本兵时,他已经倒在尘土里抽搐了。
“我们跑罢!……”巴克拉诺夫叫道。“到马车那里去!……”
几分钟之后,他们就解下了在客店前发跳的马,扬起着尘埃的热的旋涡,在街上疾走了。巴克拉诺夫站在马车上,时时反顾,看可有追来的人,一面用缰绳的头,竭力打马。大约在村子的中央模样,有五六个喇叭卒在吹告警的嗽叭。
“他们在这里……统统!……”他用了得意的愤怒,大声说。“统统!……是主力!你听到他们在吹嗽叭么?……”
美谛克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倒在马车的底板上,正在自己能够逃脱了的狂喜中,料想那在热而乏的尘土里被他打死了的日本兵,因为临终的苦恼,在拚命地挣扎。他看见巴克拉诺夫时,似乎他那痉挛的脸,也见得讨厌,可怕了。
过了些时,巴克拉诺夫已经在微笑。
“我们干得出色!是不是?他们进村子,我们也进村子——就是一下子。但是你,朋友,是一个好脚角。我还料不到你会这样哩,真的!没有你,他的弹子就要将我们打通了!”
美谛克竭力要不看他,躺着,埋了头,黄而且青,脸上显着暗色的斑,在车子里——好象烂了根的谷穗。
走了两威尔斯忒远近,听不见有人追来,巴克拉诺夫便将马靠近遮在路上的独株的榆树下。
“你,等在这里,我赶紧上树去,看一看怎么样……”
“为什么?……”美谛克用了断然的声音问。“我们快走罢,应该去报告一切……主力在那地方,是明明白白的……”他要使自己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然而不能。他现在怕敢留在敌人的左近。
“不,还是等一等好。我们不是专为了来杀三个蠢才的。给嗅出确实的事情来罢。”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二十人上下的骑兵,从梭罗孟那耶村缓步出来了。“倘给看见了,不知道会怎样哩?”巴克拉诺夫心中感着战栗,一面想:“我们恐怕不能坐这马车去了罢。”然而他自制着,决计等到最后的可能的时间。被丘冈遮住,为美谛克所看不见的骑兵已经到了半路之际,巴克拉诺夫就在那了望处望见了步兵,——他们踏起浓尘,闪着枪,排成密密的柱子,正从村子里走出……在火速的疾驱,直到田庄之间,两个袭击队员几乎弄死了马匹。他们在田庄里换骑了自己的马,数瞬之后,已在路上向希比希疾走了。
长于先见的莱奋生,在他们未到之前,(他们是夜里才回来的,)就布置了加严的警备——苦勃拉克的徒步小队。小队的三分之一,和马匹一同留下,其余则在村旁的旧蒙古城寨的堡垒后面,当警备之任。美谛克将马交给巴克拉诺夫,和队一同留下了。
美谛克虽然很疲劳,但不想睡。雾从河边展布开来,空气是冷的。毕加翻一个身,说着梦话。步哨的脚下,野草在作响,象谜一般。美谛克仰卧着,睁眼在寻星星。星在仿佛躺在雾帐背后的黑的空虚中,依稀可见。于是美谛克自己里面,感到了更暗的,更钝的——因为那地方是星也没有的缘故——和这一样的空虚。他还以为这一样的空虚,弗洛罗夫一定常常感到。他突然想起,这人的运命,不和他的运命相象么,因此就立刻害怕起来了。他竭力想逐出这恐怖的思想,然而弗洛罗夫的形象,总浮在他的眼前。他没有活气地带着挂下的手和枯透了的脸,躺在行榻上在看他,他的上面,枫叶在幽静地作响。“他死了呵!……”和恐怖一同,美谛克想。然而弗洛罗夫动起指头来,并且转脸向他,带着骨立的微笑,说:“大家……在闹……”忽然之间,他在行榻上发了痉挛,从他那里有什么团块迸散,于是美谛克看见那全不是弗洛罗夫了,是日本兵。“这可怕……”他全身发着抖,又这样想。但华理亚弯腰在他上面,低声说:“你,不要怕呀。”她冷静,温柔。美谛克立刻轻松了。“你不要怪我没有好好地作别罢,”他温和地说,“我是喜欢你的。”她将身挨近他来。忽然,一切飞散,沉没在无何有中,几瞬间后,他已经坐在地上,
着眼,用手在寻枪枝了。在很明亮了的周围,则人们卷着外套,忙碌着。藏身丛莽中的苦勃拉克,是在看那望远镜。大家都聚在那里,问道:
“那里?……”“那里?……”
美谛克摸到了枪,爬到墙上,知道大家是在说敌人。然而看不见敌,于是他也发问了:
“那里?……”
“你们为什么挤作一团的?”小队长忽然用力将谁一推,怒叱道。“散开!……伏倒!……”
沿着堡垒排开时,美谛克还伸了颈子,努力想看敌人。
“但是敌在那里呀?”他向那在他旁边的人问了好几回。那人爬着,不理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侧着耳朵,而他的下唇是拖下的。他突然回顾,发狂似的向他吆喝起来。美谛克来不及回答,——就听到号令之声了:
“小队……”
他挺着枪,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并且因为大家看见,他却看不见而发恼——和“放”的号令一齐,胡乱地开枪。(他没有知道小队的大约一半的人们,也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因为免得后来给人笑话,瞒着罢了。)
“放!……”苦勃拉克再号令说,于是美谛克又开枪。
“唉唉,给逃走了!……”人们在四处大声说。大家都忽然随便高谈,脸上也活泼地亢奋起来了。
“够了,够了!……”小队长叫喊道。“在那里放枪的是谁呀?爱惜子弹!……”
美谛克从大家的话里知道,日本军的斥候已经来过了。也一样地并未看见的许多人,这时就嗤笑美谛克,并且自夸着他们所瞄准的日本兵,是怎样地从鞍桥滑落。这时大炮声轰然而起,反响充满着溪谷中。几个人因为怕,就伏在地面上,美谛克也毛骨悚然,象给打倒了一样,——这是他平生所听到的最初的炮声。炮弹在村子后面的不知什么处所炸裂了。接着机关枪的发狂地拚命地作响,频繁的马枪声到处殷殷然。然而袭击队并不回答。
过了几分钟,或者一点钟——时间感觉是被苦恼所消灭了——美谛克觉得袭击队员已经增加起来。并且看见了巴克拉诺夫和美迭里札,——他们是从堡垒上走下来的。巴克拉诺夫拿着望远镜。美迭里札则脸在痉挛,鼻孔张得很大。
“伏着么?”展开了额上的皱纹,巴克拉诺夫问。“那,怎样?”
美谛克悲苦地微笑了。并且对于自己,呈着非常的紧张,问道:
“我们的马在那里?……”
“我们的马在泰茄里,我们也就要到那边去了……只要略略一防,就好……我们是不要紧的。”他分明要使美谛克放心,加添说。“但是,图皤夫的小队,却在平地上……呀,恶鬼!……”他给近处的爆炸一悚,忽然怒号起来。“莱奋生也在那里……”于是用两手按住望远镜,沿着散兵线,跑到不知那里去了。
到其次应该射击的时候,美谛克却已经能够看见日本兵——他们作成几条散兵线,走着丛莽之间的路,正在前进。从美谛克看去,是近到虽在必要之际,也早不能逃出他们了。他这时所感到的,不是恐怖,倒是一种苦痛的期待,不知道这一切要什么时候才完。
在这样的瞬间之中,苦勃拉克不知从那里出现,叫了起来:
“你瞄着那里呀?……”
美谛克向周围四顾,才知道小队长的话,和他并不相干,是在说先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没有留心到的毕加。毕加将脸紧靠了地面,躺着。在头上胡涂地探着枪闩,正在射击他自己面前的树木。苦勃拉克叱骂了他之后,也不过是子弹已完,空有枪闩发响这一点不同罢了,他仍旧继续着无异于前的工作。小队长将他的头用靴子踢了几下,但毕加依然没有抬头。
……这之后,大家开始是杂乱地,后来则成了疏疏的链子,向什么地方疾走。美谛克也一同奔跑,对于这些一切的为什么和怎样地出现,全都莫名其妙。他只觉得虽是这最绝望底的扰乱的瞬息间,也还是决非偶然,决非无意识;而且在指导他和他的周围的人们的行动者,乃是和他现在的经验不同的许多人。这些人们,他没有看见。然而他在自己中,感得他们的意志,待到进了村落的时候——那时他们是作着长的链子,在走的——他不知不觉,用眼来搜寻那主宰着他的运命者,究竟是什么人。走在最前面的是莱奋生。然而他见得非常之小,而且那么滑稽地挥着很大的盒子炮,要相信他是主要的指导底力,可不容易。美谛克正在努力想解决这矛盾,而密密地,恶意地,四面又飞下子弹来。这些子弹,仿佛掠过头发,甚至于掠过耳朵上的茸毛。链子向前疾奔,几个人死掉了。美谛克感到,倘若再要应战一回,他就会和毕加毫不两样了。
作为这一天的混乱的印象,遗留下来的,还有跨着扬开火焰似的鬃毛,露着牙齿的马的木罗式加的形相。他跑得极快,令人分不出木罗式加从那里为止,马从那里开头来。到后来,他才知道木罗式加是被选为战斗之际,联络小队的骑兵的一个。
美谛克的完全恢复原状,是在泰茄之中,被近时走过的马所踏烂了的山间小路上。这处所,是幽暗,寂静,端严的杉树,用了那安稳,苔封的枝干,隐蔽起来的。
三 苦恼
恰如在不容情的强有力的机械之下的苦恼的布一样,日子是如飞的过去了,寸寸互相类似——都是无眠的夜和非人类底的挣扎的果实。而在那日日的布上面,则忙着人们的不倦的梭……
战斗之后,藏身在繁生着木贼草和羊齿的深邃的山峡里,莱奋生检查马匹了,遇见了“求契哈。”
“这是怎的?”
“什么呀?”美谛克口吃了。
“那,解下鞍来,将背脊给我看……”
美谛克用发抖的手,解开了肚带。
“你看,那自然……背上满生着疮。”莱奋生用了仿佛毫不期望什么好事情似的口气,说。“莫非你以为马是单单骑坐的东西用不着理值的,小阿叔……”
莱奋生竭力要不提高声音,但他好容易才做到,——他非常疲劳,他的胡子在抖动,他还用两只手兴奋地旋着不知从那里折来的枝条。
“小队长,喂,这里来……你为什么单是看着的?……”
小队长眼也不
,凝视了美谛克不知道为什么而抖抖地拿在手里的鞍,于是阴郁地,慢慢地说道:
“对这蠢才,我是说过好几次了……”
“我也这样想!”莱奋生将枝条抛掉了。向着美谛克的他的眼,是冰冷,森严。“往经理部去,到这医好为止,骑着运货马罢……”
“你听,同志莱奋生……”美谛克以为并非因为他管理坏,是因为他得到的是很重的鞍,于是用了由他所经验的自卑而发抖的声音,喃喃地说:“并不是我不好……请你听我说……请你等一等……这回一定……我将这马弄得好好的给你看……”
但莱奋生头也不回,走向其次的马匹去了。
……粮食的不足,使他们只得跑向邻近的山溪去。数日之间,部队为了战斗和辛苦的跑路,弄得精疲力尽,一面又绕着乌拉辛斯克的支流间趱行。不被占领的田庄的数目,总是减少下去,要得一片面包和燕麦,也须经过战斗,旧的创伤还未医好,新的又起来了。人们就都成了枯燥,寡言,狠毒。
莱奋生深信着——驱使着这些人们者,决非单是自己保存的感情,乃是另外的,粗粗一看,是隐藏着的,连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也还没有意识到的,不下于此的重要的本能,借了这个,他们才将所忍耐着的一切,连死,都售给最后的目的,倘没有这,恐怕谁也未必会自己走进这乌拉辛斯克的泰茄里而去送死的罢。然而他又知道,这本能之生活于人们中,是藏在魂灵的深处,在他们的细小,平常的要求和顾虑——也很细小,然而是活的个体——的下面的,这因为各人是要吃,要睡,而各人是孱弱的缘故。看起来,这些人们就好象担任些平常的,细小的杂务,感觉自己的弱小,而将自己的最大的顾虑,则委之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那样的较强的人们,并且使他们惦念这一端,较多于惦念自己也有睡食的必要,而其余一切,就一任别人去想去了似的。
莱奋生现在是常在队伙里——自领他们战斗,在一个锅子里吃,夜里不睡,去察看哨兵,而且是还没有忘记了笑的几乎惟一的人了。连和人们谈些最平常的事情的时候,在他的言语的每一句里,也听出这样的意思来:“看罢,我也在和你们一同吃苦,——我明天也被杀死,也说不定的,或者饿得倒毙,也说不定的,但我却象先前一样地活泼,固执,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一切,是没有什么大要紧的……”
但是,虽然如此……系住他和袭击队之心的看不见的绳索,却一天一天断下去了……而且这些绳索愈少,就愈使他难于说服人,也愈使他变为只是居部队之上的权力了。
通常,为了捕取食用的鱼,先将它们在水里闹昏,这时是谁也不愿意进冷水去拾取,总是赶最弱的一个,最多的是先前的牧豕奴拉孚路式加——这不知姓氏,胆怯而口吃的一个下去的。他非常怕水,发着抖,划着十字,从岸上走下去。美谛克往往悲哀地凝望着那掘取了马铃薯的田似的,不平的土色的高高低低的瘦削的他的背脊。有一回,莱奋生看见这情形了。
“且慢……”他对拉孚路式加说:“为什么你自己不下去的?”他问那正在推拉孚路式加下去的,脸的一面好象给门夹过了的两面不匀的青年。
青年将那恶意的白睫毛的眼向着他,意外地回答道:
“自己下去试试罢……”
“我不下去,”莱奋生平静地答说:“我别的事情多着哩,但是你应该下去……脱掉裤子,脱掉……那,鱼已经在流走了。”
“让它们流掉……我可不是呆子哩……”青年一转背,就从岸边走开了。几十对眼睛,仿佛称赞他似的,并且嘲笑莱奋生似的,在望着。
“真是麻烦的小子们……”刚卡连珂一面自己脱小衫,一面想去,但给队长的异乎寻常的大叫吓得站住了。
“回来!……”莱奋生的声音中,响着充满了意外之力的权力者的调子。
青年站住了,而且自己在后悔着争这样的事,但不愿意在大家面前丢脸,便又说:
“说不做,便不做……”
莱奋生捏定盒子炮,陷下而吓人的闪闪的收小了的眼,看定了他,用沉重的脚步,向他这面踱过去了。青年慢慢地,好象很不愿意地,脱起裤子来。
“赶快!”莱奋生带着沉郁的威吓,又走近去。
青年向他这边一瞥,忽然吓得仓皇失措起来,裤子是兜住了,又怕莱奋生不明白这偶然的事,竟杀掉他,就很快地说道:
“立刻,立刻……兜住了哩……唉,鬼……立刻,立刻……”
菜奋生环顾周围时,大家都在怀着尊敬和恐怖对他看,然而,只是这点罢了,——却没有同情。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居部队之上的敌对底的力,但他已经觉悟,竟要向那边去,——他确信他的力是正当的。
从这时候起,莱奋生当必须收罗粮食,削减过多的休息日之际,就什么都不顾虑。他偷牛,掠取农民的田地和菜园,然而连木罗式加,也觉得这和在略勃支的田里偷瓜,道理是全然不一样的。
……越过绵延数十威尔斯忒的乌兑庚支脉的行军——那时部队是只靠野葡萄和用火蒸熟的菌类养活的——之后,莱奋生走进离伊罗罕札河口二十威尔斯忒的“虎溪”的寂寞的高丽人的小屋去。一个高大身材,多毛如他自己的长靴,不戴帽子,腰带上挂着生锈的“斯密斯”枪的汉子,来接他们。莱奋生认识他是陀毕辛斯基的酒精私贩子斯替尔克沙。
“嗳哈,莱奋生!……”斯替尔克沙用了嘶嗄的,没有好过的伤风的声音,说。从浓毛间,带着照例的峻烈的嘲笑,望着他的眼睛。“还活着么?……很好……人正在这里寻你哩。”
“谁在寻我呀?”
“日本人,科尔却克军……另外还有谁会寻你呢?……”
“恐怕不见得寻着罢……这里有我们可吃的东西么?……”
“恐怕也不见得,”斯替尔克沙谜似的说。“他们也不是呆子,——你的头上是挂着金子的呀……在村的集会上读过命令——给捕得活的或是死的的人,是——赏金呵。”
“阿呵……出得多么?……”
“西伯利亚票子五百卢布。”
“便宜得很……”莱奋生嘲笑道。“我说,有没有我们吃吃的东西?”
“怎会有,怎会有……高丽人自己是只靠小米活着的。猪肉有十普特,但他们简直在向它礼拜——冬天的肉呀。”
莱奋生寻主人去了。被铁丝的帽子所压,颤巍巍的白发的高丽人一开口,就求他不要碰他的猪。莱奋生记得他后面有一百五十张饥饿的嘴,也可怜这高丽人,想要证明除此以外,更没有怎样的办法。高丽人不懂这些,只是哀求地合着掌,反复说道:
“不吃,不吃……不,不……”
“不管,杀罢。”莱奋生一挥手,皱了眉,——好象要将这人杀掉似的。
高丽人也皱了眉,哭了。他突然跪下,胡子擦着草,在莱奋生的脚上接起吻来。但他并不去扶起他,——他恐怕这么一来,就会忍不住,收回了自己的命令。
美谛克看见这一切,他的心很沉重,逃到小屋后面去,将自己的脸埋在干草中。但在这里,他面前也现着哭坏了的老脸,在莱奋生的脚边,是蝟缩起来的白衣的小小的形相。“真非这么办不可么?”——美谛克热病似的想;于是他前面,又有也是被取去最后的东西的,驯顺的,恰如在空中仓皇失措的农民的脸,成着长串,浮了上来。“不,不,这残酷,这太残酷了。”——他又想,愈将自己埋进干草里去了。
美谛克知道,倘是自己,是决不会将高丽人弄得这样的,但他和大家一同吃了肉,为什么呢,因为他饿着。
早晨,莱奋生的山路被敌截断了,战斗两小时之久,大约失掉了三十个人,他才硬夺了一条路,以向伊罗罕札的山谷。科尔却克的骑兵紧追着他的踪迹。他弃掉所有驮货的马,在正午,才走到往病院去的认识的道路。
于是他觉得在鞍子上很难坐住了。心脏当非常的紧张之后,就缓缓地,缓缓地跳,并且似乎就要停下来。他要睡觉,他垂了头,立刻在鞍上开始摇动——凡有一切,都成为单纯的不相干的东西了。忽然,他受了什么从中发动的刺戟,愕然环顾了周围……谁也没有觉得他睡着。一切人们,都在自己之前看见象平常一样的稍为弯曲的背脊,谁能够想到他也会如大家一般,要疲倦,想睡觉的呢?……“是的……我的力可还够么?”——莱奋生想。而且这问的仿佛并非他自己,倒是别的人,莱奋生摇摇头,于是在膝头觉到了微微的,讨厌的颤动。
“究竟……你也就会见你的老婆了。”两个人骑着马走向病院那边去的时候,图皤夫对木罗式加说。
木罗式加不开口。他以为这事是已经完结了的,虽然他一向也想看见华理亚。他自欺着,将自己的希望,只当作“他们之间是怎么了呢”这一种旁观者的自然的好奇心。
但他见了她时,——华理亚,式泰信斯基,哈尔兼珂都站在小屋旁边,笑着,伸着手,——他心里的一切都改变了。他禁不住,就和小队一同通过了枫树下,一面放松肚带,在马旁边调护了许多时。
华理亚寻觅着美谛克,对于欢迎的招呼,只是简单地回答,对大家含羞地,敷衍地微笑了。美谛克一遇到她的眼睛和点头,便满脸通红,低垂了颈子:他怕她立刻跑近他去,给大家觉得他们俩之间有些蹊跷。但在她的心中不知道是什么主意,却并不显出喜欢他的来到模样。
他连忙拴好“求契哈”,躲进森林中。走了两三步,便碰着了毕加。他躺在自己的马匹旁边,集中于自己本身的他的眼色,是荒凉而且空虚。
“坐下来……”他疲乏地说。
美谛克并排坐下了。
“我们这回是到那里去呢?……”
美谛克没有回答。
“我呢,很想捉捉鱼……”毕加愁思地,说。“在养蜂场那里……现在鱼正在向下走……是做起小瀑布来捉的……只要用手去捉就是……”他沉默了一会,悲哀地加添说:“是的,养蜂场那些,现在是早已没有了……没有了!否则多么好呵……那里很幽静。这时候,蜂儿是不叫的……”
他忽然用一只肘弯支起身来,使横眼看着美谛克,用了因忧愁和哀伤而发抖的声音讲起来了:
“听那,保卢沙……听呀,我的孩子,保卢沙!……莫非真不能再有这样的一块小小的地方么?……我怎么活下去呢,我的孩子,保卢沙?……我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只是一个人……精光的一个……上了年纪……就要死的……”他寻不出话,没法地吸一口气,而空着的一只手,则痉挛地紧抓着野草。
美谛克不看他,连他的话也没有听,然而他的话的每一句中,总有一点东西在静静地颤动,恰如有谁的怯弱的手指,在他的心中从还是活着的干子上,摇落着已经枯掉的叶子一般。“一切都有完结,决不回来的……”美谛克想,而且这使他为他的枯叶哀伤。
“我去睡……”他想设法逃开此地,便对毕加说。“我乏了……”
他更加深入森林中,躺在丛莽之下,于是入了不安的微睡……忽然,好象给什么东西所触的一样,他醒了。心脏不整地跳着,浸了汗的小衫粘在身体上。丛莽后面有两个人在谈天,——美谛克知道这是式泰信斯基和莱奋生。他小心地拨开枝条,望过去。
“……无论如何,”莱奋生阴郁地说:“要停在这里,是万万做不到的。惟一的路,是向北方——土陀·瓦吉斯克萨溪去……”他打开他的图囊,抽出地图来。“这里……我们可以顺着这岭走,下到伊罗罕札去。这是一条远路,但也没有法……”
式泰信斯基并不看地图,只眺望着泰茄的深处,——仿佛测量着浇了人汗的每一威尔斯忒一般。他忽然一只眼睛
得更快了,并且看着莱奋生,问道:
“但是,弗洛罗夫呢?……你又忘了他了……”
“是的——弗洛罗夫……”莱奋生沉重地坐在野草上。美谛克就在自己的正对面,看见他苍白的一边的面庞。
“自然,我是可以和他一同留下的……”暂时沉默之后,式泰信斯基阴郁地说。“其实,这是我的义务……”
“不行,”莱奋生摇手。“等不到明天正午,日本兵就追着我们的新的踪迹,到这里来……莫非你的义务,是给人杀掉么?”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美谛克从来没有在莱奋生的脸上,见过这样的无法可想的表情。
“总之,只剩了一条办法……我早经想过了的……”莱奋生的声音沉下去了,并且粗暴地咬了牙,不说话。
“唔?……”式泰信斯基等着似的问。
美谛克觉到了一种不吉的事情,几乎要挺出身子去,使他们知道自己在这里。
莱奋生要一句话说出剩在他们那里的惟一的方法来,然而这一句话,好象有他所不能说出的那么苦痛。式泰信斯基怀着危疑和惊愕,看定他,于是……懂得了。
他们不相互视地,在极苦痛的艰难中,抖着,停顿着,谈起两人已经明白,然而不能用一句话来说明的事情来了,虽然这并不将一切说明,并且结束他们的苦恼。
“他们要谋死他。……”美谛克想,失了色。他的心脏用了丛莽那边也许听到那样的力,跳了起来。
“但他怎样——不行么?很不行?……”莱奋生问了好几回。“倘不这么办……我想……倘使我们不将他……总之,他还有一点医好的希望么?”
“希望是一点也没有的……然而问题是在这里么?”
“总之,心里可以觉得轻松些,”莱奋生自白说。他这时以欺了自己为愧,然而他实在觉得轻松起来了。沉默一会之后,他轻轻地说:“应该今天就做……但要小心,给谁也不觉得,尤其是他自己……可以么?……”
“他不会觉得的……他立刻就该喝溴素剂了,换出它就是……还是等到明天呢?唔?”
“还拖延什么……有什么两样呢。”莱奋生收好地图,站了起来。“总得做的……另外什么法子也没有……总得做的不是?……”他寻求着他自己所要支持的人的支持。
“总得做的,正是……”式泰信斯基想,但他没有说出口。
“听那,”莱奋生慢吞吞地开始了:“你明白说,你下了决心没有?倒不如明白说……”
“我下了决心没有?”式泰信斯基想:“是的,我决心了。”
“去罢……”莱奋生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于是两个人慢慢地走向小屋那面去了。
“他们真要做这勾当么?……”美谛克仰天倒在地面上,用手按着脸。他恰如当战斗之前的恶梦似的,躺在巨大的,没有生命的空虚中,不知道多少时候。后来他起来了,攀着丛莽,负伤者一般摇摇摆摆地,跟着式泰信斯基和莱奋生的踪迹而前去了。
卸了鞍的马,全凉了,将疲乏的头向他看,有些袭击队员在林间的空地上打鼾,有些是煮着吃的东西。美谛克搜寻着式泰信斯基,没有见,便几乎飞跑一般,径向小屋那边去。
他碰到恰好的时间,式泰信斯基背对着弗洛罗夫,正向亮处伸出发抖的手,在将什么东西倒进玻璃杯里去。
“等一等!——你在干什么?……”美谛克显着吓得圆睁的眼,扑向他。“等一等!我都听到了!……”
式泰信斯基栗然,回过头来,他的手更加发抖了……突然,他走近美谛克去,可怕的紫色的脉管,在他额上涨了起来。
“滚!……”他用了凶险的绞杀似的低声,说。“要你的命!……”
美谛克吃了一惊,不禁跳出小屋去。式泰信斯基也即刻定了神,转向弗洛罗夫那面去了。
“什么?……这是什么?……”弗洛罗夫向杯子一瞥,担心似的问。
“这是溴素剂,喝罢……”固执地,严正地,式泰信斯基说。
他们的眼光相遇了,并且彼此心照,被缚在一个思想上,凝结了……“完了。……”弗洛罗夫想,然而并不很吃惊——他于恐怖,于不安,于悲戚,都不觉得了。一切都看得是极其单纯而且安易。当“生”只约给他新的苦恼,而“死”却是由此脱离的意思的时候,他为什么那么苦恼,那么求生而怕死的呢,倒是莫名其妙的事。他恰如搜求什么似的,惴惴地环顾了周围,眼光就留在旁边小桌上没有动过手的剩着的食物上。那是加了牛乳的果子羹,已经冷掉,苍蝇在那上面飞舞的了。从伤病以来,在弗洛罗夫的眼睛里,这才现出了人类底的哀情——是对于自己的怜悯,或者对于式泰信斯基的怜悯罢。他顺下眼去,一到再睁起时,他的脸便平静而温顺了。
“倘若到苏羌去,”他缓缓地说:“给我说一声,不要太伤心……我是完结了……大家也都是总有一天要走到这一步的……大家。”他用了关于人们的必然的死的思想,虽然还没有全得到明白的证明,然而已经从个人底的——他弗洛罗夫的——死,灭掉了那特别的,各个的,恐怖的意义,而将它——这死——弄成什么普通的,一切人们所固有的东西了那样的表情,重复地说。于是想了一下,他又说:“我有一个孩子……在矿山里……他叫菲迦……平和了之后,请想到这小子,怎样都好,照顾照顾他……好,拿来罢!……”忽然间,他用了润泽的,发抖的声音结束了。
牵着苍白的嘴唇,觉得寒栗,
着眼睛,式泰信斯基将杯子送到他那里去。弗洛罗夫用两手捧住,喝完了……
……美谛克被枯树绊着,跌着,不管路径,奔进密林中。他失了帽子,头发挂在眼睛上,讨厌地而且粘粘地,好象蛛网,太阳穴在跳动,而且他的血液每一搏,他便重复地说着无用的,哀伤的言语,一面又固执着那言语,因为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可以抓住了。忽然间,他撞到了华理亚,便闪着狞野的眼,跳到旁边。
“我正在寻你哩……”她高兴地说,但给他的疯狂似的模样一吓,不说下去了。
他拉住她的手,急躁地,断续地说起来:
“听那……他们将他毒杀了……弗洛罗夫……你懂么?……他们将他……”
“什么?……毒杀了?……住口!……”她一切都明白了,一面忽然叫了起来。于是强有力地拖他向自己那边,用热的,湿湿的手,将他的嘴按住。“住口,不要管罢……来,从这边去……”
“那里去?……唉,放手罢!……”他挣脱身子,咬响着牙齿,推开她。
她又拉住他的袖子,要带他走,一面执拗地重复说道:
“不要管罢……来,从这里去……人要看见我们了……有一个少年人……他跟住着我……来,赶快!……”
美谛克几乎要打她,才又挣脱了身子。
“你那里去呀?站着!……”她叫着,在后面追了上来。
这瞬间,从丛莽后面就跳出了企什来——她电光一般迅速地逃向旁边,连忙跳过小溪,躲进榛树的密处。
“不要玩么——怎的?”企什跑近美谛克来,一面问。“试试罢,恐怕我运气好一些!……瞧!……”他拍拍自己的腿,污秽地笑着,迈开大步,追赶华理亚去了……
四 路径
木罗式加是从幼小时候以来,就受惯了美谛克一类的人,将他那真实——单纯而不出色,正和他的一样——的感情,藏在伟大的,响亮的句子后面,借此来隔开木罗式加那样,不能装得很漂亮的人们的。他还未意识到这就是如此,也不能用自己的话表白出来,但他总在自己和这一类人们之间,觉得有走不过的墙壁,这便是他们从不知什么地方拖出来的虚伪的盛装的言语和行为。
在木罗式加和美谛克的难忘的冲突中,美谛克总竭力寻求表示,以见因为救了自己的性命的感激,所以对于木罗式加是在客气的。为了毫无价值的人,按下自己的低级的冲动,这思想,使他的存在里充满了愉快的,坚苦的悲伤。然而在心底里,他却怨恨着自己和木罗式加的,因为在实际上,他本愿意木罗式加遇到一切不好的事,但只为怯,也只为体验坚苦的悲伤,较为美丽和愉快,所以没有亲自去做罢了。
木罗式加觉得,华理亚是正因为他自己里所没有的美,而在美谛克之中——却认为不仅是外表底的美,也是真实的,和灵魂紧接的美,所以弃掉自己,取了美谛克的。因此他再看见华理亚时,便不禁又跑进没有出路的思想的旧道上去了——关于她,关于他自己,关于美谛克。
他觉得华理亚日日夜夜总在忙着些什么事!(“一定是和美谛克!”)而且他久久不能睡觉,——虽然也想自信,一切事情于他是毫不相干的。一有微声,他便昂起头来,向暗中留心注视:没有隐现着两个畏罪的私奔的影子么?
夜里,他被微声惊醒了。湿的枯树在篝火中发爆,庞大的黑影闪烁于林间空地的尽头。小屋的窗子一亮,又黑暗了——有谁划了火柴。于是哈尔兼珂走出小屋来,和站在旁边的队员讲了几句话,就在篝火之间走过,找寻着什么人。
“你找谁呀?”木罗式加沙声说,但听不清那回答,便问道:“有什么事?”
“弗洛罗夫死掉了。”哈尔兼珂阴郁地说。
木罗式加格外裹紧了他的外套,又睡着了。
……到黎明,弗洛罗夫被埋到土里去,木罗式加和别的人们一同,平静地掩了他的坟。
当马上加了鞍的时候,人们发见了毕加是消失了。他的小小的钩鼻马,整夜背着鞍,悲苦地站在树底下。它见得很可怜。“老头子,再也受不住,跑掉了。”——木罗式加想。
“哪,好,让他跑罢。”莱奋生说,因为早晨以来的胁肋痛,皱了眉。“可不要忘记了马……不,不,不要装货,……经理部长在那里?都准备了么?……上马!……”他深深地吐一口气,再一皱眉,好象因为负着重而大的东西,使他沉重而艰难的一般,在鞍上伸直了身子。
谁也不以毕加的事情为可惜。只有美谛克觉得苦痛,仿佛一个损伤。近来毕加从他的心里,虽然除乡愁和苦恼的回忆之外,毫不引起什么来,但他还觉得自己的有一部分,和毕加一同消失了。
部队顺着峻急的,山羊所走的山岭,向上面开拔了。头上罩着冷冷的钢灰色的天空,底下依稀可见青碧的深处。沉重的石块发出大声,就从脚下滚到那地方去。
在久待的秋光的寂静里,泰茄的带金色的叶子和枯草笼罩了他们。在槎枒的羊齿草的黄色花纱中,苍髯鹿褪失了颜色。露水澄明地——清澈而且微黄,象草莽一样,整日地发着光。但野兽却从早晨起便咆哮起来——不安静地,热心地,不能忍耐地,好象在泰茄的金色的雕零中,有着一种强大而有永久生命的怪物的呼吸。
首先觉察出木罗式加和华理亚之间的纠葛的,是传令使遏菲谟加,他是在正午的略略休息以前,将“缩短尾巴,免得给人咬断”的命令,送到苦勃拉克这里来的。
遏菲谟加用尽气力,通过了长列,给有刺的灌木钩破了裤子,和苦勃拉克骂起来了,——小队长就忠告他,与其多管别人的尾巴,倒不如小心他“自己的鼻子”。此外,遏菲谟加又看出了木罗式加和华理亚骑着马走,都在互相远离,而且他们昨天也并不在一起。
在归途中,他追到木罗式加旁边,问道:
“你好象在避着你的老婆,你们俩中间有了什么了?”
木罗式加惶窘地,气恼地看定了他那瘦削的焦黄的脸,并且说:
“我们中间有什么呢?我们中间什么也没有。我不要她了……”
“不要了?……”遏菲谟加默然看了一些时,便不高兴地向了别处,——好象他在思索,在木罗式加和华理亚的先前的关系上,原也没有紧密的家庭的关系,现在这样说法,是否适当的一般。
“不算什么——常有的。”他终于说:“适逢其会……哪,哪,这瘟马!……”他用劲地将马打了一鞭,而目送着他的羽纱袄子的木罗式加,则看见他向莱奋生报告了一些话,于是和他并马前进了。
“我的乖乖——这是生活呀!……”木罗式加怀着出于最后之力的绝望,想,而且于自己的有所束缚,不能那么放心地在队伍里往来或者和邻人谈话,也十分的悲哀。“他们有福气——要怎样就怎样,无忧无愁,”他欣羡地想。“他们实在那里会有忧愁呢?例如莱奋生罢,……自己捏着权力,大家都尊敬他——而且要做的事,什么都做得……这是值得活的。”他不想到莱奋生冒了风寒,胁肋在作痛,莱奋生对于弗洛罗夫之死,负有责任在身上,以及人们正在悬赏募他的头,比谁都有先行离开颈子的危险。——木罗式加只觉得在这世界上,尽有着健康,平静,满足的人们,而他自己,却在这生活中,完全没有幸福。
当他在暑热的七月天气,从病院回来,绻发的割草人们佩服了他那确有自信的骑马的姿势的时候,这才发生出来的那混乱的,倦怠的思想,——当他和美谛克相争之后,经过旷野,看见孤独的,无归的乌鸦,停在歪斜的干草堆上的时候,以特别的力,捉住了他的那一样的思想,——这些一切的思想,现在都显出未曾有的苦恼的分明和锋利来了。他觉到了为先前的自己的生活所欺的自己,并且又在自己的周围,看见了虚伪和欺瞒。他也毫不疑心,从他出世以来的自己的全生活——这一切沉闷而无聊的安闲和劳动,他所流了的血和汗,连他那一切“无愁的”玩笑——那也决不是欢欣,只是向来无人尊敬,此后也将无人尊敬的不透光的流刑的劳役罢了。
他又怀着连自己也是生疏的——悲伤,疲乏,几乎老人似的——苦恼,接续着想: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但已无力能够来度一刻和他迄今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而且此后也将不会遇见什么好处,恐怕他就要象谁也不惜的弗洛罗夫的死掉那样,作为谁也不要的人物,中弹而死的了。
木罗式加现在是拚命尽了他一生的全力,要走到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连遏菲谟加仿佛也走到了这道路上,)这些人们所经过的,于他是觉得平直的,光明的,正当的道路去,但好象有谁将他妨碍了。他想不到这怨敌就住在他自己里,他设想为他正被人们的——首先是美谛克一类的人们的卑怯所懊恼,于是倒觉得特别地愉快,而且也伤心。
进膳之后,他给马到溪边去喝水的时候,显得秘密的脸相,曾经偷了他洋铁水杯的那活泼的绻头发的少年,跑到他这里来了。
“我要告诉你的……”他迅速地低声说:“是她是坏货,这华留沙——真的……对这等事,我是有特别的鼻子的!……”
“什么?……为什么事?……”木罗式加抬起头来,粗暴地问。
“女人呵,女人这东西,我知道她底底细细。”那少年有些窘急了,申明道。“自然还没有闹出事情来罢,但要瞒过我,朋友,可不行……她的眼睛总是钉着他,钉着他呵。”
“他呢?”木罗式加知道这话是指美谛克的,但忘记了自己应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便愤激起来,红着脸问道。
“他怎么样?他不怎样……”那少年用了含胡的,畏怯的声音说,——仿佛他说过的一切,本来不关紧要,只要在木罗式加面前洗掉自己的旧罪一般。
“随她妈的,和我什么相干?……”木罗式加哼着鼻子。“恐怕你也和她睡过了——我那里知道。”他带着侮蔑和恚恨,加添说。
“什么话!……我倒是……”
“滚你的蛋!”木罗式加忽地愤然大叫起来。“和你的鼻子都滚到你妈的婊子那里去,滚!……”他就使劲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米式加给他那激烈的举动大吃一惊,跳向旁边,弯着的后腿浸在水里,向人们竖起耳朵,动也不动了。
“你,狗养的你……”那少年为了惊愕和愤怒,说不出话来,一面就奔向木罗式加去。
他们大家交手,好象两匹獾。米式加连忙回转身子,开轻步离开他们,回顾着跑掉了。
“永不超生的畜生,我来打塌你的鼻子。……我来将你……”木罗式加用拳头冲着他的肋骨,又恨那少年缠住他,不能自由地打,便咆哮着说。
“喂,孩子!”一个吃惊的声音向他们叫喊。“那是在干什么呀……”
两只骨节崚嶒的大手,在争斗者之间劈了进来,并且抓住各人的衣领,将他们拉开了。两人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又都想扑过去,但这回是各各吃了沉重的一脚,木罗式加飞得脊梁撞在树木上,那少年是颠过一枝坠地的枯枝,挥着臂膊,木桩头似的坐在水里了。
“伸出手来罢,我来帮你……”刚卡连珂并不嘲笑地说。“要不然,你们总没有什么法子的。”
“我可总得有法子……这猪狗……应该打死他……”木罗式加发着吼,又要奔向那湿淋淋的在发呆的少年这边去。
少年用一只手拉住刚卡连珂,一只手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胸膛,他的头在发抖。
“不,说来罢——说来罢,”他用了要哭的声音,对着他的脸嚷叫道:“无论谁,只要高兴在屁股上踢一脚,那在屁股上踢一脚就是么,唔?……”待到他看见人们聚集起来了,便厉声大叫道:“谁的错呀,谁的错呀,——如果那老婆,他的老婆……”
刚卡连珂怕闹乱子,尤其是担心木罗式加的运命(如果莱奋生知道了这事呢),便摔开那嚷着的少年,抓住木罗式加的膊臂,拉着他走了。
“来罢,来罢。”他向那还在挣扎的木罗式加,严峻地说。“人要赶出你的,你这狗养的……”
木罗式加终于明白了这强有力的,严厉的汉子,是同情于他的,便停止了抗拒。
“那边出了什么事了?”美迭里札的小队里的一个绿眼睛的德国人,对他们迎面跑来,问道。
“他们捉了一匹熊。”刚卡连珂冷静地说。
“一匹熊?……”德国人张着嘴站了一会,便突然又飞跑过去,好象还要去捉第二匹熊似的。
木罗式加这才怀了好奇心去看刚卡连珂,微微地笑着。
“你这瘟疫,你倒是有力气。”他对于刚卡连珂的刚强,抱着一种满足,说。
“你们为什么打起来的?”工兵问道。
“为什么……一个那样的畜生……”木罗式加从新愤激起来了。“那就应该……”
“好了,好了,”刚卡连珂打断话,来镇静他。“那是有你的道理的……那就是了,那就是了……”
“归 队!……”什么地方叫着响亮的,夹着成人和孩子的声音,是巴克拉诺夫。
同时从丛莽中也昂出蓬松的米式加的头来,——米式加用了那聪明的,灰绿色的眼,看着他们,轻轻地嘶叫。
“阿,你!……”木罗式加爆发似的说。
“好机灵的马儿……”
“人可以为它不要性命的!”木罗式加高兴地拍着马的脖颈。
“性命还是留着好罢——还能有什么用处的……”刚卡连珂在暗色的,打卷的须髯后面微微一笑。“我还得给我的马匹去喝水,你自己走罢。”于是他迈开稳实的大步,走向自己的马匹去了。
木罗式加又用好奇心目送着他,——并且想,他为什么早先没有留心到这惊人的人物的呢。
后来,当小队集合了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和刚卡连珂并排着在行列中,而且直到呵牛罕札,在路上也没有分散。
分在苦勃拉克的部队里的华理亚,式泰信斯基和哈尔兼珂,都走在最近尾巴处,一到山岭上,全部队就分明可见,——是一条细长的链子。他们后面跟着莱奋生,微弯了背,巴克拉诺夫也不自觉地模仿着一样的风姿。华理亚总觉得她背后的什么地方有美谛克在,而且对于他昨天的举动的愤懑,在她里面蠢动,将她常常向他所经验的大而温暖的感情损害了。
自从美谛克离开病院以来,她是瞬息也没有将他忘却,并且只想着重行相见之日而活着的。从这时起,她心中就结了最深的,最秘密的——关于这,是对谁也不能说的——而同时又非常鲜活的,人间的,几乎象是实有其事的梦想。她自己想象,他怎样地在森林尽头出现,——穿着沙格林皮的袄子,美丽,高大,略有一些羞怯——她在自己上面感到他的吹嘘,在自己掌下感到他的柔软的绻发,听到他温柔的挚爱的言辞。她竭力要不记起先前对他的误解来,——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她觉得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的了。一句话,就是她所设想的,是她和美谛克的未来的关系,虽然迄今未曾有,她却但愿其会这样,而对于实在会有的事,却竭力要不去想到,以免招致了悲哀。
她遇见了美谛克的时候,因了她所特禀的对于人们的敏感,她知道他在她面前是烦乱而且兴奋到不能统驭自己的行为,而且那烦乱的事件,比她任何个人底的愤懑都更重要了。但在先前,这遭遇在她是另一种想象的,所以美谛克的突然的粗暴,就使她觉得受侮而且惊奇。
华理亚这才觉到,美谛克的粗暴,并非偶然,美谛克恐怕全不是她无日无夜,久经等候的那人,然而她另外也没有一个人了。
她没有立即承认这事的勇气,——抛弃了她长日长夜之间,借此生存——懊恼,欢欣的一切,心里突然感到无可填塞的空虚,原不是怎样容易的。她只愿意相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一切都只在弗洛罗夫的可怜的死亡,一切都还顺当。然而从清早晨起,她所思想的,却只在美谛克怎样侮辱了她,以及她带了自己的幻想和自己的爱去接近他时,他怎样地并无侮辱她的权利。
她整天感到苦恼的欲求,要会见美谛克,和他谈一些话,但她连一眼也没有向他看,便是食后的休息时候,也没有去走近他。‘我怎能娃儿似的跟住那人呢?”她想。“倘如他亲口所说,真是爱我的,那么,到我这里来就是了,我一句也不加责备。但如果不来呢,也好,——我就一个人……那么,就什么事也没有。”
一到山上的平地上,路就宽阔起来了,企什和华理亚并骑而进。他昨夜要捕捉她,并没有成功,但他对于这事是非常坚执的,也并不失望。她觉得他的脚的接触,他在她耳旁吐些无耻的言辞,然而她没有去听他,只沉在自己的思想里。
“唔,怎样呢,您怎么想呢?”企什执拗地问。(他是不管年纪,地位,以及和他的关系,只要对于女性一切的人们,都称为“您”的。)
“您答应么——不?……”
……“我都明白的,我向他要求什么事呢?”华理亚想。“对我退让一点,真就这么难么?……但也许他现在自己在苦恼,——以为我在讨厌他。但我得告诉他么?……怎样地?!……从我?!……等到他赶开我之后?……不,不,——凡事还是由他去的好……”
“但是您怎么了,您聋了么,我的好人?我在问,您答应么?”
“答应什么呀!”华理亚惊觉了。“闭了你的嘴……”
“请您的早安,睡得好么?……”企什懊恼地向空中一挥手。“但是,我的好人,这是怎么的,您简直说着好象还是第一回的,闺女的话。”于是他又忍耐地从新在她耳边私语起来,只以为她是听到,并且明白他的话的,却因为女人的惯技,要抬高价值,所以在“扭捏。”
黄昏到了,山峡上垂下了夜的轻轻的翼子的扇动来,马匹疲倦地歕着鼻子,雾气在溪水上越加浓重,并且慢慢地爬到溪谷里去了。但美谛克总是还不到华理亚那里去,看来就象连要去的意思也没有似的。而她愈确信他终于不到她那里去,也就愈觉得难遣的哀伤和先前的自己的梦想的悲苦,并且也愈加难以和他们走散了。
部队为了歇宿,降到小小的溪谷去,人马在湿的栗栗的黑暗中动弹。
“请您不要忘记,我的好人。”企什用了讨厌而温柔的固执,低声说。“是的,——我将灯摆在旁边……您就可以认识……”几秒钟之后,听得他对人大叫起来:“什么叫作‘你爬到那里去’呀?倒是你在旁边捣什么乱哩?”
“你跑到别的小队里来干什么的?……”
“什么叫作‘别的?’睁开你的眼睛来罢!……”
暂时沉默之后,这其间,大约两人是睁开眼睛来看了的了,先问的人便用了谢罪似的推托似的声音说:
“Matj tvoju——原来是‘苦勃拉克派’……美迭里札在那里?”他用了对人不起似的声音,粉饰着自己的错误,一面又拖长了声音,叫喊着:“美——迭里札呀!……”
在下面有人用了不能忍的兴奋,大嚷起来,好象倘不听他的要求,他便要自杀,或者杀人一样:
“点 火哩!……点 火 哩!……”
谷底那面,突然腾起无声的篝火的红焰来,于是从黑暗中,蓬松的马头和疲倦的人头都在弹匣和马枪的冷光里出现。
式泰信斯基,华理亚和哈尔兼珂比别的驻扎处靠边一些,下了马。
“好了,现在我们要休息了,生起火来罢!”哈尔兼珂用了谁也不会因此活泼起来的快活模样,说。“去找点枯树来呵!……”
“……永远是这一着——好时候不歇住,于是来吃苦。”他用那一样的慰安很少的调子说,——用手探着湿草,也实在害怕着湿气,黑暗,以及给蛇来咬的恐怖,还有式泰信斯基的忧郁的沉默。“我记起来了,先前从苏羌出来也这样的——本该驻扎得早些,现在是暗得好象在洞里,但我们……”
“为什么他说这些事?”华理亚想。“苏羌……从什么地方来……暗得好象在洞里……现在对谁还有意味呢?一切,一切都已收梢,什么也没有了。”
她饿了,这饿又加强了她别种的感觉——那她现在无可充填的,缄默的,按住的空虚的感觉。她几乎要哭出来。
然而用过夜膳,温暖了之后,三个人都一时活泼起来了,环绕他们的蓝黑的,陌生的,冷冷的世界,也显得亲近而且温和。
“唉唉,你外套儿呀,我的外套儿呀。”哈尔兼珂脱着外套,用那吃饱了的声音说:“入火不焚,入水不溺。现在只还缺一个姑娘儿……”他
着眼睛,笑了起来,似乎他想说:“这自然是完全办不到的,但你们该是同意,以为这倒不坏的”模样。“你现在可想和女人睡觉呢,唔?同志医生!”他装一个鬼脸,去问式泰信斯基道。
“想睡的呀。”式泰信斯基还未听完话,便认真地回答说。
“为什么我只是讨厌他的呢?”华理亚为了愉快的篝火,为了吃过的粥,为了哈尔兼珂对她的亲昵的谈话,觉得她平日的柔和和良善,都恢复了,一面想。“岂不是实在并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就那么生气的呢?因为我胡涂,那少年独自冷清清地坐着……只要我到他那里去,一切就又会好起来了……”
于是她忽然极不愿意在四近的人们极愉快地醉着,自己也愉快到好象醉着一般的时候,为了心里怀着愤懑和牢骚,所以在懊恼,她遂决计将这些抛开,去会美谛克了。而且这在她,其中也已经没有了委屈和不好。
“我什么,什么都不要。”她忽而活泼起来,想:“只要他要我,只要他爱我,只要他在我的身边……不,只要他总是和我走,和我说,和我睡,我什么都交给他——他是多么漂亮,而且多么年青呵……”
美谛克和企什在略略离开之处生着另一个篝火。他们懒着,没有造饭,在火上熏着肥肉,而且较之吃面包,倒更努力于此,全都吃完之后,两个人便饿着肚子坐着了。
美谛克自从弗洛罗夫的死亡和毕加的跑掉以后,还没有复原。他整天的仿佛沉在用了关于孤独和死亡的辽远而严峻的思想,编织而成的烟雾里。一到晚上,这雾幕便落掉了,但他不愿意见人,害怕一切。
华理亚费尽气力,才寻出他们的篝火来。全个山谷,就活在这样的篝火和烟雾蒙蒙的歌唱里。
“你们钻在这样的地方。”她心跳着,走出丛莽来,一面说。“晚安……”
美谛克悚然,用了生疏的,吃惊的眼光看着华理亚,便转脸去向篝火了。
“嗳哈!……”企什高兴地微笑。“就只缺少您一个呵,您请坐,您请坐,我的好人……”他连忙摊开外套,指给她一个坐处,在他的旁边。然而她不去和他并坐。他的油滑,这性质,她是早已觉到了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时却特别讨厌地刺戟了她了。
“来看看的,你怎样了,要不然,你就将我们完全忘记了。”她向美谛克,并不遮掩惟独为他而来的事,用了唱歌一般的声音,说。“哈尔兼珂也就问过了,你的健康怎样了,为什么不给人知道一点你的消息,——我也想说了好几回了……”
美谛克不开口,耸耸肩。
“我们自然很顽健的——这不成问题!”企什将一切拉在自己身上,满足地大声说。“但请您在我们这里坐一坐呀——您客气什么?”
“不,我就走的,”她说。“因为我从这里走过……”她原为美谛克而来的,他却只耸耸肩,因此她忽然发恼了。她接着说道:“你们还没有吃过东西么?——锅子干干净净的……”
“什么都吃得么?如果给我们一点较好的材料,可是他们分给这样鬼知道是什么东西……”企什牢骚似的皱了脸。“但您请坐在我的旁边呀!”用了绝望底的亲热,他再说一回,捏住她的手,拉向他那边去。“请您坐一坐呵!……”
她坐在他旁边的外套上。
“您还记得我们的约束么?”企什亲密地向她
眼。
“怎样的约束呀?”——她问着,隐约地记起了什么事,吃了一惊。“唉唉,我还是不来好。”——她想,于是一种大的不安的东西,忽然在她胸膛里炸裂了。
“什么——怎样的?……等一等……”企什忽然弯身向了美谛克那边去。“人们面前是讲不得秘密话的。”他说,抱着他的肩头,于是转对华理亚道,“然而……”
“什么是秘密呀?……”她含着偏颇的微笑,说,于是突然
着眼,用了发抖的,不如意的手指,整起头发来。
“你这鬼为什么海狗似的呆坐着的?”他在美谛克的耳旁低声说:“和大家都约过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两个人都干罢,就在这里将她……但是你……”
美谛克连忙缩回,向华理亚一瞥,满脸通红了。从她的飘泛的眼色里,好象责备似的在对他说:“现在好。你看,不是闹成这样了么?”
“不,不,我要走了……不,不。”当企什将要转身向她,再劝她什么可羞可鄙的事的时候,她喃喃地说。“不,不,我去了……”她跳起来,低着头,跨开小而快的脚步,飞奔而去,终于在暗中消失了。
“又给你错过了……废物!……”企什轻蔑地,恶意地说。突然间,他被原质底的力所指使,一跃而起,好象他内部的谁将他抛了出去的一般,跳似的追着华理亚之后奔去了。
他在二十步之远的处所,追上了她,一只手紧紧地将她抱住,一只手按住她的胸脯,拖她到丛莽里面去:
“来罢,来罢,宝贝,来……”
“走……放我……放我……我要喊起来了!……”她乏了力,恳求说,几乎要哭出来,然而她又觉得喊救的力,在她是没有的,况且为了什么,为了谁个,现在有叫喊的必要呢?
“但是,宝贝,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企什用手按住她的嘴,一面被他自己的温柔所兴奋,一面劝慰说。
“这为了什么呢?鬼也不会知道的。”她软乏地想。“然而这是企什……是的,这是企什呵……他从那里来的……怎么是他呢?……唉唉,这不是全都一样么?……”于是在她,实在也成了全都一样了。
她在腿上,觉着一种熟识的温暖的无力,并且,在他的温柔的强迫之下,从顺地溜倒在地面上了,一面烧红在男性呼吸的气息里。
五 重负
“我和他们合不来,那些农人们,和他们合不来。”木罗式加说,一面规则地在鞍子上摇晃,而且每当米式加踏出右前蹄去,便用鞭子打一下白桦的明黄的枯叶。“我也曾住在祖父那里。有两个叔伯——是种地的。唉,和他们合不来!也并不是,并不是别的血统:小气,阴气,没有胆——毫无例外……都这样!”白桦没有了,木罗式加便用鞭敲着自己的长靴,免得失掉了拍子。“为什么呀,要那么胆怯,那么阴气,那么小气的呢?”他抬起头来,问。“自己是什么吃的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简直象扫过的一样!……”他于是显出一种特别的,淳朴的,同情的笑来。
刚卡连珂将眼光注在马的两耳之间,一面倾听着;在他灰色的眼睛里,泛着一种很能听取,而且——很能思索他所听取了的话的聪明而有丈夫气的神情。
“我是这样想的,”他忽然说。“从我们的无论谁,人如果掘下去,——从我们呵,”他特地提高声音,看着木罗式加,“譬如我,或者你,或者图皤夫也是——在各人里,都会发见农民的,在各人里。”他深信似的反复说,——“总之,属于这边的什么,至多也不过没有穿草鞋……”
“你们在说什么呀?”图皤夫从鞍上回过头来,说。
“而且恐怕连草鞋……我们在说农民呀……我们的各人里面,我说,都藏着一个农民……”
“唔……”图皤夫疑惑地说。
“你不信么?……譬如木罗式加,就有祖父和叔伯住在乡村里,——你呢……”
“我,朋友,没有人。”图皤夫遮断他。“谢谢上帝。老实说,我是不喜欢他们这类人的……我们就拿苦勃拉克来做例子罢:苦勃拉克不过是苦勃拉克,(人原也不能期望个个人都懂事的!)但是他带着怎样的小队呀?逃兵,一个又一个——这就是小子们!”
图皤夫于是轻蔑地唾了一口。
这谈天是出在部队降向呵牛罕札的水源去,在道上的第五日里的。他们走着软软的,枯掉的野草所铺满的冬天的路。经理部长的助手在病院里所贮蓄的粮食,虽然谁也没有一点了,但大家都意气扬扬;觉得住所和休息已经临近。
“瞧罢,”木罗式加
着眼。“我们的图皤夫,那老头子,对你们怎么说?”他因为小队长赞成的是自己,而不是刚卡连珂,且惊且喜,笑起来了。
“好罢,”工兵说——毫不窘急。“你没有什么人,是没有关系的,——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人。我们就拿你们矿工来说罢……自然,你是阅历得多了,但木罗式加呢?他除了自己的矿山之外,怕不很见过什么罢……可对那?”
“什么叫作怕不很见过什么呀?”木罗式加懊恼地插嘴说。“上过前线的……”
“就是罢,就是罢。”图皤夫向他摇摇手。“好,没有见过什么,那么?……”
“那么你们的矿山,就是一个乡村。”刚卡连珂镇静地说。“各人都有自己的菜园——这是第一件。一半是冬天跑来,夏天又回到村子里去的……是的,还有鹿儿在叫,好象在猪栏里一样!……我知道你们的矿山的。”
“一个乡村?”图皤夫赶不上刚卡连珂的话,诧异地说。
“别的是什么呀?女人们忙着种园,周围都是农民,会没有一点影响……自然有影响的!”工兵于是照着惯相,用手掌向空中一劈,将另外的从自己的东西分开。
“有影响……当然……”图皤夫含糊地说,一面还在想,——其中是否于“矿山的人们”有些丢脸。
“就是呵……我们这回就拿都市来说罢:我们的都市有多么大,另外还有多少呢?人可以用手指来数的……几千威尔斯忒——都是乡村……我问,这可有影响?”
“且慢,且慢,”小队长惶惑地插嘴说。“几千威尔斯忒——都是乡村么?当然,有影响的……”
“那就在我们各人里面——都藏着一个农民了。”刚卡连珂说,他回到出发点去,由此笼罩了图皤夫所说的全盘。
“说得不错!”从图皤夫加入以来,对于争论,只在人的干练的表现这点上,觉得有味的木罗式加这时佩服了。“给你碰了壁哩,老头子,你已经喘不出气来了!”
“所以我要说的,”刚卡连珂不给图皤夫有反省的时光,说明道:“就在我们对于农民,没有骄傲的道理,木罗式加也是——倘若没有农民呢,那我们就……”他摇摇头,不说了,而且很明白,图皤夫所说的一切,毫不能将他的确信推翻。
“伶俐鬼,”木罗式加从旁一瞥刚卡连珂,对他逐渐怀起尊敬来,一面想。“他将老头子牢牢地抓住了——使他再也没法逃跑了。”木罗式加很知道,刚卡连珂是也如别的人们一样,有过失,有错处的。他用了那么的确信来说的那农民的重负,木罗式加在自己里也还没有觉得,——然而他献给工兵的信仰,较多于对于别的人。刚卡连珂是“全体中的一员”。他“懂事,”他“识得”,而且他并不是空谈家和废物。他的大而有节的双手是渴于工作的,一眼看去,好象纡迟,但其实却快——他的每一举动,是周详和正确。
于是木罗式加和刚卡连珂之间的关系,就到了袭击队中所谓“他们在一件外套下睡觉”,“他们在一个锅子里吃食”的交情上所必要的第一阶段了。
靠着和他每日的亲近,木罗式加也开始相信起来,他自己,木罗式加,也是出色的袭击队的一个,他的马是整顿的,马具是齐整的,枪擦得镜子一般发闪,在战争上,他是第一个勇猛而可信的兵,同志们因此就爱他,敬他……他这样地想着,便于不知不觉间,走进那刚卡连珂好象常是这样地过活的有计划的健康的生活,就是,不给无用和懒惰的想头有一点余地的生活里去了。
“哙……站住!……”前面有人叫了起来。叫声顺着排列传下去,前头已经站住了,后面的却还是往前挤,排列混合了。
“哙……叫美迭里札去呀……”叫声又顺着排列传下去了。几秒钟后,美迭里札便飞跑而过,屈着身子,象一只鹰,于是全部队的眼睛,便都带着不自觉的骄矜,送着他那什么操典上都没有记载的,轻捷的,牧人的骑术。
“我也得去看一看,出了什么事了。”图皤夫说。
过了一会,他兴奋着回来了,但在别人面前,竭力掩藏着兴奋。
“美迭里札做斥候去,我们在这里过夜。”他兴奋着说,但他的声音里,却颤动着谁都听得出来的怨恨的,饥饿的调子。
“怎么,空着肚子么?在那里怎么想的呀?”周围都叫了起来。
“遭瘟的!”木罗式加附和着。
前面已经驻下了。
……莱奋生决计在泰茄中过夜,因为他没有的确知道,敌人是否已经放弃了呵牛罕札的下流。然而他还在希望,即使那里有着敌人,仍能够由斥候探路,走到富于面包和马匹的土陀·瓦吉这溪谷去。
在辽远的一路上,日见沉重的熬不住的胁肋痛总在苦恼他,他也早经知道,这病痛——由过劳和少血而起的这病痛,只能由几周间的安静而吃饱的生活,才可以医好。但因为他也很知道,更安静,饱足的生活,在他还很辽远,于是他就靠着使自己相信这“没有什么的病”,是平时也生着的,无妨于成就他所以为自己的义务的事,在道上适应了自己的新的景况了。
“我这样想,我们应该前进的……”苦勃拉克不听莱奋生的话,看着那长靴,用了除吃以外,不知其他的人们的固执,第四回重复说。
“去罢,自己去,如果你不能等……自己去……留一个替代人,你走就是了。但带着全部队进危险中去,是不上算的……”
莱奋生用了仿佛苦勃拉克正有着这样不对的计算似的表情,说。
“去罢,朋友,你还是去派定卫兵的好罢。”他不听小队长的新意见,添上去说。但当他看见他仍然固执的时候,便突然皱了眉,严厉地问道:“什么?”
苦勃拉克仰起头来,
着眼。
“你派骑马的巡察到路的前面去。”莱奋生仍用先前的,带些冷嘲的调子,继续说。“在后面,半威尔斯忒之远,你去派一个步哨;最好是在我们曾经跑过的水泉那里。懂了没有?”
“懂了。”苦勃拉克喃喃地说,——而且奇怪他自己不说真是要说的事,倒是说了别的。“滑头,”——关于莱奋生,他用了对于他的无意识的,包着尊敬的憎恶,和对于自己的同情,想。
夜里,他忽然醒来,这在近时是常有的,莱奋生记起了和苦勃拉克的会话,吸完烟卷之后,便查卫兵去了。
他竭力不踏着睡觉的人的外套,谨慎地经过了将熄的篝火的中间。右边最末的烧得比别的更明亮,近旁蹲着守夜人,在烘手。他好象全不想到现在的事了,——黑的羊皮帽滑在后脑上,睁着做梦似的眼睛;而且他显着忠厚的,孩子一般的微笑。“这真象样……”莱奋生想,并且就用这句话来表现了看见这蓝的将熄的篝火和微笑的卫兵,以及——在深夜中幽暗地等候着他的一切的时候,骤然抓住了他的那沉静的,略觉异样的高兴的,模胡的感情。
他于是更其悄悄地,小心地前行——这并非要不使人觉察他,倒只为了不吓掉守夜人的微笑。但他并没有觉得,仍然微笑着在看火。大约这火和从泰茄中传来的马匹吃草的干燥的索索的声音,使这守夜人记起了孩子时候的“夜巡” [Nochinoe,夜间将马在野外放牧,也加以监视。——译者] 来了罢——含露的,满是月光的草原,村里的鸡的远远的啼声,索索地响着脚链的幽静的马群,在孩子似的,做梦似的眼睛之前的愉快地闪动着的篝火的火焰……这篝火是灭掉了,所以在守夜人,就也觉得比现在的更温暖,更光明了。
莱奋生刚刚离开阵营,潮湿的,霉气的黑暗就将他围住,两脚陷在粘软的泥土中,发着菌子和烂树的气息。“多么阴气呀!”——他想,环顾了周围。他的后面已没有一点金色的微光,——仿佛阵营已经和微笑的守夜人一同没入了地底似的。莱奋生深深地叹一口气,便用了故作活泼的脚步,从小路走进深处去了。
他立刻听到溪水的潺湲声,站了一会,向黑暗中倾听,暗自微笑着,这回是走得更快了……竭力要响得厉害,给人们听到。
“谁呀?……那边的是谁?……”从暗地里发出断续的声音来。
莱奋生知道是美谛克,并不答话,直向他走过去。在森然的寂静中,枪闩作响,绊住了,可怜地轧轹着。听到想装子弹的焦急的手的声音。
“应该常常擦油的。”莱奋生冷嘲地说。
“阿呀,是您么?……”美谛克放心地吐一口气。“总在擦的……不知道是怎么的……”他惶窘地看着队长,而且将开着的枪闩忘却,便放下了枪枝。
美谛克是充当深夜中的第三班卫兵的。不到半点钟,便会听到换班的人在草间的匆忙的脚步声,但美谛克自己却觉得已经站得很长久。他和他的思想,在活着和他无缘的,紧张的,凶猛的生活的那一切动弹着,一切徐流着的伟大的,敌对底的世界里,是成了孤独了。
总之,永远是这一种思想。这不知从何时何处,总在他里面发生,而且他无论想什么,总也回到这处所。他知道,这思想是对谁也不说的,他知道,这思想是有些不好,有些可羞的,但他也知道,他现在已不能和这思想分离,——他也知道要竭全力来做这件事,——因为这已是剩在他那里的最末的,惟一的东西了。
这思想,就是必须用什么方法,然而要从速,离开了部队。
而且一想到能够回到先前在他是那么没有乐趣,那么无聊的都市生活去的时候,现在却见得有趣而且无愁,于他也仿佛是惟一的可能的生活了。
当他看见莱奋生时,美谛克的张皇失措,却并非为了没有擦枪,倒是因为他忽然被这种思想所袭击了。
“好汉!”莱奋生和善地说。自从见了微笑的守夜人以后,他不愿意怒骂了。“这样站着,冷静罢,是不是?”
“这倒不……怎么会呢。”美谛克微觉慌张,回答道。“已经弄惯了。”
“我却全没有惯哩。”莱奋生笑着说。“独自走着,骑着,不知道多么久了——日里和夜间——但总觉得阴森森地……唔,这里怎么样,全都平静的?”
“平静的。”美谛克说,怀了一点惊愕和若干的胆怯,看着他。
“我们立刻就要舒服了。”莱奋生仿佛并非回答美谛克的话,却是对于藏在他里面的东西似的,说。“只要我们一到土陀·瓦吉,就会好一点……你抽烟么?不?”
“不,我不吸的……至多不过是玩玩。”美谛克急忙加上话去,这时他忽然记得了华理亚的烟盒,以为莱奋生是一定知道着有这烟盒的了。
“烟也不抽,不觉得无聊么?……凯农尼珂夫曾经说,‘害人的烟草。’——我们这里曾经有过一个这么出色的袭击队员的。不知道他到了市镇没有……”
“他到那边干什么去的?”美谛克问,其时有一种模胡的思想,使他的心猛跳起来。
“派他送报告去的,但时候是这样地不平静,他又带着我们的一切通知书。”
“许还要派人罢。”美谛克用了异常的声音问,但竭力要显出在他的话里,并不藏着什么特别的东西。“您没有再派一个的意思么?”
“那就怎样?”莱奋生注意了。
“没有什么……如果您有这意思,我却可以去得的……那地方我很熟悉……”
美谛克觉得,他太急遽,而且莱奋生现在是全都看透了。
“不,没有这意思……”莱奋生深思地,慢慢地回答。“你有亲戚在那里么?”
“不,我在那里做过工作的……就是,在那里亲戚也有,但也并非为了这缘故……不,您可以放心:我在那市镇上工作的时候,就常常传递着秘密文件的。”
“你和什么人一起工作的呢?”
“和急进派,但那时我想,这都是一样……”
“什么是一样的呢?”
“就是,无论和谁一起工作……”
“现在呢?”
“现在是有些给人弄胡涂了。”美谛克料不定到底会要求他什么,但轻轻地回答。
“哦 。”恰如这话便正是他在等待着的一般,莱奋生拖长了声音说。“不,不,没有这意思……没有派人的意思。”他从新反复道。
“您可知道我为什么又来提起这事的呢?……”美谛克用了突然的神经性的决心,开谈了,他的声音发着抖。“请您不要见怪,也不要以为我对您有什么遮瞒——我都明白告诉您罢……”
“我就要都告诉他。”——他想着,一面觉得现在委实要全都说出,但不知道这是好的呢,还是坏的。
“我说这话的缘故,就因为我相信,我是一个不够格的,不中用的队员,倘若您派了我,倒好一点……不,请您不要以为我有些害怕,或者有什么瞒着您,我实在是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我在这里,和谁也合不来,谁也不帮助我,但这是我的错处么。我用了直心肠对人,但我所遇见的却是粗暴,对于我的玩笑,揶揄,我是和大家一样,参加一切战斗,并且受了重伤的。——您知道这事……现在我已经不相信人了,我知道,如果我再强些,人们就会听我,怕我的,因为在这里,谁也只向着这件事,谁也只想着这件事,就是装满自己的大肚子,倒不妨来偷他同志的东西;别的一切,他们却都不在意……我常常竟至于这样地感到,假使他们万一在明天为科尔却克所带领,他们便会和现在一样地服侍他,和现在一样地法外的凶残地对人,然而我不能这样,简直不能这样……”
美谛克觉得,仿佛每一句话,阴云就在他那里分散。言语用了异常的轻捷,从逐渐生长的窟窿中,奔迸而出,他的心也因此轻松起来。他还想永远说下去,莱奋生对这要怎么说,已经全不在意了。
“这可开场了!……了不得的废话。”莱奋生怀了渐渐增高的好奇心,倾听着在美谛克的言辞之下,神经性地在发抖的藏着的主意,一面想。
“且住。”他终于说,一触他的袖子,美谛克格外分明地觉得自己上面,钉定着他那大的,暗黑的眼睛。“朋友,唠叨了一大通,没法掩饰了!……我们暂且将这当作问题来看罢。我们拿出最重要的来……你说,在这里是各人都只想装满大肚子……”
“那可不是的!”美谛克叫了起来:他觉得这并非他话里的最重要的事,倒在他的生活在这里怎样地不行,大家对于他怎样不正当地欺侮,以及坦白地说出,他是怎样地做得合宜。“我要说的是……”
“不,且慢,这回要给我说了。”莱奋生柔和地打断他。“你说过,各人都只想装满他的大肚子,而且我们倘为科尔却克所带领……”
“我并不是说你个人!……我……”
“那都一样……倘使他们为科尔却克所带领,他们便将和现在一样,残酷地,无意义地来做合于他的意思的工作。但这是决不然的……!”于是莱奋生开始用了平常的话,来说明那错误的缘由。
然而他说得愈多,也愈加分明地觉得是空费自己的光阴了。从美谛克所插说的片言只语中,他知道还应该说些另外的,更加基本底的,更加初步底的——他自己是曾经费了力这才达到,而现在却已经成了他的肉和血的东西了。然而要说这些事,现在却已不是这时候,因为时光已在向各人要求着计划底的,决定底的行动了。
“对你真没法子。”他终于用了诚恳的,好意的哀怜,说:“随你的便罢。你跑开去,却不行。人们会杀掉你,再没有别的了……还是全都仔仔细细地想一想的好,尤其是我告诉了你的那些。将这些再去想想,决没有坏处的……”
“我此外实在也没有想别的事。”美谛克含胡地说,而逼他说得那么多而且那么大胆的先前的神经性的力,也突然离开他了。
“最要紧的,是切勿以为你的同志们比你自己坏。他们并不更坏,不的……”莱奋生取出烟草盒,慢慢地包起烟卷来。
美谛克带了萎靡的哀愁,看着他的举动。
“总之,枪闩还是关起来罢。”莱奋生突然说,可见在他们的谈天之间,他是总记得那开着的枪闩的。“这样的事,已该是省得的时候了。——这里是并没有缒着母亲的裙角了呵。”他划着了火柴,于是暂时之间,在暗中显出了生着长的睫毛的他的半闭的眼睑,他的薄薄的煽动的鼻翼,他的红灰色的沉静的须髯。“是的,你的马怎么了?还总是骑着那一匹么?”
“还总是……”
莱奋生想了一想。
“那么,听罢:明天我给你‘尼夫加’,知道不?毕加骑过的……‘求契哈’就还给经理部去,懂了没有?”
“懂了。”美谛克伤心地回答道。
“胡涂汉子。”——后来,莱奋生当他软软地,小心地踏着暗中的草的时候,一面大吸着烟,一面想。为了这会话,他有些兴奋了。他想,美谛克是多么孱弱,多么懒惰而且无志气呢,太多地生了这样的人们——这样可怜而且无用的东西的国度,是多么晦气呵。“只在我们这里,在我们的地面上,”莱奋生放开脚步,还是大吸着烟,一面想:“几万万人从太古以来,活在宽缓的怠惰的太阳下,住在污秽和穷困中,用着洪水以前的木犁耕田,信着恶意而昏愚的上帝,只在这样的地面上,这穷愚的部分中,才也能生长这种懒惰的,没志气的人物,这不结子的空花……”
莱奋生满心不安了,因为他的所想,是他所能想的最深刻,最重要的事,——在克服这些一切的缺陷的穷困中,就有着他自己的生活的根本底的意义,倘若他那里没有强大的,别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拟的,那对于新的,美的,强的,善的人类的渴望,莱奋生便是一个别的人了。但当几万万人被逼得只好过着这样原始的,可怜的,无意义地穷困的生活之间,又怎能谈得到新的,美的人类呢?
“但是,我有时也曾是这样,或者相象么?”莱奋生又记得了美谛克,想。他试着要记起他孩子时代,以及幼年时代的情形来,但很不容易,——因为他自从成了被称为先驱者莱奋生的莱奋生以来,历年所积的层,是很坚固地,很深邃地——而且于他是很有意义地——横亘着了。
他只能记起先前的家族的照相来,那上面是一个孱弱的犹太的小孩——穿了黑的短衣和长着天真烂漫的大眼——用了吃惊似的,不象孩子的固执,在一处地方凝视,从这地方,那时人们对他说,是要飞出美丽的小鸟来的。小鸟终于没有飞出,他还记得:因为失望,几乎要哭出来了。然而,为了要到决定底地确信“那不会这样”!却还必要受多少这样的失望呵。
当他明白了这事的时候,也懂得关于这美丽的小鸟的——关于飞到什么地方去,使许多人徒然渴望了一生的这小鸟的骗人的童话,是将数不清的灾害,送给人们了……不,他已经用不着它!他已经将对于它的无为的,甜腻的哀伤——由美丽的小鸟这骗人的童话所养成的世代所留传下来的一切,毫不宽容地在自己里面压碎……“照现状来看一切,以变革现状,而且支配现状。” [“Alles so sehen,wie es ist,um zu ändern,was ist,und zu lenken,was ist.”中国恐怕还有更确切的翻译存在,但一时无从查得,因录原文以备参考。——译者] ——这是真理,——这简单,也最繁难的——莱奋生是已经达到了。
……“不,我是一个坚实的青年,比他坚实得多。”这时他怀了一种谁也不能懂,而且想不到的难于说明的,高兴的得意之情,想。“我不但希望了许多事,也做到了许多事——这是全部的不同。”……他往前走,不再留心道路。冰冷的,带露的枝条,使他的脸清凉。他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力的横溢,将他提高,出于自己之上(恐怕就是他倾了全心的热力,在所向往的新的人类罢?)——他就从这广大的,世间的和人类底的崇高,克服了他的孱弱和肉体的疾病。
……莱奋生回到阵营的时候,篝火已经熄灭,守夜人也不在微笑了,——只听到他低声咒骂着,在稍远之处调弄他的马匹。莱奋生走向自己的篝火去,——篝火还剩着微明。在那旁边,巴克拉诺夫裹在外套里,睡着深深的,很安静的觉。莱奋生加上枯草和枯枝,吹起火来:为了剧烈的紧张,他头晕了。巴克拉诺夫觉到了忽然增加的温暖,便翻一个身,在梦中咂嘴,——他的脸外露,嘴唇象孩子一般向前突出,帽子给后脑压得直竖,他那全体就象一个大大的,肥胖的,驯良的小猪。“你瞧。”——莱奋生挚爱地想,并且微笑;在和美谛克交谈之后,看见巴克拉诺夫,于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舒服了。
于是他吐一口气,躺在他的旁边,刚刚合上眼,——他就眼眩,飘摇,漂荡,不再觉得自己的身体,直到忽然落在一个深得无底的,漆黑的窟窿中。
一 美迭里札的侦察
莱奋生派美迭里札去做斥候之际,是命令他无论如何,当夜必须回来的。然而这小队长被派前往的村,比起莱奋生所推想的来,在实际上却远得不少:美迭里札于下午四点钟从部队出发,竭力策马飞跑;鸷鸟似的屈身马上,残忍地,愉快地张着那薄薄的鼻翼,恰如陶醉于厌倦的五天之后的这狂暴的飞奔一样,——然而直到黄昏,追逐着他的都是秋天的泰茄,——在野草的萧骚里,在垂死的太阳的冷而悲伤的光耀里。待到他终于走出泰茄,驻马在一所屋顶倒坏的,旧的,朽的,久无居人的小屋旁边的时候,已经完全昏暗了。
他系好了马,抓着腐烂的,一触便碎的木材,不怕落在发着烂树和腐草的讨厌气味的窟窿里,走到角落里去了。他曲了膝弯,跕着足趾,向林中的地上不能看见的黑夜凝视,倾听,屹然不动地大约站了十分钟,比先前更象一匹鸷鸟。当他前面,在被暗夜衬成漆黑的两山之间所夹的暗淡的堆积和丛莽里,横着一道阴郁的溪流。
美迭里札跳上鞍桥,走出路上去。那乌黑的,久没人走的轮迹,几乎都没在草莽中。白桦的细干在暗中静静地发白,好象熄了的蜡烛一样。
他上了一个丘冈:左边仍如先前,横着小山的暗黑的行列,仿佛庞大的野兽的脊梁。溪水在作响。离这约略两威尔斯忒的地方,有一个篝火——这使美迭里札记起了牧人生活的孤单的寂寞来。更前面,则微露着村落的黄色的不动的灯光,斜射在道路上。右边的山带,却弯向旁边,没在青霭里了。这一面的地势,非常低下。这里曾有先前的河床,分明可见,沿岸是阴郁的森林。
“那是沼泽,一定的。”美迭里札想。他冷了起来:他是在敞领的小衫上面,穿着解开扣子的军用背心的。他决计先到篝火那边去。但为了预防万一起见,便从皮匣里取出手枪来,插在背心下面的带子上,皮匣则藏在鞍后面的袋子里,他并没有带马枪。这回他已经很象一个从田野里来的农民了,——因为欧洲大战以后,穿着军用背心的人们是很不少的。
他已经到了篝火的近旁,——不安的马嘶声,突然在暗中发响。他的马就一跳,耸起耳朵,抖着强壮的全身,哀诉地,懊恼地在黑夜中嘶鸣着来作回答。同时有黑影子在火旁边动弹。美迭里札打了一鞭,和马一同向空中跳起……
篝火那里,站有一个圆睁了吃惊的眼睛,一只手捏鞭,另一只在大袖子里的手,则自卫似的举起,瘦削的黑头发的孩子,——穿着草鞋,破烂的短裤,用麻绳做带的太大的衣衫。美迭里札几乎要将这孩子踏烂了,就在他鼻子跟前慌忙勒住马,正想叱骂他时,却忽然在自己面前,看见了大袖子上的惊愕的眼睛,露出膝髁的短裤,不成样子的,也许是主人给他的长衫,其中还乞哀地,谢罪地显着细瘦的,滑稽的,孩子的脖颈……
“为什么这样站着的?吃惊了罢?……唉唉,你这呆鸟,——这样的一个昏头!”美迭里札有些慌张,用了平时是只对马说的好意的粗暴,说。“神象似的站着!……如果我踏坏了你呢?……一个这样的昏头!”他完全温和起来,重复说,——而且觉得一看见这困苦的孩子,在他里面也叫醒了一种一样地可怜的,滑稽的,孩子气的东西了。
孩子这才定了神,垂下臂膊去。
“你为什么要恶鬼似的窜来的呀?”他还有些惊惶,但竭力要合理地,独立地,象成人一般地说。“这是吓他不得的,——如果他在这里管马……”
“马 ?”美迭里札嘲弄地伸长了声音,说。“再说一回罢!”他两手插腰,扭转身子去,睁大了眼睛,微动着缎子似的灵活的眉毛,看着那孩子。他忽然笑起来了,是很响亮,很仁善,很愉快的声音,怎么从他这里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的呢,连自己也觉得诧异了。
孩子是仓皇失措,动着鼻子的,但一知道这并不可怕,倒是有趣的事,便皱着脸,将鼻子一直送到上面地,他也——完全孩气地——坦白地微细地笑了起来。这很出于意料之外,使美迭里札更加高声大笑了,他们俩虽然并非故意,却各在使对手发笑,这样地笑了几分钟,——这一个在鞍桥上将身子前后摇幌,闪着被篝火映得好象火焰一般的牙齿,那一个是两肘支在地面上,坐着,每一失笑,就向后弯了腰。
“有趣得很!”美迭里札终于说,将脚脱出了踏镫。“真的,一个了不得的呆子……”他跳到地上,将两手伸向篝火去了。
孩子停止了笑,怀着认真的,高兴的惊异对他看——仿佛还在等候他更加特别的东西。
“你是一个有趣的小子。”好象将自己的观察,给了最后的决算似的,他终于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
“我么?”美迭里札微笑道。“是的,有趣的哩……”
“可是我很吃了一惊。”孩子招认道。“这里有马。煨着番薯……”
“番薯?这了不得!……”美迭里札并不放掉缰绳。在他旁边坐下。“你那里拿来的呀,那番薯?”
“从那边拿来的……那边多得在烂掉!”孩子向四近挥着手。
“那么,偷来的罢?”
“偷来的呵……拿你的马给我看……这是种马呀……不要紧,我拿得紧紧的……是匹好马,”那孩子将富有经验的视线,向那骏马的停匀瘦劲,苗条而茁壮的身子上一瞥,说。“你从那里来的。”
“是一匹出色的马儿。”美迭里札同意道。“但你呢,是那里来的呀?”
“从那边。”孩子将脸向那灯光的旁边一动,说:“诃牛罕札呵……一百二十家人家,在一根头发上就够。”他复述着别人的话,并且唾了一口。
“哦……我是从山后面的伏罗毕夫加来的。这地方你大概知道罢?”
“伏罗毕夫加?不,没有听到过——该是很远的罢……”
“是的,很远。”
“那么,你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的?”
“叫我怎么说好呢……这事情说起来话长哩,朋友……我是到你们这里来买马的,人们说,你们养得很多……我是很喜欢马匹的,朋友。”美迭里札带了狡狯的微笑,道:“我自己一世就是养马的,虽然是别人的东西。”
“你以为我是自己的么?——主人的呀……”
孩子从大袖子里伸出黑瘦的小手,用鞭子去拨灰土,从这里就诱惑似地巧妙地滚出乌黑的番薯来。
“你要吃么?”他问。“这里也有面包,虽然只有一点点……”
“多谢,我刚刚吃过了,——直到喉咙口。”美迭里札撒谎说,这时他总觉得自己是怎样地肚饿。
孩子擘开一个番薯,吹了几下,将那一半连皮放进嘴里去,在舌头上一滚,便动着尖尖的耳朵,有味地吃起来了。吃完之后,他向美迭里札一瞥,用了和先前说他是有趣的人那时候一样清楚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我是一个孤儿,从半年以前起,我已经是一个孤儿了。父亲是给哥萨克兵杀死了,母亲遭过凌辱,还被杀死,他们又枪毙了我的哥哥……”
“哥萨克么?”美迭里札活泼了起来。
“另外还有谁呀?恶鬼似的乱杀一通。他们还将全家都放了火。不但是我们这里,另外还有十二家,他们还每月来一趟,现就住着四十个人。在拉吉德诺易村呢,整夏天驻扎着联队!你吃番薯呀……”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逃走的?……这里树林多得很……”美迭里札几乎要站起来。
“树林有什么用呀?你不能一世都躲在林子里的。况且那边是泥沼——走不出的——全是烂泥……”
“果然不出所料。”美迭里札记起了自己的推测,想。“那,”他一面站起,一面说:“照应着我的马罢,我到村子里去走一趟。看来你们这里是不必说买,就是自己所有的东西也都要给抢得精光的……”
“你忙什么呢?再停一会罢!……”牧童忽然凄凉地说,也站了起来。“一个人真无聊。”他用了大的,恳求似的湿润的眼睛,看定美迭里札,发出悲苦的声音,说明道。
“不成的,朋友,”美迭里札摇手:“我得在没有昏暗之前去跑一转……但是我立刻回来的。我们就将马絟起来罢……他们的本部在那里呢?”
孩子便告诉他,骑兵中队长所住的小屋在什么地方,他最好从后院绕进去。
“他们有很多狗么?”
“狗——我们很多,但是不咬人的。”
美迭里札将马絟好,告了别,便沿着河流,在小路上走去了。孩子用悲哀的眼光送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昏暗里。
半点钟之后,美迭里札已经走到村落的近旁。路向右曲了,但他却依着牧童的忠告,仍在割过牧草的平地上走,终于碰到了圆圆地围着农民的园地的栅阑——他就由此弯进后院去。村已经在睡觉。灯光已熄,在星光之下,微微可见空虚寂静的院子里面的小屋的温暖的草顶。风从园地里,吹出新掘过的潮湿的泥土气息来。
美迭里札走过两条小横街口,到第三条,这才转了弯。狗用嘶嗄的不切实的吠声相送,好象它们自己却吃了一吓似的,然而走出街上,来奈何他的人,却一个也没有。觉得这里的居民,于一切都已习惯,对于彷徨街上的外来的陌生的人们,也毫不措意了。平时一到秋天,在村中庆祝婚礼时常常遇到的喁喁相语的新夫妇,也到处都没有见:在柳丛的浓影下,这一秋已没有谈爱的人了。
正如当凡有危险之际一样,他充满了蔑视一切和不顾一切的感情,看着空虚的长板椅,侮蔑底地闭着嘴,而且无端愤怒起来。
依着牧童所说的记号,他在教堂旁边转弯,又走过几条小横街,终于到了牧师家的油过的栅外。(骑兵中队长是宿在牧师的家里的。)美迭里札向里面窥探,倾听,一知道并无什么可虑,便迅速地无声地跳进栅里去了。
这是一个种有许多树木的,枝条繁密的园,但叶子已经落尽。美迭里札按住发跳的心脏,屏着呼吸,走进里面去。灌木尽处,横着一排的列树,离自己左边二十赛旬之处,他看见了点灯的窗门。窗是开的。里面坐着人们。柔软的幽静的光,射到地面的叶子上,苹果树照在其间,异样地发着金色的光采……
“那就是了!”美迭里札神经底地抖着面颊,想,并且热烈起来;常使他去做最无远虑的伟业的,无所畏惮的绝望的,那可怕而不可离的感情,焚烧着他的全身了,——他明知道即使窃听了点灯的屋子里的这些人们的言语,于谁也没有用处,然而他心里又知道倘不听取,他将决不从这里离开。少顷之后,他已经站在靠窗的苹果树下,侧着贪婪的耳朵,在切记那边所做的一切了。
他们是四个人,坐在屋子的深处,围着一张桌子在打纸牌。右手是稀疏的头发向后梳转的,老年的,机灵的矮小的牧师,——他那瘦削的小手巧妙地在绿的桌布上动作,用了玩具一般的手指将纸牌配搭,一面又注意地竭力去望各人的手头,至于使背向美迭里札的他的邻人一收进找钱,惴惴地数过之后,便藏到桌子下面去了。脸对美迭里札的,是一个漂亮而肥胖的,阴郁的,看起来好象和善的军官,嘴上衔着烟管——也许是因为他胖罢,美迭里札以为他便是骑兵中队长。但在四个打牌的人们之中,因了他自己也不能说明的原因,而始终觉得有趣的,——是一个脸有皱纹,眉毛不动的苍白色的汉子,——他戴着黑的卜派哈 [哥萨克人所用的皮帽。——译者] ,穿着没有肩章的勃卢加 [外套,也是哥萨克人用的。——译者] ,每打掉一张牌,便将这向肩上拉一次。
和美迭里札的期望相反,他们只谈些最平常的,没有兴味的事:那谈话的大半,总不离于打牌。
“八十罢。”背向着美迭里札的人说。
“少一点哪,大人,少一点哪。”那黑的卜派哈回答着,且又毫不为意地添说道:“一百罢,盲 [Blind,押钱而不看牌,上海称为“偷鸡”。——译者] 的。”
漂亮而肥胖的一个皱着眉头,再看一回帐单,从嘴里取出烟管来,加到一百五。
“我派司 [Pass,轮到自己,因不合适而让给后一人之谓,也可以译作“通过”。——译者] 。”最先的一个向牧师说,手里拿着赢牌。
“我想是要这样来的……”黑卜派哈嘲笑道。
“如果我没有好牌,叫我有什么法子呢?”最先的一个辩解着,一面向着牧师,仿佛是在求他的赞助。
“小小地玩,小小地玩。”牧师细瞇了眼睛,小小地,小小地笑着,说着笑话,——好象要用了这样的小小的笑,来衬出自己的对手的小小的玩来一般。“但是你已经记下了二百零两点了……我们知道你的,朋友!……”他用了不认真的,和气的狡猾,翘起指头来威吓说。
“这样的瘟虫。”——美迭里札想。
“唉唉,你也派司么?”牧师转向阴郁的军官,问道。“拿赢牌去罢。”他对黑卜派哈说,并不开牌,便推给他了。
他们亢奋地敲着桌子,有一两分钟,终于是黑卜派哈输掉了,“当初是那么摆架子。”——美迭里札想,他并没有决定自己的去留。然而他已经不能去了,因为赌输的那一个向窗口转过脸来,美迭里札在自己身上,感到了凝结在可怕的目不转睛的正确之中的他那穿透一般的视线。
这时候,背向窗口的一个便洗起纸牌来,他洗得又热心,又经济,好象一个年纪并不很大的老妇人的祈祷。
“涅契太罗不在这里。”阴郁佬打着呵欠,说。“一定和谁在一起罢。我也该同去的……”
“两个人么?”卜派哈从窗口回转头去,问道。——于是装着憎恶的歪脸,加添说:“她是原可以和你们一道的。”
“华闪加么?”牧师探问道。“嗡嗡……她是做得到的……我们这里曾有一个读圣诗的人——我已对你们说过了的。……但舍尔该·伊凡诺微支是恐怕不赞成的罢……一定的……他昨天悄悄地对我说些什么呀?‘我想带了她去,——他说,——如果和她,结婚也可以。’他说……阿呀,阿呀!”牧师忽然大叫起来,狡猾地闪着伶俐的小眼睛,用手掌按住了嘴。“将一件事情,象一个筛子!都漏出来了。但为上帝的意志,没有什么告密!”他装着故意的惊愕,将手一挥。大家是也象美迭里札一样,在看他的一切言语和举动的不诚实,以及隐藏着的此后的东西的,然而谁也不说,都笑起来了。
美迭里札弯着腰,侧身离开了窗口。他刚刚弯过打横的列树,忽然正撞着了一个一只肩膀上披着哥萨克外套的人,——还有两个人站在他后面。
“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人一面无意识地按住和美迭里札相撞时几乎落掉的外套,一面诧异地问道。
小队长跳到旁边,奔进灌木里面去。
“拿住!抓住他!抓住他!这里来!……喂!……”几个声音叫喊着。接着是尖厉的,短促的枪声。
美迭里札冲进灌木里,不知道往那里走,碰着丛树,失掉了帽子,而声音却已在他的前面什么地方呻吟,号叫,从街道上,也起了狗的凶恶的吠声。
“他在那边,拿住他!”有人叫着,伸开一只手,扑向美迭里札来。枪弹从耳朵旁边呼呼地飞过,美迭里札也开了枪。向他扑来的那人,便跄踉着跌倒了。
“胡说,捉我不住的……”美迭里札得胜地说,他实在是到最后的瞬息间为止,不相信会有人能够将他擒住的。
然而一个又大又重的人,从他背后扑来,将他压在下面了,——美迭里札还想挣出一只手来,但在头上的凶猛的一击,便从他夺去了意识。
于是大家就顺次来打他,他虽然已经昏沉,却还觉得遭打,一次又一次,没有穷期……
部队所驻的低地,是昏暗而且潮湿的,但太阳却从呵牛罕札后面的橙色的罅隙里窥探进来,泰茄上面,则漂荡着满是秋天的霉气的白昼。
守夜人在马匹旁边假寐,从睡梦中听到了很象远处的机关枪响的,固执的,单调的声音。他吓得一跳而起,拿了枪。然而那只是一匹啄木鸟,在啄河边的榛树。——守夜人咒骂了几句,冷得缩了身子,将破烂的外套一裹,走到空地上去了。谁也没有醒:人们在做混沌的,绝望底的梦,正如明日一无所冀,饥饿的,损伤的人们的所做的一般。
“小队长总是还不回来……一定是大嚼一通,睡在那里的小屋里了,我们却空着肚子停在这地方。”——守夜人想。
他平时是比谁都佩服美迭里札,并且以为荣耀的,这时候却觉得他颇是一个坏小子,不该派他来做小队长的了。他忽然不愿意当别人,例如美迭里札之流,在享人间之福的时候,自己却在泰茄里受着苦恼了。然而他怕敢烦扰莱奋生去,便叫醒了巴克拉诺夫。
“什么?……还没回来?……”巴克拉诺夫用了渴睡的不清楚的眼,凝视着他。“什么还没回来?”他尚未醒透,但已经明白了所说的是什么事,吓得叫起来了。“不要说笑话,朋友,这是决不至于的……唔,是的!哪,去叫起莱奋生来罢!”他跳起身,赶快系好了皮带,蹙着渴睡的眉心,全身也立刻坚劲了。
莱奋生是无论睡得怎么熟,只要听到自己的名字,便睁开眼睛,也就坐了起来的。他一看见守夜人和巴克拉诺夫,便省悟了美迭里札没有回来,和已是应该开拔的时候。最先,他觉得自己非常疲劳,非常困惫,几乎要忘掉了美迭里札的事,忘掉了自己的病,头上蒙着外套再来睡一通。然而同时也已经跪起,卷着外套,用枯燥的,冷淡的调子,在答巴克拉诺夫的质问了。
“唔,这有什么呢?我就这样想……我们在路上自然会遇见他的。”
“但倘若我们不遇见他呢?”
“倘若我们不遇见他么?……唔,你可还有一条多余的外套带子给我没有?”
“起来呀,起来呀,昏蛋!要到村里去了!”守夜人用脚踢着睡觉的,叫喊说。从草里就抬起乱发蓬松的袭击队员的头来,于是从各方面,向守夜人飞来了最初的,还未说得清楚的,睡胡涂的毒骂,——图皤夫曾经称这为“曙光”。
“大家多么不高兴。”巴克拉诺夫沉思地说。“要吃……”
“你呢?”莱奋生问道。
“什么——我?……我是不成问题的。”巴克拉诺夫皱着眉。“我就象你一样——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不,我知道。”莱奋生用了很柔软,很温和的声音说,至于使巴克拉诺夫才始很注意地来看他了——
“但是你很瘦了,朋友。”巴克拉诺夫用了骤发的哀怜,说。“胡子蓬松了。倘若我在你的地位上……”
“来,来,我们不如洗脸去罢。”莱奋生含着做了坏事似的,惨淡的微笑,截住他说。
他们走到河滨,——巴克拉诺夫便脱去两件小衫,洗了起来。看来他并不畏避冷水。他的身体是丰满而强固,黑褐色,好象铸成一样,但他的头却圆圆地,和善地,仿佛孩子的似的,他也用了天真烂漫的,孩子气的动作来洗头,——他用手掌掬了水,使劲地摩擦。
“我昨天讲了很多话,约了一些事,但到了现在,却好象不行。”——莱奋生忽然记得了昨天和美谛克的谈话以及和这会话相连的自己的思想,便起了暗淡的,懊恼的感情,想。这决不是因为他以为那些并非正确,也就是,没有表现了实在发生于他那里的东西,——不,他倒觉得那是很正确,聪明,有趣的思想的,然而他此刻一想到,却经验了模胡的不满了。“唉,是的,我说过给他一匹别的马的……但这有什么不行呢?不,我现在就要照办,这一点是全都正当的……那么,究竟是怎么的呢?……那是……”
“你为什么不洗的呀?”巴克拉诺夫洗讫,用一块肮脏的手巾擦得通红,一面问。“很好,这冷水!”
……“原因是这样的,我生着病,每天支使着我的事情又渐渐坏下去了。”——莱奋生走向水边,并且想。
洗过脸,系好皮带,腰后面感着平常的盒子炮的重量,他总算觉得自己已经休息了。
“美迭里札怎么了呢?”这思想现在完全支配了他。
莱奋生无论如何,总料不到一个不会动弹,或是没有生气的美迭里札。他对于这人,常常感到一种不可捉摸的魅力,和他并辔,和他交谈,或者连单是对他看,在他也觉得开心。他的倾向美迭里札,决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卓拔的,社会底地有益的性质,——这在美迭里札那里很有限,他自己倒多得多,——却为了他那肉体底柔软性,他里面的不竭的泉流似的洋溢着的活泼的力——这是莱奋生自己所欠缺的——的缘故。他一在面前看见那敏捷的,总是准备着行动的风姿,或者觉得美迭里札就在左近的时候,他便不知不觉地忘掉了自己的肉体底孱弱,好象他也能成为美迭里札那样,强壮的不会疲乏的人了。他的心中,甚至于还以指导着这样的人为荣耀。
美迭里札也许落在敌人的手里了这一种思想,——莱奋生自己虽然逐渐确信起来,——但在袭击队员是很不容易相信的。各个袭击队员都将这思想当作仅是豫约不幸和苦恼的最后的结局,因而分明是全不会有的事,谨慎地危惧地从自己这里推开。而守夜人的“在那里大嚼一通,睡在小屋里了”的推测,——则纵使和那敏捷而忠于工作的美迭里札,有怎样地不符,——却渐渐增多了附和者。许多人们已经对于美迭里札的“卑劣和无意识”,公然鸣着不平,而且立刻迎着他开拔上去的要求,也使莱奋生听得到了烦厌。待到莱奋生用了特别的注意,做完这日的工作,给美谛克换过马匹,最后发出开拔的命令时,——部队里就满是欢声,好象靠这命令,一切的不幸和艰难真就告了终结似的了。
他们一点钟一点钟地策马而进,然而剽悍的,有着油润的前发的小队长,却还不在道上露面。他们更只向前进,而搜索着他的视线,仍复成为枉然。于是不独莱奋生了,便是美迭里札的最为公然的羡慕者和攻击者,也开始怀疑了他的侦察的好运气的出发了。
部队在粗暴的,意义深长的沉默中,行近了泰茄的边际。
二 三个死
美迭里札在一间大而黑暗的仓库里,苏醒了过来,——他躺在精光的潮湿的泥地上,首先所感到的,是透骨的湿气的感觉。于是电光似的闪出一切事件的回忆来。所受的打击,还在头颅里扰攘,头发被血液粘住了,——他在额上和颊上,都觉着有这干了的血液。
他生出一个思想来,——最先的,清清楚楚的,——是能否逃走的思想。美迭里札是无论如何,总不能相信在他一生中,身历了一切勇敢的行动和成功,人们都已闻名之后,竟也会和别人一样,终于身死骨朽的。他遍看屋中,探挖窟窿,试毁门户,——但都是徒劳!……他到处遇见死的,冷的木料,窟窿是小到毫无希望,连他自己的视线也不能通,——只是好容易才透进一点秋日清晨的熹微的光气。
然而他的眼光还总在搜寻,——直到了由没有出路的冷酷的分明,省悟到这回是已经无从逃走。待到他决定度地确信了这事之后,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对于本身的生死问题,倒忽然全不在意了。他那肉体底和精神底的全力,——都集中于倘从他本身的生和死的见地来看,全属无聊,而此后在他最为重要的问题上,——这就是,素以剽悍而不怕死得名的他,美迭里札,对于杀害他的人们,将怎样地示以无侵和轻蔑。
他还未想完,就听得门外有些响动,门闩一响,和微明的,发抖而苍白的晨光一起,走进两个一样苍白,好象搓熟了的,拿枪而裤上缀着侧章的哥萨克兵来。美迭里札跨开两腿,站着,并且皱起眉头来向他们凝视。
他们一看见他,就在门口缩住了,——后面的一个不安地哼着鼻子。
“来罢,乡下人。”前面的说,并无恶意地,倒有些抱歉似的。
美迭里札强硬地垂着头,走出外面去。
不多久,他便在昨夜从牧师的院子里窥探过的那一间屋子里,站在已经认识的——黑卜派哈和勃卢加的那人之前了。这里的靠手椅子上,坐着昨夜美迭里札认为骑兵中队长的那漂亮的,肥胖的,好象仁善的军官,诧异地,然而并不严厉地在向美迭里札看。由这接近的观察,他此时才从种种微细的情状,知道了队长并非这仁善的军官,却是别一个——穿勃卢加的汉子。
“你们去罢。”那人向着站在门口的两个哥萨克兵,断续地说。
他们仓皇跳出屋外去了。
“昨天晚上你在院子里干什么呀?”他在美迭里札面前站定,用那尖利而不动的眼光钉住他,迅速地问道。
美迭里札沉默着回看他,而且嘲笑他。他定住眼睛,微动着他缎子一般的眉毛,用那一切的神情,表示着无论给他怎样的质问,怎样逼他的回答,他也总不说能给质问者满足的言语。
“不要胡涂了,”队长又说,毫不发怒,也不高声,然而带着美迭里札此时心境如何,他已经全都了然的调子。
“讲什么空话呢?”小队长谦虚地微笑道。
骑兵队长将他那染着血污的,不动的痘斑的脸面,研究了几秒钟。
“什么时候出了天花的?”他忽然问。
“什么?”小队长惊惶了,回问说。他的惊惶,是因为知道骑兵队长的质问里,并不含有嘲笑或揶揄,他单是对于这麻脸觉得有趣。一经知道,美迭里札便愤怒起来,较之被人骂詈或揶揄更为愤怒了。
“你是本地人,还是过路的呢?”
“算了罢,大人!……”他握紧拳头,红了脸,制住自己不去奔向他,一面决然地,愤然地说。他还想说下去,然而“为什么现在不扑向这生着不愉快的可怜的红头毛,而沉静得讨厌的,皱脸的黑小子去,将他扼死的呢?”——这思想,突然分明地主宰了他,使他说不出话来,并且前进了一步。他的两手发抖,麻脸上忽而出汗了。
“阿呵!”那人这才愕然地叫喊,然而并不后退,眼睛也没有从美迭里札离开。
美迭里札在迟疑中站住脚,他的眼睛发着光。那人已经从皮匣里掏出手枪来,在他鼻子跟前挥了几转给他看。小队长便又制住自己,转向窗口,凝结在嘲笑的沉默里了。
这之后,虽然用了手枪,用了给看将来的可怕的刑罚来恐吓他,或者托他说出一切的真实,约给他完全的自由——他总不说一句话了,也没有看一看讯问者。
正在讯问的时候,门缓缓地拉开了,从中伸进一个生着吃惊的又大又呆的眼睛的毛发蓬松的头来。
“嗳哈。”骑兵中队长说。“准备已经停当了么?那么,就是了,去对他们说,来带这小子去。”
仍是先前的两个哥萨克兵将美迭里札带出后院去,指给他开着的门,自己们却跟在他后面走。他并不回顾,但觉得两个军官也在背后跟来了。他们到了教堂的广场。在这里的属于教会的木屋旁边,村民挤得成堆,四面围着骑马的哥萨克。
美迭里札常常想,他对于怀着无聊的琐屑的忧虑,随和着围绕他们的一切的人们,是既不喜欢,也不轻蔑的。他们对他取怎样的态度,他们对他有怎样的议论,他以为和他都不相干。他未曾有过朋友,也不特地去结识朋友。然而他一生所做的最重大,最紧要的一切,却自己不知不觉地,都由于对于人们,为了人们,使他们因此注视他,夸奖他,感叹他,而且称赞他而做的。现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便不但用了视线,简直是用了全心,将农民,少年,彩色长衫的吃惊的妇人,白花头巾的姑娘,帽沿下露着刷得如画的遒劲而漂亮的绻发的雄纠纠的骑士,这些波动的斑驳陆离的静默的群众,——在湿得好象哭过的草上跳跃的他们的长而活泼的影子,并且连那为如水的太阳所照射,壮丽地,沉重地凝结在寒冷的空中的,他们头上的旧教堂的穹窿,也全都包罗了。
“呵,真好!”他一遇到这些活泼的,斑斓的,可怜的群众——在他周围动弹,呼吸,闪烁,和在他里面搏动的一切,高兴得快要欢呼出来。他用了轻捷的野兽一般,好象足不践地的脚步,摆着柔软的身躯,更迅速,更自由地往前走,广场上的群众便都转脸来看他,并且觉得在这他的柔软而热烈的身体中,就藏着象这脚步的,野兽似的轻捷的力量。
他从群众之间走过,看着他们头上的空中,然而觉着那无言的热烈的注目,在教堂管领的小屋的升降口站住了。军官们追过他之前,走到回廊上。
“这里来,这里来。”骑兵中队长说,并且在自己的旁边指给他一个位置。美迭里札一跳便上了阶沿,在他身边站定。
现在大家看得他清楚了,——他坚强,长大,黑头发,穿着柔软的鹿皮的长靴,小衫坦开着领子,束带的绿穗子,从背心下面露出,——那灵敏的眼里,闪着远瞩的凶猛的光芒,在凝视那凝结在灰色的朝雾中的壮大的山岭。
“有谁认识这人么?”队长问道,用了锐利的,透骨的眼睛环顾着周围,——忽然暂时看在这个的,忽然又看在那个的脸上。
遇到这眼光的人们,便惶恐地
着眼,低了头,——只有女人们没有闪开眼睛的力量,还是怀着懦怯而贪婪的好奇心,在默默地麻木地对他看。
“没有人认识他么?”队长又问了一回,将“没有人”这三个字,说得带些嘲笑的调子,——好象他明知道大家其实是认识,或者是应该认识“这人”的一般。“这事我们就会明白的……涅契泰罗!”他向一个巧炒地骑着栗壳色马,身穿哥萨克长外套的高大的军官那面招手,叫道。
群众起了轻微的动摇,——站在前面的就向后看,——有一个身穿黑背心的人决然地挤进人堆里来,低垂着头,令人只看见他那温暖的皮帽。
“让一让,让一让!”他用一只手开路,别一只在后面引着一个人,迅速地说。
他终于走到升降口了。大家这才看见,他引来的是一个身穿长长的衣衫,瘦削的黑头发的小孩子。那孩子惴惴地睁着他乌黑的眼睛,交互看着美迭里札和骑兵中队长。群众更加动摇了,听到叹息和女人的低语。美迭里札向下一望,即刻知道那黑头发的孩子,便是他昨夜托他管马的,有着吃惊的眼和细细的滑稽的小颈子的牧童了。
用一只手紧抓着孩子的一个农民,除下了帽子,露出压平似的带些花白头发的秃头(看去好象有谁给他乱撒了一些盐似的),向队长鞠躬,并且开口道:
“这我的牧童……”
但他觉得人们没有听他的说话,吓起来了,便俯向孩子,用指头点着美迭里札,问道:
“是这人么?”
牧童和美迭里札眼对眼相觑,有数秒钟:美迭里札带了装出的冷静,牧童含着恐怖和同情。他于是将眼光移到骑兵队长去,凝视了一会,好象化了石块一样,后来又去看那还是紧抓住他的弯着腰的农民,——他深深地艰难地吁一口气,否定底地摇摇头……静到连教堂长老的牛栏中的小牛的响动,也能听到了的群众,便即有些动摇,但又立刻肃静了。
“不要害怕,蠢才,不要害怕呀,”农民自己惴惴地,用手指热心地指着美迭里札,发出温和的带些发抖的声音,劝慰孩子说。“倘不是他,另外又是谁呢?……说罢,说呀,不要害……唉,这废料!……”他突然愤愤地截住话,用全力在孩子的臂膊上扭了一把。“他就是的,大人,不会是别人的……”他辩解似的,谦恭地将帽子团在手里,大声说。“不过是孩子在害怕,马装着鞍,鞍袋子里藏着皮匣,还会是谁呀——昨夜里他骑到篝火边来的。‘管着,——他说——我的马,’他自己就到村里去,孩子不能等他了——天已经亮了——他不再等,将马赶到家里来,马是装鞍的,鞍袋子里又有一个皮匣,——另外还能是谁呢?……”
“谁骑来了?怎样的一个皮匣?”队长注意地听着没有头绪的话,问道。农民更加惶恐起来,团着帽子,仍复颠倒错乱,讲一遍他的牧童在早晨怎样地赶了别人的马来,——马是装鞍的,而且鞍袋子里还有一个皮匣。
“哦,哦。”队长拖长了声音,说。“可是他还不直说么?”他说,将下巴向孩子一伸。“总之,叫他到这里来——我们用我们的法子来讯问他就是……”
孩子被推到前面来了,他走近了升降口,但不敢跨上去。军官跑下阶沿来,抓住他瘦小的发抖的肩膀,拉向自己这面,用了透骨似的可怕的眼色,看定了他那吓得圆睁的眼睛。
“嗳嗳……嗳!……”孩子立刻呻吟起来,轮开了眼。
“这将是怎么一回事呵?”女人里面的一个受不住这严紧了,叹息着说。
就在这刹那间,从升降口飞下一个柔软的身体来。群众吓得将两手一拍,披靡了。骑兵队长遭了强有力的打击,倒在地面上……
“开枪!……这什么样子?……”漂亮的军官大叫道。他无法地伸着手,狼狈得忘了自己也可以开枪了。
几个骑兵冲进群众里面来,用他们的马将人们赶散。美迭里札用全身扑向他的敌人,想扼住那咽喉,但那人张开黑的翅子似的勃卢加,蝙蝠一般扭转身子,一手痉挛着抓住皮带,要拉出手枪来。他终于将皮匣揭开了,在美迭里札刚刚抓着他的咽喉之际,他便对他连开了两三枪……
赶紧跑到的哥萨克们来拖美迭里札的两脚的时候,他还攫着野草,咬着牙齿,想将头仰起,然而头却无力地垂下,伏在地上了。
“涅契太罗!”漂亮的军官叫喊道。“召集中队!……您也去么?”他郑重地向骑兵队长问道,但并不对他看。
“去的。”
“拉中队长的马来!……”
过了半点钟,哥萨克的骑兵中队便整好一切战斗准备,顺了美迭里札昨夜走过的路,开快步迎上去了。
和别的人们一样,觉着大大的不安的巴克拉诺夫,终于忍不住了——
“听那,放我到前面去跑一趟罢,”他对莱奋生说。“鬼知道哩,究竟……”
他用拍车刺着马,比意料还要快,跑到了林边的满生苔藓的小屋。他用不着爬到屋顶上去了——约距半威尔斯忒之远,正有五十个骑兵跑下丘冈来。他由他们的有黄点的制服,知道那是正式兵。巴克拉诺夫按住了自己的从速回去,将这危险报告莱奋生(他是时时刻刻在想跳出来的)的愿望,却躲进丛莽里去,等着看丘冈后面可还有另外的队伍出现。然而不再有什么人;骑兵中队并不整列,用平常速度前进。从骑兵的疲劳的坐法和马头的在摇摆上判断起来,应该是刚刚开过快步的。
巴克拉诺夫回转身,几乎要和骑出林边来的莱奋生相撞了。他给他一个站住的记号。
“多么?”到得听到了他的声音之后,莱奋生问道。
“大约五十。”
“步兵?”
“不,骑兵。”
“苦勃拉克,图皤夫散开!”莱奋生静静地指挥道。“苦勃拉克在右翼,图皤夫左翼……你做什么!……”他忽然叱咤起来,这时他看见一个颊上缚着绷带的袭击队员,溜到旁边,还在对别人做暗号,教学他的榜样。“归队!”于是用鞭子威吓说。
他将指挥美迭里札的小队的事,交给巴克拉诺夫,并且命令他留在这处所,——自己便跛着一只脚,挥着盒子炮,走出散兵线的前面去了。
他藏在丛莽里,使散兵伏下,便由一个袭击队员引导着,走到了小屋。骑兵已经很近了。由黄色的帽章和侧章,莱奋生知道了那是哥萨克。他也能够看见了穿着黄色勃卢加的队长。
“去对他们说,爬到这里来。”他低声告诉袭击队员道,“但不要站起,否则……喂,你在看什么?赶快!……”他皱着眉头,将他一推。
哥萨克的数目虽然少,莱奋生却忽然感到了剧烈的兴奋,正如在一直先前,他作第一次的军事行动时候一般。
在他的战斗轨道中,他划分为两段落。这虽然并无分明的界限,然而据他所经历的本身的感觉,在他是两样的。
最初,他不但并无军事上的教养,连放枪也不会,而不得不由他来指挥大众的时候,是觉得一切事件,和他都不相干,只是经过他的意志的旁边,发展了开去。这并非因为他没有实行自己的义务(他是竭力做了他的力所能及的最大限度的),也不是因为他以为个人并无影响于大众所参加的事变(他以为这样的见解,是人类底的虚饰的坏现象,正是这等人们藉此来掩饰自己的怯弱,即缺少实行的意志的),——倒是因为在他的军事行动的最初的短时期中,他的一切精神底力,都用到克服那战斗中不知不觉地经验了的对于自己的恐怖,和使大家不知道他这恐怖上去了。
然而他即刻习惯于这环境,到了对于自己的生命的恐怖,已经无妨于处置别人的生命这一种情形了。在这第二期,他才得了统御事件的可能,——他感得那现实的进行和其中的力量,和人们的关系愈分明,愈确切,也就愈圆满,愈成功。
但他现在又经验到剧烈的兴奋,而且不知怎地,这又好象和他的新景况,对于自己以及对于美迭里札之死的一切思想连结起来了。
当散兵在丛莽间爬了近来时,他便又制御自己,而他那短小精悍的形象,就以极有把握的正确的动作,象先前一样,正是人们由习惯和内面底的必然而深信着的,没有错误的计划的化身似的,站在大家的前面了。
骑兵中队已经很临近,能够听到马蹄和骑士们的低语声,——并且可以辨别了各个的面貌。莱奋生看了他们的表情,——尤其是衔着烟管,胡乱地坐在鞍上,刚刚跑上前边来的那漂亮的,肥胖的军官的表情。
“这应该就是畜生了,”莱奋生注视着他,将通常加给敌人的一切可怕的性质,不知不觉地都归在这漂亮的军官上,想。“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呵!……早可以开枪了罢?……开么?……不,等到了剥了皮的白桦树那地方……但为什么他骑得那么坏的呢?……这实在是……”
“小 队!……”他忽然发出高亢的,拖长的声音叫道(这瞬间,骑兵中队恰恰到了剥了皮的白桦之处了),——“放!……”
漂亮的军官一听到他第一个声音,便愕然的抬了头,但这时他的帽子已从头上飞落,他的脸上,现了惊骇和无法可想的表情。
“放!……”莱奋生再叫一次,也开了枪。他对着漂亮的军官瞄准。
骑兵中队混乱了。许多人们——其中也夹着漂亮的军官——死在地面上。几秒钟间,仓皇失措的人们和用后腿站起的马匹,都挤在一处,发着为枪声所压,听不明白的喧嚷。从这混乱里,终于现出一个身穿黑的勃卢加的骑士来,显着吃紧的模样,勒住马,挥着长刀,在骑兵队前面跳跃。但别人分明是不听他,有几个已经策马逃走,全中队也立刻跟着他们去了。
袭击队员跳了出来,——射击着其中的最勇敢者,一面追上去。
“马来!……”莱奋生叫道。“巴克拉诺夫,这里来!……上马!……”
巴克拉诺夫显着横暴的脸相,挺着身子,下掠着的手里,拿一把亮如云母的长刀,从他旁边经过,——他后面跟着枪械索索有声,发着呼号的美迭里札的小队。
全部队也都跟着疾走了。
美谛克被潮流所牵惹,走在熔岩的中央。他不但没有感到恐怖,并且还失掉了观察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从旁加以品评这一种他平时不会离开的性质,——他只看见前面有熟识的背脊和垂发的头,只觉得尼夫加并不落后,而敌人正在奔逃,他心中著著努力的,是和大家一同追及敌人,不要比熟识的背脊慢。
哥萨克的骑兵中队躲进白桦林子里去了。不多久,就从那边向部队射出许多枪弹来,但这边不但没有放缓脚步而已,仍然疾驰,反因射击而增高了激昂和亢奋。
忽然间,跑在美谛克前面的毛鬣蓬松的马打了一个前失,那有垂发的头的熟识的背脊,便张开臂膊,向前面跌出了。美谛克也和别人一同,跳过了在地上蠢动的黑东西,依旧向前走。
不见了熟识的背脊之后,他便将眼光凝注了正对面的渐渐临近的森林……一个骑了黑马,叫着什么,用指挥刀有所指示的短小有须的形相,忽然在他眼中一闪……和他并排跑着的几个,便突然向左转了弯。然而美谛克不省得,还是向着先前的方向冲过去。于是走进林子里面了,被无叶的枝条擦破了脸,几乎撞在树干上。他费了许多力,才得使发狂而钻过丛莽去的尼夫加停止了下来。
他只是一个人——在白桦的柔和的寂静里,在树叶和草莽的金色里。
这时他仿佛觉得林子里满是哥萨克。他竟至于叫了起来,而且怕得赶紧向原路奔回,不管尖锐的有刺的枝条,扑打着他的脸。
当他回到平野上的时候,部队已经看不见了。离他二百步之远,躺着一匹打死的马和倒在旁边的鞍桥。近旁蹲着一个人,弯了腿,绝望底地两手抱了双膝,靠住胸膛,一动也不动。这是木罗式加。
美谛克一面惭愧着自己的恐怖,一面用平常速度骑近他那里去。
米式加侧卧着,咬了牙齿,睁着大的玻璃一般的眼睛。那有锐利的蹄子的前腿,是弯起来的,好象它至死也还要驰驱一样。木罗式加看着它的门牙那边,他的眼睛发着光,干燥而看不见。
“木罗式加……”美谛克在他前面勒住马,轻轻地叫道。对于他和这死马的下泪的仁善的同情,忽然支配了他了。
木罗式加没有动。他们不交一语,不移一步地停了几秒时。于是木罗式加叹一口气,慢慢地放开手,跪了起来,还是不看美谛克那边,开手去将鞍桥卸下。美谛克不敢对他再说话,只是沉默着在看他。
木罗式加解开了肚带,——有一条是已经断掉了,——他很用心地注视着那断掉的血污的皮条,又团在手里,又将它抛掉了。于是叹息着将鞍负在背脊上,径向森林那面走,——屈着身子,不稳地运着弯曲的两腿。
“拿来,我带去罢,或者,如果你愿意,你就骑了马去,——我可以走的!”美谛克叫道。
木罗式加头也不回。但只因为马鞍的重量,身子更加弯曲了。
木罗式加在他那死掉的米式加之旁 在马上——美谛克
木罗式加在他那死掉的米式加之旁 在马上——美谛克
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美谛克不愿意再给他看见,便远绕着,向左转了弯。一过树林,就望见横列溪边的村落。在他右边的低地上,——直到旁走而没在昏暗的灰色的远方的山岭为止,——横着一片森林。天空,——早晨那么明朗的天空,现在却低垂而阴郁了,——太阳几乎看不见。
离道路五十步之处,躺着几个砍倒的哥萨克。有一个还活着,——他好容易用臂膊支了起来,但又倒下了,而且呻吟着。美谛克又绕一个大弯,避开着走,要不听到他的呻吟。从村里跑出几个骑马的袭击队员来,正和他相遇。
“木罗式加的马给打死了……”美谛克遇见他们时,便说。
没有回答。有一个向他这面射出怀疑的眼光来,仿佛要问道:“我们正在战斗的时候,你到那里去了呢?”美谛克栗然,依旧向前走。他满怀了很坏的豫感……
当他到得村里的时候,许多袭击队员都已经寻好宿处了,——别的人们是拥挤在高的雕花窗门的五角小屋的旁边。莱奋生戴着破帽,浑身汗水和尘埃,站在回廊上面在发命令。美谛克走到系着马匹的栅边。
“从那里光降的?”哨兵冷嘲地问道。“去采集香菇了么?”
“不,我走错了,”美谛克说。人们怎样推测他,现在在他是全都一样了,但因为从前的习惯,他还想解释一下:“我进了林子去了,你们是,我想,向左转了弯罢?”
“对咧,对咧,向左!”一个脸有天真的笑靥,顶留滑稽的发涡的,白眉毛的短小的袭击队员说。“我叫你的,你没有听到……”于是得意地看着美谛克。好象他怀着满足,在记出一切细微之点来。美谛克将马絟好,和他并排坐下了。
苦勃拉克从一条横街里走出,同着一群的农民,——他们是带了两个反缚两手的汉子来的。一个身穿黑色的背心,不成样子的,被压平一般的花白头发的脑袋,——他抖得很利害,哀求着带他的人们。别一个是瘦弱的牧师,从他撕破了的法衣下面,那稀皱的裤子和垂下的睪丸,都分明可见。美谛克看见苦勃拉克的腰带上有一条银索子,——明明是十字架的索子。
“是这人么,唔?”当他们走近阶沿时,莱奋生指了背心的汉子青着脸问道:
“是他,正是他!……”农民们嚷嚷地说。
“竟是这样的坏货……”莱奋生向了坐在他旁边的式泰信斯基说,“然而你是医不活美迭里札来的了……”他迅速地
着眼睛,转过脸去,默默地看着远方,——要避免对于美迭里札的回忆。
“同志们!我的亲爱的!……”那俘囚用了狗似的从顺的眼睛,忽然看着农民们,忽然看着莱奋生,哭喊道,“难道是我自己情愿的么?……我的上帝……亲爱的同志们……”
没有人来听他。农民们都转过了脸去。
“还说什么呢:你怎样威逼了牧童,全村都看见的,”有一个向俘囚阴沉地冷淡地一瞥,说。
“自己不好呀……”别一个证实道,便将脸躲掉了。
“枪毙,”莱奋生冷冷地说。“但带得远些。”
“牧师呢?”苦勃拉克问道。“也是坏种,和军官们一气的……”
“放掉他,——给魔鬼去!……”
群众——其中也夹杂着许多袭击队员——跟了带着穿背心的汉子的苦勃拉克,涌出去了。那人打着寒噤,弯着腿,哭着,抖着他的下巴。
企什走近美谛克来了。他显着遮掩不住的胜利的高兴,头上戴一顶肮脏的帽子。
“你原来在这里!”他高兴而且骄傲地说。“多么俨然呀!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一点东西罢……现在他们在分给大家哩……”他别有意义似的拖长了声音,吹着口笛。
他们为了吃,走了进去的小屋,是很不干净的,空气闷人,发着面包和切碎的白菜的气味。炕炉的角上,乱抛着肮脏的白菜头。企什一面吞下面包和白菜羹去,一面将自己的英雄事业讲个不住,一面又时时去偷看那在给他们搬东西的,长辫发的苗条的小姑娘。她窘了,也高兴。美谛克总在侧耳倾听,一有什么声音,便紧张得发抖。
“……他们忽然回转身来了,——向着我……”企什满口喷啧地,唠叨道,“那我就,吓!给了他们一枪……”
这时玻璃窗震得作响,起了一齐射击的声音。美谛克愕然落掉羹匙,失了色。
“这些事情什么时候才了呵!……”他在绝望中叫了起来,用两手掩面,跑出小屋去了。
……“他们将他打死了,将这穿着背心的人,”他将脸埋在外套的领子中间,躺在一处的丛莽里,想,——他怎么跑到了这处所,已经全不记得了。“迟迟早早,他们总也要杀掉我的罢……然而我现在也就并不活着了,——我就和死掉了一样:我已经看不见爱我的人,和那亮色的卷头发的,我将那照片撕得粉碎了的,可爱的少女,也不能相会的了……他一定哭了罢,那个穿背心的可怜的家伙……我的上帝,我为什么将这撕碎了的呢?我真将不再回到她那里去了么?我多么不幸呵,……”
当他带着枯燥的眼,显着苦恼的表情,走出丛莽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黄昏了。从极近的什么处所,听到烂醉的人声,一个手风琴在作响。他在门口,遇见了长辫发的苗条的姑娘,——她在水槽里汲了水,摇摆着弯得象一枝柳条一样。
“你们里面的一个和我们的年青人在逛着哩,”她睁上暗色的睫毛,微笑着说。“你听那,他多么……?”于是她合了从街角传来的粗鲁的音乐,摇着她美丽的头。水桶跟着摇动,溅出水来,——那姑娘便羞得躲进门里面去了。
而且我 们是,囚徒一伙,
终竟来到了此 处……
唱着一个很酩酊的,美谛克很为熟识的声音。美谛克向街角一望,就看见拿着手风琴的木罗式加。散乱的前发挂在眼睛上,他那通红的出汗的脸是粘粘地。
木罗式加挺出肚子,用了仿佛说过不要脸的话,然而立刻懊悔了一般的——“出于真心真意的”——表情,拉着手风琴,冷嘲地在街道中央阔步,——他后面跟着不系带,不戴帽,一样地烂醉的少年一大群。两边跑着赤脚的农家孩子们,嚷着,扬起许多尘土来,放纵而粗暴得象小恶鬼一样。
“阿呀……我的好朋友!……”木罗式加看着美谛克,显出烂醉的做作出来的高兴,叫道。“你那里去呀?那里去?不要怕,——我们是不打的……和我们来喝……那就到鬼那里去——我们一同完结罢!……”
那一大群便围住了美谛克,他们拥抱他,将他们那好意而烂醉的脸弯向他,用酒臭的气息吹嘘他。一个人又将酒瓶和咬过的胡瓜塞在他手里。
“不,不,我不喝。”美谛克挣脱着,说,“我不想喝……”
“喝罢,到鬼那里去!”木罗式加叫道,因为任性,几乎要哭了。“一同完结罢!……”于是他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那么,一点点,我实在是不喝的,”美谛克依从着,道。
他喝了两三滴。木罗式加拉着手风琴,用沙声唱起歌来。少年们合唱着。
“同我们去,”一个抓住美谛克的手,说。“我住在那 边……”他用鼻声说了偶然得到的一句话,便向美谛克靠过没有修剃的面庞来。
他们沿街唱着走,——戏谑,跄踉,吓着狗。诅咒着自己,亲戚,朋友,全不安稳的艰难的大地,直到现作没有星星的昏暗的圆盖,罩着他们的天空。
三 泥沼
华理亚没有参与攻击,(她和经理部一同留在泰茄里面了,)到得大家已经分住在各家的时候,她才进到村里来。她觉得占领住处是完全任其自然的——小队混合起来,谁在那里,谁也不知道,又不听司令者的指挥,——部队分散得很好象各管各的,彼此毫无关系的小部分一样。
她在进村的路上,看见了木罗式加的马的死处。但他自己怎么了呢,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有的主张他给人打死了,——他们是亲眼看见的——别的人却道不过负了伤;又一些人则全不知道他,一向就只在庆幸自己的活了出来的运气。这些一切,合并了起来,就使华理亚自从想和美谛克和解,而没有成功的那时候以来,便笼罩了她的颓唐和绝望底的失意的状态,更加厉害了。
她苦熬着无限的逼迫,饥饿,自己的思想和苛责,几乎连坐在鞍子上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快要哭出来,这才寻到了图皤夫——真是高兴她,给她粗野的同情的微笑的第一个。
当她看见了带着又浓又黑的拖下的胡须的他那年老的阴郁的脸,并且看见了围绕着她的,别的也是成了灰色,给煤末弄成粗糙的,熟识而亲爱的,粗野的脸的时候,她的心便为了对于他们的甘美的,凄楚的哀伤——爱和对于自己的怜悯,颤抖起来:他们使她记起了她还是一个美丽的天真烂漫的姑娘,有着丰盛的绻发和大的悲凉的眼睛,在黑暗的滴水的矿洞里推手车,夜里则在人们中间跳舞的年青之日来了。这样的脸,这样的羡慕着和微笑着的脸,那时候也正是这样地围绕了她的。
她自从和木罗式加争吵以后,就全然和他们离开了,然而惟独这些人,却正是曾经一同生活,一同作工,而且追求她的,和她相近的生来的矿工们。“我已经多么长久没有看见他们了呵,我将他们完全忘记了……唉唉,我的亲爱的朋友!……”她怀着爱情和懊悔,想,她的太阳穴畅快地跳动着,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了。
只有一个图皤夫这回能够办到,使他的小队有秩序地宿在邻近的小屋里。他的人们在村庄的边境放夜哨,并且帮莱奋生收集粮秣。于是先前被一般的兴奋和骚扰所遮掩了的一切,到这一天就忽然全都明明白白:只有图皤夫的小队,是完全集合在一气的。
华理亚从他们那里知道了木罗式加活着,而且也没有负伤。人们将他那新的,从白军夺来的马给她看。那是一匹高大而细腿的,栗壳色的雄马,有着剪短的鬃毛和细薄的脖子,但因此就见得有很不可靠,会做奸细的样子,——人们已经给它一个名字,叫作“犹大” [耶稣的门徒,出卖耶稣者。——译者 。] 了。
“那么,他活着的……”华理亚惘惘然望着那马,想。“那就好,我高兴……”
食后,她钻进干草小屋去,当她独自躺在芬芳的干草上,在朦胧中倾听着可有“老朋友里面”的谁来接近她的时候,——她又用了一种温柔的心情,想到木罗式加还在,于是就抱着这思想,沉沉睡去了。
……她忽然醒了转来……在剧烈的不安中,她的两手僵得象冰一样。从屋顶下,闯进那在雾中飘荡的无穷的夜来。冷风吹动干草,摇撼枝条,鸣着园里的树叶……
“我的上帝,木罗式加在那里呢?所有别的人们在那里呢?”华理亚抖着想。“我又得孤草似的只剩一个人么——在这里的这黑洞里?……”她用了热病底的着急,发着抖披上外套,不再去寻袖子,便慌忙爬下干草小屋去。
门口站着守夜人的黑影子。
“谁在这里守夜?”她问,一面走近去。“珂斯卡?……木罗式加已经回来了么,你知道不?”
“原来你就睡在干草小屋里么?”珂斯卡可惜而且失望地问道。“我竟没有知道!木罗式加是用不着等的——跑来,跑去只有一件事:给他的马办祭品……冷呵,不是么?给我一根火柴……”
她寻出火柴匣子来,——他用大手掩护着火,点上烟,于是使火光照在她上面:
“你见得瘦了,好姑娘……”便微笑起来。
“火柴你存着罢……”她翻起外套的领子,走出门去了。
“你那里去?”
“我去寻他!”
“木罗式加?……阿唷!……还是我来替代他呢?”
“不,你是不行的……”
“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了的?”
她没有回答。“唉——出色的女人。”——守夜人想。
非常黑暗,致使华理亚好容易才能辨出路径来。下起细雨来了。满园就更加不安地,钝重地作响。什么地方的栅栏下,有一匹冻得发抖的小狗,哀伤地在叫。华理亚摸到它,塞在外套下面的肚子之处了,——它发着抖,用鼻子在冲撞。她在一所小屋旁边,遇见了苦勃拉克的守夜人,便问他可知道木罗式加在什么地方逛荡。那人就将她送到教堂的近旁。他走完了半个村子,毫无用处,终于萎靡着回来了。
她从这横街向别一横街转弯了许多回,已经忘却了路径,现在就几乎不再想到她的出行的目的,只是信步走去,——但将暖热了的小狗按在自己的胸前。待到她寻到回家的路上,差不多费去一点钟的光阴了。她怕滑趺,用那空着的手,抓住编就的栅栏转一个弯。走不几步,便几乎踏着了躺在路上的木罗式加,站下来了。
他头靠栅栏,枕了两手,伏卧着,微微地在呻唤,——分明是刚刚呕吐过的。华理亚的认识了这是他,倒不如说觉得了这是他,——他的这样的情形,她是见过了许多回数的。
“凡涅!”她蹲下去,用那柔软的和善的手,放在他的肩头,叫道。“你为什么躺在这里的?你不舒服么,唔?”
她扶起他的头来,看了他那吃惊的,浮肿的,苍白色的脸。她觉得可怜了,——他是这样地羸弱而且渺小。他一看出她,便勉强地微笑,于是自己坐了起来,注意地支持着姿势,靠住栅栏,伸开腿。
“阿阿……是您么?……我的最尊敬的……”他发出无力的声音,竭力用了不恼人的平静的调子,呐呐地说。“我的最尊敬的,同志……木罗梭伐……”
“同我去罢,凡涅,”她拉了他的手,说。“还是不能走呢?……等一等,——我们就都会妥当的,我敲门去……”她决然地跳起来,要去托邻近的小屋,她毫不顾虑到在这样的黑夜里,是否可以去叩人家的门,以及将一个喝醉的男人塞进人家去,别人会对她怎样想,——这样的事,她是一向不管的。
但木罗式加却立刻愕然摇头,用沙声喊道:
“不不不……我来敲!……静静的!……”于是就用捏着的拳头,来敲自己的太阳穴。从她看来,好象因为惊骇,连酒都吓醒了。“那地方住着刚卡连珂,你不知道么?……怎么可以……”
“那又怎么样呢,刚卡连珂?他又不是一位大老爷……”
“不是 呀,你不知道,”他仿佛苦痛似的皱了前额,抓着头,“你不知道呵,——这怎么可以!……他是当我一个人看的,我却……这怎么行?不行的,怎么能这样子……”
“你唠叨些什么昏话呵,我的亲爱的,”她说着,又蹲在他旁边。“瞧罢,下着雨,湿了,明天又得走,——来罢,最亲爱的……”
“不不,我是完了,”他这时已经全是悲哀和直白了,说。“我现在是什么,是什么人,我怎么可以——请想一想罢,诸位?……”他忽然用了自己的浮肿的,含泪的眼睛,凄凉地向周围四顾。
她于是用那空着的手抱住他,嘴唇快要触到睫毛,仿佛对于一个孩子似的,柔和地悄悄地向他低语道:
“你苦什么呀?什么使你这样伤心呢?……可惜那匹马,是不是?但他们已经给你弄到别的了,——好一匹出色的马儿……不要苦了,亲爱的,不要哭了,——瞧罢,我弄到了一只怎样的小狗,怎样的一个有趣的小东西!”她便打开外套,将渴睡似的耳朵拖下的小狗给他看。她很热烈,不但她的声音,连她的全身,也好象为了仁厚在发响。
“啧,啧,小家伙!”木罗式加用酩酊的柔和,去提小狗的耳朵。“你在那里弄来的?……呵,要咬人的,这畜生!……”
“那,你瞧!……来罢,最亲爱的……”
她总算使他站了起来,用话来说得他从不好的思想离开,领往住所去。他也不再抵抗,相信她了。
在路上,他对她没有说起一回美谛克,她也绝不提到,好象他们之间,原没有一个什么美谛克一般。后来木罗式加就显出阴郁的相貌,不再开口了,——他分明已从酒醉里清醒。
他们这样子,走到了图皤夫借宿着的小屋。
木罗式加抓住扶梯,要攀上干草小屋去,然而两脚不听话。
“我得来帮一下?”华理亚问道。
“不,自己就行了,蠢才!”他粗暴而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么,再会……”
他放掉梯子,吃惊地看她。
“怎么样‘再会?’”
“那,就是怎样地……”她矫作而且悲哀地笑道。
他忽然走近她去了,不熟手地抱住她,将自己的不惯的面庞靠向她的脸。她觉得他要和她接吻了,而他也确是这意思,然而他惭愧,因为矿山的人们一向只和姑娘们睡觉,爱抚她们的事是很少有的。在他们的同居生活全体中,他只和她接吻了一回,——是他们的结婚那一天——,当他喝得烂醉,而大家叫起“苦”来 [俄国旧俗,当结婚的宴会时,倘宾客举杯,叫道“苦呵,苦呵,放甜些罢!”则新郎与新妇必须接吻。——译者] 的时候。
……“这算收场了,一切又都变了先前一样,就象什么也未曾有过似的,”木罗式加靠着华理亚的肩头,熟睡了时,她怀着悲痛和热情,想。“又是老路,又是这一种生活,——什么都是这一种……但是,我的上帝,这可多么无聊呵!”
她转背向了木罗式加,合上眼睛,曲了腿,然而总是睡不去……远在村庄的后面,从那通到呵牛罕札的省道由此开头,而放着哨兵的那一面,——发了两响当作记号的枪声……她将木罗式加叫醒,——刚刚抬起他毛发蓬松的头来时,就听到村后面又有哨兵的培尔丹枪发响,恰如回答这枪似的,机关枪的飞速开火,便立刻打破了夜的黑暗和寂静,沸腾吼叫起来了。
木罗式加阴沉地摇手,跟着华理亚爬下干草小屋去。而雨已经停止,风却更大了,——什么地方有窗子的保护门在作声,湿的黄叶在黑暗中飞舞。各处的小屋里点了灯。守夜人在街上且跑且喊,叩着窗户。
木罗式加走到马房,牵出他的犹大来,当这几秒间,他又记起了昨天之所遭遇的一切。一想到那玻璃眼的米式加的被杀,他的心就紧缩起来;又以嫌恶和恐怖,突然记得了自己昨天的不成样子的举动:他喝得烂醉,在街上走,人们都来看他,看这烂醉的袭击队员,而他还发了全村可以听到的大声,唱着不识羞的曲子。和他一起的是美谛克,他的对头,——他们一同逛荡,象一颗心脏,一个魂灵,而且他,木罗式加,还向他誓了爱,讨了饶——什么缘故呢?为了什么呢?……他现在觉到了他那举动的一切不可耐的虚伪了。莱奋生会怎么说呢?而且这样捣乱之后,真还可以和刚卡连珂见面么?
他的伙伴,大半已经装好鞍子,出了门去了,然而他毫无准备,——马肚带不在手头,马枪又放在刚卡连珂的小屋里。
“谛摩菲,朋友,帮我一下!……”他向那跑过后院的图皤夫,用了诉苦的,几乎要哭的声音,央告道。“给我一条多余的肚带——你有一条,我见过的……”
“什么?!!”图皤夫吆喝起来。“你先前那里去了?……”于是恼怒着,咒骂着,将马按住,——因为它用后脚站起来了,——走近自己的马匹的身边,去取了肚带。
“这里……昏蛋!”他霎时走向木罗式加来,愤愤地说着,忽然竭全力用肚带抽在他脊梁上。
“自然,现在他能打我了,我做了这些事,”木罗式加想,连牙齿也不露,——因为他没有觉到疼痛。然而世界于他,却显得更加暗淡了。而且这使昏夜发抖的射击,这黑暗,正在畜栏后面等待着他的命运,——这些一切,由他看来,就好象便是他一生之业的正当的刑罚似的。
当小队正在集合,排队之际,射击已经占了半个圈子,一直到河边。炸弹投射机发着大声,灿烂的怒吼的鱼,在村落上面飞舞。巴克拉诺夫已将外套穿得整齐,捏着手枪,跑向门口去,——他叫喊道:
“下马!……排成一列!……你留二十个人在马这里,”他对图皤夫说。
“跟我来!快跑!……”几秒钟后,他叫着奔进黑暗里去了。防御队跟定他飞跑,一面穿外套,一面揭开子弹匣。
他们在道上遇见了逃来的哨兵。
“敌军强大得很!”哨兵们叫道,惶恐得摇着手。
大炮的一齐射击开始了,——炸弹在村子中央爆裂,照得天的一片,倾斜的钟楼,在露水中发闪的牧师的庭园,皆暂时雪亮。天色更加黑暗起来。炸弹隔着短时间,一个一个接连地爆裂。村边的什么地方升上火焰来了,——是草堆或是房子着了火。
巴克拉诺夫是应该抵御敌人,以待莱奋生集合了散住全村中的部队的。但当巴克拉诺夫的小队还未跑到村边公空之际,他——在炸弹的亮光下——已经看见了向他这面奔来的敌人的队伍。他从射击的方向和子弹的声音,知道敌军是在从左翼,从河那边包抄他们,不一会,那边的一头恐怕就要攻进村里来了。
小队一面应战,一面开着快步,忽伏忽起,横过横街和菜园,斜着向右角退却。巴克拉诺夫倾听了河边的轰击情形,——已在向中央移动,——那一侧分明已被敌军所占领了。忽然间,和吓人的叫喊一同,从大街上来了敌人的马队的冲锋,只见人马的暗黑而喧嚣的,许多头颅的熔岩,沿街涌了过去。
巴克拉诺夫已经无法阻止敌人,便领着伤亡了十多人的小队,从未被占领的一角上,向森林方面飞跑。几乎已经到了最后的一排小屋,拖在向溪的斜坡上之处的近旁,才遇着了莱奋生居先的正在等候他们的部队。
“他们到了,”莱奋生放了心似的说。“快上马!”
他们上了马,用全速力,奔向那黑压压地横在他们下面的森林方面去。大概是觉察出他们了,——机关枪在背后发响,他们的头上在暗中唱着铅的飞虻。怒吼的火鱼,又在空中飞舞。它们拖着灿烂的尾巴,从高处坠下,于是大响一声,就在马前钻在地面上。马向空中张着血一般的热的大口,发出女人似的尖叫,跳着避开,——部队遗弃了死伤的人们,混乱了。
莱奋生四顾,看见村落上面,浮着一片大火的红光,——全村的四分之一烧掉了,——而在这火焰的背景之前,则奔波着孤立的,以及集团的,暗黑的,显着火色脸孔的人们的形相。并排走着的式泰信斯基忽然从马上倒下,脚还钩住马镫,拖了几步,——终于落掉了,马却依旧前行。全部队怕踏了死尸,都回避着走。
“莱奋生,看那!”巴克拉诺夫指了右边,亢奋着叫道。
部队已经到了最低之处,迅速地在和森林接近,但在上面,却已有敌人的马队,冲着黑暗的平野和天空的阴影,正对着他们驰来,伸开黑色的头的马匹和屈身在它背上的骑士,在天空的最明亮的背景中一现,又立刻向这边跳下低地,消在黑暗里了。
“赶快!……赶快!……”莱奋生频频回顾,用拍车踢着马,叫喊道。
他们终于跑到森林的旁边,下了马。巴克拉诺夫和图皤夫的小队又留下来,作退却的掩护,别的人们则拉着马辔,深入森林中。
森林是平安而且深奥:机关枪的格拉声,马枪的毕剥声,大炮的一齐射击,都留在后面,仿佛已经全不相干,——并不搅扰森林的寂静似的了。不过时时觉到深处的什么地方,有炸弹落下,炸掉树木,轰然作响。有些处所,则天际的火光透过森林,将暗淡的,铜一般的,边际逐渐昏暗的反照,投在地面和树干上,可以分明地看见蒙在干子上的染了鲜血似的湿润的莓苔。
莱奋生将自己的马匹交给了遏菲谟加,说了该走的方向,使苦勃拉克前进(他的选定了这方向,不过因为对于部队,总得给一个什么方向罢了),自己却站在旁边,看看剩在他这里的人们,究竟还有多少。
他们——失败,濡湿,而且怨愤的这些人们,沉重地弯着膝髁,注意地凝视着暗中,从他旁边走过,——他们的脚下溅起水来。马匹往往没到腹部那里,——地面很柔软。特别困苦的是图皤夫的小队的人们,他们每人须牵三匹马,——仅有华理亚只牵着两匹,她自己的和木罗式加的。接着这些损伤的人们的全队之后,便是一条肮脏的,难闻的踪迹,好象有一种什么发着恶臭的,不干净的爬虫,爬了过去的一般。
莱奋生硬拖着两腿,跟在大家的后面走。部队忽然站住了……
“那边怎么了?”他问。
“我不知道,”走在他面前的袭击队员回答说。那是美谛克。
“上前问去……”
少倾之后,回答到了,由许多发白的发抖的嘴唇反复着:
“我们不能前进了,那地方是泥沼……”
莱奋生制住了两腿的骤然的战栗,跑到苦勃拉克那里去。他刚刚隐在树后面,人堆便向后一拥,往各方面乱窜了。然而到处展布着柔软的,暗淡的,不能走的泥沼,遮断了道路。只有一条路,和这里相通。那便是他们曾经走来,通到矿工的小队正在奋勇战斗之处的道路。然而从林边传来的枪声,已经不能当作不相干了。这射击,还好象和他们渐渐接近了似的。
绝望和愤怒支配了人们。他们搜寻着自己们的不幸的责任者,——不消说,是这莱奋生!……倘若他们立刻能够看见他,恐怕就要用了自己的恐怖的全力,向他扑去的罢,——如果他将他们带了进来了,现在就将他们带出去!……
忽然间,他真在大家面前,人堆中央自行出现了,一手高擎一个烧得正旺的火把,照出他紧咬牙关的死灰色的胡子蓬松的脸,用了大而圆的如火的眼,迅速地一个个从这人的脸看到别人。在只有从那边,从人们在林边玩着死的游戏之处,还透进一些声息的寂静中,听得他那神经底的,细的,尖的,嘶嗄的声音道:
“骑出队外来的是谁呀?……归队!……不要发慌……静着!”他蓦地大喝一声,狼似的咬了牙,拔出他的盒子炮,那反抗的叫声,便立刻在一切嘴唇上寂灭了。“部队!听令!我们在沼上搭桥——我们没有别的路……波里梭夫(这是第三小队的新的队长),留下拉马的人们,快帮巴克拉诺夫去!对他说,他应该支持着,直到我下了退却的命令……苦勃拉克!派定两个人,和巴克拉诺夫联络……全队听令!系起马来!二分队砍枝条去!不必可惜刀!……所有其余的人——都听苦勃拉克指挥。要无条件地听他的命令。苦勃拉克!跟我来!……”他将背脊转向大家,弯着身子向泥沼方面进行,冒烟的火把高高地擎在头顶上。
于是沉默的,苦恼的,挤成一堆的大众,刚才在绝望中擎了手,敢于杀人或号哭的大众,便忽然转到超人底地迅速的,服从的,奋发的行动上去了。咄嗟之间,系好了马,斧声大作,榛树的叶子,在剑的砍击之下动摇。波里梭夫的小队鸣着兵器,在烂泥里响着长靴,跑进黑暗中去,和他们对面,人已经运来了第一束湿湿的枝条……听到树木的仆倒声,庞大的,槎枒的怪物,便呼啸着落向一种什么柔软的,祸祟的东西上面去。而在树脂火把的光中,则看见暗绿色的,仿佛满生青萍似的表面,发着有弹力的波动,恰如大蛇的身躯。
那地方,他们抓住枝条,——火把的冒烟的火焰,从暗中照出着他们的牵歪的脸,弯曲的背,以及巨大的树枝的堆积,——在水中,泥中,毁灭中蠕动。他们脱了外套在工作,透过了破碎的裤子和小衫,隐约着他们那吃紧的,流汗的,还至于出血的身体。他们失掉了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失掉了自己的肉体的羞耻,痛楚,疲劳的感觉了。他们用帽子舀起沼里的,含有死了的蛙卵的水来,赶忙地,贪婪地喝下去,好象受伤的野兽一样……
然而射击逐渐近来,逐渐响亮而且剧烈。巴克拉诺夫——接连地派了人——来问:“还早么?立刻?……”他只好丧失了战士的一半,丧失了流血的图皤夫,慢慢地一步一步退了下来。他终于到了砍来造堤的枝条旁边,——不能再往后走了。敌人的弹丸,这时已经密密地在沼上呼啸。几个人受了伤,——华理亚给他们缚着伤口。给枪声惊吓了的马匹,不住地嘶叫,还用后脚站了起来,——有几匹还挣断缰绳。在泰茄里奔跑,跌入泥沼中,哀鸣着求救。
停在柳条中的袭击队员们,一知道堤路已经搭好,便大家跑上去了。显着陷下的面庞,充血的眼,被硝烟熏黑了的巴克拉诺夫,则挥着放空了的手枪,一面奔跑,一面狂躁得在哭泣。
发着叫喊,挥着火把和兵器,拉着倔强的马匹,全部队几乎同时都拥向堤路这里去。亢奋了的马匹不听马卒的导引,癫痫似的挣扎着。后面的人们吓得发狂一般挤上前边,堤路沙沙作响,开裂了;快到对岸的处所,美谛克的马又跌了下去,人们发着暴怒的刻毒的骂詈,用绳索拉它起来。美谛克痉挛底地紧抓着因为马的狂暴而在他手里颤动的滑溜的绳,将两脚踏在泥泞的枝条中,拚命地拉着拉着。待到终于将马拉了上来的时候,他又长久解不开那缚在前腿上的结子,便以发狂的欢喜咬着来解它,——那浸透了泥沼的臭味和令人呕吐的粘液的结子……
最后走过堤去的,是莱奋生和刚卡连珂。
工兵已经装好了炸药,就在敌人刚要走到渡头的瞬息间,堤便在空中迸散了……
少顷之后,人们都定了神,才知道已经是早上。蒙着闪闪的蔷薇色的霜的泰茄,横在他们的面前。从树木的罅隙间,透漏着青天的明朗的片片,——大家觉得森林的后面,太阳也已经出来了。人们于是抛掉了不知什么缘故,至今还是捏在手里的热的火把头,来看自己那通红的,无声的,擦破了的手,和冒着渐散渐稀的热气的,濡湿的,疲乏了的马匹——而于他们这一夜所做的一切,从新惊异起来了。
四 十九人
离渡过沼泽,得以脱险之处五威尔斯忒的地方,——有通到土陀·瓦吉的大路。怕莱奋生不在村子里过夜,哥萨克们便于昨夜在距桥约八威尔斯忒的大路那里,设下了埋伏。
他们整夜坐着,在等候部队,并且倾听着远远的炮声。早晨驰来了一个传令使,带到命令,说敌人已经冲出泥沼,正向他们这方向进行,所以仍须留在原处。传令使到后不上十分钟,莱奋生的部队既不知道埋伏,更不知道刚才有敌人的传令使从旁跑过,就也进向这通到土陀·瓦吉的大路去了。
太阳已经升在森林上。霜早化了。天空澄澈,蓝得如冰。群树蒙着濡湿的灿烂的黄金,斜倾在道路上。是一个温暖的,不象秋天的日子。
莱奋生用了茫然自失的眼光,一瞥这辉煌的,清纯的,明朗的美,然而并没有感到。他看见无力地走着路的,疲惫的,减成三分之一的自己的部队,便觉得自己是乏得要死,而且为那些爬一般跟在他后面的人们做些事,是怎样地没有把握了。独有他们,独有这大受损伤的忠实的人们,乃是他现在惟一的,最相接近的,不能漠视的,较之别人,较之自己,还要亲近的人们,——因为他是念念不忘自己对于这些人们负着责任的……然而他觉得现在好象无能为力了,他已经不在指导他们,只是他们还不知道,顺从地跟着他,恰如惯于牧人的畜群一样。而这是当他昨天早上想到关于美迭里札之死的时候,所最为恐怖的……
他想再制御自己,集中于一些什么实践底地必要的事,但他的思想,却散漫而纷纭,眼睛合上了,而且奇怪的形象,回忆的断片,雾似的互相矛盾的不分明的周围的感觉,都成了变化不绝的无声无实的群,在他意识里旋转……“为什么这长远的无穷的道路,这湿的叶子和天空,现在有这样地死气沉沉而且可有可无的呢?……现在我的义务是什么?……是的,我必须走出土陀·瓦吉的溪谷去……土…陀…瓦…吉——多么奇怪呵——土…陀…瓦…吉……我倦极了,我真想睡觉!我这样想睡觉,这些人们还能要求我什么呢?……他说——斥候……是的,是的,斥候……他有着圆圆的良善的头,很象我的儿子,自然应该派一个斥候去的,于是就睡觉……睡觉……他这头也全不象我的儿子的,好象……那么,什么呢?……”
“你说什么?”他忽然抬起头来,问道。
和他并骑的,是巴克拉诺夫:
“我说,应该派一个斥候。”
“是的,是的,应该派一个的,你办就是……”
几分钟后,一个开着疲乏的快步的骑士,跑上莱奋生前面去了。他目送了这前屈的背脊,知道是美谛克。派美谛克去当斥候,他觉得很不合宜,然而他不能制御自己,来分析这不合,而且也将这事忘掉了。于是又有一个人从旁边驰上去。
“木罗式加!”巴克拉诺夫从第二个骑士的背后叫喊道。“你们大家不要失散……”
“那么,他是活着的?”莱奋生想,“图皤夫却死了……可怜的图皤夫……但木罗式加是怎么的呢?唉唉,是的——那是昨天的夜里了。很好,我那时没有对他着眼……”
美谛克已经跑得颇远了,回过头来:木罗式加在他后面五十赛旬之处骑着前行,部队也还分明可见。后来部队和木罗式加都被街道的转角遮住了。尼夫加不愿意开快步。美谛克机械底地催促着它:他不知道为什么派他上前面去的,但既然命令他快跑,他就来照办。
道路沿着濡湿的斜坡,坡上密生着尚存通红的秋叶的檞树和榛树。尼夫加怕得战战兢兢,只是紧挨着丛莽。一向上走,它就用了常步了。美谛克在鞍桥上打磕睡,也不再去管它。他时时惊醒,诧异地看一看这永是走不完的森林。这既没有终,也没有始,恰如他目下正在亲历的朦胧的,麻木的,和外界隔开的状态,也是既没有终,也没有始一样……
尼夫加蓦地愕然歕着鼻子,跳向旁边的丛莽里,美谛克碰着一种什么柔韧的枝条……他一抬头,那朦胧状态便立刻消失了,换上了无可比拟的生物底恐怖的感情:相去几步的道路上站着一些哥萨克。
“下来!……”有一个用了威压的,尖厉的低声,说。
有人拉住了尼夫加的辔头,美谛克轻轻地叫了起来,滑下鞍桥,做了一些卑下的举动,忽然飞速地转身,窜进丛莽里去了。他用两手按在湿的树干上,跳跃,滑跌,——暂时吓得发了昏,爬着来挣扎,于是终于站起,顺着溪谷跑下去了,——也不再觉得自己的身体,路上所遇的一切,凡手之所及,无不攀援,并且行着异乎寻常的飞跃。人们在追赶他:后面的丛莽沙沙有声,有人在恨恨地用唇音咒骂……
木罗式加知道自己之前还有一个斥候,便也不大留心了周围的情形。他已在凡有人类底思想,便是最无用的也都消失,只剩下休息——牺牲一切的休息的直接底的希望时候的,极端的疲劳状态里了。他已经不想到自己的生命和华理亚,不想到刚卡连珂对他将取怎样的态度,而且连可惜图皤夫之死的力量也已经没有,虽然他是和他最为接近的一个人,——他只想着什么时候,这才在他面前,终于展开了可以倒下头去的豫定的土地。这豫定的土地,是作为一个大的,平和的照着太阳的村落,满是吃草的牛,以及发着家畜和干草气息的人们之处,显在他脑里的。他就将他怎样地系好马,喝牛奶,饱吃了发香的裸麦的面包,于是钻进干草小屋里,紧裹着外套,酣睡一通的情状,描画了出来……
但当忽然间,哥萨克帽的黄条在他面前出现,犹大向后退走,将他擦在眼前的血一般晃耀着的白辛树丛上的时候,——这照着太阳的大村落的可喜的景况,便和正在这里发见的未曾有的可怕的翻案的感觉,突然融合起来了……
“他跑掉了,这粪小子……”木罗式加忽地用了异常的分明,记得了美谛克的讨厌的漂亮的眼睛,同时又感着对于自己和跟在自己后面这些人们的痛楚的同情,说。
他所懊恨的,并不在他眼前的死亡,就是他停止了感觉,苦恼和动作,——他连将自己放在这种奇特的境况里来设想,也做不到了,他在这瞬息间,还在活着,辛苦着,动作着,——但他却清清楚楚,省悟了他将从此永不再见那照着太阳的树木,和跟在他后面的亲爱的可敬的人们。然而他关于这些疲乏的,失算的,信托着他的人们的感觉,是极其真切的,于是除了想到还可以给一个警告之外,心里就再也没有为自己的别的可能的思想了……他忽然拔出手枪来,给大家容易听到地高擎在头顶上,照着豫先约好的话,连开了三响……
这刹那间,火花一闪,枪声起处,一声呻唤,世界好象裂为两半,木罗式加和犹大就都倒在丛莽里了。
莱奋生听到枪声时,——这来得太鹘突,在他现在的情况上,是不很会有的事,他竟完全没有省得。只在对木罗式加发了一齐射击,马匹昂头耸耳,钉住一般站定了的时候,他才明白了那意义。
他无法可想地四顾,仿佛在求别个的支持,然而在苍白而萎靡的袭击队员们的相貌,融成一个恐怖的,默求解答的脸上,——只看见了一样失措和害怕的表情……“这就是的,——就是,我所担心的事,”——他想着,装一个似乎想抓住什么,而不能发见所抓的东西的手势……
于是他在自己面前,忽然分明地看见了单纯的,有些天真烂漫的,被硝烟熏黑了的,因疲劳而残酷了的巴克拉诺夫的脸。巴克拉诺夫一手捏着手枪,别一只紧抓着马背上的突起,至于他那短短的孩子似的手指都要陷进肉里去了,——注意地凝视着起了一齐射击声的方向。他那下颚凸出的天真的脸,略向前伸,被部队的较好的战士将因此送命的最真实,最伟大的恐怖所燃烧,等候着命令。
莱奋生愕然清醒起来了。有什么东西在他里面苦楚而甘美地发响……他蓦地拔出长刀,显着闪闪的眼睛,也如巴克拉诺夫一般伸向前面。
“冲出去,唔?”他热烈地问着巴克拉诺夫,忽然挥刀举在头上。刀在日光中辉煌。所有袭击队员们一看见,便也都站在踏镫上伸出了身子。
巴克拉诺夫狂暴地一瞥这长刀,立即转向部队,深切地强有力地叫喊了些什么话。莱奋生已经不能明白了,因为在这一霎时,——被支配巴克拉诺夫和使他自己挥起刀来的那内部底威力所驱使,——他觉得全部队必将跟在他后面,已向路上冲上去了。
几秒钟后,他回头一看时,人们果然屈身俯向鞍桥,前伸了下颚,在他后面跃进。他们的眼睛里,都显着他见于巴克拉诺夫那里一样的紧张的热烈的表情。
这是莱奋生所能存留的最后的有着联络的印象。因为同时就有一种什么眩眼而怒吼的东西,伸到他上面,——打击他,旋转他,蹂躏他,——他早不意识到自己,只觉得自己还是活着,而奔向沸腾的橙红色的深渊上去了……
……美谛克并不回顾,也不听到追随,然而他知道还有人在追蹑他。当手枪三响,接连而起,于是发出一齐射击声来的时候,他以为是打他的,就跑得更快了。山峡突然展开,成了一个狭小的树林茂密的溪谷。美谛克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直到他再到了斜坡。这时起了第二次一齐射击,于是一次又一次,没有停时,——全森林都咆哮,苏醒了……
“唉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呵 呀……我的上帝……”每一次震耳的一齐射击声起,美谛克便发着抖,轻轻地说,他的伤破的脸上,也显出悲哀的苦相,恰如孩子们想要挤出眼泪时候的模样一般。然而他的眼睛却干燥得讨厌而且羞人。因为他提起了最后的气力,跑着跑着,跑得很久了。
射击声低下去了,好象换了一个方向。这之后,就全然听不见了。
美谛克回顾了几次:看不见一个追蹑的人。没有一物来扰这主宰周围的,远远地遍是响声的寂静。他气息奄奄地倒在最近的最适宜的丛莽下。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用两手枕在颊下,将身子曲成线团一样,紧张地凝视着前面,静卧了几秒钟。离他十步之处,在一株几乎弯到地面,浴着日光的细小的脱尽叶子的白桦树上,站着一匹条纹的栗鼠,用了天真的带黄的小眼睛在看他。
美谛克忽然坐起,抱了头,大声呻唤起来。栗鼠吓得唧唧地叫着,逃进草里去了。美谛克的眼睛简直好象发疯一样。他用那失了感觉的手指,抓住头发,发着哀诉似的呻吟,在地上辗转。“我做了什么事了……阿 阿……我做了什么事了,”他用肘弯和肚子打着滚,反复说。每一瞬息,他更加分明地,难熬地,哀伤地,悟出自己的逃走,三响的枪声,和接着的一齐射击的真的意义来了。“我做了什么事了,我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一个这样好,这样高尚,愿意大家都好的脚色,——阿 阿……我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呢?”
他的行为愈见得可鄙而且可憎,他就愈觉得未有这种行为以前的自己,愈加良善,洁白而且高尚。他的苦恼,也不很为了因为他的这种行为,致使相信他的几十个人送了命,倒是为了这行为的洗不掉的讨厌的斑点,和他在自己里面所发见的一切良善和洁白相矛盾了。
他机械底地拔出手枪来,怀着惊疑和恐怖,凝视了好一晌。但他也就觉得,自己是决不会自杀,决不能自杀的了,因为他在全世界上,最爱的还是自己,——他的白晰的,肮脏的,纤弱的手,他的唉声叹气的声音,他的苦恼和他的行为,连其中的最可厌恶的事。他早已用了偷儿似的悄悄的顾忌,装作只被擦枪油和气味熏得发了昏,自己全无所知的样子,赶紧将手枪塞在衣袋里了。
他现在已不呻吟,也不啼哭了。用两手掩了脸,静静地伏卧着。自从他离开市镇以来,最近的几个月之间所经历的一切,又排成疲乏的,悲凉的一串,在他眼前走过去:他现在已以为愧的他那幼稚的梦想,第一回战斗和负伤的苦痛,——木罗式加,病院,银发的老毕加,死了的弗洛罗夫,有着她那大的疲劳的眼睛的华理亚,还有在这之前,一切全都失色了的泥沼的可怕的徒涉。
“我禁不起了。”美谛克用了忽然的率直和真诚,想,而且对于自己起了大大的同情。“我禁不起了,这样低的,非人的,可怕的生活,我是不能再过下去的。”——他为了要将自己显得更加可怜,并且将本身的裸露和卑劣,躲在自己的同情之念的光中,便又想。
他还是总在审判自己的行为,而且在懊悔,但一想到现在已经完全自由,能够走到更无这可怕的生活之处,更没有人知道他的行为之处去了的时候,却又即刻禁不住了在心中蠢动的个人底的希望和欢欣。“我到市镇去就是,一到那边,我就干干净净了。”——他一面想,一面竭力在这决定上,加上伤心的万不得已的调子去。而且费了许多力,他这才按住了生怕这决定也许不能实现的恐怖,羞愧,和高兴的感情。
……太阳已经倾到细小的,弯曲的白桦的那边去了,树在这时都成了阴影。美谛克掏出手枪来,将它远远地抛在丛莽里。于是寻到一个水泉,洗过脸,就坐在这旁边。但他还总在踌躇,不敢走出大路去。“如果那里还有白军呢?……”——他苦恼地想。他听到极细小的流水,在草莽里轻轻地潺湲……
“但这岂不是都一样么?”——美谛克忽然用了他此时从一切良善和同情的思想的堆积中,寻了出来的率直和真诚,想。
他深深地叹息,扣好短衫的扣子,慢慢地走向通到土陀·瓦吉的街道之所在的方向去了。
莱奋生不知道他的半无意识的状态继续了有多么久。——他觉得好象很长久,但其实是至多不过一分钟——然而当他定了心神的时候,他大为惊讶的,是自己还象先前一样坐在鞍桥上,只是那长刀已经不在他手里了。在他眼前,有他的长鬃毛的黑马的头和那鲜血淋漓的耳朵。
他这时才听到枪声,并且知道了这是在向他们射击。——枪弹就在头顶上呼呼地纷飞。但他又立刻省悟到这射击是来自背后,最可怕的顷刻也已经留在后面了。这刹那间,又有两个骑马的追及了他。他认识是华理亚和刚卡连珂。工兵的颊上满是血。莱奋生记起了部队,回过头去看,——并没有什么部队在那里:满路都躺着人和马的尸骸,——有几个骑士以苦勃拉克为头,在跟着莱奋生疾走,远一点还有几个小团体,迅速地消散了。一个人骑着跛脚的马,落在后面,挥着手在叫喊。黄色帽带的人们围上去,用枪柄来打他,他摇着跌落马下了。莱奋生皱着眉,转过了脸去。
这时他和华理亚和刚卡连珂都到了道路的转角。射击静了一点,枪弹已不在他们的耳边纷飞。莱奋生机械地勒马徐行。生存的袭击队员们也一个一个地赶到。刚卡连珂一数,加上了他自己和莱奋生,是十九人。
他们一声不响,用了藏着恐怖,然而已经高兴的眼睛,看着丧家之狗一般,孤寂地,不停地,跑在他们前面的那狭窄的,黄色的,沉默的太空,在斜坡上飞驰。
马渐渐缓成快步,于是晒焦的树桩,丛莽,路标,远处的树林上面的明朗的天,都一一可以分辨了。此后马又用了常步前进。
莱奋生骑着,垂头沉思,略略走在前头。他时时无法可想地四顾,好象要问什么事,而不能想起的一般,——他用了长的没有着落的眼光,奇特地,懊恼地向大家凝视。忽然间,他勒住马,转过脸来了,这才用了他那大的,深的,蓝褐色的眼,深沉地遍看了部下的人们。十八人同时站住了,就象一个人。立刻很寂静。
“巴克拉诺夫在那里?”莱奋生问道。
袭击队员们
袭击队员们
十八人一言不发,失神似的看着他。
“巴克拉诺夫给他们结果了……”刚卡连珂终于说,严肃地看着他那指节崚嶒的,巨大的拉着缰绳的手。
在鞍上屈着身子,和他并骑的华理亚,便忽然伏在她的马颈上,高声地歇斯迭里地哭了起来。她的长的散掉了的辫发,几乎拖到地面上,而且在颤动。马就疲乏地将一只耳朵一抖,合上了那挂下的嘴唇。企什向华理亚这边一瞥,也呜咽起来,转过了脸去。
莱奋生的眼,还停在大家上面几秒钟。于是他不知怎地,全身顿然失了气力,萎缩下去了。大家也忽然觉得他很衰弱,很年老。然而他已经并不以自己的弱点为羞耻,或是遮掩起来了。他垂了头,
着长的湿润的睫毛,坐着。而且眼泪滚到了他的须髯……大家都转眼去看别处,——来制住自己的哭。
莱奋生拨转他的马头,缓缓地前进了。部队跟在他后面。
“不要哭了,哭什么……”刚卡连珂扶着华理亚的肩头,使她起来,一面抱歉似的说。
莱奋生也终于镇静了,他总是时时失神似的四顾而且——每一想到巴克拉诺夫已经死掉,——便又哭了起来。
他们这样地走出森林去了,——这十九人。
非常突然地森林在他们面前一变而为广漠:高远的蔚蓝的天,太阳照着的,已经收割的,一望无际的平野。在别一面,即柳树森然,使弥漫的河流耀作碧色之处,有一片打麦场,丰肥的麦积和草堆的金色圆顶正在晃耀。那地方,在过他们一流的——愉快的,热闹的,勤苦的生活。斑斓的小甲虫似的爬着人们,飞着麦束,有节奏而枯燥地响着机械,从闪烁的糠皮和尘埃的云烟里,发着兴奋的声响和女娃的珠玑一般纤细的欢笑的声音。河的那边,是蓝闪闪的连山,上支苍穹,又将它那支脉伸到黄色绻毛的林子里。在峻峭的山峰上,向谷间飞下一片被海水所染的,带些蔷薇颜色的白云的透明的泡沫,沸沸扬扬,斑斑点点,恰如新挤的牛乳一般。
莱奋生用了沉默的,还是湿润的眼,看着这高远的天空,这约给面包与平和的大地,这在打麦场上的远远的人们,——它应该很快地使他们都变成和自己一气,正如跟在他后面的十八人一样。于是他不哭了:他必须活着,而且来尽自己的义务。
一九二五—二六年。
后记
要用三百页上下的书,来描写一百五十个真正的大众,本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以《水浒》的那么繁重,也不能将一百零八条好汉写尽。本书作者的简炼的方法,是从中选出代表来。
三个小队长。农民的代表是苦勃拉克,矿工的代表是图皤夫,牧人的代表是美迭里札。
苦勃拉克的缺点自然是最多,他所主张的是本地的利益,捉了牧师之后,十字架的银链子会在他的腰带上,临行喝得烂醉,对队员自谦为“猪一般的东西”。农民出身的斥候,也往往不敢接近敌地,只坐在丛莽里吸烟卷,以待可以回去的时候的到来。矿工木罗式加给以批评道——
“我和他们合不来,那些农人们,和他们合不来。……小气,阴气,没有胆——毫无例外……都这样!自己是什么也没有。简直象扫过的一样!……”(第二部之第五章)
图皤夫们可是大不相同了,规律既严,逃兵极少,因为他们不象农民,生根在土地上。虽然曾经散宿各处,召集时到得最晚,但后来却“只有图皤夫的小队,是完全集合在一气”了。重伤者弗洛罗夫临死时,知道本身的生命,和人类相通,托孤于友,毅然服毒,他也是矿工之一。只有十分鄙薄农民的木罗式加,缺点却正属不少,偷瓜酗酒,既如流氓,而苦闷懊恼的时候,则又颇近于美谛克了。然而并不自觉。工兵刚卡连珂说——
“从我们的无论谁,人如果掘下去,在各人里,都会发见农民的,在各人里,总之,属于这边的什么,至多也不过没有穿草鞋……”(二之五)
就将他所鄙薄的别人的坏处,指给他就是自己的坏处,以人为鉴,明白非常,是使人能够反省的妙法,至少在农工相轻的时候,是极有意义的。然而木罗式加后来去作斥候,终于与美谛克不同,殉了他的职守了。
关于牧人美迭里札写得并不多。有他的果断,马术,以及临死的英雄的行为。牧人出身的队员,也没有写。另有一个宽袍大袖的细脖子的牧童,是令人想起美迭里札的幼年时代和这牧童的成人以后的。
解剖得最深刻的,恐怕要算对于外来的知识分子——首先自然是高中学生美谛克了。他反对毒死病人,而并无更好的计谋,反对劫粮,而仍吃劫来的猪肉(因为肚子饿。)他以为别人都办得不对,但自己也无办法,也觉得自己不行,而别人却更不行。于是这不行的他,也就成为高尚,成为孤独了。那论法是这样的——
“……我相信,我是一个不够格的,不中用的队员……我实在是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我在这里,和谁也合不来,谁也不帮助我,但这是我的错处么?我用了直心肠对人,但我所遇见的却是粗暴,对于我的玩笑,揶揄……现在我已经不相信人了,我知道,如果我再强些,人们就会听我,怕我的,因为在这里,谁也只向着这件事,谁也只想着这件事,就是装满自己的大肚子……我常常竟至于这样地感到,假使他们万一在明天为科尔却克所带领,他们便会和现在一样地服侍他,和现在一样地法外的凶残地对人,然而我不能这样,简直不能这样……”(二之五)
这其实就是美谛克入队和逃走之际,都曾说过的“无论在那里做事,全都一样”论,这时却以为大恶,归之别人了。此外解剖,深切者尚多,从开始以至终篇,随时可见。然而美谛克却有时也自觉着这缺点的,当他和巴克拉诺夫同去侦察日本军,在路上扳谈了一些话之后——
“美谛克用了突然的热心,开始来说明巴克拉诺夫的不进高中学校,并不算坏事情,倒是好。他在无意中,想使巴克拉诺夫相信自己虽然无教育,却是怎样一个善良,能干的人。但巴克拉诺夫却不能在自己的无教育之中,看见这样的价值,美谛克的更加复杂的判断,也就全然不能为他所领会了。他们之间,于是并不发生心心相印的交谈。两人策了马,在长久的沉默中开快步前进。”(二之二)
但还有一个专门学校学生企什,他的自己不行,别人更不行的论法,是和美谛克一样的——
“自然,我是生病,负伤的人,我是不耐烦做那样麻烦的工作的,然而无论如何,我总该不会比小子还要坏——这无须夸口来说……”(二之一)
然而比美谛克更善于避免劳作,更善于追逐女人,也更苛于衡量人物了——
“唔,然而他(莱奋生)也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学问的人呵。单是狡猾罢了。就在想将我们当作踏脚,来挣自己的地位。自然,您总以为他是很有勇气,很有才能的队长罢。哼,岂有此理!——都是我们自己幻想的!……”(同上)
这两人一相比较,便觉得美谛克还有纯厚的地方。弗理契《代序》中谓作者连写美谛克,也令人感到有些爱护之处者,大约就为此。
莱奋生对于美谛克一流人物的感想,是这样的——
“只在我们这里,在我们的地面上,几万万人从太古以来,活在宽缓的怠惰的太阳下,住在污秽和穷困中,用着洪水以前的木犁耕田,信着恶意而昏愚的上帝,只在这样的地面上,这穷愚的部分中,才也能生长这种懒惰的,没志气的人物,这不结子的空花……”(二之五)
但莱奋生本人,也正是一个知识分子——袭击队中的最有教养的人。本书里面只说起他先前是一个瘦弱的犹太小孩,曾经帮了他那终生梦想发财的父亲卖旧货,幼年时候,因为照相,要他凝视照相镜,人们曾诓骗他说将有小鸟从中飞出,然而终于没有,使他感到很大的失望的悲哀。就是到省悟了这一类的欺人之谈,也支付了许多经验的代价。但大抵已经不能回忆,因为个人的私事,已为被称为“先驱者莱奋生的莱奋生”的历年积下的层累所掩蔽,不很分明了。只有他之所以成为“先驱者”的由来,却可以确切地指出——
“在克服这些一切的缺陷的困穷中,就有着他自己的生活的根本底意义,倘若他那里没有强大的,别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拟的,那对于新的,美的,强的,善的人类的渴望,莱奋生便是一个别的人了。但当几万万人被逼得只好过着这样原始的,可怜的,无意义地穷困的生活之间,又怎能谈得到新的,美的人类呢?”(同上)
这就使莱奋生必然底地和穷困的大众联结,而成为他们的先驱。人们也以为他除了来做队长之外,更无适宜的位置了。但莱奋生深信着——
“驱使着这些人们者,决非单是自己保存的感情,乃是另外的,不下于此的重要的本能,借了这个,他们才将所忍耐着的一切,连死,都售给最后的目的……然而这本能之生活于人们中,是藏在他们的细小,平常的要求和顾虑下面的,这因为各人是要吃,要睡,而各人是孱弱的缘故。看起来,这些人们就好象担任些平常的,细小的杂务,感觉自己的弱小,而将自己的最大的顾虑,则委之较强的人们似的。”(二之三)
莱奋生以“较强”者和这些大众前行,他就于审慎周详之外,还必须自专谋画,藏匿感情,获得信仰,甚至于当危急之际,还要施行权力了。为什么呢,因为其时是——
“大家都在怀着尊敬和恐怖对他看,——却没有同情。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居部队之上的敌对底的力,但他已经觉悟,竟要向那边去,——他确信他的力是正当的。”(同上)
然而莱奋生不但有时动摇,有时失措,部队也终于受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的围击,一百五十人只剩了十九人,可以说,是全部毁灭了。突围之际,他还是因为受了巴克拉诺夫的暗示。这和现在世间通行的主角无不超绝,事业无不圆满的小说一比较,实在是一部令人扫兴的书。平和的改革家之在静待神人一般的先驱,君子一般的大众者,其实就为了惩于世间有这样的事实。美谛克初到农民队的夏勒图巴部下去的时候,也曾感到这一种幻灭的——
“周围的人们,和从他奔放的想象所造成的,是全不相同的人物……”(一之二)
但作者即刻给以说明道——
“因此他们就并非书本上的人物,却是真的活的人。”(同上)
然而虽然同是人们,同无神力,却又非美谛克之所谓“都一样”的。例如美谛克,也常有希望,常想振作,而息息转变,忽而非常雄大,忽而非常颓唐,终至于无可奈何,只好躺在草地上看林中的暗夜,去赏鉴自己的孤独了。莱奋生却不这样,他恐怕偶然也有这样的心情,但立刻又加以克服,作者于莱奋生自己和美谛克相比较之际,曾漏出他极有意义的消息来——
“但是,我有时也曾是这样,或者相象么?
“不,我是一个坚实的青年,比他坚实得多。我不但希望了许多事,也做到了许多事——这是全部的不同。”(二之五)
以上是译完复看之后,留存下来的印象。遗漏的可说之点,自然还很不少的。因为文艺上和实践上的宝玉,其中随在皆是,不但泰茄的景色,夜袭的情形,非身历者不能描写,即开枪和调马之术,书中但以烘托美谛克的受窘者,也都是得于实际的经验,决非幻想的文人所能著笔的。更举其较大者,则有以寥寥数语,评论日本军的战术云——
“他们从这田庄进向那田庄,一步一步都安排稳妥,侧面布置着绵密的警备,伴着长久的停止,慢慢地进行。在他们的动作的铁一般固执之中,虽然慢,却可以感到有自信的,有计算的,然而同时是盲目的力量。”(二之二)
而和他们对抗的莱奋生的战术,则在他训练部队时叙述出来——
“他总是不多说话的,但他恰如敲那又钝又强的钉,以作永久之用的人一般,就只执拗地敲着一个处所。”(一之九)
于是他在部队毁灭之后,一出森林,便看见打麦场上的远人,要使他们很快地和他变成一气了。
作者法捷耶夫(Alexandr Alexandrovitch Fadeev)的事迹,除自传中所有的之外,我一无所知。仅由英文译文《毁灭》的小序中,知道他现在是无产者作家联盟的裁决团体的一员。
又,他的罗曼小说《乌兑格之最后》,已经完成,日本将有译本。
这一本书,原名“Razgrom”,义云“破灭”,或“溃散”,藏原惟人译成日文,题为《坏灭》,我在春初译载《萌芽》上面,改称《溃灭》的,所据就是这一本;后来得到R. D. Charques的英文译本和Verlag für Literatur und Politik出版的德文译本,又参校了一遍,并将因为《萌芽》停版,放下未译的第三部补完。后二种都已改名《十九人》,但其内容,则德日两译,几乎相同,而英译本却多独异之处,三占从二,所以就很少采用了。
前面的三篇文章,自传原是《文学的俄罗斯》所载,亦还君从一九二八年印本译出;藏原惟人的一篇,原名《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登在一九二八年三月的《前卫》上,洛扬君译成华文的。这都从《萌芽》转录。弗理契(V. Fritche)的序文,则三种译本上都没有,朱杜二君特为从《罗曼杂志》所载的原文译来。但音译字在这里都已改为一律,引用的文章,也照我所译的本文换过了。特此声明,并表谢意。
卷头的作者肖像,是拉迪诺夫(I.Radinov)画的,已有佳作的定评。威绥斯拉夫崔夫(N. N. Vuysheslavtsev)的插画六幅,取自《罗曼杂志》中,和中国的“绣像”颇相近,不算什么精采。但究竟总可以裨助一点阅者的兴趣,所以也就印进去了。在这里还要感谢靖华君远道见寄这些图画的盛意。
上海,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译者。
喂,姑娘,正有一点乱谈想给您讲讲哩。
“什么,乱谈?”怕您就会皱起眉头来的罢。因为您是最讨厌胡说白道的。
可是,也还是乱谈。是有些意思的一点乱谈,不过我倒觉得什么真实的东西在里面的。唉唉,不要这么的皱起眉头来呀。用了我那里的土话来说,我虽然是一个“顽皮,”但这可不是我不好。我又有了年纪了,然而也不是我的错;就是外面铁板正经,里面有着那么一点儿的傻气和疯气,也还是不能怪我的。
“那么一点儿?”
对了,那么一点儿。可是我想,这就尽够了。把我弄成这样的人,是造化。这一点儿的疯气,就扰乱了我的心,常常使我的重心歪到底积外面去。
“又闹起这么麻烦的说法来了呀。”
麻烦么?那是当然的。因为由您看来,以为既不应该,也不正当的伤,怎样的在内面出着血,您简直不知道。这么一想,可就使我为难了。
“阿呀,那可不得了。我相信就是了。”
您要信得坚。从您看起来,我是一个傻子,不必量的东西却要去量,不必称的东西也要去称的人,那是明明白白……
“而且不必多说的话也要多说的。”
从您看起来,我一定是一个过重式的人罢。然而呀,我可一向自负是尖穹门式的人物的哩。
“你在说什么呀?简直一点不懂了。”
那么,您就是说,不要听我的话么?
“那倒不是的。为什么?”
您如果肯听一会我的话,那就讲一个短短的寓言罢。我的村子的近地,有一座早就有了的大树林,在那林子里,有好些烧炭的人们在做工,您就这么想。
阿阿,姑娘,这一开口,您就觉得已经就是乱谈了罢。不过,那是不用管它的。
那些烧炭的人们里,做着大家的头目的,是叫作玛丁·巴科黎的汉子。这巴科黎有一个女儿,是四近最漂亮的人物。她名叫喀拉希阿莎,但我们跋司珂人是都叫她喀拉希,喀拉希的。恐怕您就要问头发是黑的呢,还是金黄的了罢。但是,我几乎不知道。我看见她的时候,就给那漂亮镇压住,竟知不清头呀脸呀是什么样子了。如果说这也是乱谈,那是我也承认的。老实说,因为生得太漂亮了,头呀脸呀是什么样子的呢,就看也看不见。别的不必说,就是您……
“阿阿,胡说白道!”
玛丁·巴科黎是在想给女儿找丈夫。他是一个看过许多先前的故事的风流人,所以就想,在女儿的命名日里,邀些自以为可以中选的青年们,请一回客,从中挑一个女婿罢。您要说,这种挑选,爷娘用不着来管的罢?那是,也不错的。不过这是传统,我们的祖宗传下来的传统,那是了不得的文雅的传统呵……
巴科黎的筵席上,到了七个候选人,是玄妙的数目。因为别的许多人,都被拒绝了。第一个,是退伍炮兵伊革那勖·巴斯丹,第二个是阿尔契克塞的牧羊人密开尔·喀拉斯,第三,是芬台拉比亚的水手特敏戈·玛丁,第四,是莱塞加的矿工安多尼·伊巴拉吉来,第五,是培拉的遏罗太辟台部落的孚安·台烈且亚(俗称孚安曲),第六,是奥塞的樵夫珊卡戈·莎巴来太(俗称伊秋亚),第七,是渥耶司伦部落的青年沛吕·阿司珂那,就是这几个。这七个幻想气味的人物,如果向您来求爱,怕会变成实在的七百个人的罢。
“阿阿,胡说白道!”
不,正确到象宇宙引力说一样的。吃了一通之后,烧炭的玛丁·巴科黎就另行开口了,“那么,诸位,请你们讲讲各样的本领罢。”他说着,向候选者们环顾了一转。
天字第一号说话的是士兵巴斯丹。他讲了在亚菲利加的冒险,用毛瑟枪的枪刺刺杀过的摩罗人的数目,救了濒死的性命的女人们,半夜里在摩洛哥平原上所遇着的危险。喀拉希一点也不感动。
“大概,是不喜欢军人罢?”我想,您是要这么问的。
“不呀,我什么也没有问呢。”
但是,她也并非不喜欢军人。其实,喀拉希是有着秘密的,有着藏在心里的很深的秘密的。
第二个说话的是看羊的密开尔·喀拉斯。喀拉斯讲了在群山中往来的生活,给山羊和初生的小羊的照管,夜里看了星辰而知道的事情。喀拉希还是不感动。
“大概,是不喜欢到外面去罢?”我看您是要这么想的。
“不呀,我并没有这么想呢。”
喀拉希有秘密,有着藏在心里的很深的秘密的。
第三个说话的是水手特敏戈·玛丁了。他讲了狂风怒涛声中的洋面的冒险,航海的危险,船被潜水艇击破时候的可怕的感情。喀拉希不动心。并不是她不喜欢水手,决不是的。这只因为她有着秘密,有着藏在心里的很深的秘密的缘故呵。
第四个说话的是莱塞加的矿工安多尼·伊巴拉吉来。他说明了在地下的矿洞的黑暗里做工,以及掘出那藏在大地的肚子里面的矿石来,从漆黑的地狱里,运到太阳照着的地上的努力。喀拉希不动心。因为她是有着秘密的,有着藏在心里的很深的秘密的。
第五个,遏罗太辟台部落的猎人孚安曲说话了。他叙述了因为找野猪,就不怕深冬的寒冷,踏雪前去打猎的冒险,还讲了关于自己发明的各样的猎法,以及和那么凶猛的动物的斗争。然而喀拉希还是不感动。
“喀拉希是不喜欢打猎的么?”
并不是的。还是为了她有秘密,有着藏在心里的很深的秘密的缘故呵。
第六个,是奥塞的樵夫伊秋亚说话了。他就讲给了树林里的冷静的生活,密林中的深入,自己的小屋子的幽静和平安……
“可是喀拉希还是不感动罢?”
当然啰,不感动。这就还是为了她有秘密,有着藏在心里的很深的秘密的缘故呵。
第七个,是渥耶司伦部落的青年沛吕·阿司珂那非说不可了。然而阿司珂那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讲什么才好。单是糊里胡涂的不知所措,一面凝视着喀拉希。
“那么,她呢?”
她微笑着,凝视着阿司珂那,伸出手去,允许了订婚的握手了。
“为什么沉默着的呢?”
为什么,就只是不开口罢了。因为所谓喀拉希的秘密,很深的秘密,其实就是爱着阿司珂那呀。
喂,姑娘,这是我们跋司珂族。正经,沉默,不高兴说谎的种族。最爱少说的人,善感的人的种族呵。
“但是,你不是很会说废话么?”
那是,姑娘,因为在这小小的寓言里,我是代表着多话而碰钉子的军人,牧羊人,水手,矿工,猎人,樵夫等辈的呀。
“那么,也代表着傲慢,装阔,惹厌的罢。”
并且也代表着空想和梦的哩。懂了罢,姑娘!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在那荒园里作工的时候,看见从教堂回家的玛因德尼走过,是往往自言自语的——
“那娃儿,在想些什么呢?那么样,就高高兴兴活着么?”
在他,玛因德尼的生活,就这么觉得希奇!象他那样,始终撞来撞去,走遍了全世界的人,这村子的镇定和幽静,自然以为是无出其右的,但未曾跨出过那狭窄的土地的她,竟不想去看戏,逛庙,看热闹的么?不觉得要过一回更出色的,更紧张的,两样的生活的么?因为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对于这问题,不能给与一个回答,所以哲学家似的在沉思,一面仍然用锄子掘着泥土。
“意志坚强的娃儿呀,”于是又想,“那娃儿的魂灵太平稳,太澄净,所以教人担心的呀。总之,不过是不知道她怎样心思的担心,要知道她是怎样心思的担心,那虽然明明白白。”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自己保证了和那担心,并无很深的关系,便满足了,仍在自家的荒园里工作着。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是奇妙的样式的人。海岸地方的跋司珂人的性质和缺点,他无所不备。大胆,尖酸,是懒惰者,是冷笑家。疏忽和健忘,是成着他的性质的基础的。什么事都不以为意,什么事都忽然忘怀。
在亚美利加大陆上混来混去,这市上做新闻记者,那市上做商人,这里卖着家畜,那里却又是贩葡萄酒,这之间,将带着的有限的本钱几乎完全用光了。也往往快要发财,但因为不热心的缘故,总失掉了机会。他总被事件所拉扯,决不反抗,就是这样的人。他将自己的生活,比之被水漂去的树枝,谁也不来捡起它,终于是没在大海里。
他的懒散和怠惰,不是手,倒是头。他的魂灵,往往脱离了他。只要凝视川流或仰眺云影和星光,便于不知不觉中,忘却了自己的生活上最要紧的计画。即使并没有忘却这些事的时候,也为了不知什么别的事,将那计画抛开。那是为着什么缘故呢,他也常是不知道的。
最近时,在南美乌拉圭国的一个大牧场里。因为在伊利沙辟台,有不讨人厌之处,年纪固然已经到了三十八,风采却也并不坏,所以牧场的主人便开了口,要他娶他的女儿。那女儿,是正在和一个谟拉忒(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儿——译者)讲恋爱的很不中看的女人。但是,在伊利沙辟台,牧场的蛮气生活是觉得不坏的,于是答应了。到得快要结婚之际,忽然,思慕起出身的故乡的村庄,群山的干草气息,跋司珂地方的烟霭的景色来。直说出本心来是做不到的,一天早上,刚在黎明,向着未婚妻的父母说要到蒙提辟台阿买婚礼的赠品去,便跨上马,又换坐了火车。一到首府蒙提辟台阿,就坐了往来大西洋的大船,于是向着自己多承照顾的亚美利加之地,十分惜别之后,回到西班牙来了。
到了故乡吉普斯珂亚的小小的村庄。和在那里开药材店的哥哥伊革那希阿拥抱了。也去访问乳母,约定了不再跑开去。于是就住在他自己的家中。他在亚美利加不但没有赚钱,连带去的钱也不见了的这新闻,传布村中的时候,便什么人也都记得起来,他在没有出门之前,原已是一个谁都知道的愚蠢轻浮的胡涂汉。
这样的事。他全不在意。到果树园去,就挥锄。在余暇时,出力造了一只独木舟,在河里游来游去,撩得村人生气。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相信,哥哥伊革那希阿和他的妻,还有孩子们,是看不起他的,所以去看他们的时候,真是非常之少。然而不久,他知道兄嫂是在尊敬他,他不去访问,他们在责难。伊利沙辟台便比先前常到哥哥的家里去了。
药剂师的家是完全孤立的,在村子的尽头。对路这一面,有围以墙壁的院子。浓绿色的月桂树,将枝条伸出在墙头之上,略略保护着房屋的正面,使不被北风之所吹。院子的隔壁,便是药材店。
这房子里没有晒台,只有几个窗。这些窗的开法,是毫不匀整的。这是,无非因为有后来塞了起来的缘故。
诸君由摩托车或马车,经过北方诸州的时候,可曾见过那无缘无故,令人起一种羡慕之情的独立人家没有?
觉得那里面,该是度着安乐的生活的罢,就推察出快活的,平和的生活来。挂着帷幔的诸窗,是令人想到陈列着胡桃树衣橱的广阔的房屋,摆着大的木床的很象修道院的内部;令人想到一入夜,则刻在滴答作响,高大的旧式时钟上的时间,缓缓地过去的,平安而幽静的生活的。
药剂师的家,即属于这一类。院子里是风信子,灯台草,蔷薇丛,还有高大的绣球花,有到下层的晒台那么高。沿在院子的泥墙上的干净的白蔷薇的花蔓,挂得象瀑布一般。因为这蔷薇是极其飘动,极其易谢的,在跋司珂语,就叫它“曲尔爱斯”。(狂蔷薇之意——译者。)
当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很坦然的到他哥哥家去的时候,药剂师和他的妻便带了孩子们做引导,给看干净的,明亮的,芬芳馥郁的家。后来,他们又到果树园去。在这里,放浪者伊利沙辟台这才见了玛因德尼。她戴着草帽,正在将蚕豆摘来兜在衣裾里。伊利沙辟台和她,淡淡地应酬了一下。
“到河边去呢,”药剂师的妻对她妹子说,“你对使女们去说一声,教她们拿绰故拉德来。”
玛因德尼向家里去了。别的人们便通过了成行的梨树的扇骨似的撑开了枝子所做成的隧道,降到河边的树林之间的空地里。这里有一张粗桌子和一条石凳。太阳从密叶间射进来,照着河底。看见河底上的圆石子,银一般发光,以及鱼儿在徐徐游泳。天气很平稳。太空是蓝而明,朗然无际。
未暗之前,药剂师家里的使女两个,将绰故拉德和蛋糕装在盘子上,送来了。孩子们便猛兽似的扑向蛋糕去。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先讲些自己的旅行谈,还有几样的冒险故事。使大家都出神地倾听。独有她,独有玛因德尼,对于这样的故事,却不见有怎样热狂模样。
“派勃罗叔叔,明天还来么?”孩子们对他说。
“唔唔,来的呀。”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回家去了。而且想着玛因德尼,做了梦。虽在梦里,看见的也还是现实照样的她。身子小小的,模样苗条的,眼珠黑而发闪的她,被乱抱乱吻的外甥们纠缠着。
药剂师的最大的儿子,是中学的二年生,伊利沙辟台便教他法国话。玛因德尼也加入了来受教。
伊利沙辟台觉得很关心于这幽静的,沉著的嫂嫂的妹子起来了。她的灵魂,仅仅是不知欲望,也不知企羡的幼儿的灵魂么,还是只要无关于叫她住在一屋顶底下的人们的事,便一切不管的女人呢,他不能懂。放浪者常常屹然的凝视她。
“这娃儿在想什么呵?”他自己问,有些时候,胆子大了起来。对她说道——
“玛因德尼姑娘,你没有结婚的意思么?”
“呵,这我!结婚那些事!”
“结了婚也不坏呀。”
“我结了婚,谁来照管孩子们呢?况且我已经是老太婆了。”
“廿三岁上下就是老太婆?那么,已经上了三十八岁的这我,简直早是一只脚踏在棺材里的昏聩老头子了呀。”
对于这话,玛因德尼什么也没有说,单是微笑着。
那一夜,伊利沙辟台觉到非常关心于玛因德尼的事,吃了惊。
“究竟,是那一类的女人呢,她?”他自己说:“骄傲的地方是一点没有,浪漫的地方也没有。但是……”
河岸的靠近狭的峡间路之处,涌出着一道泉水,积成了非常之深的池。里面的水,是不动的,所以恰如嵌着玻璃一样。“玛因德尼的魂灵,恐怕就是那样的罢。但是……”伊利沙辟台对自己说。他虽然想用这样的事,来做一个收束,然而关心总没有消除,岂但如此呢,还越发增加了。
夏天到了。药剂师的家的院子里,夫妇和孩子,玛因德尼,还有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每天总是聚集起来的。伊利沙辟台的谨守时间,向来没有那时的准。那样的幸福他未曾有过,但同时也未曾有过那样的不幸。
已到黄昏,空中满了星星,明星的青白色光在天空闪烁的时候,谈天也渐渐入神,随便,蛙鸣的合唱,更令人兴致勃然。玛因德尼也很不拘谨了,话说得较多。
一到夜里九点钟,听到那马夫坐位的篷子上点着大灯,经过村中的杂坐马车的铃声,大家便走散。伊利沙辟台心里描着明天白天的计画,向他的归路。那计画,是无论什么时候,一定团团转转绕着玛因德尼的周围的。
有时候,是颓丧地自问——
“跑遍了全世界,回到小村里来,渴想着一个乡下姑娘,不是呆气么?对那么俨然的,那么冷冷的娃儿,什么也不说的呆子,究竟那里还有呵!”
夏天已经过去。祭祝的时节近来了。药剂师和那家族,决计照每年一样,要到亚耳那撒巴尔去。
“你也同去的罢?”药剂师问他的弟弟。
“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的?”
“不高兴去。”
“那么,也好罢。不过我先通知你,你可是只剩下一个人了呀。因为连使女们也要统统带去的呵。”
“你也去么?”伊利沙辟台对玛因德尼说。
“唔唔,自然去的。我就顶喜欢看赛会。”
“不要当真。玛因德尼去,可并不是为了这缘故呵。”药剂师插嘴说,“是去会亚耳那撒巴尔的医生的呀。那去年很有了意思的年青的先生。”
“这又有什么稀奇呢?”玛因德尼微笑着说。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发青,变红了。然而什么也不说。
要去赴会的前一夜,药剂师又问他的弟弟——
“那么,你同去呢,不去呢?”
“那么,去罢。”放浪者低声说。
第二天,他们一早起身,走出村庄,到了国道。从此弯弯曲曲顺着小路,横断了满是丰草和紫的实芰答里斯的牧场,走进了山里。
朝气有些温热。山野为露水所濡。太空作近于水色的蔚蓝,撒着白色的云片。这云又渐次散成细而且薄的条纹。早上十点钟,他们到了亚耳那撒巴尔。这地方是山上的村子,有教堂,广场上有球场,有两三条并立着石造房屋的大路。
他们走进药剂师的妻的所有的独立屋子去,到了那厨房。在那里,就开始了放下投树枝入火和摇着孩子的摇篮的手,走了出来的老婆婆的大排场的欢迎和款待。她从坐着的低低的炉边站起,和大家招呼,对于玛因德尼,她的姊姊,孩子们,是接吻。那是一位精瘦的老婆婆,头上包着黑布。她有着长长的鹰嘴鼻,没有牙齿的嘴,打皱的脸,白的头。
“您是,那个,到过什么亚美利加的那一位么?”老婆婆和伊利沙辟台几乎碰住了鼻子,问。
“是的,我就是去过那边的。”
已经到了十点钟了。因为这时候,大弥撒就要开头的,所以在屋子里,只留下了一个那老婆婆。大家便都往教堂去。
午餐之前,药剂师教玛因德尼和孩子们相帮,从这屋子的窗间,乱七八遭的放了些花爆。这以后,都赴食堂去了。
食桌周遭,计有二十多人,其中就有这村的医生,坐在玛因德尼的左近。而且对她和她的姊姊,竭尽了万分的妩媚和殷勤。
这一刻,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感到大大的悲哀了,心里想,还是弃了这村子,回到亚美利加去罢。直到吃完,玛因德尼不歇地向伊利沙辟台看。
“是在和我开玩笑呀。”他想,“知道我在想她,所以和别的男人说笑给我看看的。墨西哥湾怕再要和我做一回朋友罢。”
用膳完毕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钟。跳舞早在开头了。医生不离玛因德尼的身边,接连地在讨她的好。于是她就总是凝视着伊利沙辟台。
到黄昏,赛会正酣之际,就开始了奥莱斯克舞。青年们手挽着手,打鼓的走在前头,在广场里翔步。有两个青年离开队伍,互相耳语,似乎略有些踌躇,但即除下无边帽来拿在手里,向玛因德尼请她去做魁首,做跳舞的女王。她竭力用跋司珂语回绝他们。看看姊夫,他在微笑。看看姊姊,她也在微笑。于是看看伊利沙辟台。这是在万分的吃苦。
“快去罢,不要客气。”阿姊对她说。
跳舞以一切的仪式和礼节开首。这是可以看作原始时代,神人时代的遗风的。奥莱斯克一完,药剂师因为要舞芳宕戈,拉出他的妻去了。于是,年青的医生,拉出玛因德尼去了。
暗了。广场的篝火都点了起来。而人们也想到了归路。
回家吃过绰故拉德之后,药剂师的家族和伊利沙辟台便向着家路,上了归途。
远远地,在群山中发出应声,听到赛会回去的人们的,略似野马嘶鸣的声唤。
在密树里,火萤好象带蓝色的星星一般在发光。蛙儿在寂静的夜的沉默中,阁洛洛,阁洛洛地叫着。
时时,下坡的时候,由药剂师所出的主意,大家手挽着手走了。一同唱着——
Aita San Antoniyo Urquiyolacua. Ascoren biyotzeco sauto devotua.走下斜坡去。
伊利沙辟台对玛因德尼是生气的,虽然很想离开她,但偶然竟使她跟着他走了。
挽手的时候,她将手交给他。那是纤小的,柔软的,温暖的手。忽然,走在前头的药剂师想起来了,即刻站住,向后面一挤。这时候,大家就也互撞了一回。伊利沙辟台便屡次用了两腕,将玛因德尼扶住。她有些焦躁,叱责了姊夫,就又向庄重的伊利沙辟台注视。
“你为什么这样闷闷的?”玛因德尼用了尖酸的声音,向他问。那漆黑的眼,在夜的昏暗里发光。
“我么?不知道。这是男人的坏脾气,看见别人高兴,便无缘无故伤心。”
“但是,你并不坏呀。”玛因德尼说着,那漆黑的眼凝视着他几乎要钉进去,伊利沙辟台于是非常狼狈了。至于心里想,恐怕连星星也觉得自己的狼狈。
“对呀,我不是坏人。”伊利沙辟台喃喃地说。“但是,我,象大家所说,是呆子,是废料呵。”
“那样的事也放在心里么?连不知道你的人们说出来的那些话?”
“自然。我就怕这些话是真的呀。在还非再去亚美利加一趟不可的人,那是并不平常的心事呵。”
“阿阿,还去?说还要去么?”玛因德尼用了沉著的调子低声说。
“就是呀。”
“但是,什么缘故呢?”
“唉唉,这是不能告诉你的。”
“如果我猜出了?”
“如果猜出了,那就可叹。因为你便要当我呆子看的。我年纪大了……”
“唉唉,那算什么呢。”
“我穷呀。”
“那是不要紧的。”
“唉唉,玛因德尼!真的么?不会推掉我的么?”
“不,岂但不会……”
“那么……肯象我的想你一样,你也想我么?”放浪者伊利沙辟台用了跋司珂语低低地说。
“是的,便是死了也……”玛因德尼这样地说着,将头紧靠在伊利沙辟台的胸前。于是伊利沙辟台在她的栗色的头发上接了吻。
“玛因德尼!这里来呀!”姊姊在叫了,她便从他离开。但因为要看他,又回顾了一回。而且又屡次屡次的回顾。
大家走着寂静的路,向村子那边进行。
在周围,充满着神秘的夜在颤抖,在空中,星星在
眼。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抱着为说不出的心情所充塞的心,觉得被幸福闭住了呼吸,一面大张两眼,凝视着一颗很远很远的星。而且用了轻轻的声音,对那星讲说了一些什么事。
烧炭人
喀拉斯醒过来,就走出了小屋子。顺着紧靠崖边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下树林中间的空地去。他要在那里作炭窑的准备。
夜色退去了。苍白的明亮,渐渐的出现在东方的空中。太阳的最初的光线,突然从云间射了出来,象泛在微暗的海中的金丝一样。
山谷上面,仿佛盖着翻风的尸布似的,弥漫着很深的浓雾。
喀拉斯就开手来作工。首先,是拣起那散在地上的锯得正可合用的粗树段,圆圆的堆起来,中间留下一个空洞。其次,便将较细的堆在那上面,再上面又放上更细的枝条去。于是一面打着口啃,吹出总是不唱完的曲子的头几句来,一面作工,毫不觉得那充满林中的寂寥和沉默。这之间,太阳已经上升,雾气也消下去了。
在正对面,一个小小的部落,就象沉在哀愁里面似的,悄然的出现在它所属的田地的中央。那前面,是早已发黄了的小麦田,小海一般的起伏着。山顶上面是有刺的金雀枝在山石之间发着芽,恰如登山的家畜。再望过去,就看见群山的折迭,恰如凝固了的海里的波涛,有几个简直好象是波头的泡沫,就这样的变了青石了。但别的许多山,却又象海底的波浪一般,圆圆的,又蓝,又暗。
喀拉斯不停的做着工,唱着曲子。这是他的生活。堆好树段,立刻盖上郎机草和泥,于是点火。这是他的生活。他不知道别样的生活。
做烧炭人已经多年了。自己虽然没有知道得确切,他已经二十岁了。
站在山顶上的铁十字架的影子,一落到他在做工的地方,喀拉斯就放下工作,走到一所小屋去。那处所,是头领的老婆在给烧炭人们吃饭的。
这一天,喀拉斯也象往常一样,顺着小路,走下那小屋所在的洼地里去了。那是有一个门和两个小窗的粗陋的石造的小屋。
“早安,”他一进门,就说。
“阿,喀拉斯么,”里面有人答应了。
他坐在一张桌子旁,等着。一个女人到他面前放下一张盘,将刚刚离火的锅子里的东西,舀在盘里面。烧炭人一声不响的就吃起来了。还将玉蜀黍面包的小片,时时抛给那在他脚边擦着鼻子的狗吃。
小屋的主妇看了他一眼,于是对他说道:
“喀拉斯,你知道大家昨天在村子里谈讲的话么?”
“唔?”
“你的表妹,许给了你的毕扇多,住在市上的那姑娘,听说是就要出嫁了哩。”
喀拉斯漠不关心模样,抬起了眼睛,但就又自吃他的东西了。
“可是我还听到了还要坏的事情哩。”一个烧炭人插嘴说。
“什么呀?”
“听说是安敦的儿子和你,都该去当兵了哩。”
喀拉斯不答话。那扫兴的脸却很黯淡了。他离开桌子,在洋铁的提桶里,满装了一桶烧红的火炭,回到自己做工的地方。将红炭抛进窑顶的洞里去。待到看见了慢慢地出来的烟的螺旋线,便去坐在峭壁紧边的地面上。就是许给自己的女人去嫁了人,他并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气愤。毫不觉得的。这样的事情,他就是随随便便。使他焦躁,使他的心里充满了阴郁的愤怒的,是那些住在平地上的人们,偏要从山里拉了他出去的这种思想。他并不知道平地的人们,然而憎恶他们了。他自问道:
“为什么硬要拖我出去呢?他们并不保护我,为什么倒要我出去保护他们呢?”
于是就气闷,恼怒起来,将峭壁紧边的大石踢到下面去。他凝视着那石头落在空中,有时跳起,有时滚落,靠根压断了小树,终于落在绝壁的底里,不见了。
火焰一冲破那用泥和草做成的炭窑的硬壳,喀拉斯就用泥塞住了给火冲开的口子。
就是这模样,经过着始终一样的单调的时间。夜近来了。太阳慢慢的落向通红的云间,晚风开始使树梢摇动。
小屋子里,响亮着赶羊回来的牧人们的带着冷嘲的叫嚣,听去也象是拉长的狂笑。树叶和风的谈天开始了。细细的流水在山石间奔波,仿佛是无人的寺里的风琴似的,紧逼了山的沉默。
白天全去了,从山谷里,升起一团影子来。乌黑的浓烟从炭窑里逃走了。还时时夹着火花的团块。
喀拉斯凝视着展开在他的前面的深渊。而且阴郁地,一声不响地,对着于他有着权力的未知的敌,伸出了拳头;为要表示那憎恶,就一块一块的向着平野,踢下峭壁紧边的很大的石块去。
秋的海边
这是马理亚·路易莎在每年秋初,出外的游玩。当她丈夫和朋友的谁一同去玩毕亚列支,或是孚安·兑·路斯的时候,她就坐在历经吉普斯科亚海岸各村的搭客马车里,在一个村庄里下了车。
那旅行,在她,是向着恋爱的圣庙的巡礼。在那地方,是由过去的恳切的记忆,使她的心轻快起来,从虚伪的生活的焦热,暂时得到休息的。
在那地方,在滨海诸村的一个村中的墓地,看去好象被寂寥,花朵和沉默所围绕的山庄似的,种着丝杉和月桂的墓地里,就永远地躺着恳切的男人……
这天傍晚,马理亚·路易莎一到村,就照例的住在她乳母家里了。
给旅行弄疲倦了,赶早就躺下,但被一种乱梦所侵袭,直到黎明之前,这才入了睡。
和一种惊吓一同醒过来了。睁眼一看,卧房里还连漏进来的一条光线也没有。天一定还是没有亮。再躺下去试试看,太多的回忆和想象,都乱七八遭的浮上心头来,她要静定这兴奋。便跳下床,略略整了衣,在暗中摸过去,终于摸着了窗门,推开了。
这真是象个秋天的亮星夜。纱似的,光亮的雾气,笼罩着周围。听不到一个声音,感觉不着一些活气,来破这微明的幽静的,什么也没有。只从远处,传来了缓缓的,平静的,安稳的大海的低声……
村子,海,群山——所有一切,都给已在早风中发起抖来的灰色的烟霭抹杀了。
马理亚·路易莎一面沉思,一面凝视着遮住眼睛,不给看见远方的不透明的浓雾,就觉到了一种平安。在暗中放大了的瞳孔,逐渐的看出一点东西来,有些是轮廓也不分明的一个影,有些是海边的沙地的白茫茫。烟霭的团块一动弹,那些无形的各种黑影便忽而显出来,忽而隐了去。
风是陆风,潮湿,温暾,满含着尖利的臭气和由植物发散出来的蒸热。因为时时有海气味扑鼻而至,就知道其中还夹着海风。
曙光从烟雾的灰色薄绢里射了出来了。于是模胡的,没有轮廓的东西,也就分明的决定了模样。还有村庄,吉普斯科亚海岸的许多黑色房屋的那村庄,也从它所站着的冈子上面显出形相来了。村中的人家,是都攒在教堂的旧塔的四近的,站着,傍眺了海——总是掀起着大波,喧嚣着,总是气恼的唠叨着,喷着白沫的那北方的暗绿的海。
海岸的风景,逐渐的展了开来。在左手,可见层层迭迭的山石,那上面有一条路。右手,是依稀的显着海岸线。那线呈着缓缓的弯曲,一端就成为发着黑光的巨石,完结了。这巨石,当潮水一退,就屹然露出水面上,恰如在白沫的云中游泳的海怪似的。
村庄已经醒了转来。风运来了教堂的钟,且又运了去。来通知黎明的祷告的幽静而舒徐的那声音,在带着懊恼的微明的空中发抖。
人家的窗和门,都开开来了。农人们在从牛棚里将牛牵到道路上。在村庄的沉默里,听得到的就只有一面昂着头,敞开鼻孔,舒服地呼吸着早晨的新鲜的空气,一面吼叫着的公牛的声音。
面前看着这样肃静的,切实的生活;澎湃的海和钟声,又使她在近旁感到开口说话的宗教,马理亚·路易莎的心里,就浸透了一种淡淡的哀愁。直到太阳的光线射进屋子里面时,她这才觉得气力。自己向镜中去一照,在两眼里,看见了做梦似的,含着悲哀的,柔和的表情。
她准备到外面去了。穿上带黑的紫色衣服,戴了没有装饰的帽子,脸上盖了饰着时式结子的面纱。于是就走到满是积着黄色水的水洼的道路上。
时时遇见些肩着木棍,走在牛的前面的牛奴。牛是开着缓步,拉着轧轧发响的货物。马理亚·路易莎对于人们的招呼,一一回答着往前走。
终于走近了村庄。横走过不见人影子的大空地,通过一个潮湿到霉黑了的石叠的小小的穹门,踏到砾石纵横的狭窄的坡路上。这里有几只露出了龙骨的半烂的船,免掉了长年的苦工,休息着。那穹门是绕着村庄的古城墙的留遗,在要石上还可见简陋的雕象,象下有开花的野草,滋生在石块和石块的间隙中。
从狭路的尽处,便望见了海边。太阳扒开了云,雾气由海面上升,消失在天空中,风景也跟着出色起来的,是岔涌的欢喜。
空气越加纯净,露出苍穹的细片来了。雾气一收,在山腰上,就看见种着牧草的碧绿的田地中央的一家房屋,或是山毛榉和槲树的小林。群山的顶上,也现出了有棱角的石头,和几株枝叶扶疏的细长的灌木。
海边是热的。马理亚·路易莎放开步,一径走到沙滩的边上,在那里的一块石头上,颓然坐下了。气恼似的,辉煌着的海,顽固地在拒绝太阳的爱抚。海想用朝霭来做成阴天,然而没有效。光充满着四边,太阳的光线,已经在带绿的波浪的怪气而起起伏伏的皮肤上面熠熠地发闪了。
忽然间,觉得太阳好象得了加倍的势力。海只是推广开去,终于和水平线成了一直线,连结了起来。
从此就看见了海波涌来的模样。有暗的,圆的,看不透那里面的波,也有满是泡沫的波。其中又有仿佛自炫坦白似的,使日光照着混浊的内部的波。那边的海岬上,则怒涛打着岩石,迸散而成雨。一到岸边,就如生病初愈的女人一般,忧郁地,平稳地涌过来,在沙滩上镶上一条白色的沿边,到退去时,则在沙上留下些带黑的海草,和在日光中发闪的淡黑色的海蜇。
早晨就象夏天的早晨。但从海的颜色里,风的叹息里,以及孤独的漠然的微语里,马理亚·路易莎都觉着了秋声。海将那伟大中的漠然的情绪,含在波浪里送与她了。
合着海的律动和节奏,她的思想的律动,就和记忆一起,招致了恋爱的回忆来。
两个人就只有两个,也不谈,也不想,也不整理思路,只有久久的茫然的躺在海边的沙上,那时的幻影,恰如波浪似的,一步一步的漂来,将她的精神,和生息在波浪,烟雾,大海里的那精神,熔合起来了。
就在这地方,她和他认识了。那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唉唉,已经是过了十年了!最初是对于他的病体的同情。而在听他说话,和他说话的时候,她却连灵魂的最深处也发了抖。原是冷人的她,觉得恋慕的难以抑制了。不以石女为意的她,觉得羡慕有个孩子了。
常常是只有两个人,眺望着通红的太阳沉在水平线的那边,海被深红的反照所鼓动的那恼人的八月的薄暮。一觉到这反映在自己们的心里,两人的神经就都为了炎炎的欲情而抽搐了。
过去了的十年!唉唉,那十年!她所最悲哀的,大概就是这一事罢。她在未来之中,看着老后生活的灰色的太空——惨淡。
自此以后,十年也过去了!那时候,她是廿八岁!
新的春和夏,总该是年年会得转来的,——她成了绝望的心情,想,——对着从无涯的那边,涌来了波涛,而咆哮着的大海,在那么样通红的薄暮里,在那么样的星夜里,新的心的新恋爱和新幻想,总该会抽起芽来的……而这我,却怕要象一闪即灭的水泡那样,一去不返的罢。
马理亚·路易莎凝眺着寂寞的,悲凉的海边。于是大洋的茫然的情绪,就从叹息于苍白的秋天之下的海里,来到她的心中,将一看见身体衰颓时,便会觉得的忧郁,越加扩充开去了。
一个管坟人的故事
一出村子,就看见路的左手,有一家很旧的平房。在那潮湿到发黑了的墙壁上,威风凛凛的显出几个黑字,写着“勃拉希陀葡萄酒店”的店号。
这写字的艺术家,单是每一个字都用了时行的笔法还不满足,还要画一点什么画。于是在店门的门楣上,就画了一匹大公鸡,脚踏着给流矢射通了的心脏,拍着翅子。这是神秘透顶的形象,我们至今还不明白那意思。
店门里面的前厅上,两边也都堆起酒桶来,弄得狭到只在中间剩下一条窄窄的走路。再进去就是店面,也不仅仅是酒场,还卖咖啡,卖烟,卖纸,别的还有好几样。后门口呢,葡萄架下放着几张桌子,一到礼拜天的午后,酒神崇拜家们便聚到这里来,喝酒,玩九柱戏。信仰美神的人物也常到的,为的是要用除烦解热的黑莓,消掉他的情火。
酒店的主妇富斯多,倘不是拿一个又懒惰,又浪费的捣乱的破落户做男人,怕是早已发了财了。
那男人,不但和她在发卖的上等次等的各种酒,都有极好的交情,而且还有种马的多产能力的。
“喂,亚拉耶·勃拉希陀,”他的朋友说,“真糟!你这里,又是这个了!你究竟是在怎么弄的呀……”
“怎么弄的,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回答说。“娘儿们这东西,就象猪猡一样的。譬如她……只要用鼻子嗅一下,那就,什么了……只要我脱下短裤,挂在眠床的铁栏干上,就会大起来。就会田地好,种子好,时候好……”
“酒鬼!猪猡!”女人听到了他的话,便叫起来。“少说废话,出去做点事罢!”
“出去做点事?放屁,第二句话,就是做点事。娘儿们说的话,真古怪!”
正月里的有一天,烂醉着走的勃拉希陀掉在河里了。朋友们拉了他上来,没有给淹死,但回家之后,因为不舒服,就只好躺下。两面的肺都生了肺炎了。他躺着,唱着他所知道的一点五八调。但是,有一天的早晨,打小鼓的来到酒店里的时候,他终于叫了起来:
“觉明,对不起,肯给我拿笛子和小鼓来么?”
“好的,来了。”
觉明拿了笛子和小鼓来。因为他和勃拉希陀是很要好的。
“打什么呢?”打小鼓的问。
“打奥莱斯克调,”勃拉希陀说。然而正在乱打之间,他忽然回过头来,道,“喂,觉明,立刻跳到收场,到收场。我也要收场了。”
勃拉希陀转脸对了墙壁;于是,死掉了。
第二天,管坟人巴提给他那朋友掘了一个三尺深的,很象样的,很容易掘好的坑。怀孕的酒店主妇管理着七个小孩子,在发烦。酒店是靠着死掉的男人的朋友的照管,仍旧做买卖。
这些朋友们里面,最熟的是巴提赛拉,就是大家叫他“地狱的巴提”的汉子。这巴提,假使他没有那么胖,是一定见得是一个长条子的。他从后面看,是方的,从前面看,是圆的,从旁边看,却是简直象一个妖精的三角形。子子细细的刮光了的那脸,是红色和紫色之间的颜色。小小的快活的眼,围着厚皮厚肉的眼眶。鼻子呢,可是不能不说,并非希腊式。但是,假如没有那么胖,那么阔,那么红,那是一定见得很漂亮的罢。他的嘴里是没有牙齿的。但是,他那因为阳气的微笑而半开的嘴唇,刚刚合式的盘一般的大帽子,却连他的敌人,也不能不承认是有着难言之妙的物事。
坏话专门家和永久的酷评家们,都说巴提的青年时代是万分放荡的。猜他在敷设北部铁路的那时候,两手拿着粗笨的石弩,在里阿哈那里做路劫的也有,然而说他一定是越狱犯,以及说他做过海盗船上的水手的却也有。推测而又推测的结果,竟也有以为巴提的自愿去做管坟人,是为了要从孩子的死尸里提炼黄油之故的了。然而,我们为保全“事实”的名誉起见,应该在这里声明,就是:这样的推测,全都没有证据。
巴提到亚美利加去混了多年之后,回来一看,只见他的地产,就是祖遗的山腰上的地面的一部分,已经变了坟地了。村子里,是都说巴提已经死了的。村会看见巴提咬定着自己的所有权,就想收买这地面,但是巴提不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只说,倘若条件是给他做管坟人,并且许他在坟地的泥墙的一角上,造一所拿着无边帽和烟斗去住的小屋,那就不妨让出祖遗的地面来。
这提议被接受了。巴提就造起小屋子,住在那里,去管坟去了。死人们对于巴提的给他们照顾自己们的坟墓,恐怕也不会伤心的罢。因为他是用芳香的草木,美丽的花朵,装饰了坟地的。
善良的巴提虽然这样的尽心,但村人们却总当他是要落地狱的脚色。这只因为两件事:其一,是礼拜日往往忘记了去听弥撒;又其一,是听村里的牧师赞美上帝的时候,他使着眼色,说道,“遏萨古那·拉古那。” [这是跋司珂语,“喂,好正经”的意思。——原译者。]
村人们将这“遏萨古那·拉古那”的话当作恶意,心里想:巴提这东西,诚实的地方固然是有的,但却会用了针对的话来损人。这话,是说牧师在附近的一个村庄中,养下三个孩子了。
人们对于巴提所抱的恐怖,是非常之大的,甚至于母亲们为要恐吓孩子的缘故,就说,“小宝宝,哭下去,地狱的巴提要来带你去了哩。”
村里的老爷们是看不起巴提的。以学者自许的药店主,自以为在将他嘲弄。
巴提和一个年青医生很要好。医生去施行尸体解剖的时候,管坟人就做帮手。倘有什么好事之徒,走近解剖台去,显出恐怖和嫌恶的表情,巴提便向医生使一个眼色,恰象是在对他说:“这家伙没有懂得奥妙,吃了惊了……哼……哼……”
人们对他的评论,巴提几乎全不放在他心上,只要在富斯多的酒店里奉行着天语,他就满足了。恭听这天语的人们,是村中惟一的自由主义者的清道夫;不去给人代理的时候,就做麻鞋的助理判事;拿着夜膳和酒壶一把,走进酒店去的,先前的学校教员堂·拉蒙;照例的打小鼓人:义仓的职员;还有另外的几个。巴提的话,将他们吸住了。
他讲完魂灵,说道“这样的东西,谁也不会出惊的,遏来克(电气)呀”的时候,听着的人就大家互看脸色,仿佛在考查别人可曾懂得这书句的深远的意思似的。
巴提知道着种种的书句。连名人也未必全知道呢,他却迭连的吐出吓退息波克拉第斯 [希腊哲学家。——重译者。] 的警句来。他的哲学,是尽于下面的几句的,曰:“人,就是象草的东西。生了下来,就不过是生了下来。有开红花的草,也有黄的。所以,人也有好人,有坏人。然而,成为酒鬼的人,那是生成要成酒鬼的。”
他往往用水湿一湿嘴唇。于是仿佛被那水的强烈,吃了一吓似的,立刻一口喝干了白兰地。这是因为这管坟人,使人在小杯里倒水,大杯里倒酒的。是纯然的恶作剧。
随机应变的对付,巴提是一方之雄。有一天,以美男子自居的有钱的矿师,讲着自己的本领:
“我的孩子,在渥拉萨巴尔村一个,斯毕亚乌来村一个,喀斯台尔村一个……”
“如果你的太太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你的种子,那你的本领就更大的。”巴提象哲学家似的说。
当巴提用烟斗的烟烘热着红鼻子,——一面讲着在美洲的他的冒险谈的时候,他的话,是伴着绝叫和哄笑的合唱的。
在美洲的巴提的冒险谈,真也很有味。他做过赌客,商人,牲口贩子,兵,以及别的种种。当兵的时候,势至于活活的烤死了多少个印第安人。但巴提的真的惹人之处,却是讲那对于黑人,山皤 [黑人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儿。——原译者。] ,谟拉忒 [白人与黑人的混血儿。——原译者。] ,黄种人的女人的恋爱的冒险。他的恋爱,是无须夸大,可以说涉及半音阶全部的女性的。
酒店主妇是很任性的,所以生了第八个孩子之后的第二天,便离了床,行若无事的劳动着。但到夜,却发起热来,只得又躺在床上。后来看定了那是产褥热,随后就被送到坟地里去了。这主妇,是很会拖欠的。为了这,酒店只好盘给人,八个孩子便站在街头了。
“那孩子,总得想点什么办法,”村长说。他要人们听不出他的跋司珂口音,几乎是用安达细亚语来说的。
“那些孩子们,总得给想一点什么办法才好。”牧师翻起眼睛,看着天,用了柔顺的声音,低语着。
“对呵,对呵,那些孩子们,总得给想一点什么办法的。”药店主人决然的说。
“都是小的……做好事,”村公署的书记加添道。
日子迅速的过去了。已经有了好几个礼拜。最大的女儿到邮差家里去做事,安顿了。吸奶的孩子是钉蹄铁人家的老婆勉勉强强的收养着。
其余的六个,觉明,襄提,马蒂涅角,荷仙,马理,喀斯波尔,却是赤了脚在路上跑,讨着饭。
有一天早上,管坟人赶了一辆马拉的小车,到村里来了,将六个孩子都放在那上面,自己抱回了吸奶的孩子,统统拉到坟地上的自己家里去了。中途还在药店里给吸奶的孩子买了一个哺乳瓶。
“假好人。”村长说。
“昏蛋!”药店主人低声自语道。
牧师不忍看见这样的悲惨,翻上眼睛,向着天。
“不久就会抛掉的罢,”书记说。
巴提没有抛掉了他们。并且把他们养得很出色。吃口多起来,连自己心爱的白兰地也戒掉了。然而,可叹的是竟弄得神圣的坟地上到处是蔬菜。村子里现在已经造好了市场,巴提就托那住在坟地近旁的朋友,把自己种出来的卷心菜和朝鲜蓟送到市场去。
巴提的朋友在发卖的卷心菜,是出在坟地上的,但在市场里,却以为味道厚,入口软,很得着称赞。自己毫不介意的吃着祖父和祖母的烂了的血肉,买菜的人们是梦里也想不到的。
马理乔
新闻是一传十,十传百。叫作爱忒拉的小屋子的主妇马理乔,产后半个月,就生了希奇古怪的毛病了。忽而发着出奇的大声,哈哈的笑,忽而又非常伤心似的啼哭,声嘶的叫喊起来了。
人们大抵说,这是有恶鬼进了她的身体里面的。但也有人说,却因为曾有一个古怪的男人,路过马理乔的住家旁边,看见了她,就使用了毒眼的缘故。
近地的人们的好奇心都到了极度,一聚集,一遇到,就总是谈论着这故事。有说最好是通知牧师去的,也有以为不如去请那不是乞丐,也不是巫婆的吉迫希姥姥的。这吉迫希姥姥因为善能解除人和动物被谁钉看了的毒眼,所以有名得很。
有一天,近地的两个姑娘去看病人,受了极强的印象,两个都一样的哭哭笑笑起来了。因为这缘由,首先的办法是通知村里的牧师去。牧师就祓除了那屋子,其次是做驱邪的法事,教恶鬼退出它所附的女人的肉体。然而,那法术却什么效验也不见有。于是乎这回就叫了那吉迫希女人来了。
这吉迫希女人一得通知,立刻就到,走进家里去。她开手来准备。先用袋布缝好一个枕,装满了麸皮。其次是用枯枝五六枝,拗断了,做了两个火把。
夜半子时,她走进病人躺着的屋子里,漫不管病人的骂和哭,把她捆住在床上了。
立刻把两个火把点了火,口中念念有词,教马理乔的头枕在麸枕上。咒语一停,便把盐块硬教病人吃下去。但是,忽而又低低的念起“东方三贤王”的尊号来……
到第二天,马理乔的病爽然若失了。
过了一礼拜。一向憎恶马理乔的她婆婆,却又对她吹进了可怕的忧愁。那婆婆显着莫名其妙的微笑,说,马理乔的全愈,是因为将那鬼怪移到她儿子,长子身上去了,那孩子的无精打采,就为了这缘故。而且,这是真的。
先前非常可爱的那孩子,近几天忽而成了青白的,很青白的脸,不再有活泼的笑了。有一夜,孩子被母亲抱着躺在她膝上,就闭着眼睛,冷了下去。一匹漆黑的飞虻,在孩子身边团团的飞着……
母亲不住的摇他。然而并不醒,她于是裹上外套,跨出门,顺着狭路,走向那乞食姥姥家去了。
天已经在发亮。淡白的一块云,溶在天空的带青的碧色里面了。
温暾的,无力的太阳,开始照射了开淡黄花的有刺的金雀枝,和满是枯掉的微红的郎机草的群峰。
马理乔停在山顶上,歇一回。冷风吹得她栗栗的发抖……
姥姥的家在一处洼地里。这原是旧屋子,曾经遭了火,那吉迫希女人慢慢地修缮好了的。马理乔不叫门,一径走进里面去。由炉子的火光,可见不过五六尺宽的内部。屋子的上侧,在填高的泥地上,有一张床。两侧的墙壁,是用横木代着柜子,上面放着捡来的无数的废物。没柄的水壶,破了的铁釜,无底的沙锅,都依照大小,分列在那里。
炉子旁边,乞食姥正和一个很老的,弯腰曲背的,白头发的蹒跚汉子在谈天。
“你么?”她一看见马理乔,便沙声的问道,“到这里来干什么的?”
“要你看一看这孩子。”
“已经死了。”吉迫希凝视了孩子之后,说。
“不,睡着的。要怎么办,才会醒过来呢?”
“说是死了,就是死了的了。但是,要是什么,我给煎起七草汤来罢。”
“莫,吉迫希,”那时候,老人开口了。“你做的那事,是什么用也没有的。唉唉,大嫂,如果要你的儿子醒过来,”他向着马理乔,用那在白眉毛下发光的灰色眼睛看定她,接着说,“方法可只有一个。那就是到近来家里毫无什么不幸的人家去,求他们给你住一宿。去罢,去找这样的人家去罢。”
马理乔抱着孩子,出去了。不多久,便走遍了四近的人家。这一家是父亲刚刚断气;那一家是儿子害着肺病,从兵营里成了废人回来,只有两个月寿命了。这地方,是适值死了母亲,剩下五个没人照管的孩子;那地方,是病人正要送到首都的养老院去了。因为兄弟们虽然生活得很舒适,但说肯收留的是没有的。
马理乔从山村到郊外,从郊外到市镇。信步走去,遍问了各色的市镇。无论到那里,都充满着哀伤,无论到那里,都弥漫着悲叹。无论那一郊,那一市,都成着大病院,满是发着疯狂般的声音呻吟着的病人们。
没法子来施用老人所教的法子。无论到那里,都有不幸在。无论到那里,都有疾病在。无论到那里去一看,都有死亡在。
是的。没有法子想。抱着悲苦的心活下去,是必要的。只好带着哀伤和悲痛,作为生存的伴侣。
马理乔哭了。哭得很长久。于是怀着扰乱的绝望,回到她丈夫身边过活去了。
往诊之夜
那一夜的记忆为什么会在脑子里印得这么深,连自己也不明白。从邻村的医生送来了通知,教我去做一种手术的帮手。这通知,我是在有一天的傍晚,凄清的昏暗的秋天的傍晚接到的。
低垂的云慢慢地散开之后,就成了不停的小雨,在落尽了叶子的树木的枝梢上,掉下水晶一般的眼泪来。
污黑的墙壁的人家,笼在烟雾里,看去好象是扩大了。一阵烈风,吹开那下着的雨的时候,就如拉开了戏台上的帐幕一样,显出了比户的人家。从各家的烟通里徐徐逃出的炊烟,都消失在笼罩一切的灰色的空气里。
前来接我的山里人走在前头,我们两个人都开始上了山路。我所骑坐的很老的马,总是踢踢绊绊的。道路时时分成岔路,变了很小很小的小路,有时并且没有了路,走到那点缀着实芰答里斯的紫色挂钟的枯黄的平野上。当横走过一座山下的大渡似的连续的丘陵的时候,小路也起伏起来。那丘陵,在地球比现在还要年青,只是从星云里分了出来的流体时,恐怕是实在的波浪的罢。
天色暗下来了。我们仍旧向前走。我的引路人在灯笼里点起了火来。
时时,有割着饲牛的草的山里人在唱歌,这跋司珂的一个歌,就打破了周围的严重的沉默。路已经到了部落的属地边。村子临近了。远远地望见它在一座冈子上。闪烁在许多人家的昏黄中的二三灯影,是村子的活着的记号。我们进了村,还是向前走。那人家还在前面的小路的拐角上。藏在多年的槲树,肥大的橡树,有着妖怪似的臂膊和银色的皮肤的山毛榉树这些树木里。斜视着道路,仿佛惭愧它自己的破烂,躲了起来似的。
我走进了那人家的厨房。一个老女人将男孩子放在摇篮里,在摇他。
“别的先生在楼上,”她对我说。
我由扶梯走向楼上去了。从门对谷仓的一间屋子中,透出声嘶的,绝望的呻吟,和按时的iay,ené!的叫喊。这声音虽然有时强,有时弱,但总是连续不断的。
我去一敲,同事的医生就来开了门。屋子的天井上,挂着编了起来的玉蜀黍。用石灰刷白的墙壁上,看见两幅著色石版的图画,一幅是基督象,还有一幅是圣母。一个男人坐在箱子上,不出声的哭着。卧床上面,是已经无力呻吟的,青白色脸的女人,紧靠着她的母亲……风从窗缝里绝无顾忌的吹进来。而在夜的静寂中,还响亮的传来了牛吼。
我的同事告诉我产妇的情形。我们就离开屋角,用了严重的,真挚的态度,说出彼此的无智来,一面也想着但愿能够救得这产妇的性命。
我们准备了。教女人躺在床上……那母亲怕敢看,逃走了……
我用热水温了钳子,去递给同事的医生。他将器械的一面,顺当的插进去了;但还有一面,却好容易才能够插进去。于是收紧了器械。这就发出了“lay,ay,ay!……”的声音,苦痛的叫唤,狂乱的骂詈,吱吱作响的咬牙……后来,那医生满头流汗,发着抖,使了一种神经性努力。略停了一下。接着就听到了又尖又响的撕裂东西一般的叫声。
殉难完毕了。那女人成了母亲了。于是忘掉了自己的苦痛,伤心的问我道:
“死掉了罢?”
“没有,没有。”我对她说。
我用两手接来的那一块肉,活着,呼吸着。不久,婴儿便用尖利的声音哭叫了起来。
“iay,ené!”那母亲用了先前表示自己的苦痛的一样的句子,包括了自己的一切幸福,轻轻地说……
守候了许多时光之后,我们两个医生就都离开了那人家。雨已经停止了。夜气是潮湿,微温。从黑色的细长的云间,露出月亮来,用青白的光线,照在附近的山上。大黑云一片一片的经过天空中。风扑着树林,呼啸着,好象从远处听着大海似的。
同事的医生和我,谈了一些村里的生活。彼此又谈了一些仿佛光的焦点一般,显在我们心里的马德里的事情,以及我们的悲哀和欢喜。
到了路的转角的时候,我们要分路了。
“再见!”他对我说。
“再见!”我对他说。于是两个人象老朋友似的,诚恳的握一握手,别散了。
善根
山上满是堆高的黑沉沉的矿渣。到处看见倒掉的矿洞的进口,也有白掘了的矿洞。含铅的水,使植物统统枯槁了。槲树和橡树曾经生得很是茂盛的森林故迹上,只剩了一片硗确的荒场。这是萧条而使人伤心的情景。
矿渣之间,连一株郎机草,或是瘦长的有刺的金雀枝也不见生长。树木全无,只有妖怪一般伸着臂膊,冷淡的屹立着的大索子的木桩,排在地面上。
山顶上有一片手掌似的平坦的大地面,这里就设立着“矿山办事处”。那是一所古旧的坚牢的石造房屋,有着窥探的小洞和铁格子的窗门,这就很有些象监狱。
“矿山办事处”正对面,可以望见泥砖造成的矿工们的小屋。是不干净,不象样的平房,窗洞做得很小,好象建造的时候,连空气也加以节省了的一般。“矿山办事处”里面,住着“拉·普来比勋矿务公司”的经理。他是一个从头到脚,全是事业家模样的人,关于他先前的履历,却是谁也不知道。年纪已经大了,却染了胡子和头发,俨乎其然的,彻骨是流氓式的家伙。他的很大的虚荣心,是在自以为是一个了不得的情郎。因为要博得这样的名声,并且维持下去,便拉了一个从马德里近边弄来的婊子,同住在一起。而且由安达细亚人式的空想,他还当她原是大家闺秀,因为实在爱他不过,终于撇下亲兄弟,跟了他来的。
虚荣极大的这男人,虽然天生的胡涂,却又石头一般的顽固。使那些手下的矿工们,拚命做工的方法,他是知道的。
从还没有因为中了铅毒,萎缩下去的他们的筋肉,搾取那掘出矿石,打碎矿石的气力来的方法,他是知道的。
每当早上六点钟和晚上六点的两回换班的时候,他是一定去监督的,看可有谁不去做工的没有。为号的喇叭一响,铅色脸的瘦削的矿工们就走上矿洞来。那里面,在发抖的也有。个个是驼着背,垂着头。他们几个人一团,走过旧的坡面,跑到山顶的平地上,进了各自的小屋,吃东西,歇息去了。停了一会,就有别一群矿工们,由别的小屋子里出来,于是钻进矿山的底里去。
少年们在做将矿石装在笼里,顶着搬运的劳动。女人们是从早到晚,从远远的山上,运了柴薪来。
肮脏的,衣服破烂的,半裸体的孩子们,在家家的门口吵闹着玩耍。孚利亚——由一个男人的胡涂,竟至于升为太太了的都会的婊子——却和这悲惨的氛围气漠不相关,穿着菲薄的轻飘飘的衣服,带了侍女,不开心似的在“矿山办事处”前面闲逛,一面用轻蔑的态度对付着矿工们的招呼,象女王之于臣下一样。
对于矿工们,她头也不回。也不想认识他们的脸。以前,是给男人们尽量的作践了的。现在却翻过来,轮到她来作践男人们了。
“就是婊子,心也有好的。但是她,却是天下第一个坏货。”连给她自己使用着的侍女也这么说。别人看来也一样,是坏心思的娘儿,是没人气的妖怪。
这年春天,紧邻的村子上发生了天然痘。是一个凿孔工人带来的,忽而传染开去了。在孩子们中间更厉害,几乎个个传染到。人家的门口玩着的,衣服破烂的肮脏的孩子队,早已那里都看不见了。
这事件,也进了孚利亚的耳朵。因为矿工们的代表来访问了她,将一封信,托她寄给其时没有在家的经理。他们想知道,为了充作对付传染病的费用,能否豫支半个月工钱。
她松脆的拒绝了:
“这样的托辞,还瞒得过这我!不要脸的流氓们!要喝酒,就总在想要钱。看孩子们却象小狗一样。”
一天里,两个孩子死掉了。到第二天,并没有人去邀请,然而邻村的医生跑来了。孚利亚从窗子里看见他的来到。医生骑着黑白夹杂的马。是一个短小的,脸色淡黑,生着络腮胡子,举动非常活泼的人。他将马系在“矿山办事处”的一根铁格子上,便赶紧去看病。孚利亚被好奇心所驱使,就下了楼,打开窗门,偷偷的站在格子后。过了半点钟,她听到了医生的强有力的坚决的声音,和停了好久,这才回答医生的小头目的声音。
“真太不管了,”医生说。“这样下去,孩子们就只有死,象臭虫一样。可怜,把他们待得这样坏。一张床上睡着两三个,是看也看不过去的惨状呵!”
小头目低声的说明了经理的不在,以及把信寄给公司了,却没有回信来……
“那么,在这里,可以商议一下的人竟一个也没有么?”医生回问说。“这办事处里,没有经理的太太呀,或是姨太太之类住在里面么?”
“不,有是有的。”小头目说。“但是,是一个坏女人,一点也商量不来的。”
孚利亚不愿意听下去了。气得满脸通红,象发了疯一样,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想好了赶出小头目的种种的计策。恼得在家具上面出气。于是伤心的哭起来了。想到那不认识的医生对于自己所抱的成见,总是放心不下,就眼泪汪汪的哭了一整天。
第二天早晨,孚利亚就换上不大惹眼的装束,去访问矿工们的住家。看见了她,觉得很是骇然的女人们,便请她走进光线空气,全都不够的狭窄的屋里去。悲惨和催人作呕的含着恶臭的闷气,充满在所有空气中,尤其刺鼻的是从天花病人的身上发散出来的尖利的,焦面包一般的气味。
在污秽的卧榻上,看见生病的孩子们和恢复期的孩子们,还有健康的孩子们,都乱躺在一起。和衣睡在地板上的父亲们,是大开着口,打着野兽一般的眠鼾。
有一家里,有一个红头发的很可爱的女孩子,满脸痘痂,一看见孚利亚,便伸出细瘦的臂膊来了。孚利亚抱起她来,放在膝上摇着,不管会传染,在她那到处脓疱的通红的额上吻了一下。这,是从她心里觉醒过来了的神秘的接吻,就如使罪人化为圣徒的那个接吻似的。
访问完毕之后,她发见了充满着对于万物万人的哀矜之情的自己的心了。她想将孩子们搬到“矿山办事处”里去,并且加以看护。
终于照样实行了。许多礼拜,她看护他们,弄干净他们的身体。为了行善这一种无尽的渴仰,为了对于受苦的人之子的深大的母性爱,她牺牲了自己,连夜里也不睡了。
丈夫回来的时候,两人之间就发生了可怕的争论。那男人达了愤怒的绝顶,教立刻将那些小鬼从这里赶走。孚利亚安静地,然而坚决地反对了。他举起手来。但在她那黑眼睛,里看出了一种奇怪的东西,使他不知不觉的收回了自己的手。他什么也不说。对于这事,他不再开口了。于是孩子们就到全愈为止,依然都住在“矿山办事处”。
孚利亚后来还是常去访问矿工们。竭力要除去所见的悲惨。逼着他减低那公卖的又坏又贵的物品,增加矿工的工钱。
“但是,喂,”他说,“这么办,公司怕要说话的哩。”
“但是,这不是好事么?”她回答道。
他屈服了。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地位渐渐有了危险,但对于她那热情的话屈服了。
人们知道他年老,他也毫不介意了。不再去染头发和胡子。而白发却在他脸上给了一种沉静与平和。
不多久,矿工们也放肆起来。经理已经失掉了足以压住他们的强横的能力。公司对于他的管理法,很不满意的传闻,也听到了。然而,被同胞爱的奔流所卷,竟至完全失去了做实务底的人物的本能的他,却虽然觉得自己的没落已在目前,也还是照常的做下去。
有一晚,是黄昏时分,忽然从公司的总经理来了一个通告,是对于经理的胡闹的宽大的办法的。其中说,他的职务的后任已经派定,教他立刻辞职,将办事处交出去。
他和孚利亚都并不吃惊。两人和黑夜一同走出了“矿山办事处”。他们大概是相信天命,携着手,下了山,站在街头了。
堕落女子和老冒险家,觉醒了同胞爱的这两人,现在是向着昏暗的,寂静的,凄清的平野,在雕着星星的黑的天空下,走着,去寻未知的运命去了。
小客栈
坐了火车,旅行北方诸州的时候,诸君曾在黑沉沉的小村的尽头,见过站在冷街角上的灰黑色的粗陋的屋子的罢?
诸君也曾觉得,那屋子前面,停着搭客马车,大门开着,点着灯,门里的宽阔的一间,象是杂货店,或者酒店的样子罢?
诸君以为这屋子是村里的小客栈,正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对于住在这荒僻之处的可怜的人们,从诸君的心底里,恐怕会生出一种同情来的罢?
小客栈的人们走到街上,望着火车,悲哀地目送它跑过,摇着手巾,表示了亲爱了罢?
走着的和留着的来比一比,好象是飞快的走过去的有福气。但是,恐怕倒是留着的算有福气的。
慌急慌忙的,一下子闹到都会的混杂里面去的人,是不知道我们跋司珂诸州的小客栈的。不知道地上的最恳切,最有情的小客栈的。
用自己的脚,走过了世界的诸君;讨饭的,赶集的,叫卖的,变把戏的诸君;除自己的脚所踏的地面之外,没有祖国的诸君;除自己肩膀所背着走路的东西之外,没有财产的下流的诸君;除美丽的自然和大野之外,一无所爱的放浪行子诸君!怎么样?我说的不是真话么?坦白的说来罢,我们这里的小客栈,不是这世界上的最可亲,最质朴的地方,世界中的最好的地方么?在荒凉到不成样子的旷野上,在不祥的恶梦似的风景中,确也有萧条,阴郁的小客栈的。但是,大部分却很快活,和气的在微笑。那窗户,就象十分慈爱地凝视着诸君的一般。
坐着乌黑的火车,连自己经过什么地方也不大看的,跑过野坂的不幸的人们,急于卷进大都会的旋风里面去的不幸的人们,是受不着人生最畅快的,千金难买的印象的。这,便是在马车里摇着,走过长路之后,到了小客栈时候的印象,唉唉,这就是的!
千金难买!只有这,才是和那一瞬间相称的惟一的话。诸君在搭客马车里,坐了好几个钟头了。雨在下着。灰色的情景,罩着冬天的精光的地面。搭客马车在落尽了叶子的列树之间,沿着满是干枯的带刺金雀枝和丛莽的山腰上的,给涨水弄浑了的溪水的岸上往前走,前面却总是隐在烟霭中的许多黄色水洼的道路。
诸君因为冷,有些渴睡,朦胧起来了。想睡一下,做了各种心里想到的姿势,然而终于睡不着。挂在马颈子上的铃的单调的声音,不断的在耳边作响。冷,饿,渴睡,这些意识,竟无法使它消除。
这道路,仿佛是无论怎么走,也总是走不完似的。隔着车窗的昏暗的玻璃所看见的群山,人家,急流,站在十字街口的凄凉的小屋子,都已剩在后面的了,但仿佛又慕着马车,跟了上来似的。
走进了一个村子里。马车的轮子,在街路的凸凹的铺石上,磔磔格格的跳起来。“总算到了罢?”自言自语着,从窗口望出去。但是马夫不下来。将一包信件抛给一个男人,一只箱子交给一个女人之后,又拿鞭子一挥,马车就仍在铺石路的砾石之间震动起来,慢慢的转出那满是水洼的街路上去了。
万分厌倦了之后,渴睡渐渐的牵合了眼睛,大家真觉得这道路是走不完的了的时候,马车却停下来了。还看见马夫从座台跳在道路上。
到了。坐客都困倦不堪,连提皮包的力气也几乎没有了,弯着腰,从马车上走下。
走进小客栈里去。
“请到这边来……请……这边……东西立刻就送到诸位的屋子里面去。”
从客人那里接去了外套和行李。还问客人可要到厨房里去烘火。
诸君就走进厨房里。于是开初,是烟眯了眼睛。
“炉子不大灵,况且,风也真大。”就这么说。
但是,谁管这些呢?
于是,看出了诸君是讲跋司珂话的那姥姥,就极和气地在火旁边给诸君安排起坐位来。诸君的夜膳也在准备了,当诸君正在烘脚的时候,那头上包着布的鹰嘴鼻的姥姥,就将自己年青时,还是五十年以前,在村里的牧师府上做侍女时候的一些无头无绪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想起各样的事情来,就露出孩子一般的没有牙齿的齿龈,微微一笑。
这之际,客栈的主妇正在忙碌的做事。主人是和三个人,在和椅子一样高低的桌上玩纸牌。四个人都显着严肃的,认真的脸相,只将沾满手汗的磨破了的纸牌一回一回的玩下去。隔开一定的工夫,就是接着的“哪,押了”和“好,来罢”,彼此两班的红和白的豆子,便增加了数目。
火旁边,是几乎在这小客栈里吃白食的,懒惰汉,诗人而兼教堂的歌手,也是村里的趣人和打鳟鱼的猎户在谈天。那人自己声明过,是打鳟鱼的猎户,却不是渔人。为什么呢,就因为捉鳟鱼是用火枪的。两个人许多工夫,专心的讲着关于鲑鱼,水獭,野猪,刺猬的习性的冗长而神秘的谈话。
“诸位是在这里用呢,还是请到食堂里去呢?”客栈的主妇将诸君当作阔人,至少,是店铺的推销员那样,问。
“这里就好,这里就好。”
于是铺着白布的小桌子摆起来了。接着就搬出晚膳来,供奔走的是叫作玛吉里那,或是伊涅契的,脸色红润的有点漂亮的姑娘。
大吃一通熟食。面包呢,自然没有福耳蒲尔·散求尔曼公爵那么斯文的,就向果酱里面醮。还将匙子直接伸进沙锅去。这几样花样,恐怕在高贵的大旅馆里是看不见的罢。
诸君吃得一点不剩了。酒也多喝了一点。当玛吉里那来倒大慈大悲的白兰地酒时,便对她开几句玩笑,说是漂亮得很呀,或是什么。于是她看着诸君的闪闪的眼睛和红鼻子,发出愉快的,响亮的声音,笑了起来。
晚膳完后,就上楼去睡觉。那是一间狭小的卧房,几乎给一张铺着四五副被褥的大木榻独霸了。爬上那塔一般高的木榻,钻进发着草气息的垫被间,听着屋顶滴沥的雨声;呼呼作吼的风声,就不知怎地,自然心气和平起来,总是深觉得有个慈善的天父在上,只为了要将绵软的眠床,放在各处的小客栈里,将富于滋养的晚膳,给与可怜的旅人,常在苦心焦思,就令人竟至于眼睛里要淌出泪水来了。
手风琴颂
有一个礼拜天的傍晚,诸君在亢泰勃利亚海的什么地方的冷静的小港口,没有见过黑色双桅船的舱面,或是旧式海船上,有三四个戴着无边帽的人们,一动不动的倾听着一个练习水手用了旧的手风琴拉出来的曲子么?
黄昏时分,在海里面,对着一望无涯的水平线,总是反反复复的那感伤的旋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然而是引起一种严肃的悲哀的。
旧的乐器,有时失了声音,好象哮喘病人的喘息。有时是一个船夫低声的和唱起来。有时候,则是刚要涌上跳板,却又发一声响,退回去了的波浪,将琴声,人声,全都消掉了。然而,那声音仍复起来,用平凡的旋律和人人知道的歌,打破了平稳的寂寞的休息日的沉默。
当村庄上的老爷们漫步了回来的时候;乡下的青年们比赛完打球,广场上的跳舞愈加热闹,小酒店和苹果酒排间里坐满了客人的时候,潮湿得发黑了的人家的檐下,疲倦似的电灯发起光来,裹着毯子的老女人们做着念珠祈祷,或是九日朝山的时候,在黑色双桅船,或者装着水门汀的旧式海船上,手风琴就将悲凉的,平凡到谁都知道的,悠扬的旋律,陆续地抛在黄昏的沉默的空气中。
唉唉,那民众式的,从不很风流的乐器的肺里漏出来的疲乏的声音,仿佛要死似的声音所含有的无穷的悲哀呵!
这声音,是说明着恰如人生一样地单调的东西;既不华丽,也不高贵,也非古风的东西;并不奇特,也不伟大,只如为了生存的每日的劳苦一样,不足道的平凡的东西的。
唉唉,平凡之极的事物的玄妙的诗味呵!
开初,令人无聊,厌倦,觉得鄙俚的那声音,一点点的露出它所含蓄的秘密来了,渐渐的明白,透彻了。由那声音,可以察出那粗鲁的水手,不幸的渔夫们的生活的悲惨;在海和陆上,与风帆战,与机器战的人们的苦痛;以及凡有身穿破旧难看的蓝色工衣的一切人们的困惫来。
唉唉,不知骄盈的手风琴呵!可爱的手风琴呵!你们不象自以为好的六弦琴那样,歌唱诗底的大谎话。你们不象风笛和壶笛那样,做出牧儿的故事来。你们不象喧嚣的喇叭和勇猛的战鼓那样,将烟灌满了人们的头里。你们是你们这时代的东西。谦逊,诚恳,稳妥也象民众,不,恐怕象民众而至于到了滑稽程度了。然而,你们对于人生,却恐怕是说明着那实相——对着无涯际的地平线的,平凡,单调,粗笨的旋律——的罢……
在别达沙河流域一带,无论是矿师,是打野鸽子的猎户,是捉海鱼的渔夫,能够象巴萨斯·亦·伊仑的厄乞科巴公司经手人莱哥羌台奇那样,熟识人们的,恐怕是一个也没有了。
客栈的老板,店铺的主人,给私贩巡风的马枪手,测量师,矿山的打洞工人,都认识莱哥羌台奇的。谁都和他打招呼,亲暱的“莱哥,莱哥”的叫他。看见他坐在搭客马车里经过的时候,谁都要和他讲句什么话。
莱哥羌台奇是一个高身材,显着正经脸相的人,长鼻子,眼睛里总带着一点和气,头上戴的是一顶很小的无边帽,颈子上系着红领带。
他如果系起黑的领带来,就会被人错认作穿了俗人衣服的牧师。当作牧师,是损伤他的自尊心的。那缘由,就因为莱哥自以为是一个还在罗拔士比之上的共和主义者。
自从莱哥羌台奇在培拉镇上驰名以来,已经好几年了。当他初在这地方出现的时候,可很给大家传颂了一通。
到的那天,一落客栈,立刻想到的,是从自己屋里的窗口抛出黑线去,和客栈大门上的敲门槌子连起来。一到半夜,他就拉着麻线,使敲门槌子咚,咚,咚,高声的在门上敲打了三下。
老板是有了年纪的卡斯契利亚县人,原是马枪手,起来看时一个人也不见,只好自己唠叨着,又去睡去了。
过了一刻钟。算着这时候的莱哥羌台奇,便又咚,咚,咚的给了三下子。
大门又开开了。马枪手出身的老板看见这回又没有人,便生起气来,跳到街上,向着东南西北,对于他所猜想的恶作剧者们和他们的母亲,给了一顿极毒的恶骂。
莱哥羌台奇这时就屑屑的笑着。
到第三回,马枪手的老家伙也觉得这是一种什么圈套,不再去开门了。莱哥羌台奇也将麻线抛到路上去,不再开玩笑。
第二天的晚上,莱哥要很早的就睡觉,因为不到天亮,就得趁汽车动身的。
刚要睡觉的时候,他却看见了放在角落里的一大堆喀梭林的空箱。他一面想念着这空箱,睡下了。三点钟起来,理好了皮包。这时忽然记得了空箱,便去搬过来,都迭在买卖上的冤家对头,红头发,鼻子低到若有若无的,经手包揽定货的汉子的房外面。接着是取了冷水壶,从买卖对头睡着的房门下,灌进去许多水。这一完,就“失火了呀!失火了呀!”的叫起来。自己是提着皮包,跳出街上,坐在汽车里面了。
那红头发的经手人一听到这叫声,吓得连忙坐起,跳下眠床来。赤脚踏着稀湿的地板,满心相信这就是救火的水。点起灯来。去推开门。那空箱就砰砰蓬蓬的倒下来了。
那人吓得几乎要死。待到明白了这都是莱哥羌台奇的恶作剧时,他说:
“可恶,这不是好对经手人来开的玩笑呀。”
这塌鼻子的可怜人,竟以为经手人是不会有人来开玩笑的高尚而神圣的人物的。
既然有着这样的来历,莱哥羌台奇在培拉镇上博得很大的名声,正也是当然的事。
我是在一个礼拜日,在邮票批发处里和他认识的。这地方聚集着许多乡下人。莱哥在等着邮件。忽然间,他显着照例的正正经经的脸相,用跋司珂语对老人们开谈了:
“你们也到什么牧师那里去做弥撒的,真是傻瓜。”
“为什么?”一个乡下人回问说,“他们不是也不比别处的牧师坏吗?”
“是滑头呀,那里是牧师!他们都是洗了手的马枪手呵。”
于是又接着说道:
“政府竟会把这样的资格给马枪手们的,真不知道是什么理由。”
发过这政治上的叫喊之后,莱哥便走出邮票批发所,到街上向上面走去了。
过了两三个月,莱哥羌台奇又和五六个伊仑人到镇上来看赛会了。开初是很老实,稳重的,但到晚快边,就又掩饰不住,露出了本性。他撑着伞子,走出俱乐部的露台来,还说了些前言不搭后语,叫人莫名其妙的讲演。
在亚贝斯谛义轩夜饭的时候,他不知怎么一来,竟说出有些人们,只要将酒杯放在嘴边,耳朵便会听不见的说头来。
这实验乱七八遭的闹了一通。到夜里四点钟,莱哥和他的一伙都醉得烂熟,唱着《马赛曲》回到伊仑去了。
战争开了头的有一天,我们发见了名人莱哥羌台奇在本泰斯·兑·扬希吃夜饭。他等候着汽车。他有着一大群民众,都是在近地的水力发电局做事的包工头和小工头。
莱哥的举动很得意。战争给了他许多空想上的很好的动机。马上谈起来的,是法国人和德国人的发明。
他正在对了民众,说明着目下在达尔普制造的,敌人站着就死的刁班火药的成分,说明着在蒲科制造的奇特的器械的种类。
但他说,这些东西,比起德国人正在发明出来的东西来,可简直算不得什么。例如能在空中走动的大炮,令人气绝的火药,有毒的箭之类……现今正在动工的,是云里面的战壕。
“云里面的战壕?”一个小工头说,“不会有这么一回事的。”
“不会有吗?”莱哥羌台奇用了看他不起的调子,说,“好罢,那么,去问问望·克陆克去,立刻知道。云里面连一点什么战壕也做不起,怎么成!和在地面上做战壕是一样的,不,也许还要做得好些呢。”
“这那里站脚呢,我可是总归想不通。”
“唔,你是想不通的。望·克陆克可是在一直从前,早就知道了。一个土耳其人……不,也许是亚述利亚人罢?那里人倒不知道……但就是他教了望·克陆克的。”
这里叫他“卡泰派斯”的小工头,插嘴说,德国人是为了饥饿,恐怕总不免要降服的了。然而莱哥羌台奇不当它话听,说道不的,差得远呢。德国人已经在用木头做出肉来,从麦秆做出面包来了,为了非做不可的时候,就做面包起见,正在征集着戴旧的草帽。
人们听了这样的奇闻,都有些幻想起来了。永不能停在谈天的一点上的莱哥羌台奇,这时却突然大叫道:
“吓人的还是这回法国人弄来打仗的那些动物呀。”
“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怎样的动物呢?”
“什么都有。哈马也有好几匹。”
“是河马罢?”我说。
“不,不。是哈马,谁都这么叫,连管理它的谟希玛尔檀也这么叫的。另外还有些会唱歌的人鱼,很大的吸血蝙蝠。”
“但是,吸血蝙蝠不是小的吗?”一个到过美洲的人突然说。
“小的?那里,那里,怎么会小呢。你去看一看来罢。连长到五密达的家伙也有呢。”
“展开翅子来,怕就象一只飞艇罢。”“卡泰派斯”大声的说道。
“我可是从没有见过他们展开翅子来,”莱哥回答他说。接着又添上话去道,“翅子是用浸了石炭酸的棉纱包了起来的。”
“为什么呢?”
“听说是因为一受这里的湿气,薄皮上就要生一种冻疮的。”
“还是在给血吸,养着它们么?”我笑着问。
“先前,在它出产的地方,是这么办的,”莱哥回答说。“为了给它们血吸,每一匹就给它两三打小孩子。但是,现在呢,却只用些用赤铅染红的汁水和一点点重炭酸苏打骗骗它们了。”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汤水呵!”一个生于里阿哈的汉子喃喃的说。
“但是,那吸血蝙蝠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问。
“从加耳加搭来的。谟希玛尔檀和那满脸白胡子,戴着银丝边眼镜的印度人一同带了它们来的。”
“另外可还有什么动物吗?”
“有。还有生着亚铅鳞甲的海蛇。”
“这又是什么用的呢?”
“在海里送信呀。”莱哥回答说。“这海蛇在海里有用,和传信鸽子在空中的有用是一样的。如果有了钱,我也想到谟希玛尔檀那里去买一条。这东西就象狗一般的驯良……阿呀,汽车来了。诸位,再见再见。一定去看看吸血蝙蝠和海蛇呀,只要找谟希玛尔檀就是。”
一面说着,莱哥羌台奇显着照例的老实正经的脸相,走掉了。
两三个月之后,我在伊仑看见了莱哥。他邀我到他家里去吃饭。我答应了。这是因为我有着一种好奇心,要知道这永是骗人的人,对于他家眷究竟取着怎样的态度?
莱哥羌台奇给我绍介了他的母亲,女人和孩子们。于是我们围着食桌坐下了。桌布铺上了。一个使女,说是生于那巴拉县的拉司·信珂·皮略斯的,端来了一大碗汤,放在桌子上。并且一面看着主人的脸,一面用跋司珂语悄悄的说道:
“老爷,总有点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快点说罢。”
使女揭开了盛汤的碗的盖子,于是说道:
“今天是共和历十一月十七日。自由,平等,友爱,共和国万岁!”
莱哥羌台奇装了一个这样就是了的手势。他的女人却用食巾掩着嘴,哈哈大笑了起来。
“唉唉,傻也得有个样子的!莱哥!你真是太会疯疯颠颠了!”她大声说。
“这些女人,不懂得正经事。”莱哥羌台奇也大声说。“我是要把使女的教育弄完全呀,我是在教她共和历呀。但是,你看,连自己家里人也一点都不感谢。”
而这促狭鬼莱哥羌台奇,是连在说着这话的时候,也还是显着照例的正经老实的脸相的。
迭土尔辟台·孚安(他自己这么称呼的)是战争开头的前两年的样子,在培拉·台·别达沙出现的。他在曾去当兵的法兰西的军队里,做过山地居民编成的一个大队里的喇叭长。退伍之后,就住在亚司凯因,做打石匠。迭土尔辟台在培拉,颇有些面子。赛会的时节,常常带着乌路尼亚和亚司凯因的四五个朋友,经过伊巴尔廷的冈子,跑到这里来,这时候,他总是将喇叭放在嘴上,吹着军歌。于是大家看齐了脚步往前走。
迭土尔辟台是为了偶然的机缘,到培拉来取他的亲戚,住在拉仑山腰的一个乡下人的两三陀罗 [一陀罗约合中国银二元——译者] 遗产的。这一来,就这样的住在这镇上了。迭土尔辟台在亚贝斯谛义轩的葡萄酒和波尔多轩的葡萄酒里,看出了一种特别的颜色。而且即使并不是因此使他为了别达沙河的河流抛掉了尼培廉河的河流,至少,也使他决计为了这镇上的葡萄酒,抛了别的镇上的葡萄酒的。
迭土尔辟台拿着作为遗产,领了下来的蚊子眼泪似的一点钱,索性喝掉,还是在这里做些什么事好呢,踌躇了一下。终于决定要做一点事,前打石匠便开起他之所谓“肉店”来了。
迭土尔辟台在阿尔萨提外区的税关对面,租好一所很小的店铺。于是就在那里的柜台上,苦干着自己的神秘的生意,用一个小机器,切肉呀,磨肉呀,一面拌着血,一面唱着曼什尔·尼多乌先的一出歌。这是他当兵的时候,一个中尉教给他唱的歌,由
Le couvent, séjour charmant
这句子开头,用
Larirrette,Larirrette, Larirre …e……e…tte.
这迭句和那曼声结尾。
迭土尔辟台有着上低音的极好的喉音,唱些Charmangaria,Uso Churia,el Montagnard和别的法属跋司珂的歌给邻近的人们听,使大家开心。
叫他“肉店家”比真名字还要通行的迭土尔辟台,不多久,就成了出色人物了。他提着盒子,上各处跑,用那非常好听的跋司珂话,挨家兜售着自己做出来的货色。
为了他的好声音,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呢,总而言之,在姑娘们中,这“肉店家”是受欢迎得很。完全属意于他的姑娘之一,是税关的马枪手的头目的女儿拉·康迪多。那是一个黑眼珠,颜色微黑,活泼而且有些漂亮的娃儿,然而脾气也很大。
拉·康迪多的父亲是古拉那达人,母亲是生于里阿哈的。这女儿被人叫作“七动”。拉·康迪多不懂跋司珂话,却有着加司谛利亚女人所特有的那非常清楚,非常锋利的声音。她还象她的母亲,有常常说些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下流事情和胡涂事情的习癖。因为这缘故,她一在襄提列尔加叫作开尔萨提河的小河里洗东西,年青的马枪手们就常常跑过去,和她开玩笑,招她乱七八遭的痛骂起来,自以为有趣。
迭土尔辟台·孚安和拉·康迪多开始交口了,也就结了婚。也还是照旧唱着拿手的歌和那叠句:
Larirrette,Larirrette,Larirre…e…e…tte.
开着“肉店。”
战争开头的时候,迭土尔辟台对拉·康迪多说,自己恐怕是得去打仗的。但她的回话,却道,倘敢转这样的念头,就要象他的处置做香肠的背肉一样,砍掉他,剁得粉碎。
“连不懂事情的孩子和还没有生下来的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管,要抛掉了这我,独自去了吗?你是流氓吗?为什么要去打仗的?你这佛郎机鬼子!到这样的地方去酗酒的罢。流氓!佛郎机鬼子的废料!废料的汉子!”
迭土尔辟台也说些Patrie呀!drapeau呀之类来试了一试。但拉·康迪多却说,在跋司珂,管什么drapeau,只要在这里上紧做着香肠,就好了。
迭土尔辟台停下了。也不再想去打仗。
“她们娘儿们,不懂得伟大的事业。”他说。
家里的管束虽然严,“肉店家”却还是常常偷走,跑到亚贝斯谛义轩去。他在那里,显着满足得发闪的猫似的眼睛,红胡子被酒精浸得稀湿,唱着法属跋司珂的歌,但给发见了。
一回家,拉·康迪多就有一场大闹,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然而,在这些处所,他是大彻大悟的人物。老婆的唠叨,用不着当真,简直就象听着雨声一样。一到明天,就又在柜台上切肉丁,拌上血,准备来做猪肉腊肠和小香肠,一面唱着歌儿了。
Larirrette,Larirrette,Larirre…e…e…tte.
两年之前,“肉店家”曾经做了一件轰动一时的事情。
五月间,莱哥羌台奇正在培拉,有一回,在亚贝斯谛义轩发了大议论。那结论,是说,最要紧的是加重培拉和伊仑之间的向来的友谊,要达这目的,培拉的人们就应该编成一队,去赴伊仑的圣玛尔夏勒会去。
主张被采用了。那时候,莱哥羌台奇又说,他还有一个计划,是联合了远近驰名的别达沙河沿岸一带的村镇,结成一个秘密团体,叫作“别达沙河却贝伦提会”,来作“酒神礼赞会”的准备,但这且待慢慢的发表。
他又说,“却贝伦提会”的会友是应该戴着旧式的无边帽,一见就可以和别人有分别的。
莱哥羌台奇的种种主张,惹起了很大的狂热。亚贝斯谛义轩的重要人物襄穹,修杜尔,理发匠革涅修,诃修·密开尔,加波戈黎,普拉斯卡,玛丁·诃修,还有迭土尔辟台,这八个人共同议决,决不放弃这计划。
他们将使命委托了加波戈黎,是去借一辆到伊仑去的坐得十五人到二十人的大车子。
加波戈黎和马车栈的头子去商量,结果是马匿修说妥了。
马匿修是一个奇特的马车夫,他的马车,只要一看就认得。因为恰如见于高压线的电线柱上那样,车台两面,都叫人画着两条腿骨和一个骷髅,那下面还自己写着两行字——
不可妄近,
小心丧命!
马匿修在车台里藏着那么强烈的蓄电池,会教人一碰就送命么?并不是的。莫不是养着响尾蛇么?也不是的。其实,是这样的。有一回,马匿修被人偷去了放在车台里的钱,他于是发怒,就写了那样的广告句子。不过用死来吓吓想偷的人的。
马匿修和大家约定,赛会前一天的夜里,他赶了大车子到培拉来,第二天早晨,远征者们便坐着向伊仑出发。“肉店家”是留下那卖去几尺猪肉腊肠和小香肠的钱来,并不动用。
远征的事,未来的“却贝伦提会”会友都守着绝对的秘密,对谁也不说。
迭土尔辟台和理发匠和襄穹,用黄杨树叶装饰了马车。理发匠是有学问的人,所以在一大张贴纸上,挥大笔写了起来——
培拉的学人哲士们
前赴比略·台·伊仑。
呜呼,“别达沙河却贝伦提会”的会友们对于别达沙泰拉郡的这首邑的致敬之道,除此以外,还能有更有意义,更形仰慕的么?
这班学人哲士,一早就各自从家里走出,带些食品和一皮袋葡萄酒,坐上了马车。
培莱戈屈带着手风琴,给人们在路上高兴,迭土尔辟台用喇叭吹了好几回有点象空心架子的军歌。
太阳开始进到别达沙河的溪谷,照着毕利亚多的人家。马车就穿过了这中间的街道。
到得伊仑,便上亚列契比大街的一家洒店里去吃东西。菜蔬很出色。然而很爱烧乳猪,几乎奉为教义的理发匠和说了这是不好吃的一个会友之间,也生了种种意见的扞格。
吃光了七八盘之后,有人提议,说要参拜圣玛尔夏勒庙去了。
“为什么呢?”莱哥羌台奇愤然的说,“我们不是在这里举行市民的典礼么?(是的,是的。)还是诸君乃是头上插着记号,称为什么教导法师的受了退职马枪手之流的教育的人们呢?(不是,不是。)那么,诸君。诸君就该振作起市民的勇气来,留在这地方。”
一个莱哥羌台奇的朋友,鞋店的推销员,请允许他暂时离开他的坐席,这是因为他偶然得了灵感,要做几行款待他朋友培拉的学人哲士们的诗了。莱哥羌台奇以座长的资格,立刻给了许可。于是推销员就做了可以采入诗选那样的值得赞叹的诗。那是用这样的句子开头的——
听哟,列位,莫将
献给别达沙河的
却贝伦提各方面的这诗,
当作颂词哟。
临末,是用下面似的流畅而含教训的调子来作收束——
由这亲睦的飨宴,
我要更加博得名声。
要成为可以竞争的敌手,
和那华盛顿的市民们。
培拉和伊仑和亚美利加合众国的首府之间,存着什么敌对呢,那可不明白。然而这诗的思想,却使大家发了非常的热狂。那热狂,就表现在可以吸干陀末克园珂匿克河的杯数上。
“喂,培莱戈屈!拉你的手风琴呀。肉店家,来,你唱罢,唱罢!”大家都叫喊说。
培莱戈屈和迭土尔辟台,一个拉,一个唱。但不多久,就生出音乐的混沌来。席上的有一面的人们,拚命的在唱着献给鲟鳇鱼和培兑鱼的精神底的诗句了——
Chicharrua ta berdela.
坐在席面的别一边的人们,是在唱着《安特来·玛大伦》。于是一个站起来了,叫道,不行,不行。然而究竟是什么不行呢,却谁也不明白。
要唱《蒙大尼儿》的提议,使大家平静下来,产生了一同的合唱。但是,用那轻快的音律,唱完了《蒙大尼儿》,满是烟气的酒店的空气中,就又恢复了音乐底无政府。天一晚,“却贝伦提会”会友就各自衔着烟卷,跑到圣孚安广场去。在这地方,看见肉店家和希蒲尔村的胖姑娘跳着番探戈舞。这胖姑娘是意外地显出不象生手的模样来。培莱戈屈却合着斗牛的《入场曲》的调子,好象绥比利亚人似的,和一个卖蜡烛的姑娘紧紧的搂着在跳舞。莱哥羌台奇是戴了红纸的帽子,跳来跳去,仿佛发了疯。
晚膳之后,培拉的学人哲士们又到新广场去,一到半夜十二点,就合着鼓声“开小步”从这里走出来。大家都紧抓着胖姑娘和略有一些鱼腥气的渔家姑娘们走,还有大概是谁都出于故意的挨挤和这跋司珂地方的术语叫作Zirris的呵痒。莱哥羌台奇有着特出的叫声。
“唏!唏,噢呵!”因为叫得太滑稽,尖利了,姑娘们就被呵了痒似的笑得要命。
“唏!……唏!……噢呵!……”莱哥羌台奇反复的叫着。
“开小步”一完,大家散开,都回到波罗大学(俗名小酒店)去。莱哥羌台奇只好走得歪歪斜斜的回家。这并非为了喝醉,决不是的。关于这一点,他就是和世界上医学院的硕学们来辩论也不怕。有一回,一盘带点焦气的蛋糕,曾经使他醉倒了。焦气,是一定害他身体的,但这回却只因为落在咖啡杯里的烟灰,使他当不住。
已经三点钟了,马车夫马匿修等候着动身。小酒店的两个壮丁和两三个守夜人,象搬货包或是什么似的,将培拉的学人哲士们抱到马车上。恰在这时候,小酒店的主人象疯子一般发着怒,奔来了,嚷着说是给人偷去了一箱啤酒,而这箱子就在马车里。的确不错,啤酒箱也真在马车里。这是两个学人或哲士搬了上来,豫备一路喝着回去的。
“谁呀,干出这样事来的?”马匿修在车台上叫道:“干了这事的东西,把这马车的名誉完全毁掉了。我不能再到这里来了!”
“这样的破马车,你还是抛到别达沙河里去罢。”路上的人说。
“什么,抛到别达沙河里去?再说一遍试试看,打死你。”
两个学人哲士,就是拿了啤酒的出色的木器匠,骂小酒店主人为野蛮,伊仑是不懂道理的处所。因为自己原是想付酒钱的,但如果要不给酒喝却谋命,那么,请便就是了。
这问题一解决,马匿修赶了马就跑。那气势,简直好象是想找一个障碍物去碰一下。眼格很小的闲汉们,以为马车夫是要去撞倒圣孚安·亚黎庙的圆柱,否则碰跳一把椅子的。但是,并不走那向着贝渥比亚的路,却飞跑的下了坡去了。等到大家静了下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在雉子岛前面走过。路上是电灯尚明,河面上是罩着朦胧的烟雾。马匿修的马车所过之处,就听到打鼾声,培莱戈屈的手风琴声,要不然,便是肉店家的喇叭声。
第二天,迭土尔辟台起来的时候,他的太太就给他一个怕人的大闹。
迭土尔辟台仍照先前一样,低声下气,说是被朋友硬拉了去的。但是,仅仅这一点,却还不够使拉·康迪多相信。她一只手按着屁股,一只手抱着孩子,用了正象加司谛利亚女人的,清楚的声音,向他吼个不住。
“流氓!在这里的钱,放到那里去了?流氓汉子呀!这佛郎机鬼子的废料!这废料的汉子!”
他仿佛没有了耳朵似的,一面磨着做猪肉腊肠和小香肠的肉,拌上血去,一面唱着歌——
Le couvent séjour charmant.
停了一会,她转为攻击了。隔一下,叫一通,正确到象经线仪一样。
“喂,说出来,你这流氓!问你这里的钱,放到那里去了!流氓汉子呀!这佛郎机鬼子的废料!这废料的汉子!”
肉店家仿佛没有了耳朵似的,一面磨着做猪肉腊肠和小香肠的肉,拌上血去,一面发出长长的曼声,唱着歌——
Larirrette,Larirrette,Larirre……e……tte.
人物
拉蒙(三十岁)
德里妮(二十五岁)
堂倌(五十岁)
看《厄拉特报》的老绅士
穿外套的绅士
发议论的青年们
堂倌 (对着看报的绅士)昨天晚上,大家都散得很晚了。后来是堂·弗里渥来了,对啦,等到散完,这么那么的恐怕已经有两点钟了。
看报的绅士 两点钟了?
堂倌 对啦,这么那么的已经是两点钟了。
(美术青年们里)
美术青年甲 只有蔼勒·格垒珂,培拉司开斯,戈雅……他们 [El Greco (1614年死)Belazques (1599—1660) Francisco Goya (1746—1828),三个都是西班牙的大画家。——译者] 才可以称作画伯。
美术青年乙 还有班特哈·兑·拉·克路斯和山契斯·珂蔼聊…… [Alonso Sanchez Coello (1515?—1596),西班牙肖像画的先驱者; Juan Pantoja de la Cruz (1551—1609)是他的学生。——译者]
美术青年丙 叫我说起来,是谛卡诺 [Tiziano Vecellio (1477—1576),意大利的画家,英国人写作Titian——译者] 一出,别的画匠就都完了……
拉蒙 (坐在和看报的绅士相近的桌子旁,喝一杯咖啡。是一个留着颚髯的瘦子,戴梭孚德帽,用手帕包着头。)一定不来的!又吃一回脱空。倒是她自己来约了我。(望着大门)不,不是的,不是她。要是终于不来的话,可真叫人心酸呢。(门开了)不,又不是的,不是她。恐怕是一定不来的罢。
外套的绅士 (走进这咖啡馆来,到了拉蒙坐着的处所。)这真是难得,不是长久没到这里来了么?
拉蒙 是的,长久不来了。您怎样呢?
外套的绅士 我是到楼上来打一下子牌的。打了就早点回家去。您后来怎么样?
拉蒙 全没有什么怎么样,活着罢了。
外套的绅士 在等人么?
拉蒙 唔唔,等一个朋友。
外套的绅士 哦,原来,那么,还是不要搅扰你罢。再见再见。
拉蒙 再见。(独白)还是不象会来的。(看表)十点一刻。(门又开了)哦哦,来了。
(德里妮打扮得非常漂亮的走进来。穿着罩袍,戴着头巾。看 《厄拉特报》的绅士目不转睛的对她看。)
德里妮 阿呀,等久了罢!
拉蒙 唔唔,德里妮!先坐下罢。总算到底光降了。
德里妮 可是,不能来得更早了。(坐下)当兵的兄弟来会我……
拉蒙 什么,兄弟来了?这金字招牌的油头光棍,现在怎么样?
德里妮 油头光棍?那倒是你呵……无家无舍的侯爷。
拉蒙 来逼钱的罢,不会错的。
堂倌 晚安。
德里妮 安多尼,给我咖啡罢。(向着拉蒙)不会错又怎么样?来要几个钱,有什么要紧呢?简直好象是到你家去偷了似的。
拉蒙 到不到我这里来,都一样的,就是有钱,我一文也不给。
德里妮 因为小气!
拉蒙 因为你的兄弟脾气坏。给这样的家伙,也会拿出钱来的你,这才是很大的傻瓜哩。
德里妮 多管闲事。这使你为难么?
拉蒙 和我倒不相干的……钱是你的。你又做着体面的生意在赚着。
德里妮 阿呀,好毒!你的嘴是毒的。这样一种笑法……好罢,不要紧。还要笑么?真讨厌。
拉蒙 (还笑)因为你的脸相有趣呀。
德里妮 我可并不有趣,也没有什么好笑。(愤然)问你还要笑不是!
拉蒙 会象先前一样,大家要好的时候一样的吵嘴,倒也发笑的。
德里妮 真的是。
堂倌 (提着咖啡壶走来)咖啡?
德里妮 是的。唔唔,够了。加一点牛奶。好。(拿方糖藏在衣袋里)拿这方糖给小外甥,给拉·伊奈斯的孩子去……那可真教人爱呢。(喝咖啡)拉·贝忒拉不要你了罢?对不对?
拉蒙 没有法子。她现在拉着一个摩登少年了……第一著是活下去呀。
德里妮 但是,你真的想她么?
拉蒙 好象是想了的,好象真的是迷了的,两三天里……一礼拜里……至多七八天里是。
德里妮 呵,说是你……真的想了什么拉·贝忒拉,好不滑稽。
拉蒙 滑稽?为什么?另外也不见得有什么希奇呀。
德里妮 有的很呢。总而言之,无论是她,是她的男人,是你,叫作“羞”的东西,是一点也没有的。
拉蒙 谢谢你!
德里妮 真的是的。那一家子里,真也会尽凑集起些不要脸的东西来……
拉蒙 只要再加一个你,那就没有缺点了。
德里妮 谁高兴!我是,虽然……
拉蒙 虽然,怎么样呢?
德里妮 我么,虽然……干着这样的事情,即使碰着那婆子一样的不幸,但如果结了婚,瞒着丈夫的眼睛的事可是不做的,无论你似的光棍来说也好,比你出色的男人来逼也好。
拉蒙 那么,为什么不结婚的?
德里妮 为什么不么?就是告诉了你,也没用。
拉蒙 那是没用的。但你却唠唠叨叨……只要看拉·伊奈斯姊姊结了婚,就知道你也不见得做不到……
德里妮 那也是的。可是拉·伊奈斯姊姊结婚的时候,父亲还在工厂里做事,家里有钱呀。他不久生了病,可就不行……连水也不大有得喝了。拉·密拉革罗斯和我虽然去做了模特儿,可是因为你们这些画家是再不要脸也没有的……
拉蒙 约婚的人竟一个也没有么?
德里妮 这些话还是不谈罢……她虽然是生我的母亲,可是一想起对我的没有血也没有泪的手段来,我有时真觉得要扭断她的脖子。
(看《厄拉特报》的绅士吃了一惊,转过脸来。)
拉蒙 我问问,倒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你也还是看破点罢,象我似的……想着这样的事,脸孔会象恶鬼的呢。
德里妮 象也不要紧。干着这样的事,活着倒还是死掉的好。(用手按着前额。)
拉蒙 不要想来想去了……喂,看破点罢。去散步一下,怎么样?很好的夜呢。
德里妮 不,不成。拉·密拉革罗斯就要来接我了。
拉蒙 那么,没有法子。
德里妮 不再讲我的事吧。哦哦,你在找寻的事情,怎么样呢。
拉蒙 有什么怎么样呢。
德里妮 那么,这里住不下去了?
拉蒙 唔,差不多。没有法子。只好回家种地去。
德里妮 真可怜,你原是能够成为大画家的人。
拉蒙 (浮出伤心的微笑来)胡说白道!懂也不懂得。
德里妮 懂得的呀。和你同住的时候,谁都这么说呢。拉蒙是艺术家,拉蒙是会大成的。
拉蒙 但现在却是这模样,全都是些不成气候的东西。
德里妮 哦,那一张画怎么了?……我装着微笑,将手放在胸前的。
拉蒙 烧掉了……那画,是我能画的最大的杰作……能够比得上这画的,另外是一幅也没有画出来……。这原是要工夫……要安静的……。但你知道,没有工夫,没有安静,也没有钱。也有人说,就随它没有画完,这么的卖掉吧。我对他说,不成!谁卖,放屁!烧掉它!……就点了火。如果是撕掉,那可是到底受不住的。从此以后,就连拿笔的意思也没有了。
(凝视着地板)
德里妮 看罢,这回是你在想来想去了。
拉蒙 不错,真的,我忘却了看破了。唉唉,讨厌的人生!(从背心的袋子里,拿出两三张卷烟草的肮脏的纸来,摊开一张,又从遍身的袋子里,掏出烟末来,总算凑成了够卷一枝的分量。)
德里妮 唉唉,你为什么这样讨人的厌?
拉蒙 讨人厌?什么事?
德里妮 连烟末都吸完了,却还以为借一个赉尔 [西班牙币。——译者] ,买盒烟,是失了体面的事。
拉蒙 并不是的,烟还有着呢。
德里妮 撒谎!
拉蒙 我不过看得可惜罢了。
德里妮 装硬好汉也没有用!你是会可惜东西的人么?可怜的人。该遭殃的!
拉蒙 我虽然没有烟,却有钱。
德里妮 即使有,恐怕付过咖啡帐也就精光了。
拉蒙 不不,还有的。
德里妮 有什么呢!喂,来一下,安多尼!拿雪茄来。要好的。
(抛一个大拉 [也是西班牙币。——译者] 在桌子上。)
拉蒙 不要胡闹,德里妮,这钱,收着吧。
德里妮 不行的,不是么?你有钱的时候,不也请过我么?
拉蒙 不过……
德里妮 随我就是。
堂倌 (拿着一盒雪茄)怎么了?已经讲了和了么?
拉蒙 你瞧就是……可是,怎么了?近来没有弹奏的了么?
堂倌 (望着里面)有的,就要开手了。这烟是不坏的,堂·拉蒙。
拉蒙 那一枝?
堂倌 就是我拿出来的这一枝。
拉蒙 多谢,安多尼!这雪茄是德里妮买给我的。你拿咖啡钱去……
德里妮 不成,都让我来付。
拉蒙 这末后一次,让我来请罢。穷固然是穷的,但让我暂时不觉得这样罢。
德里妮 那么,你付就是了。
(堂倌擦着火柴,给拉蒙点火。咖啡馆的大钢琴和提琴开始奏 起“喀伐里亚·路思谛卡那”的交响乐来。拉蒙和德里妮默默的听。 只剩着美术青年们的议论声和以这为烦的别的座客的“嘘嘘”声。)
拉蒙 一听这音乐,我就清清楚楚的记起那时的事,难受得很了!你还记得那画室么?
德里妮 是的,很冷的屋子。
拉蒙 是北极呀,但是无论怎么冷,却悠然自得得很。
德里妮 那倒是的。
拉蒙 还记得我们俩的打赌罢,我抱起你,说要走到梯子的顶头,你却道走不到。
德里妮 哦哦,记得的。
拉蒙 可是我赢了!但常到这家里来的新闻记者却以为是谁的模仿。我们肯模仿的么!我们的生活,不都是野蛮的独创么!
德里妮 你倒真是的。什么时候总有点疯疯癫癫……对啦,那是独创罢。
拉蒙 就是你,也这样的。你还记得初到那里来住的晚上么?你说我的眼睛就象老雕似的发闪……
德里妮 唔唔,那也真是的。
拉蒙 其实,是因为爱你呀。
德里妮 那可难说。
拉蒙 真的,但你却好象没有觉得。
德里妮 也还记得白天跑到芒克罗亚去么?
拉蒙 唉,是的,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去的?现在的白天,可没有那样的事了。快到拉·弗罗理达的时候,有一个大水洼,记得么?你怕弄脏了磁漆的鞋子,不敢就走过去,我抱起了你,看见的破落户汉子们就嚷起来了。但我还是抱着你走,你也笑笑的看着我……
德里妮 那是因为觉得你叫人喜欢呀。
拉蒙 也许有一点罢。不过和我的意思还差得远呢……还有,也记得那诗人生了病,躺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么?
德里妮 记得的。
拉蒙 来的那时的样子,现在也还在眼面前。外面下着大雪,我们俩围着炉子,正和邻近的太太们谈些闲天。可怜,他真抖到利害!牙齿格格的响着,那时他说的话,我也还记得的。“到过咖啡馆去了,谁也不在。如果不碍事,给在这里停一下罢。”你还邀他吃饭。又因为他说久没有睡过眠床了,你就请他在我们的床上睡。你自己呢,就睡在躺椅上。我坐着,吸着烟,一直到天明,看见你的睡相,心里想,这是好心的女人,很好的女人。因为是这样的,所以后来虽然有时吵了架……
德里妮 不过是有时么?
拉蒙 倒也不是常常的。所以虽然吵了架,我心里却想,她那里,那是有着这样的各种缺点的。但是,心却是很好的女人……
德里妮 (伸出手来,要求握手,)就是你,在我也是一个好人。
拉蒙 (待她的手夹在自己的两手的中间),不,不,我倒并不是。
德里妮 你知道那可怜的人,那诗人,后来怎么样了么?
拉蒙 死在慈善病院里了。
德里妮 诗真的做得好么,那人?
拉蒙 不知道怎么样……我是没有看过他的东西的。但我想,被称为天才的人物,却象不成器的人们的最后一样,死在慈善病院里,谁也不管,那可是不正当的。
德里妮 生在凯泰路尼亚的,留着长头发的那雕刻家,怎么样了呢?
拉蒙 确是改了行业了。变了铸型师了。现在呢,吃倒不愁。就是降低了品格,提高了生活。
德里妮 还有,那人呢?那个唱着歌,装出有趣的姿势,瘦瘦的,大胡子的法国人,怎么样了呢?
拉蒙 那个在路上大声背诵着保罗·惠尔伦的诗的那人么?那恐怕是死掉了的。是在巴黎给街头汽车轧死的。
德里妮 还有那无政府主义者呢?
拉蒙 那家伙,当了警察了。
德里妮 还有那人,那,留着八字胡子的那人呢?
拉蒙 唔唔,不错!那才是一个怪人呢!他和一个朋友吵嘴,我也还记得的。那时他们俩都穷得要命,穿着破烂的衣服,可是为了如果穿上燕尾服,去赴时髦的夜会,谁最象样的问题,终于彼此恶骂起来了。八字胡子后来得了好地位,但那时的裤子这才惊人呢。那裤子是我不知道洋服店里叫作什么名称的,总之是不过刚刚可以伸进脚去的,并不相连的两条裤腿子。又用绳将这裤腿子挂在皮带上,外面还得穿上破外套,来遮掩这复杂的情形。并且将一枝手杖当作宝贝,但那尖端的铁已经落掉,而且磨得很短了,要达到地面,就必得弯了腰,并且竭力的伸长了臂膊。这种模样,是决不能说是时髦人物的趣味的,但有一回,我和他在凯斯台理耶那大路上走的时候,他却指着坐在阔马车里跑过的女人们,说道,“这些女流之辈,以不可解的轻蔑的眼睛在看着我们”哩。
德里妮 不可解的轻蔑!唉唉,出色得很!
拉蒙 真可怜,这家伙实在是自命不凡的。
德里妮 那人也死了?
拉蒙 唔,死了。在这里聚会过的一些人,几乎都死掉了。成功的一个也没有。替代我们的是富于幻想的另外的青年,也象我们先前一样,梦着,讲着恋爱,艺术,无政府。什么都象先前一样,只有我们却完全改变了。
德里妮 不不,什么都象先前一样,是不能说的。你可曾走过我们的老家前面看了没有呢?
拉蒙 怎么会不走过!那房子是拆掉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近几时还去望了一下旧址,只有一个吓人的大洞。不下于我心里的洞的大洞。不是夸张,我可实在是哭了的。
德里妮 走过那地方,我也常常是哭了的。
拉蒙 凡是和自己的回忆有关系的,人们总希望它永久。但是,这人生,却并没有那么重要的意义的。
(有人在外面敲,接着就在窗玻璃外露出一个人的脸)
德里妮 阿呀,拉·密拉革罗斯和那人同来接我了。
拉蒙 什么,你,要走么?
德里妮 唔唔,是的。
拉蒙 你和我就这样的走散,真是万料不到的。但你还可以住在这地方,住在这玛德里,到底比我好。我的事情,大约也就立刻忘记的罢。
德里妮 你忘记我倒还要快哩。你的前面有生活。回家去就要结婚的罢……太太……孩子……都可以有的。反过来……象我似的女人,前面有什么呀?不是进慈善病院……就是从洞桥上投河……
(站了起来)
拉蒙 (按住她的手)不行,德里妮,不行。我不能这样的放你走。你是我的。即使社会和阔人们说我们是姘头,是什么,也不要紧,即使轻蔑我们,也不要紧……我也象你一样,是一个小百姓……父亲是农夫……田地里的可怜的劳动者……由我看来,你是我的妻子。所以我不能就这样的放你走,我不放的!
德里妮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这可怜的人。钱是没有的。和我结婚么?这是我这面就要拒绝的。我虽然并不是守了应守的事情的女人,但良心和羞耻……却并不下于别的女人们!是有的呢……况且无论你,无论谁,要我再拿出失掉了的东西来,都可做不到。(又有人敲玻璃窗。德里妮要求着握手)那么,你……
拉蒙 那么,从此就连你的消息也听不到了?
德里妮 就是听到,不是也没有用么?
拉蒙 你对我,是冷酷的。
德里妮 我对自己可是还要冷酷哩。
(默默的望着地面。进来一个穿外套,戴宽大帽子的破落户,走 近桌子去。)
破落户 (举手触着帽子的前缘)晚安!
拉蒙 晚安!
破落户 (向德里妮)你同去么,怎么了呀?那边是已经等着了的。
德里妮 这就是。那么,再见!(向拉蒙伸出手去)
拉蒙 再见!
(德里妮和破落户一同走近门口。在那里有些踌蹰似的,回顾了 一下。看见垂头丧气的拉蒙,轻轻的叹一口气,于是出来了。拉蒙站 了起来,决计要跟她走。)
看报的绅士 (拉住拉蒙的外套)但是,您想要怎么样呀?就是那女人罢,如果她不想走,可以不走的。
拉蒙 唉唉,真的,您的话一点也不错。(仍复坐下。堂倌走过来收拾了用过的杯盘,用桌布擦着大理石桌子。)
堂倌 不要伤心了罢,堂·拉蒙。一个女人跑掉了,别的会来的。
拉蒙 现在走掉的却不是女人哩,安多尼……是青春呀,青春……这是不再回来的。
堂倌 那也是的。不过也没有法子。人生就是这样的东西呀。想通些就是了……因为是什么也都要过去的,而且实在也快得很。真的呢。
看报的绅士 (点着头)那是真的。
堂倌 阿呀,怎么样?回去么?
拉蒙 是的,我要去乱七八遭的走一通……乱七八遭的。(站了起来,除下帽子,对那看《厄拉特报》的绅士招呼,)再见。
看报的绅士 (温和地)呀,再见!
(拉蒙经过店堂,走出街上。)
美术青年之一 唉唉,蔼勒·格垒珂!……他才是真画家……
别的美术青年 叫我说起来,是谁也赶不上谛卡诺的技巧的。
流浪者
昏夜已经袭来,他们便停在夹在劈开的峭壁之间的孔道的底下了。两面的山头,仿佛就要在那高处接吻似的紧迫着,只露出满是星星的天空的一线来。
在那很高的两面峭壁之下,道路就追随着任意蜿蜒的川流。那川流,也就在近地被水道口的堤防阻塞,积成一个水量很多的深潭。
当暗夜中,两岸都被乔木所遮的黑的光滑的川面,好象扩张在地底里的大的洞穴的口,也象无底的大壑的口。在那黑的漆黑的中央,映着列植岸上的高的黑柳和从群山之间射来的空明。
宛然嵌在狭窄的山隙间一般,就在常常滚下石块来的筑成崖壁的近旁,有一间小屋子。那一家族,便停在那里了。
这是为在北方的道路上,无处投宿的旅人而设的小屋之一。停在那里的,大概是希泰诺,补铜匠,乞丐,挑夫,或是并无工作,信步游行的人们。
家族是从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子组成的。女人跨下了骑来的雄马,走进小屋去,要给抱着的婴儿哺乳了,便坐在石凳上。
男孩子和那父亲,卸下了马上的行李,将马系到树上去;拾了几把烧火的树木,搬进小屋里,便在中间的空地上,生起火来了。
夜是寒冷的。夹在劈成的两山之间的那孔道上,猛烈地吼着挟些雨夹雪的风。
女人正给婴儿哺乳的时候,男人便恳切地从她的肩头取下了濡湿的围巾,用火去烘干了。并且削尖了两枝棒,钉在地面上,还是挂上在那一条围巾去,借此遮遮风。
火着得很旺盛。火焰使小屋里明亮起来。灰白的墙壁上,有些也是流浪的人们所遗留的,用桴炭所写的,很拙的画和字。
男人小而瘦,颐下和鼻下,都没有留胡子。他的全生命,仿佛就集中在那小小的,乌黑的活泼的两眼里似的。
女的呢,假使没有很是疲劳的样子,也许还可以见得是美人。她以非常满意的模样,看着丈夫。看着一半江湖卖解,一半大道行商的那男子。对于那男子,她是连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也不明白,但是爱着的。
男孩子有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脸相,也一样地活泼。他们俩都很快地用暗号的话交谈,历览着墙上的文字,笑了。
三个人吃了青鱼和面包。以后,男人便从包裹里拉出破外套来,给他穿上了。父子是躺在地面上。不多久,两个都睡着了。婴孩啼哭起来。母亲将他抱起,摇着,用鼻声呜他睡去。
几分钟之后,这应急的窠里,已经全都睡着了。对于流宕的自由的他们的生涯,平安地,几乎幸福地。
外面是寒风吹动,呻呼,一碰在石壁上,便呼呼地怒吼。
川水以悲声鸣着不平。引向水车的沟渠中,奔流着澎湃的水,奏着神奇的盛大的交响乐。……
第二天的早晨,骑了马,抱着婴儿的女人和那丈夫和男孩子,又开始前行了。这流浪的一家,愈走就愈远,终于在道路的转角之处,消失了他们的踪影了。
黑马理
在古旧的小屋子门口,抱着小弟弟的只一个人,黑马理,你是整天总在想些什么事,凝眺着远山和青天的罢。
大家都叫你黑马理,但这是因为你是生在东方魔土君王节日的,此外也并无什么缘故呀。你虽然被叫作黑马理,皮肤却象刚洗的小羊一般白,头发是照着夏日的麦穗似的黄金色的。
当我骑马经过你家门前的时候,你一见我,便躲起来了。一见这在你出世的那寒冷的早晨,第一个抱起了你的我,一见这有了年纪的医生呵。
我多么记得那时的事呵,你不知道!我们是在厨房里,靠了火等候着的。你的祖母,两眼含泪,烘着你的衣服,凝视着火光,深思着的。你的叔父们,不错,亚理司敦的叔父们,谈着天气的事,收获的事。我去看你的母亲,还到卧房好几回呢。到那从天花板上挂着带须的玉蜀黍的狭小的卧房里。你的母亲痛得呻吟,好人物的呵舍拉蒙就是你的父亲,正在看护的时候,我还站在窗口,看着戴雪的树林,和飞渡天空的鶫鸟队之类哩。
使我们等候了许久之后,你总算扬着厉害的啼声,生下来了。人当出世的时候,究竟为什么哭的呢?因为那人所从出的“无”的世界,比从新跨进的这世界还要好么!
就如说过那样,你大哭着,生下来了。东方的魔法的王们一听到,便来在要给你戴的头巾里,放下一盾银钱去。这大约便是从你家付给我,作为看资的一盾罢。……
现在你,我一经过,我骑下老马一经过,就躲起来。唉唉!我这面,也从树木之间偷看着你的。为的是什么呢,你可懂得不?……一说,你就会笑起来罢。……我,这老医生,即使叫作你的祖父也可以,真的,倘一说,你一定要笑的。
你就好看到这样!人们说,你的脸,是晒得黑黑的呀,你的胸脯,还不够饱满呀。也许这样的罢,那是。但还因为你的眼睛,有着无风的秋日的黎明一般的静,你的嘴唇,有着开在通黄的麦地之间的罂粟花一般的颜色呵。
况且你是又良善,又有爱情的。这几天,是市集的星期三,可记得呢?你的父母都上市去了,你不是抱着小弟弟,在自己的田地里游逛么?
小鬼发脾气了。你想哄好他,给看着牛呀。给看那吃着草,高兴地喘息着,笨重地跑来跑去,而且始终用长尾巴拂着脚的戈略和培耳札呀。
你对顽皮的小鬼头说了罢,“阿,看戈略罢……看那笨牛……那,不是长着角么……好,宝宝,问他看,你为什么闭眼睛的?那么大,那么傻的眼睛……阿呀,不要摇尾巴呀!”
于是戈略走到你的身边,用了反刍动物所特有的悲悯的眼色看着你,伸出头来,要你抚摩那生着旋毛的脑窝。
你又走向别的一头牛,指着他说了,“那个,那是培耳札……哼……多么黑呀……多么坏的牛呵……宝宝和姊姊都不喜欢这头牛,喜欢戈略,哪。”
小鬼也就跟你学着说,“喜欢戈略,哪。”但即刻又记起了自己是在发脾气,哭起来了。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起来了。一到我那样的年纪,那是真的,胸膛里是怀着赤子之心的呵。
你想小弟弟不吵闹,还走着给他看捣乱的小狗,跟定了雄鸡的大架子,在地上开快步的鸡,蹒跚乱走的胡涂的猪,不是么?
小鬼一安静,你便沉思起来了。你的眼睛虽然向着紫的远山,但是并没有看山哩。你也望着优游青天的白云,落在林中的堆积的枯叶,和只剩了骨骼的树木的枝梢,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呵。
你的眼,是看着一点什么东西的。然而这是看着心里面的什么,看着挺生爱的芽,开放梦的花的神奇之国的什么呵。
今天经过的时候,我看见你比平时更加沉思了。你坐在树身上,惘惘然忘了一切似的,然而有些不知什么苦处,嚼着薄荷的叶呵。
唉唉,黑马理,试来说给我听罢,你是想着什么,而凝眺着远山和青天的。
移家
两个人从早上起,就往新居,等候行李马车的来到。直到晚上五点钟前后,这才到了楼下的门口,停止了。
搬运夫们很有劲,将穷家私随处磕撞着搬上来。因为那混乱,在寒俭的这家庭里,算最值钱的客厅用的长椅子和卧房的门上的玻璃,都弄破了。
马车夫说是小小的车子上,行李装不完,所以说定是两盾的,这时要三盾。搬运夫们酒钱要得不够,就说了一些不好听的恶话。
时候已经晚了,只靠一盏将灭的灯,夫妇开手将家具放在各各的处所。孩子趁势玩着,从纸马的肚子里拉出麻屑来。但也便生厌,用渴睡似的声音,叫着母亲,跟在她的后面,牵住了衣裾。母亲于是取出火酒灯,将中午剩下的杂碎,检一些到勺锅里,温起来,给孩子吃。后来就领到床上去了,即刻呼呼地,孩子也就睡着了。
她又出来了,来收拾已经开手的东西。他就说——
“歇一歇可好呢。一看见你做得不歇,我就觉得很难平静。坐在这里罢。谈几句天罢。”
她坐下,用那染了灰尘的一只手,按住了流汗的满是散出的头发的前额。
他是相信着不久便可以复职的。即使万一不能,也有店家说过,如果一百丕绥泰也可以,就来做帐房。到那时为止的生计,大约未必有什么为难罢。这回的家,因为是第六层楼,所以太高些。然而惟其高,倒一定爽朗的罢。他这样地说着,向各处四顾。这一看,他又觉得显示着寂寞精光的阴森的,那冷冷的壁,满是尘埃的家具,散乱着绳子的地板,对于他的话,都浮出阴沉的笑来。
她是决计了的,凡男人所说的事,她都点头。
休息了片刻,她又站起来了,并且说——
“我可是没有豫备晚膳的工夫了呵。”
“不要紧的。(他说)我一点也不想吃。今天就减了这个,睡觉。”
“不,我去买一点什么来罢。”
“那么,我也一同去。”
“孩子呢?”
“就回来的。不要紧,不会醒的。”
她到厨房里洗手去了。然而水道里没有水。
“阿呀呀,水也还得去汲呢。”
她将围巾搭在肩上,拿上一个坛。他也将一个瓶藏在外衣下。于是悄悄地走出外面了。四月的夜;给他们起了寒冷的讨厌的心情。
经过王国剧场时,看见蜷卧地上的人类的团块。
亚列那尔街上,是在板路上,发着沉重的雄壮的音响,走过了许多辆马车。
他们在伊萨贝拉二世的广场上的喷泉里汲了水。待到又经过那成了团块,睡着的人们前面的时候,因为对于伤心的印象而感到的一种满足,又停了一些时。
一到家,都默默地走上楼梯去。于是便上了床。
他以为因为疲劳着,即刻可以睡去的。但是睡不着,注意力变得太敏了。便是夜中的极微的声音,也都听得到。一听到远远地沉重的雄壮的马车声,眼里便看见睡在路旁的人们的模样,心里是人类的一部分的无依的被弃的情形。暗淡的思想使他苦恼,一种大恐怖塞满他的心中了。他以为不该惊醒她,竭力抑制着身体的发抖。她呢,因为休息了白天的劳碌,见得是睡的极熟了。然而并不然……她用极弱的声音呻吟着……
“什么地方不舒服么?”他问。
“孩子……”她吞住话,啜泣了。
“什么!孩子?”他直坐起来。
“不,先前的孩子……见比德呵,……你知道么?……到明天,正是他死后的二周年了……”
“唉唉!我们怎么只有这样伤心的事情的呢!”
祷告
他们是十三个。是为危险所染就,惯于和海相战斗,不管性命的十三个。他们之外,还载着一个女子,是船长的妻。
十三个都是海边人,备着跋司珂种族的特色。大的头,尖的侧脸,凝视了吞人的怪物一般的海,因而死掉了的眼珠等,便是。
坎泰勃里亚的海,是熟识他们的。他们也熟识波和风的。
又长又细,漆得乌黑的大船,名叫“亚兰札”。跋司珂语,意义就是“刺”。短樯一枝,扬着小小的风帆,竖在船头上。……
傍晚,简直是秋天。风若有若无,波是圆而稳,很平静。帆几乎不孕风,船在蓝海上,带着银的船迹,缓缓地移动。
他们是出穆耳德里珂而来的,要趁圣加德林节,和别的船一同去打网,现在正驶过兑巴的前面。
天上满是铅色棉絮一般的云。云和云的破绽间,露着微微带白的蓝色。太阳从云缝中,成了闪闪的光线,迸射出来,烧得通红的云边,颤抖着映在海波上。
十三个男人都显着茫然的认真的相貌,几乎不开口。女人是颇有些年纪了,用了粗的编针和蓝的毛丝团,编着袜。船长是庄重的寂静的脸相,将帽子直拉到耳朵边,右手捏定代舵的楫子,茫然凝视着海面。毛片不干净的一匹长毛狗,在船尾巴,坐在靠近船长的椅子上,但它也如人们一般,无关心的看着海。
太阳渐渐下去了……上面,是从火焰似的红,铜似的红,到灰色的各种的调子,铅的云,大的鲸形的云等。下面是,只有带着红,淡红,紫这些彩色的海的蔚蓝的皮肤。间以波的旋律底的蜿蜒……
船到伊夏尔的前面了。山气浓重的陆风拂拂地,在海岸上,已看见向着这面的崖壁,山岩。
突然,在这黄昏的临终之际,伊夏尔的教堂的时钟,打出时辰来了。于是“三位祷告”的钟,便如徐缓而有威严的庄重的声音一般,洋溢在海面上。船长一脱帽,别的人们都学着他。船长的妻从手中放下了编织。大家就一面看着弯弯曲曲的平稳的海波,用了重实的沉郁的声调,一同做祷告。
天候一晚,风已经大了起来。布帆一受空气的排煽,鼓得圆圆,大船便在墨色的海上剩下银的船迹,向暗中直闯进去……
他们是十三个。是为危险所染就,惯于和海相战斗,不管性命的十三个。
巴罗哈同伊本涅支一样,也是西班牙现代的伟大的作家,但他的不为中国人所知,我相信,大半是由于他的著作没有被美国商人“化美金一百万元”,制成影片到上海开演。自然,我们不知道他是并无坏处的,但知道一点也好,就如听到过宇宙间有一种哈黎彗星一般,总算一种知识。倘以为于饥饱寒温大有关系,那是求之太深了。
译整篇的论文,介绍他到中国的,始于《朝花》。其中有这样的几句话:“……他和他的兄弟联络在马德里,很奇怪,他们开了一爿面包店,这个他们很成功地做了六年。”他的开面包店,似乎很有些人诧异,他在《一个革命者的人生及社会观》里,至于特设了一章来说明。现在就据冈田忠一的日译本,译在这里,以资谈助;也可以作小说看,因为他有许多短篇小说,写法也是这样的。
我常常得到质问。“你究竟为什么要开面包店的呢?”这事说起来话长了,但我现在来回答这问题罢。
我的母亲有一个伯母,是她父亲的姊妹,名叫芳那·那希。
那女人,年青时候是很美的,和叫作堂·亚提亚斯·拉凯赛的从美洲回来的富翁结了婚。
堂·亚提亚斯自己以为是老鹰,而其实呢,却不过是后园的公鸡。他一在马德里住下,就做各样的事业,然而真真古怪的事,是这样那样,都一样地失败了。一八七〇年之际,有一个叫作玛尔提的,从瓦连细亚来的医生,是曾经到过维也纳的汉子,讲解些维也纳所做的面包,和使那面包膨胀的酵母,并且夸张着说,倘若出手去做这生意,利益就如何如何。
堂·亚提亚斯大以为然,便依玛尔提的劝告,在兑斯凯什教堂的左近买了一所旧房子。这房子所在的大街的号数,是只有两个字——二号——的,便很以此自喜。那大街,名叫密绥里珂尔兑亚街,我想,现在还这样。
玛尔提便在兑斯凯什教堂旁边的旧房子里,设起炉灶来。而生意,却是意想之外的获利。本来好玩的玛尔提,在买卖确立之后的三四年,就死掉了。堂·亚提亚斯从此又一样一样地去出手,于是完全破产,一切所有物都入了质,到最后,只剩了开着面包店才够糊口的东西。
他在死掉之前,将这也弄得乱七八糟了。于是伯母寄信给母亲,叫我的哥哥理嘉图到马德里去。
哥哥住在马德里一些时,但无法可想,跑掉了。后来我就到马德里去,和我的哥哥一同努力,想改良买卖,使他兴旺起来。时不利兮,没有使他兴旺的方法。“面粉倘少,什么都成”这格言,是未必尽合于事实的。但我们是得不到面粉。
面包店刚要好起来了的时候,那时是我们的地主的罗马诺内斯伯爵来了一个通知,说是房子非拆掉不可了。
从此又遭了困难。我们只好搬到别处,另做买卖去,但这是要钱的,然而没有钱。因为要过这苦境,我们就开手买空卖空了,而买空卖空很顺利,尽了慈母的责任。直到我们的再起,都靠这来支持。我们在别处一开张,立刻遭了损失,我们就中止了。
因为这样,所以我将证券交易所看作慈善底制度,而和这相反,觉得教堂是阴气之处,从那地方的忏悔室的背后,会跳出身穿玄色法衣的教士来,在黑暗中扼住人的喉咙,捏紧颈子,也并非无理的。
案此篇在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五日《朝花》周刊第十七期所载。因从此可以了解作者生活的一部分,所以虽非《山民牧唱》原书所有,也附在这里了。
编者识。
司基塔列慈(Skitalez)的契诃夫记念里,记着他的谈话——
“必须要多写!你起始唱的夜莺歌,如果写了一本书,就停止住,岂非成了乌鸦叫!就依我自己说:如果我写了头几篇短篇小说就搁笔,人家决不把我当做作家!契红德!一本小笑话集!人家以为我的才学全在这里面。严肃的作家必说我是另一路人,因为我只会笑。如今的时代怎么可以笑呢?”(耿济之译,《译文》二卷五期。)
这是一九〇四年一月间的事,到七月初,他死了。他在临死这一年,自说的不满于自己的作品,指为“小笑话”的时代,是一八八〇年,他二十岁的时候起,直至一八八七年的七年间。在这之间,他不但用“契红德”(Antosha Chekhonte)的笔名,还用种种另外的笔名,在各种刊物上,发表了四百多篇的短篇小说,小品,速写,杂文,法院通信之类。一八八六年,才在彼得堡的大报《新时代》上投稿;有些批评家和传记家以为这时候,契诃夫才开始认真的创作,作品渐有特色,增多人生的要素,观察也愈加深邃起来。这和契诃夫自述的话,是相合的。
这里的八个短篇,出于德文译本,却正是全属于“契红德”时代之作,大约译者的本意,是并不在严肃的绍介契呵夫的作品,却在辅助玛修丁(V. N. Massiutin)的木刻插画的。玛修丁原是木刻的名家,十月革命后,还在本国为勃洛克(A. Block)刻《十二个》的插画,后来大约终于跑到德国去了,这一本书是他在外国的谋生之术。我的翻译,也以绍介木刻的意思为多,并不著重于小说。
这些短篇,虽作者自以为“小笑话”,但和中国普通之所谓“趣闻”,却又截然两样的。它不是简单的只招人笑。一读自然往往会笑,不过笑后总还剩下些什么,——就是问题。生瘤的化装,蹩脚的跳舞,那模样不免使人笑,而笑时也知道:这可笑是因为他有病。这病能医不能医。这八篇里面,我以为没有一篇是可以一笑就了的。但作者自己却将这些指为“小笑话”,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他谦虚,或者后来更加深广,更加严肃了。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四日,译者。
伊凡·伊凡诺维支·拉普庚是一个风采可观的青年,安娜·绥米诺夫娜·山勃列支凯耶是一个尖鼻子的少女,走下峻急的河岸来,坐在长椅上面了。长椅摆在水边,在茂密的新柳丛子里。这是一个好地方。如果坐在那里罢,就躲开了全世界,看见的只有鱼儿和在水面上飞跑的水蜘蛛了。这青年们是用钓竿,网兜,蚯蚓罐子以及别的捕鱼家伙武装起来了。他们一坐下的,立刻来钓鱼。
“我很高兴,我们到底只有两个人了,”拉普庚开口说,望着四近。“我有许多话要和您讲呢,安娜·绥米诺夫娜……很多……当我第一次看见您的时候……鱼在吃您的了……我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活着的,我才明白应当供献我诚实的勤劳生活的神象是在那里了……好一条大鱼……在吃哩……我一看见您,这才识得了爱,我爱得你要命!且不要拉起来……等它再吃一点……请您告诉我,我的宝贝,我对您起誓:我希望能是彼此之爱——不的,不是彼此之爱,我不配,我想也不敢想,——倒是……您拉呀!”
安娜·绥米诺夫娜把那拿着钓竿的手,赶紧一扬,叫起来了。空中闪着一条银绿色的小鱼。
“我的天,一条鲈鱼!阿呀,阿呀……快点!脱出了!”
鲈鱼脱出了钓钩,在草上向着它故乡的元素那里一跳……扑通——已经在水里了!
追去捉鱼的拉普庚,却替代了鱼,错捉了安娜·绥米诺夫娜的手,又错放在他的嘴唇上……她想缩回那手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的嘴唇又不知怎么一来,接了一个吻。这全是自然而然的。接吻又接连的来了第二个,于是立誓,盟心……幸福的一瞬息!在这人间世,绝对的幸福是没有的。幸福大抵在本身里就有毒,或者给外来的什么来毒一下。这一回也如此。当这两个青年人正在接吻的时候,突然起了笑声。他们向水里一望,僵了:河里站着一个水齐着腰的赤条条的孩子。这是中学生珂略,安娜·绥米诺夫娜的弟弟。他站在水里面,望着他们俩,阴险的微笑着。
“嗳哈……你们亲嘴。”他说。“好!我告诉妈妈去。”
“我希望您要做正人君子……”拉普庚红着脸,吃吃的说。“偷看是下流的,告发可是卑劣,讨厌,胡闹的……我看您是高尚的正人君子……”
“您给我一个卢布,我就不说了!”那正人君子回答道。“要是不,我去说出来。”
拉普庚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卢布来,给了珂略。他把卢布捏在稀湿的拳头里,吹一声口哨,浮开去了。但年青的他们俩,从此也不再接吻了。
后来拉普庚又从街上给珂略带了一副颜料和一个皮球来,他的姊姊也献出了她所有的丸药的空盒。而且还得送他雕着狗头的硬袖的扣子。这是很讨坏孩子喜欢的,因为想讹得更多,他就开始监视了。只要拉普庚和安娜·绥米诺夫娜到什么地方去,他总是到处跟踪着他们。他没有一刻放他们只有他们俩。
“流氓,”拉普庚咬着牙齿,说。“这么小,已是一个大流氓!他将来还会怎样呢?!”
整一个七月,珂略不给这可怜的情人们得到一点安静。他用告发来恐吓,监视,并且索诈东西;他永是不满意,终于说出要表的话来了。于是只好约给他一个表。
有一回,正在用午餐,刚刚是吃蛋片的时候,他忽然笑了起来,用一只眼睛使着眼色,问拉普庚道:“我说罢?怎么样?”
拉普庚满脸通红,错作蛋片,咬了饭巾了。安娜·绥米诺夫娜跳起来,跑进隔壁的屋子去。
年青的他们俩停在这样的境遇上,一直到八月底,就是拉普庚终于向安娜·绥米诺夫娜求婚了的日子。这是怎样的一个幸福的日子呵!他向新娘子的父母说明了一切,得到许可之后,拉普庚就立刻跑到园里去寻珂略。他一寻到他,就高兴得流下眼泪来,一面拉住了这坏孩子的耳朵。也在找寻珂略的安娜·绥米诺夫娜,恰恰也跑到了,便拉住了他的那一只耳朵。大家必须看着的,是两个爱人的脸上,显出怎样的狂喜来,当珂略哭着讨饶的时候:
“我的乖乖,我的好人,我再也不敢了!阿唷,阿唷,饶我!”
两个人后来说,他们俩秘密的相爱了这么久,能象在扯住这坏孩子的耳朵的一瞬息中,所感到的那样的幸福,那样的透不过气来的大欢喜,是从来没有的。
(一八八三年作)
头等车的一个房间里。
绷着紫红色天鹅绒的长椅上,靠着一位漂亮的年青的太太。
值钱的缀有须头的扇子,在她痉挛地捏紧了的手里格格的响;眼镜时时从她那美丽的鼻子上滑下来;胸前的别针,忽高忽低,好象一只小船的在波浪里。她很兴奋……她对面坐着一位省长的特委官,是年青的新作家,在省署时报上发表他描写上流社会的短篇小说的……他显着专门家似的脸相,目不转睛的在看她。他在观察,他在研究,他在揣测这出轨的,难解的性格,他已经几乎有了把握……她的精神,她的一切心理,他完全明白了。
“阿,我懂得您的!”那特委官在她手镯近旁的手上接着吻,说。“您那敏感的,灵敏的精神,在寻一条走出迷宫的去路呀……一定是的!这是一场厉害的,吓人的斗争,但是……您不要怕!您要胜利的!那一定!”
“请您写出我来罢,渥勒兑玛尔!”那位太太悲哀的微笑着说道。“我的生活是很充实,很有变化,很多色采的……但那要点,是在我的不幸!我是一个陀斯妥也夫斯基式的殉难者……请您给世界看看我的心,渥勒兑玛尔,请您给他们看看这可怜的心!您是心理学家。我们坐在这房间里谈不到一点钟,可是您已经完全懂得我了!”
“您讲罢。我恳求您,请您讲出来罢!”
“您听罢。我是生在一家贫穷的仕宦之家的。我的父亲是一个好人,也聪明,但是……时代和环境的精神……vous comprenez(您明白的),我并不想责备我那可怜的父亲。他喝酒,打牌……收贿赂……还有母亲……我有什么可说呢!那辛苦,那为了一片面包的挣扎,那自卑自贱的想头……唉唉,您不要逼我从新记它出来了。我只好亲自来开拓我自己的路……那吓人的学校教育,无聊小说的灌输,年青的过失,羞怯的初恋……还有和环境的战斗呢?是可怕的呀!还有疑惑呢?还有逐渐成长起来的对于人生和自己的不信的苦痛呢?……唉唉!……您是作家,懂得我们女人的。您都知道……我的不幸,是天生了的呀……我等候着幸福,这是怎样的幸福呢?我急于要成为一个人!是的!要成一个人,我觉得我的幸福就在这里面!”
“您可真的了不得!”作家在手镯近旁吻着她的手,低声说。“我并不是在吻您,您这出奇的人物,我是在吻人类的苦恼!您记得拉斯可里涅可夫 [Raskolnikov,陀斯妥也夫斯基作小说《罪与罚》里的男主角。——译者] 么?他是这样地接吻的。”
“阿,渥勒兑玛尔!我极要荣誉,……要名声,要光彩,恰如那些——我何必谦虚呢?——那些有着不很平常的性格的人们一样。我要不平常……简直不是女性的。于是……于是……在我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有钱的老将军……您知道罢,渥勒兑玛尔!这其实是自己牺牲,自己否定呀,您要知道!我再没有别的法子了。我接济了我的亲属,我也旅行,也做慈善事业……但是,这将军的拥抱,在我觉得怎样的难堪和卑污呵,虽然别一面,他在战争上曾经显过很大的勇敢,也只好任他去。有时候……那是可怕的时候呀!然而安慰我的是这一种思想,这老头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便会死掉的,那么,我就可以照我的愿望过活了,将自己给了相爱的人,并且得到幸福……我可是有着这么的一个人的,渥勒兑玛尔!上帝知道,我有着这么一个的!”
那位太太使劲的挥扇,她脸上显出一种要哭的表情。
“现在是这老头子死掉了……他留给我一点财产,我象鸟儿一样的自由。现在我可以幸福了……不是么,渥勒兑玛尔?幸福在敲我的窗门了。我只要放它进来就是,然而……不成的!渥勒兑玛尔,您听那,我对您起誓!现在我可以把自己给那爱人,做他的朋友,他的帮手,他的理想的承受者,得到幸福……安静下来了……然而这世界上的一切,却多么大概是讨厌,而且庸俗的呵!什么都这样的卑劣,渥勒兑玛尔!我不幸呵,不幸呵,不幸呵!我的路上,现出障碍来了!我又觉得我的幸福远去了,唉,远得很!唉唉,这苦楚,如果您一知道,怎样的苦楚呵!”
“但这是什么呢?怎样的一种障碍呢?我恳求您,告诉我罢!那是什么呀?”
“别一个有钱的老人……”
破扇子遮掩了漂亮的脸。作家把他那深思的头支在手上,叹一口气,显出专门家和心理学家的脸相,思索了起来。车头叫着汽笛,喷着蒸汽,窗幔在落照里映得通红。
(一八八三年作)
将军夫人玛尔法·彼得罗夫娜·贝絅基娜,或者如农人们的叫法,所谓贝絅金家的,十年以来,行着类似疗法 [Homoopathie,日本又译《同类疗法》,是用相类似的毒,来治这病的医法,意义大致和中国的“以毒攻毒”相 同。现行的对于许多细菌病的血清注射,其实也还是这疗法,不过这名称却久不使用了。——译者] 的医道,五月里的一个星期二,她在自己的屋子里诊察着病人。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类似疗法的药箱,一本类似疗法的便览,还有一个类似疗法药的算盘。挂在壁上的是嵌在金边镜框里的一封信,那是一位彼得堡的同类疗法家,据玛尔法·彼得罗夫娜说,很有名,而且简直是伟大的人物的手笔;还有一幅神甫亚理斯泰尔夫的象,那是将军夫人的恩人,否定了有害的对症疗法,教给她认识了真理的。客厅里等候着病人们,大半是农人。他们除两三个人之外,都赤着脚,这是因为将军夫人吩咐过,他们该在外面脱掉那恶臭的长靴。
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已经看过十个病人了,于是就叫十一号:“格夫里拉·克鲁慈提!”
门开了,走进来的却不是格夫里拉·克鲁慈提,倒是将军夫人的邻居,败落了的地主萨木弗利辛,一个小身材的老头子,昏眼睛,红边帽 [帝俄时代贵族所戴的帽子。——译者] 。他在屋角上放下手杖,就走到将军夫人的身边,一声不响地跪下去了。
“您怎么了呀!您怎么了呀,库士玛·库士密支!”将军夫人满脸通红,发了抖。“罪过的!”
“只要我活着,我是不站起来的!”萨木弗利辛在她手上吻了一下。说。“请全国民看看我在对您下跪,你这保佑我的菩萨,你这人类的大恩人!不打紧的!这慈仁的精灵,给我性命,指我正路,还将我多疑的坏聪明照破了,岂但下跪,我连火里面还肯跳进去呢,你这我们的神奇的国手,鳏寡孤独的母亲!我全好了呀!我复活了呀,活神仙!”
“我……我很高兴!……”将军夫人快活到脸红,吞吞吐吐的说。“那是很愉快的,听到了这样的事情……请您坐下罢!上星期二,你却是病得很重的!”
“是呀,重得很!只要一想到,我就怕!”萨木弗利辛一面说,一面坐。“我全身都是风湿痛。我苦了整八年,一点安静也没有……不论是白天,是夜里,我的恩人那!我看过许多医生,请喀山的大学教授们对诊,行过土浴,喝过矿泉,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我的家私就为此化得精光,太太。这些医生们只会把我弄糟,他们把我的病赶进内部去了!他们很能够赶进去,但再赶出来呢——他们却不能,他们的学问还没有到这地步……他们单喜欢要钱,这班强盗,至于人类的利益,他们是不大留心的。他开一张鬼画符,我就得喝下去。一句话,那是谋命的呀。如果没有您,我的菩萨,我早已躺在坟里了!上礼拜二我从您这里回家,看了您给我的那丸药,就自己想:‘这有什么用呢?这好容易才能看见的沙粒,医得好我的沉重的老病吗?’我这么想,不大相信,而且笑笑的;但我刚吃下一小粒,我所有的病可是一下子统统没有了。我的老婆看定着我,疑心了自己的眼睛,‘这是你吗,珂略?’ [Kolia就是库士玛(Kusima)的爱称。——译者] ——‘不错,我呀。’于是我们俩都跪在圣像面前,给我们的恩人祷告:主呵,请把我们希望于她的,全都给她罢!”
萨木弗利辛用袖子擦一擦眼,从椅子上站起,好象又要下跪了,但将军夫人制住他,使他仍复坐下去。
“您不要谢我她说,兴奋得红红的,向亚理斯泰尔夫像看了一眼。“不,不要谢我!这时候我不过是一副从顺的机械……这真是奇迹!拖了八年的风湿痛,只要一粒瘰疬丸 [原名Skrophuroso,是一种用草药捣成的小丸子。——译者] 就断根了!”
“您真好,给了我三粒。一粒是中午吃的,立刻见效!别一粒在傍晚,第三粒是第二天,从此就无影无踪了!无论那里,一点痛也没有!我可是已经以为要死了的,写信到墨斯科去,叫我的儿子回来!上帝竟将这样的智慧传授了您,您这活菩萨!现在我好象上了天堂……上礼拜二到您这里来,我还蹩着脚的;现在我可是能够兔子似的跳了……我还会活一百来年哩。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困住我——我的精穷。我是健康了,但如果没有东西好过活,我的健康又有什么用处呢。穷的逼我,比病还厉害……拿这样的事来做例子罢……现在是种燕麦的时候了,但叫我怎么种它呢。如果我没有种子的话?我得去买罢,却要钱……我怎么会有钱呢?”
“我可以送您燕麦的,库士玛·库士密支……您坐着罢!您给了我这么大的高兴,您给了我这样的满足,应该我来谢你的,不是您谢我!”
“您是我们的喜神!敬爱的上帝竟常常把这样的好人放在世界上!您高兴就是了,太太,高兴您行的好事!我们罪人却没有什么好给自己高兴……我们是微末的,小气的,无用的人……蚂蚁……我们不过是自称为地主,在物质的意义上,却和农民一样,甚至于还要坏……我们确是住在石造房子里,但那仅是一座Fata Morgana [介在意大利的Sicily和Calabria之间的Messina的海峡中所见的海市蜃楼,相传是仙人名Morgana者所为,故名。——译者] 呀,因为屋顶破了,一下雨就漏……我又没有买屋顶板的钱。”
“我可以送给您板的,库士玛·库士密支。”
萨木弗利辛又讨到一匹母牛,一封介绍信,是为了他想送进专门学校去的女儿的,而且被将军夫人的大度所感动,感激之至,呜咽起来,嘴巴牵歪了,还到袋子里去摸他的手帕……将军夫人看见,手帕刚一拉出,同时也好象有一个红纸片,没有声响的落在地板上面了。
“我一生一世不忘记的……”他絮叨着说。“我还要告诉我的孩子们,以及我的孙子们……一代一代……孩子们,就是她呀,救活了我的,她,那个……”
将军夫人送走了病人之后,就用她眼泪汪汪的眼睛,看了一会神甫亚理斯泰尔夫的象,于是又用亲密的,敬畏的眼光,射在药箱,备览,算盘和靠椅上,被她救活的人就刚刚坐在这里的,后来却终于看见了病人落掉的纸片。将军夫人拾起纸片来,在里面发见了三粒药草的丸子,和她在上礼拜二给与萨木弗利辛的丸药,是一模一样的。
“就是那个……”她惊疑着说。“这也是那张纸……他连包也没有打开呀!那么,他吃了什么呢?奇怪……他未必在骗我罢。”
将军夫人的心里,在她那十年行医之间,开始生出疑惑来了……她叫进其次的病人来,当在听他们诉说苦恼时,也觉得了先前没有留心,听过就算了的事。一切病人,没有一个不是首先恭维她的如神的疗法的,佩服她医道的学问,骂詈那些对症疗法的医生,待到她兴奋到脸红了,于是就来叙述他们的困苦。这一个要一点地,别一个想讨些柴,第三个要她许可在她的林子里打猎。她仰望着启示给她真理的神甫亚理斯泰尔夫的善良的,宽阔的脸,但一种新的真理,却开始来咬她的心了。那是一种不舒服的,沉闷的真理。
人是狡猾的。
(一八八五年作)
一八六三年五月十一日。我们的六十岁的簿记课长格罗忒金一咳嗽,就喝和酒的牛奶,因此生了酒精中毒脑症了。医生们以他们特有的自信,断定他明天就得死。我终于要做簿记课长了。这位置是早已允许了我的。
书记克莱锡且夫要吃官司,因为他殴打了一个称他为官僚的请愿者。看起来,怕是要定罪的。
服药草的煎剂,医胃加答儿。
一八六五年八月三日。簿记课长格罗忒金的胸部又生病了。他咳嗽,喝和酒的牛奶。他一死,他的地位就是我的了。我希望着,但我的希望又很微,因为酒精中毒脑症好象是未必一定会死的!
克莱锡且夫从一个亚美尼亚人的手里抢过一张支票来,撕掉了。他也许因此要吃官司。
昨天一个老婆子(古立夫娜)对我说,我生的不是胃加答儿,是潜伏痔。这是很可能的!
一八六七年六月三十日。看报告,说是阿剌伯流行着霍乱病。大约也要到俄国来的罢,那么,就要放许多天假。老格罗忒金死掉,我做簿记课长,也未可料的。人也真韧!据我看来,活得这么久,简直是该死!
喝什么来治治我的胃加答儿呢?或者用莪求 [此日本名,德名Zitwer,中国名未详。——译者] 子?
一八七〇年一月二日。在格罗忒金的院子里,一只狗彻夜的叫。我的使女贝拉该耶说,这是很准的兆头,于是我和她一直谈到两点钟,如果我做了簿记课长,就得弄一件浣熊皮子和一件睡衣。我大约也得结婚。自然不必处女,这和我的年纪是不相称的,还是寡妇罢。
昨天,克莱锡且夫被逐出俱乐部了,因为他讲了一个不成样子的笑话,还嘲笑了商业会馆的会员波纽霍夫的爱国主义。人们说,后一事,他是要吃官司的。
为了我的胃加答儿,想看波忒庚医师去。人说,他医治他的病人,很灵……
一八七八年六月四日。报载威忒梁加流行着黑死病。人们死得象苍蝇一样。格罗忒金因此喝起胡椒酒来了。但对于这样的一个老头子,胡椒酒恐怕也未必有效。只要黑死病一到,我准要做簿记课长的。
一八八三年六月四日。格罗忒金要死了。我去看他,并且流着眼泪请他宽恕,因为我等不及他的死。他也眼泪汪汪的宽恕了我,还教我要医胃加答儿,该喝橡子茶。
但克莱锡且夫几乎又要吃官司——因为他把一座租来的钢琴,押给犹太人了。虽然如此,他却已经有着史坦尼斯拉夫勋章,官衔也到了八等。在这世界上的一切,真是希奇得很!
生姜二沙 [Solotnik是俄国的重量名,一沙约合中国一钱一分余。——译者] ,高良姜一沙半,浓烧酒一沙,麒麟竭五沙,拌匀,装入烧酒瓶里,每晨空心服一小杯,可治胃加答儿。
一八八三年六月七日。格罗忒金昨天下了葬。这老头子的死,我竟得不到一点好处!每夜梦见他穿了白衫子,动着手指头。伤心,该死的我的伤心:是簿记课长竟不是我,却是察里科夫。得到这位置的竟不是我,却是一个小伙子,有那做着将军夫人的姑母帮忙的。我所有的希望都完结了!
一八八六年六月十日。察里科夫家里,他的老婆跑掉了。这可怜人简直没有一点元气了。为了悲伤,会寻短见也说不定的。倘使这样,那么,我就是簿记课长。人们已在这么说。总而言之,希望还没有空,人也还可以活下去,我也许还要用用浣熊皮。至于结婚,我也不反对。如果得了良缘,我为什么不结婚呢,不过是应该和谁去商量商量罢了;因为这是人生大事。
克莱锡且夫昨天错穿了三等官理尔曼的橡皮套鞋。又是一个问题!
管门人巴伊希劝我,医胃加答儿应该用升汞。我想试试看。
(一八八六年作)
“您给我们讲点什么罢!”年青的小姐们说。
大佐捻着他的白须子,扫一扫喉咙,开口了——
“这是在一八四三年,我们这团兵扎在欠斯多霍夫的附近。我先得告诉您,我的小姐们,这一年的冬天非常冷,没有一天没有哨兵冻掉了鼻子,或是大雪风吹着雪埋掉了道路的。严寒从十月底开头,一直拖到四月。那时候,您得明白,我可并不象现在,仿佛一个用旧了的烟斗的,却是一个年青的小伙子,象乳和血拌了起来的一样,一句话,是一个美男子。我孔雀似的打扮着,随手化钱,捻着胡子,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学习士官会这样。我往往只要一只眼睛一
,把马刺一响,把胡子一捻,那么,就是了不得的美人儿,也立刻变了百依百顺的小羊了。我贪女人,好象蜘蛛的贪苍蝇,我的小姐们,假如你们现在想数一数那时缠住我的波兰女子和犹太女子的数目,我通知你,数学上的数目恐怕是用不够的……我还得告诉你们,我是一个副官,跳玛楚尔加
[Maznrka是一种跳舞。——译者]
的好手,娶的是绝世的美人,上帝呵,愿给她的灵魂平安。我是怎样一个莽撞而且胡闹的人呢——你们是猜也猜不到的。在乡下,只要有什么关于恋爱的捣乱,有谁拔了犹太人的长头发,或是批了波兰贵族的巴掌,大家就都明白,这是微惠尔妥夫少佐干的事。
“因为是副官,我得常常在全省里跑来跑去,有时去买干草或芜菁,有时是将我们的废马卖给犹太人或地主,我的小姐们,但最多的倒是冒充办公,去赴波兰的千金小姐的密约,或者是和有钱的地主去打牌……在圣诞节前一天的夜里,我还很记得,好象就在目前一样,为了公事,叫我从欠斯多霍夫到先威里加村去……天气可真冷得厉害,连马也咳嗽起来,我和我的马车夫,不到半个钟头就成了两条冰柱了……大冷天倒还不怎么打紧,但请你们想一想,半路上可又起了大风雪了。雪片团团的打着旋子,好象晨祷之前的魔鬼一样,风发着吼,似乎是有谁抢去了它的老婆,道路看不见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大家——我,马车夫和马——就给雪重重的包裹了起来。
“‘大人,我们迷了路了!’马车夫说。
“‘昏蛋!你在看什么的,你这废料?那么,一直走罢,也许会撞着一户人家的!’
“我们尽走,尽走,尽是绕着圈子,到半夜里,马停在一个庄园的门口了,我还记得,这是属于一个有钱的波兰人,皤耶特罗夫斯基伯爵的。波兰人还是犹太人,在我就如饭后的浓茶,都可以,但我也应该说句真话,波兰的贵族很爱客人,象年青的波兰女子那样热情的女人,另外可也并没有……
“我们被请进去了……皤耶特罗夫斯基伯爵这时住在巴黎,招待我们的是他的经理,波兰人加希密尔·哈普进斯基。我还记得,不到一个钟头,我已经坐在那经理的屋子里,消受他的老婆献殷勤,喝酒,打牌了。我赢了十五个金卢布,喝足了酒之后,就请他们给我安息。因为边屋里没有地方了,他们就引我到正屋的一间房子里面去。
“‘您怕鬼么?’那经理领我走到通着满是寒冷和昏暗的大厅的一间小房子里,一面问。
“‘这里是有鬼的?’我听着自己的言语和脚步的回声,反问道。
“‘我不知道’,波兰人笑了起来,‘不过我觉得,这样的地方,对于妖魔鬼怪是很合适的。’
“我真醉了,喝得象四万个皮匠一样,但这句话,老实说,却使我发抖。妈的,见一个鬼,我宁可遇见一百个乞尔开斯人!不过也没有法,我就换了衣服,躺下了……我的蜡烛的弱弱的光,照在墙壁上,那墙壁上可是挂着一些东西,你们大约也想象得到的罢,是一张比一张更加吓人的祖象,古代的兵器,打猎的角笛,还有相类的古怪的东西……静到象坟墓一样,只在间壁的大厅里,有鼠子唧唧的叫着,和干燥的木器发着毕毕剥剥的声音。房子外面呢,可仿佛是地狱……风念着超度亡魂经,树木被吹弯了,吼叫着,啼哭着;一个鬼东西,大约是外层窗门罢,发出悲声,敲着窗框子。你们想想看,还要加上我的头正醉得在打旋子,全世界也和我的头一同在打旋子呢……我如果闭上眼,就觉得我的眠床在空屋子里跑,和鬼怪跳着轮舞一样。我想减少这样的恐怖,首先就吹熄了蜡烛,因为空荡荡的屋子,亮比暗是更加觉得可怕的……”
听着大佐讲话的三位小姐们,靠近他去了,凝视着他的脸。
“唔,”大佐讲下去道,“我竭力的想睡着,可是睡魔从我这里逃走了。忽然觉得象有偷儿爬进窗口来,忽然听到象有谁在嘁嘁喳喳的说话,忽然又好象有人碰了我的肩头——一句话,我觉到一切幻象,这是只要神经曾经异常紧张过的人们,全都经验过来的。现在你们也想想看,在这幻象和声音的混沌中,我却分明的听得,象有曳着拖鞋的声音似的。我尖起耳朵来,——你们想是什么呀?——我听到,有人走近了门口,咳嗽一下,想开门……
“‘谁呀?’我坐起来,一面问。
“‘是我……用不着怕的!’回答的是女人的声音。
“我走到门口去……只几分钟,我就觉得鸭绒一般绵软的两条女人的臂膊,搁在我的肩上了。
“‘我爱你……我看你是比性命还贵重的,’很悦耳的一种女人的声音说。
“火热的呼吸触着我的面庞……我忘记了风雪,鬼怪,以及世界上的一切,用我的一只手去搂住了那纤腰……那是怎样的纤腰呵!这样的纤腰,是造化用了特别的布置,十年里头只能造出一个来的……纤细,磋磨出来似的,热烈而轻柔,好象一个婴儿的呼吸!我真不能自制了,就用我的臂膊紧紧的抱住她……我们的嘴唇就合成一个紧密的,长久的接吻……我凭着全世界的女性对你们起誓,这接吻,我是到死也不会忘记的。”
大佐住了口,喝过半杯水,用了有些含胡的声音说下去道——
“第二天的早晨,我从窗口望出去,却看见风雪越加厉害了……完全不能走。我只好整天的坐在经理那里,喝酒,打牌。一到夜,我就又睡在那空荡荡的屋子里,到半夜,就又搂着那熟识的纤腰……真的呢,我的小姐们,如果没有这爱,我那时也许真会无聊得送命,或者喝到醉死了的哩。”
大佐叹一口气,站起身来,默默的在屋子里面走。
“那么……后来呢?”一位小姐屏息的等候着,一面问。
“全没有什么,第二天,我们就走路了。”
“但是……那女人是谁呢?”小姐们忸怩的问道。
“这是一猜就知道的,那是谁!”
“不,猜不到呀!”
“那就是我自己的老婆!”
三位小姐都象给蛇咬了似的,跳了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的呀?”她们问。
“阿呀,天那,这有什么难懂呢?”大佐耸一耸肩头,烦厌似的回问道。“我自己想,是已经讲得很清楚的了!我是带了自己的女人往先威里加村去的……她在间壁的空房子里过夜……这不是很明白的么!”
“哼哼……”小姐们失望的垂下了臂膊,唠叨道。“这故事,开头是很好的,收场可是只有天晓得……您的太太……请您不要见气,这故事简直是无聊的……也一点不漂亮。”
“奇怪!你们要这不是我自己的女人,却是一个别的谁么!唉唉,我的小姐们,你们现在就在这么想,一结了婚,不知道会得怎么说呢?”
年青的小姐们狼狈,沉默了。她们都显出不满意的态度,皱着眉头,大声的打起呵欠来……晚餐桌上她们也不吃东西,只用面包搓着丸子,也不开口。
“哼,这简直是……毫无意思!”一个忍不住了,说。“如果这故事是这样的收场,您何必讲给我们来听呢?这一点也不好……这简直是出于意外的!”
“开头讲得那么有趣,却一下子收了梢……”别一个接着道。“这不过是侮弄人,再没有什么别的了。”
“哪,哪,哪,……我是开开玩笑的……”大佐说。“请你们不要生气,我的小姐们,我是讲讲笑话的。那其实并不是我自己的女人,却是那经理的……”
“是吗!”
小姐们一下子都开心了,眼睛也发了光……她们挨近大佐去,不断的给他添酒,提出质问来。无聊消失了,晚餐也消失了,因为小姐们忽然胃口很好的大嚼起来了。
(一八八六年作)
位在乌拉尔山脉的这一面的一个市里,传播着一种风闻,说是这几天,有波斯的贵人拉哈·海兰住在扶桑旅馆里了。这风闻,并没有引起市民的什么印象,不过是:一个波斯人来了,甚么事呀?只有市长斯台班·伊凡诺维支·古斤一个,一从衙门里的秘书听到那东方人的到来,就想来想去,并且探问道:
“他要上那儿去呢?”
“我想,大约是巴黎或者伦敦罢。”
“哼!……那么,一个阔佬?”
“鬼知道。”
市长从衙门回家,用过中膳之后,他又想来想去了,而且这回是一直想到晚。这高贵的波斯人的入境,很打动了他的野心。他相信,这拉哈·海兰是运命送到他这里来的,实现他渴求梦想的希望,正到了极好的时机了。古斤已经有两个徽章,一个斯坦尼斯拉夫三等勋章,一个红十字徽章和一个“水险救济会”的会员章;此外他还自己做了一个表链的挂件,是用六弦琴和金色枪枝交叉起来的,从他制服的扣子洞里拖了出来,远远的望去,就见得不平常,很象光荣的记号。如果谁有了勋章和徽章,越有,就越想多,那是一定的,——市长久已想得一个波斯的“太阳和狮子”勋章的了,他想得发恼,发疯。他知道得很明白,要弄这勋章到手,用不着战争,用不着向养老院捐款,也用不着去做议员,只要有一个好机会就够。现在是这机会好象来到了。
第二天正午,他挂上了所有的徽章,勋章,以及表链之类,到扶桑旅馆去。他的运气也真好,当他跨进波斯贵人的房间里面的时候,贵人恰只一个人,而且正闲着。拉哈·海兰是一个高大的亚洲人,翠鸟似的长鼻子,凸出的大眼睛,头戴一顶土耳其帽,坐在地板上,在翻他的旅行箱。
“请您宽恕我的打搅,”古斤带着微笑,开始说:“有绍介自己的光荣:世袭有名誉的市民,各种勋章的爵士,斯台班·伊凡诺维支·古斤,本市市长。认您个人为所谓亲善的邻邦的代表者,我觉得这是我的义务。”
那波斯人转过脸来,说了几句什么很坏的法国话,那声音就象木头敲着木头一样。
“波斯的国界,”古斤仍说他准备好了的欢迎词,“和我们的广大的祖国的国界,是接触的极其密切的,就因为这彼此的交感,使我要称您为我们的同胞。”
高贵的波斯人站起来了,又说了一点什么敲木头似的话。古斤是什么外国话也没有学过的,只好摇摇头,表示他听不懂。
——我该怎么和他说呢?——他自己想,——叫一个翻译员来,那就好了,但这是麻烦的事情,别人面前不好说。翻译员会到全市里去嚷嚷的。——
古斤于是把日报上见过的所有外国字,都搬了出来。
“我是市长……”他吃吃的说:“这就是Lord–Maire(市长)……Municipalé(市的)……wui(怎样?)Komprené(懂么?)”
他想用言语和手势来表明他社会的地位,但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挂在墙上的题着“威尼斯市”的一幅画,却来救了他了。他用指头点点那市街,又点点自己的头,以为这么一来,就表出了“我是市长”这一句。波斯人一点也不懂,但也微笑着说道:
“Bon(好,)monsieur……bon……”
过了半点钟,市长就轻轻的敲着波斯人的膝髁和肩头,说道:
“Komprené?Wui?做Lard–Maire和Municipalé……我请您去Promenade(散步)一下……Komprené?Promenade……”
古斤又向着威尼斯的风景,并且用两个手指装出走路的脚的模样来。拉哈·海兰是在注视他那些徽章的,大约分明悟到他是本市的最重要人物了,并且懂得“Promenade”的意思,便很有些客气。两个人就都穿上外套,走出了房间。到得下面的通到扶桑饭馆的门口的时候,古斤自己想,请这波斯人吃一餐,倒也很不坏。他站住脚,指着食桌,说道:
“照俄国的习惯,这是不妨事的……我想:Purée(肉饼),entrecôte(炸排骨)……Champagne(香槟酒)之类……Komprené?”
高贵的客人懂得了,不多久,两人就坐在饭馆的最上等房间里,喝着香槟,吃起来。
“我们为波斯的兴隆来喝一杯!”古斤说:“我们俄国人是爱波斯人的。我们的信仰不同,然而共通的利害,彼此的共鸣……进步……亚洲的市场……所谓平和的前进……”
高贵的波斯人吃得很利害。他用叉刺着熏鱼,点点头,说:
“好!Bien(好!)”
“这中您的意?”古斤高兴的问道。“Bien吗?那好极了!”于是转向侍者,说道:“路加,给你的大人送两尾熏鱼到房间去,要顶好的!”
市长和波斯的贵人于是驱车到动物园去游览。市民们看见他们的斯台班·伊凡诺维支怎样地香槟酒喝得通红,快活地,而且很满足地带着波斯人看市里的大街,看市场,还指点名胜给他看;他又领他上了望火台。
市民们又看见他怎样地在一个雕着狮子的石门前面站住,向波斯人先指指狮子,再指指天上的太阳,又轻轻的拍几下自己的前胸,于是又指狮子,又指太阳,这时波斯人便点头答应了,微笑着露出他雪白的牙齿。这晚上,他们俩坐在伦敦旅馆里,听一个闺秀的弹琴;但夜里怎么样呢,可是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市长就上衙门来;属员们似乎已经有些晓得了:秘书走近他去,带着嘲弄的微笑,对他说道:
“波斯人是有这样的风俗的:如果有一个高贵的客人到您这里来,您就应该亲自动手,为他宰一只阉过的羊。”
过了一会,有人给他一封信,是从邮政局寄来的。古斤拆开封套,看见里面是一张漫画。画着拉哈·海兰,市长却跪在他面前,高高的伸着两只手,说道:
为了尊重俄罗斯和波斯的,
彼此亲善的表记,
大使呀,我甘心愿意
宰掉自己当作阉羊,
但您原谅罢:我只是一匹驴子!
市长在心里觉得不舒服,然而也并不久。一到正午,他就又在高贵的波斯人那里了,又请他上饭馆,点给他看市里的名胜。又领他到狮子门前,又指指狮子,指指太阳,并且指指自己的胸口,他们在扶桑旅馆吃夜饭,吃完之后,就嘴里衔着雪茄,显着通红的发亮的脸,又上望火台。大约是市长想请客人看一出希奇的把戏罢,便从上面向着在下面走来走去的值班人,大声叫喊道:
“打呀,警钟!”
然而警钟并没有效,因为这时候,全部的救火队员都正在洗着蒸汽浴。
他们在伦敦旅馆吃夜饭,波斯人也就动身了。告别之际,斯台班·伊凡诺维支照俄国风俗,和他接吻三回,还淌了几滴眼泪。列车一动,他叫道:
“请您替我们问波斯好。请您告诉他们,我们是爱波斯的!”
一年另四个月过去了。正值零下三十五度的严寒时节,刮着透骨的风。斯台班·伊凡诺维支却敞开了皮外套的前胸,在大街上走,并且很懊恼,是为了没有人和他遇见,看见他那太阳和狮子的勋章。他敞开着外套,一直走到晚,完全冻坏了;夜里却只是翻来复去,总是睡不着。
他气闷,肚里好象火烧,他的心跳个不住:现在是在想得塞尔比亚的泰可服勋章了。他想得很急切,很苦恼。
(一八八七年作)
我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人,我的精神,有着哲学的倾向。说到职业,我是财政学家,研究着理财法,正在写一篇关于“蓄犬税之过去与未来”的题目的论文。所有什么少女呀,诗歌呀,月儿呀,以及别的无聊东西,那当然是和我并无关系的。
早上十点钟。我的妈妈给我一杯咖啡。我一喝完,就到露台上面去,为的是立刻做我的论文。我拿过一张白纸来,把笔浸在墨水瓶里,先写题目:“蓄犬税之过去与未来。”我想了一想,写道:“史的概观。据见于海罗陀都斯与克什诺芬 [Herodotus (484—408B.C.),希腊史家,世称“历史之父”;Xenophon (435—354B.C.),希腊史家,哲学家,也是将军。——译者] 之二三之暗示,则蓄犬税之起源……”
但在这瞬息间,忽然听到了很可虑的脚步声。我从我的露台上望下去,就看见一个长脸盘,长腰身的少女。她的名字,我想,是那覃加或是瓦连加;但这与我不相干。她在寻东西,装作没有见我的样子,自己哼着:
“你可还想起那满是热情的一曲……”
我复看着自己的文章,想做下去了,但那少女却显出好象忽然看见了我的样子,用悲哀的声音,说道:
“晨安,尼古拉·安特来维支!您看,这多么倒运!昨天我在这里散步,把手镯上的挂件遗失了。”
我再看一回我的论文,改正了错误的笔画,想做下去了,然而那少女不放松。
“尼古拉·安特来维支,”她说:“谢谢您,请您送我回家去。凯来林家有一只大狗,我一个人不敢走过去呀。”
没有法子。我放下笔,走了下去。那覃加或是瓦连加便缒住了我的臂膊,我们就向她的别墅走去了。
我一碰上和一位太太或是一位小姐挽着臂膊,一同走路的义务,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我总觉得好象是一个钩子,挂上了一件沉重的皮衣;然而那覃加或是瓦连加呢,我们私下说说罢,却有着情热的天性(她的祖父是亚美尼亚人),她有一种本领,是把她全身的重量,都挂在我的臂膊上,而且紧贴着我的半身,象水蛭一样。我们这样的走着……当我们走过凯来林家的别墅旁边时,我看见一条大狗,这使我记起蓄犬税来了。我出神的挂念着我那开了手的工作,叹一口气。
“您为什么叹气,”那覃加或是瓦连加问我道,于是她自己也叹一口气。
我在这里应该夹叙几句。那覃加或是瓦连加(现在我记得了,她叫玛先加)不知从那里想出来的,以为我在爱她,为了人类爱的义务,就总是万分同情的注视我,而且要用说话来医治我心里的伤。
“您听呀,”她站住了,说:“我知道您为什么叹气的。您在恋爱,是罢!但我凭了我们的友情,要告诉您,您所爱的姑娘,是很尊敬您的!不过她不能用了相同的感情,来报答你的爱,但是,如果她的心是早属于别人的了,这那里能说是她的错处呢?”
玛先加鼻子发红,胀大了,眼睛里满含了眼泪;她好象是在等我的回答,但幸而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檐下坐着玛先加的妈妈,是一个好太太,但满抱着成见;她一看见她女儿的亢奋的脸,就注视我许多工夫,并且叹一口气,仿佛是在说:“唉唉,这年青人总是遮掩不住的!”除她之外,檐下还坐着许多年青的五颜六色的姑娘,她们之间,还有我的避暑的邻居,在最近的战争时,左颞颥和右臀部都负了伤的退伍军官在里面。这不幸者也如我一样,要把一夏天的时光献给文学的工作。他在写《军官回忆记》。他也如我一样,是每天早晨,来做他那贵重的工作的,但他刚写了一句:“余生于××××年,”他的露台下面便有一个什么瓦连加或是玛先加出现,把这可怜人查封了。
所有的人,凡是坐在檐下的,都拿着铗子,在清理什么无聊的,要煮果酱的浆果。我打过招呼,要走了。但那些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们却嚷着拿走了我的帽子和手杖,要求我停下来。我只好坐下。她们就递给我一盘浆果和一枝发针。我也动手来清理。
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们在议论男人们。这一个温和,那一个漂亮,然而不得人意,第三个讨厌,第四个也不坏,如果他的鼻子不象指头套,云云,云云。
“至于您呢,Monsieur,尼古拉,”玛先加的妈妈转过脸来,对我说,“是不算漂亮的,然而得人意…… [法国话,如中国现在之称“先生”;那时俄国的上流社会,说法国话是算时髦的。——译者] 您的脸上有一点……况且,”她叹息,“男人最要紧的并不是美,倒是精神。”
年青的姑娘们却叹息着,顺下眼睛去。她们也赞成了,男人最要紧的并不是美,倒是精神。我向镜子一瞥,看看我有怎样的得人意。我看见一个莲蓬松松的头,蓬蓬松松的颚须和唇须,眉毛,面庞上的毛,眼睛下面的毛,是一个树林,从中突出着我那强固的鼻子,象一座塔。漂亮,人也只好这么说了!
“所以您是用精神方面,赛过了别样的,尼古拉,”玛先加的妈妈叹息着说,好象她在使自己藏在心里的思想,更加有力量。
玛先加在和我一同苦恼着,但对面坐着一个爱她的人的意识,似乎立刻给了她很大的欢乐了。年青的姑娘们谈完了男人,就论起恋爱来。这议论继续了许多工夫之后,一个姑娘站起身,走掉了。留下的就又赶紧来批评她。大家都以为她胡涂,难对付,很讨厌,而且她的一块肩胛骨,位置又是不正的。
谢谢上帝,现在可是我的妈妈差了使女来叫我吃饭了。现在我可以离开这不舒服的聚会,回去再做我的论文了。我站起来,鞠一个躬。玛先加的妈妈,玛先加自己,以及所有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们,便把我包围,并且说我并无回家的权利,因为我昨天曾经对她们有过金诺,答应和她们一同吃中饭,吃了之后,就到树林里去找菌子的。我鞠一个躬,又坐下去……我的心里沸腾着憎恶,并且觉得我已经很难忍耐,立刻就要爆发起来了,然而我的礼貌和生怕捣乱的忧虑,又牵制我去顺从妇女们。我于是顺从着。
我们就了食桌。那颞颥部受了伤的军官,下巴给伤牵扯了,吃饭的模样,就象嘴里衔着马嚼子。我用面包搓丸子,记挂着蓄犬税,而且想到自己的暴躁的性子,竭力不开口。玛先加万分同情的看着我。搬上来的是冷的酸馍汤,青豆牛舌,烧鸡子和糖煮水果。我不想吃,但为了礼貌也吃着。饭后,我独自站在檐下吸烟的时候,玛先加的妈妈跑来了,握了我的手,气喘吁吁的说道:
“但是你不要绝望,尼古拉,……她是这样的一个容易感触的性子呀……这样的一个性子!”
我们到树林里去找菌子……玛先加挂在我的臂膊上,而且紧紧的吸住了我一边的身体。我真苦得要命了,但是忍耐着。
我们走到了树林。
“你听呀,Monsieur尼古拉,”玛先加叹息着开口了:“您为什么这样伤心的?您为什么不说话的?”
真是一个奇特的姑娘:我和她有什么可谈呢?我们有什么投契之处呢?
“请您讲一点什么罢……”她要求说。
我竭力要想出一点她立刻就懂,极平常的事情来。想了一会之后,我说道:
“砍完森林,是给俄国很大的损害的……”
“尼古拉!”玛先加叹着,她的鼻子红起来了。“尼古拉,我看您是在回避明说的……您想用沉默来惩罚我……你的感情得不到回音,您就孤另另的连苦痛也不说……这是可怕的呀。尼古拉!”她大声的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还看见她的鼻子又在发胀了。“如果您所爱的姑娘,对您提出永久的友谊来,您怎么说呢?”
我哼了一点不得要领的话,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我有什么和她可说的……请您知道:第一是我在这世界上什么姑娘也不爱;第二,我要这永久的友谊有什么用呢?第三是我是很暴躁的。玛先加或是瓦连加用两手掩着脸,象对自己似的,低低的说道:
“他不说……他明明是在要求我做牺牲……但如果我还是永久的爱着别一个,那可是不能爱他的呀!况且……让我想一想罢……好,我来想一想罢……我聚集了我的灵魂的所有的力,也许用了我的幸福的代价,将这人从他的苦恼里超度出来罢!”
我不懂。这对于我,是一种凯巴拉。 [Kabbala,希伯来的神秘哲学。——译者] 我们再走开去,采集着菌子。我们沉默得很久。玛先加的脸上,显出内心的战斗来。我听到狗叫:这使我记得了我的论文,我于是大声叹息了。我在树干之间看见了负伤的军官。这极顶可怜的人很苦楚地左右都蹩着脚:左有他负伤的臀部,右边是挂着一个五颜六色的年青的姑娘。他的脸上,表现着对于命运的屈服。
从树林回到别墅里,就喝茶。后来我们还玩克罗开忒, [Krocket是一种室外游戏。——译者] 听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们中之一唱曲子:“不呀,你不爱我,不呀,不呀!”唱到“不呀”这一句,她把嘴巴歪到耳朵边。
“Charmant!” [法国语,赞词。——译者] 其余的姑娘们呻吟道。“Charmant!”
黄昏了。丛树后面出现了讨厌的月亮。空气很平静,新割的干草发出不舒服的气味来。我拿起自己的帽子,要走了。
“我和您说句话,”玛先加大有深意似的,悄悄地说。“您不要走。”
我觉得有点不妙。但为了礼貌,我留着。玛先加拉了我的臂膊,领我沿着列树路走。现在是她全身都现出战斗来了。她颜色苍白,呼吸艰难,简直有扭下我的右臂来的形势。她究竟是怎么的?
“您听罢……,”她低声说。“不行,我不能……不行……”
她还要说些话,然而决不下。但我从她的脸上看出,她可是决定了。她以发光的眼睛和发胀的鼻子,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很快的说道:
“尼古拉,我是你的!我不能爱你,但我约给你忠实!”
她于是贴在我的胸膛上,又忽然跳开去了。
“有人来了……”她低声说,“再见……明早十一点,我在花园的亭子里……再见!”
她消失了。我莫名其妙,心跳着回家。“蓄犬税之过去与未来”在等候我,然而我已经不能工作了。我狂暴了。也可以说,我简直可怕了。岂有此理,将我当作乳臭小儿看待,我是忍不住的!我是暴躁的,和我开玩笑,是危险的!使女走进来,叫我晚餐的时候,我大喝道:“滚出去!”我的暴躁的性子,是不会给人大好处的。
第二天的早晨。这真是一个避暑天气,气温在零度下,透骨的寒风,雨,烂泥和樟脑丸气味,我的妈妈从提包里取出她那冬天外套来了。是一个恶鬼的早晨。就是一八八七年八月七日,有名的日蚀出现的时候。我还应该说明,当日蚀时,我们无论谁,即使并非天文学家,也能够弄出大益处来的。谁都能做的是:一、测定太阳和月亮的直径;二、描画日冠;三、测定温度;四、观察日蚀时的动物和植物;五、写下本身的感觉来,等等。这都是很重要的事,使我也决计推开了“蓄犬税之过去与未来”,来观察日蚀了。我们大家都起得很早。所有目前的工作,我是这样分配的:我测量太阳和月亮的直径,负伤军官画日冠,玛先加和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们,就担任了其余的一切。现在是大家聚起来,等候着了。
“日蚀是怎么起来的呢?”玛先加问我说。
我回答道:“如果月亮走过黄道的平面上,到了连结太阳和月亮的中心点的线上的时候,那么,日蚀就成立了。”
“什么是黄道呢?”
我把这对她说明。玛先加注意的听着,于是发问道:
“用一块磨毛了的玻璃,可以看见那连结着太阳和月亮的中心点的线么?”
我回答她,这是想象上的线。
“如果这单是想象,”玛先加惊奇了,“那么,月亮怎么能找到它的位置呢?”
我不给她回答。我觉得这天真烂熳的质问,真使我心惊胆战了。
“这都是胡说,”玛先加的妈妈说。“后来怎样,人是不能够知道的,您也没有上过天;您怎么想知道太阳和月亮出了什么事呢?空想罢了!”
然而一块黑斑,跑到太阳上面来了。到处的混乱。母牛,绵羊和马,就翘起了尾巴,怕得大叫着,在平野上奔跑。狗嗥起来。臭虫以为夜已经开头了,就从它的隙缝里爬出,来咬还在睡觉的人。恰恰运着王瓜回去的助祭,就跳下车子,躲到桥下,他的马却把车子拉进了别人的院子里,王瓜都给猪吃去了。一个税务官员,是不在家里,却在避暑女客那里过夜的,只穿一件小衫,从房子里跳出,奔进群众里面去,还放声大叫道:“逃命呀!你们!”
许多避暑的女人们,年青的和漂亮的,给喧闹惊醒,就靴也不穿,闯到街上来。还有许多别的事,我简直怕敢重述了。
“唉唉,多么可怕!”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们呼号道。“唉唉,多么可怕!”
“Mesdames [法国语,在这里大约只好译作“小姐们”了。——译者] ,观测罢!”我叫她们。“时间是要紧的呀!”
我自己连忙测量直径……我记得起日冠来,就用眼睛去寻那负伤的军官。他站着,什么也不做。
“您怎么了?”我大声说。“日冠呢?”
他耸一耸肩膀,用无可奈何的眼光,示给我他的臂膊。原来这极顶可怜人的两条臂膊上,都挂着一个年青姑娘;因为怕极了,紧贴着他,不放他做事。我拿一枝铅笔,记下每秒的时间来。这是重要的。我又记下观测点的地理上的形势。这也是重要的。现在我要决定直径了,但玛先加却捏住了我的手,说道:
“您不要忘记呀,今天十一点!”
我抽出我的手来,想利用每一秒时,继续我的观测,然而玛先加发着抖,缒在我的臂膊上了,还紧挨着我半边的身子。铅笔,玻璃,图,——全都滚到草里去了。岂有此理!我是暴躁的,我一恼怒,自己也保不定会怎样,这姑娘可真的终于要明白了。
我还想接着做下去,但日蚀却已经完结了。
“您看着我呀!”她娇柔地低声说。
阿,这已经是愚弄的极顶了!人应该知道,和男子的忍耐来开这样的玩笑,是只会得到坏结果的。如果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可不要来责难我!我不许谁来愚弄我,真真岂有此理,如果我恼怒起来,谁也不要来劝我,谁也不要走近我罢!我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年青的姑娘们中的一个,大概是从我的脸上,看出我要恼怒来了,分明是为了宽慰我的目的,便说道:
“尼古拉·安特来维支,我办妥了你的嘱托了。我观察了哺乳动物。我看见日蚀之前,一匹灰色狗在追猫,后来摇了许多工夫尾巴。”
就这样子,从日蚀是一无所得。我回了家。天在下雨,我不到露台上去做事。但负伤军官却敢于跑出他的露台去,并且还写“余生于××××年”;后来我从窗子里一望,是一个年青姑娘把他拖往别墅里去了。我不能写文章,因为我还在恼怒,而且心跳。我没有到园亭去。这是有失礼貌的,但天在下雨,我也真的不能去。正午,我收到玛先加的一封信;信里是谴责,请求,要我到园亭去,而且写起“你”来了。一点钟我收到第二封信,两点钟第三封……我只得去。但临走之前,我应该想一想,我和她说些什么呢。我要做得象一个正人君子。第一,我要对她说,她以为我在爱她,是毫无根据的。这样的话,原不是对闺秀说的。对一个闺秀说:“我不爱您,”就恰如对一个作家说:“您不懂得写东西。”我还不如对玛先加讲讲我的结婚观罢。我穿好冬天外套,拿了雨伞,走向亭园去。我知道自己的暴躁的性子,就怕话说得太多。我要努力自制才好。
我等在园亭里。玛先加脸色青白,哭肿着眼睛。她一看见我,就欢喜得叫起来了,抱住我的颈子,说道:
“到底!你在和我的忍耐力开玩笑罢。听罢,我整夜没有睡着……总是想。我觉得,我和你,如果我和你更加熟识起来……那是会爱的……”
我坐下,开始对她来讲我的结婚观了。为了不要太散漫,而且讲得简洁,我就用一点史的概观开头。我说过了印度人和埃及人的结婚,于是讲到近代;也说明了叔本华 [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德国的厌世的哲学者,也极憎恶女人。——译者] 的思想之一二。玛先加是很留心的听着的,但忽然和各种逻辑不对劲,知道必须打断我了。
“尼古拉,和我接吻呀!”她对我说。
我很狼狈,也不知道应该和她怎么说。她却总是反覆着她的要求。没有法子,我站起来,把我的嘴唇碰在她的长脸上,这感觉,和我还是孩子时候,在追悼式逼我去吻死掉的祖母的感觉,是一样的。然而玛先加还不满于这接吻,倒是跳了起来,拚命的拥抱了我。在这瞬息中,园亭门口就出现了玛先加的妈妈。她显着吃惊的脸,对谁说了一声“嘘!”就象运送时候的梅菲斯妥沛来斯 [Mephistopheles,就是《浮士德》里的天魔,把浮士德送到狱中的爱人面前,就消失了,这里大约只取了送入 牢狱的意思。——译者] 似的消失了。
我失措地,恨恨地回家去。家里却遇见了玛先加的妈妈,她含了泪,拥抱着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正在流着眼泪说:
“我自己也正希望着呢!”
于是——您们以为怎样?……玛先加的妈妈就走到我这里来,拥抱了我,说道:
“上帝祝福你们!要好好地爱她……不要忘记,她是给你做了牺牲的……”
现在是我就要结婚了。当我写着这些的时候,傧相就站在我面前,催我要赶快。这些人真也不明白我的性子,我是暴躁的,连自己也保不定!岂有此理,后来怎样,你们看着就是!把一个暴躁的人拖到结婚礼坛去,据我看来,是就象把手伸进猛虎的柙里去一样的。我们看着罢,我们看着罢,后来怎么样!
……………
这样子,我是结了婚了。大家都庆贺我,玛先加就总是缠住我,并且说道:
“你要明白,你现在是我的了!说呀,你爱我!说呀!”
于是她的鼻子就胀大了起来。
我从傧相那里,知道了那负伤的军官,用非常惬当的方法,从赤绳里逃出了。他把一张医生的诊断书给一个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看,上面写着他因为颞颥部的伤,精神有些异常,在法律上是不许结婚的。真想得到!我也能够拿出这样的东西来的。我的一个叔伯是酒徒,还有一个叔伯是出奇的胡涂(有一回,他当作自己的帽子,错戴了女人的头巾,)一个姑母是风琴疯子,一遇见男人们,便对他们伸出舌头来。再加以我的非常暴躁的性子——就是极为可疑的症候。但这好想头为什么来得这样迟呢?唉唉,为什么呢?
(一八八七年作)
一、选举协会代表。
二、讨论十月二日事件。
三、正会员M·N·望·勃隆医师的提议。
四、协会目前的事业。
十月二日事件的张本人医师夏列斯妥夫,正在准备着赴会;他站在镜子前面已经好久了,竭力要给自己的脸上现出疲倦的模样来。如果他显着兴奋的,紧张的,红红的或是苍白的脸相去赴会罢,他的敌人是要当作他对于他们的阴谋,给与了重大的意义的,然而,假使他的脸是冷淡,不动声色,象要睡觉,恰如一个站在众愚之上,倦于生活的人呢,那么,那些敌人一看见,就会肃然起敬,而且心里想道:
他硬抬着不屈的头,
高于胜利者拿破仑的纪念碑!
他要象一个对于自己的敌人和他们的恶声并不介意的人一样,比大家更迟的到会。他要没有声响的走进会场去,用懒洋洋的手势摸一下头发,对谁也不看,坐在桌子的末一头。他要采取那苦于无聊的旁听者的态度,悄悄的打一个呵欠,从桌上拉过一张日报,看起来……大家是说话,争论,激昂,彼此叫着守秩序,然而他却一声也不响,在看报。但终于时常提出他的名字来,火烧似的问题到了白化了,他才向同僚们抬起他那懒懒的疲倦的眼睛,很不愿意似的开口道:
“大家硬要我说话……我完全没有准备,诸君,所以我的话如果有些不周到,那是要请大家原谅的。我要ab ovo(从最初)开头……在前一次的会议上,几位可敬的同事已经发表,说我在会同诊断的时候,很有些不合他们尊意的态度,要求我来说明。我是以为说明是多事,对于我的非难也是不对的,就请将我从协会除名,退席了。但现在,对于我又提出新的一串责备来了,不幸得很,看来我也只好来说明一下子。那是这样的。”
于是他就随随便便的玩着铅笔或表链,说了起来,会同诊断的时候,他发出大声,以及不管别人在旁,打断同事的说话,是真的;有一回会同诊断时,他在医师们和病人的亲属面前,问那病人道:“那一个胡涂虫给您开了鸦片的呀?”这也是真的。几乎没有一回会同诊断不闹一点事……然而,什么缘故呢?这简单得很。就是每一回会诊,同事们的智识程度之低,不得不使他夏列斯妥夫惊异。本市有医师三十二人,但其中的大部分,却比一年级的大学生知道得还要少。例子是不必旁征博引的。Nomina sunt(举出姓名来,)自然,odiosa(要避免,)但在这会场里,都是同行,省得以为妄谈,他却也可以说出名姓来的。大家都知道,例如可敬的同事望·勃隆先生,他用探针把官太太绥略息基娜的食道戳通了……
这时候,同事望·勃隆就要发跳,在头上拍着两手,大叫起来:
“同事先生,这是您戳通的呀,不是我!是您!我来证明!”
夏列斯妥夫却置之不理,继续的说道:
“这也是大家知道的,可敬的同事希拉把女优绥米拉米提娜的游走肾误诊为脓疡,行了试行刺穿,立刻成为exitus letalis(死症)了。还有可敬的同事培斯忒伦珂,原是应该拔掉左足大趾的爪甲的,他却拔掉了右足的好好的爪甲。还有不能不报告的一件事,是可敬的同事台尔哈良支先生,非常热心的开通了士兵伊凡诺夫的欧斯答几氏管,至于弄破了病人的两面的鼓膜。趁这机会我还要报告一下,也是这位同事,因为给一个病人拔牙,使她的下颚骨脱了臼,一直到她答应愿出五个卢布医费了,这才替她安上去。可敬的同事古理金和药剂师格伦美尔的侄女结了婚,和他是通着气脉的。这也谁都知道,我们本会的秘书,少年的同事斯可罗派理台勒尼,和我们可敬的会长古斯泰夫·古斯泰服维支·普莱息台勒先生的太太有关系……从智识程度之低的问题,我竟攻击到道德上去了。这更其好。伦理,是我们的伤口,诸君,为了免得以为妄谈,我要对你们举出我们的可敬的同事普苏耳珂夫来,他在大佐夫人德来锡金斯凯耶命名日庆祝的席上,竟在说,和我们的可敬的会长夫人有关系的,并非斯可罗派理台勒尼,倒是我!敢于这么说的普苏耳珂夫先生,前年我却亲见他和我们的可敬的同事思诺比支的太太在一起!此外,思诺比支医师……都说凡有闺秀们请他去医治,就不十分妥当的医生,是谁呀?——思诺比支!为了带来的嫁资,和商人的女儿结婚的是谁呀?——思诺比支!然而我们的可敬的会长怎么样呢,他暗暗的用着类似疗法,还做奸细,拿普鲁士的钱。一个普鲁士的奸细——这已经确是ultima ratio(惟一的结论)了!”
凡有医师们,倘要显出自己的聪明和是干练的雄辩家来,就总是用这两句腊丁话:“nomina sunt odiosa”和“ultima ratio”。夏列斯妥夫却不只腊丁话,也用法国和德国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要暴露大家的罪过,撕掉一切阴谋家的假面;会长摇铃摇得乏力了,可敬的同事们从坐位上跳起来,摇着手……摩西教派的同事们是聚作一团,在嚷叫。
然而夏列斯妥夫却对谁也不看,仍然说:
“但我们的协会又怎么样呢,如果还是现在的组织和现在的秩序,那不消说,是就要完结的。所有的事,都靠着阴谋。阴谋,阴谋,第三个阴谋!成了这魔鬼的大阴谋的一个牺牲的我,这样的说明一下,我以为是我的义务。”
他就说下去,他的一派就喝采,胜利的拍手。在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喧嚣和轰动里,开始选举会长了。望·勃隆公司拚命的给普莱息台勒出力,然而公众和明白的医师们却加以阻挠,并且叫喊道:
“打倒普莱息台勒!我们要夏列斯妥夫!夏列斯妥夫!”
夏列斯妥夫承认了当选,但有一个条件,是普莱息台勒和望·勃隆为了十月二日的事件,得向他谢罪。又起了震聋耳朵的喧嚣,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们又聚作一堆,在嚷叫……普莱息台勒和望·勃隆愤慨了,终于辞去了做这协会的会员。那更好!
夏列斯妥夫是会长了。首先第一著,是打扫这秽墟。思诺比支应该出去!台尔哈良支应该出去!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们应该出去!和他自己的一派,要弄到一到正月,就再不剩一点阴谋。他先使刷新了协会里的外来病人诊治所的墙壁,还挂起一块“严禁吸烟”的牌示来;于是把男女的救护医员都赶走,药品是不要格伦美尔的了,去取赫拉士舍别支基的,医师们还提议倘不经过他的鉴定,就不得施行手术,等等。但最关紧要的,是他名片上印着这样的头衔:“N医师协会会长”。
夏列斯妥夫站在家里的镜子前面,在做这样的梦。时钟打了七下,他也记起他应该赴会了。他从好梦里醒转,赶紧要使他的脸显出疲倦的表情来,但那脸却不愿意依从他,只成了一种酸酸的钝钝的表情,象受冻的小狗儿一样;他想脸再分明些,然而又见得长了起来,模胡下去,似乎已经不象狗,却仿佛一只鹅了。他顺下眼皮,细一细眼睛,鼓一鼓面颊,皱一皱前额,不过都没有救:现出来的全不是他所希望的样子。大约这脸的天然的特色就是这一种,奈何它不得的。前额是低的,两只小眼睛好象狡猾的女商人,轮来轮去,下巴向前凸出,又蠢又呆,那面庞和头发呢,就和一分钟前,给人从弹子房推里了出来的“可敬的同事”一模一样。
夏列斯妥夫看了自己的脸,气忿了,觉得这脸对他也在弄阴谋。他走到前厅,准备出去,又觉得连那些皮外套,橡皮套靴和帽子,也对他在弄着阴谋似的。
“车夫,诊治所去!”他叫道。
他肯给二十个戈贝克,但阴谋团的车夫们,却要二十五个戈贝克……他坐在车上,走了,然而冷风来吹他的脸,湿雪来眯他的眼,可怜的马在拉不动似的慢慢的一拐一拐的走。一切都同盟了,在弄着阴谋……阴谋,阴谋,第三个阴谋!
(一八八七年作)
契呵夫的这一群小说,是去年冬天,为了《译文》开手翻译的,次序并不照原译本的先后。是年十二月,在第一卷第四期上,登载了三篇,是《假病人》,《簿记课副手日记抄》和《那是她》,题了一个总名,谓之“奇闻三则”,还附上几句后记道——
以常理而论,一个作家被别国译出了全集或选集,那么,在那一国里,他的作品的注意者,阅览者和研究者该多起来,这作者也更为大家所知道,所了解的。但在中国却不然,一到翻译集子之后,集子还没有出齐,也总不会出齐,而作者可早被厌杀了。易卜生、莫泊桑、辛克莱,无不如此,契呵夫也如此。
不过姓名大约还没有被忘却。他在本国,也还没有被忘却的,一九二九年做过他死后二十五周年的纪念,现在又在出他的选集。但在这里我不想多说什么了。
“奇闻三篇”是从Alexander Eliasberg的德译本“Der persische Orden und andere Grotesken”(Welt—Verlag,Berlin,1922)里选出来的。这书共八篇,都是他前期的手笔,虽没有后来诸作品的阴沉,却也并无什么代表那时的名作,看过美国人做的《文学概论》之类的学者或批评家或大学生,我想是一定不准它称为 “短篇小说”的,我在这里也小心一点,根据了“Gro-teske”这一个字,将它翻作了《奇闻》。
第一篇绍介的是一穷一富,一厚道一狡猾的贵族;第二篇是已经爬到极顶和日夜在想爬上去的雇员;第三篇是圆滑的行伍出身的老绅士和爱听艳闻的小姐。字数虽少,脚色却都活画出来了。但作者虽是医师,他给簿记课副手代写的日记是当不得正经的,假如有谁看了这一篇,真用升汞去治胃加答儿,那我包管他当天就送命。这种通告,固然很近乎“杞忧”,但我却也见过有人将旧小说里狐鬼所说的药方,抄进了正经的医书里面去——人有时是颇有些希奇古怪的。
这回的翻译的主意,与其说为了文章,倒不如说是因为插画,德译本的出版,好象也是为了插画的。这位插画家玛修丁(V. N. Massiutin),是将木刻最早给中国读者赏鉴的人,《未名丛刊》中《十二个》的插图,就是他的作品,离现在大约已有十多年了。
今年二月,在第六期上又登了两篇,《暴躁人》和《坏孩子》。那后记是——
契呵夫的这一类的小说,我已经绍介过三篇。这种轻松的小品,恐怕中国是早有译本的,但我却为了别一个目的:原本的插画,大概当然是作品的装饰,而我的翻译,则不过当作插画的说明。
就作品而论,《暴躁人》是一八八七年作;据批评家说,这时已是作者的经历更加丰富,觉察更加广博,但思想也日见阴郁,倾于悲观的时候了。诚然《暴躁人》除写这暴躁人的其实并不敢暴躁外,也分明的表现了那时的闺秀们之鄙陋,结婚之不易和无聊;然而一八八三年作的大家当作滑稽小品看的《坏孩子》,悲观气息却还要沉重,因为看那结末的叙述,已经是在说:报复之乐,胜于恋爱了。
接着我又寄去了三篇:《波斯勋章》、《难解的性格》和《阴谋》,算是全部完毕。但待到在《译文》第二卷第二期上发表出来时,《波斯勋章》不见了,后记上也删去了关于这一篇作品的话,并改“三篇”为“二篇”——
本刻插画本契呵夫的短篇小说共八篇,这里再译二篇。
《阴谋》也许写的是夏列斯妥夫的性格和当时医界的腐败的情形。但其中也显示着利用人种的不同于“同行嫉妒”。例如,看起姓氏来,夏列斯妥夫是斯拉夫种人,所以他排斥“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们”——犹太人,也排斥医师普莱息台勒( Gustav Prechtel)和望·勃隆(Von Bronn)以及药剂师格伦美尔 (Grummer),这三个都是德国人姓氏,大约也是犹太人或者日耳曼种人。这种关系,在作者本国的读者是一目了然的,到中国来就须加些注释,有点缠夹了。但参照起中村白叶氏日文译本的《契呵夫全集》,这里却缺少了两处关于犹太人的并不是好话。一、是缺了“摩西教派的同事们聚作一团,在嚷叫”之后的一行:“‘哗拉哗拉,哗拉哗拉,哗拉哗拉……,’”二、是“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又聚作一团”下面的一句“在嚷叫,”乃是“开始那照例的——‘哗拉哗拉,哗拉哗拉’了……”但不知道原文原有两种的呢,还是德文译者所删改?我想,日文译本是决不至于无端增加一点的。
平心而论,这八篇大半不能说是契呵夫的较好的作品,恐怕并非玛修丁为小说而作木刻,倒是翻译者Alexander Eliasberg为木刻而译小说的罢。但那木刻,却又并不十分依从小说的叙述,例如《难解的性格》中的女人,照小说,是扇上该有须头,鼻梁上应该架着眼镜,手上也该有手镯的,而插画里都没有。大致一看,动手就做,不必和本书一一相符,这是西洋的插画家很普通的脾气。谁说“神似”比“形似”更高一著,但我总以为并非插画的正轨,中国的画家是用不着学他的——倘能“形神俱似”,不是比单单的“形似”又更高一著么?
但“这八篇”的“八”字没有改,而三次的登载,小说却只有七篇,不过大家是不会觉察的,除了编辑者和翻译者。谁知道今年的刊物上,新添的一行“中宣会图书杂志审委会审查证……字第……号”,就是“防民之口”的标记呢?但我们似的译作者的译作,却就在这机关里被删除,被禁止,被没收了,而且不许声明,象衔了麻核桃的赴法场一样。这《波斯勋章》,也就是所谓“中宣……审委会”暗杀帐上的一笔。
《波斯勋章》不过描写帝俄时代的官僚的无聊的一幕,在那时的作者的本国尚且可以发表,为什么在现在的中国倒被禁止了?——我们无从推测。只好也算作一则“奇闻”。但自从有了书报检查以来,直至六月间的因为“《新生》事件”而烟消火灭为止,它在出版界上,却真有“所过残破”之感,较有斤两的译作,能保存它的完肤的是很少的。
自然,在地土,经济,村落,堤防,无不残破的现在,文艺当然也不能独保其完整。何况是出于我的译作,上有御用诗官的施威,下有帮闲文人的助虐,那遭殃更当然在意料之中了。然而一面有残毁者,一面也有保全,补救,推进者,世界这才不至于荒废。我是愿意属于后一类,也分明属于后一类的。现在仍取八篇,编为一本,使这小集复归于完全,事虽琐细,却不但在今年的文坛上为他们留一种亚细亚式的“奇闻”,也作了我们的一个小小的记念。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五之夜,记。
A. P. Chekhov 一八八二年在墨斯科摄
A. P. Chekhov 一八八二年在墨斯科摄
俄国的文学,从尼古拉斯二世时候以来,就是“为人生”的,无论它的主意是在探究,或在解决,或者堕入神秘,沦于颓唐,而其主流还是一个:为人生。
这一种思想,在大约二十年前即与中国一部分的文艺绍介者合流,陀思妥夫斯基、都介涅夫、契呵夫、托尔斯泰之名,渐渐出现于文字上,并且陆续翻译了他们的一些作品。那时组织的介绍“被压迫民族文学”的是上海的“文学研究会”,也将他们算作为被压迫者而呼号的作家的。
凡这些,离无产者文学本来还很远,所以凡所绍介的作品,自然大抵是叫唤,呻吟,困穷,酸辛,至多,也不过是一点挣扎。
但已经使又一部分人很不高兴了,就招来了两标军马的围剿。“创造社”竖起了“为艺术的艺术”的大旗,喊着“自我表现”的口号,要用波斯诗人的酒杯,“黄书”文士的手杖,将这些“庸俗”打平。还有一标是那些受过了英国的小说在供绅士淑女的欣赏,美国的小说家在迎合读者的心思这些“文艺理论”的洗礼而回来的,一听到下层社会的叫唤和呻吟,就便他们眉头百结,扬起了带着白手套的纤手,挥斥道:这些下流都从“艺术之宫”里滚出去!
而且中国原来还有着一标布满全国的旧式的军马,这就是以小说为“闲书”的人们。小说,是供“看官”们茶余酒后的消遣之用的,所以要优雅,超逸,万不可使读者不欢,打断他消闲的雅兴。此说虽古,但却与英、美时行的小说论合流,于是这三标新旧的大军,就不约而同的来痛剿了“为人生的文学”——俄国文学。
然而还是有着不少共鸣的人们,所以它在中国仍然是宛转曲折的生长着。
但它在本土,却突然凋零下去了。在这以前,原有许多作者企望着转变的,而十月革命的到来,却给了他们一个意外的莫大的打击。于是有梅垒什珂夫斯基夫妇(D. S. Merezhikovski i Z. N. Hippius)、库普林(A.I.Kuprin)、蒲宁(I. A. Bunin)、安特来夫(L.N. Andreev)之流的逃亡,阿尔志跋绥夫(M.P.Artzybashev)、梭罗古勃(Fiodor Sologub)之流的沉默,旧作家的还在活动者,只剩了勃留梭夫(Valeri Briusov)、惠垒赛耶夫(V. Veresaiev)、戈理基(Maxim Gorki)、玛亚珂夫斯基(V.V. Mayakovski)这几个人,到后来,还回来了一个亚历舍·托尔斯泰(Aleksei N. Tolstoi)。此外也没有什么显著的新起的人物,在国内战争和列强封锁中的文苑,是只见萎谢和荒凉了。
至一九二〇年顷,新经济政策实行了,造纸、印刷、出版等项事业的勃兴,也帮助了文艺的复活,这时的最重要的枢纽,是一个文学团体“绥拉比翁的兄弟们”(Serapions brüder)。
这一派的出现,表面上是始于二一年二月一日,在列宁格拉“艺术府”里的第一回集会的,加盟者大抵是年青的文人,那立场是在一切立场的否定。淑雪兼珂说过:“从党人的观点看起来,我是没有宗旨的人物。这不很好么?自己说起自己来,则我既不是共产主义者,也不是社会革命党员,也不是帝制主义者。我只是一个俄国人,而且对于政治,是没有操持的。大概和我最相近的,是布尔塞维克,和他们一同布尔塞维克化,我是赞成的。……但我爱农民的俄国。”这就很明白的说出了他们的立场。
但在那时,这一个文学团体的出现,却确是一种惊异,不久就几乎席卷了全国的文坛。在苏联中,这样的非苏维埃的文学的勃兴,是很足以令人奇怪的。然而理由很简单:当时的革命者,正忙于实行,惟有这些青年文人发表了较为优秀的作品者其一;他们虽非革命者,而身历了铁和火的试练,所以凡所描写的恐怖和战栗,兴奋和感激,易得读者的共鸣者其二;其三,则当时指挥文学界的瓦浪斯基,是很给他们支持的。托罗茨基也是支持者之一,称之为“同路人”。同“路人者”,谓因革命中所含有的英雄主义而接受革命,一同前行,但并无彻底为革命而斗争,虽死不惜的信念,仅是一时同道的伴侣罢了。这名称,由那时一直使用到现在。
然而,单说是“爱文学”而没有明确的观念形态的徽帜的“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也终于逐渐失掉了作为团体的存在的意义,始于涣散,继以消亡,后来就和别的“同路人”们一样,各各由他个人的才力,受着文学上的评价了。
在四五年以前,中国又曾盛大的绍介了苏联文学,然而就是这“同路人”的作品居多。这也是无足异的。一者,此种文学的兴起较为在先,颇为西欧及日本所赏赞和介绍,给中国也得了不少转译的机缘;二者,恐怕也还是这种没有立场的立场,反而易得介绍者的赏识之故了,虽然他自以为是“革命文学者”。
我向来是想介绍东欧文学的一个人,也曾译过几篇“同路人”作品,现在就合了十个人的短篇为一集,其中的三篇,是别人的翻译,我相信为很可靠的。可惜的是限于篇幅,不能将有名的作家全都收罗在内,使这本书较为完善,但我相信曹靖华君的《烟袋》和《四十一》,是可以补这缺陷的。
至于各个作者的略传,和各篇作品的翻译或重译的来源,都写在卷末的“后记”里,读者倘有兴致,自去翻检就是了。
一九三二年九月九日,鲁讯记于上海。
M.札弥亚丁
冰河,猛犸 [Mammut,古代的巨兽,形略似象。——译者] ,旷野。不知什么地方好象人家的夜的岩石,岩石上有着洞穴。可不知道是谁,在夜的岩石之间的小路上,吹着角笛,用鼻子嗅出路来,一面喷起着白白的粉雪——也许,是灰色的拖着长鼻子的猛犸,也许,乃是风。不,也许,风就是最像猛犸冻了的呻吟声。只有一件事分明知道——是冬天。总得咬紧牙关,不要格格地响。总得用石斧来砍柴。总得每夜搬了自己的篝火,一洞一洞的渐渐的深下去。总得多盖些长毛的兽皮……
在一世纪前,是彼得堡街道的岩石之间,夜夜徘徊着灰色的拖着长鼻子的猛犸。用了毛皮,外套,毡毯,破布之类包裹起来的洞窟的人们,一洞一洞地,逐渐躲进去了。在圣母节 [十月一日。——译者] ,玛丁·玛替尼支去钉上了书斋。到凯山圣母节 [十二月二十二日。——译者] ,便搬出食堂,躲在卧室里。这以后,就没有可退的处所了。只好或者在这里熬过了围困,或者是死掉。
洞窟似的彼得堡的卧室里面,近来是诺亚的方舟之中一样的光景——恰如洪水一般乱七八糟的净不净的生物,玛丁·玛替尼支的书桌,书籍,磁器样的好象石器时代的点心,斯克略宾 [Aleksandr Skriabin(1871—1915),俄国有名的音乐家。——译者] 作品第七十四号,熨斗,殷勤地洗得雪白了的马铃薯五个,镀镍的卧床的格子,斧头,小厨,柴,在这样的宇宙的中心,则有上帝——短腿,红锈,贪饕的洞窟的上帝——铸铁的火炉。
上帝正在强有力地呻吟。是在昏暗的洞窟之中的火的奇迹。人类——玛丁·玛替尼支和玛沙——是一声不响,以充满虔诚的感谢的态度,将手都伸向那一边。暂时之间,洞窟里是春天了。暂时之间,毛皮,爪,牙,都被脱掉,通过了满结着冰的脑的表皮,抽出碧绿的小草——思想来了。
“玛德 [玛丁的亲爱称呼。——译者] ,你忘记了罢,明天是……唔唔,一定的,我知道。你忘记了!”
十月,树叶已经发黄,萎靡,彫落了的时候,是常有仿佛青眼一般的日子的。这样的日子,不要看地面,却仰起头来,也能够相信“还有欢欣,还是夏季”。玛沙就正是这样子。闭了眼睛,一听火炉的声音,便可以相信自己还是先前的自己,目下便要含笑从床上走起,紧抱了男人。而一点钟之前,发了小刀刮着玻璃一般的声音的——那决不是自己的声音,决不是自己……
“唉唉,玛德,玛德!怎么统统……你先前是不会忘记什么的。廿九这天,是玛理亚的命名日呵……”
铁铸的上帝还在呻吟着。照例没有灯。不到十点钟,火是不来的罢。洞窟的破碎了的圆天井在摇动。玛丁·玛替尼支蹲着——留神!再留神些!——仰了头,依旧在望十月的天空。为了不看发黄的,干枯的嘴唇。但玛沙却道——
“玛德,明天一早就烧起来,今天似的烧一整天,怎样!唔?家里有多少呢?书房里该还有半赛旬 [一赛旬约七立方尺。——译者] 罢?”
很久以前,玛沙就不能到北极似的书斋去了,所以什么也不知道。那里是,已经……留神,再留神些罢!
“半赛旬?不止的!恐怕那里是……”
忽然——灯来了。正是十点钟。玛丁·玛替尼支没有说完话,细着眼睛,转过脸去了。在亮光中,比昏暗还苦。在明亮的处所,他那打皱的,黏土色的脸,是会分明看见的。大概的人们,现在都显着黏土色的脸。复原——成为亚当。但玛沙却道——
“玛德,我来试一试罢——也许我能够起来的呢……如果你早上就烧起火炉来。”
“那是,玛沙,自然……这样的日子……那自然,早上就烧的。”
洞窟的上帝渐渐平静,退缩了,终于停了响动,只微微地发些毕毕剥剥的声音。听到楼下的阿培志绥夫那里,在用石斧劈船板——石斧劈碎了玛丁·玛替尼支。那一片,是给玛沙看着黏土一般的微笑,用珈琲磨子磨着干了的薯皮,准备做点心——然而玛丁·玛替尼支的别一片,却如无意中飞进了屋子里面的小鸟一般,胡乱地撞着天花板,窗玻璃和墙壁。“那里去弄点柴——那里去弄点柴——那里去弄点柴。”
玛丁·玛替尼支穿起外套来,在那上面系好了皮带。(洞窟的人们,是有一种迷信,以为这么一来,就会温暖的。)在屋角的小厨旁边,将洋铁水桶哗啷地响了一下。
“你那里去,玛德?”
“就回来的。到下面去汲一点水。”
玛丁·玛替尼支在冰满了溢出的水的楼梯上站了一会,便摆着身子,长嘘了一口气,脚镣似的响着水桶,下到阿培志绥夫那里去了。在这家里,是还有水的。主人阿培志绥夫自己来开了门。穿的是用绳子做带的外套,那久不修刮的脸——简直是灰尘直沁到底似的满生着赭色杂草的荒原。从杂草间,看见黄的石块一般的齿牙,从齿牙间,蜥蜴的小尾巴闪了一下——是微笑。
“阿阿,玛丁·玛替尼支!什么事,汲水么?请请,请请,请请。”
在夹在外门和里门之间的笼一样的屋子——提着水桶,便连转向也难的狭窄的屋子里,就堆着阿培志绥夫的柴。粘土色的玛丁·玛替尼支的肚子,在柴上狠狠地一撞,——粘土块上,竟印上了深痕。这以后,在更深的廊下,是撞在厨角上。
走过食堂——食堂里住着阿培志绥夫的雌儿和三匹小仔。雌头连忙将羹碟子藏在擦桌布下面了。从别的洞窟里来了人——忽然扑到,会抓了去,也说不定的。
在厨房里捻开水道的龙头,阿培志绥夫露出石头一般的牙齿来,笑了一笑。
“可是,太太怎样?太太怎样?太太怎样?”
“无论如何,亚历舍·伊凡诺微支,也还是一样的:总归不行。明天就是命名日了,但家里呢……”
“大家都这样呵,玛丁·玛替尼支。都这样呵,都这样呵,都这样呵……”
在厨房里,听得那误进屋里的小鸟,飞了起来,霍霍地鼓着翅子。原是左左右右飞着的,但突然绝望,拚命将脑脯撞在壁上了。
“亚历舍·伊凡诺微支,我……亚历舍·伊凡诺微支,只要五六块就好,可以将你那里的(柴)借给我么?……”
黄色的石头似的牙齿,从杂草中间露出来。黄色的牙齿,从眼睛里显出来。阿培志绥夫的全身,被牙齿所包裹了,那牙齿渐渐伸长开去。
“说什么,玛丁·玛替尼支,说什么,说什么?连我们自己的家里面……你大约也知道的罢,现在是什么都……你大约也知道的罢,你大约也知道的罢……”
留神!留神——再留神些罢。玛丁·玛替尼支亲自收紧了自己的心,提起水桶来。于是经过厨房,经过昏暗的廊下,经过食堂,出去了。在食堂的门口,阿培志绥夫便蜥蜴似的略略伸一伸手。
“那么,晚安……但是,玛丁·玛替尼支,请你不要忘记,紧紧的关上门呀,不要忘记。两层都关上,两层呵,两层——因为无论怎么烧也来不及的!”
在昏暗的处处是冰的小房子里,玛丁·玛替尼支放下了水桶。略一回顾,紧紧地关上了第一层门。侧着耳朵听,但听得到的只是自己身体里的干枯的柴瘠的战栗,和一下一下分成小点的多半是寒噤的呼吸。在两层的门之间的狭窄的笼中,伸出手去一碰——是柴,一块,又一块,又一块……不行!火速亲自将自己的身体推到外面,轻轻地关了门。现在是只要将门一送,碰上了闩就好。
然而——没有力气。没有送上玛沙的“明天”的力气。在被仅能辨认的点线似的呼吸所划出的境界上,两个玛丁·玛替尼支们就开始了拚命的战争——这一面,是和斯克略宾为友的先前的他,知道着“不行”这件事,但那一面的洞窟的玛丁·玛替尼支,是知道着“必要”这件事的。洞窟的他,便咬着牙齿,按倒了对手,将他扼死了。玛丁·玛替尼支至于翻伤了指甲,推开门,将手伸进柴堆去,—— 一块,四块,五块,——外套下面,皮带间,水桶里,——将门砰的一送,用着野兽一般的大步,跑上了楼梯。在楼梯的中段,他不禁停在结冰的梯级上,将身子帖住了墙壁。在下面,门又是呀的一声响,听到遮满灰尘似的阿培志绥夫的声音。
“在那边的——是谁呀?是谁呀?是谁呀?”
“是我呵,亚历舍·伊凡诺微支,我——我忘记了门——我就——回过去,紧紧的关了门……”
“是你么?哼……为什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的?要再认真些呵,要再认真些。因为近来是谁都要偷东西的呀。这就是你,也该明白的罢,唔,明白的罢,为什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的?”
廿九日。从早上起,是到处窟窿的旧棉絮似的低垂的天空,从那窟窿里,落下冰来了。然而洞窟的上帝,却从早上起就塞满了肚子,大慈大悲地呻吟起来——就是天空上有了窟窿,也不要紧,就是遍身生了牙齿的阿培志绥夫查点了柴,也不要紧——什么都一样。只要捱过今天,就好了。洞窟里的“明天”,是不可解的。只有过了几百年之后,才会懂“明天”呀,“后天”呀那些事。
玛沙起来了。而且为了看不见的风,摇摇摆摆,像先前一般梳好了头发。从中央分开,梳作遮耳的鬓脚。那宛如秃树上面,遗留下来的惟一的摇摇不定的枯叶一样。玛丁·玛替尼支从书桌的中央的抽屉里,拿出书本,信札,体温计这些东西来。后来还拿出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蓝色小瓶子 [在欧美,凡盛毒药的瓶,例用蓝色的。——译者] ,但为要不给玛沙看见,连忙塞回原地方去了——终于从最远的角落里,搬了一只黑漆的小箱子来。在那底里,还存着真的茶叶——真的,真的——真正实在,一点不错的茶叶!两个人喝了茶。玛丁·玛替尼支仰着头,听到了完全和先前一样的声音——
“玛德,还记得我的蓝屋子罢。不是那里有盖着罩布的钢琴,钢琴上面,有一个树做的马样子的烟灰碟子的么?我一弹,你就从背后走过来……”
“是的,正是那一夜,创造了宇宙的,还有出色的聪明的月貌,以及莺啭一般的廊下的铃声。”
“还有,记得的罢,玛德,开着窗,外面是显着碧绿颜色的天空——从下面,就听到似乎简直从别的世界里飘来的,悠扬的手风琴的声音。”
“拉手风琴人,那个出色的拉手风琴人——你现在在那里了?”
“还有,河边的路上……记得么?——树枝条还是精光的,水里带了些红色。那时候,不是流着简直像棺材模样的,冬天的遗物的那蓝蓝的冰块么。看见了那棺材,也只不过发笑——因为我们是不会有什么死亡的。记得么?”
下面用石斧劈起柴来了。忽然停了声响,发出有谁在奔跑,叫喊的声音。被劈成两半了的玛丁·玛替尼支,半身在看永远不死的拉手风琴人,永远不死的树做的马,以及永远不死的流冰,而那一半身,却喘着点线一般的呼吸,在和阿培志绥夫一同点柴的数目。不多久,阿培志绥夫就点查完毕,在穿外套了。而且浑身生着牙齿,猛烈地来打门了。而且……
“等一等,玛沙。总,总好象有人在敲我们的门似的。”
不对,没有人。现在是还没有一个人。又可以呼吸,又可以昂着头,来听完全是先前一样的声音。
黄昏。十月廿九日是老掉了。屹然不动的,老婆子似的钝滞的眼——于是一切事物,在那视线之下,就缩小,打皱,驼背了。圆天井低了下来,靠手椅,书桌,玛丁·玛替尼支,卧床,都扁掉了。而卧床上面,则有完全扁了的,纸似的玛沙在。
黄昏时候,来了房客联合会的干事绥里呵夫。他先前体重是有六普特 [重量名,四十磅为一普特。——译者] 的,现在却减少了一半,恰如胡桃在哗啷匣子 [一种孩子的玩具。——译者] 里面跳来跳去似的,在上衣的壳里面跳。只有声音,却仍如先前,仿佛破钟一样。
“呀,玛丁·玛替尼支,首先——不,其次,是太太的命名日,来道喜的。那是,怎么!从阿培志绥夫那里听到的……”
玛丁·玛替尼支被从靠手椅里弹出去了。于是橐橐地走着,竭力要说些什么话,说些什么都可以……
“茶……就来——现在立刻……今天家里有‘真的’东西哩,是真的呵!只要稍微……”
“茶么?我倒是香槟酒合式呵。没有?究竟是怎么了的!哈,哈,哈,哈!可是我,前天和两个朋友,从霍夫曼氏液做出酒来了。实在是笑话呀!狠狠的喝了一通。
“但是那朋友,却道‘我是徐诺维夫呵,跪下呀’。唉唉,笑话笑话。
“后来,回到家里去,在战神广场上,不是一个男人,只穿了一件背心,从对面走来了么,唔,自然是真的!你究竟是怎么了的?这一问,他不是说,不,没有什么,不过刚才遭了路劫,要跑回华西理也夫斯基岛去么。真是笑话!”
扁平的纸似的玛沙,在卧床上笑起来了。玛丁·玛替尼支亲自紧紧地绞紧了自己的心,接着更加高声地笑——那是因为想煽热绥里呵夫,使他始终不断,再讲些什么话……
绥里诃夫住了口,将鼻子略哼一下,不说了。觉得他在上衣的壳里左右一摇,便站了起来。
“那么,太太,请你的手,Chik!唔,你不知道么?是学了那些人们的样,将Chest Imeju Klanyatsa减缩了的呀,Ch.I.K.唉唉,真是笑话!” [Chestimeju klanyatsa是应酬的常套语,有“幸得恭敬作礼”之意。“那些人们”指共产党员,因为常将冗长的固有名词,仅取头一字缩成一个新名,所以绥里呵夫以为“笑话”。——译者]
在廊下,接着是门口,都起了破钟一般的笑声。再一秒钟,这样地就走呢,还是……
地板好象摇摇荡荡,玛丁·玛替尼支觉得脚下仿佛在打旋涡。浮着粘土似的微笑,玛丁·玛替尼支靠在柱子上。绥里呵夫嗡嗡的哼着,将脚塞进大的长靴里面去。
穿好长靴,套上皮外套,将猛犸的身子一伸,吐了一口气。于是一声不响,拉了玛丁·玛替尼支的臂膊,一声不响,开了北极一般的书斋的门,一声不响,坐在长椅子上了。
书斋的地板,是冰块。冰块在可闻和不可闻之间,屑索的一声一开裂,便离了岸——于是滔滔地流着,使玛丁·玛替尼支的头晕眩起来。从对面——从辽远的长椅子的岸上,极其幽微地听到绥里呵夫的声音——
“首先——不,其次,我也敢说,那个什么阿培志绥夫这虫豸,实在是……但是你自己也明白的罢,因为他居然在明说,明天要去报警察了……实在是虫豸一流的东西!我单是这样地忠告你。你现在立刻,现在立刻到那小子这里去,将那柴,塞进他的喉咙里去罢。”
冰块逐渐迅速地流去了。扁平的,渺小的,好容易才能看见的——简直是木片头一般的玛丁·玛替尼支,回答了自己。但并非关于柴——是另外一件事。
“好,现在立刻。现在立刻。”
“哦,那就好,那就好!那东西实在是无法可想的虫豸,简直是虫豸呵,唔唔,自然是的……”
洞窟里还昏暗。粘土色的,冷的,盲目的玛丁·玛替尼支,钝钝地撞在洪水一般散乱在洞窟里的各种东西上。忽然间,有了令人错愕的声音,是很像先前的玛沙之声的声音——
“你同绥里呵夫先生在那边讲什么?说是什么?粮食票?我是躺着在想了的,要振作一下——到什么有太阳光的地方去……阿呀,这样磔磔格格地在弄什么东西呀,简直好象故意似的。你不是很知道的么——我受不住,我受不住,受不住!”
像小刀在刮玻璃。固然,在现在,是什么也都一样。连手和脚,也成了机器似的了。一上一下,都非像船上的起重机模样,用绳索和辘轳不可。而且转动辘轳,一个人还不够,大约须有三个了。玛丁·玛替尼支一面拚命地绞紧着绳索,一面将水壶和熬盘都搁在炉火上,重燉起来,将阿培志绥夫的柴的最后的几块,抛进火炉里面去。
“你听见我在说话没有?为什么一声不响的?你在听么?”
那自然并不是玛沙。不对,并不是她的声音。玛丁·玛替尼支的举动,逐渐钝重起来了。——两脚陷在索索地崩落的沙中,转动辘轳,就步步觉得沉重。忽然之间,搭在不知那一个滑车上的绳索断掉了,起重机——手,便垂了下来。于是撞着了水壶和熬盘,哗拉拉的都落在地板上。洞窟的上帝,蛇一般吱吱地叫。从对面的辽远的岸——卧床里,发出简直是别人似的高亢的声音来——
“你是故意这样的!那边去罢!现在立刻!我用不着谁——什么什么都不要!那边去罢!”
十月廿九日是死掉了。——还有永远不死的拉手风琴人,受着夕阳而发红的水上的冰块,玛沙,也都死掉了。这倒好。不像真的“明天”,阿培志绥夫,绥里呵夫,玛丁·玛替尼支,都没有了,倒是好的,这个那个,全死掉了,倒是好的。
在远处什么地方的机器之流的玛丁·玛替尼支,还在做着什么事。或者,又烧起火炉来,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拾进熬盘里,烧沸那水壶里的水,也说不定的。或者,玛沙讲了句什么话,也说不定的——但他并没有听见。单是为了碎话和撞在小厨,椅子,书桌角上所受的陈伤,黏土在麻木地作痛。
玛丁·玛替尼支从书桌里,将信札的束,体温计,火漆,装着茶叶的小箱子——于是又是信札,都懒懒地拖出来。而在最后,是从不知那里的最底下,取出了一个深蓝色的小瓶子。
十点钟。灯来了。完全像洞窟的生活一样,也像死一样,精光的,僵硬的,单纯而寒冷的电气的灯光。并且和熨斗,作品第七十四号,点心之类在一处,是一样地单纯的蓝的小瓶子。
铁铸的上帝,吞咽着羊皮纸一般地黄的,浅蓝的,白的,各种颜色的信札,大慈大悲地呻吟起来了。而且使水壶的盖子格格地作声,来通知它自己的存在。玛沙回过了头来。
“茶烧好了?玛德,给我——”
她看见了。给明亮的,精光的,僵硬的电气的光所穿通了的一刹那间,火炉前面,是弯着背脊的玛丁·玛替尼支。信札上面,是恰像受了夕阳的水那样的红红的反射,而且那地方,是蓝的小瓶子。
“玛德……玛德……你已经……要这样了?……”
寂静。满不在意地吞咽着凄苦的,优婉的,黄的,白的,蓝的,永远不死的文字——铁铸的上帝正在呼卢呼卢地响着喉咙。玛沙用了像讨茶一样,随随便便的调子,说:
“玛德,玛德!还是给我罢!”
玛丁·玛替尼支从远处微笑了。
“但是,玛沙,你不是也知道的么?——这里面,是只够一个人用的。”
“玛德,但是我,反正已经是并不存在的人了。这已经并不是我了——我反正……玛德,你懂得的罢——玛德。”
唉唉,和她是一样的,和她是一样的声音……只要将头向后面一仰……
“玛沙,我骗了你了。家里的书房里面,柴什么是一块也没有了。但到阿培志绥夫那里去一看,那边的门和门的中间……我就偷了——懂了么?所以绥里诃夫对我……我应该立刻去还的,但已经统统烧完了——我统统烧完了——统统!”
铁铸的上帝满不在意地假寐了。洞窟的圆天井一面在消没,一面微微地在发抖。连房屋,岩石,猛犸,玛沙,也微微地在发抖。
“玛德,如果你还是爱我的……玛德,记一记罢!亲爱的玛德!”
永远不死的树做的马,拉手风琴人,冰块。还有这声音……玛丁·玛替尼支慢腾腾地站起来了。好容易转动着辘轳,慢腾腾地从桌上拿起蓝的小瓶子,交给了玛沙。
她推掉毯子,恰如那时受了夕照的水一般,带着微红,显出灵敏的,永远不死的表情,坐在卧床上。于是接了瓶子,笑起来了——
“你看,我躺着想了的,也不是枉然呵——我要走出这里了。再给我点上一盏电灯罢——哪,那桌子上的。是是,对了。这回是,火炉里再放进些什么去。”
玛丁·玛替尼支看也不看,从桌上抓起些什么纸来,抛在火炉里。
“好,那么……出去散步一下子。外面大概是月亮罢——是我的月亮呵,还记得么?不要忘记,带着钥匙。否则,关上之后,要开起来……”
不,外面并没有月亮。低的,暗的,阴惨的云,简直好象圆天井一般,而凡有一切,则是一个大的,寂静的洞窟。墙壁和墙壁之间的狭的无穷的路,冻了的,昏暗的,显着房屋模样的岩,而在岩间,是开着照得通红的深的洞窟。在那洞窟里,是人们蹲在火旁边。轻轻的冰一般的风,从脚下吹拂着雪烟,不知道是什么,最像猛犸的猛犸的伟大而整齐的脚步,谁的耳朵也听不见地,在白的雪烟,石块,洞窟,蹲着的人们上面跨过去。
M.淑雪兼珂 作 柔石 译
建造飞机的募款很顺利地进行着。
书记们中有一个曾经是驾驶过两次气球的航空老手,自己负起责任到各部去游说。
“同志们,新时代已近在眼前了,”这位“专门家”说。“各种建设都应当有飞机以作空中联络……呀,那就是为什么……你们应该出钱的理由……”
雇工们都慨然捐了钱。没有一个和这位专门家争辩。只在会计处一部中,这位专门家却碰到一个倔强的人物。这个倔强的人就是达德乌庚,司帐员之一。
达德乌庚讽刺地微笑着。
“造一架飞机么?吓……一架怎样的飞机呢?为什么我把钱抛在飞机上呢?我,朋友,是一个老耗子呀。”
专门家激昂起来了。“怎样的飞机么?呀,就是一架飞机,一架普通的飞机。”
“一架普通的飞机,”达德乌庚苦笑地喊道。“但它万一造得不好,那怎么办呢?假如第一次飞了上去给风吹翻了,那我的钱在那儿呢?我为什么要那样傻,把钱在它身上作孤注一掷呢?我如果替老婆去买一架缝衣机,我可以用自己的手指试摸每一个机轮……但现在我能够干什么呢?大概那推进机是不会活动的。那怎么办呢?”
“对不起,”专门家叫喊道。“这将在一所大工厂里建造!在一所工厂里!一所工厂!”
“工厂就怎么样呢?”达德乌庚讥笑地叫道。“我虽然未曾驾驶过气球,但我毕竟是一个老耗子,我是知道一两件事情的。让别的工厂赚得这笔钱,毫无意思的……呵,不要摇手失望罢,钱是要付的。我并不是吝啬钱……我刚才不过要求公允的处置罢了。钱在这里。……我还可以代付密舒力登的钱,因为他正在告假中。……对不起。”
达德乌庚掏出他的钱袋,照当时的兑价数了一个金卢布的钱,算他自己的款子,接着又替密舒力登付了四分之一卢布,签了他的名,又把钱重数一遍,交给这位专门家。
“钱在这里了……我的惟一的条件是:允许我到工厂去,亲自察看这件工作在怎样进行。你知道这句成语的:只有自己的眼睛是金刚石,别人的眼睛都不过是玻璃。”
达德乌庚自言自语地说了很久,然后转身重新对着他的算盘。但他的心绪太紊乱了;他不能工作。
在此后这两个月当中,他一直都不能工作。他到处跟着这位专门家像一个影,在走廊里拦住他,问他募款怎样了,每人拿出多少钱,并且飞机将在那里建造。
当必需的款子都募集好,而飞机正在着手建造的时候,达德乌庚带着嘲笑的神情,到了工厂。
“呀,兄弟们,工作怎样了呀?”他问工人们。
“你来干什么?”一位技师问。
“我来干什么吗?”达德乌庚惊异地喊道。“我拿出钱来造飞机,而且他请我……你们是在为我们建造飞机呀……我是来察看一下的。”
达德乌庚走上走下地走了许久,察看各种材料,甚至于还拿了有些材料来,用他的牙齿咬过。
他摇摇头。
“看这里,兄弟们,”他对工人们说道。“你们是在替我们建造这个的,看呀,你们竟把它当作一件营利的事业了……我知道你们……你们都是大猾头。我们就要看见,它完工之后,那推进机是不会活动的。我是一个老耗子,我是知道的。请恕我。我实在是有关系的呀。”
这位司帐员达德乌庚又在工厂里到处踱了一遍,约定下次再来,于是走了出去。
此后他每天都到这工厂里来。有时他一天还来了两次。他批评他们,非难他们。他强迫他们更换材料;有时他还到写字间里检阅图样。
“我真奇怪,”有一天,那个技师说,被他自己的圆到克制着,“我真奇怪……唉。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我们自然会照你的意思来干的,这事情用不着费心的……但是最好请你不要随便到这里来……否则我想我们不得不谢绝这件工作了……你做代表的人是明白的。”
“什么,代表?”达德乌庚问,“我怎么是个代表?你把那个也造起来了。我是以私人资格来的。我有钱抛在这架飞机上……”
“不是一个代表么?”技师尖声叫道。“什么东西——你抛的是什么东西呢?”
“我抛了多少钱么?呀,一个金卢布。”
“一个卢布,你说什么,是一个卢布么?”技师憎厌地问。
他拉开台子的抽斗,将钱掷还达德乌庚。
“该咒骂的,钱在这里,在这里……”
达德乌庚耸着他的两肩。
“随你的便,”他说。“你不要,不要就是了。我是不会固执的。我可以把它用在别处的。我是一个老耗子。”
达德乌庚数了数钱,放在衣袋里,出去了。接着又跑回来。
“密舒力登的钱怎样呢?”他问。
“密舒力登的钱么?”这位技师咆哮着。“密舒力登的钱么?你这老
耗子!”
达德乌庚吃了一惊,连忙关了门,跑出到街上。
“钱化掉了,”他自语着。“这流氓在这上面弄了四分之一……技师就在那些上……”
L. 伦支
一
夜晚,是在露营的周围烧起火来,都睡在帐篷里。一到早晨——饥饿的恶狠狠的人们,便又步步向前走去了。人数非常之多。等于旷野之沙的雅各的苗裔——无限的以色列的人民,怎么算得完呢。而且各人还带着自己的家畜,孩子和女人。天热得可怕。白天比夜间更可怕。这怎讲呢,就因为在白天,明晃晃地洋溢着金色的滑泽的光,那不断的光辉,似乎反而觉得比夜暗还要暗。
可怕,而且无聊。此外一无可做——就单是走路。不胜其火烧一般的倦怠和饥饿和空虚的忧愁,为要寻些事给粗指头的毛毵毵的手来做,于是互相偷家具,偷皮革,偷女人,又互将那偷儿杀却。而又从此发生了报复,杀却那曾杀偷儿的人。没有水,却流了许多血。在所向的远方,是横着流乳和蜜的国土。
绝无可逃的地方。凡落后的,只好死掉。而以色列人,是向前向前的爬上去了。后面爬着沙漠的兽,前面爬着时光。
魂灵已经没有。被太阳晒杀了。凡留下的,只是张着黑伞的强健的身体,吃喝的须髯如蝟的脸,单知道走路的脚,和杀生,割肉,在床上拥抱女人的手罢了。在以色列人之上,站着大悲而耐苦,公平而好心的真的神——这是正如以色列族一样,黑色而多须的神,是复仇者,也是杀戮者。在这神和以色列人之间,则夹着蔚蓝的,无须的,滑泽,然而可怕的太空和为圣灵所凭的摩西——他们的指导者。
二
第六天的傍晚,总要吹起角笛来。于是以色列人便走向集会的幕舍(犹太的神殿)去,群集于麻线和杂色毛绳织出的,大的天幕的面前。祭坛旁边,站着黑色多须的祭司长亚伦,穿了高贵的披肩——叫着,哭着。在那周围是子和孙,黑脸多须的亲属利未族,穿了紫和红的衣——叫着,哭着。穿着山羊皮裘的黑色多须的以色列人——饿而且怕,但叫着,哭着。
此后是裁判了。高的坛上,走上圣灵所凭的摩西来。和神交谈,而不能用以色列话来讲的。在高坛上,他的身体团团回旋,从嘴里喷出白沫。而和这白沫一起,还发出什么莫名其妙,然而可怕的声音。以色列人怕得发抖,哭喊了。于是跪而求赦了。有罪者也忏悔,无罪者也忏悔。因为害怕了。已忏悔者,被击以石。于是又向乳蜜喷流的处所,步步前进了。
三
角笛发声的时候——
——金,银,铜,青紫红等的毛绳,麻线,山羊毛,染红的公羊皮,獾皮,合欢树,用于膏油和馥郁的香之类的香料,宝石——
——将这些东西,以色列人携带在手里,跑向吹角的幕舍去。于是亚伦,和他的子,孙,和亲属的利未族等,便收去这样的贡献。
没有金,紫的织品,宝石这些东西的,便带了盆,盘,碗,灌奠用的水瓶,最好的香油,最好的葡萄和面包——加了酵素的面包和不加的面包——和涂了香油的饼饵,羊,小牛,小羊这些去。
连香油,葡萄,家畜,器具都没有的——就应该被杀。
四
已经没有了走路之力的时候,沙烙脚底而太阳炙着脊梁的时候,不得不吃驴马的肉而喝驴马的尿的时候——那时候,以色列人走到摩西那里,哭着威逼了——
“究竟是谁给我们吃肉,喝水的?我们还记得在埃及吃过的鱼。也记得王瓜,甜瓜,葱薤,大蒜。你要带我们到那里去呢?流着乳和蜜的国土,究竟在那里呢?说是引导我们的你的神,究竟在那里呢?我们已经不愿意害怕这样的神了。我们要回埃及去了。”
以色列人的指导者,圣灵附体的摩西,在坛上打旋子。从那嘴里,喷出白沫来,漏了莫名其妙,然而可怕的言语。哥哥亚伦穿着紫和红的衣,站在旁边,威吓似的大叫:“将吐不平的去杀掉呀!”于是吐不平的,被杀掉了。
然而,假使以色列人还是不平,叫道,“竟是将我们带出了埃及的地方还不够,且要在这样的旷野中杀掉么?岂不是没有带到流乳和蜜的国土里么?岂不是没有分给葡萄园和田地么?我们不去了,不去,不去了!”呢——那时候,亚伦就向自己的亲属利未族,说,“拔出剑来,通过人民中走罢!”于是利未族的人们拔出剑来,通过人民中,走了,而凡有站在当路的,都被杀掉。以色列人哭喊了。这为什么呢,就因为摩西和神交谈,而利未族是有剑的。
从此又离开露营,向着流乳和蜜的地方前进。这样,年岁正如以色列人,慢慢地爬,以色列人正如年岁,慢慢地爬去了。
五
途中倘或遇见别的种族和人民,便杀了那种族和人民。完全是野兽似的,贪婪地撕碎了。撕碎了又前进。从后面爬来着沙漠的兽,恰如以色列人一样,贪婪地撕吃了被杀的人民的残余。
以东族,摩押族,巴珊族,亚摩利族等,都被蹂躏于沙砾里了。贽桌被毁,祭坛被拆,圣木被砍倒。更没有一个生存的人。财宝,家畜,女人,都被掠夺了。女人夜里被玩弄,一到早晨,就被杀掉。有孕的是剖开肚子,拉出胎儿来,女人留到早晨,一到早晨,就被杀掉了。无论是家财,是家畜,是女人,凡最好的都归利未族。
六
年岁正如以色列人,慢慢地爬。饥饿和枯渴和恐怖和愤怒正如年岁和以色列人,慢慢地爬去了。角笛虽响,已没有送往幕舍的东西。以色列人杀了自己的家畜,送到亚伦和他的亲戚利未族那里去。空手而来的呢——被杀掉了。以色列人渐渐常往摩西的处所,叫喊,鸣不平。但利未族的人们更是常常拔了剑,在人民之间通过了。这样子,而孩子们,年岁,恐怖,饥饿,都生长起来了。
七
曾经有了这样的事。以色列人遇着米甸人,起了大激战。亚伦子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带着以色列军队前去了。圣器和钟鼓在他的手里。以色列军终于战胜了。胜而随意狂暴了。到得后来,是分取家畜和女人。最好的畜群和最美的女人,归于祭司长之孙非尼哈。
然而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非尼哈任意玩弄了女人,于是就要杀掉她,捏了剑。但女人赤条条的躺着。非尼哈到底不能杀掉她。他走出帐篷,叫了奴隶,递给剑去,这样说,“进帐篷去,杀掉那女人!”奴隶说着“唯唯,我去杀掉女人罢”。走进帐篷里去了。过了好一会。非尼哈又向别一个奴隶说,“进帐篷去,杀了那女人和同女人睡着的奴才来。”还将一样的话,说给了第三,第四,第五的奴隶。他们都说着“唯,唯”,走进帐篷里去了。过了好一会,走出帐篷来的却是一个也没有。非尼哈走进帐篷去一看,奴隶们是被杀掉了倒在地面上,最后进去的和女人在睡觉。非尼哈取了剑,杀掉奴隶,也要杀掉那女人。然而女人是赤条条的躺着。非尼哈不能杀,走出外面了。而且躺在幕舍的门口了。
八
于是以色列人中,开始了可怕的带疯的发作和淫荡。这非他,女人一躺在床上,以色列的儿郎们便在帐篷的门口交战,胜者就和她去睡觉的。而这一出帐篷外,便又被别个杀死了。
日子这样过去了。日之后来了暗,暗之后来了日,日之后又来了暗。面包没有了,然而谁也没有鸣不平;水没有了,然而谁也不叫渴。
第六天的傍晚,角笛没有吹起来。以色列人不到幕舍那面去,却聚在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的帐篷旁边了。然而非尼哈,是躺在帐篷的门口。
第七天的安息日也过去了。但以色列人既不向神殿去,也不送贡品来。利未族的人们前来杀女人,但他们也互相杀起来,胜者和女人一同睡觉了。
圣灵所凭的摩西,在坛上打旋子,喷白沫,吐咒骂了,然而谁也不听他。
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是躺在帐篷的门口,然而谁也不看他。
以色列的一行,已经不想进向流乳和蜜的国土去,在一处牢牢地停下了。从他们后面爬来的沙漠的兽也站住了。时光也停住了。
九
这是第十天。女人终于出了帐篷,就赤条条地在营寨之间走起来。以色列人跟着在沙上爬来爬去,吻接她的足迹。于是女人说了:“你们毁掉那样的贽桌,给非基辣的主造起祭坛来罢。因为这是真的神呀。”以色列人便毁了自己的神的贽桌,给非基辣的主,造起祭坛来。女人走向幕舍那面去了。但幕舍的门口,是躺着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女人也不能决意走进帐篷去,但是这样地说:“为什么像旷野的狗一样,躺在这样的地方的?回到自己的帐篷,和我一同睡觉去罢。”又这样地说:“大家都来打这汉子呀。”于是西缅族的首领撒路之子心利,前来以脚踢非尼哈。女人走进帐篷去了。撒路之子心利也跟进去了。
是这晚上的事。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站了起来,走向自己的帐篷,要和女人去睡觉。以色列人看见非尼哈到来,都在前面让开了路。非尼哈走进帐篷去了——在手里有一杆枪。一看,女人是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上面是撒路之子心利,也是赤条条。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就在那屁股上边,用枪刺下去了。枪从那肚子刺透女人的肚子,竖在床上。那时候,非尼哈将帐篷拆开。一看见女人和撒路之子心利赤条条地刺透在床上,以色列人便大声哭叫起来。祭司长亚伦子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便离开这里,躺在幕舍的门口了。
十
是第二天早晨的事。已经没有肉,没有面包,也没有水了。而饥饿和恐怖和愤怒,是苏醒了。以色列人走到圣灵所凭的摩西那里,这样说——
“究竟是谁给我们吃肉,喝水的?我们还记得在埃及吃过的鱼。也记得王瓜,甜瓜,葱,薤,大蒜。为什么你要带我们到这样的旷野里,杀掉我们和牲畜的呢?岂不是没有带到流乳和蜜的国土里么?我们不去了。不去,不去了。”
于是和神交谈的摩西,在坛上打旋子,作为回答。从那嘴里,喷出白沫来,发了莫名其妙的咒骂的话。祭司长亚伦就站起,对利未族的人们这样说:“拔出剑来,通过了营寨走罢。”于是利未族的人们拔出剑来,通过营寨走去了。而站在前路的,是统被砍死了。
是这晚上的事。以色列人终于离开营盘,向着流乳和蜜的国土,爬上去了。在前面,慢慢地爬着时光,从后面,慢慢地爬着沙漠的兽和黑暗。
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走在最后面。而且一面走,一面屡屡的回头。在后面,是女人和西缅族的首领撒路之子心利,赤条条地被刺通在床上。
以色列人和时光和流乳和蜜的国土上面,是站着——恰如以色列族一样,色黑而多须的神,是复仇者,也是杀戮者,大悲而耐苦,公平而好心的,真的神。
K. 斐定
融雪的涨水,总是和果树园的繁花一起的。
果树园从坡上开端,缓缓地斜下去,一直到河岸。那地方用栅栏围起来,整齐地种着剪得圆圆的杨柳。从那枝条的缕缕里,看见朗然如火的方格的水田;在梢头呢,横着一条发光的长带。这也许是河,也许是天,也许不过是空气——总之乃是一种透明的,耀眼的东西。
河上已经是别的果树园,更其前,是接连的第三,第四个。
在那对面,展开着为不很深的山谷所隔断的草原。雨打的山谷的崖边,缠络着鞑靼枫树的欣欣然的斫而复生的萌蘖。
这一点,便是这小小的世界的全部。后面接着荒野,点缀着苦蓬和鸟羽草的团簇,枯了似的不死草的草丛和野菊;中庭的短墙和树篱上,是蔓延着旋花。
白白的灰土的花纱,罩着这荒野的全体。留有深的轮迹的路,胡乱地蜿蜒着,分岔开去,有两三条。
今年是河水直到栅栏边,杨柳艳艳地闪着膏油般的新绿,因为水分太多了,站着显出腴润的情形。篱上处处开着花;剥了树皮,精光的树墩子上,小枝条生得莲蓬勃勃。黄色的水波,发着恰如猫打呼卢一般的声音,偎倚在土坡的斜面上。
冈坡又全体包在用白花的和红花织成的花样的轻绡里。好象灿烂的太阳一般,明晃晃的那樱林的边际,为树篱所遮蔽,宛如厚实的缨络,围绕着果树园。
葡萄将带蓝的玫瑰色的花,遍开在大大小小的枝条上,用了简直是茸毛似的温柔的拥抱,包了一切的树木。这模样,仿佛万物都寂然辍响,而委身于春的神秘似的。
园里满开着花了……
先前呢,每到这个时候,照例是从市镇里搬来一位老太太,住在别墅里。宽广的露台,带子一般围绕起来的别墅,是几乎站在坡顶的。从耸立在屋顶上的木造的望楼,可以一览河流,园后的荒野,和郊外的教堂的十字架。
那位老太太是早就两脚不便的了,坐在有轮的安乐椅子上,叫人推着走。她每早晨出到露台上,用了镇定的观察似的眼色,历览周围,送她的一日。
园主人,她的儿子,是一位少说话的安静的人物,不过偶或来看他的母亲。但他一到,却一定带着花树匠的希兰契。倘到庭园去散步,那花树匠就总讲给他听些有趣的故事,在什么希罕的苹果树边呀,在种着水仙和蔷薇的温床旁边呀,在和兰莓田旁边呀,——是常常立住的。
主人和花树匠的亲密,是早就下着深根的。当主人动手来开拓这果树园的时候,便雇进了又强壮,又能做,而且不知道什么叫作疲乏的农夫希兰契,给他在离开别墅稍远之处,造了一所坚固宽广的小屋——是从那时以来的事了。
他们互相敬重。这是因为两个人都不爱多说话,而且不喜欢有头无尾的缘故。两个人都是一说出口,不做便不舒服的。而且他们俩的交谊,又都是既切实,又真诚。
年青的果园刚像一个样子的时候,主仆都不说空话,只从这树跑到那树,注视着疏落落开在细瘦的枝条上的雪白的美花,互相横过眼光去看一看。
“一定会长大起来的罢?”主人试探地问。
“那有不长大起来的道理呢。”仆人小心地回答。
那时候,两人都年青而且强健。并且都将精神注在这园里了。
园步步成长起来,每一交春,那强有力的肩膀就日见其增广,和睦地长发开去了。苹果,梨,樱桃的根,密密地交织得一无空隙。而且用了活的触手,将花树匠的生命也拉到它们那边去,和它们一同在大地里生根了。
他完全过着熊一般的生活。到冬季,就继续着长久的冬眠。树篱旁边,风吹雪积得如山,已没有人和兽和雪风暴的危险。希兰契的妻从早到晚烧着炕炉。他本人就坐着,或是躺在炕炉上,以待春天的来到。
他静静地,沉重地,从炕炉转到食桌上。恰如无言的,冷冷的,受动底的,初凿下来的花刚石一样。
但芳菲的春天一到,到花刚石也不知不觉地在自己的内部感到温暖了,暖气一充满,那和秋天的光线一同离开了他的一定的样子,便又逐渐恢复了转来。
熊和园一同醒来了……
这一春,希兰契的心为不安所笼罩。去年秋天,主人吩咐将别墅都关起来,卖掉了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多余的大苹果,也不说那里去,也不说什么时候回,就飘然走掉了。
花树匠也从他的妻和近地人那里,知道了地主和商人都已逃走,市里村里,都起了暴动,但他不喜欢讲这些,并且叮嘱自己的妻,教她也不要说。
融雪的路干燥了的时候,不知从那里来的人们,来到果树园。敲掉了写着主人的名姓的门牌,叫希兰契上市镇去。
“我早就这样想了呀——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门牌挂着老爷的,园子却是属于苏维埃的么?”希兰契一面拾门牌,一面在胡子里独自苦笑着说。
“所以我们要改写的呵。”从市上来的一个男人道。
“如果不做新的,这样的东西,有甚用处呀。烂木头罢了,不是板呀……”
希兰契并不上市镇去。他想——总会收场的罢,也就没有事了罢。然而并不没有事。
花朵刚谢,子房便饰满了蓬蓬松松的黑的羽毛一般的东西。而且仿佛是要收回先前失去的东西似的,新叶咽着从前养了那粉红面幕一般的花的汁水,日见其生长了。
早该掘松泥土了,然而没有人。以前一到这时节,是从邻近的村庄里,去招一大班妇人和姑娘来。只要弯腰去一看,就从苹果树的行列之间,可以望见白润的女工的腿,在弄松短干周围的土壤;铁锄闪闪地在一起一落;用别针连住了的红裙角,合拍地在动弹的。为了频频掘下去的锄,大地也发出喘息;女人们的声音呢,简直好象许多钟声,从这枝绕到那枝,钻进樱林的茂密里去。
“喂,妈修忒加!这里来,剥掉麻屑呀!”
但现在是静悄悄了,没有人声。
太阳逐日高高地进向空中,希兰契的小屋的门口左近,地面开起裂来了。每晚,连接着无风的闷热的夜,果树园等候着灌溉。
这件事,决不是一个人所能办妥的。从市镇上,又没有人来。于是希兰契只好从早到夜,总垂着两手,显着惹不得的恶意的脸相,踱来踱去。对于自己的妻,也加以从未有过的不干净的恶骂,待到决计上市去的时候,是几乎动手要打了。
他决心顺路去问问教父。那是一直先前,做过造砖厂看守者的活泼而狡猾,且又能干的乡下人。
对着因为刷子和厨刀而成了白色的菩提树桌子,坐着希兰契的教父,用了画花的杯子,在喝苹果茶。当那擦得不大干净的茶炊的龙头,沙沙地将热水吐在大肚子的茶杯中时,他用了圆滑的敷衍似的口气说——
“真好的主儿们呵。生身母亲的俄罗斯的这土,一定在啼哭罢!什么也不知道……你呢,还是到他们的什么苏维埃去看一看好——那就很明白了……”
开着的阔大的门,从窗间可以望见。那对面是既不像工厂,也不是仓库的建筑物,见得黑黝黝。是同造砖厂一样,细长的讨厌的建筑。
“我们在办的事情之类,”看守者用了大有道理似的口气,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情——单是砖头呀!但是,便是这个,他们一办,就一件也弄不好。日里夜里,都要被偷,并没有偷儿从外面来,到底工厂里的砖头连一块也不剩了。想用狗罢,可是连这也全不济事!……”
希兰契从市上回来,已经是傍晚,周围罩着黄昏了。默默地吃了晚膳,便躺在屋中央——他是喜欢睡在夏天的地板上的,因为有浓重的树脂味,而且从板缝里,会吹进湿湿的凉气来。
当东方将白未白之际,——便将自己的女人叫起,跑到仓库里去取锹锄。还从大腹膨亨的袋子里拉出一块麻屑来,豫备做新刷子,将柏油满满的倒在罐子里,揎着两袖,对女人说——
“太阳上山时要好好的行礼,上帝是大慈大悲的,说不定会有好结果呀。”
他奋然的大大地画了十字,将指头略触地面,便一把抱起锹锄和麻屑来,一面吩咐女人送柏油罐子去,于是乡下式地,跨开那弯着膝髁的脚,向着河那边,走下坂路去了。
在河岸上,不等样的大大的抽水机,伸开着手脚。许多木棍和木材,支着呆气的机器,屹立着,象是好人模样。齿轮和汽筒虽然很有一些妖气,但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冬眠之后罢,惘惘然像要磕睡,在盛装的柳树的平和相的碧绿里,显着莫名其妙的丰姿。
希兰契检查了从载在抽水机顶上的桶子里,向四面岔出的水霤的接笋处之后,便去窥一窥井。于是扫了喉咙,沉重地坐在地面上,脱去了长靴,将裹腿解掉。他随即站了起来,解开窄裤的扣子。这——就是伏尔迦河搬运夫所穿那样的拥肿的窄裤一样,皱成手风琴似的襞积,溜了下去,写着出色的S字,躺在脚的周围了。
女人默默地定了睛,看希兰契的满是茸毛和筋节的腿,分开了蒙茸交织的黑莓的茂密,踏着未曾割去的油油的草,在地面上一起一落。
很寂静。从河对面,徐徐地爬上红色的曙光来。不动的光滑的水面,也反射着和这一样的颜色。柳枝下垂如疲乏的手;小鸟从那繁茂中醒来时,打着害怕似的寒噤。
希兰契很留神地下井去了。其中满填着涨水时漂来的木片,枝条,以及别的样样色色的尘芥。他一脚踏定横桁,一脚踏定梯子,开手将尘芥抛出井外面。
以后,是仰起头来,简短地用了响亮的声音叫喊道——
“抽水!”
女人便将全身压在唧筒的柄上。以前是用马的。于是田园,宽广的河面,天空,都充满了高朗的轧轹和叫喊和呻吟。杓子互相钩连着,发出嗑嗑的声音;齿轮的齿格格作响,不等样的懒散的轴子,激怒地转动起来。那平和的机械,便仿佛因为拉出了无为之境,很是不平似的,用了无所谓的声调,絮絮叨叨发话了。
藏在丛莽中的小鸟的世界,恰如就在等候这号令,像回答抽水机的呻吟一般,惊心动魄的叫声,立刻跑遍了田园。这撞着丛莽的繁密便即迸碎,一任着大欢喜飞上天空去,又如从正出现于天涯的神奇赤轮,受了蛊惑一般,就在那里缩住了。
希兰契遍体淋漓地从井里爬了出来。小衫湿湿的粘着身体,因疲劳而弯了腰,但他还是又元气,又满足的。“总算还好,吊桶是在的……”
这回是爬到抽水机的上面去,在水桶上涂了柏油,又骑在打横的轮轴上,检查过齿轮。这才穿好衣服,遣女人回家,自己又用树脂涂桶子,用手打扫草茅蓬蓬的水路了。
他的心里,突然觉醒了一点希望。以为做一点工,照应照应,后来总该是不至于坏的。于是他就仿佛要将在烦恼无为的几星期之中,曾经失掉了的东西,一下子就拿回它来一样,拚命地挖,掘,用小斧头橐橐地削,用麻屑来塞好水霤了。
饶舌的野燕,停在花树匠当头的枝条上,似乎在着忙,要说什么可怕的重大的事件。希兰契用袖子拭着油汗的头颈,用了老实的口气,低声地说道——
“啾啾唧唧说着什么呢?你真是多么忙碌的鸟儿呵!好,说罢,说罢……”
要开手来灌溉,总得弄一匹马。抽水机大概是好的,水路这一面,也可以和妻两个来拔草,只是掘松土壤的,却没有一个人。其实呢,如果会送马匹来,那一定也会送工人来的,但是……
斑鸠的群,黑云似的飞来,向苹果树上,好象到处添了眼神一般,停下了。并且叽叽咕咕说着,在枝柯的茂密里,嚷闹起来。希兰契高声地吁的吹了一声口笛,追在同时飞起的鸟后面。而且叫着,骂着,一直到最后的一匹,过了篱笆,飞到邻接的果园里。
用膳的时候,他对他的妻说——
“还得照应一下的。倘要结结实实做事,这样的事,总得熬一熬……况且,老实说,老爷在着的时候,真费了不少的力呀。不过那时呢,什么都顺手,可是现在是这样的时势呀……”
第二天,他到镇上去了。镇上答应他送马匹和工人来。
然而过了几天,太阳猛得如火,绿的干下去,变成黑的了,却不见有一个人来。好象完全忘却了满坡的果树园,正在等候着灌溉。
希兰契心慌了。跑到造砖厂去,又跑到住在邻村的熟识的花树匠那里去——但什么地方都没有马,也没有人肯来做工。
有一回,花树匠从市镇一回来,便走到河这面去了。看看沉默着的抽水机,沿岸走了一转,从干燥的树上,摘了一个又小又青的苹果,拿回到他的妻这里来。
“你瞧,这简直是野苹果了。这是从亚尼斯 [苹果的种名。——译者] 树上摘来的呵……”
他将干瘪的硬的苹果放在桌子上,补足说——
“而且那树,简直成了野树了……”
于是坐在长椅上,毫不动弹地看着窗门,屹然坐到傍晚。在窗门外面,是看见全体浴着日照,屹然不动的园。
莽苍苍地太阳一落山,他吁一口气,独自说——
“哼,如果不行,不行就是了。横竖即使管得好好的,也谁都没有好处呵……”
鸟的歌啭和园的萧骚中,又新添上孩子的响亮的声音了。向着先前的老太太住过的别墅里,学校的孩子们从镇上跑来了——显着优美的眼色的,顽皮似的大约一打的孩子,前头站着一个仅剩皮骨的年青的凄惨的女教员。
喧嚷的闯入者的一群,便在先曾闲静的露台上,作样样的游戏。撒豆似的散在冈坡上;在树上,暖床的窗后,别墅的地板下,屋顶房里,板房角里,干掉了的木莓的田地里,都隐现起来。无论从怎样的隐僻处,怎样的丛树的茂密里,都发出青春的叫喊。简直并不是一打或者多得有限,而是有着几百几千人……
不多久,孩子们的一队,在希兰契的住房前面出现了。女教员用了职务底的口调,说道——
“借给我们两畦的地面罢。”
“那是你们要种什么的罢?”花树匠问。
“菜豆,红萝卜……还有,要满种各样的蔬菜的。”
“那么,现在正是种的时候了!”
在大门上,一块小小的布,通在竿子上,上面写着几个装饰很多的花字——
“少年园。”
从眺望镇上和附近的全景的望楼上,这回是挂下通红的大幅的布来。而且无日无夜,那尖角翻着风,烦厌地拍拍地在作响。
每天一向晚,便从露台上发出粗鲁的断续的歌声,沿着树梢流去。在这里面,感到了和这园全无关系的,大胆无敌的,然而含着不祥的一种什么东西了,希兰契便两手抱头,恰如嫌恶钟声的狗一样,左左右右摇着身体。
他的妻耐不住孤寂的苦恼了,拉住少年园的厨娘,讲着先前的大王苹果的收获,竟要塞破了板房的事,借此出些胸中闷气的时候,那只是皱着眉头,默默无话的希兰契,这才开口了。
“你瞧,现在怎样呢,”他的妻怨恨地,悲哀地说。“还没有结成果子,就给虫吃掉了呀!”
“现在是!”希兰契用了不平的口气,斩截地说。“现在是,好象扫光了似的,什么也没有了……”
“老爷不在以后,简直好象什么也都带走了……”
“况且又闯进那些讨厌的顽皮小子来呀。”厨娘附和说。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地直到就寝时刻,在叹息,非难,惋惜三者交融为一之中,吐着各自的愤懑。
穿着处处撕破了的裤子的顽皮小孩三个,爬到伸得很长的老苹果树的枝子上,又从那里倒挂下来,好象江湖卖艺者的骑在撞木上一般,摇摇地幌荡着;于是又骑上去,爬到枝子梢头去了。枝子反拨着不惯的重荷,一上一下地在摇,其间发出窣窣的声响,终于撕裂,那梢头慢慢地垂向地面去了。
小小的艺员们发一声勇敢的叫喊,得胜似的哄笑起来。那哄笑,起了快活的反响,流遍了全庭园。而不料叫声突然中止,纷纷钻着树缝,逃向别墅那边去了。
希兰契跑在后面追。他不使树干碰在头上,屈身跳过沟;用两手推开苹果树,钻过身体去。他完全象是追捕饵食的小野兽,避开了障碍,巧妙地疾走。他一面忍住呼吸,想即使有一点响动,敌手也不至于知道距离已经逼近;一面觉得每一跳,愤怒是火一般烧将起来,然而虽于极微的动作,也一一加以仔细的留意。
恐怖逼得孩子们飞跑。危险的临头,使他们的动作敏捷了十倍。互相交换着警戒似的叫喊,不管是荨麻的密处,是刺莓的畦中,没头没脑的跳去,一路折断着挡路的枝条,头也不回地奔去了。绊倒,便立刻跳起来,缩着头,蓦地向前走。
追在他们后面,希兰契跳进别墅的露台去的时候,顽皮孩子们都逃进房子里面了。于是,在流汗而喘气的花树匠之前,出现了不胜其愤慨似的瘦坏了的女教员的容范。
她扬着没有毛的眉头,惊愕似的大声说——
“阿呀,这样地吓着孩子,怎么行呢?你莫非发了疯!”
在希兰契,觉得这话实在过于懵懂,而且——凄惨而古怪的年青的女教员,也好象是可笑的东西。于是他的愤怒,便变成断续的,轻轻的威吓的句子,流了出来——
“我要将你们熏出这屋子去,像耗子似的……”
这一天,少年园的全体,因为有了什么事,都到市镇上去了。别墅便又如往日那样,仍复平和而萧闲。
日中时候,希兰契跑在门外。
先前呢,当这时节,是载着早熟的苹果的车,山积着莓子的篓的车,一辆一辆地接连着出去的。现在是路上的轮迹里,满生着野草,耳熟的货车的辘辘的声响,也不能听到了。
“简直好象是老爷自己全都带走了。”希兰契想。于是倦怠地去凝望那从砖造小屋那面,远远地走了过来的两个乡下人。
乡下人走到近旁,便问——这是谁家的果树园。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呀?”
“因为说是叫我们掘松泥土去……”
“这来得多么早呀!”希兰契一笑。“因为现在都是苏维埃的人们了呵……”
于是一样一样,详细地探问之后,知道了那两人是到自己这里来的时候,他便说——
“那是,恐怕走错了!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果园呀……”
“那么,到那里去才是呢?”
“连自己该去的地方都不知道……但是,我这里,是什么都妥当了。第二回的浇灌,也在三天以前做过了……怎么能一直等到现在呢!”
从回去的乡下人们的背后,投以短短的暗笑之后,他回到小屋里。于是想出一件家里的紧要事情来,将女人差到市镇去。
小鸟的喧声已经寂然,夜的静默下临地面的时候,希兰契走到干草房里,从屋角取出一大抱草,将这拿到别墅那面去了。
他正在露台下铺引火,忽然脚绊着主人的门牌。这是今春从门上除下,藏在干草房里的。他暂时拿在手里,反复转了一通,便深深地塞入草中,又去取干草了。
回到别墅来时,一路拾些落掉的枯枝,放在屋子的对面,这回是擦火柴了。干的麦秆熊熊着火,枯枝高兴地毕剥起来。
在别墅里点了火,希兰契便静静地退向旁边,坐在地面上。于是一心来看那明亮的烟,旋成圆圈,在支着遮阳和露台的木圆柱周围环绕。简直像黑色的花纱一般,装饰的雕镂都飒飒颤动,从无数的空隙里,钻出淡红的火来。
煤一样的浓烟,画着螺旋,仿佛要冲天直上了,但忽而好象聚集了所有的力量似的,通红的猛烈的大火,脱弃了烟的帽子。
房屋像蜡烛一般烧起来了。
但希兰契却用了遍是筋节的强壮的手,抱着膝,眼光注定了火焰,毫不动弹地坐着。
他一直坐到自己的耳畔炸发了女人的狂呼——
“希庐式加!你,怎的!这是怎么一回事?老爷回来看见了,你怎么说呢?”
这时候,他从火焰拉开眼光来,用了严肃的眼色,凝视了女人之后,发出倒是近于自言自语的调子,说——
“你是蠢货呀!你!还以为老爷总要回来的么?……”
于是她也即刻安静了。并且也如她的男人一样,用了未曾有过的眼色,凝视着火。
在两个苍老的脸上,那渐熄的火的蔷薇色影,闪闪地颤动着在游移。
A. 雅各武莱夫
无论那一点,都不像“人家”模样,只是“窠”。然而称这为“人家”。为了小市民式的虚荣心。而且,总之,我们住着的处所是“市镇”。因为我们并非“乡下佬”,而是“小市民”的缘故。但我们,即“小市民”,却是古怪的阶级,为普通的人们所难以懂得的。
安特罗诺夫的一家,就是在我们这四近,也是最穷苦的人们。有一个整天总是醉醺醺的货车夫叫伊革那提·波特里巴林的,但比起安特罗诺夫一家子来,他还要算是“富户”。我在快到三岁的时候,就被寄养到安特罗诺夫的“家里”去了。因为那里有一个好朋友,叫作赛尼加。赛尼加比我大三个月。
从我的幼年时代的记忆上,是拉不掉赛尼加,赛尼加的父亲和母亲的。
——是夏天。我和赛尼加从路上走进园里去。那是一个满生着野草的很大的园。我们的身子虽然小,但彼此都忽然好象成了高大的,而且伟大的人物模样。我们携着手,分开野草,走进菜圃去。左手有着台阶,后面有一间堆积库。但园和菜圃之间,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在这处所,先前是有过马房的。后来伊凡伯伯(就是赛尼加的父亲)将它和别的房屋一同卖掉,喝酒喝完了。
我曾听到有人在讲这件事,这才知道的。
“听说伊凡·安特罗诺夫将后进的房屋,统统卖掉了。”
“那就现钱捏得很多哩。”
“可是听说也早已喝酒喝完了。”
但在我们,却是除掉了障碍物,倒很方便——唔,好了,可以一直走进菜圃里去了。
“那里去呀?”从后面听到了声音。
凯查伯母(就是赛尼加的母亲)站在台阶上。她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
“那里去呀,淘气小子!”
“到菜园里去呵。”
“不行!不许去!又想摘南瓜去了。”
“不呵,不是摘南瓜去的呀。”
“昨天也糟掉了那么许多花!是去弄南瓜花的罢。”
我和赛尼加就面面相觑。给猜着了。我们的到菜圃去,完全是为了摘取南瓜花。并且为了吸那花蒂里面的甘甜的汁水。
“走进菜园里去,我是不答应的呵!都到这里来。给你们点心吃罢。”
要上大门口的台阶,在小小的我们,非常费力。凯查伯母看着这模样,就笑了起来——
“还是爬快呀,爬!傻子。”
但是,安特罗诺夫的一家,实在是多么穷苦呵!一上台阶,那地方就摆着一张大条榻。那上面总是排着水桶,水都装得满满的。在桶上面,好象用细棍编就的一般,盖着盖子。(这是辟邪的符咒)大门口是宽大的,但其中却一无所有。门口有两个门。一个门通到漆黑的堆积间,别一个通到房子里。此外还有小小的扶梯。走上去,便是屋顶房了。房子有三间,很宽广。也有着厨房。然而房子里,厨房里,都是空荡荡。说起家具来,是桌子两张,椅子两把,就是这一点。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和赛尼加一同在这“家”里过活,一直到八岁,就是大家都该进学校去了的时光。一同睡觉,一同啼哭。和睦地玩耍,也争吵起来。
伊凡伯伯是不很在家里的。他在“下面”做事。“下面”是有各种古怪事情的地方。在我们的市镇里,就是这样地称呼伏尔迦的沿岸一带的。夏天时候,有挑夫的事情可做。但一到冬,却完全是失业者。在酒场里荡来荡去,便成为伊凡伯伯的工作了。但这是我在后来听到,这才知道的。
凯查伯母也几乎总不在家里。是到“近地”去帮忙——洗衣服,扫地面去了。我和赛尼加大了一点以后,是整天总只有两个人看家的。
只有两个人看家,倒不要紧,但凯查伯母将要出门的时候,却总要留下两道“命令”来——
“不许开门。不许上炕炉去。”
我们就捉迷藏,拟赛会,拟强盗,玩耍一整天。
桌子上放着面包,桌子底下,是水桶已经提来了。
我的祖母偶或跑来,从大门外面望一望,道——
“怎样?大家和和气气地在玩么?”
我们有时也悄悄地爬到炕炉上。身子一暖,舒服起来,就拥抱着睡去了。或者从通风口(是手掌般大的小窗),很久地,而且安静地,望着院子。遏菲谟伯伯走了出来,在马旁边做着什么事,于是马理加也跑到那地方去了——马理加是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孩子。马理加的举动,我们总是热心地看到底的……
凯查伯母天天回来得很迟。外面早已是黄昏了。凯查伯母疲乏得很,但袋子里却总是藏着好东西——蜜饯,小糖,或是白面包。
伊凡伯伯是大抵在我们睡了之后才回来的,但没有睡下,就已回来了的时候却也有。冬天,一同住着,是脾气很大的。吃面包,喝水,于是上床。虽说是床,其实就是将破布铺在地板上,躺在那上面。我和赛尼加略一吵闹,就用了可怕的声音吆喝起来——
“好不烦人的小鬼!静下来!”
我和赛尼加便即刻静下,缩得像鼠子一样。
这样的时候,我就不知怎地,觉得这样那样,全都无聊了。于是连忙穿好外套,戴上帽子,回到祖母那里去。抱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怆的心情。
一到夏天,伊凡伯伯就每天喝得烂醉而归了。在伏尔迦河岸,夏天能够找到赚钱的工作。伊凡伯伯是出名的有力气的人。他能将重到廿五普特的货物,独自从船里肩着搬到岸上去。
有时候,黄昏前就回家来。人们将条榻搬到大门外,大家都坐着,在休养做了一天而劳乏了的身体。静静的。用了低声,在讲恶魔与上帝。人们是极喜欢大家谈讲些恶魔与上帝的事体的。也讲起普科夫老爷的女儿,还没有嫁就生了孩子。有的也讲些昨夜所做的梦,和今年的王瓜的收成。于是天空的晚霞淡下去了。家畜也统统归了栖宿的处所去……
听到有货车走过对面的街上的声音——静静的。
忽然,听得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吆喝了。
静静地坐在条榻上面的人们便扰动起来,侧着耳朵。
“又在嚷了。是伊凡呵。”
“在嚷什么呢?这是伊凡的声音呀。一定是的。多么大的声音呵!”
喊声渐渐临近了。于是从转弯之处,忽然跳出伊凡伯伯的熊一般的形相来。
将没有檐的帽子,一直戴在脑后,大红的小衫的扣子,是全没有扣上的。然而醉了的脸,却总是含着微笑。脚步很不稳,歪歪斜斜地在跄踉。并且唱着中意的小曲。(曲于是无论什么时候,定规是这一首的)
于你既然
有意了的那姑娘,
不去抱一下呵,
你好狠的心肠——
一走过转角,便用了连喉咙也要炸破的大声,叫道——
“喂,老婆!回来啰!来迎接好汉啰!”
坐在条榻上的人们一听到这,就愤慨似的,而且嘲笑似的说道——
“喂,好汉,什么样子呀!会给恶魔抓去的呵!学些得罪上帝的样,要给打死哩。”
但孩子们却都跑出来迎接伊凡伯伯了。虽然醉着,然而伊凡伯伯的回来,在我们是一件喜庆事。因为总带了点心来给我们的。
四近有许多孩子们,像秋天的树菌一样。孩子们连成圈子,围住了他。响亮的笑声和叫声,冲破了寂静。
喝醉了,然而总在微笑的伊凡伯伯,便用他的大手,抓着按住我们。并且笑着说——
“来了那,来了那,小流氓和小扒手,许许多都来了那。为了点心罢?”
伊凡伯伯一动手分点心,就起了吵闹和小争斗。
分完之后,伊凡伯伯却一定说:“那么,和伯伯一同唱起来罢。”
新娘子的衣裳
是白的。
蔷薇花做的花圈
是红的——
我们就发出响亮的尖声音,合唱起来。
新娘子
显着伤心的眼儿,
向圣十字架呆看。
面庞上呵,
泪珠儿亮亮的发闪。
我们是在一直先前,早就暗记了这曲子的了。孩子们的大半——我自己也如此——这曲子恐怕乃是一生中所记得的第一个曲子。我在还没能唱以前,就记得了那句子的了。那是我跟在走过我家附近的平野的兵们之后的时候,就记住了的。
安特罗诺夫家的耳门旁边,站着凯查伯母。并且用了责备似的眼色来迎接伊凡伯伯了。
“又喝了来哩。”
那是不问也知道的。
凯查伯母的所有的物事,是穷苦。是“近地”的工作。还有,是长吁。只是这一点。
我不记得凯查伯母曾经唱过一回歌。这是穷苦之故。但若遇着节日,便化一个戈贝克,买了王瓜子,或是什么的子来。于是到院子里,一面想,一面嗑。近地的主妇们一看见这,便说坏话道——
“瞧罢,连吃的东西也买不起,倒嗑着瓜子哩。”
于是就将嗑瓜子说得好象大逆不道一样。
——凡不能买面包者,没有嗑瓜子的权利。
这是我们“近地”的对于贫苦的人们的道德律。
然而凯查伯母是因为要不使我们饿死,拚命地做工的。即使是生了病,也不能管,只好还像健康时候一样做工。
有一回,凯查伯母常常说起身上没有力。然而还是去做事。是竿子上挂着衣服,到河里洗去了。这样地做着到有一天,回到耳门旁边时候,就忽然跌倒,浑身发抖,在地面上尽爬。近地的人们跑过来,将她抬进“家”里面,不多久,凯查伯母就生了孩子了……
实在是可怜得很。
即使在四近的随便那里搜寻,恐怕也不会发见比安特罗诺夫的一家更穷苦,更不幸的家庭的罢。
有一回,曾经有过这样的事。那是连墙壁也结了冰的二月的大冷天。一个乞丐到安特罗诺夫的家里来了。
我和赛尼加正在大一点的那间屋子里游戏。凯查伯母是在给婴儿做事情。这一天,凯查伯母在家里。
乞丐是秃头的高个子的老人。穿着破烂不堪的短外套。脚上穿的是补钉近百的毡靴。手里拿一枝拄杖。
“请给一点东西罢。”他喘吁吁地说。
凯查伯母就撕给了一片面包。(我在这里,要说几句我的诞生之处的好习惯。在我所诞生的市镇上,拒绝乞丐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有一次,因为一个女人加以拒绝,四近的人们便聚起来,将她责备了)
那乞丐接了面包片,画一个十字。我和赛尼加站在门口在看他。乞丐的细瘦的脸,为了严寒,成着紫色。生得乱蓬蓬的下巴胡子是可怜地在发抖。
“太太,给歇一歇,可以么?快要冻死了。”乞丐呐呐地说。
“可以的,可以的。坐在这条榻上面罢。”凯查伯母答道。
乞丐发着怕人的呻吟声,坐在条榻上面了。随即背好了他肩上的袋子,将拄杖放在旁边。那乏极了的乞丐脸上的两眼,昏得似乎简直什么也看不见,恰如灰色的水洼一般。在脸上,则一切音响,动作,思想,生活,好象都并不反映。是无底的空虚。他的鼻子,又瘦又高,简直像瞧楼模样。
凯查伯母也抱着婴孩,站了起来。看着乞丐的样子,说——
“你是从那里来的?”
老人呐呐地说了句话,但是听不真。忽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了。接连着咳得很苦,终于伏在条榻上。
“唉唉,这是怎的呵,”凯查伯母吃惊着,说。
她将婴孩放在摇篮里,便用力抱住了老人,扶他起来。
老人是乏极了的。
“冻坏了……”老人说,嘴唇并不动。“没有法子。请给我暖一暖罢。”
“哦哦,好的好的。上炕炉去。放心暖一下。”凯查伯母立刻这样说。“我来扶你罢。”
凯查伯母给老人脱了短外套和毡鞋。于是扶他爬上炕炉去。好不容易,他才爬上了炕炉。从破烂不堪的裤子下面,露出了竿子似的细瘦的两脚。
我和赛尼加就动手来检查那老人的袋子,短外套和毡鞋。
袋子里面只装着一点面包末。短外套上爬着淡黄色的小东西——那一定就是那个虫了。
“客人的物事,动不得的!”凯查伯母斥止我们说。
她于是拾起短外套和袋子,放在炕炉上的老人的旁边。
五分钟之后,我和赛尼加也已经和老人同在炕炉上面了。那老人躺着。闭了眼睛,在打鼾。我和赛尼加目不转睛地看定他。我们不高兴了。老人占据了炕炉的最好的地方,一动也不动。我们就不高兴这一点。
“走开!”
“给客人静静的!”凯查伯母叫了起来。
但是,那有这样的道理呢?却将家里的最好的地方,借给了忽然从街上无端跑来的老头子!
我和赛尼加简直大发脾气了。两个人就都跑到我的祖母那里去——
过了一天,过了两天。然而老人还不从炕炉上走开。
“阿妈,赶走他罢。”赛尼加说。
“胡说!”凯查伯母道。“什么话呀。那老人不是害着病么?况且一个也没有照料他的人。再胡说,我要不答应你的呵!”
于是炕炉就完全被老人所占领了。
老人在炕炉上,一天一天衰弱下去。好象死期已经临近似的。
“那,老伯母,”凯查伯母对我的祖母说。“那人是一定要死的了。死起来,怎么好呢?”
“那是总得给他到什么地方去下葬的。”我的祖母静静地答道。“又不能就摆在这些地方呀。”
来了一个老乞丐,快要死掉了——的传闻,近地全都传开了。于是人们就竭力将各种的东西,送到凯查伯母这里来。有的是白面包,有的是点心。人们一看见那老人,便可怜地叹息。
“从那里来的呢?”
“不知道呀。片纸只字也找不出。”
“怕就是要这样地死掉的罢?”
然而老人并没有死掉。他总是这样地躺在炕炉上,活着。
这之间,三四礼拜的日子过去了。有一天,老人却走下了炕炉来。瘦弱得好象故事里的“不死老翁”似的,是一看也令人害怕的样子。
凯查伯母领他到浴堂去,亲自给他洗了一个澡。
并且很诚恳地照料他各种的事情。他的病是全好了,现在就要走了罢,炕炉又可以随我们便了,——我和赛尼加心里想。
然而,虽然并不专躺在炕炉上面了,老人却还不轻易地就走出去。
他扶着墙壁,走动起来。缒着拄杖,呐呐地开口了——
“真是打搅得不成样子,太太。”
“那里的话。这样的事情,不算什么的。”
“可总应该出去了。”
“那里去呀?连走也不会走呢!再这样地住着罢。”
“可是,总只好再到世界上去跑跑呵。”
“不行的呵。就是跑出去,有什么用呢?住几时再去罢。”
就这样子,老人在安特罗诺夫的家里,和大家一同过活了。他总像什么的影子一样,在家里面徘徊。片时也不放下拄杖。拄杖是茁实的榆树,下端钉着钉。钉在老人走过之后的地板上,就留下雕刻一般的痕迹。一到中午和晚上的用膳时候,老人也就坐到食桌面前来,简直像一家人模样。摆在食桌上面的,虽然天天一定是白菜羹,但是这究竟总还是用膳。
对于老人,伊凡伯伯也成了和蔼的好主人了。
“来,老伯伯,吃呀。”
“我么?不知怎的,今天不想吃东西。”
吃完之后,大家就开始来谈各样的闲天。老人说他年青时候,是曾经当过兵的。伊凡伯伯也是当兵出身。因此谈得很合适。两个人总是谈着兵队的事情。
“怎样,老伯伯,吸一筒罢?”
伊凡伯伯说着,就从烟荷包里撮出烟丝来。
“给你装起来。”他将烟丝满满地装在烟斗里,递给老人道——
“吸呀。”
于是老人说道——
“我有过一枝很好的烟管,近来不知道在那里遗失了。”
夏天到了,太阳辉煌了起来。老人能够走出院子里去了。他终日坐在耳门的旁边。而且用那没有生气的眼,看着路上的人们。也好象在沉思什么事。
我从未听到凯查伯母说过老人的坏话。给他占领了炕炉上面,即家里的最好的处所,在食桌上,是叫他坐进去,像一家人一样。——对于这老人,加以这样的亲密的待遇,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时时,老人仿佛记得了似的,说——
“总得再到世界上去跑跑呵。”
一听到这,凯查伯母可就生气了——
“这里的吃的东西,不中意么?乱撞乱走,连面包末屑也不会有的呵。”
凯查伯母是决不许老人背上袋子,跑了出去的。
伊凡伯伯每夜都请他吸烟。有一回,喝得烂醉,提着烧酒的瓶回来了。一面自己就从瓶口大口地喝酒,一面向老人说道——
“大家都是军人呀。军人有不喝酒的道理么?咱们都是肩过枪,冲过锋的人。咱们都是好汉呀。对不对?来,喝罢!”
老人被他灌了不会喝的酒,苦得要命。
有一时候,只有一次,伊凡伯伯曾经显出不高兴的相貌,呵斥了这客人。
“这不是糟么。这样地伤完了地板!给我杖子罢。”
伊凡伯伯从老人接过拄杖来,便将突出的钉,敲进去了。
老人就这样地在安特罗诺夫的家里大约住了一年多。
要给一个人的肚子饱满,身子温暖,必需多少东西呢?只要有面包片和房角,那就够了。但对于老人却给了炕炉。
是初秋的一个早晨。凯查伯母跑到我的祖母这里来了。
“老伯伯快要死掉了哩!”
祖母吃了一惊,不禁将手一拍。
于是跑到种种的地方,费了种种的心思,将通知传给四近。
就在这晚上,老人死掉了。
四近的人们都来送终。一个老女人拿了小衫来。有的送那做尸衣的冷纱,有的送草鞋。木匠伊理亚·陀惠达来合了棺材。工钱却没有要。遏菲谟·希纳列尼科夫借给了自己的马,好拉棺材到墓地去。又有人来掘了墓穴。都不要钱。——
“体面”的葬仪举行了。
一到出丧的时候,邻近的人们全到了,一个不缺。并且帮同将棺材抬上货车去。还有一面哭着的。
凯查伯母去立了墓标。那里办来的钱呢,可不知道。总之,是立了墓标了。
这些一切,是人们应该来做的。不肯不做的。
V. 理定
快些,教人呀,快些。
这里有黄金的竖琴。
——莱尔孟多夫
早上。水手们占领了市镇。运来了机关枪,掘好壕堑。躺了等着。一天,又一天。药剂师加莱兹基先生和梭罗木诺微支——面粉厂主——是市的委员。跑到支队长的水手蒲什该那里去。蒲什该约定了个人,住宅,信仰,私产,酒仓的不侵。市里放心了。在教会里,主唱是眼向着天空唱歌。梭罗木诺微支为水手们送了五袋饼干去。水手们是在壕堑里。吸着香烟。和市人也熟识起来了。到第三天,壕堑里也住厌了。没有敌人。傍晚时候,水手们便到市的公园里去散步。在小路上,和姑娘们大家开玩笑。第四天早晨,还在大家睡着的时候,连哨兵也睡着的时候——驶到了五辆摩托车,从里面的掩盖下跳出了戴着兜帽的兵士。放步哨,在邮政局旁大约射击了三十分钟。于是并不去追击那用船逃往对岸的水手们,而占领了市镇。整两天之间,搜住户,罚行人,将在银行里办事,毫无错处的理孚庚枪毙了。其次,是将不知姓名的人三个,此后,是五个。夜里在哨位上砍了两个德国人。一到早上,少佐向市里出了征发令。居民那边就又派了代表来,加莱兹基先生和梭罗木诺微支。少佐动着红胡子,实行征发了。但到第二天,不知从那里又开到了战线队,砍了德国人,杀了红胡子少佐,——将市镇占领了。从此以后,样样的事情就开头了。
战线队也约定了个人和信仰的不侵。古的犹太的神明,又听到了主唱的响亮的浩唱。——但是,在早上,竟有三个坏人将旧的罗德希理特的杂货店捣毁了。日中,开手抢汽水制造厂。居民的代表又去办交涉。军队又约了不侵。——然而到晚上,又有三个店铺和梭罗木诺微支自己的事务所遭劫。暴动是九点钟开头的,——到十一点,酒仓就遭劫。——于是继续了两昼夜。在第三天,亚德曼队到了。彻夜的开枪。——到早上,赶走了战线队,亚德曼队就接着暴动。后来,绿军将亚德曼队赶走了。于是来了蓝军——乔邦队。最后,是玛沙·珊普罗瓦坐着铁甲摩托车来到。戴皮帽,着皮袄,穿长靴,还带手枪。亲手枪毙了七个人,用鞭子抽了亚德曼,黑眼珠和油粘的卷发在发闪……自从玛沙·珊普罗瓦来到以后,暴动还继续了三昼夜。——总计七昼夜。这七天里,是在街上来来往往,打破玻璃,将犹太人拖来拖去,拉长帽子,偷换长靴……犹太人是躲在楼顶房或地下室里。教会呢,跪了。教士呢,做勤行,教区人民呢,划了十字。夜里,在市边放火了,没有一个去救火的。
十七个犹太人在楼顶房里坐着。用柴塞住门口。在黑暗中,谁也不像还在活着。只有长吁和啜泣和对于亚陀那的呼吁。——你伟大者呀,不要使你古旧之民灭亡罢。——而婴儿是哭起来了——哇呀,哇呀!——生下来才有七个月的婴儿。——听我们罢,听罢……你们竟要使我们灭亡么?……给他喝奶罢。——我这里没有什么奶呀……——谁有奶呢,喂,谁这里有奶呢?给孩子喝一点罢,他要送掉我们的命了……——静一静罢,好孩子……阿阿,西玛·伊司罗蔼黎,静着,你是好孩子呀……——听见的罢,在走呢,下面在走呢,走过去了……——如果没有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按住那孩子的嘴罢,按住那孩子的嘴罢,不给人们听到那么地……——走过去了。走了许多时。敲了门。乱踢了柴。走过去了。
穿着棉衣,眼镜下面有着圆眼睛的年青的男人,夜里,在讲给芳妮·阿里普列息德听。——懂了么,女人将孩子紧紧的按在胸脯上,紧按着一直到走过去了之后的——待到走过之后,记得起来,孩子是早已死掉了……我就是用这眼睛在楼顶房里看见的。后来便逃来了——我一定要到墨斯科去。去寻正义去……正义在什么地方呢?人们都说着,正义,是在墨斯科的。
芳妮和他同坐在挂床下的地板上。她也在回墨斯科。撇下了三个月的漂流和基雅夫以及阿兑塞的生活——芳妮是正在归向陀尔各夫斯基街的留巴伯母那里去……货车——胀满了的,车顶上和破的食堂车里,到处绑扎着人们和箱子和袋子的货车——慢慢地爬出去了。已经交冬,从树林飘出冷气,河里都结了冰。火车格格地响了,颠簸了。人掉下去了。挂床格格地响了——替在挂床上的短发姑娘拉过外套去。那是一位好姑娘。忽然间,火车在野地里停止了。停到有几点钟。停到有一昼夜。旅客挑了锯子和斧头在手里,到近地的树林里去砍柴。到早上,烧起锅炉来。柴木滴着树液,压了火,很不容易烧。火车前去了。夜也跑了。雪的白天也跑了。到夜里,站站总是钻进货车的黑暗中来。是支队上来了。用脚拨着搜寻,乱踢口袋一阵。在叫作“拉士刚那耶”这快活的小站里,将冻死人搬落车顶来。外套好象疥癣。女人似的没有胡子的脸。鼻孔里结着霜。再过一站——水手来围住了。车也停止了。说是没有赶走绿军之间,不给开过去。绿军从林子里出来,占领了土冈。在土冈上,恰如克陀梭夫模样——炮兵军曹凯文将手放在障热版上,眺望了周围。火车停在烧掉了的车站上。旅客在货车里跳舞。水手拿着手溜弹,在车旁边徘徊。夜里,有袭击。机关枪响,手溜弹炸了。——是袭击了土冈。到早上,将绿军赶走了。火车等着了。车头哼起来了。前进了。于是又经过了黑的村落,烧掉了的车站,峡间的雪,深渊等——俄罗斯,走过去了。
这么样子地坐在挂床下面走路。回到陀尔各夫斯基街去的芳妮和药剂师亚伯拉罕·勃兰的儿子,因寻正义而出门的雅各·勃兰。在他们的挂床底下,有着支队没有搜出的面包片。吃面包,掠头发。雅各·勃兰说——多么糟呀……连短外套都要烧掉的罢。
墨斯科的芳妮那里,还有伯父,有伯母。有白的摆着眠床的小屋子,有书。——芳妮听讲义。后来,来了一个男人。是叫作亚历山大·希略也夫的,刮了胡子,有着黑的发火似的眼和发沙的有威严的声音的男人。开初,是随便戴着皮帽,豁开着外套的前胸的。——但后来向谁抛了一个炸弹以后——三天没有露面,这回是成了文官模样跑来了。——为了煽动,又为了造反,动身向南方去了。——那黑的发火似的眼,深射了芳妮的心。抛了讲义,抛了伯母,抛了白的小屋子——跟着他走了。放浪了。住在有溜出的路的屋子里。夜里,也曾在间道上发抖——从谁(的手里)逃脱了。住在基雅夫。住在阿兑塞。——后来,又向谁抛了炸弹。夜里,前来捉去了赛希加。早晨,芳妮去寻觅了。也排了号数,做祷告——寻觅了五天。到第六天,报纸上登出来了。为了暴动,枪毙了二十四个人。亚历山大·希略也夫,即赛希加,也被枪毙了……
雅各·勃兰说——大家都来打犹太人,似乎除打犹太人以外,就没有事情做。——入夜,月亮出来了,在雪的土冈上的空中辉煌。第二天的早晨,市镇耸立在藤花色的雾气里,是墨斯科耸立着了。火车像野猪一般,蹒跚着,遍身疮痍地脏着走近去。从车顶上爬下来。在通路上搜检口袋,打开饼干。泥泞的地板上,外套成捆的躺着。街市是白的。人们拉着橇。女人争先后。在广场里,市场显得黑黝黝。雅各·勃兰拖着芳妮的皮包和自己的空的一个,一路走出去。眼睛在眼镜后面歪斜了。脏的汗流在脸上了。运货摩托车轰轧着。十字广场上,半破的石膏像屹立着。学生们在第二段上慌张。一手拿书籍一手拿着火烧的柴。按先后次序排好了。许多工夫,经过了长的街道。许多人们在走。张了嘴在拉,拖,休息。孩子们拿着卷烟,在角落里叫喊。店铺的粉碎的玻璃上,发了一声烈响,铁掉下来了。骑马的人忽而从横街出现了。拿着枪。飘着红旗。马喷着鼻子——颠簸着跑过去了。居民慌忙走过去。不多久,露在散步路上的普式庚(像)的肩上,乌鸦站着了。芳妮是听过罗马史的讲义的,有着罗马人的侧脸的志愿讲师,在拉那装着袋子的小橇。从袋子里漏着粉。他的侧脸也软了,看去早不像罗马人了。大张着嘴巴。——他站住了,脱一脱帽。冲上热气来。雅各·勃兰到底将芳妮的皮包运到升降口了。揩着前额,约了再会,握手而去了。向雪中,向雾中,提着自己的空空的皮包,寻求着正义。雅各·勃兰做了诗,他终于决计做成一本书,在墨斯科出版——雅各·勃兰已经和血和苦恼和暴动告别——他开始新的生活了。
芳妮将皮包拖上了五层楼。楼阶上挂着冰箸。房门格格地响。从梯盘上的破窗门里,吹进风来。留巴伯父,莱夫·留复微支·莱阿夫,先前是住在三层楼上的,后来一切都改变了。先前是主人的住房的三层楼上——现在是住着兑穆思先生。运货摩托车发着大声,从郊外的关门的多年的窠里,将他攧下来了。——渥孚罗司先生是三天为限,赶上了上面的四层楼——这就是,被赶到和神相近,和水却远,狭窄的地方去了。但是,刚刚觉得住惯,就被逐出了。五层楼的二十四号区里,和留巴伯父一起,是住着下面那样的人们——眼下有着三角的前将军札卢锡多先生(七号室)。军事专门家琦林,以及有着褪色的扇子和写着“歌女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的传单,和叫作喀力克的蓝眼睛的近亲的私生子,穿着破后跟靴子的小公爵望德莱罗易的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十三号室)。然而,无论是渥孚罗司先生,兑穆思先生,戏子渥开摩夫先生,有着灰色眼珠,白天是提着跳舞用的皮包跑来跑去的梭耶·乌斯班斯卡耶小姐——都一样地显着渴睡的脸,在好象正在战斗的铁甲舰一般冒烟的烟通的口,从拉窗钻了出来的房屋的大房里,站着——拿了茶器和水桶,在从龙头流出的细流,敲着锡器的底之间,站着。
留巴伯父办公去了,不在家。伯母呼呼地长吁了。芳妮哭了。用了晚餐。芳妮叙述了一通。军事专门家在间壁劈柴。对于芳妮,给了她一块地方,在钢琴后面支起床来。她隔了一个月,这才躺在干净的被窝里了。床没有颤动。半夜里,因为太静,她醒了。想了——小站,暗,雨,黄色的电灯,满是灰沙的湿湿的货车,——小站的风,秋天的,夜半的俄罗斯。黑的村,电柱潮湿的呻吟着,暗,野,泥泞。
芳妮到早上,为了新的生活醒来了。留巴伯父决计在自己这里使用她——打打字机。傍晚,芳妮被家屋委员会叫去了。在那地方被吩咐,到劳动调查所去,其间没有工作的时候,就去扫街道。早晨七点钟,经过了灰色的街,被带去了。走了。跨过积雪了。终于在停车场看见飘着红旗了。许多工夫,沿着道路走。碰着风卷雪堆了。在那里等候拿铲来。等了一点钟,铲没有来。又被带着从别的道路走。叫她卸柴薪……到傍晚,芳妮回家了。伯母给做了炸萝卜,给喝茶。芳妮温暖了。冰着的窗玻璃外,下着小雪。她想着新生活——刚才开始的劳动的生活。过去——是恋爱和苦恼。过了一天,她已经在留巴伯父在办公的公署里,打着打字机了。有身穿皮外套的女职员。十二号室前的廊下,是(人们)排着班。私室里,在皮的靠手椅子上,是坐着刮光胡子,大鼻子的军事委员。用红墨水,在文件上签名。访问者揩着前额,欣欣然出去了。过一天,戚戚然回来了。他拿来的文件上,是污墁着证明呀签名呀拒绝呀的血。在地下室的仓库里,傍晚是开始了分配。各羊肉二磅,蜂蜜一磅,便宜烟草一袋。公署是活泼地活动了。造豫算,付粮食,写报告——管理居民间的烟草的分配。从七点到八点,排在班里,站着一个可怜相的老头子。等出山了,得了一个月的自己的份儿。满足着出去了,为了将世界变烟,钻在窠里,打鼾,咳嗽。
一到夜,戏子渥开摩夫便在院子里劈柴。前面是房子的倒败的残余和悬空的梯子。月和废墟,乌鸦和竖琴——全然是苏格兰式的题目。独立的房屋已被拆去,打碎了。月亮照着瞎眼的窗。渥开摩夫在劈柴,唱歌——您的纤指,发香如白檀兮……搬柴上楼,烧火炉。在火边伸开两腿,悠然而坐,有如华饰炉边的王侯。只要枯煤尚存,就好。靠家屋委员会的斡旋,从国库的市区经济的部分给与了八分之一。——带小撬去拉来了——但还有一点不好,就是从此以后,两脚发抖,不成其为律动运动了。是瓦尔康斯基派的律动运动呀。渥开摩夫在出台的剧场,是律动底的——渥开摩夫虽在三点钟顷,前去的素菜食堂里——他也始终还是律动底的。无论是对着那装着萝卜馅的卷肉的板的态度,对着帐桌的态度,对着小桌子的态度。于是锡的小匙,在手中发亮,杂件羹上——热气成为轻云,升腾了起来。
留巴伯父看着渥开摩夫的巧妙地劈柴。瓦尔康斯基的事情,是一点都不知道的。但是,有一晚,渥开摩夫全都说给他听了。就是,关于舞台上的人们呀,以及人生之最为重要者,是rhythm(律动)呀这些事。留巴伯父第二天和军事委员谈了天。同志渥开摩夫便得到招请,到那倘使没有这个,则一切老头子和烟草党也许早经倒毙了的公署里,去指导演剧研究。……渥开摩夫第一次前往,示了怎样谓之身段的时候,——而渥开摩夫虽然是高个子,青面颊,眼珠灰色的男人,——即刻集得了十八位男子和八位女人来做协力者。于是在第二天,又是十八位和八位。研究时间一完,都不回去,聚在大厅里。在大厅里,有镜子和棕榈和传单和金色椅子。渥开摩夫首先说明的,是一切中都有谐和,世界本身就是一个谐和。于是提议,做起动作来看罢。伸开右脚的小腿,伸长颈子的筋肉,将身体从强直弄到自由——教大家团团地走——大家团团地走了,使筋肉自由,又将筋肉紧张了,是轻快的,自由的,专一的……渥开摩夫是每星期做三回练习。于是到第三回完,大家就已经成为律动底了。在电话口唱歌似的叫“喂,喂”了。会计员的什瓦多夫斯基刮了胡子,绑起裹腿来了。先前是村女一般穿着毛皮靴子走的交换手们,这回是带了套靴来穿上,浓浓地擦粉,使头发卷起来了。——在大厅上,是拿着花圈,古风地打招呼了。
每星期三四,七点钟来接渥开摩夫。不是肉类搬运车,就是运货摩托车。上面戴着包头布,硬纸匣,打皱的帽子和刮过须而又长了起来的颊,渥开摩夫不是在车底上摇着,就是抓住别人的肩,张了两腿站着。运货摩托车叫着,轧着,走向暗中,向受持区域去。在戛戛发响的车站上,早又有人等着了。还是黑一条白一条的打扮。于是一面穿衣服,一面走过来——车子是这样地将他们往前送,为了发沙声,搽白粉,教初学。两幕间之暇,搬出茶来。也有加了酸酸的果酱的面包片。戏子们吃东西,喝茶……车夫忽然说,车有了障碍了。从勃拉古希到哈木扶涅基,戏子们自己走。抱着硬纸匣,沿着墙壁走。那保孚罗跋,穆尔特庚,珂弥萨耳什夫斯卡耶的一班……
渥开摩夫得了传票,叫他带着被卧,锅子,盘子去。是叫他一星期之间,去砍柴。他前去说明白。廊下混杂着许多人。渥开摩夫说,自己是艺术家,美术家,是在办教育。一个钟头之后,从厌倦而悄然的人们旁边走出去了。是受了命令,此后也还是办教育。札卢锡多也得了一样的传票。眼下有着暗淡的将军式三角的他,便许多工夫,发沙声,给看带着枪伤的脚。蓝色的他是满足着回来了。他孤独地住着。时时从小窗里,伸出斑白的脑袋去,叫住鞑靼人。头戴无边帽子的鞑靼人进来了。显着信心甚深的脸相,来看男人用的裤子。摸着,向明照着。摇头而打舌了。将军发了沙声,偷眼去瞥了。暗咽唾沫了。鞑靼人恭恭敬敬地行过礼,拿了袋子出去了。将军将钱藏在地板下,穿上破破烂烂的红里子的外套——只有靴子是有铜跟的将军靴——走出门外面去了。人们在旁边走过。在行列里冷得发抖。群集接连着走。女人们,拿着箱子,扎着衣裾的男人们,接连着走。——用了大家合拍的步法走过去。而忽然——音乐,从后面,是吹奏管乐队的行进——在上面,合拍地摇着通红的棺衣。在红棺中——是有节的白的鼻,黑的眉,既归平静,看见一切而知道一切者,漂在最后的波上。军队走过了。白的脸漂去了。摇摆了。乐队停奏了。奏了庄严的永远的光荣了。死人在缺缺刻刻的壁下,永远朽烂。为了在十一月的昏黄中,听取花的磁器底的音响,而被留遗了……
札卢锡多当傍晚时分,在没有火气的屋子里,用了突成筋节的带青的手,写了——“重要者,是在力免于饿死也。有减少运动之必要。须买鱼油。否则缺少脂肪矣。似将驱旧军官于一处,而即在其处了之。然有可信之风闻,谓虽集合于展览圣者遗骸之保健局展览会,而在忙于观察之诸人面前,有文官服饰之教士等大作法事云。然则可谓以死相恫吓也。假使连络线而不伸长也,则一月之中,墨斯科可以占领。一队外国兵可以侵入,乃最确实之事也,今日已变换赤旗之位置——乃伟大之成功,亦空前之略取也。然而重要者,乃得免于饿死也。不当再买白糖。白糖者——奢侈品也。是当惯于无甜味而饮茶之时矣……”将军发出沙声来,吐了长吁。壁的那面,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筒了外套躺着。这时候,蓝眼睛的喀力克,小望德莱罗易公爵,虽然为老妪们所驱逐,却还在蹩来蹩去,拾集木片,从废屋的废料里,拉出板片来。将板壁片,纸片,路上检来的小枝等,装在袋里,拿回来了——火炉烧起来了。小公爵蹲着烘手。红的火照着蓝的眼,母亲一样的紫花地丁色的眼——是一个平稳的,聪明的,知道了人生的碧眼小老翁。
纽莎——制造束腰带的,住在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先前住过的二楼上。结了婚,得到四十亚尔辛 [俄国尺度名,一亚尔辛约中国二尺四寸余。——译者] 的布匹。现在很想早点生孩子,再得到布匹和孩子的名片。丈夫在外面,运粉,筹钱。纽莎毫不难为情地走过,将这里九年之间在家中驯熟的,那大名写在红的纸片上的,有名的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的先前的住所的房门,用英国式的钥匙开开了。后来,纽莎突然在楼上的有花圈而无火气的屋子里出现。仅罩头巾,站在门口,平静地说,因为愿意用麦粉做谢礼,请教给她唱歌。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在她面前张了腿站定,想喷骂她。然而闭了嘴,好象吃了一惊似的,什么也不回答。纽莎嘲笑着跑掉了。白天,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筒在外套里躺着。夜里,是望德莱罗易公爵咬牙齿,几乎要从两脚的椅子上抬起那疲乏的头来。他而且还做了认真的,少年老成的梦。第二天早上,她显着浮肿的脸起来了,吩咐他去叫纽莎来。纽莎说身体不舒服,请她自行光降罢。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又咬了一回牙关,但罩上头巾,走下去了。一个钟头之后,到留巴伯母这里来借称。纽莎学唱了。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将麦粉装进袋中,挂在钉上,免得招鼠子。
雅各·勃兰是带着旅行皮包,游历公署了。上了五层楼,等候轮到号数。钻过那打通了的墙壁,从这大厅走到那大厅。探问了。又平稳,又固执,又和气——盖他此时终于已在一切同等,谁也不打谁,不砍谁的地方——廉价办公,以劳动获得面包的地方了。女职员们是吵闹,耸肩,从这屋追到那屋——他呢,唠叨地热心地又跑来,非到最后有谁觉得麻烦,竟一不小心,给用妙笔写了——付给可也——之后,是不干休的。到底,付给雅各·勃兰了。就是付给了生活的权利,得有在那下面做事,写字,思索的屋顶的权利了。是停车场旁的第三十四号共同住宿所,先前的“来惠黎”的连带家具的屋子十七号。雅各·勃兰欣欣然走过萨木迪基街,萨陀斐耶街,搬了皮包。傍晚,他坐在没有火气的屋子里了。壁纸后面,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地作响,滚下去了,在枕头边慢慢地爬了一转。白天里,在花纸上见过的——拿着大镰刀的死,出来了。给爬在文件上,点了火,唏唏地叫,焦黄,裂碎了……
雅各·勃兰决了心,要坚执地来使生活稳固。为自己的事,走遍了全市镇。无论谁,都有工作,都有求生的意志。雅各·勃兰在街上往来,停在街角思索。人们几乎和他相撞,跳开走了。他(故乡)的市镇里,是什么人也不忙,什么地方也不忙的。关在家里——暴动之际,是躲起来了。虽有做诗的本子,诉苦的胃囊,但还是勇敢而不失希望的他,是走而又走了。在空地,砖头,铁堆,冻结而没有人气的店铺和人列的旁边……在灰色的独立屋里,是升腾着苦的烟,坐着打打字机,穿外套的女职员。雅各·勃兰走向靠边的女人那里,去请教她,倘要受作为著作家的接济,应该怎么办才好。接济,在他是万不可缺了。还说,否则,他是不来请托的哩。女职员也想了一想,但将他弄到别的办事桌去了。从此又被弄上楼去了——于是他走上楼去了。被招待了。翻本子了。结果是约定了商量着看罢,问一问罢,想一想罢。说是月曜日再来罢。到月曜日,他去了。再拿出诗来看。是坐着无产者出身的诗人们的屋子。于是他说,自己也是无产者出身,自己的祖父是管水磨的。——诗被接受,约定了看一看再说。到水曜日,将对于他的接济拒绝了。但在这时,他已经找到了别的高位的公署。他好象办公一般,每天跑到那边去,等在客厅里,写了请求书。要求给他作为无产诗人的扶助和接济和稿费。到金曜日,一切都被拒绝了。就是,对于接济,对于稀费,对于扶助。然而给了一件公文,教到别的公署去。那地方是,从阶上满出,在路上,廊下,都排着长蛇之阵了。雅各·勃兰便跟在尾巴上。日暮了。阵势散了。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到,进去是第一名,许多工夫读公文,翻转来看,侧了头。终于给了一道命令书。凭着黄色的命令书,雅各·勃兰在闭锁了的第四付给局里,领到了头饰和天鹅绒的帽子。在自己的房里,他戴着这帽子,走近窗口去。屋顶是白白的。黄昏是浓起来了。乌鸦将胸脯之下埋在雪里洗澡。市镇和自己全不相干。这里也和别处一样,并无正义存在。雅各·勃兰觉得精力都耗尽了。他躺在床上,悟到了已没有更大的力量。在半夜里,走上一只又大又黑,可恶的鸡到他这里来,发出嘎声叫。他来驱逐这东西。但鸡斜了眼睛瞪视着,张了嘴,不肯走。将近天明,因为和鸡的战斗,他乏极了。指头冰冷了。头落在枕上,抬不起来了。大约,白的虱子,到他这里来了。雅各·勃兰是生起发疹伤寒来了。过了两天,被搬走了。傍晚,他的床上,是从维迪普斯克到来的两个军事专门家,像纸牌的“夹克”一般躺着了。
芳妮是在办公。从公署搬运羊肉,蜂蜜和便宜烟草。公署是活动,付给。连络线伸长了。地图上的小旗像索子似的蜿蜒了。札卢锡多静对着地图,发出沙声,记录了。
“二星期之后,前卫殆将接近防寨矣。委市街于炮击则不可。应中断铁路——而亦惟有此耳。昨在郊外,又虽在中央,亦有奇技者出现。若辈有宛如磁器之眼,衣殓衣,以亚美利加式之弹鐄,跃于地上者高至二亚尔辛。且大呼曰——吾乃不被葬送者也——云。此即豫兆耳。吾感之矣。吾感之矣。”
留巴伯母对于芳妮,将离家的事,希略也夫的事,都宽恕了。傍晚,留巴伯父读了新训令。留巴伯母长太息了。芳妮坐在钢琴后面的自己的地方。窗户外面,是十一月在逞威。雪片纷飞了。埋掉了过去,恋爱,情热。留巴伯父这里,常有竖起衣领,戴着羊皮帽的人前来,在毫无火气的廊下走来走去。在那地方窃窃商量。留巴伯母说——那个烟草商人又来了——有一天的夜里,是芳妮已经睡在钢琴后面,伯父和伯母都睡下了,黑的屋子全然睡着了的深夜里,有人咚咚地叩门。留巴伯父跳了起来。声音在门外说——请开门呀——留巴伯父手发抖了。有痣的善良的下巴,凛凛地跳了。旋了锁。阻挡不住了。进来了。一下子,一涌而进。皮帽子和水手的飘带,斑驳陆离。——将屋子翻了身。在伯母的贮藏品也下手了。将麦粉撒散了。敲着烟通听。站上椅子去。——将文件,插着小旗的札卢锡多的地图,札卢锡多,留巴伯父,对面的房里的渥开摩夫,全都扣留,带去了。小望德莱罗易公爵躲在衣橱里,因为害怕,死尸似的坐着。天亮之前,将全部都带去了。在雪和风卷雪和风里。
芳妮一早就跑到军事委员那里去。军事委员冷淡地耸耸肩胛,并不想帮忙。芳妮绝望,跑出来了。想探得一点缘由,但什么也捉摸不到。她什么地方也没有去。是灰色的一天。从嘴里呼出白的气息来。灰色的一天之后,来的又是一样的灰色的一天。——接连了莫名其妙的一星期,留巴伯母躺着。芳妮各处跑着,筋疲力尽了。又各处跑着。第三星期,札卢锡多被开释了。因为是酒胡涂,老头子,没有害处的。教他将退职军官的肩章烧掉。札卢锡多从牢监经过街道,单穿着一只铜跟的靴子走回来了。还有一只是捉去的时候,在路上失掉了的。在路角站住。淋了冷水似的上气不接下气了。在墙上,钉着告捷的湿湿的报纸。在广场上,有着可怕的全体钢铁的蝎子,围绕着红的小旗子,正在爬来爬去。将群众赶散了,是穿木靴,披外套,短身材的,坦波夫,萨玛拉,威多地方的人们,白军的乡下佬。乡下佬们跳跃,拍肚子,吹拳头,满足而去了。到露营地去,去劳动去。——最紧要者——是当机关枪沉闷地发响时,不要一同来袭击……
追赶了敌人。敌人逃走了。札卢锡多站在路角上,读了湿湿的报章。有和音乐一同走过的人们。骑马,持矛。教会没有撞钟。札卢锡多总算蹩到家了。上了五层楼,歇在窗台下……走进房里躺下了。望德莱罗易公爵为他烧了两天的火炉。给不至于冻坏。
留巴伯父是一连八天,坐在阶沿碎得好象投球戏柱的屋子里。也有被摔进来的,也有被带出去的。从窗户吹进风来。天一晚,就爬下黑黑的臭虫。是在顶缝上等候(人们)睡觉的。这就爬下来了。第十三天,和别人一起,也教留巴伯父准备。坐在运货摩托车上带去了。是黑暗的夜。拿枪的兵士站在两旁。在牢监里,留巴伯父和律动家而先前的军官的渥开摩夫遇见了。握手,拥抱。并排住起来。在忘却的模模胡胡的两天之后,竟给与了三个煎菜和两个煮透的鸡蛋。——留巴伯父忘了先后,两眼乱
,失声哭起来了。将一个煎菜和鸡蛋给了渥开摩夫,一起坐着吃。加上了许多盐。为回忆而凄惨。渥开摩夫是因为隐匿军官名义和帮助阴谋而获罪的。前一条是不错的——渥开摩夫自招。但于第二条,却不承认。他说,音乐会里,自然是到过一回的,但那款子,是用来弥补生活费了——案件拖延了。留巴伯父的罪名,是霸占。——留巴伯父满脸通红,伸开臂膊。然而牢监里面,也有烟草商人的。就是竖起衣领,时时来访的那些人……
开审之际,讯问渥开摩夫——职业呢?——戏子。——这以前呢?——是学生。——没有做过军官么?——也做过军官。——反革命家么?——是革命家,在尽力于革命底艺术的。——判事厌倦地说了——知道的呀,在教红军的兵卒嗅麻药的呵。朗吟么?——不,是演剧这一面。——水曜日的七点半,渥开摩夫被提,要移送到县里去了。渥开摩夫收拾了手头的东西,告过别。说是到县里一开释,就要首先来访的……带过廊下,许多工夫,从通路带出去了。吹进风来,很寒冷。在窗外,有着暗淡的空庭。有着十一月。
关于渥开摩夫,第二天贴在墙上的湿湿的报纸上,载着这样的记事——前军官,反革命家,积极底帮助者,演剧戏子。——这一天,太阳浮出来了,天空是蓝的。从前线上,运到战利品。广场上呢,早有三辆车。又是高高地将红的棺木运走了。死尸的鼻孔里,塞着棉絮。札卢锡多在这一天是这样地写了:“联络线已伸长矣,后方被截断矣。一切归于灭亡矣。本营之远隔,足以致命,乃明了之事也。一切将亡。一切将亡。鱼油业经售罄,无处可购。风闻凡旧军官,虽有年金者,亦入第四类,而算入后方勤务军。即使扫除兵舍,厕所及其他之意也……不给面包已五日矣。不受辱而地图被收者幸也……”——晚间,望德莱罗易公爵到他那里烧火炉去了。札卢锡多正在窗边,站上椅子,要向架上取东西。望德莱罗易公爵向他说话了。他听不见。他便碰一碰他的腿。不料脚竟悬了空。摆了。踏不到椅子了。望德莱罗易公爵发一声尖叫,抱头窜出了。
过了两天,威严的,年青相的,有着竹节鼻和百合色指甲的札卢锡多是在教堂里,由命令书,躺在官办的棺中了。助祭念念有词。教士烧起了香。香烟袅袅地熏在薰香上。没有派军队来。这也是由命令书而没有派来的。派定四号屋的用人拉小橇。于是就搁在柴橇上,拉去了。很容易拉。道路是滑滑地结着冰。拉得乏了,便坐在棺上吸烟草。札卢锡多听着橇条的轧轹声,年青相了,在棺盖下返老还童了。
有魅力的,蓝眼珠的梭耶·乌斯班斯卡耶,提着皮包跑到自己的跳舞学校的她——从贴在墙上的报纸上,看见了渥开摩夫的姓名——于是忽然打寒噤,咬嘴唇。虽然缘分不过是汲水的时候,并排了一回,和他一面劈柴,听过一回他唱道“您的纤指,发香如白檀兮……”。但在梭耶·乌斯班斯卡耶那里,是有着温柔的,小鸟似的,易于神往的心的,即使在一切混乱和臭气之中,也竭力在寻求着为自己的小港。渥开摩夫之名,已经就是悲剧底的,被高扬了的灭亡。——梭耶便将他设想为久经期待而永久睽离的人了。……梭耶已经用趾尖稳稳地走路。一面赶快走,一面用指头按着嘴唇,而且决心要向一个人,去讲述一切的真实,其人为谁,乃是住在官办的旅馆里,坐着摩托车出入,然而仿佛地位一样低微似的等候她,一直送到家里的其人也。傍晚,棱耶到旅馆去了。讨了通行券,将证明书放在肩头。走上红阶梯,敲了磨白玻璃的门户。她不能不将心里想着的事,通盘说出来——锋利地,直截地,滔滔地,——纵使因此负了怎样的罪,也不要紧。然而房里坐着两个人,桌子上还有茶。那人似乎吃惊了,但也就脸上发亮,献上茶来,说请喝呀。梭耶不喝。并且说,这来是有一点事情的。那人又说请喝茶呀。座中拘谨了。客人沉默了。梭耶从茶杯喝茶了。那人用了善良的,蕴蓄爱情的眼看她了。梭耶问了些不相干的事,喝干了茶,要回去了。她自己悲伤到要下泪。她为了茶和质问,憎恶自己了。然而他却送她一直到廊下,从手套的洞里,在她那暖热的小小的手掌上接吻了。梭耶跨下一段阶沿,忽然说——我并不是为了这样的事来的……什么都讨厌了,这样地生活,是不能的,我已经不愿意看见你,我是来说这些的。为什么渥开摩夫遭了枪毙的呢?——觉得他和自己都可怜,眼泪流到面庞来了。——那个渥开摩夫呀?——那人惊着问。——渥开摩夫呀,做戏子的……——渥开摩夫是什么人呢,不知道呀。——那人说。——在过渡期,是要××的……革命是粗暴的呀。——梭耶很想说,怎样都好,革命倘在过渡期,这样也好。但我是不愿意再看你,也不要你再跟来跟去了。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跑下去了。第二天的傍晚,他到学校里来接她。她不开口。和他出来了。很想再说一回,不再和他到什么地方去。——然而车夫已经开了门。来不及说了。她坐上车。温暖了。黑的,软软的风,在三月里散馥。星星的银色的霉,已经浮了上来。摩托车开走了。街市的尽头,在雪和空旷中吐气。梭耶想,这是完了。弄到那么样,还是不成。她想,没有报答可爱的,温柔的,最为敏感的那人的,最后的临终的微笑。
芳妮那里,忽然来了一个惠涅明勃鲁尼,是赛希加,即亚历山大·希略也夫的朋友。戴着皮帽子,留着黑的短颚须。颊上有一直条的伤痕。芳妮领到钢琴后面的自己的处所。勃鲁尼说,他们的中央委员会,要给死掉的伙伴报仇。亚历山大·希略也夫的名,登了英魂录,再也不会消灭了。关于报仇的事,则对芳妮说,不久就会知道。于是义务已尽,去了。芳妮许多工夫,注视着贴在证明书上的被人乱弄了的照相。赛希加的面庞上,写着号数,蓝的。芳妮哭了。——其时勃鲁尼也在奔波。伤痕发紫了。勃鲁尼上了久经冷透了的屋子的六层楼。敲了门,而在外面倾听。门开了。牙医生的应接室里,坐着垒文,格里戈尔克,波式开微支。举事大约期在明天的十二点。一切都计画好,准备好了。为了给希略也夫报仇,为了恐怖手段,为了制药室,为了委员会的财政充足——都必须有钱。武力抢劫的事,早经考究好,调查好,周密地计画好了。一个钟头之后,勃鲁尼出去了。又是执拗地,伤疤发着紫,在街上走。第二天的两点半,七个人坐着摩托车到了横街的公署前。两个把门,两个到中庭,三个上楼上。算盘毕毕剥剥地在响。出纳课员站在金柜旁。女职员在喝汤。格里戈尔克走上前,用手枪对着,叫擎起手来。勃鲁尼和波式开微支打了出纳课员的头。他跌倒了。动手将成束的钞票抛进口袋去。出纳课员忽然跳起,抱着头,爬一般,电光形地(走着)要逃跑。格里戈尔克对脊梁开一枪。出纳课员扑地倒下了。交换手们发了尖利的叫喊。有谁跑向边门了。一下子攻来了。——格里戈尔克解开带子,跳了出去。一切都跳了,被撒散了。灰尘,玻璃,——他们跳下了阶沿。从上面掷下法码和算盘来。——摩托车已经动弹了。他们赶到,抓住,跳上了,——摩托车将他们载去了。突然从门里面跳出人来,曲下一膝便掷——格里戈尔克坐着一回头,铜元打中了他的面庞。流出血来了。追的紧跟着。马夫打马。勃鲁尼伸着臂膊,不断的开枪。——弯进了积雪的横街里,——摩托车滑了。车轮蹒跚了,被烟包住了。马匹追到,橇里面外套(的人们)杀到了。勃鲁尼跳了下来,提着口袋跑,闯过门,跳过短墙。后面跑着波式开微支,不料坐下了,躺倒了,——又是爆发,——掉下——叱咤,玻璃……勃鲁尼逃出了,回过头去看。波式开微支想跟着他攀上墙——不意横着掉下短墙去,倒在雪里了。勃鲁尼仍然走。铁门关着。他走近门,想推开它。然而门是从里面支住的,走不过。他还在中庭跑了一转,蹲在脏水洼的僻处了。——天空很青,沉闷,是酿雪天。勃鲁尼还等候了一些时。从一角里听到蹄声了。他将枪口含在嘴里,扳了发火机。
街上是孩子们奔跑,窥探。载在大橇上——七个穿短外套的罗马诺夫皇帝党员被运走了。大家叠起来躺着。兵卒拿着枪口向下的枪,跟着走。马匹步调整齐地进行。勃鲁尼躺着,脸伏在别人的肩上。
一切烟草商人,都有家族的。烟草商人是明于法律的人们,而且没有破绽的。——留巴伯父却相反,乱七八糟,第一回审问的时候,早就胡涂了。一切都于他不利。他被提出去审问了九回。九回的陈述都不一样。到第二个月,因为要判决浮肿的,须髯蓬松,衰弱了的他,便经过市街,带出去了。留巴伯父被夹在两个兵卒间,坐在白的大厅的椅子上。对面,是军事委员摆着架子,毫不知道他似的坐着。旁听人里面,也有已经释放了的烟草商人。白白的,寡言的芳妮,和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小姐坐在一起。不多久,摇铃了。挟皮包的检事,立刻叫留巴伯父,称为寄食者,读过他混乱的所有的陈述,又示了烟草商人的陈述——市民莱夫·留复微支·莱珂夫者,是盗贼,是寄食者,——检事对于他,要求处以极刑。这之后,律师开口了。什么都不否认,单单请求宽大。指出他的职务,还说到悔悟和老年。裁判官去了。商议了。芳妮用了乌黑的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前面。留巴伯父浮肿着——铁青,动也不动地坐着,好象早已死掉了似的。烟草商人在廊下吸烟草。裁判长回来了。又摇铃。大家又都归座,肃静了。在窗门外,有机器脚踏车停下了。裁判长宣告了。赞成了检事的提议,判决了极刑。
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将芳妮载在街头马车上,带了回来。芳妮走上五楼,见了伯母。哭得倒在椅子上了。一到夜,就躺在钢琴后面的自己的地方了。月亮的角,在窗的那边晃耀。竖琴吟哦了。望德莱罗易公爵在两人之旁守夜。挂下了穿着补钉袜子的细细的脚,在椅子上打起磕睡来。夜已深,深且尽了。竖琴昏暗,月亮下去了。快活的,年青相的留巴伯父走近枕边来,微笑着,用冰冷的手指,抚摩了芳妮的面庞。
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还在教纽莎学本领。纽莎拿着卷起来的乐谱,站在钢琴旁,钢琴上面,挂着对于钢琴呀,房子呀,物件呀的保管证。这是家宅搜查的结果,因为是女流声乐家,许可了这些的东西的。近来,纽莎上音乐会,即舞台去了。已经登记了。有着保持皮衣呀,金刚钻呀——听众的赠品的权利。纽莎的丈夫和保健部员一同搬了麦粉来。麦粉呢,在市场上,被争先恐后的买去了。于是纽莎便买了海獭的外套,买了挂在客厅里的A.伊瓦梭夫斯基所画的细浪和挂帆的船。她到“星”社去出演了。和最好的优伶并驾,得了成功。在夜里,他们一同在运货摩托车里摇摆了一通。不自由,寒冷,而且狭窄,但是幸福的。为了艺术,将做戏子的苦痛熬过去了。在降诞节这一天,有夜会。和出场者一同,优伶们也被招请。肚饿的优伶们便高高兴兴,冻红着鼻子跑来了。在食桌上,有鹅,酒,脏腑做馅的馒头之类。优伶们快乐到忘形。时时嚷起来,很是骚扰。纽莎唱了。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伴奏。散会的时候,纽莎在大门口将两片鹅肉用纸包着塞给慈泼来微支·慈泼来夫斯卡耶,当作演奏的谢礼。她生了气,很想推回去,但将鹅肉收下了。夜间,小望德莱罗易公爵大嚼鹅肉。幸福地笑了起来。因为吃饱,塞住了呼吸,咳嗽了。
雅各·勃兰那里,后来黑鸡也还进来了八回,在每晚上。现在,他已经认识这鸡,也知道到来的时刻了。可恶的鸡愤然的走来,啄他。——他总想将这鸡绞死,满身流汗。但因为心脏跳得太剧烈,没有办妥,便失神了。在周围呻吟,谗谤,徘徊——已被捉住,又回了原样。到第九天的夜里,鸡不来了。他这才睡得很熟。心脏安静,不跳了。到早晨,在太阳,白的窗,又黄又脏的公物的被单下,他看见了骨出崚嶒的自己的枯瘦的膝髁。他衰弱,焦黄,胡子长长了。觉得肚子饿。白的虱子远退了。雅各·勃兰留住了性命,又想爱,工作,生活起来。过了两星期,焦黄的他,才始带了丁字杖,走出门外去。是温和的天。灰色的积雪成着麻脸。在石路上,乌鸦以三月的叫喊在啼。雅各·勃兰带了丁字杖行走。他的心脏是衰弱,向众人开放着的。然而一切人们,都急急忙忙地走过去了。第三十四号共同住宿所呢,一星期之后,便交还了他的旅行皮包。屋子的期限满了的。那地方是军事专门家之后,早住进了一位穿了男人用的长统靴子,跑来跑去的姑娘。雅各·勃兰弄得连在那下面做事,写字,思索的屋顶也没有了。他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但还蹩到曾说给他印诗的公署去。公署里面依然是烟尘陡乱。女职员们大家在谈天。——做书记的无产诗人,却是新的。是黑黑的,乱头发的男人。乱翻纸盒,询问姓名,拉开抽屉。究竟寻到了。诗是定为发还的。雅各·勃兰领了诗,戴上天鹅绒帽子。他没有地方可以过夜。到傍晚,他接在免费食堂的长蛇的尾巴上,喝了浮着菜叶小片的热汤。夜里寻住宿。街是暗的。在三月的暗中,风吹着商店和咖啡店的破玻璃在作响。雅各·勃兰站在一所大房子的昏暗的升降口,向阶下的先前是门房的角落里,钻了进去。寻得一点干草——背靠着墙酣睡了。
到天明,他很受了冻。两脚伸不直了。于是拄了丁字杖,蹒跚着走。潮湿的,三月的,劳动的日子开头了——雅各·勃兰蹩到了芳妮的处所。芳妮穿了黑的丧服在大门口迎接他,但一时竟记不起他来。暂时之后,便拍手,引他到自己的角落里,诉说悲哀……雅各·勃兰在火炉旁边暖和了。看看在小小的拉窗外面袅着的烟。并且说——这里也并无正义。在这里,也依然只有饿死,是做得到的。况且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谁也不加怜悯。对于我,并无接济,倒是给了一顶无边帽。我是直到现在,没有戴过什么无边帽子的。要怎么活法才好呢?——芳妮给他在廊下的箱子上铺了一个床,到复元为止。雅各·勃兰便躺在箱子上勉力复元,吟咏。他的脸发亮,眼镜后面有大眼睛了。他决了心,要回到故乡的市镇去。在那里虽然并无正义,却也没有饿殍。一星期之后,一无所有地,只提了一空空的旅行皮包,他告了别,动身了。芳妮送给他煎菜的小片和面包,在路上可以充饥。傍晚,和群集一同,在叫唤,呐喊,射击之中,他从车站攻向通路来。在路上失了丁字杖。黑的火车顶上,已经躺着许多人。梯子上也挂着。攻向破掉的车窗去。雅各·勃兰挨了一推。他要跌倒了。抓住了谁的肩。打他的手了,然而死抓着——踏了谁的肩,爬进车子里面了。车里面是漆黑。他抓住在一个包裹上。——跌倒了——地板上躺着人们。在什么地方的椅子底下的角落里,占了一个位置。将小行李枕在头下,便瘫掉了。不多久,火车头哼起来,客车相触,作响——列车走动了。脚从梯子上伸出着。车顶上面,是在作过夜的准备。死掉的都市,留在后面了。前面呢——道路,旷野,雪。在火车站上,在半夜里,新的客涌进客车来。从上面打他们。后面有声音。开起枪来了。雅各·勃兰闭了眼睛,躺着。正在回家,回故乡。
雅各·勃兰的故乡的市镇上,首先驻在的是白军。后来,绿军到了。此后是玛卢沙·乔邦队,战线队,亚德曼队,最后将一切驱逐,粉碎,而红军开来了。非常委员会到来了。非常委员会即刻着手于扫荡。枪毙了水兵和战线队的余党,枪毙了玛卢沙,枪毙了公证人亚格里柯普罗。暴动停止了。吓怕了的犹太人爬了出来,聚在角落里商量,摇手。落葬了。算帐了。非常委员会占领了广场的汽水制造厂的房屋,在升降口和大门口,站起哨兵来。骑马兵在街上往来,查证票,押送被捕者,日本人,耶沙,坐在铺皮的橇上,戴着皮的无边帽,手枪袋插在带子上,来来往往。没有多久,犹太人便又消声匿迹了。商店依然是破玻璃。日曜日的早晨,群集将市场围绕了。大家接连地购买了。乡下人不再将麦粉和奶油和鸡蛋运到市上来。狡猾起来,就在村子里交易了。捉去了只一条裤,而穿着旧的溜冰鞋的人五个——审问之后,送到投机防止局去了。日曜日之夜,市镇里有家宅搜查。搜查银钱,农产物,逃亡者。银钱只发见了一点儿,但农产物很不少。逃亡者的一群,被捉去了。天一亮,亲近的人们就在门前成了长蛇阵。
市镇上突有檄文出现。谁散的呢,无从知道。那上面是写着这样意思的事的。——诸君的一伙,在等候诸君。新政府保有面包和法律和正义,保护农民,保护地主,和暴动战斗,和犹太底压制战斗——总而言之,是说,保护大家的权利的。非常委员会便颁发戒严令,放哨兵,夜里是派巡察。在雅各·勃兰回到故乡的市镇的前天,阴谋败露,帮助者被捕,市镇是弄得天翻地覆了。
这之间,载着雅各·勃兰的火车也在爬,停,等待铁路的修好,于是仍复向前爬。车头损坏了,在旷野里等候送了新的来。夜里,出轨了——有谁抽掉了枕木——又修理,走动了。——在客车里,是蜷缩,说昏话,快要死了。到车站上,是搬了出去,放在堆货的月台上。到底,在早晨,火车竟到了故乡的市镇。雅各·勃兰爬出来了。跄踉着,忙乱了。饱吸了空气。破了玻璃的车站;架在澄清的小川上的木桥;两株蓬松的白杨;和处处挂着死了似的招牌的,开始融化的,脏的,湿的市街相通的道路,他都认识的。粮食店前,早晨一早就排着人列了。被挨挤,在寒颤。在广场上,是整列着不眠的,穿着衣角湿透的外套的兵卒。从监狱里,在带出拿着铲子的犯人来。家家的铠门都关着。绿色的,红色的,灰黑色的房子——木造——还在睡觉。商店街上,挂着红色的招牌——第一号仓库,第七号仓库,第十二号仓库——全是公有。街角上站着一个戴阔边帽,有白鬈发的犹太人。就是站着,惘惘地看望。他的嘴唇在发抖,喃喃地自语。
雅各·勃兰走到了熟识的,蓝色的,窗窗有花的老家,叩了许多工夫门。门终于由一个戴耳环的兵卒来开了。问什么事。雅各·勃兰想走进家里去。然而兵卒大声说,这房子已经充了公,事务所是十点钟开始办事。雅各·勃兰看看门。于是看见了白的招牌,是——本部事务所。——一个钟头之后,他从拉萨黎大街的亲戚那里,知道了父亲是还在乔邦队驻扎此地的时候,退往基雅夫,从此看不见人,也没有信;他的房子充了公,物品也都充公了。雅各·勃兰便暂且住在厨房里。第二天,阴谋的清算人跑到时,他就被捕,交给了非常委员会。雅各·勃兰坐在汽水制造厂的先前的佣人房里了。又从这里拉出去了。替换是另外摔进一个新的来。早上,他被带到裁判官那里去了。裁判官动着耳朵,嗅空气,用一只眼睛看。他问,你不是和乔邦队一同逃走了的勃兰的儿子么?为什么跑来了,而且现在?为什么不来登记的?在你皮包里的公家的帽子,是从那里得来的?雅各·勃兰回答了。裁判官细着眼嘲笑,拿铅笔来玩了。雅各·勃兰说完的时候,他在一角上小小地写下了。雅各·勃兰被带走了。他没有入睡,过了一夜。消雪的水滴,橐橐地在滴下来。春天到了。三月的月亮在辉煌。他张了眼睛,躺着。风无所不吹拂。雅各·勃兰想了。悲伤了。却镇静。做了诗。竖琴在风中吟哦。吹响了弦索。雅各·勃兰用手支着颐,想了一会,于是用了咬碎的铅笔片,写在壁上了——
静的风,溶的雪,
有一个人来我前,
唱了歌儿了……
E. 左祝黎
一 告示贴了出来
房屋和街道都像平常一样。天空照旧蓝映映的,显着它那一世的单调。步道石板的面具也还是见得冷淡而且坚凝。忽然间,仿佛起了黑死病似的,这里的人们从那脸上将偌大的泪珠落在浆糊盆里了。他们在贴告示。那上面所写,是简明,严厉,无可规避的。就是:
本市居民的生存资格,将由格外严办委员会所设之三项委员会分区检查。医学的及心理学的查考,亦于同地一并举行。凡认为毋庸生存之居民,均有于二十四小时内毕命之义务。在此时期中,准许上告。其上告应具呈文,送至格外严办委员会之干部。至迟在三小时后即可予以答复。倘有毋庸生存之居民,而因意志薄弱或爱惜生命,不能自行毕命者,则由朋友,邻人,或特别武装队执行格外严办委员会之判决。
1. 凡本市居民,应绝对服从格外严办委员会之办法与断结。对于一切讯问,应有明确之答词。其有认为毋庸生存者,则各就其性格,制成调查录。
2. 所颁发之命令,必以不折不挠之坚决,彻底施行。凡有人中赘物,妨害正义与幸福之基础上之人生改造者,均除去不贷。命令遍及于一切市民,无论男女贫富,决无例外。
3. 在施行检查生存资格期间,无论何人,均不准迁出市外。
二 激昂的第一浪
“你读了么?”
“你读了么?!”
“你读了么!!?你读了么?!!”
“你见了么!?你听到了么!?”
“你读了么?!!”
这市里到处聚集起人堆来。交通梗塞了。人们忽然脱了力,靠在墙壁上。许多人哭起来了。晕过去的也不少。到得晚上,这样的人们就上了可惊的数目。
“你读了么?”
“可怕!吓人!连听也没有听到过!”
“但其实是我们自己选举了这格外严办委员的,是我们自己交给了他们一切全权的!”
“对,这是真的。”
“错的是我们自己的胡涂透顶。”
“这是真的,我们自己错。但我们是意在改良生活的呀。谁料得到那委员会竟这样吓人的简单地来解决这问题呢?”
“由委员会里的那一伙人!由那一伙人!”
“你怎会知道?名单已经发表了么?”
“一个熟人告诉我的!亚克选上了会长!”
“什么!亚克么?这多么运气呵!”
“真是。实在的!”
“多么运气呵!他的人格是干净的!”
“自然!我们用不着担心了:这将真只是除去那人们里的废物!不正要没有了!”
“你说下去呀,可贵的朋友,你怎么想,人们肯给我生存么?我是一个好人!船要沉了的时候,二十个船客跳到舢板上去,我就是一个,你想必一定知道的。舢板载不起这重量,大家都要没命了。必得五个人跳下水,来救那十五个。我就在这五个里。我自动的跳在海里了。你不要这么怀疑的看我呀。我现在是老了,没有力气了,但那时却是年青,勇敢的。你那时没有听到这件事么?所有的报上都登载过的。别的四个都淹死了。只有我偶然得了救。你看来怎么样,人们肯给我生存下去么?”
“还有我呢,市民?我?我将我的一切东西都给了穷人。这是一直先前的事了。我有文件的证据。”
“我不知道。这都和格外严办委员会的立场和目的是不相合的。”
“你让我来告诉你罢,可敬的同乡,单于自己的关系人有用处,是还不能保证这人的生存资格的。倘使这样,那就凡有看管小孩的傻鸦头,也都有生存的权利了。这事情过去了!你多么落伍呵!”
“那么,人类的价值,是在什么地方呢?”
“人类的价值,是在什么地方呢?”
“这我可不知道。”
“哦,你不知道!你既然不知道,为什么向我们来讲讲义的?”
“对不起,我只说我所知道的罢了。”
“市民们!市民们!瞧呀!瞧!人们在这么跑!暴动了!恐怖了!”
“阿呀,我的心呵!我的心呵!阿呀,上帝呵!救救罢!救救罢!”
“停下!站住!”
“不要扩大恐怖!”
“站住!”
三 大家逃走
人堆在街上逃过去。红颜的少年在奔跑,脸上显着无限的骇怕。从商店官署出来的规矩的人员。穿着又白又挺的衬衣的新女婿。男子合唱队里的脚色。绅士。说书人。打弹子的。看电影的晚客。钻谋家。无赖汉。白额捲发的骗子。爱访朋友的闲人。硬脖子。斗趣的,流氓,空想家,恋爱家,坐脚踏车者。阔肩的运动家,饶舌家,欺诈家,长发的伪善家,疲乏的黑眼珠的无谓的忧郁家,青春在这后面藏着冰冷的空漠。唇吻丰肥而含笑的年青的吝啬家,没有目的的冒险家,吹牛家,兴风作浪家,善心的倒运人 [隐语,指偷儿。——译者] ,伶俐的破落户。
肥胖的,好吃懒做的女人们在奔跑。瘦长的柳枝子,多话,懒散,风骚。呆子和聪明人的老婆,多嘴的,偷汉的,嫉妒的和鄙吝的,但现在都在脸上显着惶急。因为太闲空了,染染头发的傲慢的痴婆,以及可爱的堂客,还有那孤单,无靠,不识羞,乞怜的无所不可的娼妇,都为了惊愕,将那一向宝爱下来的容姿之美失掉了。
瘦削的老翁,大肚子的胖子,弯腿的,高大的,漂亮的,废人们在奔跑。经租帐房,当铺掌柜,监狱看守,洋货商人,和气的妓院老板,分开了褐色发的马夫,因为欺瞒和卑鄙而肥胖了的家主,打扮漂亮的博徒,凸肚的荡子。
他们成了挤紧的大群,向前在奔跑。百来斤重的汗湿淋淋的衣服,带住着他们的身体和手脚。从他们的嘴里,吐出浓厚的热气来。诅咒和哀鸣,令人耳聋的响彻了寂静的搬空了的房屋。
许多人带着自己的东西在奔跑。用了弯曲的手指,拖着被褥,箱笼和匣子。抓起宝石,小孩,金子,叫喊着,旋转着,两手使着劲,又跑下去了。
但人们又将他们逼回来了。像他们一类的人们,来打他们,迎面而来,用手杖,拳头,石块打,用嘴咬,发着极可怕的喊声,于是这人堆就逃了回来,抛下了死人和负伤者。
到傍晚,市镇又恢复了平常的情形。人们抖抖的坐在自己的房中,钻在自己的床上。在狭小的,热烈的脑壳里,就像短短的尖细的火焰一样,闪出绝望底的希望来。
四 办法是简单的
“你姓什么?”
“蒲斯。”
“多大年纪?”
“三十九。”
“职业呢?”
“我是卷香烟的。”
“你要说真话呵!”
“我是在说真话呀。我忠实的做工,并且赡养我的家眷,已经十四年了。”
“你的家眷在那里?”
“在这里。这是我的老婆。还有这是我的儿子。”
“医生,请你查一查蒲斯的家眷。”
“好。”
“怎样?”
“市民蒲斯是贫血的。一般健康的状态中等。他的太太有头痛病和关节痛风。孩子是健康的。”
“好,你的事情完了,医生。市民蒲斯,你有什么嗜好呢,你喜欢的是什么?”
“我喜欢人们,尤其是生命。”
“简单些,市民蒲斯,我们没有闲工夫。”
“我喜欢……是的,我喜欢什么……我喜欢我的儿子……他拉得一手好提琴……我喜欢吃,但我的胃口是不大的……我喜欢女人……街上有漂亮的妇人或者姑娘走过的时候,我喜欢看看……我喜欢,在晚上,如果倦了,就睡觉……我喜欢卷香烟……一点钟我要卷五百枝……我喜欢的还多哩……我说喜欢生命……”
“镇定些罢,市民蒲斯,不要哭呀。心理学家,你看怎样呢?”
“这是脓包,朋友,这是废料!是可怜的存在!气质是一半粘液质,一半多血质,活动能力很有限。最低等。没有改良的希望。受动性百分之七十五。他的夫人还要高。孩子是一个蠢才,但是,也许……你的儿子几岁了,市民蒲斯,你还是不要哭了罢!”
“十三岁。”
“你放心就是。你的儿子还可以活下去,延期五年。至于你呢……这是我管不到的。请你判决罢,朋友!”
“以格外严办委员会之名:为肃清多余的人中废物以及可有可无之存在物,有妨于进步者起见,我命令你,市民蒲斯,和你的妻,均于二十四小时之内毕命。静静的!不要嚷!卫生员,你给这女人吃一点什么镇定剂罢!叫卫兵去!一个人是对付她不了的!”
五 灰色堂的调查录
灰色堂在格外严办委员会的大堂的走廊上。像一切厅堂一样,有着平常的,结实的,严肃而质朴的外观。深和广虽然都不过三码,但却是一两万性命的坟墓。这里标着两行短短的文字:
赘 物 的 目 录
性 格 调 查 录
目录分为好几个部门,其中有:
“能感动,而不能判断者。”
“小附和者。”
“受动者。”
“无主见者。”
以及其他种种。
性格状做得很简短而且客观。其中有许多处所,用着讽刺的叙述,而且在末尾看见会长亚克的红铅笔的签名,还批注道,凡赘物,人们是无须加以轻蔑的。
这里是几种调查录:
赘物第一四七四一号
健康中等。常去访问那用不着他而且对他毫无兴味的熟人。不听忠告。盛年之际,曾诱引一个姑娘,又复将她撇掉。一生的大事件,是结婚后的置办家用什物。头脑昏庸而软弱。工作能力全无。问他一生所见,什么是最有趣的事情,他就大讲巴黎的律芝大菜馆。最下等的俗物。心脏弱。限二十四小时。
赘物第一四六二三号
箍桶为业。等级中等。不爱作工。思想常偏于反抗精神最少的一面。体质健康。精神上患有极轻微的病症:怕死。怕自由。在休息日和休息时,酒喝得烂醉。在革命时期中,显出精悍的活动:带了红带,收买马铃薯以及能够买到的东西,因为恐怕挨饿。以无产阶级出身自夸。对于革命,他并没有积极底的参加:抱着恐怖。喜欢打架。殴打他的孩子。人生的调子:全都是无味的。限二十四小时。
赘物第一五二〇一号
通八种语言。说得令听者打呵欠。喜欢那制造小衫扣和发火器的机器。很自负。自负是由于言语学的知识的。要别人尊敬他。多话。对于实生活,冷淡到像一匹公牛。怕乞丐。因为胆小,在路上就很和蔼。喜欢弄死苍蝇和另外的昆虫。觉得高兴的时候很少。限二十四小时。
赘物第四三五六号
她如果觉得无聊,就带了小厮出去逛。暗暗地吃着乳酪和羹里的脂肪。看无聊小说。整天的躺在长椅子上。最高的梦:是一件黄袖子的,两边像钟的衣服。一个有才能的发明家爱了她二十年。她不知道他是什么,只当他电气机器匠。给了他一个钉子,和制革厂员结婚了。无子。无端的闹脾气,哭起来。夜里醒过来,烧起茶炊,喝茶,吃物事。限二十四小时。
六 办公
一群官僚派的专门家,聚在亚克和委员会的周围了。医生,心理学家,经验家,文学家。他们都办得出奇的神速。已经达到只要几个专门家,在一小时以内,便将几百好人送进别一世界去的时候了。灰色堂中,堆着成千的调查录,而公式的威严和那作者的无限的自负,就在这里面争雄。
从早到夜,一直在这干部的机关里办公事。区域委员来来往往。执行判决的科员来来往往。像在大报馆的编辑室里似的,一打一打的人们,坐在桌前,用了飞速的,坚定的,无意识的指头在挥写。
亚克将他的细细的,凝视的眼睛,一瞥这一切,便用那惟有他们自己懂得的思想,想了起来,于是他的背脊就驼下去,他的乱蓬蓬的硬头皮也日见其花白了。
有一点东西,生长在他和官员们的中间,有一点东西,介在他的紧张的无休息的思想,和执行员们的盲目的无意识的手腕中间了。
七 亚克的疑惑
有一天,格外严办委员会的委员们跑到干部的机关来,为的是请亚克去作例行的演讲。
亚克没有坐在平日的位置上。大家搜寻他,但是寻不到。大家派使者,打电话,但是寻不到。
过了两小时之后,这才在灰色堂里发见了他了。
亚克坐在堂里的被杀了的人们的纸坟上,用了不平常的紧张,独自一个人在沉思。
“你在这里干什么?”大家问亚克说。
“你看,我在想。”他疲倦地答道。
“但为什么要在这小堂里?”
“这正是适宜的地方。我在想人类,要想人类,最好是去想那消灭人类的记载。只要坐在消灭人类的文件上,就会知道极其古怪的人生。”
一个人微微的干笑起来。
“你,你不要笑罢,”亚克诰诫地说,挥着一件调查录,“你不要笑罢!格外严办委员会好象是见了转机了。被消灭了的人们的研究,引我去寻进步的新路。你们都学会了简单而刻毒地来证明这个人或者那个人的用不着生存的各种法。就是你们里面的最没才干的,也能用几个公式,说明一下,加以解决了。我可是坐在这里,在想想我们的路究竟对不对。”
亚克又复沉思起来,于是凄苦的叹一口气,轻轻的说道:
“怎么办才好呢?出路在那里呢?只要研究了活着的人们,就可以得到这结论,是他们的四分之三都应该扫荡的,但如果研究起被消灭的那些来,那就想不懂:他们竟不可爱,不可怜的么?到这里,我的对于人类问题是跑进了绝路,这就是人类历史的悲剧的收场。”
亚克忧苦地沉默了,并且钻进调查录的山里去,发着抖只是读那尖刻的,枯燥的文辞。
委员会的委员们走散了。没有一个人反对。第一,因为反对亚克,是枉然的。第二,是因为没有人敢反对。但大家都觉得,有一种新的决心是在成熟起来了,而且谁也不满意:事情是这么顺当,又明白,又定规,但现在却要出什么别的花样了。然而,那是什么呢?
八 转机
亚克跑掉了。
大家到处搜寻他。但是寻不到。有人说,亚克是坐在市镇后面的一颗树上哭。也有人说,亚克是在那自己的园里用手脚爬着走,而且在吃泥。
格外严办委员会的办公停止了。自从亚克不见了以后,事情总有些不顺手。居民在门口设起铁栅来,简直不放调查委员进里面去。有些区域,人们对于委员的来查生存资格,是报之以一笑,而且还有这样的事故,废物反而捉住了格外严办委员会的委员,检查他生存的资格,写下那藏在灰色堂里一类的调查录,当作寻开心。
市镇就混乱了起来。还未肃清的赘物,废料,居然在市街上出现,彼此访问,享用,行乐,甚至于竟有结婚的了。
人们在街上互相招呼:
“完了!完了!哈哈!”
“调查生存资格的事结束了!”
“你觉得么,市民,生活又要有趣起来了?赘物少了。做人也要舒服些了。”
“识羞些罢,市民!你以为失掉了生命的人,是没有生存的资格的么?哼!我知道着没有生存资格的人,而且还是不配生存到一点钟的人,然而他活着,并且还要活下去哩!别一面,却完结了多少可敬的人物呵!哼,你,要知道!”
“那是算不了什么的。错误原是免不掉的事。但你说,你可知道亚克在那里么?”
“我不知道。”
“亚克坐在市后面的树上哭哩。”
“亚克在用手脚爬,还吃着泥哩。”
“难道他得哭的!”
“难道他得吃泥的!”
“你们高兴得太早了,市民!太早了!今天夜里亚克就会回来,那格外严办委员会就又开始办他的公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剩下的赘物还多得很。还应该肃清!肃清!肃清!”
“你真严呀,市民!”
“那里的话!”
“市民!市民!瞧罢!瞧!”
“人在贴新的告示了!”
“市民!恭喜得很!运气得很!”
“市民!读起来!”
“读起来!”
“读起来!读起来!”
九 告示贴了出来
沿街飞跑着气喘吁吁的人们,带了满装浆糊的盆子。在欢笑的腾沸声中,打开大张的玫瑰色告示来,绚烂的贴在人家的墙壁上面了。那内容是平易,明白而简单的:
自贴出布告的瞬间起,即允许本市全体居民生存。要生存,繁殖,布满地上!格外严办委员会已放弃其严峻的权利,改名为格外优待委员会。市民们,你们都是优秀的分子,各有其生存资格,是无须说得的。
格外优待委员会亦由特别的三项委员会所组成,职司每日访问居民各家的住宅。他们应向居民恭贺生存的事件,并将观察所得,载入特设之“快乐调查录”。委员会人员,又有向居民询问生活如何之权利。务希居民从其所请,虽然费神,亦给以详细之答复。此种“快乐调查录”将宝藏于“玫瑰色堂”内,以昭示后人。
十 生活归于平淡
门户,窗子,露台,都开开了。响起了人声,笑声,歌声,音乐。肥胖的,没用的姑娘弹着钢琴。从早上直到半夜,留声机闹得不歇。又玩起提琴,铜箫和琵琶来。到晚上,人们就脱掉了他的上衣,坐在露台上,伸开两腿,舒服得打饱暖。街上热闹到像山崩。青年带着他的新娘,坐在机器脚踏车或街头马车上。谁也不怕到街上去了。点心店和糖果铺,糕饼和刨冰的生意非常好。金属器具店里,镜子是极大的销场。有些人还买不到照照自己的镜子。肖像画家和照相师,都出没在主顾的杂沓之中了。肖像就配了好看的框子,装饰着自己的屋子。
专顾自己的感情和对于自己的爱,增加起来了。冲突和纷争,成了平常的事情。和这一同,谈话里面也出现了这样的一定的说法:
“你是错活的,大家知道,格外严办委员会太不认真了!”
“实在是太不认真,因为这样的东西,像你似的,竟还活着哩!”
然而这口角也都不知不觉地消失在每天的生活的奔流里了。人们将自己的食桌摆得更加讲究,煮藏水果,温暖的绒线衫的需要也骤然增加起来,因为人们都很担心了自己的康健。
格外优待委员会的委员们很有规则地挨户造访,向居民询问他们过活的光景。
许多人回答说,他们是过得好的,还竭力要使人相信他的话。
“你瞧,”他们满足地搓着手,说,“昨天我秤了一下,重了八磅,谢谢上帝。”
有些人却诉说着不方便,并且对于格外优待委员会的成绩的太少,鸣了些不平。
“你可知道,昨天我去坐电车,你想想看,竟连一个空位也没有……这样的乱糟糟……我只好和我的女人都站着。剩着的赘物还是太多了。应该拣了时机,肃清一下的。……”
别一个愤激起来,说:
“请你写下来,上星期的星期三,连到星期四,都不来祝贺我的生存了。真不要脸,……倒是我得去祝贺你么?!……”
十一 尾声
亚克的办公室中,仍像先前一样的在工作。人们坐在这地方,写着字。玫瑰色堂中,塞满了“快乐调查录”。上面是详细而且谨慎地记载着生日,婚礼,洗礼,午餐和晚餐,恋爱故事,冒险,等。许多调查录,看起来简直好象小说或传奇。居民向格外优待委员会要求,将这些印成书册。恐怕再没有别的,会比这更有人看的了。
亚克沉默着。
只是他的脊梁更加驼下去,他的头发更加白起来了。
他常常到玫瑰色堂去,坐在那里面,恰如他先前坐在灰色堂里一样。
有一回,亚克从玫瑰色堂里跳出来了,大叫道:
“应该杀掉!杀!杀!杀!”
但当他看见他的属员们的雪白的,忙碌地在纸张上移过去的手指,现在热心地记载着活的居民,恰如先前的记载死的居民一样的手指的时候,——他就只一挥手,奔出办公室,不见了。
永远不见了。
关于他的失踪,生出了许多的传说,流布了各种的风闻,然而亚克却寻不到。
住在这市镇上的这么多的人们,亚克先行杀戮,继而宽容,后来又想杀戮的人们,其中虽然确有好的,然而也有许多废物的人们,就是仿佛从来没有过一个亚克,而且谁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关于生存资格的大问题似的生活下来,到了现在的。
B. 拉甫列涅夫 作 靖华 译
当大齐山双峰上的晨天,发出蓝玉一般的曙色的时候,当淡玫瑰色的晨曦,在蓝玉般的天上浮动的时候,齐山就成了黑蓝色的分明的,巍峨的兀立在天鹅绒般的静寂的深谷上。
阵阵的冰冷的寒风,在花园的带着灰色蓓蕾的瘦枝上,在墙头上的带着灰尘的荒草上,在溅溅的冰冷的红石河床的齐山上吹着。
龙吟虎啸的寒风,捋过那一摇三摆的木桥,掊击到茶社的低矮的院墙上。
白杨也抖擞着,栏干上搭的花地毡的穗子,也被吹了起来,带着黑绿胡须的茶社主人石马梅,睁开了吃辣椒吃成了的烂眼。
将带着皱皮长着毛的胸前的破袍子紧紧的掩了掩。由袍子的破绽里露着烂棉絮。
用铁火箸子把炉子里将熄的炭火拨了拨。
黎明前的寒风,分外的刺骨而恶意了。阿拉郝 [阿拉郝(Allah)为亚拉伯人称上帝之名号。——译者] 送来这一阵的寒风,使那些老骨头们觉得那在齐山双峰上居住的死神将近了。
但阿拉郝总是慈悲的,当他还没有要出那冰寒的严威的时候,山脊上的白雪,已经闪出了一片光艳夺目的光辉,山脊上已经燃起了一轮庄严的血日。
雄鸡高鸣着,薄雾在深谷的清泉上浮动着。
已经是残冬腊尽的时候了。
石马梅面朝太阳,坐在小地毡上深深的拜着,干瘦的白唇微动着,念着经。
“梅吉喀!”
“干吗?”
“把马鞍子披上!弄草料去!”
“马上就去!”
梅吉喀打着呵欠,由一间小屋里出来。
戴着压平了的军帽,灰色的捲发,由军帽下露出来,到得那晒得漆黑的脸上。
他的眼睛闪着德尼浦江上春潮一般的光辉,他的嘴唇是丰满的,外套紧紧的箍在他那健壮的花刚石般的脊背上,把外套后边的衣缝都挣开来。
梅吉喀眯缝着眼睛去到拴马场里吃得饱腾腾的马跟前。
他现在二十三岁,是白寺附近的人,都叫他戴梅陀·李德文。
在家的时候,老妈子们都这样称呼他,有时称梅陀罗,在晚会上的时候,一般姑娘们也都是这样称呼他。
两年来他已经把梅陀罗这名字忘掉了,现在都叫他的官名:骑兵九团二连红军士兵李德文。
现在环绕他的,不是故乡的旷野,不是遍地芳草的故乡的沃壤,而是终年积雪的石山,顺石河床奔流的山水,和默然不语,居心莫测,操着异样语言的人民。
帖木儿故国的山河,亚细亚的中心,四通八达的通衢,从亚力山大的铁军到史可伯列夫的亚普舍伦半岛的健儿,古今来不知多少英雄的枯骨,都掩埋在这热灼的黑沙漠里。
但是戴梅陀不想这些。
他的事情很简单。
马,枪,操练和有时在山上剿匪时剽悍英勇的小战。
戴梅陀牵了两匹马,捆着捆肚,很和蔼的马肚子上拍着。
“呵——呵,别淘气!……好好站着!……别动!……走的时候你再跑。”
马统统披好了。戴梅陀骑了一匹,另一匹马上骑着一位笨鳖似的郭万秋。
马就地即飞驰起来,黄白的灰球,随着马蹄在镇里街上飞扬着。
市场里杂货的颜色,一直映入到眼帘里。今天礼拜四,是逢集的日子,四乡来赶集的人非常的多。
雅得仁的集镇是很大的。从人丛中挤着非常的难。
两匹马到这里慢慢的走着,那五光十色的货物,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这家铺子里摆着地毡,绸缎,刺绣,铜器,金器,银器,锦绣灿烂的酒白帽 [酒白帽原名“酒白洁耶克”,形恰似中国之便帽,小而浅,顶无结,满绣以黄白或彩色金线。——译者] 和柳条布的花长衫。
铺子里边的深处,是半明半暗的。阳光好似箭头一般,由屋顶的缝隙里射进来,落到那贵重的毛毡上,家中自染的毛织物,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也映着鲜血一般的红斑。
门限上蹲着一位穿着绣花撒鞋,头上裹着比羽毛还轻的印度绸的白头巾,长着黑胡子的人。
刮了脸的肿胀的双颊上发着黑青色。眼睛半睁半闭着,安静恬淡中含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神气。这样的眼睛,戴梅陀无论在奥利尚,无论在白寺,无论在法司都,无论在畿辅,就是在那繁华的莫斯科也没有看见过的。
望着这样的眼睛好象望着魔渊似的,真真有点可怕而感到不快,戴梅陀到这里已经两年了,但是无论如何总是看不惯。
就是死人的眼里,也表现着这种令俄国人不能明白的秘密。
有一次戴梅陀看见了一个巴斯马其 [巴斯马其即土匪之意。——译者] 的头目。
他是在山中的羊肠鸟道上被红军的子弹打倒的。他躺在路旁胡桃树下的草地上,头枕着手,袍子在隆起的胸前敞开着,白牙咬着下嘴唇,睁得牛大的眼睛瞪着面前的胡桃树根。
在他那已经幪上一层浊膜的黑睛珠上,也是带着那样安静的,无所不晓的胜利的秘密。
戴梅陀无论如何是不能明白这个的。
集上收摊了。
窄小的街道,蛇一般的在很高的围墙间蜿蜒着。
谁知道是谁把它们这样修的呢,但是到处都是如此的,由小村镇起,一直到汗京义斯克·马拉坎德,好象蛇一般的到处都蜿蜒着小街道,有的向下蜿蜒着,横断在水渠里,有的蠕行到山顶上,有的横断在墙跟前,深入到围墙里,有的穿过了弓形的牌楼,自己也不知道蜿蜒到什么地方去。
土围墙好似狱墙似的永远的死寂,空虚,无生气。
街上没有窗子,没有房子,只有带着雕刻和打木虫蚀成花纹的深入到围墙内的木门。
他们不爱外人的眼睛。
外人的眼睛都是邪恶的眼睛,坚厚的土围墙,隔绝了外人的眼睛,保护着这三千年的安乐窝。
戴梅陀与郭万秋懒洋洋的骑着马在街上走。
戴梅陀卷着烟草,吸着,喷着蓝烟。
“哦,他妈的,这些鬼地方!”
“什么?”郭万秋问道。
“什么,到此地两年了,好象钻在墓坑里一样。所见的只有灰尘和围墙!多么热的……而人民……”
戴梅陀默然不语,向前望着。
一个四不像的灰蓝色的东西,带着四方形的黑顶,在春光里由围墙的转角处冒出来浮到路上。
望见了骑马的人,就紧紧的贴在墙上了。
当红军士兵走跟前经过的时候,它完全贴到墙上去了,只有身子在隔着衣服抖颤着,只有那睁大的,不动一动的眼里的黑睛珠,隔着琴白特 [琴白特是用头发制的面网。——著者] 的黑网迸着惊惧的火星。
戴梅陀恶恨恨的唾了一口。
“瞧见了吗?……你看这像人形吗?可以说,我们家里的女人虽说不像人,但总还是女人。”戴梅陀不能够再明了的表现自己的意思,但郭万秋同情的点着头。“可是这是什么呢?木头柱子不是木头柱子,布袋不像布袋,脸上好象监狱的铁丝网一样罩着,不叫人看见,你要同她说一句话,就会把她骇的屁滚屎流,立刻她的鬼男人就要拿刀子来戳你,你要跑的慢一步,你的肠子都会叫他挖了出来的。”
“不开通,”郭万秋懒洋洋的说:“他们识字的人太少,识字的人,也不过只会写个祈祷文。”
街尽了,已经发青了的两行杨柳中间的道路也宽旷了。
巍峨大齐山上的积雪,隔着这路旁的杨柳,闪着藤色,蓝色,淡红色的光辉。
路旁水渠的水溅溅的流着。
春日的小鸟,在杨柳枝上宛转的歌唱着。
在路的转角处,有一个草场,那里堆着去年的苜蓿。
都下了马,把马拴到路旁的木桩上,就去弄干草去了。
这里的巨绅就是亚布杜·甘默。
雅得仁镇上最大最富的商铺,就是亚布杜·甘默的商铺,就是戴梅陀和郭万秋由跟前经过的时候,屋子里边的深处,由箭头一般的射进去的阳光,地毡上映着鲜血似的红斑的铺子。
甘默是一个巨绅,而且是一个圣地参拜者。青年的时候,同其余的参拜者结队去参拜圣地麦加。
从那时起,头上就裹着头巾,作自己尊严的标志。
当他回到故乡雅得仁那天的时候,这青年参拜者的父亲,请了些乡里极负胜望的人物,去赴他那豪奢的宴会。
波罗饭在锅里烹调的响着,放着琥珀一般的蒸气。盘子里满装着食品。
发着绿黄宝石色的布哈尔无核的葡萄干,加塔古甘和加尔孙的蜜团,微酸的红玉色的石榴子,希腊的胡桃,葡萄的,胡桃的,白的,黄的,玫瑰色的蜜,透亮的香瓜,砂糖浸了的西瓜,冰糖,用彩色纸包着的莫斯科的果子糖,盘内的茵沙尔得 [茵沙尔得是由松鼠和糖制成之一种特别美食。——译者] 泛着浓厚的雪白的油洙。
甘默整齐严肃的坐到父亲的右旁的上座上,这天他亲自来款待宾客,席上每个宾客敬他的饮食他都吃了喝了。
他傲然的,慢慢的在席间叙述着他的游历,叙述着那用土耳其玉镶饰的教堂的圆顶,和用黄金铺着街道的城市,叙述着叶芙拉特谷的玫瑰园,在那里的树枝上歌着的带着青玉色尾巴的金刚鸟,在山洞里住着的有长着翅膀的美丽的仙女。
叙述着死的旷野,在那里阿拉郝的愤火散了整千整万的异教者,到了夜里的时候,土狼把死人的死尸抓出来到地狱去,而狗头铁身的野人袭击着来往的旅队。
来宾都大吃大嚼着波罗饭,拌着嘴,都争先恐后的角逐着那甘美的一脔,象是都很注意的听着,点着头,惊异的插着嘴。
“难道吗?……阿拉郝万能呵!”
不久甘默的父亲就归天了,他就成了雅得仁附近最肥美的土地和雅得仁镇上最富的一家商铺的所有者。
他的生活质朴而且正经。不把父亲的遗产虚掷到吃喝嫖赌上,他把钱统统积蓄着。
甘默已经讨了两个老婆了,生得微黑的,肉桂色的小兽,结实得好似胡桃一般,这热烘烘的夜间的果子,正合《可兰经》上所说的“最强壮的种子,落到了未曾开发的处女地里。”
甘默的心与手,在雅得仁镇上是铁硬的,数百佃农和佣工,都在他那产米和棉花最丰饶的田地里耕种着,都在他那满枝上的果实结的压得树枝都着了地的果园里作着工。
当蓝眼睛的俄国人在城里起了革命,把沙皇推倒的时候,后来,秋天在炮火连天中,穷光蛋夺取了政权向富而有力的人们宣战的时候,佃农和佣工们都由甘默的田地里跑了,可怕的穿着皮短衣的,只承认自己腰里挂着的手枪匣中的东西为正义的人们,把甘默的田地夺去的时候,——他就默然的隐忍着一切的不幸。
他剩下的只有花园与商铺。同这点家产过着也绰有余裕的。
人生是由阿拉郝支配的,如果阿拉郝要夺取了他的田地——这是命该如此的。甘默不信穷光蛋们的统治能长久的。
他不断的同慕拉 [幕拉是清真寺之教师。——译者] 在自己铺子里闲坐,有一天老慕拉给他说了一个很聪明的故事:
“一个糊涂的耗子,住在帖木儿的京城里,这耗子,猫已经居心想吃它了。耗子虽然糊涂,但很敏捷而诡诈。猫子于是就反复的思索着怎么才能吃了它。有一天耗子在仓库里把头由洞里往外一伸,就望见猫子坐在粮食口袋上,穿着锦绣的袍子,头上裹着头巾。耗子就奇怪起来。
“‘呵呀!’耗子说:‘我敬爱的猫子,我贤慧的亲侄女,告诉我吧,你穿这一身是什么意思呢?’猫子把胡子耸了耸,把眼睛向天上望着。
“‘我现在成了斋公了,’猫子说:‘马上就到寺里去念经呢。我已经是不能再吃肉了,你可以告诉一切的耗子去,说我从今以后再不遭它们了。’
“糊涂的耗子高兴疯了,就到仓里跳起舞来大叫着:‘万岁!万岁!自由万岁!’跳着跃到猫跟前。一转瞬间——耗子的骨头在猫嘴里嚼的乱响着。
“我说——正道人会悟开的。”
甘默悟开了。
当穿皮短衣的人们由城市来到此地,招集些群众在集市的旷场上开露天大会的时候,那激烈的锋利的关于斗争,报复,和未来的幸福的言辞,激动着空气的时候,甘默坐在铺子里,目不转睛的望着演说者和群众,脸上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
“转瞬间……正道人会悟开的……”
山那边就是阿富汗的君主,英国人和其余的君主帮助他一些大炮,枪支,军官,勇敢的驸马安畏尔在布哈尔山上招集义军。
耗子跳着,耗子呼着:“自由万岁!”
转瞬间——耗子没有了。
甘默心平气静,只由那不幸的经历,额上褶起了几道皱纹,从此他就和家中人以多言为戒。
肃然的由集上回来,同自己的妻们不说多余的话,在家里当听见女人或孩子们有一点声音的时候,就把眉头一皱。
立时一切都寂然了。当回答妻们问安的时候,甘默老是一句话:
“少说话!……女人的舌头就是路上的钟,无论什么风都会把它刮响的……”
甘默去年讨了第三个老婆。
头两个都讨厌了;都长老了,脸上有皱纹了,腰也弯得好象弯腰树一般。
邻居贾利慕的女儿美丽亚长大了。
当她做小姑娘在集上跑的时候,甘默就看见她那童女的面孔上两只圆圆的眼睛和弯弯的眉毛;石榴一般的嘴唇和玫瑰色的双颊。
去年春天美丽亚已经到了成熟期了,黑色的面幕已经罩到她脸上。
这么一来,她即刻就成了神秘的他的意中人了。
甘默打发了媒人。穷而倒霉的贾利慕因为同雅得仁镇上最富的巨绅做亲,几乎喜欢得疯起来。赶快的商定了聘金,美丽亚就到甘默家里了。
那时甘默三十六岁,她十三岁。
夜里主人而兼丈夫的甘默,来到那战兢恐惧的妻跟前。
美丽亚长久的哭着,前两妻温存的安慰着她,坐到她旁边抚摩着她那被牙齿咬得青紫的肩膀。
她们不知道嫉妒,在这个国里就没有嫉妒,眼泪在她们那褶成皱纹的双颊上滚着,也许她们是回想起当年她们初来到甘默家里做妻的时候,夜里所受的这样的楚痛。
她们从前也是这样的痛哭着,就这样的被征服了。
但是没有把美丽亚征服下去。
虽然甘默每夜都来,每夜美丽亚的火热的身子都燃烧着——但她总是坚决的狂愤的憎恨着甘默。
但甘默除了她的可以用铁指拧,可以摸,可以揉,可以咬,可以抱,可以压到自己的身子底下发泄性欲的她的肉身子以外,什么也不要的。
正午的时候,戴梅陀由营房出来到街上去。
“上那去?”站在大门口的班长问他道。
“到街上去的。买葡萄干和蜜饯胡桃去。”
“难道你发了财吗?”
“昨天由塔城寄来一点钱。”
“怎么呢,请客吧?”
“你说怎么,班长同志。请喝茶吧。”
“呵,去呵!”
戴梅陀口中啸着到街上去了,走过去皮靴将路上的灰尘都带了起来。
走过了集上的旷场,就转向甘默的铺子去。
除了蜜饯胡桃和葡萄干,他还想买一顶绣着金花的酒白帽,这帽子他久已看好了的。
“当兵当满的时候,回到奥利尚戴着这帽子叫姑娘们瞧一瞧,真不亚于神父们戴的脑顶帽。”戴梅陀想着。
甘默好象平日一样,坐在铺子里吸着烟。
戴梅陀走到跟前。
“好吧,掌柜的。怎么样?”
甘默慢腾腾的喷了一口烟。
“你好吧,老总。”
“你瞧,我想买一顶酒白帽。”
“你想打扮漂亮些吗?想讨老婆的吗?”
“掌柜的,那里的话。在此地那能找来女人呢?难道去同老绵羊结婚吗?”
“呵呀!这样漂亮的老总,无论那一个美人都会跟你的。”
“好吧:……你给我说合吧,现在拿帽子来瞧一瞧。”
“你想要那样的?”
“要最好最漂亮的。”
甘默由背后什么地方取出一顶绣着金线,绿线,橘色线等的布哈尔花缎的酒白帽,金线闪出的光辉,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顶呱呱的,”甘默说着,几乎笑了出来。
戴梅陀把酒白帽嵌到头上,由衣兜里掏出一个破镜片照着。得意而骄傲的微笑着。
“真漂亮!活像一个土匪头!”
甘默点着头。
“唔,掌柜的,你说吧,多少钱?说老实价。”
“两万五千卢布,”甘默回答着,拈着胡子。
“你说那的话?……两万五。一万卢布,再多了不出。”
甘默把手一伸,由戴梅陀头上把酒白帽取过来,默然的放到背后的货架上。
“你老实说要多少钱?你这鬼家伙。”戴梅陀气起来。
“我已经说过了。”
“你说了吗!……你说那算瞎扯!——给你一万三,别再想多要。”
“一万三?你还的太少了。亚布杜·甘默有老婆,要吃饭呢……”
“吃,谁都要吃呢,”戴梅陀带着教训的口气:“你想要多少钱,一下子说出来。”
“老总,两万三卖给你。”
“去你的吧!……你自己也不值那两万三!”
戴梅陀扭过身子,出了铺子走了。
“老总!……老总!……两万!……”
“一万五!多一个大也不出……”
“两万!”
“一万五!”
太阳蒸晒着。戴梅陀扭回头走了五次,每次甘默都把他喊回来。最后戴梅陀出了一万七把酒白帽买到手里了。
他把头上的英雄帽褶起来,装到兜里,把酒白帽嵌在后脑上。
“你为什么这样戴?……我们人不这样戴呢。往前戴一戴吧。”
“得了,这样也不错。再见吧,掌柜的。”
戴梅陀去买葡萄干去了。
甘默的视线在后边送着他,心里默想着。
花园和葡萄园到忙的时候了。甘默一个人干不过来,老婆们无力,孩子们太小。
正需用着一两个有力的做活人。
可是,要是你雇两个工人的话,即刻就是叫你上税,工会和县苏维埃也连二赶三的给你弄得不快活。这位老总是少壮有力的人。你瞧他的脊背!
戴梅陀弯下腰买蜜饯胡桃,甘默满心满意的望着他那个把衣服都挣得无褶的脊背。
请他园子里去做活,给他说果子熟的时候请他来吃果子。俄国的老总们都挨饿的,只是喝稀饭,将来请他吃水果,他一定会来园里做活的。
戴梅陀买了好吃的东西,付了钱,转回头来走着,手里拿着装着葡萄干和蜜饯的纸袋。
“喂,喂!……老总!”甘默打着招呼。
“什么?”
“请来一下……来叙一叙。”
“唔,有什么鬼话可叙呢?”
“请来一下吧。我有花园,有葡萄。春天到了,葡萄枝得割一割呢,葡萄架得搭一搭呢……你想到园里做活吗……将来水果长熟了,请你来吃果子不要钱……樱桃,橘子,梨,苹果,葡萄。还可以带些送朋友。”
戴梅陀想了一下。
“那么……我,掌柜的,我忙得很。你大概知道,我们当兵的事情多得很。枪,马,还有什么宪法,什么关于资本家捣鬼等政治功课……”
什么政治功课,什么资本家捣鬼,甘默都没有明白,只是平心静气的说:
“白天忙,——晚上闲呢。要不了多大工夫。来一两点钟就可帮不少的忙。再找一个朋友来。两个人干。水果好吃得很。”
戴梅陀半闭着眼睛。
他回想起了奥利尚,回想起了故乡的静寞的河流,回想起了开得满树的樱桃园和晚会上的嘹亮的歌声,想到此地,那整年在黑壤里耕种的庄稼汉的心,就皱缩起来,狠狠的抖跳了一下。
他起了一种不可忍受的心情,想去挖地,想去用手抓那发着土气的土块,就是异乡的黄土壤也好,总想去用那快利的锄深深的去掘那温顺的准备着播种的土地。
他笑了一声,带着幻想的神情说:
“好!……想一想再说!”
“明天给回信吧。”
“好吧!”
喝过了茶,吃了蜜饯胡桃以后,戴梅陀躺到床上,幻想着故乡的奥利尚,幻想着草原,幻想着田间。
给马倒草料的郭万秋走到他跟前。
“戴梅陀,你想什么心思呢?”
戴梅陀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子。
“我告诉你,老郭。刚才我在街上买酒白帽的时候,那掌柜的请我到他园子里做活。在那里割葡萄枝,挖地,搭葡萄架。他说——带一个朋友一块来,晚上做一两点钟,将来水果长熟的时候,白吃不讨钱。你想怎么样?我老想下地里去做活。”
他的嘴唇上露着不好意思的怯懦的微笑。
郭万秋的手掌在膝盖上拍了一下,不紧不慢的答道:
“怎样呢!……一定很不错的!……我赞成……不过连长怎么样?”
“什么?我们去请求一下好了!反正一个样——晚上总是白坐着的。没有书看;与其在家里闲躺着,不如去做点活。”
“好吧!”
“我们现在就去找连长吧。我真是等不得!……”
戴梅陀话没说到底。
从今年春天起,他就愁闷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愁闷是因何而起,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淡漠和发懒。
不断的坐在营房的土堡上,用那无精打采的眼睛望着天,望着山,望着河,望着山谷。
他怎样了呢——自己也不明白。
或者是因为他怀想着故乡的静寂的田野,怀想着樱桃树下的茅舍,或者是怀想着那拉着手琴唱着歌的欢乐的游玩,或者是怀想着那长着可爱的眼睛,头发髻上结着彩色的缎条,带着歌喉的笑声,紧紧的,紧紧的贴着自己身子的姑娘。
他总觉得若有所失……
“唔,找连长去吧!”
他们由营房出来,去到茶社里,在茶社的二层楼上的像燕雀在笼子似的住着连长希同志。
希同志坐在茶社二楼的露台上,削着细棍做鹌鹑笼,那鹌鹑是茶社的主人送给他的。
他听了戴梅陀和郭万秋的请求以后,即时允许了。
“弟兄们,不过出去别闹事!好好守规矩,别得罪掌柜的。你们自己知道——人民都不是自家人,他们有他们的风俗,我们应当尊重这些。入乡随乡,别照自己的来。下给前线上的命令看了吗?”
“我们为什么得罪他呢,”戴梅陀答道:“连长同志,我们明白的。我们很想到地里去做活。”
“好……去吧。果子熟的时候别忘了我。”
“谢谢你,连长同志!”
“告诉班长,就说我允许你们的,别叫他留难你们。”
回到营房里,郭万秋望着微晴的天空,伸了一个懒腰说:
“到园子里去真好得很!”
第二天中饭后,戴梅陀和郭万秋到甘默家里去了。
主人在街上迎着,把他们引到客室里,那里锅煮着波罗饭,放着好吃的东西。
“坐下吧,老总……吃一点。”
“谢谢……刚偏过。”
“请坐,请坐。不许推辞——不然主人都要见怪的。”
喝过了营里的公家汤以后,这肥美的波罗饭分外的有味而可口。
郭万秋吃了三碗饭,饱饱的喝了一顿茶。
喝了茶以后,甘默把他们引到园子里,把锄给他们,并且教他们到树周围如何的掘土。
“现在挖坑,后来割树枝,搭葡萄架。”
在花园的另一角里有三个女人在那里掘土,女人从头到脚都被大衫和琴白特遮蔽着。
甘默自己也拿起锄,工作就沸腾起来了。
郭万秋好奇的向女人作工的那角里望了一眼。
“掌柜的,掌柜的!”
“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们女人们出来都弄个狗笼嘴戴上?”
甘默继续的掘着地,带理不理的抡了几句:
“法规……教主说过……女人不应分叫外人看见。免生邪心。”
郭万秋笑起来。
“是的……那里会生邪心?谁能辨出那口袋里装的什么货?或许是女人还像个女人,年青的;或许是一个老妖精,夜间要看见她简直要吓得屁滚屎流呢。”
戴梅陀由树后说:
“因为这他们才想的好调门呢,他们的女人当过了二十岁的时候,——你瞧,都成了活妖怪。都干了,有皱纹了,好象炙了的苹果一样。因此才把她们遮盖起来叫去嫁人。隔着笼嘴丈夫辨不出是什么样的脸,娶过了门——就活忍受吧。”
都默然了。一阵轻风由山上送来,围墙跟前的白杨迎风飒飒的响着。
早春的甲虫嗡嗡的在树间飞着。
暮色上来的时候就收工了。
甘默把他们送到街上,握了手。
“活做的好。多谢得很,老总!”
“再见吧,掌柜的。”
“再见。请明天再来吧。”
爽凉的深青的夜幕升起了。
甘默由清真寺做礼拜回来,去到美丽亚房里。
她安然的盖着被子熟睡着,甘默脱了衣服,鞋子,钻到被窝里。他推着她,催醒着她,把嘴唇贴到她那温润的嘴唇上。
美丽亚温顺的,不得已的躺着听男人的摆布。
今天比平时更其外气而冷淡。
“你怎么躺着好象木头柱子一样呢?”甘默恶恨恨的低声说着,咬着她的奶子。
“我今天病了。”她低声答道。
“你怎么了?”
“不晓得……身上发烧,出什么疹子。”
甘默怕起来。想着她或许发什么瘟疹子,可以传染上他。于是就野头野脑的用膝盖在她肚子上蹴了一下。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我没来得及……”
甘默由被窝里爬出来,穿上鞋子。
老婆的身子把他激怒了。她没有满足他的欲望,站着迟疑了一下,走过了小院子,到旧老婆宰拉房里去了。
他已经三年没有到她房里去了,她吃了一惊,当她还没来得及醒的时候,就觉着自己已经被人抱住了。
美丽亚当丈夫走了以后,胳膊支到头下,隔着门望着那四四方方的一块碧蓝的夜天。北极星好似金水珠一般在上边微颤着。
美丽亚的眼睛死死的钉着那灿烂的星光,忽然间,她呵哈了一声,就把头抬起用肘支着。那星光灿烂的地方浮动着一个带着俄国帽子的人头。红星帽子下边露着灰色的发环一付水溜溜的快活的仁善的眼睛。
北极星继续的在帽子上发着光辉,但成了鲜明的,五支光的,大红的红星。
美丽亚惊惧的闭起眼睛,觉得窒息的,频繁的,有力的心脏的跳动。
身上起了一阵温柔的懒洋洋的抖颤,仿佛谁用那温柔的抚爱的情人的手,触着了她的弹性的温暖的身子。
她呻吟着,把手指的关节活动了一下,身子伸向那灿烂的北极星的金水珠。
嘴里在不住的微语着可爱的动人的名子。
后来,她向后一躺,伸了一个幸福的疲惫的懒腰,侧着身子,屈成一团,就入到梦乡了。
院中雄鸡已经司晨了。
戴梅陀与郭万秋在园里做活已经是第二个礼拜了。
树统统都剪好了。洼也挖好了,树干的下部都用油和石灰汁涂好了。
还得要割葡萄枝,将葡萄枝捆到葡萄架上去。
发大的半开的樱桃花苞上已经涨着淡红的颜色。
收工的时候甘默放下锄说:
“明天阿拉郝给一个好天,樱桃开起来,是很好看的。”
早晨全园都汛滥着柔媚的淡红的轻浮的荡漾的花浪。
这日正是礼拜。戴梅陀一个人从早晨就来了。郭万秋到三哩远的当俘虏的养蜂的匈牙利人那里弄蜂蜜去了。
甘默已经在做着活,带着欢迎的样子给戴梅陀点着头。
他已经干了便宜事。俄国的士兵是不要钱的很好的做活人。
“谢谢!……不久我们就可以吃水果了。拿起锄吧,戴梅陀!”
戴梅陀跟着主人挖着水渠。
女人们在葡萄树上乱忙着。
美丽亚尽力的用刀子割着葡萄枝,眼睛时时瞟着那微扁的戴梅陀的英雄帽上闪着的红星。
突然间她觉着激烈的血潮涌到头上来。
她起来,抓住葡萄架杆子,发昏了的眼睛向园中环顾了一下。
淡红的花浪到处都沸腾了,忽然间她觉得在那久已熟识的平常的树枝上开的不是花,而是大红的红星。
全园都怒放着眩目的大红的星花。
美丽亚踉跄了一下,刀子落到地下了。
甘默向她喊了一声什么。戴梅陀抬起头来。
美丽亚没有回答。
甘默走到老婆跟前,又粗又野的命令的喊着。她仍然不答。
那时甘默抬起手用力向她一撞。她呵哈了一声,倒到葡萄架杆子上,杆子被压倒了,她仰天倒在地下。
甘默骂起来。
戴梅陀走上去护她。
“掌柜的,为什么打呢?你没瞧见——女人在太阳下边晒晕了。没精神的。”
“女人应当有精神的。女人有病——该驱逐出去。女人是混蛋!”
“为什么这样?女人是助手,应当要怜惜女人,尊敬女人。应当把她扶起来,喷点水。”
戴梅陀忘了他是在雅得仁,不是在奥利尚,用英雄帽到水渠里舀了一帽子水,去到躺着的人跟前。
甘默抓住他手。
“不行,老总!教主没有吩咐……请把水倒了吧。叫女人们来扶她。”
他向他的妻们喊了一声,她们都跑来把美丽亚扶起来,架到家里。
戴梅陀把手挣脱了,带着轻视的神气望着甘默的眼。
“你真是混帐人,我叫你瞧一瞧呢。谁要不尊重女人,那他就比狗还坏!女人生了我们,受了苦,一辈子都为我们做活。难道可以轻视女人吗?”
甘默耸了耸肩。
过了两天都割着葡萄枝。
男人们在很长的葡萄树行的一端做着活,女人们在另一端做着。
戴梅陀在树行间走着,隔着葡萄枝望见那一端闪着的长衫,望见那用心用意做着活的小手。
“那个大概就是昨天晕倒的,”他想着。
戴梅陀到现在还不能将她们辨清楚。身干一个样,长衫一个样,都戴着狗笼嘴。谁晓得那是那呢?
树行尽了。
戴梅陀割着干枝的头端,举目一望,甚觉茫然。隔着疏枝望见一副两颊绯红的可爱的惊人的美丽的容颜。
一副水溜溜的扁桃眼好似太阳一般的发着光辉,丰满的美丽的半月形的双唇上挂着微笑。
伸着纤手,火焰一般的抖颤着,到那强壮的兽蹄似的戴梅陀的手上触了一下。
后来把手指贴到嘴唇上,放下琴白特,这一幕就完了。
戴梅陀站起来,把刀子插到葡萄架的杆子上,不动一动的,惊愕的欣喜的久站着。
“怎么不做活呢,老总?”走到他跟前的甘默问着他。
戴梅陀默然了一会。
“有点累了……太阳晒得太利害。好!”
“太阳是好的。太阳是阿拉郝做的。太阳——不分善人恶人一齐照。”
戴梅陀出其不意的向主人望了一眼。
“是的,连你这老鬼也照呢……你奶奶的。你这胖鬼讨这样花一般的老婆。最好不照你这狗仔子。”他心里想着。
后来拿起刀子,恶恨恨的,聚精会神的默然的一直做到收工的时候。
这夜在营房里的硬床上,在同志们的甜睡中和气闷的暑热中,戴梅陀好久都不能入睡,总想着那惊人的面容。
“这样一朵纤弱的,好看的小花。好象雁来红一样。嫁了这样一个鬼东西。大概打的怪可怜的。”
那美丽的面容招唤的可爱的给他微笑着。
工作快到完结的时候了。
再有一天——葡萄园的活就做完了。
戴梅陀对园子满怀着惜别的心情。
他割着葡萄枝,时时向女人的那一端偷看着,——能不能再露一下那难忘的微笑。
但在葡萄园里移动着可笑的口袋,面上盖着极密的琴白特,隔着它什么也辨不出来的。
已经是将近黄昏的时候了,戴梅陀到葡萄园头坐下休息,卷着烟草。
当擦洋火的时候,觉得肩上有种轻微的接触,并望见伸着的手。他快忙的转过身来,但琴白特没有揭开。
只听得低微的耳语,可笑的错误的异地的语言。
“弗作声,老总……夜……鸡啼……墙头……你知道?”她赶快的用手指向通到荒原的围墙的破墙头指着。
“我等你。等老总……甘默亚拉马日沙一旦 [亚拉马日沙一旦即坏鬼。——著者] ……老总好!……美丽亚爱老总。”
手由肩上取去了,美丽亚藏起了。
戴梅陀连呵呵一声都没来得及。
向她后边望着,摇着头。
“真是难题!一定是找我来幽会的。真好看的女人!她可别跳到坑里去!这次一定没有好下场。刀子往你肚子一戮——就完了。”
他掷了烟卷,起来。
郭万秋走来了,甘默在他后边跟着。
“呵,活做完了,掌柜的!”
“谢谢。老总们真好,真是会做活的人。来吃果子吧。来当客吧。”
甘默给红军士兵们握了手,送到门外。
血红的太阳吞没了旷野的辽远的白杨的树顶。
戴梅陀不作声的走着,望着地在想心思。
“戴梅陀,你又在想心思吗?”
戴梅陀抬起头来,耸了耸肩。
“你瞧,这是多难的事。掌柜的女人请我半夜去幽会的。”
郭万秋好象树盘似的站在当路上,这出其不意的奇事使他口吃起来。
“不撒谎吧?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戴梅陀短简的答着他。
“这么这么……你怎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呢,怕什么?”
“同他们来往是危险的!他们是凶恶的人!不要头了可以去。”
“那我不怕。或许我把他们的头拔下来的。不过别把她弄到火坑里去。叫我去就去,因为她很请求我的。那黑鬼大概她讨厌了。女人需要安慰的。”
“怎么呢,祝你们的好事成功吧。”
“郭万秋,你别开玩笑,因为这不是什么儿戏。我觉得那女人在那绅士手里,好似畜牲一样活受罪。她要人的话去安慰呢,去同她谈知心话呢。”
“你怎么同她谈呢?她不会说俄国话,你不会说她们的话。”
戴梅陀耸了耸肩,啸着,仿佛想逐去那无益的思想,说:
“要是爱,那就用不着说。心心相……”
晚饭后戴梅陀躺到床上,吸了烟,决然的起来到排长那里去了。
“鲁肯同志,请把手枪今天借我用一下吧。”
“你要它干什么呢?”
“今天此地一位先生请我去看他们结婚的。请让我去玩一玩,手枪带着可以防什么意外,因为他住在镇外花园里,夜间回来方便些。”
“如果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要是有手枪,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附近没有土匪,人民都是很和平的。”
“唔,拿去吧!”
排长由手枪匣里把手枪掏出来,给戴梅陀。
戴梅陀把手枪接到手里,看了看,装在兜里。
十一点钟的时候,他由营房出来,顺街上走着。
薄雾起了,很大的,倾斜的,暗淡的,将没的月亮在薄雾里抖颤而浮动着。
到会期还有两小时。
戴梅陀下了狭街道的斜坡,走到桥跟前,过了齐河,坐在岸边的一个大平石上。
溅溅的河流,沸腾着冰寒的水花,水花激到桥柱上,飞溅到空中,空气中都觉得湿润而气闷。
齐山峰上的积雪,映着淡绿的真珠的光辉。
戴梅陀坐着,凝视着石间的急流组成的花边似的旋涡,卷了起来,又飞了出去,一直看到头晕的时候。
第一声雄鸡的啼鸣远远的由镇中的深处送来。
戴梅陀由石上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向山走去了。走过了死寂的集市。在铺子旁边,一匹在旷场上闲跑的马,走到他跟前,热腾腾的马鼻子撞在他肩膀上,吃的干草气扑到他脸上,马低声的温和的嘶着。
戴梅陀在它脖子上拍了一下,转入一条熟识的小街上,很快的向花园走去了。
心脏一步比一步击得响而且快起来,鬓角的血管也跳起来,发干的舌头勉强能在口里打过弯来。
右边展开了黑暗的,神秘的荒原。
戴梅陀想按着习惯划一个十字,但一想起了政治指导员的讲演,就低低的骂了一句算了。
跨过了残垣,沿着杨柳树行,无声的走到通入甘默的园中的破墙头跟前。破墙头好似一个破绽一般,在灰色的围墙上隐现着。
破墙头对面兀立着一个被伐的树盘。戴梅陀坐到上边,觉得浑身在发着奇怪的寒颤,手入到兜里握住那暖热了的手枪。
雄鸡又鸣了。月亮完全没入山后,周围黑暗了,寒气上来了。
细枝在树杪里沙沙作响,多液的花蕾发着香气。
墙那边哗喇的响了一声。戴梅陀坐在树盘上,向前伸着身子。
破墙头上出现了一个黑影。
她向周围环顾了一下,轻轻的跳到荒原里。
“老总?……”戴梅陀听到抖颤的微语。
“这里!”他答道,站起来,几乎认不得自己的破嗓音。
女人扑向前去,那抖颤的烧手的身子在戴梅陀的手里颤动着。
他不知所措的,迷惑的不会把她紧紧的抱住贴着自己。
他语无伦次的微语道:
“我的小花,我的可爱的小姑娘!”
美丽亚偏着头,用那黑溜溜的,火热的,无底井一般的眼睛望着他的脸,后来双手抱着他的颈,把颊贴到他的颊上,低语些什么温柔的,抖颤的,动情的话。
戴梅陀不懂,只紧紧的将她拥抱着,用嘴唇去找着她的嘴唇,当找着的时候——一切都沉没在响亮的旋风里了。
好似齐山积雪上赤霞的反光,一连三夜在燃烧着。
戴梅陀成了疯疯癫癫,少魂少魄的了。红军兵士们都哈哈大笑着,猜七猜八的胡乱推想着。
但是他的心儿全不在这上边,就是白天当洗马,练习去障碍,或听政治指导员讲演巴黎公社的时候,那无底的眼睛和红玉的嘴唇现到他面前,遮住了一切!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夜里是熟路,荒原和甜蜜的期待。
每夜在鸡鸣以前,温顺的女人接受着憎恨的丈夫的宠爱,嘴唇都被咬得要出血了。
甘默当性欲满足了以后,就上到二层楼上,不久,当他的鼾声把芦苇风屏震动的时候——她就一声不响的起来,好似看不见的黑影一般,经过葡萄园去到水渠上,仔仔细细的由嘴唇上,颊上,乳上,将丈夫拥抱的痕迹由全身上洗了下去。
把薄小衫往那用清水新爽了的,复活了的身上一披,就向破墙头跑去了。
她两三小时无恐惧,无疑惑的同俄国的,强壮的,羞答答的,温柔的士兵饮着自己的深夜的幸福。他给她微语着那些不明白的动情的蜜语,好象她给他微语的那些一般。
当第三夜完了以后,美丽亚回来的时候,宰拉睡醒了,到园子去上茅房。
她看见一个黑影在树间轻轻的移动着。
初上来把她骇了一跳——是不是恶鬼在园中游魂,等着拉她到地狱去呢,——可是,即刻她就辨清了是美丽亚。
摇了摇头,回到房里,又盖起被子睡了。
次晨就把昨夜的奇遇告诉了甘默。
不是因为妒嫉。她爱惜而且怜悯美丽亚,可是,——不成规矩。良家的女子夜里不应当不知去向的在园里走。
甘默的血涌上了心头,把眉头一皱,说道:
“别作声!……”
第四夜又到了。
甘默照例的上到二层楼上,美丽亚起来了。
甘默静悄悄由二层楼上下来,跟在她后边,爬过了葡萄园。
看着美丽亚如何的在水渠里洗身子,如何走到破墙头跟前,如何的消失在那里。
他爬到墙跟前,由破墙头上望着。
心血涌到头上来,腿也抖颤了。恶恨恨的抽出刀子,但即时想到同老总干是危险的。老总一定有手枪,当甘默还没走到倒戈的老婆跟前的时候,老总会早用手枪把他打死了呢。
用牙齿咬着围墙的干土,顺着嘴唇流着白沫。但不作声的冷结在气疯的紧张的注意中。
他看见美丽亚如何同戴梅陀辞别,如何吻他,戴梅陀如何向镇里的街上走去,美丽亚如何的在他背后望着。
她愁眉不展的低着头,静悄悄的,轻轻的抬起赤足向回走去。
脚刚刚跳过破墙头,——甘默一声不响的扑到她跟前。
美丽亚短短的叫了一声,坚硬的手掌就盖在她嘴上了。
“你是什么妻!……去偷外教的俄国人,你这该死的畜生……你背叛了教义……按教规去处分你……明天……”
但是,美丽亚竭着猫一般的弹力,由那橡树似的手里挣脱出来。
她的气成疯狂的眼睛,白斑似的在黑暗里乱闪着。
“鬼东西!……坏东西!……杂种,你这顶坏的东西!……我憎恨你,……你这该咒的,我憎恨你!……我爱兵士!……趁我还没把你打死的时候——你把我打死吧……”
甘默惊骇的战栗着。他第一次听见女人口里说出这些话。无论他自己,无论他的父亲,无论他父亲的父亲,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话。他觉得脚下的地都漂浮起来了。
他不知所措的环顾了一下,望见旁边一根搭葡萄架的带刺的长棍子。把棍子由地下往外一拔,用力一挥,打到女人的腰里。
美丽亚倒了,那时甘默牛一般的吼着,挥起棍子,不紧不慢的到她身上排着。
她初上去呻吟着,后来就不作声了。
甘默掷了棍子,弯下腰向着那不动一动的身子。
“够了吗,狗东西?”
但是可怜的缩成一团的身子,突然伸直了,翻了一翻身,甘默即觉到左脚跟上边的筋好似刀割一般,难忍的楚痛,美丽亚的牙齿竭着疯狂的力气在那里咬了一口。
那时他痛得呵哈了一声,由腰里抽出刀子照美丽亚的乳下边刺进去。血窜到他手上,身子抖颤着,脚乱踢着。
呻吟了一声就寂无声息了。
甘默用衣襟把刀子拭了拭。
“躺着吧,畜生!……明天我把你拉到谷里去叫狗吃你!……”
他在死尸上踢了一脚,跛行着回去了。
彩霞已经在齐山上的宵夜的碧蓝的地毡上织成了轻微的绿花。岩石分外的发着黑色,河流声渐渐的低了下去。
营房门口的快活的守卫的背着马枪,低声的动人的唱着关于青春,关于斗争,关于农民的歌。
唱着,在门口来回的走着。一点钟以前戴梅陀愉快的迷昏的去幽会回来。在门口同守卫的谈了一会,把自己的幸福给他分了一点。把守卫的撩的愁不得,喜不得。
他打着呵欠,用手摸了摸门口的木柱子,又走向靠镇的那一面,但突然的站了起来,向前伸着身子,忙快的端起枪来。
望见在对面的围墙下爬着一个什么东西。
围墙在背影的,很黑,但仿佛有一个什么灰色的斑点向他蠕动着。
“谁在走的?”
枪机搬的响着。
寂静……沉重的,潮湿的,晨曦以前的寂静。
“谁在走的?”守卫的声音抖颤了一下。寂静。但守卫的已经显然的望见在墙跟前徐徐的,低低的爬着……不像狗也不像人,一个四不像的东西在墙跟蠕动着。
“站住!我要开枪的!”守卫的喊着。急忙的在昏暗中用枪的标星向斑点瞄着准。
他的手指已经放到搬钩上去的时候,微风由墙跟前送来一声清亮的呻吟。
他放下马枪。
“这是什么家伙,他妈的?……仿佛在哼的?……”
他小心的照墙跟前走去,走到跟前,辨清了一个人身子的轮廓,半坐着靠着围墙。
“这是谁?”
没有回答。
守卫的弯下腰,就看见好象用粉笔涂了的白脸,带着凹陷的眼睛和由割破了的,由肩上脱下的小衫里,望见流着什么黑色的,小小的女人的乳头。
“女人!……你这家伙!……怎么的!……”
他直起腰来。
空气中激动着啸子的颤音。
营房里的人们都乱动着,说着话,点着灯,红军士兵们都只穿一条衬裤,不穿布衫跑了出去,但都带着枪和子弹匣。
“什么?……为什么打啸子?……在那里?……谁?……”
“排长同志,到这里来。这里有个死女人……”
排长向围墙跟前跑过去,但戴梅陀已经飞到他前边去,跑到跟前,望着,紧紧握着拳头……
“用刀子戳了她,鬼东西,”低声的,气愤愤的对排长说。
“这是谁?她是谁家的女人?”
“我的,排长同志!就是我爱的那一个。”
排长向墙跟前的死白的脸上看了一眼,把眼光转移到戴梅陀的坚硬的脸上。
在那经过欧洲大战的和经过国内战争的排长的嘴上,抖颤着怜惜的褶纹。
“呵……都站着干吗呢?……把她抬到营房去。或者还活着的……可惜医生没有在,去领药品去了……好吧,——政治指导员会医道的。架起来!”
那些惯于拿枪的铁手,好象拿羽毛似的把美丽亚抱了起来。
到营房里,把她放在排长的床上。
“请快跑去请指导员去!告诉他说伤了人,要裹伤的!”
三个人就即刻跑去找指导员去了。
“弟兄们,都走开,别挤到这里……空气要多一点的!……呵哈,鬼东西!”排长说着,弯下腰,把煤油灯照到美丽亚身上,把布衫拉的将乳头盖起来。
“戳的多利害!”他望着由右乳下边一直穿到锁骨上的很深的刀伤:“差一点没有穿到奶头上。”
“死不了吧,排长同志?”戴梅陀抖颤的问道。
“为什么死呢?……别说丧气话!死是不会死,得受一点苦。你作的好事。将来希同志约束我们,恐怕要比他的鹌鹑还严呢。”
戴梅陀好象扇风箱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呢,你爱她吗?”
“怎么呢,排长同志?我不是儿戏的,不是强迫的,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看她很受那鬼东西的虐待,受那大肚子的折磨,我心里很过不去。这么小的。这么好的,简直是小雀子装在笼子里。我很可怜她,我待她也就好象老婆一样,虽然我不明白她说的话,她也不明白我说的……”
“在那里?谁受伤了,什么女人?”指导员走来问着。“闹什么玩意呢?”
“不,不是闹玩意,可以说是一件奇事。因为你懂得医道,因为医生没在营里,所以我着人把你请来。帮她一点忙吧!不然戴梅陀会心痛死了呢!”排长用目向戴梅陀指示了一下。
“完全是小姑娘的!”指导员说着,向美丽亚弯着腰。
“弟兄们,拿点水来,最好是开过的,拿两条手巾和针来……呵,快一点……”
“怎么一回事?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已经是被一个红军士兵惊醒的连长希同志说的话。
排长把身子一挺,行着举手礼。
“官长同志,报告……”
希同志不作声的听着报告,怒视着排长,用手指拈着胡子,平心静气的说:
“戴梅陀因无连长允许,擅自外出,拘留五日。你,鲁肯同志,因排内放荡和不善于约束部下,着记过一次。”
后来希连长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了。
“连长同志!”指导员喊道。“对女人怎么办呢?”
连长转过身来,沉思了一下。
“伤裹一裹,送到医院去。早晨到我那里去。关于一切都得商量一下的。你晓得这会闹出什么事情呢?不痛快的事情已经不少了。充军似的生活就这样也够过了。”
早晨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红军士兵们在集市上都谈着昨夜所发生的事件。
居民们都摇着头,哭丧着脸,到清真寺去了。
快到正午的时候,慕拉由寺里出来,前后左右都被人民包围着到茶社去了。
希连长和政治指导员由早晨起都在茶社里坐着。
指导员好久的,激烈的给希连长说不能够把美丽亚交给丈夫去。
“希同志!这是反对我们的一切宗旨的,反对共产主义伦理的。要是女人甘心离开丈夫,要是她爱上别的人,我们的义务就是要保护她,尤其是在此地。把她交回本丈夫——这就是送她到死地去。他不过是再把她割一割而已。你把这件事放到心上想一想没有?”
“我知道……可是你晓得,要是我们不放她,——怕周围一二百里的居民都要激动起来的吧?你晓得这将来会闹到什么地步呢?那时怕要把我们都要赶走的。你晓得什么叫做东方政策?”
“你听着,希同志。我担这责任。党有什么处分的时候我承当,但是要把女人往刀子下边送,我是不能的。并且今天我同戴梅陀谈过话的。他是很好的人,这回事并不是随随便便的闹玩笑,也不是闷不过的时候想开心。他爱她……”
“他不会说一句这里的土话,女的不会说俄国话,他怎么能会爱上她呢?”
指导员笑了一声。
“呵,爱是用不着说话的!”
“他将来对她怎么办呢?”
“他请求把她派到塔城去。我允许给他有法子办,着妇女部照管她,把她安插到学校寄舍里,教她俄文。至于戴梅陀的兵役期限马上就期满了,他说他要娶她,因为他说他很爱她。”
“奇事!你办着看吧!不管你!我却不负一切的责任。”
“连长同志!慕拉要来见连长的。”值日的进来说。
“呵!……来了。现在你可去同他周旋吧!”连长说。
“我去对付他!……不是头一次了……叫他进来。”指导员说着,到长着乱蓬蓬的头发的后脑上搔着。
慕拉庄重的进来,拈了一下胡须,鞠了一躬。
“日安。你是连长吗?”
“同他讲吧。”连长答着,用手指指着指导员。
“你,同志,把女人交出来!”
指导员坐到凳子上,脊背靠着墙,带着讽刺的神气望着慕拉的眼睛。
“为什么交出来?”
“教法是如此的,教主说……妻是丈夫的……丈夫是主人。丈夫是教民——妻是教民。你手下的老总作的很不好,夺人家的有夫之妻。唉,不好!你们这布尔塞维克——知道我们教民的法规吗?法规存在呢。”
“我们怎么呢,没有法规吗?”指导员问道。
“为什么这样呢?……我们是我们的法规——布尔塞维克是布尔塞维克的法规。你有你们的,我有我们的。把女人交出来。”
“可是,你是住在那一国呢,——住在苏维埃国呢,或是什么别的国呢?或是苏维埃的法律对你不是必然的呢?”
“苏维埃的法规是俄国的,我们的教主就是法规。我们的法规存在呢。”
“怎么呢,这是按着你们的教法,夜间好象宰羊一般来杀妻吗?”
“为什么宰羊?……妻对丈夫变节了……丈夫可以杀她。教主说的。”
“别提你的教主吧。我告诉你,慕拉!女人爱我们的红军士兵。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苏维埃有这样的法律——女人爱谁就同谁住。谁也不能强迫她去同不爱的人住。我们不能把女人交出来,我们要派她到塔城去的。这是我最后的话。你可以不要再来吧。”
“你得罪了居民……居民要震怒的!人民要去当巴斯马其的。”
指导员要开口去回答,但希连长把话打断了。
当慕拉回答那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忘了他说他不干与这件事情了。他的筋肉都收缩起来,走到慕拉紧跟前,带着不可侵犯的严威,一字一板的说道:
“你这是干吗呢……拿巴斯马其来骇我吗?我告诉你。要是这镇里有一个人去当巴斯马其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你把他们煽动起来的。那时没有多余的话。不管你什么慕拉不慕拉——就枪决你,你回去告诉一切的人,别教拿这话来骇我。要是有一个人敢用指头弹一弹我的士兵的时候,我把全镇上洗得寸草不留。开差吧!”
慕拉走了。希连长气愤愤的在室内来回踱着。指导员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沉不住气了吗?”
“同这些鬼东西真难缠。在此地作工作真是难。真是反动,顽固。一切的将军,大元帅,协约国,就是连那些土豪都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可是这些呢?……我们还得听从他,得受他们的摆布……真讨厌得很。”
“是的,很得一些工作做呢。要想打破他们的旧观念,迷信,此地得数十年的工作做呢。现在耳朵很得要放机警一点呢。”
戴梅陀在小屋里五天已经坐满了,那里发着牛粪和灰尘气。
到第六天就把他释放了。
洗了洗手脸,清了清身上,就去到连长那里。
“连长同志!请让我去看一看美丽亚!”
连长笑了一声。
“你爱她吗?……”
“大概,是这样。”戴梅陀羞惭惭的笑着。
“呵,去吧!可是夜间别再出去逛,不然就把你交到军法处里去!”
戴梅陀到营里的军医院去了。
由塔城回来的医生坐在门限上。
“医生同志!我要看一看美丽亚。连长允许了的。”
“你想她了吗,武士?去吧,去吧,她问过你的。”
戴梅陀心神不安的跨过门限,站着。
美丽亚坐在被窝里,憔瘦,纤弱,面无血色。她的睫毛抖颤了一下,好象蝴蝶翅膀一般展开来,眼睛放着炽热的光辉,她拉着戴梅陀的强壮的手。
“戴梅陀……爱……”
戴梅陀不好意思的走到被窝跟前,双膝跪着,头倒在被子上。
美丽亚静静的手指抚摩着他的头发,低语了几个温存的字。
戴梅陀不知如何好,欢喜的热泪在他那砖头似的颊上滚着。
美丽亚恢复康健了,已经出来在医院的小院里晒太阳的。
戴梅陀每天来到医院里,他到山谷里摘些野花,结成花球给她送来。
他带了一位红军士兵克尔格支人吴芝白同他一块来,借着他的帮助同美丽亚谈了些话。
她很愿意到塔城去,很愿同戴梅陀回到他的故乡去。
她的眼睛一天天的愉快起来,笑声也一天天的高起来。
全骑兵连好似都带上了这爱史的标记,士兵们都心不在肝的带着幻想的神情逍遥着,相互间谈论着罗漫的奇遇。
甘默依旧的坐在自己铺子里,严肃的,沉默的,一切都放在心里,全不介意那邻人的私语。
礼拜日的晚上,美丽亚把戴梅陀送到营房门口又回到医院里。
炎热的,沉闷的,恼人的苦夜袭来了。黑云在齐山脊上蠕动着,打着电闪。隆隆的春雷也响起来了。
到夜半的时候,美丽亚睡醒了,室内闷得很,发着药气。她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她静悄悄的起了床,出来跨过了在门口睡着了的医生,走过了院子。
新鲜的凉风扬着微尘,爽快的吹着那炽热的身子。
美丽亚出了大门,凭依着围墙瞻望着那对她最末一次的远山。明天她就要到很远的塔城去的,由那里要同戴梅陀到更远的地方去的。
电打闪得更其频繁了,温和的雷声慢慢的在山坡上滚着。
美丽亚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想回到室内去,但即刻有一个什么东西塞住了她的口,窄窄的刀子在空中一闪,刺到她的咽喉里。
胸部窒息了,血好似黑浪一般在咽喉里呼噜着,她由围墙上滚到灰尘里。
橙色的环圈在她眼前浮动着,忽然间:地,天,围墙,树木——立时都开放着眩惑人目的鲜红的星花,好象她第一次看见戴梅陀的那夜一般,不过星花更觉得分外的美丽,分外的灿烂。
后来黑暗好似急流一般的涌来。
被她的鼻息声惊醒的医生飞奔到门口,惊起了骚乱。
士兵们都跑来了,希连长也来了。
美丽亚已经用不着救助了。
刀子穿过了颈脖,达到脊椎骨上。
希连长即时就吩咐了一切。
侦缉队即刻飞奔到甘默和慕拉家里去。
慕拉带来了。甘默无踪迹……
妻们说昨晚美丽亚的父亲去见甘默,他们披好了马,夜间出去了。
随后回来骑上马,打得飞快的就跑走了,向那去了——不晓得。
慕拉被释放了。
第二天把美丽亚葬到镇外的附近。
戴梅陀憔悴了,面色苍白了,走起路来好象失了魂一般。
当黄土冢在她身上凸起的时候,他挺起身子,咬着牙,默然的用拳头向深山那方面威吓着。
过一礼拜在安格林沟里发见了巴斯马其。
骑兵连往山里派了侦探。一队骑探向南去,一队向东去。
第二队骑探里有郭万秋,戴梅陀,吴芝白,此外还有两个人。
他们沿着那两旁开得火一般的罂粟花夹着的山径走了三十哩,没遇见敌人,于是就在苏村一位相识的在教的家里宿了夜。
早晨由原路向回走去了。
到安格林的下坡上得排成一条线走。
马在小圆石路上谨慎小心的走着,喘着气,滑的打着跛脚。
吴芝白懒洋洋的在马鞍上一摇三幌的摇着,哼着克尔格支的悲歌。
戴梅陀在马上无精打采的垂着头,当马打跛脚的时候,两次都几乎跌下马来。
“戴梅陀,醒一醒吧!”郭万秋喊道。
戴梅陀只挥了一挥手。
在安格林沟对面,在山径旁绿灰色的花刚岩上,很高的太阳射着小小的反光的环圈,环圈移动着,抖颤着,对准着戴梅陀的马。
当马走到了摇动的桥上的时候,反光的小小的环圈在刹那间蔽起了一层蓝蓝的薄膜。
一声宏亮的枪声在满山上滚着。
戴梅陀伸手向脖子里,失了缰绳,由马鞍上跌下来落到桥板上。两只腿在狂暴的安得林的山水上悬挂着。
但吴芝白把缰绳一勒,一步跨上前去,由鞍上把手一伸,把他由桥边上拉了过来。
转过身来,向郭万秋喊道:
“把马打开!”
吴芝白把马鞭一扬,马好象雀子一般飞过了桥,但即时第二声枪声又响了,马头跌到碎石上,吴芝白缩成一团滚到一边去。
郭万秋飞驰到前边去,紧紧的握着马刀。
他看见一个人带着步枪,穿着条子布长衫,由石头后边出来向悬岩上奔去。
马喘着气向山上跑着。
“赶上赶不上呢?”郭万秋心里想着,狠狠的把马刺一蹬。
马飞开了。
那人与郭万秋中间的距离突然缩得比那人到岩跟前的距离小起来。
那人知道是跑不脱了,转过身来,端起枪。
郭万秋把身子一闪。
拍……子弹由身边飞过去。
马把身子一缩,两跃就追到那人跟前。
郭万秋即时就认清了那肥胖的,油光的,面熟的脸,认清了他的黑胡子。
甘默手忙脚乱的拉着枪拴。
但还没有来得及二次端起枪的时候,郭万秋已经完全到他跟前了。
郭万秋向前把身子一欠,马刀向上一挥,喊道:
“领受吧!……为着戴梅陀!……为着美丽亚!……”
甘默的头应着这在空气中激出啸声的马刀落了下去。
……………………………………………
把枪上的皮带拿来挽结到两匹马的中间,把戴梅陀放上去,运到雅得仁镇上。
晚上回到镇上,郭万秋就去报告了希连长。
“真能干!”连长说。
将肺打穿了的,人事不省的戴梅陀,在第二天早上就用马车送往塔城军医院里去了。
帖木儿的故土真是严峻而坚固呵。
耸入云霄的山巅的积雪,万代千秋都不溶消,黑沙漠里的荒沙,万代千秋都呼吸着不当心的旅人的灼热的死。
岩石万代千秋都躺在山径上,下边奔放着山水的急流。
帖木儿国度的人民好象岩石似的——不动,坚固。
在他们的眼睛里,就是死了以后也是石头一般,莫测的隐密。
仿佛三千年以前似的,红石的齐水的河床上,兀立着低矮的茶社,闪着绿色光辉的大齐山双峰上的彩霞,照着那万代千秋的黄土。
仿佛三千年以前似的,那带着黑绿胡须的茶社主人石马梅,早晨裹着破袍子,抵当那阵阵吹来的冰冷的寒风。
只有那山谷里的花园,到第六年春天的时候,开着灿烂的,鲜红的星花,只有那山谷里的花园,到第六年春天的时候,扩张,放大,盖括了山岩与巨石。
在那用四方万国的人民的枯骨——由亚力山大的铁军到史可伯列夫的亚普舍伦半岛的健儿——培养成的沃壤上,灿烂的星花开得更其壮美而胜利。
V. 英培尔
升降机是有了年纪了,寂寞地在他的铁栅栏后面。因为不停的上上落落,他就成了坏脾气,一关门,便愤懑地轧响,一面下降,一面微呻着好象一匹受伤的狼。他常常不大听指挥,挂在楼的半中腰,不高兴地看着爬上扶梯去的过客。
升降机的司机人是雅各·密忒罗辛,十一岁,一个不知道父母的孩子。他在街路上,被门丁看中了意,便留下他管升降机了。照住宅管理部的命令,是不准雅各·密忒罗辛给谁独自升降的;但他就自己来给过客上下,并且照章收取五个戈贝克。
当漫漫的长夜中,外面怒吼着大风雨的时候,雅各·密忒罗辛还是管住了他对于升降机的职务,等候那些出去看戏或是访友的人们,一面想想世事。他想想世事,想想自己的破烂的皮长靴,也想想将他当作儿子的门丁密忒罗方·亚夫达支,无缘无故的打得他这么厉害,还有,如果能够拾到一枝铅笔,来用用功,那就好极了。他常常再三观察那升降机的构造,内部,有垫的椅子和开关的捺扣。尤其是红的一颗:只要将这用力一按,飞快的升降机也立刻停止了。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晚上,大人们看戏去了,或者在家里邀客喝茶的时候,便有全寓里的不知那里的小头巾和小羊皮帽 [指女孩和男孩。——译者] 到雅各·密忒罗辛这里来闲谈,是的,有时还夹着一个绒小头巾,六岁的,名字叫拉拉。拉拉的母亲胖得像一个装满的衣包,很不高兴这交际,说道:
“拉拉,那东西可实实在在是没爹娘的小子呵,揩揩你的鼻子!他真会偷东西,真会杀人的呢,不要舔指头!你竟没有别的朋友了么?”
如果雅各·密忒罗辛听到了这等话,他就勃然愤怒起来,然而不开口。
拉拉的保姆是一位上流的老太太,所以对于这交际也更加不高兴:
“小拉拉,莫去理他罢,再也莫去睬他了!你找到了怎样的好货了呀:一个管升降机的小厮,你爹爹却是有着满弸软皮的写字桌的,你自己也是每天喝可可茶的。呸,这样的一个宝贝!这也配和你做朋友么?”
但这花蕾一般娇嫩的,圆圆的小拉拉,却已经习惯,总要设法去接近雅各·密忒罗辛去,向他微笑了。
有一天,在升降机的门的下边,平时贴这公寓里的一切布告的处所,有了这样的新布告:
“这屋子里的所有孩子们,请在明天三点钟,全到楼下堆着羊皮的地方去。要提出紧要议案。入场无费。邻家的人,则收入场费胡椒糖饼两个。”
下面是没有署名的。
第一个留心到这布告的,是拉拉的母亲。她先戴了眼镜看,接着又除了眼镜看,于是立刻叫那住在二层楼的房屋管理员。来的是房屋管理员的副手。
“你以为怎么样,波拉第斯同志?”拉拉的母亲说。“你怎么能这样的事也不管的?”她用戴手套的手去点着那布告。“有人在这里教坏我们的孩子,你却一声也不响。你为什么一声不响的呀?我们的拉拉是一定不会去的,不要紧。不过照道理讲起来……”
波拉第斯同志走近去一看,就哼着鼻子,回答道:
“我看这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事情,太太。孩子们原是有着组织起来,拥护他们的本行利益的权利的。”
拉拉的母亲激昂得口吃了,切着齿说:
“什么叫利益,他们鼻涕还没有干呢。我很知道,这是十八号屋子里的由拉写的。他是一个什么科长的儿子罢。”
科长绥垒史诺夫,是一个脾气不好的生着肾脏病的汉子,向布告瞥了一眼,自己想:
“我认识的,是由拉的笔迹。我真不知道他会成怎样的人物哩。也许是毕勒苏特斯基 [Josef Pilsudski,欧洲大战时,助德国与俄国战,占领波兰,后为其共和国的总统,又为总理兼陆军总长,常掌握国内的实权,准备与苏联开战的独裁者。——译者] 之类的泼皮罢。”
孩子们都好象并没有留心到这布告的样子。只是楼梯上面,特别增多了小小的足踪,在邻近的铺子里,胡椒糖饼的需要也骤然增高,非派人到仓库里去取新的货色不可了。
这夜是安静地过去了。但到早上,就热闹了起来。
首先来了送牛奶的女人,还说外面是大风雪,眼前也看不见手,她系自己的马,几乎系的不是头,倒是尾巴,所以牛奶就要涨价一戈贝克了。屋子里面都弥满了暴风雨一般的心境。但绥垒史诺夫却将他那午膳放在皮夹里,仍旧去办公,拉拉的母亲是为了调查送牛奶的纠葛,到拉槟那里去了。
孩子们坐在自己的房里,非常地沉静。
到六点钟,当大多数的父母都因为办公,风雪,中餐而疲倦了,躺着休息,将他们的无力的手埋在《真理》和《思想》 [Pravda 与 Isvestia,都是俄国著名的日报。——译者] 里的时候,小小的影子就溜到楼下,的确象是跑向那堆着羊皮的处所去了。
拉拉的母亲到拉槟那里去列了席,才知道牛奶果然涨价,牛酪是简直买不到,一个钟头以后,她也躺在长椅子上的一大堆华贵的,有些是汽车轮子一般大,有些是茶杯托子一般大的圆垫子中间了。保姆跑到厨房去,和洗衣女人讨论着究竟有没有上帝。
这时忽然房门响了一声。
拉拉的母亲跳了起来,知道她的女儿爱莱娜·伊戈罗夫那·安敦诺华已经不在了。
拉拉的母亲抛开一切,冲着对面的房门大叫起来。科长绥垒史诺夫自己来开门了,手里拿着一个汤婆子。
“我们的拉拉不见了,你家的由拉一定也是的罢,”拉拉的母亲说。“他们在扶梯下面开会哩,什么本行的利益,一句话,就是发死昏。”
科长绥垒史诺夫不高兴地答道:
“我们的由拉也不在家。一定也在那里的。我还觉得他也许是发起人呢。我就去穿外套去。”
两个人一同走下了扶梯。升降机就发出老弱的呻吟声,从七层楼上落下去了。雅各·密忒罗辛一看见坐客,便将停机闩一按,止住了升降机,一面冷冷地说:
“对不起。”
正在这时候,下面的堆着羊皮和冬眠中的马路撒水车用的水管的屋子里,也聚集了很多的孩子们,多得令人不能喘气。发出薄荷的气味,像在药铺子里似的。
由拉站在一把旧椅子上,在作开会的准备。中立的代理主席维克多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不息的跑到他这里来听命令。
“由拉,隔壁的姑娘抱着婴孩来了,那婴孩可以将自己的发言委托她么,还是不行呢?”
这时候,那婴儿却自己来发言了,几乎震聋了大家的耳朵。
“同志们,”由拉竭力发出比他更大的声音,说,“同志们,大家要知道,可以发言的,以能够独自走路的为限。除此以外,都不应该发言。发言也不能托别人代理。要演说的人,请来登记罢。我们没有多工夫。议案是:新选双亲。”
拉拉,她青白了脸,睁着发光的眼睛,冲到维克多尔跟前,轻轻的说道:
“请,也给我写上。我有话要说。你写罢:五层楼的拉拉。”
“关于什么问题呀,同志,你想发表的是?”
“关于温暖的短裤,已经穿不来的,穿旧了的短裤的问题。也还有许多别的。”
由拉用胡椒糖饼敲着窗沿,开口道:
“同志们,我要说几句话。一切人们——金属工人,商人,连那擦皮靴的——都有防备榨取的他们的团体。但我们孩子们却没有设立这样的东西。各人都被那双亲,母亲呀,父亲呀,尤其是如果他是生着肾脏病的,随意开玩笑。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提议要提出要求,并且做一个适应时代的口号。谁赞成,谁反对,谁不发言呢?”
“雅各·密忒罗辛登记在这里了,”维克多尔报告说,“关于不许再打嘴巴的问题。但他本人没有到。”
由拉诚恳地皱了眉头,说道:
“当然的。他没有闲空。这就是说,他是在做一种重要的事情。他的提议是成立的。”
会议像暴风雨一般开下去了。许多是了不得的难问题,使谁也不能缄默。有人说,大人们太过分,至于禁止孩子们在公寓的通路上游戏,这是应该积极对付的。也有人说,在积水洼里洗洗长靴,是应该无条件地承认的,而且还有种种别的事。
孩子气的利益的拥护,这才开始在行业的基础上建立起来了。
升降机在第三层和第四层楼之间,挂了一点半钟。拉拉的母亲暴怒着去打门也无用,科长按着他那生病的肾脏也无用。雅各·密忒罗辛回复大家,只说升降机的内部出了毛病,他也没有法子办:它挂着——后来会自己活动的罢。
到得拉拉的母亲因为焦躁和久待,弄得半死,好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圆垫子上的时候,却看见拉拉已经坐在她父亲的写字桌前了。她拿一枝粗的蓝铅笔,在一大张纸上,用花字写着会上议决的口号:
“孩子们,选择你们的双亲,要小心呀!”
拉拉的母亲吓得脸色变成青黄了。
第二天,由保姆来交给她一封信。她看见肮脏的信封里装着一点圆东西,便觉得奇怪了。她拆开信。里面却有一个大的,肮脏的五戈贝克钱。纸片上写的是:
“太太,我将升降机的钱送还你。这是应该的。我是特地将你们在升降机里关了这许多时光的,为的是给你的女儿拉拉可以发表关于她的一切的利益。
“给不会写字的雅各·密忒罗辛代笔。
由拉·绥垒史诺夫。”
V. 凯泰耶夫 作 柔石 译
在一种情热的双恋的导力之下,乔治和赛加已在五月间结婚了。那时天气是明媚的。不耐烦地听完那结婚登记员的简短的颂词后,这对新婚的年青的夫妇就走出礼堂,到了街上。
“我们此刻到那里去呢?”瘦弱的,凹胸的,沉静的乔治问道,一面斜视着赛加。
她,高大的,美丽的,而且和火一样情热的,将自己挨近他的身旁,那缠在她头发上的一枝紫丁香花轻触他的鼻子,同时又张大她的鼻孔,情热地耳语着:
“到商品陈列所去。买物事去。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去呢?”
“你说去买我们的家具么?”她丈夫说,一面乏味地笑着,又整一整他头上的帽子,当他们俩开步走的时候。
一阵饱和尘埃的风掠过商品陈列所。淡色的披巾,在干燥的空气中在货摊上面浮动,尖声的留声机,在一切乐器场中交相演唱。太阳照射着风中摆动的挂着的镜子。各种各样的迷人的器具和极端美丽的物品,围绕着这对年青的夫妇。
赛加的两颊起了一阵红晕;她的前额变得很湿了;那枝紫丁香花从她的蓬发上跌了下来,而她的两眼也变得大而圆了。她用火热的手抓住乔治的臂膊,紧咬着她那颤抖的薄薄的嘴唇,拖着他在所内到处漫步。
“先买凫绒被呀,”她喘不出气地说,“先买凫绒被!……”
被货摊的主人的尖声震聋了耳朵的他们,匆促地买了两条凑缀成功的正方的被,重而厚,太阔,但不够长。一条是鲜艳的砖红色的,另一条是黯淡的微紫的。
“现在来买拖鞋罢,”她密语着,她的温热的气息吹满她丈夫的面庞——“衬着红里子的,而且印着字母的,使别人不能偷去。”
他们买了拖鞋,两双,女的和男的,衬着大红的里子而且有字的。赛加的眼睛几乎变成闪亮的了。
“毛巾!……绣着小雄鸡的……”当她将自己的滚热的头靠在她丈夫的肩上时,她几乎是呻吟着了。他们买好绣着小雄鸡的毛巾之后,又买了四条毯子,一只闹钟,一块斜纹布料,一面镜子,一条印有虎像的小毯子,两把用黄铜钉的漂亮的椅子,还有几团毛线。
他们还想买一张饰有大镍球的卧床,以及许多别的东西,可是钱不够了。他们重负而归。乔治背着两把椅子,同时又将卷着的凫绒被用下巴钩住。他的濡湿的头发,粘在他白白的前额上,瘦削的,红润的两颊,罩满了汗水。在他的眼下,见有一些蓝紫色的阴影。他的半开着的嘴巴,露出不健全的牙齿,他要流下涎沫来了。
回到凄冷的寓所时,他得救似的抛下他的帽子,同时咳嗽着。她将物件抛在他的单人床上,向房内审视一下,而且因了少女的娇羞的感触,用她那大而红的拳头亲爱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胁肋。
“好了罢,不要咳得这样厉害,”她装作严紧地说,“否则,你立即就会死在肺病之下的,现在你有我在你身边……真的!”她用她的红颊在他的骨瘦如柴的肩头摩擦着。
晚上,宾客们到了,于是举行婚宴。他们带着羡慕参观这些新物事,赞美它们,拘谨地喝了两瓶白兰地,吃了一点面饼,合着小风琴的曲调跳舞了一场,不久便走散了。各样事情都是适得其宜。连邻人们对于这婚礼的严肃适度,毫不过分,也都有些诧异。
来宾散了之后,赛加和乔治又将这些物事赞美了一番,赛加很当心地用报纸罩好椅子,还将其余的物件,连凫绒被,都锁在箱子里,拖鞋放在最上层,有字母的一面向上,于是下了锁。
到了夜半,赛加在一种切念的心境中觉醒转来,唤醒她的丈夫。
“你听到么,乔治……乔治,亲爱的,”她热烈地低语着,“醒来罢!你知道么,我们刚才错了,没有买那淡黄色的凫绒被。那种淡黄色的是比较有趣得多了,我们实在应该买那一种的。这拖鞋的里子也不好;我们不曾想到……我们应该买那种衬着灰色的里子的。它们比红里子的要好得多了。还有饰着镍球的床……我们实在没有仔细地想一想。”
早晨,赶紧打发乔治去做他的工作之后,赛加慌忙跑到厨房里和邻舍们讨论大家对于她结婚的印象。为要合礼的缘故,她谈了五分钟她丈夫的应该注意的健康后,就领妇人们到她的房里,开了箱,展示那些物事。她拿出凫绒被来,于是伴着一声微微的叹息,说道:
“这是错了的,我们没有把那种淡黄色的买了来……我们没有想到买它……唉……我们没有细想。”
于是她的两眼变成圆圆的,呆钝的了。
邻人们都称赞这些物事。那位教授夫人,一个慈善的老妇,接着说:
“这一切都是很好的,但是你的丈夫似乎咳得很不好。隔壁的一切我们都可以听到,你必须当心这个,否则你要知道……”
“哦,那是没有什么的,他不会死的,”赛加用故意的粗鲁的口吻说道,“即使他死了,在他也很好,而我又可以找别个男人的。”
但忽然她的心房颤抖了一下。
“我要弄鸡给他吃。他非吃得饱饱的不可。”她对自己说。
这对夫妇好容易等到下次发薪日。但到了那时,他们立即去到商品陈列所,买了那种淡黄色的凫绒被,还有许多家内必需的物件,以及别的美丽无比的物事;一只八音钟,两张海狸皮,一只最新式的小花瓶架,衬着灰色里子的男的和女的套鞋;六码丝纱天鹅绒,一只饰着各色斑点的非常好看的石膏狗,一条羊毛披巾,一个锁键会奏音乐的淡绿色的小箱子。
他们回到家里时,赛加将物事很整齐地装在新箱子里。那会奏音乐的锁键便发出声调来。
夜里她醒了转来,将她的火热的面庞偎在她丈夫的冰冷的,发汗的前额上,一面静静地说:
“乔治!你睡着么?不要睡罢!乔治!亲爱的!你听到么?……还有一种蓝色的……多么可惜呀,我们没有买它。……那真是很出色的凫绒被……有些发亮的……我们当时没有想到。……”
那年仲夏,有一次赛加很快活地走进厨房里。
“我的丈夫,”她说,“快有放假的日子了。他们给每人都只有两星期,但他却有一个半月,我可以对你发誓。还有一笔津贴。我们马上就要去买那有镍球的铁床,一定的!”
“我劝你还是设法给他送到好的疗养院去,”那位年老的教授夫人含有深意地说,将一筛热气蒸腾的马铃薯放在水管下面,“否则,你知道,要来不及的。”
“他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赛加愤愤地回答,一面将两只手插在腰上。“我照顾他比什么疗养院都来得周到,我将炸鸡给他,使他尽量吃得饱饱的!……”
傍晚,他们同着一辆满载物事的小手车从商品陈列所回到家里。赛加跟在车后,凝视着,好象在对她的发红的脸庞映在床间的镍球上的影子发迷似的。乔治,沉重地喘着气,实在推不动了。他有一条蔚蓝色凫绒被,紧挤着他那瘦削的下巴下面的胸膛。他不断地咳嗽。一簇暗色的汗珠,凝聚在他的凹陷的鬓角上。
夜里,赛加醒了过来。热烈的,贪多的思潮不让她睡觉。
“乔治!亲爱的!”她急促地耳语起来了,“还有一种灰色的………你听到没有?……真是可惜,我们没有买它……唉,它是多么漂亮呀。灰色的,那里子却不是灰色的,倒是玫瑰色的……这样一条可爱的凫绒被。”
乔治最后一次被人看见的是在晚秋的一天早晨。他笨滞地走下那条狭小的横街,他的长长的,发光的,几乎和蜡一样的鼻子,钻在他那常穿的皮短衣的领子里面。他的尖尖的两膝,凸了出来,宽大的裤子,敲拍着他多骨的两腿,他的小小的帽子挂在后脑。他的长发垂在前额上,黑而暗。
他蹒跚地走着,但很当心地回避那些积水,使不致湿了他的薄靴;一种虚弱的,愉快的,几乎是满意的微笑,浮泛在他的苍白色的唇吻上。
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不得不躺在床上了,而当地的那位医生也来了。赛加急忙跑到保险公司,领取病时可以挪借的款子。她只好独自去到商品陈列所,买回一条灰色的凫绒被,放进箱子里。
不多久,乔治觉得更加沉重了。初次的雪——湿的雪——出现了。天空变得朦胧而阴惨。那位教授和他夫人互相耳语,另一位医生顷刻又到了。他诊察过病人,便到厨房里用消毒肥皂洗他的手。赛加泪流满面,站在弥漫的黑烟中,她正在火炉上炸着鸡片和蒜头。
“你疯了么!”教授夫人惊骇地喊道。“你在干什么?你会害死他的。你以为他能吃鸡片和蒜头么?”
“他可以吃,”医生冷淡地说,一面将他雪白的手指上的水点抖落在面盆里,“现在他什么都可以吃。”
“鸡片对于他有什么害处呢?”赛加尖声地说,同时用袖子揩一揩她的脸。“他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到了傍晚,裹着白色的棉外衣的卫生局人员到来,将各个房间都消了毒。消毒剂的气味充溢着回廊。夜里,赛加醒了转来。一种无名的悲痛,撕破了她的心窝。
“乔治!”她急迫地耳语道。“乔治,乔治亲爱的,醒来罢!我告诉你,乔治……”
乔治没有回答。他冷了。于是她从床上跳了下来,赤着脚艰难地沿着回廊走。那时差不多三点钟了,但这地方的人没有谁能够入睡。她跑到那位教授的门口,倒下了。
“他去了!去了!”她在恐怖中惊叫着。“去了!我的天呀!他死了!乔治!唉,乔治亲爱的!”
她开始哭泣了。邻人们都从他们的门缝里向外窥视。阴惨而冷淡的天星,辉映着黑窗后面的清脆的严霜。
到了早晨,那匹爱猫走近赛加的开着的房门去,在门槛上踌躇,窥探房内,它的毛忽然耸起来了。它怒怒地,退了出去。赛加坐在房子的中央,满脸泪水,正在愤愤地对着邻人们诉说,仿佛她被侮辱了似的:
“我总向他说,把鸡片吃得饱饱的罢!他不要吃。看罢,剩那么多呀!叫我做什么用呢?而且你把我抛给谁,你恶毒的乔治呀!他已经抛了我,不愿意带我同去,而且还不肯吃我的鸡片!唉,乔治亲爱的!”
三天之后,门外停着一辆用灰色马拉曳的柩车。大门开着,一种冰冷的寒气浸透了整座的房舍。同时有一种柏树的气味。乔治被运走了。
丧宴时候,赛加异常的开心。她在未吃别种东西以前,先喝了半杯白兰地。她脸上涨得通红,她流泪了,她并且一面顿着脚,一面用一种断续的声音说道:
“唉,那儿是谁?你们全体都请进去,快乐一下罢……凡是愿意进来的……无论谁我都让他进来,除了乔治……我不许他进去!他拒绝了我的鸡片,坚决地拒绝了!”
接着她沉重地倒在那只新箱子上面了,开始在那会发乐音的锁键上碰她的头。
此后,寓中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地过去,很有秩序地,很合规矩地。赛加仍旧去做使女了。那年冬季有很多男人向她求婚,但她都拒绝了。她在期待着一个沉静的,和善的男子,而这些却都是莽撞的家伙,那是被她积聚起来的物事引诱了来的。
到了冬底,她变得颇瘦削了,同时开始穿上一件黑色的羊毛衫,这倒增加了她的美丽的姿态。在那工场中的汽车房里,有一个汽车夫名叫伊凡。他是沉静的,和善的,而且富于默想的。也为了爱着赛加的缘故,弄得非常憔悴。到了春天,她也爱他了。
那时天气是明媚的。不耐烦地听了那结婚登记员的简短的颂词后,这对年青的夫妇就走出礼堂,到了街上。
“我们此刻到那里去呢?”年青的伊凡羞涩地问,一面斜瞥着赛加。
她挨近他的身旁,用一枝太大的紫丁香花轻触着他的红耳朵,同时张大她的鼻孔,耳语道:
“到商品陈列所去!买物事去!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去呢?”
于是她的眼睛忽然变得大而圆了。
札弥亚丁(Evgenii Zamiatin)生于一八八四年,是造船专家,俄国的最大的碎冰船“列宁”,就是他的劳作。在文学上,革命前就已有名,进了大家之列,当革命的内战时期,他还借“艺术府”“文人府”的演坛为发表机关,朗读自己的作品,并且是“绥拉比翁的兄弟们”的组织者和指导者,于文学是颇为尽力的。革命前原是布尔塞维克,后遂脱离,而一切作品,也终于不脱旧智识阶级所特有的怀疑和冷笑底态度,现在已经被看作反动的作家,很少有发表作品的机会了。
《洞窟》是从米川正夫的《劳农露西亚小说集》译出的,并参用尾濑敬止的《艺术战线》里所载的译本。说的是饥饿的彼得堡一隅的居民,苦于饥寒,几乎失了思想的能力,一面变成无能的微弱的生物,一面显出原始的野蛮时代的状态来。为病妇而偷柴的男人,终于只得将毒药让给她,听她服毒,这是革命中的无能者的一点小悲剧。写法虽然好象很晦涩,但仔细一看,是极其明白的。关于十月革命开初的饥饿的作品,中国已经译过好几篇了,而这是关于“冻”的一篇好作品。
淑雪兼珂(Mihail Zoshchenko)也是最初的“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之一员,他有一篇很短的自传,说:
“我于一八九五年生在波尔泰瓦。父亲是美术家,出身贵族。一九一三年毕业古典中学,入彼得堡大学的法科,未毕业。一九一五年当了义勇军向战线去了,受了伤,还被毒瓦斯所害,心有点异样,做了参谋大尉。一九一八年,当了义勇兵,加入赤军,一九一九年以第一名成绩回籍。一九二一年从事文学了。我的处女作,于一九二一年登在《彼得堡年报》上。”
但他的作品总是滑稽的居多,往往使人觉得太过于轻巧。在欧美,也有一部分爱好的人,所以译出的颇不少。这一篇《老耗子》是柔石从《俄国短篇小说杰作集》(Great Russian Short Stories)里译过来的,柴林(Leonide Zarine)原译,因为那时是在豫备《朝华旬刊》的材料,所以选着短篇中的短篇。但这也就是淑雪兼珂作品的标本,见一斑可推全豹的。
伦支(Lev Lunz)的《在沙漠上》,也出于米川正夫的《劳农露西亚小说集》,原译者还在卷未写有一段说明,如下:
“在青年的‘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之中,最年少的可爱的作家莱夫·伦支,为病魔所苦者将近一年,但至一九二四年五月,终于在汉堡的病院里长逝了。享年仅二十二。当刚才跨出人生的第一步,创作方面也将自此从事于真切的工作之际,虽有丰饶的天禀,竟不遑很得秋实而去世,在俄国文学,是可以说,殊非微细的损失的。伦支是充满着光明和欢喜和活泼的力的少年,常常驱除朋友们的沉滞和忧郁和疲劳,当绝望的瞬息中,灌进力量和希望去,而振起新的勇气来的‘杠杆’。别的‘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一接他的讣报,便悲泣如失同胞,是不为无故的。
“性情如此的他,在文学上也力斥那旧时代俄国文学特色的沉重的忧郁的静底的倾向,而于适合现代生活基调的动底的突进态度,加以张扬。因此他埋头于研究仲马和司谛芬生,竭力要领悟那传奇底,冒险底的作风的真髓,而发见和新的时代精神的合致点。此外,则西班牙的骑士故事,法兰西的乐剧,也是他的热心研究的对象。‘动’的主张者伦支,较之小说,倒在戏剧方面觉得更所加意。因为小说的本来的性质就属于‘静’,而戏剧是和这相反的……
“《在沙漠上》是伦支十九岁时之作,是从《旧约》的《出埃及记》里,提出和初革命后的俄国相共通的意义来,将圣书中的话和现代的话,巧施调和,用了有弹力的暗示底的文体,加以表现的。凡这些处所,我相信,都足以窥见他的不平常的才气。”
然而这些话似乎不免有些偏爱,据珂刚教授说,则伦支是“在一九二一年二月的最伟大的法规制定期,登记期,兵营整理期中,逃进‘绥拉比翁的兄弟们’的自由的怀抱里去的。”那么,假使尚在,现在也决不能再是那时的伦支了。至于本篇的取材,则上半虽在《出埃及记》,而后来所用的却是《民数记》,见第二十五章,杀掉的女人就是米甸族首领苏甸的女儿哥斯比。篇末所写的神,大概便是作者所看见的俄国初革命后的精神,但我们也不要忘却这观察者是“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中的青年,时候是革命后不多久。现今的无产作家的作品,已只是一意赞美工作,属望将来,和那色黑而多须的真的神,面目全不相像了。
《果树园》是一九一九至二十年之间所作,出处与前篇同,这里并仍录原译者的话:
“斐定(Konstantin Fedin)也是‘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中之一人,是自从将短篇寄给一九二二年所举行的‘文人府’的悬赏竞技,获得首选的荣冠以来,骤然出名的体面的作者。他的经历也和几乎一切的劳动作家一样,是颇富于变化的。故乡和雅各武莱夫同是萨拉妥夫(Saratov)的伏尔迦(Volga)河畔,家庭是不富裕的商家。生长于古老的果园,渔夫的小屋,纤夫的歌曲那样的诗底的环境的他,一早就表示了艺术底倾向,但那倾向,是先出现于音乐方面的。他善奏瓌亚林,巧于歌唱,常常出演于各处的音乐会。他既有这样的艺术的天禀,则不适应商家的空气,正是当然的事。十四岁时(一九〇四年),曾经典质了爱用的乐器,离了家,往彼得堡去,后来得到父亲的许可,可以上京苦学了。世界大战前,为研究语学起见,便往德国,幸有天生的音乐的才能,所以一面做着舞蹈会的瓌亚林弹奏人之类,继续着他的修学。
“世界大战起,斐定也受了侦探的嫌疑,被监视了。当这时候,为消遣无聊计,便学学画,或则到村市的剧场去,作为歌剧的合唱队的一员。他的生活,虽然物质底地穷蹙,但大体是藏在艺术这‘象牙之塔’里,守御着实际生活的粗糙的刺戟的,但到革命后,回到俄国,却不能不立刻受火和血的洗礼了。他便成为共产党员,从事于煽动的演说,或做日报的编辑,或做执委的秘书,或自率赤军,往来于硝烟里。这对于他之为人的完成,自然有着伟大的贡献,连他自己,也称这时期为生涯中的Pathos(感奋)的。
“斐定是有着纤细优美的作风的作者,在劳农俄国的作者们里,是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但在这文字的最普通的意义上)。只要看他作品中最有名的《果树园》,也可以一眼便看见这特色。这篇是在‘文人府’的悬赏时,列为一等的他的出山之作,描写那古老的美的传统渐就灭亡,代以粗野的新事物这一种人生永远的悲剧的。题目虽然是绝望底,而充满着像看水彩画一般的美丽明朗的色彩和绰约的抒情味(Lyricism)。加以并不令人感到矛盾缺陷,却酿出特种的调和,有力量将读者拉进那世界里面去,只这一点,就证明着作者的才能的非凡。
“此外,他的作品中,有名的还有中篇‘Anna Timovna’。”
后二年,他又作了《都市与年》的长篇,遂被称为第一流的大匠,但至一九二八年,第二种长篇《兄弟》出版,却因为颇多对于艺术至上主义与个人主义的赞颂,又很受批评家的责难了。这一短篇,倘使作于现在,是决不至于脍炙人口的;中国亦已有靖华的译本,收在《烟袋》中,本可无需再录,但一者因为可以见苏联文学那时的情形,二者我的译本,成文后又用《新兴文学全集》卷二十三中的横泽芳人译本细加参校,于字句似略有所长,便又不忍舍弃,仍旧收在这里了。
雅各武莱夫(Aleksandr Iakovlev)以一八八六年生于做漆匠的父亲的家里,本家全都是农夫,能够执笔写字的,全族中他是第一个。在宗教的氛围气中长大;而终于独立生活,旅行,入狱,进了大学。十月革命后,经过了多时的苦闷,在文学上见了救星,为“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之一个,自传云:“俄罗斯和人类和人性,已成为我的新的宗教了。”
从他毕业于彼得堡大学这端说,是智识分子,但他的本质,却纯是农民底,宗教底的。他的艺术的基调,是博爱和良心,而认农民为人类正义和良心的保持者,且以为惟有农民,是真将全世界联结于友爱的精神的。这篇《穷苦的人们》,从《近代短篇小说集》中八住利雄的译本重译,所发挥的自然也是人们互相救助爱抚的精神,就是作者所信仰的“人性”,然而还是幻想的产物。别有一种中篇《十月》,是被称为显示着较前进的观念形态的作品的,虽然所描写的大抵是游移和后悔,没有一个铁似的革命者在内,但恐怕是因为不远于事实的缘故罢,至今还有阅读的人们。我也曾于前年译给一家书店,但至今没有印。
理定(Vladimir Lidin)是一八九四年二月三日,生于墨斯科的。七岁,入拉赛列夫斯基东方语学院;十四岁丧父,就营独立生活,到一九一一年毕业,夏秋两季,在森林中过了几年,欧洲大战时候,由墨斯科大学毕业,赴西部战线;十月革命时是在赤军中及西伯利亚和墨斯科;后来常旅行于外国。
他的作品正式的出版,在一九一五年,因为是大学毕业的,所以是智识阶级作家,也是“同路人”,但读者颇多,算是一个较为出色的作者。这原是短篇小说集《往日的故事》中的一篇,从村田春海译本重译的。时候是十月革命后到次年三月,约半年;事情是一个犹太人因为不堪在故乡的迫害和虐杀,到墨斯科去寻正义,然而止有饥饿,待回来时,故家已经充公,自己也下了狱。就以这人为中心,用简洁的蕴藉的文章,画出着革命俄国的最初时候的周围的生活。
原译本印在《新兴文学全集》第二十四卷里,有几个脱印的字,现在看上下文义补上了,自己不知道有无错误。另有两个×,却原来如此,大约是“示威”,“杀戮”这些字样罢,没有补。又因为希图易懂,另外加添了几个字,为原译本所无,则都用括弧作记。至于黑鸡来啄等等,乃是生了伤寒,发热时所见的幻象,不是“智识阶级”作家,作品里大概不至于有这样的玩意儿的——理定在自传中说,他年青时,曾很受契呵夫的影响。
左祝黎(Efim Sosulia)生于一八九一年,是墨斯科一个小商人的儿子。他的少年时代大抵过在工业都市罗特(Lodz)里。一九〇五年,因为和几个大暴动的指导者的个人的交情,被捕系狱者很长久。释放之后,想到美洲去便学“国际的手艺”,就是学成了招牌画工和漆匠。十九岁时,他发表了最初的杰出的小说。此后便先在阿兑塞,后在列宁格勒做文艺栏的记者,通信员和编辑人。他的擅长之处,是简短的,奇特的(Groteske)散文作品。
《亚克与人性》从《新俄新小说家三十人集》(Dreissig neue Erzahler des neuen Russland)译出,原译者是荷涅克(Erwin Honig)。从表面上看起来,也是一篇“奇特的”作品,但其中充满着怀疑和失望,虽然穿上许多讽刺的衣裳,也还是一点都遮掩不过去,和确信农民的雅各武莱夫所见的“人性”,完全两样了。
听说这篇在中国已经有几种译本,是出于英文和法文的,可见西欧诸国,皆以此为作者的代表的作品。我只见过译载在《青年界》上的一篇,则与德译本很有些不同,所以我仍不将这一篇废弃。
拉甫列涅夫(Boris Lavrenev)于一八九二年生在南俄的一个小城里,家是一个半破落的家庭,虽然拮据,却还能竭力给他受很好的教育。从墨斯科大学毕业后,欧战已经开头,他便再入圣彼得堡的炮兵学校,受训练六月,上战线去了。革命后,他为铁甲车指挥官和乌克兰炮兵司令部参谋长,一九二四年退伍,住在列宁格勒,一直到现在。
他的文学活动,是一九一二年就开始的,中间为战争所阻止,直到二三年,才又盛行创作。小说制成影片,戏剧为剧场所开演,作品之被翻译者,几及十种国文;在中国有靖华译的《四十一》附《平常东西的故事》一本,在《未名丛刊》里。
这一个中篇《星花》,也是靖华所译,直接出于原文的。书叙一久被禁锢的妇女,爱一红军士兵,而终被其夫所杀害。所写的居民的风习和性质,土地的景色,士兵的朴诚,均极动人,令人非一气读完,不肯掩卷。然而和无产作者的作品,还是截然不同,看去就觉得教民和红军士兵,都一样是作品中的资材,写得一样地出色,并无偏倚。盖“同路人”者,乃是“决然的同情革命,描写革命,描写它的震撼世界的时代,描写它的社会主义建设的日子”(《四十一》卷首“作者传”中语)的,而自己究不是战斗到底的一员,所以见于笔墨,便只能偏以洗炼的技术制胜了。将这样的“同路人”的最优秀之作,和无产作家的作品对比起来,仔细一看,足令读者得益不少。
英培尔(Vera Lnber)以一八九三年生于阿兑塞。九岁已经做诗;在高等女学校的时候,曾想去做女伶。卒业后,研究哲学,历史,艺术史者两年,又旅行了好几次。她最初的著作是诗集,一九一二年出版于巴黎,至二五年才始来做散文,“受了狄更斯(Dickens)、吉柏龄(Kipling)、缪塞(Musset)、托尔斯泰、斯丹达尔(Stendhal)、法兰斯、哈德(Bret Harte)等人的影响”。许多诗集之外,她还有几种小说集,少年小说,并一种自叙传的长篇小说,曰《太阳之下》,在德国已经有译本。
《拉拉的利益》也出于《新俄新小说家三十人集》中,原译者弗兰克(Elena Frank)。虽然只是一种小品,又有些失之夸张,但使新旧两代——母女与父子——相对照之处,是颇为巧妙的。
凯泰耶夫(Valentin Kataev)生于一八九七年,是一个阿兑塞的教员的儿子。一九一五年为师范学生时,已经发表了诗篇。欧洲大战起,以义勇兵赴西部战线,受伤了两回。俄国内战时,他在乌克兰,被红军及白军所拘禁者许多次。一九二二年以后,就住在墨斯科,出版了很多的小说,两部长篇,还有一种滑稽剧。
《物事》也是柔石的遗稿,出处和原译者,都与《老耗子》同。
这回所收集的资料中,“同路人”本来还有毕力涅克和绥甫林娜的作品,但因为纸数关系,都移到下一本去了。此外,有着世界的声名,而这里没有收录的,是伊凡诺夫(Vsevolod Ivanov)、爱伦堡(Ilia Ehrenburg)、巴培尔(Isack Babel),还有老作家如惠垒赛耶夫(V. Veresaev)、普理希文(M. Prishvin)、托尔斯泰(Aleksei Tolstoi)这些人。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日,编者。
苏联的无产作家,是十月革命以后,即努力于创作的,一九一八年,无产者教化团就印行了无产者小说家和诗人的丛书。二十年夏,又开了作家的大会。而最初的文学者的大结合,则是名为“锻冶厂”的集团。
但这一集团的作者,是往往负着深的传统的影响的,因此就少有独创性,到新经济政策施行后,误以为革命近于失败,折了幻想的翅子,几乎不能歌唱了。首先对他们宣战的,是“那巴斯图”(意云:在前哨)派的批评家,英古罗夫说:“对于我们的今日,他们在怠工,理由是因为我们的今日,没有十月那时的灿烂。他们……不愿意走下英雄底阿灵比亚来。这太平常了。这不是他们的事。”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无产者作家的一团在“青年卫军”的编辑室里集合,决议另组一个“十月团”,“锻冶厂”和“青年卫军”的团员,离开旧社,加入者不少,这是“锻冶厂”分裂的开端。“十月团”的主张,如烈烈威支说,是“内乱已经结束,‘暴风雨和袭击’的时代过去了。而灰色的暴风雨的时代又已到来,在无聊的幔下,暗暗地准备着新的‘暴风雨’和新的‘袭击’。”所以抒情诗须用叙事诗和小说来替代;抒情诗也“应该是血,是肉,给我们看活人的心绪和感情,不要表示柏拉图一流的欢喜了。”
但“青年卫军”的主张,却原与“十月团”有些相近的。
革命直后的无产者文学,诚然也以诗歌为最多,内容和技术,杰出的都很少。有才能的革命者,还在血战的旋涡中,文坛几乎全被较为闲散的“同路人”所独占。然而还是步步和社会和现实一同进行,渐从抽象的,主观的而到了具体的,实在的描写,纪念碑的长篇大作,陆续发表出来,如里培进斯基的《一周间》,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就都是一九二三至二四年中的大收获,且已移植到中国,为我们所熟识的。
站在新的立场上的智识者的作家既经辈出,一面有些“同路人”也和现实接近起来,如伊凡诺夫的《哈蒲》,斐定的《都市与年》,也被称为苏联文坛上的重要的收获。先前的势如水火的作家,现在似乎渐渐有些融洽了。然而这文学上的接近,渊源其实是很不相同的。珂刚教授在所著的《伟大的十年的文学》中说:
“无产者文学虽然经过了几多的变迁,各团体间有过争斗,但总是以一个观念为标帜,发展下去的。这观念,就是将文学看作阶级底表现,无产阶级的世界感的艺术底形式化,组织意识,使意志向着一定的行动的因子,最后,则是战斗时候的观念形态底武器。纵使各团体间,颇有不相一致的地方,但我们从不见有谁想要复兴一种超阶级的,自足的,价值内在的,和生活毫无关系的文学。无产者文学是从生活出发,不是从文学性出发的。虽然因为作家们的眼界扩张,以及从直接斗争的主题,移向心理问题,伦理问题,感情,情热,人心的细微的经验,那些称为永久底全人类的主题的一切问题去,而‘文学性’,也愈加占得光荣的地位;所谓艺术底手法,表现法,技巧之类,又会有重要的意义;学习艺术,研究艺术,研究艺术的技法等事,成了急务,公认为切要的口号;有时还好象文学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先的处所了。
“所谓‘同路人’的文学,是开拓了别一条路的。他们从文学走到生活去。他们从价值内在底的技巧出发。他们先将革命看作艺术底作品的题材,自说是对于一切倾向性的敌人,梦想着无关于倾向的作家的自由的共和国。然而这些‘纯粹的’文学主义者们——而且他们大抵是青年——终于也不能不被拉进全线沸腾着的战争里去了。他们参加了战争。于是从革命底实生活到达了文学的无产阶级作家们,和从文学到达了革命底实生活的‘同路人们’,就在最初的十年之终会面了。最初的十年的终末,组织了苏联作家的联盟。将在这联盟之下,互相提携,前进了。最初的十年的终末,由这样伟大的试练来作纪念,是毫不足怪的。”
由此可见在一九二七年顷,苏联的“同路人”已因受了现实的熏陶,了解了革命,而革命者则由努力和教养,获得了文学。但仅仅这几年的洗练,其实是还不能消泯痕迹的。我们看起作品来,总觉得前者虽写革命或建设,时时总显出旁观的神情,而后者一落笔,就无一不自己就在里边,都是自己们的事。
可惜我所见的无产者作家的短篇小说很有限,这十篇之中,首先的两篇,还是“同路人”的,后八篇中的两篇,也是由商借而来的别人所译,然而是极可信赖的译本,而伟大的作者,遗漏的还很多,好在大抵别有长篇,可供阅读,所以现在也不再等待,收罗了。
至于作者小传及译本所据的本子,也都写在《后记》里,和《竖琴》一样。
临末,我并且在此声谢那帮助我搜集传记材料的朋友。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八夜,鲁迅记。
B. 毕力涅克
一
回转身,走向童山顶上的发掘场 [考古学家发掘古代遗迹之处。——译者] 那面去,就觉出苦蓬的苦气来。苦蓬展开了蒙着银色尘埃的硬毛,生满在丘冈上,发着干燥的苦味。从空旷的顶上,可望周围四十威尔斯忒 [俄里。——译者] ,山下流着伏尔迦河,山后的那边,躺着烟囱林立的少有人烟的临终的街市。从平原上,是吹来了飒飒的风。
当站住告别的时候,望见从对面的山峡里,向发掘场这边跑来了一串裸体的女人,披头散发,露出乌黑的凹进的小腹,手捏茅花,大踏着从从容容的脚步。女人们一声不响,走到发掘场,将太古的遗迹绕了一圈,又扬着苦蓬的尘埃,回到山崖那边,山峡那边,峡后面的村落那边去了。
包迪克于是开口说:
“离这里十五威尔斯忒的处所,有一个沿河的小村,那里还留着千年前以来的迷信。闺女们跑出了自己的土地,用了自己的身体和纯洁来厌禳,那是在彼得·桑者符洛忒周间内举行的。谁想出来的呢,说是什么桑者符洛忒!……比起发掘之类来,有趣得多哩。此刻岂不是半夜么,那些闺女们恐怕正在厌禳我们罢。那是闺女的秘密呵。”
从平原上,又吹来了飒飒的风。在无限的天空中,星在流走,——七月的流星期已经来到了。络纬发出干燥闷热的声音。苦蓬放着苦气味。
告别了。临别的时候,包迪克捏着那泰理亚的手,这样说:
“那泰理亚,可爱的人儿,你什么时候归我呢?”
那泰理亚并不立刻,用了低低的声音回答道:
“不要这样子,弗罗贝呀。”
包迪克往天幕那边去了。那泰理亚回到山崖这面,穿过白辛树和枫树生得蒙蒙茸茸的小路,回了公社的地主的家里。夜也减不掉白天晒上的热。虽说是半夜,却热得气闷,草,远方,伏尔迦河,大气,一切都银似的干透了在发闪。从多石的小路上,飞起了干燥的尘埃。
调马的空地上,躺着斯惠里特,看了天在唱歌:
伏尔迦,伏尔迦,河的娘!
请打科尔却克 [白党的将军。——译者] 的耳光!
伏尔迦,伏尔迦,水的娘!
请打共产党员的耳光!
看见了那泰理亚,便说:
“就是夜里,那泰理亚姑娘,也还是不能困觉的呵,倘不怎么消遣消遣,公社里的人们,都到野地里去了哩。到发掘场去走了一趟么?不是全市都要掘转了么,——这样的年头,什么都要掘转呀,真是的。”——于是又唱起歌来:
伏尔迦,伏尔迦,河的娘呀!……
“市上的报纸送到了。苦蓬的气味好不重呵,这地方是。”
那泰理亚走进天花板低低的读书室(在地主时代,这地方是客厅),点起蜡烛来。昏昏的光,反映在带黄的木柱上。挂着布片的小厨,打磨过的大厨(没有门的),还是先前一样站着,窗上是垂着手编的镂空花纹的窗幔。低矮的家用什物,都依了平凡的摆法整然排列着。
侧着头——沉重的束发,挂下了——看报。用灰色纸印的市上送来的报章上,用阿喀末屑做成的青色的墨斯科的报章上,都满是扰乱和悲惨的记事。粮食没有了,铁没有了,有饥渴和死亡和虚伪和艰难和恐怖。
老资格的革命家,生着马克斯一般的络腮胡子的绥蒙·伊凡诺微支走了进来。坐在安乐椅子上,手忙脚乱地开始吸烟卷。
“那泰理亚!”
“嗡。”
“我去过市里了,你猜是开手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到冬天,怕都要饿死,冻掉的罢。你知道,在俄国,没有炼铁所必要的盐:没有铁,就不能打锉子,没有锉,就不能磨锯子。所以连锯柴也无论如何做不到,——那里有盐呢!糟呀。你也懂得的罢,多么糟呢,——多么糟的,讨厌的冷静呵。你瞧,说是活,说是创造,不如说死倒是真的。在这里四近的,是死呀,饥饿呀,伤寒症呀,天泡疮呀,霍乱呀……树林里,山谷里,到处是流氓。怎么样,——那死一般的冷静。死灭呀。在草原上,连全体死灭了的村子也有,没一个来埋掉死尸的人。每夜每夜,逃兵和野狗在恶臭里乱跑……唉唉,俄罗斯国民!……”
屋顶的那泰理亚的屋子里面,和堆在屋角的草捆一起,竖着十字架的像。大肚子的桃花心木的梳装台上,和旧的杂乱的小器具并排放着的镜子,是昏暗,剥落了。梳装台的匣子打开着,从这里还在放散些地主时代的蜡香,在底里,则撒着条纹绢的小片,——这屋子里,先前是住着地主的女儿的,有小地毯和路毯。从窗间,则伏尔迦河,以及那对面的草原——耕作地和美陀益尼的森林,都邈然在望,知道冬天一到,这茫茫的平野便将掩于积雪,通体皓然了。那泰理亚重整了束发,脱去上衣,只穿一件雪白的小衫,站在窗前很长久。她想着考古学家包迪克的事,绥蒙·伊凡诺微支的事,自己的事,革命的悲哀,自己的悲哀。
燕子首先报晓,在昏黄干燥的暗中,飞着锡且培吉 [似是鸟名。——译者] ,最后的蝙蝠也飞过了。和黎明一同,苦蓬也开始发出苦气来。那泰理亚知道——苦蓬的发散气味,那苦的童话一般的气味,生和死的水的气味之在发散,也不仅是这平野中的七月,我们的一生中是都在发散的。苦蓬的苦,是现代的苦;但农家妇女们,都用苦蓬来驱除恶魔和不净。俄罗斯的民众……她想起来了,四月里,在平野上的一个小车站那里,——那地方,有的是天空和平野和五株白杨树和铁轨和站屋,——曾经见过三个人——两个农夫和一个孩子。三个都穿草鞋,老人披着短外套,女儿是赤膊的。他们的鼻子,都在说明着他们的血中,的确混着秋瓦希和鞑靼的血液。三个都显着瘦削的脸。大的通黄的落日,照映着他们。老人的脸正像农家草舍,头发是草屋顶一般披垂,深陷的眼(是昏暗的小窗)凝视着西方,似乎千年之间总是这模样。在那眼中,有着一点东西,可以称为无限的无差别,也可以称为难懂的世纪的智慧。那泰理亚那时想——惟这才是真的俄罗斯国民,惟这才是有着农家草舍似的损伤了的脸和草屋顶似的头发的,浸透了灰尘和汗水的,钝弱的灰色的眼。老人凝视着西方。别一个弯了腿,将头靠在那上面,不动地坐着。女孩躺在散着向日葵子壳和痰和唾沫的街石上,睡着了。大家都不说话。如果去细看他们,——正值仗着他们,以他们之名,而在革命,——是悲痛,难堪的……他们,是没有历史的国民,——为什么呢,因为有俄罗斯国民的历史的地方,就有作自己的童话,作自己的歌谣的国民在……这些农民,于是偶或误入公社中,发出悲声,唱歌,行礼,求讨东西,自述他们是巡礼者。首先,是平野上的饥渴,赶他们出来的,什么全都吃光,连马也吃掉了,在故乡,只剩下钉了门的小屋,而且为了基督的缘故,在平野里彷徨。那泰理亚看见从他们那里有虱子落下。
家里有水桶声,女人们出去挤牛奶了。马匹已由夜间的放牧,赶了回来。一夜没有睡的绥蒙·伊凡诺微支,和斯惠里特一同整好马车,出外往滩边收罗干草去了。颇大了的鸡雏,闹起来了。用炎热来烧焦大地的白天,已经到来。那时候,在晚上,为了前去寻求别样的苦蓬——觅求包迪克的苦蓬,寻求欢喜的苦楚,非熬这炎热不可了。因为在那泰理亚,是未曾有过这苦蓬的欢喜的,而送来那欢喜者,则是或生或死的这些炎热的白天。
二
伏尔迦河被锋利地吃了进去。沿崖只有白辛树生长着的空荡荡的童山,突出在伏尔迦河里,这以四十威尔斯忒的眺望,高高地挺然立于伏尔迦之上。名曰乌佛克山,——世纪在这里保存了自己的名字。
在乌佛克的顶上,发见了遗迹和古坟,考古学家包迪克为要掘出它来,和先前在伏尔迦河上作工的一队工人一同光降了。发掘亘三周间,世纪被从地下掘起。在乌佛克,有古代街市的遗迹发见了。石造的水道的旧迹,屋宇的基础,运河等类皆出现。为石灰石和黑土所埋没的这建筑物,并非斯启孚和保加利亚人所遗留下来的东西。是不知何人从亚细亚的平原来到这里,想建立都会,而永久地从历史上消灭了的。他们之后,这不知何人之后,这里便来了斯启孚人,他们就留下了自己的坟墓。在坟墓里,石的坟洞里,石的棺里,穿着一触便灰烬似的纷纷迸散的衣服的人骨,和刀,银的花瓶——这里是有阿拉伯的钱币的,——画出骑马人和猎夫模样的瓶和盘子——这里是曾经盛过饮料和食物的——这些东西一同倒卧着;脚的处所,有带着金和骨和石做成的鞍桥的马骨,那皮是成了木乃伊似的了。石的坟洞里,是死的世界,什么气味也没有,非进那里面去不可的时候,思想总是分明地沉静下去,心里是涌出了悲哀。乌佛克的顶上,是光光的。在炎热的暑气中,展开了蒙着银似的尘埃的硬毛,苦蓬生长着。而且发出苦的气味来。这是世纪。
世纪也如星辰一般,能教诲。包迪克知道苦的欢喜。考古学家包迪克的理解,是上下几世纪的。事物总不诉说生活,倒诉说艺术。事件,已经便是艺术了。包迪克也如一切艺术家一样,由艺术来测度了生活。
在这里,乌佛克和曙光一同开始发掘,用大锅烧了热汤。发掘了。正午,从公社里搬了食物来。休息了。又发掘了。直到傍晚。晚上,堆了柴,烧起篝火来,围着它谈天,唱歌……在山峡的那边的村子里,都在耕耘,收获,饮,食,眠——为了要活。山崖下面的公社里,也和这一样,做,食,眠;而且一切人们,还想十足地喝干生活的杯,饮尽平安和欢乐。和照例的炎热的日子一同,热的七月是到了。白天呢,实在耀眼得当不住。夜呢,送来了惟夜独有的那轰动和平安。
或者在掘开夹着燧石和鬼石(黑而细长的)的干燥的黑土,或者将土载在手推车子上,运去了在过筛。掘下去到了石造的进口了。包迪克和助手们都十分小心地推开了石块。坟洞是暗的,什么气味也没有。棺在台座上。点起煤油灯,画了图。烧起镁光来,照下了照相。寂静,也没有出声的人。揭开了大约十普特重的成了苍白的盖石。
“这人恐怕就这样地躺了二千年,二十个世纪了罢。”
一边的山崖的近处,在掘一种圆圆的建筑物的碎片,聚在粗布上。那建筑物的石块,是未为时光所埋没,露在地面的。夜间闺女们来跑了一圈的,就是这废址。
乌佛克是险峻地挺立着。在乌佛克下面,任性的河伏尔迦浩浩地广远地在流走,在那泛滥区域的对面,则美陀益尼的森林抬着参差不齐的头。——在美陀益尼森林里,是逃兵和流氓的一团做着窠,掘洞屋,搭棚舍,丛莽阴里放着步哨,有机关枪和螺旋枪,倘遭干涉,便准备直下平原,造起反来,侵入市街去,但这事除了从村子里来的农夫以外,在乌佛克,是谁也不知道的。
三
太阳走着那灼热的路程。白天里,为了炎热和寂静,令人不能堪,熔化了玻璃似的细细的暑热,在远方发抖。午后的休息时间,那泰理亚走到发掘场,坐在倒翻在掘开的泥土里的手推车子上,和包迪克一同晒着太阳在谈话。太阳是煌煌地照临。手推车子上,黑土上,草上,天幕上,都有杂色的条纹绢一般的暑热的色彩。
那泰理亚讲些暑热的事,革命的事,最近的事。——她竭全身的血以迎革命,希望革命的成就——而今日之日,却落得了苦蓬。今日之日,是用苦蓬在放散着气味。——她也像绥蒙·伊凡诺微支一般地说。加以为了包迪克将头靠在她的膝髁上,为了她的小衫的扣子脱开了,露着颈子,而且又为了热得太利害,她觉到别的苦蓬了。关于这个,她一句也不提。而她仍然像绥蒙·伊凡诺微支一般地说。
包迪克仰天躺着,半闭了那灰色的眼睛,握着那泰理亚的手。她为了热,为了恼,闭了嘴的时候,他就说起来:
“俄罗斯。革命。是呵。苦蓬在发气味呀,——生和死的水。是的。什么都灭亡下去了。没有逃路。是的……你去想想那个俄罗斯的童话罢——‘生和死的水’的话。呆伊凡已经完全没有法子,自己这里是一物不剩,他连死都不能够了。但是,呆伊凡胜利了。因为他有真实。真实是要战胜虚伪的。一切虚伪,是要灭亡的。童话这东西,都是悲哀和恐怖和虚伪所编就的东西,但无论什么时候,总靠真实来解开。看我们的周围罢,——在俄罗斯,现今岂不是正在大行童话么?创造童话的是国民,创造革命的也是国民,而革命现在是童话一般开头了。现在的饥荒,不全然是童话么?现在的死亡,不全然是童话么?市街岂不是倒回到十八世纪去,童话似的在死下去么?看我们的周围罢——是童话呀。而且我们——我们俩之间,也是童话呵。——你的手,在发苦蓬的气味哪。”
包迪克将那泰理亚的手放在眼睛上,悄悄地在手掌上接吻了。那泰理亚低头坐着。束发挂了下来。——而且她又激切地觉得,革命之于她,是和带着悲哀的欢喜,带着苦蓬的悲哀的那强烈的欢喜相联系的。是童话。乌佛克也是童话里的东西。美陀益尼也是童话里的东西。有着马克斯似的,凯希吉 [童话中的地下国土的魔王。——译者] 一般黑心的怪物马克斯似的络腮胡子的那绥蒙·伊凡诺微支,也是童话里的东西。
手推车子。天幕。泥土。乌佛克,伏尔迦,远方,都为炎热炙得光辉灿烂。四近仿佛像要烧起来,既没有人气,也没有人声。太阳走着三点时分的路程。从手推车子下面和掘土之后盖着草席的洞里,时时爬出些穿着红的短裤和粗布裤子的各自随意装束的人物来,细着眼欠伸一下,到水桶里去喝水,吸烟。
一个男人坐在包迪克的面前,点上了烟卷,摩着袒露的毛茸茸的胸膛,一面慢慢地说:
“喂,动手罢,弗罗理支老板,……用马,就好了,密哈尔小子,得敲他起来,那畜生,死了似的钻在土里面。”
一到傍晚,络纬叫起来了。那泰理亚挑着大桶,到菜圃去给苗床浇水。额上流着汗,身子为了桶的重量,紧张得说不出,甜津津地作痛。溅在赤脚上的水点,来了凉爽的心情。一到了傍晚,野雀便在樱桃树的茂密中叫了起来,令人想到七月,于是立刻不叫了。最后的蜜蜂向着箱巢,黄金色的空气中悠悠然飞去。她走进樱林密处,吃了汁如血液的樱桃。丛莽之间,生着蓝色的吊钟草和大越橘,——照常采了一些,编起花环来。在楼顶的自己的屋子里,地主的小姐的屋子里,玩弄着装奁中的旧绢布,她一面嗅着蜡香和陈腐的发酸的气息。她用新的眼睛去看自己的屋子——屋子里面,罩满着带些苍味的黄昏,轻倩的颤动的影子在地板上爬走,有着旧式的颇为好看的花纹的蓝色墙壁,就用那旧式的沉静,省事地单纯地来迎接了。她在盆子里用凉水洗了浴。
听到了绥蒙·伊凡诺微支的脚步声,——走到崖下去躲避他,躺在草上,闭了眼睛。
太阳成了大的黄色的落日,沉下去了。
四
夜里很迟,包迪克和那泰理亚同到发掘场来。天幕旁边,堆了柴,生着火,煮着热汤。柴山吐着烟焰,爆着火星,明晃晃地烧着。大约就为此罢,似乎夜就更加热,更加暗,也更加明亮了。远处的平野上有闪电。有将锅挂在柴火上煮水的,有躺的,也有坐的。
“那夜的露水,是甜的,做得药,列位,这给草,是大有好处的呀。蕨的开花,也就在这一夜。倘要到那林子里面去,列位,可要小心才好,因为所有树木,在那一夜,是都在跑来跑去的呀……真的呢……”
大家都沉默了。
有谁站了起来,去看锅子的情形。弯曲的影子爬着丘冈,落在山崖的对面。别一个取一块炭火,在两只手掌上滚来滚去,点着烟卷的火。约一分时,非常之静。在寂静里,分明地听到蟋蟀的声音。篝火对面的平野上有闪电。死一般的那光,鲜明地出现,于是消失了。从平野上吹来了微风,那吹送的不是暑热,是凉意,——于是,雷雨正在从平野逐渐近来,是明明白白了。
“我呢,列位,是不情愿将这地方来掘一通的。这地方,乌佛克这地方,是古怪的处所呀,什么时候总有苦蓬的气味的。司提班·谛摩菲也微支 [姓拉旬,俄国传说中的有名的反抗虐政的侠盗,曾劫取波斯公主,后为官军所获,五马分尸而死去。——译者] 的时代,这里的这顶上,有过一座塔。那塔里,是关着波斯国的公主的,但那波斯国的公主,可是少有的美人呵,那是,列位,变了乌老鸦,成了狼一般的恶煞,在平野上飞来飞去,给百姓吃苦,带了各色各样的祸祟来的。这是先前的话了……听到了这事的司提班·谛摩菲也微支,便来到塔旁边,从窗子一望,公主可刚刚在睡着。其实呢,躺着的不过是公主的身子,魂灵却没有在那里的,但司提班竟没有留心到。因为魂灵是,列位,化了乌老鸦,在地上飞着呵。司提班叫了道士来。从窗间灌进圣水去……这么一来,好,要说以后的事,是无依的魂灵,在这乌佛克四近飞来飞去,原来的身子里是回不去了,碰着石壁,就哭起来。塔拆掉了,司提班系在高加索山里了,可是公主的魂灵还是无依的,哭着的……这地方,是可怕的,古怪的地方呵。娃儿们想和那标致的公主相像,常常,在半夜里,就恰是这时刻,赤条条地跑到这里来,不过并不知道那缘故……就因为这样,这地方生着苦蓬,也应该生起来的呀。”
有谁来打断了话头:
“可是,小爹,现在是,司提班·谛摩菲也微支·拉旬头领也已经不系在那山里了,掘一通不也可以了么?现在是革命的时节了,人民大家的反抗时节了哩。”
“那是不错的,年青人,”首先的汉子说。“但是,还没有到将这地方来掘一通的那么地步呵。要一步一步地呵,唔,年青人,一步一步地,什么都是时节呵。革命——那确是如你所说,我们国度里的革命,是反抗呀。时节到了呀……一步一步地呀……”
“不错……”
一个土工站起身,到天幕这边来了。一看见包迪克,便冷冷地说:
“弗罗理支,你在听了么?我们似的乡下人的话,你怕不见得懂……我们的话,那里能懂呵。”
大家都住了口。有的学着别人,坐得端正点,吸起烟来。
“现在是好时节呵……列位,对不起。无缘无故的坏话,说不得的。老爷,再会再会。”穿着白色短裤的白发的老人,站了起来,赤着脚,向村落那边踉跄走去了。人影消失在昏黑里。
电闪逐渐临近,增多,也鲜明起来,夜竟深深地黑了下去。星星闪烁了。风飞着树叶,凉爽地吹来。从辽远的无际的那边,传来了最初的雷震。
那泰理亚坐在手推车子上,低了头,两手抵住车底,支着身体,篝火微微地映照她。她直到本身的角角落落,感着,尝着强烈的欢娱,欢娱的苦恼,甜的痛楚。她知道了苦蓬的苦的悲哀——愉快的,不可测的,不寻常的,甘甜和欢喜。而粗野的包迪克的每一接触,还被苦蓬,被生的水,烧焚了身躯。
那一夜,没有能睡觉。
雷伴着狂雨,震吼,发光。雷雨在波斯公主的塔的遗迹的席子上,来袭那泰理亚和包迪克。那泰理亚知道了苦蓬的悲哀——波斯的公主留在乌佛克而去了的那妖魔的悲哀。
五
曙光通红地开始炎上了。
到破晓,从市街到了军队。在乌佛克上面架起大炮来。
L. 绥甫林娜
关于列宁,起了各式各样的谣言。有的说,原是德国人;有的说,不,原是俄国人,而受了德国人的雇用的;又说是用了密封的火车,送进了俄国;又说是特到各处来捣乱的。先前的村长什喀诺夫,最明白这人的底细。他常常从市镇上搬来一些新鲜的风闻。昨天也是在半夜里回来的。无论如何总熬不住了,便到什木斯忒伏的图书馆一转,剥剥的敲着窗门。瘦削的短小的司书舍尔该·彼得洛维支吓了一跳,离开桌子,于是跑到窗口来了。
他是一向坐着在看报的。
“谁呀?什么事?”
什喀诺夫将黑胡子紧紧的贴着玻璃,用尖利的声音在双层窗间叫喊道:
“逃掉了!用不着慌。今天夜里是不要紧的!刚刚从镇上逃走了!”
“阿呀,晚安。亚历舍·伊凡奴衣支!究竟,是谁逃掉了呀?”
“列宁呵。从各家的银行里搜括了所有的现款,躲起来了。现在正在追捕哩。明天对你细讲罢。”
“坐一坐去。亚历舍·伊凡诺维支,就来开门了。”
“没有这样的工夫。家里也在等的。明天对你细讲罢。”
“带了报纸来没有呀?”
“带了来了。但这是陈报纸,上面还没有登载。我是在号外上看见的……呸,这瘟马,布尔塞维克的瘟马,忒儿忒儿。”他已经在雪橇上自己说话了。“不要着忙呀!想家罢咧,想吃罢咧!名字也叫得真对:牲口……”
但是,到第二天,就明白了昨夜的欢喜是空欢喜。在市镇上受了骗的。一到早晨,便到来一个带着“委任状”的白果眼的汉子,而且用了“由‘苏那尔科谟’给‘苏兑普’的‘伊司波尔科谟!’” [革命后所用的略语,意即“由人民委员会议给劳兵会的执行委员会。”——译者] 那样的难懂的话语,演起说来。列宁并没有逃走。
在纳贝斯诺夫加村,关于列宁的谣传还要大。这村子里,有学问的人们是很多的。那是教徒。他们称赞从俄国到这里来的,好象到了天堂一样。于是就叫成了纳贝斯诺夫加 [天堂村之意。——译者] 。教徒们因为要读圣书,这才来认字。在和坦波夫加的交界处——这是一个叫作坦波夫斯珂·纳贝斯诺夫斯珂伊的村——用一枝钉着木板的柱子为界。那木板,是为了识字的人而设的。黑底子上用白字写道,“纳贝斯诺夫加,男四百九十五名,女五百八十一口。”这板的近边,有坦波夫加的几乎出界了的房屋。有各色各样的人们。纳贝斯诺夫加这一面,比较的干净。但在坦波夫加那面,只要有教育,年纪青的脚色,却也知道列宁,而农妇和老人,则关于布尔塞维克几乎全不明白,单知道他们想要停止战争。至于布尔塞维克从那里来的呢——却连想也没有想起过。是单纯的人们,洞察力不很够的。
村长什喀诺夫,是纳贝斯诺夫加的人。坦波夫加的兵士将他革掉了。现在是不知道甚么行政,那兵士叫作梭夫伦的在拜帅。在一回的村会上,他斥骂什喀诺夫道:
“这多嘴混蛋!你对于新政府,在到处放着胡说白道的谣言。”
梭夫伦并不矮小,而且条直的,但还得仰看着什喀诺夫的眼睛,用乌黑的眼光和他捣乱。什喀诺夫要高出一个头。他也并不怯,但能捉摸人们的脾气,轻易是不肯和呆子来吵架的:
“摆什么公鸡扑母鸡的势子呀?不过是讲了讲从市镇上听来的话罢了。不过是因为人们谎了我,我就也谎了人。岂不是不过照了买价在出卖么?”
农人们走了过来,将他们围住。有委任状的那人喝茶去了。集会并没有解散。村里的人们,当挨家挨户去邀集的时候,是很费力的,但一旦聚集起来,却也不容易走散。一想也不想的。
大家在发种种的质问之间,许多时光过去了。村里的教友理事科乞罗夫,在做什喀诺夫的帮手:
“梭夫伦·阿尔泰木诺维支,不要说这种话了。亚历舍·伊凡诺维支是明白人。不过将市镇上听来的话,照样报告了一下。即使有点弄错……”
梭夫伦并不是讲得明白的脚色,一听到科乞罗夫的静静的,有条有理的话,便气得像烈火一样,并且用震破讲堂的声音,叫了起来。集会是往往开在学校里的。
“同志!市民!纳贝斯诺夫加的东西,都是土豪!唱着小曲,不要相信那些东西的话。现在,对你们讲一句话!作为这集会的议长讲一句话!”
他说着,忽然走向大家正在演说的桌前去。退伍兵们就聚集在他旁边。涨满着贫穷和鲁钝的山村的退伍兵的老婆和破衣服,就都跟在后面。纳贝斯诺夫加的村民,便跟着坦波夫加的商人西乞戈夫,都要向门口拥出去了。
“不要走散!科乞罗夫会来给梭夫伦吃一下的。”迅速地传遍了什喀诺夫的低语。
梭夫伦的暗红色的卷头发,始终在头上飞起,好象神光一般。下巴胡子也是暗红色的,但在那下巴胡子上,不见斤两。眼睛里也没有威严的地方。只有气得发暗的白眼珠,而没有光泽。
“同志们!纳贝斯诺夫加的财主们,使我们在街头迷了路。我们在战场上流血的时候,他们是躲在上帝的庇荫里的。嘴里却说是信仰不许去打仗。现在是,又在想要我们的血了。赞成战争的政府,是要我们的血的。我们的政府,是不要这个的。”
集会里大声回答道:
“不错,坐在上帝的庇萌里,大家在发财!”
“并且,我们这一伙,是去打了仗的!只有义勇队不肯去。”
“我们是不怕下牢监,没有去打仗的!”
“契勃罗乌呵夫刚刚从牢监里回来了哩……”
“讲要紧事,这样的事是谁都知道的!”
“契勃罗乌呵夫是为了他们的事,在下牢监的!然而我们这些人,是失了手,失了脚的呀!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的。名誉在那里?”
“你们也不要到这样的地方去就好了!”
“
!大肚子装得饱饱的。一味争田夺地!岂但够养家眷呢,还养些下牢监的……”
“什么话!打这些小子们!畜生!”
“住口!议长!”
“言论自由呀……”
“梭夫伦,演说罢!”
“什么演说!这样的事,谁都知道的!”
“无产者出头了!便是你们,只要上劲的做工……”
骚扰厉害起来了。声音粗暴起来了。
梭夫伦挺出了胸脯,大叫道:
“同志们!后来再算帐。这样子,连听也听不见!让我顺次讲下去。”
什喀诺夫也镇静了他的一伙:
“住口!住口!让科乞罗夫来扼死这小子。”
大家都静默了。在激昂了的深沉的不平渐渐镇定下去的时候,便开始摇曳出梭夫伦那明了的,浓厚的声音来:
“同志们!那边有着被搜刮的山谷对面的村民。那些人们,现在是我们的同志。我们呢,就是你们的同志!但是纳贝斯诺夫加的农民是财主。无论谁的田地,他们都不管。他们全不过是想将我们再送到堑壕去。他们要达达纳尔斯!他们是这样的东西!他们用了上帝的名,给我们吃苦。用了圣书的句子,给我们吃苦。他们是,还是称道上帝,于自己们便当一些。富翁是容易上天堂的。先在这地上养得肥肥胖胖,于是才死掉……”
什喀诺夫忍不住了。有人在群集里发了尖声大叫着。
“不要冤枉圣书罢!圣书上不是写着穷人能上天堂么……”
梭夫伦摇一摇毛发蓬松的头,于是烈火似的烧起来了。他用了更加响亮,更加粗暴的声音,像要劈开大家的脑壳一般,向群众大叫道:
“圣书上有胡说的。富翁是中上帝的意的。有钱的农民很洒脱,对人客客气气。但是,即使对手在自己面前脱了帽,不是这边也不能狗似的摇尾巴么?在穷人,什么都是重担子。所以在穷人,无论什么时候就总怀着坏心思。这是当然的!富翁和贵族们拉着手,什么都学到了。可是穷人呢,连祈祷的句子,也弄成了坏话的句子。弄得乱七八糟。圣书上写道,勿偷。但因为没有东西吃,去偷是当然的。圣书上写道,勿杀。但去杀是当然的。”
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唠叨起来了:
“这好极了!那么,就是教去偷,去杀了呀!”
“这真是新教训哩!”
“听那说话,就知道这人的……”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就是布尔塞维克呵!”
“原来,他们的头领就坐过牢的!”
山村的村民又是山村的村民,在吼着自己们的口吻:
“妈妈的!扼杀他!”
“杀了谁呀?我们这些人杀了谁呀?”
“当然的!打那些畜生们!”
老婆子米忒罗法夫娜觉得这是议论移到信仰上去了,便在山村的群众里发出要破一般的声音道:
“正教的教堂里有圣餐,可是他们有什么呢?”但言语消在骚扰里面了。手动起来了,叫起来了,发出嘘嘘的声音,满是各种的语声了。所有一切,都合流在硬要起来的呻唤声的野蛮的音乐里了。
开初,梭夫伦是用拳头敲着桌子的,但后来就提起了椅子,于是用椅子背敲起桌子来。听众一静下去,就透出了名叫莱捷庚这人的尖锐的叫喊:
“是我们的政府呵!这就够了。他们已经用不着了……”
于是又是群众的呻吟和叫唤。不惯于说话,除了粗野的咆哮和骚扰之外,一无所知的群众。谁也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家互相作势,摇着拳头威吓,互相冲撞,推排。快要打起来了。
科乞罗夫推开群众,闯到桌子那面去了。他用那强有力的手,架开了谁的沉重的拳头。从梭夫伦那里挖取了椅子,仍旧用这敲起桌子来。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静下去了。梭夫伦也镇静了自己的一伙。静下去的喊声,在耳朵里嗡嗡的响。于是科乞罗夫的柔和的,恳切的,愉快的低音,便涌出来了:
“兄弟们!野兽里是剩着憎恶的,但在人类,所需要的却是平和和博爱。”
在那柔和的声音里,含着牧师所必具的信念和威严。这使群众平静了。但莱捷庚却唾了一口,用恶骂来回答他。别的人们都没有响。
“愤怒的人的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耳朵,是听不见东西的。为什么会这样的呢?为什么兄弟梭夫伦,会将自己送给了憎恶的呢?我们是,不幸为了我们的信仰,受着旧政府的重罚。因为要救这信仰,所以将这信仰,从俄国搬到这里来了的。是和家眷一起,徒步走到寒冷的异地来了的。为要永久占有计,便买下了田地。然而怎样。兄弟们,你们没有知道这一回事么?全村统统是买了的!然而,我们的田地,是用血洗过的。是呵,是呵!旧政府捉我们去做苦工的时候,你们曾经怜悯过我们。便是我们里面,凡有热心于同胞之爱的人,也没有去打仗。但是,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会很多的。我们——做着福音教师的我们,实在也去打仗。我的儿子,就在当兵。我们是,和你们一起,都在背着重担的……”
科乞罗夫是说了真话的。在那恰如涂了神圣的膏油一般的声音里,含着亲密,经过了会场的角角落落,使听众的心柔和了。群众寂然无声,都挤了上去。只有梭夫伦挤出了鸭子一般的声音。还有莱捷庚,用了病的叫喊来抗议:
“圣书匠!生吞圣书的!”
大家向他喝着住口,他便不响了。
科乞罗夫仿佛劝谕似的,坦坦然的在演说,恰如将镇静剂去送给病人一样:
“对于布尔塞维克的教说,我们是并没有反对的。正如圣书上写着勿杀那样,我们不愿意战争。我们应该遵照圣书,将穷人拉起来。然而,人的教说,不是上帝的教说。人的教说,是常常带着我们的罪障的,带着夺取和给与——屈辱和邪念的。为什么夺我们的田地的呢?我们并不是算作赠品,白得了田地的。这样的事情,总得在平和里,在平静里,再来商量才好。正因为我对于布尔塞维克的教说有着兴味,所以在市镇上往来。于是就知道了那主要的先生,乃是凯尔拉·马尔克梭夫 [Karla Marksov,即改成俄语式的Karl Marx(马克斯)。——译者] 。原来,他并非俄国人,是用外国的文字,写了自己的教说的。这可就想看凯尔拉·马尔克梭夫真真写了的原本了。俄国的人们,他是可以很容易的劝转的。怎样拿过来,我们就照样的一口吞下去。我们的习惯,是无所谓选择。俄国人是关于教育,关于外国语,都还没有到家。即使毫不疑心,接受外国的东西罢,但列宁添上了些什么,又怎么会知道呢?应该明白外国话,将凯尔拉·马尔克梭夫的教说和俄国的教说,来比较一下子看看的。那时候,这才可以‘世界的普罗列泰利亚呀,团结起来’了!凡是政治那样的事情,总该有一个可做基础的东西。要明白事理,就要时间,要正人君子,要寂静与平和。只有这样子的运用起来,这才能上新轨道。”
当这时候,响起了好象给非常的苦痛所挤出来的莱捷庚的叫一般的声音。
“在巧妙的煽惑哩!这蠢才的圣书匠,同志们,是在想将你们的眼睛领到不知道那里去呵!”
他突然打断了科乞罗夫的演说。没有豫防到,那演说便一下子中止了。
梭夫伦用了忿激的,切实的声音,威压似的叫道:
“够了!真会迷人!我们是不会玩这样的玩艺儿的。同志们,他是咬住着田地的呵!不要一相情愿罢!”
又起了各种声音的叫喊:
“是的!一点不错!骗子!住口!”
“妈妈的!忘了圣书了!”
“给遏菲谟·科乞罗夫发言罢!”
“话是很不错的!”
“后项窝上给他几下罢。他忘掉了说明的方法了!”
“梭夫伦,你说去!替我们讲话,是你的本分呵。”
但莱捷庚跑上演坛去了。忿激的黑眼睛的视线,发着焮冲,颧骨上有分明的斑点的,瘦而且长的他,用拳头敲着陷下的胸膛,发出吹哨一般的声音,沙声说道:
“我这里有九口人!我的孩子虽然小,然而是用自己的牙齿弄平了地面的。可是,那地面在那里呀?我的田地在那里呀?喂,在那里呢?我的兄弟,在战争上给打死了。可是,兄弟的一家里,那里有田地?这兄弟叫安特来,大家都知道,是卖身给了教会了的科乞罗夫给了他吃的么?给了他田地么?这些事,不是一点也没有么?兄弟是死掉了。科乞罗夫领了那儿子去。安分守己的在做裁缝。给那个科乞罗夫,是虽在他闲逛着的时候,也还是给他赚了不知道多少钱的。他却还在迷人!如果我有运道!……”
他喊完了,咳了一下,吐一大口血痰在一只手里,挥一挥手,于是费力似的从演坛走下去了。
梭夫伦赶紧接着他站上去。他的脸显着苍白,眼睛黑黑的在发光。那眼光这才显出威势来。
“同志们!不能永是说话的!我们不是圣书匠,好,就这么办罢,全村都进布尔塞维克党。另外没有别的事了!喂,米忒罗哈,登记起来!”
群众动摇起来了,于是跳起来了,大家叫起来了。
“这是命令呵!”
“再打上些印子去!反对基督的人们,总是带着印记的。”
“该隐也这样的!” [亚当之子,杀其弟亚伯,上帝因加印记,俾免为世人所杀,见《创世记》的第四章。——译者]
“登记,登记!”
梭夫伦发出很大的声音,想使大家不开口:
“全村都到我们这一面来!他们是在想骗我们的!喂,穷的山村的人们,来罢!没有登记的人,是不给田地的呵!”
“一点不错!就像在野地上拔掉恶草一样,不要小市民的,不愿意和小市民在一起的!”
“喂,不是这一面的,都滚出去!”
“米忒罗哈,登记起来!”
十七岁的,笑嘻嘻的,白眉毛的米忒罗哈,便手按着嘴,走向演坛那面去。他的面前立刻摆上了灰色的纸张。
但那司书叫了起来:
“同志,市民!请给我发言。”
当狂风暴雨一般的会议的进行之间,他一向就在窗边,站在人堆里。那地方有几个女教员,牧师和他在。他们在先就互相耳语着什么事,所以没有被卷进这混乱里面去。讲堂的深处还在嚷嚷,但演坛的周围却沉默了。
“市民,这么办,是不行的!这么办,是进不了政党的!”
梭夫伦一把抓住了司书的狭狭的肩头:
“你不登记么?如果不赞成的,说不赞成就是!”
司书的头缩在两肩的中间,因此显得更小了,但明白的回答道:
“不!你们不是连自己也还没有明白要到那一面去么!”
“哦。好罢。说我们不明白?你们的明白人,我们用不着。那么,到财主那一面去罢!”
梭夫伦忽然伸手,从后面抓住他的领头,于是提起脚来,在人堆里将他踢开去。司书的头撞在一个高大的老人的怀中,总算没有跌倒。他将羞愤得牵歪了的苍白的脸,扭向梭夫伦这边,孩子似的叫喊道:
“这凶汉!岂有此理!”
山村的人们扑向他去;但纳贝斯诺夫加的一伙却成了坚固的壁垒,庇护着他。梭夫伦格外提高了声音,想将这制止:
“记着罢!快来登记!不来登记的人们,我们记着的!喂,谁是我们这一面的?”
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吵嚷了起来。但米忒罗哈已经登记了。
“保惠尔·克鲁觉努意夫的一家登记了哩……”
桌边密集着登记的希望者。科乞罗夫摆一摆手,向门口走去了,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几乎全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剩下的只有五个人。演坛的周围发生了大热闹:
“梭夫伦,梭夫伦,女的另外登记么?还是一起呢?”
“女的是另外一篇帐。但现在是女人也有权利了哩!孩子不要登记!”
“什么?那么,孩子就不给地面?——兵士的老婆乌略那,闯向梭夫伦那边去,说。——女人有了怎样的权利了呀?”
人堆里起了笑声。米忒罗哈用了响亮的声音,在演坛上叫喊道:
“是睡在汉子上面的权利呵!喂,登记罢,登记罢!”
头发乱得像反毛麻雀一般的矮小的阿尔泰蒙·培吉诺夫将兵士的老婆推开,说:
“登记了,就不要说废话!”
“不是说要算帐么!”
有了元气的梭夫伦,好象骤然大了起来,又复高高兴兴的闪着眼睛了;并且将身子向四面扭过去,在给人们说明:
“虽说女人是母牛,但其实,也是一样的人。所以现在也采取女人的发言了……”
两小时之后,梭夫伦便在自己的寓里,将名册交给了从市镇来的一个演说家。
“这里有一百五十八个人入了党。请将名册交给布尔塞维克去。并且送文件到这里来,证明我们是布尔塞维克党。”
欢喜之余,那人连眼白也快要发闪了。
“怎么会这样顺手的呢?出色得很!来得正好。多谢,同志!一定去说到!不久还要来的。同志,你是在战线上服务的么?”
梭夫伦很高兴,便讲起关于自己的军队生活来,讲了负伤,归休,在军队里知道了布尔塞维克时候的事情等等。他还想永远子子细细的讲下去。但因为那演说家忙着就要出去,梭夫伦便也走出外面了。脚底下是索索作响的雪,好象在诘难这骚扰的地上似的,冰冷的,辽远的,沉默的天,还未入睡的街道的谈话声,断断续续的俗谣,这些东西,都混成一起,来搅乱了梭夫伦的心,并且煽起了胜利和骇怕的新的感情了,恰如带了一小队去打过仗似的。
这时候,阿尔泰蒙·培吉诺夫受了梭夫伦的命令,坐着马车到图书馆,叫起司书来,对他说道:
“快收拾行李罢!就要押上市镇去了。”
“什么,上市镇去?为什么?”
“村会的命令呀。你这样的东西,我们用不着。快快收拾罢。”
“我不高兴去。这太没道理了!”
“不去,就要去叫起梭夫伦来哩。这是命令呵。”
司书唾了一口唾沫,唠叨着,一面就动手捆行李。他的脸气得热了起来。梭夫伦这醉鬼先前只是村里的一个讨人厌的脚色!肯睬理他的,只有一个司书。因为看得他喜欢读书,对于这一点,加以尊重了的,不料这回成了队长,从战线上一回来,便变成完全两样的,说不明白的,坏脾气的东西了!被先前从未沾唇的酒醉得一榻胡涂了,是的,是的!恐怕,实在,俄国是完结了……
他最末一次走进图书馆去,看有无忘却的东西的时候,好象忽然记得起来似的,便说道:
“钥匙交给谁呢?”
“梭夫伦说过,送到他那里去。”
“唔,就是。交给他的!那么,走罢。”
这之间,梭夫伦已经到了图书馆的左近,站在由村里雇来的马车的旁边了。司书一走近他去,他便伸出一只捏着拳头的手来。
“哪!”
“这是什么?唔?”
“三卢布票!是我给你的。因为你常常照顾我。从来不使人丢脸。哪,收起来,到了市镇,会有什么用处的。”
司书将梭夫伦的倒生的红眉底下的含羞似的发闪的眼色,柔和的,丰腴的微笑,和这三卢布票子一同收受了。他感于梭夫伦的和善的样子,就发不起那拒绝这好意的心思来。
一天一天的,生活将剩在他里面的过去的遗物,好象算盘珠一样,拨到付出的那一面去了。而且带来了有着难以捕捉的合律性的春和冬的交代,毫不迷路,毫不误期,决定着在人生道上的逐日的他那恐怖和不安,悲哀和欢乐。而且那生气愈加和生存的根柢相接近,则这样的交代的规则,于他也愈加成为不会动摇的东西了。
都会是将生命的液汁赶到头上,扩大人们的智慧,使人们没有顾忌,而增强了那创造力的,但从这样的都会跨出一步去,就没有那命令道“不可太早,也不可太迟,现在就做掉你的工作”的摆得切切实实的时间。在乡村里,泥土在准备怀孕,或者是已在给人果实了。挺着丰饶的肚子的,给太阳晒黑了的,茁壮的农民,在决定着应该在怎样的时刻,来使用他的力气。在这样乡村上——这地方上,是君临着叫作“生活的规定”这一种法则的。而那拚命地吞咽了农民的力气,也还不知餍足的土地的贪婪,也实在很残酷。在这地方,人们的脊梁耸得像山峰一样;血管里流着野兽似的浓厚的血液;肚子是田地一般丰饶。但精神却是贪婪,吝啬的。为了人类的营生活,养子孙,想事物,这些一切的为联结那延长生活的索子起见的大肚子,而搜集地上的果实,加以贮藏的渴望所苦恼。在这地方,人类的创造力也如土地一样,被暗的和旧的东西所挨挤,人们在地母的沉重的压迫之下,连对于自己,也成了随便,成了冷淡了。所以人们就用了恰如心门永不敞开的野兽一般的狡猾,守着那门户,以防苦痛和欢喜的滔滔的拥入。而渴慕着关在强有力的身体里的灵魂的那黑暗的,壮大的人们,则惟在酒里面开拓着自己。然而,快乐的这酒,却惟在土地俨然地喊起“喂!时候到了,创造罢!”来的时候,这才成为像个酒样子的东西。
土地对于印透那卓那罗夫加 [国际村之意。——译者] 和坦波夫斯珂·纳贝斯诺夫斯加的农民们,也命令他们准备割草了。人们就喧闹了起来,蠢动了起来,都从那决不想到一家的团圆之乐,而仅仅为了过野兽似的冬眠而设的房屋里,跳到道路上。穿着平时的短裤和短衫的农民们,但是,节日似的,成了活泼的兴致勃勃的群众,集合在纳贝斯诺夫加村的很大的组合的铁厂那里了。
太阳所蒸发的泥土的馥郁的香气,风从野外和家里吹来的粪便的气息,葡萄酒一般汹涌了人们的血,快活酒一般冲击了人们的头。老人的低微的声音变成旺盛,少年的高亢的声音用了嘹亮的音响,提起了人们的心,银似的和孩子的声音相汇合了。今天的欢喜的酣醉里,有了新鲜的东西,山村的人们,先前是只靠着得到一点从主人反射出来的欢喜之光,借此来敷衍为什么作工的思想的,但今年却也强者似的喧闹起来了。因为铁厂前面,装置着他们的收割机,成着长长的队伍。太阳和欢喜,使阿尔泰蒙·培吉诺夫的脸上的皱纹像光线一般发闪,肮脏的灰色的头发显出银色来。短小的,瘦削的他,今天也因了劳动,将驼背伸直了,所以他的身子,好象见得比平日长一些了。他仿佛勤恳的主人一样,叫道:
“梭夫伦,梭夫伦,在这里,阿尔泰木奴衣支,铁厂有几家呀?”
“十家。”
“机器这就够么?——”他用了山村的方言,像猛烈的雷鸣一样:“这就够么?”
乌黑的蓬松的头缩在肩膀里,莱捷庚将锋棱的筋肉和瘦削的颊窝仰向了太阳,仿佛是在请求温热。欢喜之光,使他苏醒了;并且没有像平时那样吃力,便发出沙声来:
“萨伏式加……那人是我们的一伙。做了事去。叫那人当监督罢。这样子,就大家来做铁匠……”
教友格莱皤夫——今天是太阳没有从他脸上赶走了阴暗——忧郁地回答道:
“做铁匠!……运用机器,是要熟练的。培吉诺夫和莱捷庚,倘不好好的学一通做铁匠,是不成的呵……要不然,无论怎样完全的轮子,也一下子就断的。”
棱夫伦用嘲笑来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的事,用不着你担心,不要为了别人的疝气来头痛罢,如果断了呢,即使断了,也不过再做一个新的。如果自己不会做,也不过叫你去做就是。再上劲些,格莱皤夫,为了那些没有智识的农民!吸一筒烟罢,真有趣,畅快呵。”
他用不习惯的手,卷起烟草来了。因为印透那卓那罗夫加的农民们,住在教友的邻近,是不大吸烟的。
克理伏希·萨伐式加从铁厂的门口叫喊道:
“梭夫伦,你上市镇去拿了满州尔加 [极便宜的利害的烟草之名。——译者] 来,请一请铁厂的人们罢。那么,就肯好好的做了!这些狗子们在作对,吠着哩。我们会将自己的事情做得停停当当的,你们也赶紧做。还有,说是罗婆格来加 [Lokomotive(机关车)的错误的发音,遂成为俄文的“温额”之意。——译者] ,你可知道为什么?就因为会烘热脑壳呀。快去取来罢。合着乐队,赶快赶快。”
“满州尔加是取来在这里。那么,准备乐队罢,赶紧就去。农民什么话都听,只要学起来,就好了。要是打仗,可比不得音乐呀。怎样,什喀诺夫,亚历舍·伊凡诺维支,今天不是老实得很么,村子里都在高兴,他却一声不响,瘟掉了么?”
“哈哈哈哈!”
“呵呵呵……”
“瘟掉了哩!那么竭力藏下了机器,这回却给梭夫伦来用了。”
“雇罢,怎样,兄弟,雇什喀诺夫来做事罢?怎样?”
什喀诺夫吐一口唾沫,带黄的眼白发闪了,但是镇静地回答道:
“要是没有我们,不是什么地方也弄不到机器么?我们是并不想躲开工作的。怎样,梭夫伦,可肯将我们编进康谟那 [共产农地。——译者] 去呢?”
“先前好不威风,这回可不行了。”
莱捷庚喊了起来:
“康谟那的小子们总说机器机器。有谁去取呢,却单是赶掉。”
“还是没有他们好。枯草就叫他们买我们这边的。”
“不要给加入呀。”
“不给加入怎么样呢?给加入罢。他们有马呢。”
梭夫伦遇到争论了:
“叫他们像我们一样的来做罢。给加入。要紧的是马。”
“一点不错……”
阿尔泰蒙·培吉诺夫质问道:
“枯草怎么办呢,照人数来分么?照人数?”
“唔,到学校去,加入康谟那去罢!”
“连梦里也没有见过的事,可成了真的哩,康谟那!唔,唔!……且慢,怎么一回事,这就会知道的。”
人们拥到学校方面去了。铁厂里开始了激烈的工作的音乐。莱捷庚留在机器的旁边,因为觉得会被拿走,非用靠得住的眼睛来管不可的。村子里滚着各种人的亢奋了的声音。屋子里是农妇们用了尖利的声音,在互相吆吆喝喝:
“康谟那里,放进那样的东西去,还不如放进我这里的猪猡去,倒好得多哩!还是猪猡会做事呀。我去笑去。你……”
“笑去么!好,走罢。你可知道,听说凯赛典加·马理加也有了姘头了哩。四五年前,是没有一个肯来做对手的。到底也找着对手了。”
铁厂后门的草地上,孩子们在喧闹:
“什喀诺夫那里的机器,成了我们的了!”
“倒说得好听!你们的。那么,我们的呢?”
“也就是你们的呀!”
“但什喀诺夫的呢?”
“‘起来罢,带着咒诅……用自己的手’……”
“唉唉,你这死在霍乱病里的!七年总说着这句话。回家去罢,趁没有打。这不可以随便胡说的。”
“伯母,你不要这么吼呀!”
先前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
弥漫着焦急的,暖热的,郊野的香气的一日,是很快乐的。一天早上,康谟那的代表者要划分草地去了。村里的男男女女,便成了喧嚷的热闹的群集,来送他们。
拿着木尺,骑在马上的人们,排成了一列。
“喂,技师们,好好的量呵。”
“不要担心罢。这尺是旧的呢。”
走在前面的骑者扬起叫声来,后面的人们便给这以应和。这是自愿去做康谟那的代表的农民和孩子们,是为了旷野的雄劲的欢喜,和农民一同请求前去的志愿者。栗壳色毛和棕黄色毛的马展开了骏足,于是成为热闹的一队,向旷野跑去了。
满生着各种野草的旷野正显得明媚。雪白的花茅在鞠躬。白的,红的,淡黄的无数眼睛——花朵,在流盼,在显示自己的饶富。禽鸟的歌啭,蟋蟀的啸吟,甲虫的鼓翼,在大气里,都响满着旷野的声音。旷野是虽在冬季,也并没有死掉了的。于是一切东西,便都甘甜地散着气息。花草无不芬芳,连俄罗斯的苍穹,也好象由太阳发着香气。风运来了烟霭。苦草的那苦蓬,也都已开花,送着甜香,锋利地,至于令人觉得痛楚地。旷野全都爽朗,只要一呼,仿佛就会答应似的。呵,呵,呵,呵,唉,唉,唉,唉,远处的微微的轰响……哦,旷野传着人声。哦,野兽呀,禽鸟呀,甲虫呀,来听人声罢!唉,唉,唉……为了叫喊,胸膛就自然扩大起来了。
大家都跳下马。拿了木尺,踏踏的走上去。
“慢慢的,慢慢的罢!……为什么这样踏踏的尽走的呀?慢慢的!……”
“‘踏踏的尽走’么!有这样的脚,就用这脚在走罢咧!”
“唔,唔,唔!不,兄弟,朦混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要从这里开手的。”
于是旷野反响道,“唉,唉,唉……”孩子们放轻了脚步,从这一草丛到那一草丛里,在搜寻着鹌鹁。凡尼加·梭夫罗诺夫在草莽里,将所有的学问都失掉了;他跳过了盘旋舞之后,又用涌出一般的声音唱起歌来:
这个这鹌鹑,
这鹌鹑,
鹌呀呀鹑!……
“阿尔泰蒙伯伯,捉到鹌鹑没有呀?”
阿尔泰蒙正在想显显本领;他向草丛里看来看去,忽然捉住了……没有鹌鹑,却捉了一条蛇。他拚命的一挥手,抛掉了。
“阿呀!讨厌的畜生!跑出了这样的东西来!”
格莱皤夫喷出似的笑了起来;他在旷野上,也成了开阔的快活的心情了。
“这样子,阿尔泰蒙,能量别人的田地的么?捉不到鸟,倒捉了蛇!”
凡尼加摆出吵架模样,替阿尔泰蒙向格莱皤夫大叱道:
“放屁,蛇就还给你们。随便你用什么,你们不正是蛇的亲戚么?”
格莱皤夫提高了喉咙,沉痛地,也颇利害地回骂了,但不过如此,并没有很说坏话。在整一天里,草原几乎被农民的痛烈的言语震聋了。倘若单是讲些知道的事情,懂得的事情,那在他们也自有其十分鲜明的言语的。他们的言语,是充满着形容,恰如旷野的充满着花卉一样。
仍像往常那样,一过彼得节,便开始去收割。今年没有照旧例,早一星期,就到野外去了。老人们都吆喝道:
“这是破了老例的呀!立规则未必只为了装面子,况且地不是还没有干么?”
“不要紧的,有血气旺盛的我们跟着呢。就叫它干起来!”
最先,是机器开出去了。接着这,那载着女人,孩子,桶,衣服,锅子,碗盏的车子也开出去了。大家一到野外,旷野便以各种的声音喧嚷起来。旷野的这里那里,就有包着红和黄的,白和红的,各样颜色的手巾的女人的头,出没起来了。
阿尔泰蒙的康谟那,是从丛林的处所开头的。那丛林,是茂密的小小的丛林,在旷野的远方,恰如摆在食桌上面的小小的花束一样。大家的车子到了那处所,一看,那是爽朗的绿荫之下,涌着冷冷的清水的可爱的丛林。
主妇们便在聚集处勤勉地开始了工作。孩子们哭了起来。男人们使机器在草地上活动。山村的台明·可罗梭夫坐着机关车出去了;他的样子,好象孩子时候,初坐火车那时似的,战战兢兢的颇高兴。
于是在聚集处,就只剩了留着煮粥的达利亚·梭夫罗诺伐一个人。旷野上面,凡是望得见的很远很远的处所,无不在动弹。凡尼加·梭夫罗诺夫在计算。
“我们的康谟那是八家,男人加上孩子一共十三个,女人十七个。班台莱夫的康谟那是十家……唔,野外的人手尽够了……”
“凡尼加!凡尼!站着干什么,来呀!”
“来……啰!”
“怎样!班台莱,你来得及么?”
“来得及的!……总之,平铺的集在一块罢……”
兵士的老婆阿克西涅用了透胸而出一般的声音叫喊道:
“
,草叶钻进头巾里去了。”
汗湿的小衫粘住了身体。血气将脸面染得通红。鼻孔吸乏了草的馥郁的死气息。
肩膀渐渐的沉重,发胀了。但无论那一个康谟那,都没有宣言休息,因为个个拉着自己的重负,谁也想不弱于别人。终于阿尔泰蒙用了大声,问自己的一伙可要休息了。别的野地上,机器也开始了沉默。
“妈妈,赶快呀。吃东西去罢!”
“好,去罢!已经叫了三遍了!”
喝了!倘不首先喝些凉水,添上元气呵。凉气是使嘴唇爽快的。用清水洗一通脸,拍拍地泼着水珠,喝过凉水,高兴着自己的舒服,于是一面打着呃逆,一面也如作工一样,快捷地从公共的锅子里吃着达利亚所煮的杂碎,喝着乡下的酸汤。
午膳以后的旷野,是寂静的。康谟那上,大家都在躺着睡午觉。睡得很熟,不怕那要晒开头一般的暑热的太阳光。因为是身体要睡的时候,去睡的觉,所以就没有害怕的东西了。然而从草莽中,听到男子的大鼾声和女人的小鼾声也只是暂时的事。康谟那起来了。于是骚音和瑟索声和劳动的喧嚣又开始了。格莱皤夫穿了旧的工作服,和大家的劳动合着调子,轻快地在做事。事务临头的时候,他就忘却了野外的主子,并不止自己一个人。到夜里,这才想起来了。于是虽然做工已经做得很疲劳,也还总是睡不着。他翻一个身,就呻吟一通了好几回。
从丛林里,漏出些姑娘们的笑语声,手风琴声,青年们的雄壮的歌声来。知趣的夜的帷幕一垂到地面上,青年们便从聚集处跑到远远的处所去了。于是许多嬉笑声的盘旋,就摇动了夜的帷幕。丛莽里面,好几对青年的男女,在互相热烈地拥抱,互相生痛地接吻,并且互相爱恋。但黎明的凉气一荡漾,从聚集处驱逐了睡眠的困倦,老的起来了,年青的却也并不退延。
都去作工去了,并且给那为高谈和曲子的沉醉所温暖了的过去之夜祝福。在康谟那上,当劳动之际,是不很有吵架的。
有一回,梭夫伦闹了一个大岔子。他坐在枯草上,于是机关车破掉了。
“喂,儿郎们,到铁厂去呀!”
“你多么识趣呀,康谟那是点人数分配的呢。”
“但是,没有机器的我们,康谟那又怎么办呢?”
“用钩刀来割就是了!”
“如果能‘用钩刀’来割的话,割起来试试罢。”
不高兴了,但也就觉得了萨伏式加的话并不错。
执行委员会也就有了命令,许打铁的人们免去割草,但仍将枯草按人数分给他们。新的机会,每天教育着人们,逐渐决定了秩序。而梭夫伦和他的交情,也日见其确实了。
有时也觉得节日的有趣,然而并不来举行。大家都拒绝这事情,只在为自己劳动。一到开手搬运枯草的时候,这就发生了纠纷。格莱皤夫用自己的马搬运了好几回,但阿尔泰蒙的马却疲乏之极了。他搔着后脑,仰望了起雾的天空,叹息道:
“你在干吗?马在玩把戏哩!穷人真是到处都倒运!”
凡尼加对梭夫伦说:
“我们好容易聚集了枯草,后来也许要糟糕的哩。天一下雨,就会腐烂,但背着来搬运却又不行。”
“并不拜托你!知道的,我来办,你看着就是。”
新的命令,将财主们的遮掩着的忿懑戳穿了。当发布了在康谟那里,马匹也是公有,枯草是挨次运到各家去的这命令的时候,县里就永是闹了个不完。
梭夫伦走到大门的扶梯边,说道:
“你们还想照老样子么?你们要自己一点不动,大家来给你们做工么?不,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鞭子是在我们的手里了!”
他于是将脸向着那从别处到来了红军的方面动了一下。马匹交出来了。只有坦波夫加的豪农班克拉陀夫,坏了两匹马,是生了病了。兵士的老婆阿克西涅来声明了这事。马医请来了。并且从班克拉陀夫的家里,没收了枯草。别的人们也很出力。从别的野地上,运了好几捆高山一般的枯草,到自己的康谟那这边来。但是,顶年青的人们做事做得最好。在监视那些干坏事的脚色。给太阳晒黑了的凡尼加和梭夫伦,则在自己的康谟那上监督着搬运的次序。
“喂,喂,格莱皤夫,不要模胡呀,这回是轮到这边了。拉到那里去呀?”
“你不说也知道的。这混蛋!”
“现在是要想一想的了,带点贪心,就都要给革命裁判所捉去的。捞得太多的小子,就要拉去的呵。”
“这畜生,当心罢。这就要吃苦的!近来竟非常狡猾,胆子也大起来了。”
“胆子怎能不大呢。不是成了俄罗斯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了么?懂了罢!”
格莱皤夫真想拿出拳头来了,但不过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完事。然而在心里是很愤激的。年青的人们,有锋利的言语。在他们那甘美的俄国话里,外国话就恰如胡椒一般的东西。
从早到晚,载满了枯草的车子总在轧轧的走动。马匹摆着头,放开合适的脚步,将车子拉向山村的各家去,多年渴望着草堆的堆草场,这回是塞得满满的了。财主们并不欢迎那枯草,只将对于割草的新怨恨,挂在自己的心头。但莱捷庚的老婆却很高兴,摩着牛,说道:
“今天辛苦了,牛儿,不要动罢,不要动罢,多给你草儿吃……”
莱捷庚是在割草的中途,便躺在床上,弱透了的。对于康谟那,不很能做什么事。虽是暑热的夏天,在野外也发抖,而且想要温暖。但他一家应得的枯草,却也算在计算里面了。阿尔泰蒙·培吉诺夫有一次来看他,凝视了一通,于是沉思着,说道:
“精神很好,也许不会死的。如果要死,还是到了春天死。很不愿意死罢。可是也很难料的,会怎么样呢。”
老婆已经痛哭过两回了,后来就谈到最后的家计:
“你把皮包忘在市镇上了,教安敦式加取去罢。因为孩子也用得着的。”
然而莱捷庚并不像要死,虽然发着沙声,却在将死亡赶开去。有一回,凡尼加带了先前的司书亚历舍·彼得洛维支来了。他现在在食粮委员会里办事,是和巡视人员一同来调查的。亚历舍·彼得洛维支很同情于莱捷庚,但是忍不住了,便说:
“不是这样吃苦,也没有人来医治一下么!为什么杀掉医生的呢?时势真是胡闹。简直是野蛮的行为呀。”
莱捷庚只动着眼睛,发出沙声说:
“但愿一下子弄死我就好……”
于是凡尼加用了直捷的孩子似的声音,说道:
“说是胡闹的人也有,说是正义的人也有。要是照先前那样,恐怕还要糟罢。没有智识——没有智识是不好的。”
亚历舍·彼得洛维支目不转睛的对他看,于是沉默了。
傍晚,凡尼加在家里,突然对父亲说:
“冬天,市镇上有人到这里来,可还记得么?那人说的真好,说是倘不去掉乡村,是不行的,乡村倘不变成有机器的市镇,是不行的。说是如果割草,全村大家都用一种叫作什么的机器的。”
梭夫伦党康谟那的运进枯草的事,给全村舔上了力量。纳贝斯诺夫加的两个豪农叫作贝列古陀夫·安敦和罗忒细辛·保惠尔的,提出请愿书来了。——
“印透那卓那罗伏村,旧名坦波夫斯珂·纳贝斯诺夫加村布尔塞维克党公鉴
同县印透那卓那罗伏村公民
安敦·贝列古陀夫 保惠尔·罗忒细辛
请愿书
民等,即署名于左之安敦·蜜哈罗夫·贝列古陀夫及保惠尔·马克西摩夫·罗忒细辛等,谨呈报先曾置有田地,安敦·贝列古陀夫计百五十兑削庚 [一兑削庚约中国三千五百步。——译者] ,保惠尔·罗忒细辛计百五十兑削庚。但民等深悉布尔塞维克党之所为,最为正当,故敢请求加入,愿于反对旧帝制一端,与贫农取同一之道,共同进行。谨呈。
安敦·贝列古陀夫 保惠尔·罗忒细辛”
梭夫伦在会场上报告了这件事。集会决定了允许他们入党,并且因为两人是豪农,所以仍须征取田地的租钱。安敦·贝列古陀夫还应该将小麦二百普特 [四十磅为一普特。——译者] ,保惠尔·罗忒细辛是一百普特,纳给印透那卓那罗伏村的布尔塞维克党,两人允诺了这事,一星期后,便将那小麦交付了。
县里的骚扰,好容易静下去了。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知道了哥萨克人又在用秘密的方法,准备着袭击布尔塞维克。便将这事通知了坦波夫加的财主们。格莱皤夫就到哥萨克村的市上去了。
因为伊理亚节日,全村都醉得熟睡着。十个武装了的人们,在昏黑的夜半,严紧地围住了梭夫伦的屋子。梭夫伦竟偶然正在屋外面。听到了索索的声音。
“在那边的是谁呀?”
但不及叫喊,嘴里就被塞上了麻桃,捆了起来。只有女人们大声嚷闹。然而坦波夫加和纳贝斯诺夫加的豪农们,已经借了哥萨克的帮助,将这几月来渐渐没了力量的土地的守备队解决了。布尔塞维克的首领们都遭捕缚,别人是吃了豪农们的复仇。当东方将白未白之间,被捕的人们便被拉到村外去受刑罚。醒了的白日,用和蔼的早上的微风,来迎人们的扰嚷。被缚的人们的头发在颤动。最末的一日,是又瘦又黄的什喀诺夫来用刑的。
“怎样,梭夫伦·阿尔泰木奴农支,康谟那怎样了。没收机器么。这是机关车的罚呵!”
他吐一口唾沫在缚着的梭夫伦的脸上,向右眼下,挥去了坚硬的拳头。拳头来得不准,打着了眼睛,眼白里便渗出了鲜血。梭夫伦跳起来了,呻吟起来了。大野上响亮地反响着叫唤的声音。
什喀诺夫打倒了梭夫伦,又用那沉重的长靴,跳在他肚子上:
“毁了我的家呵,这就是罚呀!将我家弄得那么样子,这就是回敬呵,收这回敬罢!”
梭夫伦被用冷水洒醒了,于是又遭着殴打。大家使那些被毒打,被虐待的人们站起来,命令道:
“唱你们的国际歌来看看罢!”
二十九人之中,只有十个人,好象唱自己的挽歌一样,胡乱唱了起来:
“起来罢,带着咒诅……”
但只到这里,就又被打倒了。还有些活的梭夫伦,在地上辗转着,吼道:
“畜生!住口!……”
安敦·贝列古陀夫在脊梁上吃了二百下。
什喀诺夫沙声叫喊道:
“瞧罢,同你算帐,交了多少普特呀?”
保惠尔·罗忒细辛也挨了一百鞭。
半死半活的莱捷庚,被从人堆里拖出来了。于是被用长靴踏得不成样子。当二十九人被摔在污秽的,怕人的洞穴里面的时候,暑热的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还有些活的八个人,在死尸下面蠕动。都给泥土盖上了。
阿尔泰蒙·培吉诺夫是到了正午,被一个赭色头发的哥萨克在稻丛里发见的。哥萨克将他拖了出来。他摇一摇白头发,好象要摇掉上面的麦叶片似的。于是很镇静地问道:
“没有饶放莱捷庚罢?”
“管你自己罢!这回是要你的命。这老坏蛋!”
“请便请便。原想为了孙子,在这世上再活几时的,但也不必。这样也好罢。”
他于是向着东方,划了个诚恳的十字:
“主呵,父呵,接受布尔塞维克的阿尔泰蒙的灵魂罢。”
他被痛打了一顿。后来便将还是活着的他,拖进快要满了的污秽的洞里去。
正要掉下去时,便用了断断续续的声音,阿尔泰蒙说:
“这里,流血了……用骨头来做肥料了……”
哥萨克用那枪托,给了他最后的一击。达利亚·梭夫罗诺伐的肚子被人剖开,胎儿是抛给猪群了。布尔塞维克连家眷也被杀掉。将十五个人塞在什喀诺夫的地窖中。旧的村子的吓人的脸,在怒目而视了……纳贝斯诺夫加的豫言者伊凡·卢妥辛,总算逃了性命。他在野外……从野外一回来,就吃了刀鞘的殴打,这就完事了。他一面扣着裤上的扣子,一面用了沉著的声音说道:
“从此田地要肥哩。因为下了布尔塞维克的肥料呵。”
运命掩护了凡尼加·梭夫罗诺夫。凡尼加在伊理亚节日之前,就上市镇去了。
N. 略悉珂
一
挂着成了蛛网一般的红旗的竿子,突出在工厂的烟通的乌黑的王冠里。那是春天时候,庆祝之日,为快乐的喊声和歌声所欢送,挂了起来的。这成为小小的血块,在苍穹中飘扬。从平野,树林,小小的村庄,烟霭中的小市街,都望得见。风将它撕破了,撕得粉碎了,并且将那碎片,运到为如死的斜坡所截断的广漠里去了。
乌鸦用竿子来磨嘴。哑哑地叫,悠然俯视着竖坑。十多年来,从这里飞去了烟色的鸟群,高高地,远远地。
工厂的玻璃屋顶上,到处是窟窿。成着圈子,屹然不动的皮带,从昏暗里凝眺着天空。发动机在打磕睡。雨丝雪片,损伤了因皮带的疾驱和拥抱而成银色的滑车轴。支材是来支干了的侧板了。电气起重机的有关节的手,折断着,无力地从接合板下垂。蚂蝗绊,尖脚规,革绊,螺丝转子,像散乱的骸骨一样,在巨灵的宝座似的刨削机的床上,淡白地发闪。
兜着雪花的蛛网,在旋盘的吉达装置里颤动。削过了的铁条和挺子的凿的齿痕上,停滞的痂来蒙上了薄皮。沿着灿烂的螺旋的截口,铁舌伸出来将油舔尽,为了红锈的毒,使它缩做一团了。
从南边的墙壁上,古色苍然地,有铭——“至少请挂挂窗帘,气闷”,贫寒地露着脸。墙壁还像先前一样。外面呢,已经受了枪弹和炸弹的伤。在这里面,可又曾爆发了多少信仰,哀愁,苦恼,欢喜,愤怒呵!
唉唉,石头呀!……还记得么?……
就这样,那全时代,在房角的莱伏里跋机和美利坚机的运转中,一面被皮带的呼啸和弹鐄的咂舌和两齿车的对咬的音响,震得耳聋,一面悄悄地翻下小册子的页子去。他们是由了肌肉的温暖,来感觉那冰冷的车轮和杠杆的哀愁的罢?袭来的暴风雨,像农夫的播种一样,将他们撒散在地球面上了。尘封的刨削机的床,好几回做了他们的演坛。白地上写着金字的“万岁”的旗,挂在支木上,正如挂在大门口似的……
二
铁锅制造厂的附近,锅子当着风,在呜呜地呻吟。被光线所撕碎了的黑暗,向了破窗棂的窟窿张着大口。压榨机之间,嘶嘶地在发呼哨声。锈了的地板上,撒散着尖角光块。从窗际的积雪里,露出三脚台,箱子,弯曲的铁条来。手按的风箱,隐约可以看见。
在屋隅的墙壁上,在皮带好象带了褐色的通红的巨浪的轮子下,斑点已经变黑了。这——是血。一个铁匠,防寒手套给蚂蝗绊钩住了,带了上去,挂在巨浪之上,恰像处了磔刑。在水压机的螺旋的锐利的截口之处,蹬着两脚,直到发动机停住。血和肉就纷飞到墙壁上,地板上,以及压摇机上去。黄昏时候,将他从铁的十字架上放了下来。十字架和福音书,在应急而速成的桌子上晃耀。锅子的空虚里,欷歔似的抖着安息的赞歌。于是沉没于比户的工厂的喧嚣中了。蜡烛在染了铁的手里颤动。
……白发的米尔列基亚的圣尼古拉,从关了的铁厂的壁上,通过了严寒的珠贝的藻饰,在看铁锅制造厂。
每年五月九日罢工以后。铁厂的墙壁,为枫树,白桦,白杨的枝条所装饰,地板上满铺起开着小红花的苜蓿来。唱歌队唱歌了,受过毒打的脊梁弯曲了。从喷水帚飞迸而出的水晶的翅子,洗净了这他们和铁砧,锅炉,汽锤,风箱。
因了妇女和孩子们的声音,微笑和新衣服,热闹得像佳节一样。铁匠们领了妻,未婚妻,孩子们在工厂里走。给他们看风箱和铁砧。
祈祷一完,活泼的杂色的流,从厂门接着流向小市街去。中途分为几团,走过平野,漂往树林那面,崖谷中间。而且在那里施了各各的供养。广漠的四周,反响了嘹亮的震天的声音:“起来呀,起来呀。”……
三
院子里面,在雪下看见锈了的铁网和未曾在蒸气之下发过抖的汽罐,黄黄地成半连山,一直排到铁厂的入口。
发电所——熟睡了似的,孤独的,和别处隔绝的工厂的中心——被雪所压倒,正在发喘。号笛——曾经为了作工和争斗,召集人们,而且为了苦痛,发出悲鸣的声音,已经没有,——被人除去,不知道那里去了。
门栏拆掉了。垂木和三脚台做了柴,堆在事务所的门口。它们被折断,截短,成了骨头,在看狂舞的火焰。而且等着——自己的运命。
看守们在打磕睡。火炉里面,毕毕剥剥发着爆音,还听到外面有被风所吹弯了的哑哑的乌鸦叫,事务所的冻了的窗,突出于积雪的院子中,在说昏话。这在先前,是为了汽锤的震动,为了旋转于它上面的声音,反响,杂音,呼啸,无时无刻不发抖的。有时候,铁忽然沉默了。从各工厂里,迸散出奔流一般的语声和叫唤,院子里面,翩翻了满是斑点的蓝色的工作衣,变了样子的脸,手。电铃猛烈地响,门开开了,哥萨克兵进来了。几中队的兵,闪着枪刺,走了过去。号令响朗,挥鞭有声。从各工厂里,密云似的飞出铁闩,蚂蝗绊,铁片来。马往后退了。并且惊嘶了。而一千的声音的合唱,则将屋顶震动了。
四
工厂的正对面,露店还照旧地摆着。在那背后,排着一行矮小的屋子。工人们已经走出这里,在市街上租了房屋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些老人,寡妇,残废者,和以为与其富足,不如穷苦的人们。他们用小橇从林子里运了柴来。设法苦苦地过活。坚忍地不将走过的农人们的对于哑一般的工厂的嘲笑,放在心中,然而看见他们弯向工厂那边,到看守人这里,用麦和肉,去换那些露在窗口的铁和锡的碎片,却也皱起眉来了。
青苍的傍晚,看守们的女人用小橇将晚膳运到工厂里。但回去时,是将从农夫换来的东西,和劈得细细的木材和垂木的碎片,载着搬走了。从她们的背后,小屋那边就给一顿毒骂。
……夜里,雪的表皮吸取了黄昏的淡黄的烟霭。从小小的市街和小小的人家里,有影子悄悄地走向工厂来了。一个一个,或者成了群,拆木栅,哨屋,遮阳,抽电线。看守人大声吆喝,开枪。影子变淡,不见了,然而等着。看守人走来走去。后来力气用完了,回到温暖的屋子去。
工厂望着撒满金沙的天空,在呻吟,叹息。从它这里拆了下来的骨头,拖到街上,锵锵的响着。
风将雪吹进日见其大的木栅的破洞去,经过了除下的打破的玻璃,送到各个工厂里,这便成了铁的俘虏,随即碎为齑粉,哭着哭着,一直到死亡。
就这样,每天每天……荒废和看守和影子,将工厂剥削了去。
五
有时候,从小小的市街驶来了插着红旗的摩托车。一转眼间,大起来了。咆哮着驶过了矮小的房屋的旁边,在工厂门口停住。隐现着头巾,外套,熟皮短袄。看守们怯怯地在奔走。到来的人们顺着踏硬了的小路,往工厂去了。脚步声在冻了的铁的屋子里分明发声,反响。到来的人们侧耳听着那将音响化石的沉默。叹息之后,走出门外。出神地望着逼近工厂的平原。听听看守们关于失窃的陈述,将什么记在小本子上。到事务所里取暖,于是回去了。
看守们目送着带了翻风的血块的小了下去的摩托车。于是使着眼色,说道:
——怪人儿呵。真是……
——哼…
六
每星期一回,压着工厂的寂静,因咆哮的声音而发抖,吓得迸散了。各个工厂,都奏着猛烈的颤动的歌声。戢翼在工厂的王冠上的乌鸦吃了惊,叫着飞去了。
看守们受了铁的叫唤,连忙跑往铸铁厂。只见身穿短短的工作服,脚登蒙皮的毡靴的汉子,挥着铁锤,竭力在打旧的锅子。
——镗!……镗!……
这是先前的锻工斯觉波。人说他是呆的,然而那是谎话。他用了谜似的一双眼,看看走了近来的看守们,放下铁锤,冷嘲地问道:
——吃了惊了?
“好了,斯觉波……学捣乱……那里是我们的不好呢?”
“学捣乱……”斯觉波学着看守们的话。“你们静静地剥削工厂……倒能干啰。”于是笑着。
看守们扑向锤子去。冲上前去,想抢下锤子来。他挥着铁锤来防御,藏在压榨机的后面,藏在锅子的后面。接着蓬的一声——跳出窗外了。
并且在外面骂起来——
“连将我的锤子都在想卖掉罢?……阿呵,呵,呵……贼!”
铁锅快活地一齐复述他的叫喊——于是寂然了。但不久,铁在打铁厂的背后,铁锤之下绝叫起来。音响相交错,和风一同飞腾,在平野上反响。
矮小的人家的门口,现出人们来。摇着头,而且感动了——
“斯觉朋加又在打哩……”
“看那,他……”
“真好象开了工似的……”
然而斯觉波的力衰惫了。铁锤从手中滑落。工厂就更加寂静起来。斯觉波藏好铁锤,脸上浮着幸福的微笑,沿了偷儿们所踏实了的小路,从工厂里走出。
他在路上站住,侧着头,倾耳静听……沉默压住着机器,工作台,锅子。斯觉波叹一口气。耸耸肩。走着,唠叨着——
“就是做着看守……真是,这时候……偷得多么凶呀……”
从他背后,在铸铁器的如刺的烟所熏蒸的壁上,爬拢了哑的铁的哀愁。他觉得这很接近。昂着头,热烈地跳进事务所里去。向看守们吆喝,吓唬。于是又忧郁地向市街走,在苏维埃的大门口跺着脚,对大家恳求,托大家再开了工厂。被宽慰,被勉励,回到自己的家里来。
梦中伸出了张着青筋的两只手,挣扎着,并且大叫道——
“喂,喂!……拿熔器!……烧透了!打呀,打呀!……”
A. 聂维洛夫
我们在一个大草原上的小村子里扎了营。我坐在人家前面的长椅子上,抚摩着一匹毛毵毵的大狗。这狗是遍身乱毛,很讨人厌的,然而它背上的长毛收藏着太阳的暖气,弯向它坐着,使我觉得舒服。间或有一点水滴,落在我的肩膀上。后园里鹅儿激烈的叫着。鸡也在叫,其间夹着低声的啼唱。窗前架着大炮,远远的伸长了钢的冰冷的颈子。汗湿淋淋的马匹,解了索,卸了鞍,在吃草。一条快要干涸了的小河,急急忙忙的在奔流。
我坐着,将我那朦胧的头交给了四月的太阳,凝眺着蓝云的裂片,在冰消雪化了的乌黑的地面上浮动。我的耳朵是没有给炮声震聋了的。我听见鹅儿的激烈的叫,鸡的高兴的叫。有时静稳地,谨慎地,落下无声的水滴来。……
这是我的战斗的春天。
也许是最末后罢……我在倾听那迎着年青的四月的春天而来的喧嚣,叫喊——我的心很感奋了。
在家里是我的女人和两个小孩子。一间小房在楼屋的最底下,提尖了的耳朵,凝神注意地静听着晚归的,夜里的脚步声。人在那里等候我,人在那里也许久已将我埋掉了。当我凝视着对面的小河,凝视着炮架跟前跳来跳去的雀子的时候,我看见脸上青白少血的我的儿子绥柳沙,看见金黄色的辫发带着亮蓝带子的三岁的纽式加。他们坐在窗沿上,大家紧紧的靠起来,在从呵湿了的窗玻璃往外望。他们在从过往行人中找寻我,等我回来,将他们抱在膝髁上。这两个模胡的小脸,将为父的苦楚,填满了我的心了……
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封旧的,看烂了的信来。我的女人安慰我道:
“这在我是很为难的,但我没有哭,……你也好好的干罢!……”
然而,当我离家的时候,她却说:
“你为什么要自去投军呢?莫非你活得烦厌了么?”
我怕听随口乱说的话语。我怕我的女人不懂得我是怎样的爱人生。
眼泪顺着她的两颊滚下来。她说明了她的苦痛,她的爱和她的忧愁,然而我的腿并没有发抖。这回是我的女人勉励我道:
“竭力的干去!不要为我们发愁!……我是熬得起的,什么都不要紧。……”
还有一封绥柳沙的信。他还不知道写字母,只在纸上涂些线,杆,圈,块,又有一丛小树,伸开着枝条,却没有叶子。中间有他母亲的一句注脚道:
“随你自己去解释……”
我是懂得绥柳沙的标记的。
我第一回看这封信,是正值进军,要去袭击的时候,而那些杆子和圆块,便用了明亮的,鼓励的眼睛凝视着我。我偷偷的接了它一个吻,免得给伙伴们看见了笑起来,并且摸摸我的枪,说道:
“上去,父亲!上去!……”
而且到现在我也还是这样想。
我的去死,并非为了无聊,或者因为年老;也不是因为我对于生活觉得烦厌了。不是的。我要活!……清新的无际的远境,平静的曙光和夕照,白鹤的高翔,洼地上的小溪的幽咽,一切都使我感奋起来。……我满怀着爱,用了我的眼光,去把握每一朵小云,每一丛小树,而我却去死……我去捏住了死,并且静静的迎上去。它飞来了,和震破春融的大地的沉重的炮弹在一起,和青烟闪闪,密集不断的枪弹在一起。我看见它包在黄昏中,埋伏在每个小树丛后面,每个小冈子后面,然而我去,并不迟疑。
我去死,就因为我要活……
我不能更简单地,用别的话来说明,然而周围是凶相的死,我并不觉得前来抓我的冷手。孩子的眼睛也留不住我。它起先是没有哭肿的。它还以天真的高兴,在含笑,于是给了我一个想象,这明朗的含笑的眼睛总有一回要阴郁起来,恰如我的眼睛,事情是过去得长远了,当我还是孩子时候一样……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哭出过多少眼泪,谁的手拉着我的长发,……我只还知道一件事:我的眼睛是老了,满是忧苦了,……它已经不能笑,不再燃着天真的高兴的光焰,看不见现在和我这么相近的太阳。……
当我生下来的时候,是在一所别人的,“幸福者”所有的又大又宽的房屋里。我和我的母亲住的是一点潮湿的地下室的角落。我的母亲是洗衣服的。我的眼睛一会辨别东西,首先看见的就是稀湿的裤子和小衫挂在绳索上。太阳我见得很少。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他是个什么人呢?也许是住在地下室里的鞋匠。也许是每夜在圣像面前点灯的,商界中的静默而敬神的老人。或者是一个酗酒的官吏!
我的母亲生病了。
兵丁,脚夫,破小衫的货车夫,流氓和扒手,到她的角落里来找她。他们往往殴打她,好象打一匹乏力的马,灌得她醉到失了知觉,于是呆头呆脑的将她摔在眠床上,并不管我就在旁边……
我们是“不幸者”,我的母亲常常对我说:
“我们是不幸者,华式加!死罢,我的小宝宝!”
然而我投有死。我找寻职业,遇着了各样的人们。没有爱,没有温和,没有暖热的一瞥。我一匹小狗似的大了起来。如果人打我,我就哭。如果人抚摩我,我就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是不幸者,而别人却是幸福者。我常常抬起我那衰老的,满是忧苦的眼睛向着高远的,青苍的天空。人说,那地方住着敬爱的上帝,会给人们的生活变好起来的。我正极愿意有谁也给我的生活变好,我祈求着望着高远的,青苍的天空。但敬爱的上帝不给我回答,不看我衰老的,哭肿了的眼睛。……
生活自己却给了我回答并且指教了我。它用毫不可破的真实来开发我,我一懂得它的意思,便将祈祷停止了,……我分明的懂得:我们是并非偶然地,也并非因了一人的意志,掉在地下室的角落里的,倒是因了一切这些人的意志,就是在我们之上,所有着明亮的,宽大的房屋的人们。因了全阶级的意志,所以几十万,几百万人就得像动物一般,在地下室的角落里蹩来蹩去了……
我也懂得了人们批她嘴巴的我的母亲,以及逼得她就在我面前,和“相好”躺在床上的不幸的根源了。如果她的眼睛镇静起来,我就在那里面看见一种这样的忧愁,一种很慈爱的,为母的微笑,致使我的心为着爱和同情而发了抖。因为她年青,貌美,穷困和没有帮助,便将她赶到街上,赶到冷冷的街灯的光下去了。
我懂得许多事。
我尤其懂得了的,是我活在这满是美丽和奢华的世界上,就如一个做一天吃一天的短工,一匹检吃面包末屑的健壮的,勤快的狗。……我七岁就开始做工了。我天天做工,然而我穷得像一个乞儿,我只是一块粪土。我的生活是被弄得这样坏,这样贱,我的臂膊的力气一麻痹,我的胸膛的坚实一宽缓,人就会将我从家里摔出去,像尘芥一般……我,亲手造出了价值的我,却没有当作一个人的价值,而那些人,使用着我的筋力的人,一遇见我病倒在床上,就立刻会欺侮我,还欺侮我的孩子们,他们一下子就将他们赶出到都市中的无情的街上去了。
现在,我如果一看绥柳沙的杆子和圆块,对于他的爱,就领导我去战争。我毫不迟疑。对于被欺侮了的母亲的爱,给了我脚力……这是很焦急的,如果我一设想,绥柳沙也像我一样,又恰是一匹不值一文的小狗,也来贩卖他壮健的筋肉,又是一个这样的没有归宿的小工。这是很焦急的,一想到金黄色的辫发上带着亮蓝带子的纽式加的身上……
直白的想起来,我的女儿会有一回,不再快活的微笑了,倒是牵歪了她那凋萎的,菲薄的嘴唇,顺下了她的含羞的眼,用了不稳的脚步走到冷冷的街灯的光下去,一到这样的直白的一想,我的心几乎要跳得迸裂了。……
我不看对准我的枪口,我不听劈劈拍拍的枪声,……我咬紧了牙齿。我伏在地上,用手脚爬,我又站起来,冲上去,……没有死亡,……也没有抚人入睡的春日,……我的心里蓬勃着一个别样的春天,……我满怀了年青的,抑制不住的大志,再也不听宇宙的媚人的春天的声息,倒是听着我的母亲的声音:
“上去,小宝宝!上去!”
我要活,所以我应该为我自己,为绥柳沙和纽式加,还为一切衰老的,哭肿了的眼睛不再能看的人们,由战斗来赢得光明的日子……
我的手已经被打穿了,然而这并不是最后的牺牲。我若不是长眠在雪化冰消,日光遍照的战场上,便当成为胜利者,回到家乡去,……此外再没有别的路。……而且我要活。我要绥柳沙和纽式加活,并且高兴,我要我们的全市区,挤在生活的尘芥坑上的他们活,并且高兴。……
所以,就因为我要活,所以再没有别的路,再没有更简单的,更容易的了。我的对于生活的爱,领导我去战斗。
我的路是长远的。
有许多回,曙光和夕照也还在战场上欢迎我,但我的悲哀给我以力量。
这是我的路……
S. 玛拉式庚
一
当我走进了斯泰林俱乐部的时候,在那里的人们还很有限。我就到俱乐部的干事那里去谈天。于是干事通知我道:
“今天是有同志罗提阿诺夫的演说的。”
“哦,关于怎样的问题的讲演呢?”我问。
但干事没有回答我的这质问。因为不知道为什么,爱好客串戏剧的同人将他叫到舞台那里去了。
我一面走过广场,一面想。还是到戏院广场的小园里,坐在长板椅子上,看看那用各种草花做成的共产党首领的肖像,看看那在我们的工厂附近,是不能见到的打扮的男人和女人,呼吸些新鲜空气罢,于是立刻就想这样,要走向门口去,这时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说起话来了:
“你不是伊凡诺夫么!”
“不错,我是伊凡诺夫——但什么事呀?”
“不知道么?”
“哦,什么事呢,可是一点也不明白呵……同志!”
“那么,总是想不起来么?”
“好象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似的,但那地方,却有些想不起来了。”我回答说。
那想不起来了的男人,便露出阔大的牙齿,笑了起来。
“还是下象棋去罢——这么一来,你就会记起我是谁来的。”
“那么,就这么办罢。”我赞成说。“看起来,你好象是下得很好的?”
“是的,可以说,并不坏。”
“不错,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对不对?”
“在什么地方?”他复述着,吃去了我这面的金将。“唔,在彼得堡呵。”
“哦,彼得堡?是的,是的,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哩。你不是在普谛罗夫斯基工厂做工的么?”
“对了。做过工!”
“在铸造厂,和我一起?但这以后,可是过了这么长久了。”
“是的,也颇长久了。”他说着,又提去了我的步兵。“你还是下得不很好呵。”
“你确是伊凡罢?”
“对哩。”——他回答着,说了自己的名姓,是伊凡·亚历山特罗微支·沛罗乌梭夫。
我看定了曾在同一个厂里作工的,老朋友的脸的轮廓。他,在先前——这是我很记得的……他的眼,是好看而透明,黑得发闪的,但那眼色,却已经褪成烧栗似的眼色了。
“你为什么在这么呆看我的?也还是记不起来么?”
“是的,也还是不大清楚……”我玩笑地答道。“你也很两样了呵。如果你不叫我,我就会将你……”
“那也没有什么希奇呀。”
“那固然是的。”我答说,“但你也很有了年纪了。”
“年纪总要大的!”他大声说,异样地摆一摆手,说道,“你我莫非还在自以为先前一样的年青么?和你别后,你想是有了几年了?”
“是的,有了十年了罢?”
“不,十二年了哩。我在一千九百十二年出了工厂,从这年的中段起,就在俄国各处走。这之间,几乎没有不到的地方,那,兄弟,我是走着流浪了的。也到过高加索,也到过克里木,也曾在黑海里洗澡,也一直荡到西伯利亚的内地,在莱那金矿里做过工……后来战争开头了,我便投了军,做了义勇兵去打仗。这是战争不容分说,逼我出去的……话虽如此,但那原因也还是为了地球上没有一件什么有趣的,特别的事,也不过为了想做点什么有趣的,特别的事来试试罢了……”
“阿阿,你怎么又发见了这样的放浪哲学了?”我笑着,说。“初见你的时候,你那里是还没有这样的哲学的。”
“那是,的确的。我和一切的哲学,都全不相干。尤其是关于政治这东西。”
“对呀,一点不错。记得的!”我大声说,高兴得不免拍起手来。
“怎的,什么使你这样吃惊呀?”他摇着红的头发,凝视了我。
“你现在在墨斯科作工么?”我不管他的质问,另问道。
“比起我刚才问你的事来,你还有更要向我探问的事的罢?你要问:曾经诅咒一切政治家,完全以局外分子自居的我,为什么现在竟加入工人阶级的惟一的政党,最是革命底的政党了。唔,是的罢?”他说着,屹然注视了我的脸。
“是的,”我回答道。“老实说,这实在有些使我觉得诧异了的。”
“单是‘有些’么?”他笑着,仰靠在靠手椅子上,沉默了。
我看见他的脸上跑过了黯淡的影子,消失在额上的深皱中。薄薄的嘴唇,微细到仅能觉察那样地,那嘴角在发抖。
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我看着驹,在想方法,来救这没有活路的绝境。
“已经不行了。”他突然对我说。“你一定输的。就是再走下去,也无趣得很。倒不如将我为什么对于政治有了兴味的缘故,讲给你听听罢。”
“好,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坐好了,说。
“还是喝茶去罢!”他道。
我叫了两杯茶和两份荷兰牛酪的夹馅面包,当这些东西拿来了的时候,他便满舀了一匙子茶,含在嘴里,于是讲了起来。
二
我已经说过,战争,是当了义勇兵去的。在莱那投了军,编在本地的军队里,过了两个月,就被送到德国的战线上去了。也曾参加了那有名的珊索诺夫斯基攻击,也曾在普鲁士的地下室里喝酒,用枪刺刺死了小猪、鸡、鸭之类,大嚼一通。后来还用鹤嘴锄掘倒了华沙的体面的墙壁。——可是关于战争的情形,是谁也早已听厌了的,也不必再对你讲了。——但在我,是终于耐不住了三个月住在堑壕里,大家的互相杀人。于是到第四个月,我的有名誉的爱国者的名姓,便变了不忠的叛逆者,写在逃兵名簿上面了。然而这样的恶名,在我是毫不觉得一点痛痒。我倒觉得舒服,就在彼得堡近郊的农家里做短工,图一点面包过活。因为只要有限的面包和黄油,就给修理农具和机器,所以农夫们是非常看重我的。我就这样,在那地方一直住到罗马诺夫帝室倒掉,临时政府出现,以至凯伦斯基政府的树立。但革命的展开,使我不能不卷进那旋风里面去。我天天在外面走。看见了许多标语,如“以斗争获得自己的权利”呀,“凯伦斯基政府万岁”呀,还有沉痛的“打倒条顿人种”,堂皇的“同盟法国万岁”,“力战到得胜”之类。我很伤心。就这样子,我在彼得堡的街上大约彷徨了一个月。那时候,受了革命的刺戟,受了国会议事堂的露台上的大声演说和呼号的刺戟,有点厌世的人们,便当了义勇兵,往战线上去了。但我却无论是罗马诺夫帝室的时候,成了临时政府了的时候,都还是一个逃兵,避开了各种的驱策。随他们大叫着“力战到得胜”罢,我可总不上战线去。但我厌透了这样的吵闹了。不多久,又发布了对于逃兵的治罪法,我便又回到原先住过的农夫的家里去。这正是春天,将要种田的时节,于是很欢迎我,雇下了。还未到出外耕作之前,我就修缮农具和机器,钉马掌,自己能做的事不必说,连不能做的事也都做了起来。因此农夫们对我很合意,东西也总给吃得饱饱的。夏天一到,我被雇作佣工,爬到草地里去割草,草地是离村七威尔斯忒的湖边的潮湿的树林。我在那里过了一些时。白天去割草,到夜就烧起茶来,做鱼汤,吃面包。鱼在湖里,只要不懒,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原是不做打鱼的工作的,做的是东家的十岁的儿子。夜里呢,就喜欢驶了割草机,到小屋附近的邻家去玩去。那家里有两个很好的佣工。他们俩外表都很可爱,个子虽然并不高,却都是茁实的体格。一个是秃头,单是从耳根到后脑,生着一点头发。而且他和那伙友两样,总喜欢使身子在动弹。脸呢,颧骨是突出的,太阳穴这些地方却陷得很深。但下巴胡子却硬,看去好象向前翘起模样。小眼睛,活泼泼地,在阔大的额下闪闪地发光。在暗夜里,这就格外惹眼。上唇还有一点发红的小胡子,不过仅可以看得出来。
做完工作之后,在湖里洗澡,于是到邻家去。那时他们也一定做完了工作,烧起柴来,在用土灶煮茶,且做鱼汤的。
“好么,头儿?”那年纪较大的汉子,便从遮着秃头的小帽底下,仰看着我,亲热地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一握手。别一个呢,对于我的招呼,却只略略抬头,在鼻子下面哼些不知道什么话。我当初很不高兴他。但不久知道他不很会说俄国话,也就不再气忿,时时这样和他开玩笑了——
“喂,大脑瓜!你的头就紧连着肩膀哩。”
他的头也实在圆,好象救火夫的帽子一样。就是这么闹,他也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开了这样的玩笑之后,他们就开始用晚膳。我往往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等候他们吃完。在这里声明一句:我在放浪生活中,是变了很喜欢看天的了。躺在草地上,看着天,心就飘飘然,连心地也觉得轻松起来。而且什么也全都忘掉,从人类的无聊的讨厌的一切事情得到解放了。
总之,当他们吃完晚膳之前,我就这样地看着天。夜里的天很高,也很远,我这样地躺着,他们在吃晚膳的平野,简直像在井底一样。由这印象,而围绕着平野的林子,就令人觉得仿佛是马蹄似的。这样的暗夜,我走出堑壕,和战线作别了。在这样的暗夜里,我憎恶了战争,脱离战线,尽向着北方走,肚子一饿,是只要能入口,什么也都检来吃了的。我和那战争作别了,那一个暗夜,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战争!这是多么该当诅咒呵……
“是的……”我附和说,又插进谈话去道,“那一夜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了么?”他向我略略一瞥,才说道——
“但不比战争可怕的,这世上可还有么?”
“那大概是没有了!”我回答说。
“不,我见过比战争还要可怕的事。我见过单单的杀人。”
“不,那不是一样的事么?”
“不,决不一样的。固然,战争的发生,是由于资本家的机会和用作对于被压迫者的压制,然而在战争,却也有它本身的道德底法则,所谓资产阶级的道德——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对于败北者的慈悲……”
“那么……”
“我军突然开始撤退了。在奥古斯德威基森林的附近,偶然遇见了大约一千个德国兵,便将他们包围起来。但德国兵不交一战就投降了。我军带着这些俘虏,又接连退走了两昼夜。我军的司令官因为吃了德军的大亏,便决计要向他们报复,下了命令,说一个一个带了俘虏走近林边时,为节省时间和枪弹起见,就都用枪刺来刺死他。这就出现了怎样的情形呵!在那森林的附近,展开了怎样的呻吟,怎样的恳求,怎样的诅咒了呵!一千左右的德国兵,无缘无故都被刺杀了。也就在这一夜,我恨极了战争,而且正在这一夜,我那有名誉的爱国者的尊称就消失了。……”
“你也动了手么?……”
“不,”他回答说。“使那命令我去刺杀他的一个俘虏走在前面的时候,那俘虏非常害怕,发着抖,跄跄踉踉地走在我的前头。当听到他那伙伴的呻吟叫唤时,他就扑通跪下,用两手按住肚子,睁了发抖的眼望着我,瑟瑟地颤动着铁青了的嘴唇……”
沛罗乌梭夫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的话,向左右看了一回。
“我连他在说什么,也完全不懂。我也和他一样,动着嘴唇,说了句什么话。我决下心,将枪刺用力地刺在地上了。这时候,俘虏已经在逃走。枪刺陷在泥土里,一直到枪口。我觉得全身发抖,向了别的方面逃跑,直到天明,总听到死的呻吟声,眼前浮着对我跪着的俘虏的脸相。”
“对呵,那实在是,比战争还要讨厌的事呵——”我附和着他的话,说。
“从此之后,我就不能仰望那星星在发闪的夜的天空了。我觉得并不是星星在对我发闪,倒是奥古斯德威基森林的眼睛,正在凝视着我的一样……”
“是的!”他又增重了语尾的声音,说,“——总之,我当他们吃完晚膳之前,总还是仰天躺着,在看幽暗的天空的。也不记得这样地化去了多少时光了,因为有马蚁从脚上爬到身体里,我便清醒过来。抬头一看,却见那年纪较大的一个,用左手放在膝髁上支着面颊,坐在我的旁边,在看湖水和树林的漆黑的颜色。还有一个是伏着的,用两手托了下巴,也在望着湖水出神。我和他们,是天天就这个样子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们望过一回天空。所以我就自己断定:他们是也讨厌天空和星星的。”
“你为什么在这样发抖的?”坐在我的旁边的那一个,凝视着我,问道。
“不知怎的有些不舒服……”我回答说。“不知怎的总好象我们并非躺在平野上,倒是睡在黑圈子里面似的。”
“那是,正是这样也难说的……”他赞和着,又凝视起我来了。我觉得他的小眼睛,睁着,闪闪地射在昏暗里。
“我觉得我们是走不出这圈子以外的……”我一面说,也看着树林的幽暗和湖水。
“你很会讲道理呵……”他大声发笑了。
这话我没有回答,他也不再说什么下去了。我们三个人,都默默地看着森林和湖水。我们的周围,完全是寂静,寂静就完全罩住了我们。在这寂静中,听到水的流动声,白杨树叶的交擦声,络纬的啼叫声,蚊市的恼人的哭诉声,偶然也有小虫的鸣声,和冲破了森林和湖水的幽静的呼吸,而叫了的远处的小汽船的汽笛。
“你去打过仗了的罢!”忽然破了这沉默,他质问我了。他除下小帽来,在手上团团地转着。
我给这意外的质问吓了一下,转眼去看他,他却还是转着小帽,在看森林的幽暗和湖水。我看见了他那出色的秃头,和反射在那秃头上面的星星和天空……还有一个不会说俄国话的,则理乱不知地伏着在打鼾。
“唔,去过了呀。”暂时之后,我干笑起来。
“去过了?”他说,“那么,为什么现在不也去打仗的呢?”
“那是……”我拉长句子,避着详细的回答。“因为生病,退了伍的……”这之后,谈话便移到政治问题上去了。“现在是连看见打仗,听说打仗,也都讨厌起来!……”
“那又为什么呢?……”他说着,便将身子转到这边来。
“那是,我先前已经说过,政策第一,靠战争是不行的。况且现在国民也并无爱国心……”
“我以为你是爱国主义者,却并不是么?”
我在这话里,觉到了嘲笑、叱责和真理。但我竟一时忘却了我的对于战争的诅咒,开始拥护起我那早先的爱国主义来了。我以为靠了这主义,是人世的污浊,可以清净的。——因为我在那时,极相信战争的高尚和那健全的性质,而且那时的书籍,竟也有说战争是外科医生,战争从社会上割掉病者,将病者从社会上完全除灭,而导社会于进步的。
“是的,你并不错。我是非常的爱国主义者,至于自愿去打仗,去当义勇兵……”
“当义勇兵……”他睁大了吃惊的眼,用手赶着蚊子,用嘲笑的调子复述道。“当义勇兵……”
我向他看。他的秃头上,依然反射着幽暗的天和星星。我发起恨来了。
“你为什么嘲笑我的呢……”我诘问他说。
他并不回答我。他那大的秃头上,已经不再反射着幽暗的天和星星了。因为他戴上了小帽。他似乎大发感慨,轮着眼去望森林的幽暗和湖,仿佛在深思什么事。他在深思什么呢?我就擅自决定:他和我是一类的东西。
“你在气我么?”他终于微笑着,来问我道。
“不,你是说了真理的。——我诅咒战争。我是逃兵!”
“哦,这样——”他拖长了语尾,就又沉默了。
就是这样,我不再说一句话,他也不再说一句话。
伏着睡觉的那一个,唠叨起来了,一面用了他自己国里的话,叽哩咕噜的说着不知道什么事,一面回到小屋那面去了。不多久,我也就并不握手,告了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孩子早已打着鼾,熟睡在蚊子的鸣声中。我没有换穿衣服,就躺在干草上面了。
有了这事以后,我一连几夜没有到邻家去。那可决不是因为觉得受了侮辱,只为了事情忙。天气的变化总很快,我常怕要下雨。况且女东家来到了,非将干草搅拌,集起来捆成束子不可……直到天下大雨,下得小屋漏到没有住处了的时候,这才做完了工。从这样的雨天起,总算能够到邻家去了,然而小屋里除了孩子和狗之外,什么人也不在。我于是问孩子道:
“这里的人们,那里去了呀?”
“上市去了。”孩子回答说。
“什么时候呢,那是?……”
“嗡,已经三天以前了哩……”
那我就什么办法也没有。试再回到自己的小屋来,却是坐也不快活,睡也不快活。加以女东家又显着吓人的讨厌的样子,睁了大汤匙一般的眼,向我只是看。
“卢开利亚·彼得罗夫娜,你为什么那样地,老是看着这我的?”
然而她还是气喘吁吁,目不转睛地凝视我。我觉得有趣了,问道:
“怎么了呀?不是有点不舒服么?还是什么……”
“不,伊凡奴式加,”她吐了沉重的长太息,大声说道,“我喜欢了你哩!”
于是她忽地抱住了我的颈子。
——说到这里,我的朋友就住了口,凝视着茶杯。后来又讲起来道:
“唉唉,这婆子实在是,这婆子实在是……”
我发大声笑了起来。
“那么,这婆子给了你什么不好的结果了么?……”
“那里,她是非常执拗地爱了我的哩。尤其是在战事的时候……”他笑着,接下去说道,“这之后,我就暂时住在卢开利亚·彼得罗夫娜的家里,好容易这才逃到市里来的……很冒了些困难,才得走出。开初是恐吓我,说是布尔塞维克正在图谋造反,有不合伙的,就要活活地埋在坟里,或者抛到涅伐河里去……总之,是费了非常的苦心,才能从她那里逃出,待到走近了彼得堡,这总算可以安稳了……”
他拿起杯子来喝茶,我劝他换一点热的喝。
“哦,那多谢。”他说着,就取茶去了。
三
“是好女人。”他吐一口长气,说,“有了孩子哩。来信说,那可爱的孩子,总在叫着父亲父亲的寻人。我想,这夏天里,总得去看一看孩子……”
“那男人呢?”
“来信上说是给打死了。叫我去,住在一起。”他说着,就用劲地吸烟。
“好,这且不管它罢,我一到彼得堡市街的入口,马上就觉得了。情形已经完全两样,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却只见市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连路也不好走了。这是什么事呢?我就拉住了一个兵,问他说:
“这许多人们,是到那里去的,你知道么?”
那兵便看上看下,从我的脚尖直到头顶,捏好了枪,呸的吐了一口唾沫。
“你是什么!兵么?”
“兵呀!”我答着,给他看外套。
“兵?”他只回问了一声,什么话也不说,就走掉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呵。”我不禁漏了叹息,但因为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平安,便跟在那兵的后面走。兵自然不只一个,在这些地方是多到挨挨挤挤的,但我去询问时,却没有一个会给我满足的回答,我终于一径走到调马场来了。在这里就钻进人堆的中央,倾听着演说。刚一钻进那里去,立刻听到了好象熟识的声音,我不禁吃惊了。我想走近演坛去,便从兵队和工人之间挤过,用肩膀推,用肘弯抵,开出路来,但没有一个人注意我。待到我挤到合式的处所,一抬头,我就吃惊得仿佛泼了一身热水似的了。在我的眼前的演坛上,不就站着个子并不很大,秃头的,我在草场那里每夜去寻访,闲谈,一同倾听了森林的寂静的那个人么?
“那是谁呢?”我伸长颈子,去问一个紧捏着枪的兵卒。但兵卒默然,什么话也没有回答我。我只看见那兵卒的嘴唇怎样地在发抖,怎样地在热烈起来。而且这热情,也传染了我了。
“那是谁呵?”我推着那兵的肚子,又问道。然而他还是毫不回答,只将上身越加伸向前方,倾听着演说。我于是决计不再推他了,但拚命地看定了那知己的脸,要听得一字不遗,几分钟之后,我和兵就都像生了热病似的,咬牙切齿,捏紧拳头,连指节都要格格地作响。那个熟识的人,是用坚固的铁棍,将我们的精神打中了。
“要暴动,最要紧的是阶级意识和强固的决心。应该斗争到底。而且,同志们!首先应该先为了工人和农人的政权而斗争……”
兵卒和工人的欢呼声,震动了调马场的墙壁。工人和兵卒,都欢欣鼓舞了。
“社会革命万岁!”
“我们的指导者万岁!”
“列宁!”我叫喊着,高兴和欢喜之余,不能自制了。每夜去访的那人,是怎样的人呢?他们是为了工人阶级的伟大的事业,而在含辛茹苦的。不料我在草场上一同听了森林的寂静的人,正是这样的人物呵!
“列宁!”我再叫了一声,拔步要跑到演坛去。
“我愿意当义勇兵了!当义勇兵!”
然而兵卒捏了我的手,拉住了。他便是我问过两回的兵卒,用了含着狂笑的嘴,向我大喝道:
“同志,怎的,你莫非以为我们是给鞭子赶了,才去打仗的么?”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这是真实。我们眼和眼相看,互相握着手,行了一个热烈的接吻。
从这天起,我就分明成了布尔塞维克,当市民战争时代,总在战线上,我将先前的自己对于政治的消极主义,用武器来除掉了。
“现在是,政治在我,就是一切了!”他说着,便从靠手椅上站了起来。
“那是顶要紧的。”我回答说,和他行了紧紧的握手。
四
过了十五分钟,我们就走进讲堂,去听同志罗提阿诺夫的关于“工农国的内政状态”的演说去了。
A. 绥拉菲摩维支 作 文尹 译
一
天亮了,靠近墙壁的架子上面,一些罐头,以及有塞子有标题的玻璃瓶,从暗淡的亮光里显露出来了,制药师的高的柜台也半明半暗的露出一个黑影来了。
向着街道的那扇大的玻璃门,还关闭着。另外有扇门却开在那里,可以看得见间壁房间里的柜台上躺着一个睡熟的人影呢。这就是昨天晚上值班的一个学徒。他沉溺在早晨的梦境里,正是甜蜜的时候。
街道上的光亮了些。九月的早晨的冷气透进了房屋,卡拉谢夫扯了一下那件当着被窝盖的旧大衣,把头钻了进去。
大门那边的铃响了,应该起来了,卡拉谢夫可很不愿起来呢,——如果再睡一忽儿多甜蜜呵!铃又响了,“滚你的蛋,睡都不给人睡够的。”卡拉谢夫更加把头钻进大衣里去了。可是睡在大门边的门房可听见了铃响,起来开了大门,然后跑到卡拉谢夫那边,推他起来。
——起来,卡拉谢夫先生,买药的人来了呢。卡拉谢夫故意不做声,等了一忽儿,但是,后来没有办法,始终爬了起来。朦里朦懂的对着亮光挤着眼睛,他走进了药房。
——唔,你要什么?——他很不高兴的对着那个年青女人说。
——十个铜子的胭脂,七个铜子的粉。她说得很快,而且声音来得很尖的。卡拉谢夫仍旧那样,不高兴的咭哩咕噜的说着,装满了两个小瓶:
——什么风吹来的鬼,天还没有亮呢!……拿去罢!——他说,很烦恼的把那两个瓶在柜台上一推。
——收钱罢——买药的女人给他十四个铜子,对他说,——我们要到市场上去,我们是乡下人,所以来的早些,——她添了这几句话,为的要说明她自己早来的理由——再会罢。
卡拉谢夫并没有去回答她,只把应该放到钱柜里的钱放到口袋里去了。他起劲的打着呵欠,他又得开始了这么一套了:麻烦得受不了的,累死人的,琐琐碎碎的十四个钟头的工作,学徒,制药师,副手,咒骂,不断的买主走进走出,——整整的一天就是这些事情。他的心缩紧了。他挥了一挥手,爬上了柜台把大衣一拖,立刻又睡着了。看门的也把脸靠在门上。七点钟已经敲过了,应该把一天的工作都准备起来,但是,药房里还是静悄悄的。
二
制药师沿着走进药房的扶梯走下来了。他住在二层楼。他的新缝起来文雅的衣服和清洁的衬衫,同他的灰白的疲劳的脸,实在不相称,他留意着自己的脚步,很谨慎的走下来,一面还整顿着自己的领带。他也感觉到平常的做惯的一天的工作又开始起来了,自己必要的面包全靠这种工作呢。他从早上七点钟起直到晚上十点钟止,站在药柜那边,要配六七十张药方,要分配学徒的工作,要按照药方检查每一服的药料——而且还要不断的记着:一次小小的错误,就可以打破他的饭碗,因为学徒之中的任何一个要是有些疏忽,不注意,无智识,或者简直是没有良心的捣乱,那么他的地位就会丢掉,而且还要吃官司。但是,他同一般天天做着同样工作的人一样,最少想着的正是这种问题。
特别感觉得厉害的,就是平常每一天的早晨勉强着自己开始工作,同时想到自己在药房里是唯一的上司,这种情绪充满了他,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恍恍惚惚的扶着很光滑的往下去的栏干。
当他开门的时候,迎面扑来了一种混杂的药房气味,使他想起自己的整天的工作,他平心静气的,并没有特别想着什么,随手把门关上了,他不过照例感觉到自己经常工作的地方的环境。
但是这里一下子把他的心绪弄坏了,他很不满意的看见了乱七八糟的情形:药房的大门还没有开,看门的刚刚从自己床上起来,懒洋洋的卷着破烂的铺盖,那位学徒的抽昏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的药房。
制药师的生气和愤怒的感觉,并不是为了乱七八糟的情形而起来的,而是为了大家不急急于准备着他要来。似乎没有等待他。看看那位看门的脸上很平静的,睡得朦里朦懂的,上面还印着硬枕上的红影子,他更加愤怒起来了,骂了他一顿,而且命令他开开药房的大门;然后他很慌忙跑到睡觉的学徒那里,很粗鲁的把他的大衣一扯。
——起来!七点多钟了。
那个学徒吓了一跳,呆呆的无意思的看着制药师,可是等他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才慢慢的从柜台上爬下来,很怨恨的收拾他的铺盖。
——混蛋,你做的什么?——药房门还关着,一点都没有准备好!
——你这样发气干什么,七点钟还没有呢,我错了吗?为什么没有换班的值日生?干什么你这样钉住了我?
卡拉谢夫恶狠狠的说得很粗鲁,不给制药师插进一句话,肝火发起来了,他想说得更粗鲁些,他不想,也不愿意去想或许是他自己有了错误。
——不准做声!人家对你说话呢。今天我就告诉卡尔·伊凡诺维支。
卡拉谢夫咬紧了牙齿,拿了枕头大衣,手巾,走进了里面一扇门,到自己的房里去。他走过药房,看了看钟——真的已经七点一刻了。他自己睡迟了,是他自己不好。虽然他明白药房门应当开的时候,人家不能够允许他睡觉了,但是,他并不因此就减轻了他反对制药师的愤怒,——为着要给他所积聚了的怨恨找一个肉体上的出路,他走出了门,就凶恶而下作的咒骂了一顿。
制药师走过柜台那边抽出了药方簿子。他感觉非常慌乱和不安,想很快的给卡拉谢夫感觉到自己的权力,使他去后悔,这种感觉使他的愤怒不能够平静下去。
不知怎样的一下子在整个药房里,充满了一种烦恼的情绪,一种禁止不住的怨恨,大家要想相骂,大家要互相的屈辱,看起来又并没有什么原因。其余的学徒和副手都来了,他们绉着眉头,朦里朦懂的脸,很不满意的样子。好象在院子里从早晨就开始下了秋天的细雨,还下过了雪珠,阴暗和潮湿的天气,——大家心里都非常的烦恼。
大家要做的事,都仍旧是那一套:十四个钟点的工作,称药,磨药,碾丸药,时时刻刻从这一个药柜跑到那一个药柜,到材料房又到制药房,一点没有间断和休息,一直延长到晚上十点钟。周围的环境永久是那么样,永久是那么沉闷的空气,永久是那么样的互相之间的关系,永久是那么样感觉得自己的封锁状态,和药房以外的一切都隔离着。
通常的一天工作又开始了,又单调,又气闷,很要想睡觉,一点儿事情也不想做。
三
看门的穿着又大又长的靴子,克托克托的走来;他的神气是一个什么也不关心的人,在药房里的一切事情,以及这里一切人的好不好,他是完全不管的,他拿了两把洋铁茶壶的开水和茶,很谨慎的放在柜台上,热的茶壶立刻粘住了漆布,要用气力才扯得开。大家就都在那间材料房中间的一张又狭又长的柜台上开始喝茶,——那张柜台就是昨天晚上卡拉谢夫睡觉的。大家很匆忙的喝着玻璃杯里混混的热的汤水,这些汤水发出一种铜铁的气味。话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大家互相都已经知道,彼此都已经厌烦了,而且永久是一个老样子。买药的人已经开始到药房里来了,时常打断他们喝茶,一忽儿叫这一个伙计出去,一忽儿又叫那一个出去。
材料房里走进了一个男小孩,大约有十六岁,他是又瘦又长,弯着胸,驼着背,穿着破烂不整齐的衣服,而且他那件西装上衣披在他的驼背身上,非常之不相称的。这就是一个最小的学徒。
他跑到柜台边,自己倒了一碗茶,两只眼睛找面包,但是,摊在漆布上的只有一些儿面包屑屑了。“什么鬼把面包都嚼掉了,”他自己讲着,“这算什么,要叫我饿死吗!”他努力把发抖的嗓子熬住了。
他的样子,他整个的骨架,暴露了那种过渡时期的年龄——正是身体加倍的生长,拚命的向上伸长的时候,但是他的年青的肉体还没有坚固,他的身体的各部分发育得不平均,仿佛各个部分是分离的,是不相称的,互相赶不上似的。
灰白色的瘦长的面庞表示着天生的忠厚,软弱,服从,不独立的性质。但是,他现在的怨恨和没有用处的愿望,总还要想惩罚别几个学徒使他们感觉到自己的错处,这些怨恨和愿望就改变了他的神气,他脸上的筋肉和嘴唇上的神经都在扯动着,而他的绝叫的声音抽咽着。
这一切的表示所发生的影响,使人家看了觉得他真是个小孩子的神气。而他,恩德雷·列夫琛珂自己也觉得无论怎么样都要换一个方式来表示使人家不当他小孩子,使人家不笑他,但是不会这样做。他不做声了,用茶匙光郎光郎的把茶旋成一个圆的漩窝儿;然后,突然间发起恨来了,把并没有一点儿错处的茶壶一推,茶壶打开来了,水也泼出来了,他站起来,挥挥他的手。
——混蛋!只晓得吃,你们这些畜生!……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吃过别人的呢?你们这些不道德的人!
——茶壶倒翻了,死鬼!
大家相骂起来了,卡拉谢夫的凶恶的脸对着恩德雷。值班的一夜没有好睡,早晨来买药的女人,制药师又来吵闹了他,白天还有十四个钟头的工作,恩德雷脸上的神气和他整个身体的样子,——这一切一切都很奇怪的在他的心窝里混合了起来。恩德雷是个小学徒,根本就没有资格高声的说话。
——你摆什么官架子!畜生!……谁怕你呢!
大家一致的攻击列夫琛珂。他应得的面包,真的不知道谁给他吃掉了,可是现在弄成这样了,仿佛倒是他自己的错处。
列夫琛珂努力阻止嘴唇的发抖,熬住自己理直气壮的眼泪,他没有力量保护自己。他似乎是为着要维持自己的威严,说了几句粗鲁的骂人的话,就跑到屋角里去,在空瓶堆里钻来钻去。
受气,孤独,没有帮助的感觉,使他的心上觉到病痛似的痛苦。他进了药房已经有半年了,直到现在,他天天一分钟都不知安静的。追究他,骂他,鄙视他,讥笑他。为的是什么呢?他总尽可能的工作,努力讨大家的好。他的加紧工作,本来是讨好别人来保护自己的,可是,他愈是这样,就愈发受苦。甚至当他有几分钟空的时候从材料间跑到药房里来看看,学习学习配药的事情,也要被他们驱逐出去,好象他有癞病要传染似的——重新被人家赶回材料间去——洗洗橡皮泡,剪贴剪贴标题纸。大学徒,副手,制药师也曾经有过这样同样的地位,他们也都受过侮辱和屈服,当初谁比他们在职务上高一级的人,也都可以这样欺侮他们的。而现在,因为心理的反动,他们完全是无意之中在恩德雷身上来出气,仿佛是替自己的虚度的青年时期报仇。
但是,他并不顾到这些,在他的心上只是发生了愤激和报仇的感觉。
他急忙的粘贴着标题,同时一个一个奇怪的复仇的念头在他的脑筋之中经过:大学徒,副手,制药师应该碰见不幸的事情,或者火烧,或者吃错了毒药,或者更好一些,——他们弄错了药方,毒死了病人,结果警察来提他们,而他们在绝望之中将要来请求恩德雷救他们,请他说:这是他没有经验掉错了药瓶。而他恩德雷,在那时就可以跑过去问他们了:“记不记得,——你们都给我吃苦头,羞辱我,戏弄我,我没有一分钟的安静;我的心痛和苦恼,谁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你们自己来请求我了!?你们为什么欺侮我呢?”
是的,他为什么应该忍受这一切呢,为什么大家都不爱他呢?只不过为的他是一个最小的学徒。他很心痛的可怜自己起来了,可怜他自己小时候的生活,可怜他自己的过去,可怜在中学校的那几年,可怜小孩子时代的玩耍和母亲的抚爱。
他低倒了头,绉着眉头,努力的熬住了那内心之中燃烧起来的眼泪。
制药师进来了,他竭力装出严厉的不满意的样子,命令大学徒到药房里去,叫小学徒也去准备起来。卡拉谢夫同两个大学徒跑到药房里去了,开开药柜门,摆出木架子,白手巾,玻璃瓶,装药的杓子,一切都放好,摆好,像每天早上一样的开始工作。
又暗又高的天花板上,中间排着一盏不动的灯;屋子里的光线是不充足的,一口大的药柜凸出着,光滑的柜台上反映着黑暗的光彩,周围摆着一排一排的白色玻璃瓶,上头贴了黑色的标题,一股混合的药香的气味,——这一切看起来,正好配合着那种单调的平静的烦闷的情绪,这种情绪充满着这个药房。
像镜子似的玻璃门里,看得见一段马路和对面的壁板,对过的大门口挂着一块啤酒店的旧招牌,上面画着一只杯子,酒沫在向外泼着。早晨的太阳从那一方面经过药房的屋顶,很亮,很快乐很亲爱的照耀着那块招牌,排水管,石子路,发着光彩的路灯上的玻璃,对面墙头上的砖瓦,以及窗子里雪白的窗帘,——而药房却在阴暗的一方面。
马路上的马车声同着城市的一般的不断的声音,却透过关着的门,送进了药房内部,这种声音一忽儿响些,一忽儿低些,窗子外忙乱的人群来往着,使街上的声音发生着一种运动和生活,而且不断地在窗台上闪过小孩们的帽子。
可是这许多仿佛都和药房没有什么关系似的,在这里一切都是有秩序的,静悄悄的,暗淡的。学徒们都站在那边,他们的苍白的脸,表示着很正经的神气,站在柜台边工作着。而制药师也仍旧是站在药柜边不断的写着和配着药。
在长凳上坐着几个普通人,等着药。他们却很注意的看那些玻璃瓶玻璃罐子,药缸,以及一切特殊的陈设,这些情形使他们发生一种整齐清洁精确的感想,而且使他们觉到药房和其他机关不同的意义。他们闲立得无聊,注意着那些穿得很有礼貌很干净的年青人在柜台边很快很敏捷很自信的工作着。每一次有人跑进来的时候,一开门,街上的声音就仿佛很快活的充满了整个药房,但是,门一关上,声音立刻就打断了,又重新低下去,仍旧继续那种不安宁的嘶嘶的响声。学徒们看一看进来的人,并不离开自己的工作,仍旧很忙碌的配着药,关于新来的买主的影像,一下子即被紧张的工作所消灭了;在他们眼前所闪过的人的样子,面貌,神气,以及所穿的衣服,都混成一个总的灰色的印象,发生着一种单调的习惯了的感觉。只不过年青的姑娘们是在总的灰色的背景之外,她们所闪过的样子和面貌是年青得可爱和风流。年青的响亮的声音叫人听着有意外的快乐,引得起那种同情和热心的感觉。卡拉谢夫,或者其他的学徒,却很亲热的放她们进来,给她们所需要的东西。门又重新关好,又恢复了过去的灰色的平日的色调,而且一般买主们的面貌都好象成了一个样子。
每天的时间总是这样地跑过去,买主们总是这样一忽儿来一忽儿去,学徒们总是这样拿架子上的药瓶,撒撒药,调调药,贴贴标记;学徒们和副手们总是这样的在买主面前装着很严厉很有秩序的样子;到了只剩着他们自己的时候,他们互相之间骂也来,讥讽也来,笑也来,说说俏皮话,相互争论起来,他们对于老板和代表老板利益的制药师,却隐藏着一种固执的仇视的态度。
四
学徒们有时候想出些自己玩耍的事情,尤其谢里曼最会做这类的事,他是最大的学徒。他胖得圆滚滚的,凸着一个大肚子,人很矮小,他笑起来永久是会全身发抖,而且总在想开玩笑。他同卡拉谢夫在一起工作;他做得厌烦起来了,很想玩一套什么把戏,但是有买主在药店里,制药师也站在药柜边。他就把身体弯下去,好象是到地下去找药瓶子,其实他在底下一把抓住卡拉谢夫的脚,卡拉谢夫惟恐自己跌倒,也就弯身下去,倒在谢里曼的身上,而且用无情的拳头捶他的背部腹部腿部头部。站在柜台那边的买主和制药师并不看见他俩,他们在地板上相互的抓着,而且十分紧张的,闭紧着嘴不敢喘气,惟恐自己要叫出来,或者大笑起来。如果制药师骤然间从柜台那边走过来看见这种情形,那他就立刻要开除他们出药房,——这种危险使他们的玩耍特别有劲。后来,他们起来了,而且安安静静如无其事的重新做起打断过的工作。买主们不过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两位学徒的面貌上忽然这样红呢。
可是有时候他们的把戏还要厉害。譬如有一次谢里曼偷着一忽儿时间,装了满袋的泻药片和同样子的巧格力糖,偷偷的从药房里出来走到门外,就把这糖片和药片沿路分送给遇到的人去吃:马夫,门房,下女,女厨子,甚至在对面的站岗警察都吃到了;经过两个钟头发觉了他请客的结果,在门外起了一个不可想象的扰乱。那位警察简直丢了自己的岗位跑走了。几家人家的主人立刻派人检查一切的锅子和暖水壶,以为这些东西里有了什么毒药。学徒们可时时刻刻跳进材料房去,伏在柜台上,脸向着下面哈哈大笑,笑到像发神经病似的。制药师骂得很利害;为什么他们丢了药方不做工,想不出他们是在干些什么,直到最后才推想到这个把戏是他们闹出来的。可是制药师并没有对老板去告密,他自己也害怕;知道老板并不会感谢他的,因为他不能够看管学徒们,自己也有错处。很单调很忧闷的一天之中,没有可以散心的,没有什么可以喜欢的,也没有任何精神生活的表现,学徒们就只有做做这种把戏。这种把戏是他们在自己的无聊生活之中起一点儿生趣的唯一办法。药房的生活完全是一种出卖自己的时间和劳动能力的人的生活。一百个老板之中总有九十九个看着自己的职员只是创办药房事业所必需的力量的来源,竭力的要想自己只化最少的费用,而叫他们尽可能的多做工作。一天十四个钟头的工作,没有一分钟的空闲;甚至于在很辛苦的,晚上没有睡觉的值班之后,也没有可能休息这么两三个钟头。他们住的地方只有搁楼上或地窖里的小房间;他们吃的东西都是些碗脚的剩菜。药房老板为着要使这些卖身的学徒不能够抱怨,他们定出了一种条例,叫做“药房学徒,副手,制药师的工作条例”,——照这种条例,老板就可以支配这些药房职员,像他们支配玻璃瓶玻璃罐橡木柜以及药料一样。学徒要有投考制药师副手的资格,副手要有投考制药师的资格,都应当做满三年工作,仿佛是为着要在实习之中去研究(其实是老板要用廉价的职员)而且在每一个药房里面至少要继续工作六个月,不管这个药房的生活条件是怎么样,——不然呢,所做的工作就是枉费,不能作数。药房老板尽可能的利用这个条例来裁减“不安分的份子”。这样,药房职员只要有很小的错误,甚至于没有错误,就可以有滚蛋的危险,而因为他没有做满六个月,他的名字就立刻在名单上勾消了,虽然离六个月只剩得两三天,也是一样;于是乎他能够有资格投考的时期又要延迟下去,又要重新天天去做那种麻烦的苦工。
学徒方面也就用他们自己手里所有的一切方法来改变他们的生活,即使只有很少的一点儿意思,他们也是要干的;如果不能够,那末,至少也要想法子来报仇,为着自己的生活健康幸福而报仇,当然这是不觉悟的报仇。学徒们不管在怎么样难堪的条件之下竭全力要完成六个月的初期的服务。可是,只要过了这个和他的命运有关系的半年,他们立刻就跳出去,寻找较好的服务地方,这个地方应当有的,而且一定要有的,因为总有些人是在过着人的生活,因为在旧的地方的生活实在过得太难堪了。最初时期的新的环境,新的关系,新的同伴,新的买主,——遮盖着实际情形,仿佛此地的生活表现得有意思些;但是,这不过几天而已,最多一个星期一个半星期。在这里,这些青年的身体康健和精力又同样的要被榨取,又同样的等待着可恶的疲劳的六个月,那时候又可以跑出这个地狱,到另外好一点的药房里去,这种药房一定要有的。——这样的情形直到三年为止。不幸的药房职员只要在那个时期没有病倒,没有生痨病,没有好几十处吃错毒药,没有被药房老板冤枉或者不冤枉的取消药房职员的资格,把他的名字从名单上勾消,而能够靠朋友亲戚的帮助,拿出自己很小的薪水的一部分,积蓄起一笔款子,——他就可以跑到有大学校的城市去,饿着肚子来准备考试,最后,经过了一个考试,他就变了药房副手。然后……然后又开始这一套,才可以得到制药师的资格,这种制药师的资格,很少有人可以得到的。
为着要反对老板的公开的直接的权力,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的。假使学徒们有一个小小的可能,他们就得支配帐房钱柜里的钱,像支配自己的钱袋一样;在柜子里的香水,贵重的肥皂,以及生发油等等,他们不管人家需要不需要,而拿出去随便送人;药材的耗费要超过所需要的两三倍,只要一忽儿不注意,他们就立刻把些材料都掉到盆里去了,这些多余的材料在材料房里堆了许多。制药师和老板要时时刻刻看着他们,这在事实上又是不可能的。
药房里内部的生活虽然是这样的异乎寻常的情形,可是局外人在外表上看来,仍就是很单调而有秩序的。
五
像今天,在买主们的眼光看来,外表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紧张。卡拉谢夫,谢里曼以及别的学徒副手们仍旧是很寻常的很忙碌的在自己的柜台边工作着。可是,这种寻常的环境和机械式的工作,并不能集中他们全部的注意力,而且他们的脑袋并没有受到环境的束缚,片段的思想和回忆不断的在他们脑经里闪过;所闪过的是些什么呢?是关于放假的日子,争论,打架,夜里的散步,关于自己将来的命运,幻想最快乐的意外的生活,以及模糊的希望着能够换一个环境,换一个地位。
卡拉谢夫一方面在漏斗里滤着浑浊的液汁,这种液汁已经发着亮光一滴一滴的掉到玻璃瓶里去,另一方面他正在想着——“我做了副手,有人借我五百个卢布去租一个药房,出卖些便宜的药,——只要卖得便宜,就是参点儿粪进去也不要紧。不然呢,养些猪也可以,猪油可以卖到莫斯科去……叫我的那位可怜的受苦的母亲同住在一起,可以离开那种穷苦的生活。这样的过着好生活!到白洛克公司去买辆自行车——兜兜圈子,这倒可以不要喂养它的;——很好:周围有荒野,有小河,有新鲜的空气,有碧青的天空,自由自在的坐在那里吹吹口啸!……”
他竭力的熬住自己的手发抖,很当心的把瓶里的药水倒在漏斗里去,漏斗里的水一滴一滴的漏到玻璃瓶里去,散出发亮的模糊的斑点。
有人很急忙的进来了,跟着他突然闯进来的街道里的喧闹声,一忽儿又重新退去了,药房里的声音又重新低下去,像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似的;这样一来,使人想起别的地方的自得其乐的生活。
制药师拿一张药方放到卡拉谢夫面前。在药方上写着“Statum.”,——这就是说要把药立刻配好,用不着挂号——因为这是病危的药方。卡拉谢夫拿来看了一看,他的思想立刻转移了。他已经不想着将来的药房,养猪,坐自行车等等事情了,他拿着梯子很急忙的爬到最高的一格上面,写着“Opii Croati”。他很快的爬下来,继续着工作,放在那里一大堆的药方惹起了一种催促的感想。
同伴们在旁边工作着,他们跑来跑去,弯着身子拿这个瓶那个瓶,倒出些药粉放到极小的天秤上去称,轻轻的用手指尖敲着,又重新把那些瓶放到原位上去。这些,使人感觉着那种不变的情绪,机械的紧张,以及不知道为什么的等待着工作快些做完。
有时候,卡拉谢夫忽然发生着一种不能克服的愿望:呸!什么都要丢掉,不管制药师,不管药房,不管世界上的一切药方,快些披起衣服跑出去混在那些活泼的敏捷的在街道上的人堆里去,同他们一道去很快活的吸一口新鲜空气,——这两天的太阳这样好,这样清爽。但是,他继续做的仍旧是那样紧张的工作,仍旧要磨着,称着,撒着药粉,倒着丸药。一忽儿又一忽儿的看着那口壁上的挂钟。一支短针竟是前进得那样慢,卡拉谢夫心里推动了它一下,但是,再去一看,它仍旧在老地方。
无论时间去得怎样慢,可是总在走过去。这时间跟着街上声音的印象,跟着马路上的景致,跟着窗口经过的人群,跟着经常变换的买主,一块儿走过去,而且跟着工作的顺序走下去,疲倦的感觉渐渐的利害起来了。看起来:周围的整个环境,买主,学徒,柜子,制药师,窗门,以及挂在中间的灯,都是慢慢的向前去,走到吃中饭的时候了;吃中饭确有一种特别的意义,——总算一天之中有了一个界限。
一点半了,要想吃中饭,胃里觉得病态似的收缩起来了。卡拉谢夫忽然想起了不知道什么人吃掉了恩德溜史卡的早饭,卡拉谢夫也曾经骂过他的。他现在想起来很可怜他,大家都攻击他,因为他是个最小学徒,卡拉谢夫一面快快拿了颜色纸包在瓶口上,一面这样想:“混蛋,他们找着他来攻击!”
六
平常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买主的数目就少下来了。学徒们很疲倦的,肚子也饿了,配着最后的几张药方。楼上有人来叫制药师和副手去吃中饭,他们是同老板在一起吃饭的。
——先生们,白烧儿!——制药师刚刚进去,最后的买主刚刚走出大门,谢里曼就跑进材料房高声的叫着。
——去,去!
——喂,列夫琛珂你去!
列夫琛珂很快的爬到最高的架子上,用自造的钥匙去开那上面的药厨门,这药厨里藏的是酒精,他就拿了一瓶百分之九十五的酒精倒在另外一个玻璃瓶里,并且在里面加上樱桃色的糖蜜和有一点香气的炭轻油。做成了一种很浓厚的饮料,这种饮料在药房里有一种“科学的”名称叫做“白烧”。
看门的和下女把中饭送来了。学徒们搬好凳子,都坐在柜台的周围,他们都很快活的等着喝酒。当看门的和下女走出去了之后,谢里曼不知道从什么地底下拿出那瓶酒来倒在量药的杯子里,那杯子至少可以盛大酒杯一杯半。每一个人都很快活的把这满杯的酒精一下就倒在肚里去了。燃烧得很利害的感觉,呼吸几乎被纯粹的酒精逼住了,各人的眼睛里发着黑暗,经过一分钟以后,他们大大地快活起来了,他们大开了话箱。一下子都说起话来了,但是,谁都不听谁的话。讲了许多无耻的笑话,很尖刻的,骂娘骂祖宗的都骂了出来。什么无聊的工作,互相的排挤,互相的欺侮,和制药师的冲突的悲哀的等待着休息日的希望,一切一切都忘掉了。大家忽然间在压迫的环境之中解放了出来;可以使人想得起和药房生活有关系的那些瓶子杯子罐子等等都丧失了意义,而且现在看起来都没有什么意思了,也没有什么必要了。站在柜子上架子上和抽屉里的这些东西都在偷偷的对着他们看。学徒们把碟子刀子碰得很响,很有胃口的贪吃着,就这么用手拖着一块一块的肉吃,这些肉究竟新鲜不新鲜还是成问题的。大家都赶紧的吃着,因为买主们会来打断他们的中饭,而且他们也正在抢菜吃,惟恐别人抢去了。
列夫琛珂忘记了自己今天的受气,而且没有原因的哈哈大笑起来,在他的青白色的面上燃烧着一些病态的红晕。卡拉谢夫很暗淡地看着壁角,他平常酒喝得愈多就愈加愁闷。可是,谢里曼像鬼一样的转来转去,他提议对于制药师和副手再来一个把戏,——把萆麻油放到他们喝茶的杯子里去,或者再比这种油还要厉害的东西,他自己想起这种把戏的结果,就捧着肚子大笑了。
药房里的铃很急的得郎郎的响了。一种习惯了的感觉,——应当立刻就跳起来跑去放买主们进来,——就把醉意赶跑了,而且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的又是从前的环境。每一个人在无意之中觉得自己又在斗争的状况里面了,这种状况,是整个药房生活的条件所造成的。
——卡拉谢夫,难道不听见吗?你这个混蛋!
——你去罢,又来了,我值班值了一夜,混蛋!
——谢里曼,你去,要知道人家在那里等着呢。
——列夫琛珂,你去罢!
列夫琛珂也张开了口表示着反抗的意思,但是,没有讲话,就被他们从材料房里推了出来。他给了买主所需要的东西,等买主跑出去了,就把一部分的钱放进钱柜里去,放得那么响——使材料房里的人都听得着掉钱的响声;而另外多余的一部分钱就轻轻的放进自己的袋里,回到材料房来了。
卡拉谢夫又倒了白烧,大家都喝了。他们都要想再来一次那样的快活,和痛快的情绪,但是,喝醉酒的第一分钟的快活已经不能够再恢复了。头脑发重了。制药师和副手快要来了。
——孩子们,卡奇卡来了!
学徒们都拥挤到窗前来看,有一位涂粉点胭脂的“半小姐”在行人道上走过来了。她有点儿跷脚,看起来,她用尽一切力量要想走得平些。
——跷脚的女人!
——没有脚的女人!
——卡奇卡走过来!
谢里曼跳到窗台上去,并且做出没有礼貌的手势。
——孩子们,把卡奇卡——来灌一灌白烧!
她走过了,头也不抬,可是很得意的样子,因为大家都在注意她。
——卡拉谢夫,她在等你呢!
——哪,见什么鬼!——卡拉谢夫不满意的说着。大家都钉住了卡拉谢夫。
——立刻叫她到这里来,听见吗?去同她来。
——先生们!她脚跷得好一点了呢。
——叫她来!
大家拉着卡拉谢夫,而他开始发恨并且骂起来了。同平常一样,在无意之中玩笑变成了相骂。
药房里又来了买主。制药师与副手吃了中饭走下来了。制药师立刻指挥他们工作,大家都站到柜台旁边。头脑里轰隆隆的响起来了,非常要想躺下来,并且眼睛也想要闭下来。真想去尝一尝醉醺醺的骚乱的味儿。
——我发寒热了,头在晕着……请准许我……我不能工作——卡拉谢夫走到制药师的面前说。
制药师很凶恶的看着他,并且身体凑近了他,可是,卡拉谢夫很小心的轻轻抑止着呼吸,呼出的气竭力的避开制药师的脸。
——又喝了酒!?哼,不知道像什么东西!……猪猡!我说过谁都不准拿一滴酒精。
——谁拿呢?钥匙在你那里——卡拉谢夫很粗鲁的说了,又重新走到自己的位子里,故意不留心的把玻璃瓶子和天秤磕碰着,乒乒乓乓的发响。
七
吃中饭以后的时间更拖得长了。太阳从低处倾斜到屋后面,照耀着屋顶和教堂上的十字架,城里的房屋和街道上面都布满了阴影。暗淡的微光在不知不觉中充满了药房。在架子上的药罐和一切东西的棱角却丧失了显现的状态,而在精神上印着一种慢性的悲哀,不满意的混乱的情绪。
卡拉谢夫想起了自己的房间,在他的幻想之中发见了在他房间里的贫困的环境,一张桌子上堆满着空的药瓶,许多医药上的书籍和一切零碎的废物,一张跷了脚的椅子,床上破烂的粗布被单,并且想到十点钟之后关了药房门大家都上楼去的时候,平常总有一种安静和轻松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引起了他的一忽儿的幻想。后来,他又记起老板卡尔·伊凡诺维支面上的表示,想起他那走路的神气,他那白胡子,常常绉着的灰白眉毛。当他同学徒们讲话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看着,仿佛在他面前的是一匹顽强的懒惰的马;这匹马,应当要拿着鞭子来对付似的。卡尔·伊凡诺维支是一个德国人。卡拉谢夫想——“如果把一切德国人都从俄国赶出去,那时候,或许学徒们在药房里的生活就比较的要好些。可是,制药师不是德国人,而也是一个混蛋。”
卡拉谢夫设想着自己做制药师的时候,他想得仔仔细细,——想到他将来生活上的一切,他将来要穿什么衣服,要怎样走路,怎样来对付卡尔·伊凡诺维支,怎样说话,以及怎样来赶这许多学徒。
半明半暗的光线充满着药房,被这光线所引起的情绪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简直遮盖了一切实际情形,虽然他的手还在机械的很快的做着自己的工作,但是,他完全忘记了他自己在什么地方,忘记了在他的周围有些什么东西,——在他的面前完全是一个另外的景象和状态。当有人叫着了他,问他要什么东西的时候,这种叫声才突然把他从幻想中叫回来,这种幻想是一种疲劳和孤独的环境所形成的。
看门的跑来,摆着梯子,爬了很久,后来总算点着了灯。那时,窗子上一下子发了暗,而在街道上的路灯也点着了。凡是经过药店门口的人,只要他走进了从窗子里射出去的那道亮光,在里面的人就可以把他看得很清楚,但是,一忽儿他又跑到黑暗里去了。马车的声音渐渐地在城里低下去了。
到十点钟还远得很,卡拉谢夫工作着,一下子又沉醉在他自己的回忆和幻想中。买主们也是如此的萎缩着,真的他们也同样的无聊。好象这样的时间过不完似的。“最好现在就跑出去,到一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去,为什么一切都是这样呢?如果这样下去真要死呢。”
那些事情离得很远很远呢,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都想起来了,而且不知不觉的和买主们的无聊的神气联系起来,并且和黑暗以及无穷无尽的长夜联系起来。卡拉谢夫觉得很不舒服,他转变了一个思想,而想到别方面去了。
一个大学生走到制药师面前低低地说了一些什么。制药师很有礼貌的注意着听他。大学生制服的大衣,上面钉着白铜钮扣,学生装的帽子上有一道蓝箍,他嘴巴上的青年人的胡子刚刚透出皮肤,所有这些惊醒了卡拉谢夫的回忆,这对于他是非常感伤的。如果能够换一换生活,他也许现在可以和这位大学生有同样的地位,也是这样走到药房里来,而且有同样的自由和不拘束的态度同制药师讲话。卡拉谢夫同他的同伴们都属于那些不幸的人,——中学校对于这些不幸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后母了。青年学生之中有极大的百分数就是药房学徒这一类的人,他们每一年被中学校赶出来,使他们不能够读完。
大学生出去了,而制药师叫卡拉谢夫跑到他面前去,开始检查他刚刚配完了的药方。制药师看看药方,而卡拉谢夫背诵着,他说“Sachari(糖)……”
卡拉谢夫踌躇了一秒钟。他现在很清楚的回忆了起来,在药方里应该要放乳糖的地方,他放进了普通的糖。“Sachari Iast(乳糖)”——他直接的很有勇气的对着制药师的脸坚决的说出了。
“那里,别怕,这是不会毒死的,我还是不说出来好,如果说出来——又要强迫我重新配一次。”制药师在纸上打好了印,并且指挥他包好药瓶。
通常人说——“正确得像在药房里一样”,但是,这太天真了。服务的职员和应做的工作比较起来,常常觉得职员太少。为要赶着配药,他们走来走去的走得很疲劳,而且慌忙的不得了,只要制药师转身一下,学徒们就在背后做错了(至于买主们,他们本来一点儿不知道这些专门技术的),称得最正确的只不过最毒的物质。
卡拉谢夫感觉到脚筋抽起来了,腰也酸了。整个身体里充满着消沉和疲倦。看起来只想要爬到床上去——立刻就会睡得像死人一样,现在世界上无论怎样满意的事都不能来诱惑的了;只要睡觉,睡觉,睡觉。白天里,尤其在吃中饭以前,时候过得非常慢,而且疲倦得很。现在看起来,在太阳没有落山的一天竟不知不觉的过去了;但是黄昏,尤其是晚上,——又像过不完了似的。许多配好的药方已经拿去了,许多买主已经来过了,而透过黑暗的那些零零落落的路灯的火光,仍旧可以在窗子里看得见,药房中间的那盏很大的煤气灯仍旧点着,学徒们,副手们,买主们仍旧是那么样走来走去,他们的脸,衣服和手里的包裹在晚上的光线之下还有一种特殊的色彩,黑暗的阴影也仍旧一动也不动的躲在壁角落里和橱柜之间,而且最主要的是:——所有这些情形都永久是自然的,必要的,不可避免的。这个晚上,看起来,简直是无穷无尽的了。
经过半开着的材料房的门,可以看得见恩德雷·列夫琛珂的瘦长的不相称的身子。他在门和柜台之间走来走去,做着很奇怪的手势,身子低下去,手伸出来,仿佛是在空气里指手划脚的。
坐在药房里的人,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可笑而想象不到的;他们都看不见材料房里到处都挂着绳子,恩德雷是在这些绳子上用阿拉伯胶水把标题纸的一头粘在上面晾干。恩德雷在门口走过的时候,在他一方面可以看见两三个买主的身影,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可以看见在柜台后面工作着的学徒,以及一半被药柜遮住的制药师,他老是那么一个姿势,一点儿没有什么变化的。许多瓶的萆麻油,亚摩尼亚酒精,白德京药水,吴利斯林油,现在放在他面前的柜台上,叫人得到这一天工作的成绩的印象。疲倦之外还加上一种孤独的感觉:人家做工还有些同伴,而他一天到晚只是一个人在这个肮脏的杂乱的光线很暗的非常闷气的材料房里转来转去。
八
“……一……二……三……四……九……十!”钟敲得很准,很清楚,很有劲,明明白白的要大家懂这几下敲得特别有意义。在这一秒钟里面,一切——凡是这一忽儿以前的,工作时间所特别有的,那种影响到整个环境的情调都消灭了;而站着不动的天秤,瓶瓶罐罐,量药水的杯子、药柜、椅子和坐在上面等着的买主,黑暗的窗门,一下子都丧失了自己的表现力量和影响,——这些东西,在一秒钟以前,对于学徒们还有那么利害的力量和影响呢。一种脱卸了劳动责任的感觉,——可以立刻就走的可能,把大家都笼罩着了,使过去一天的印象都模糊了。
买主丧失了自己的威权,他们的身子都仿佛缩小了,比较没有意义了,比较客气了。学徒们互相高声的谈话起来了,无拘无束的了。看门的把多余的灯灭了,站到门口去等最后的几个买主出去,就好关上门,就好在门旁边的地板上躺下。开始算钱。值班的副手,表示着不高兴的神气,在半明不暗的材料房的柜台上摊开自己的铺盖,而其余的学徒走出药房,很亲热的很快活很兴奋的,沿着黑暗的扶梯上楼去,互相赶着,笑着,说着笑话。
眼睛在乌暗大黑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脚步走惯了,自然而然一步一步的走到靠近屋顶的搁楼上去。大家都非常之想要运动一下,热闹一下,换一个环境,换一些印象。一分钟以前还觉得是求不到的幸福,——可以躺到床上去睡觉,可以像死人的睡倒一直到早晨,——现在可又消灭得无影无踪了。
狭隘的拥挤的肮脏的搁楼现在充满着声音,叫喊和烟气。很低的天花板底下,缭绕着青隐隐的动着的一股股的烟气,这个天花板斜凑着接住屋顶的墙头,所以谁要走到窗口去,就要低着头。
学徒们很高声的讲着话,叫喊着,笑着,抽着烟,互相说着刻薄的话。
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很小的桌子,上面铺一块破毡单,还有一瓶白烧,一段香肠,几条腌鱼,很有味的放在窗台上。学徒们很忙碌的脱掉干净的上衣,解开白色的硬领和硬袖;如果有谁来看一看搁楼的情形,他简直要吓退了:现在已经不是穿得很整齐的青年人,而是些破破烂烂的赤脚鬼。大家的衬衫是龌龊的,都是破的,一块一块的破布挂在同样龌龊的身体上。学徒们做着苦工似的工作,只有很少很少的薪水,差不多完全只够做一套外衣,因为老板一定要他们在买主面前穿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而在药房里面衣服是很容易坏的,常常要沾着污点,各种药水和酸类要侵蚀衣服,因此,要买最必须的衬衣的钱就不够了。最小的学徒恩德雷穿的一件衬衫已经有一年没有脱过了,简直只是一块破烂的龌龊的布披在他的身上,那一股恶劣的臭气全靠药房里面常有一种气息遮盖着,他在这个城里,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什么人来招呼他,一直要等到衬衫完全破烂没有用了,他才去买一件新的。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倒着酒就喝起来。一瓶快空了,而大家的脸红了,眼睛发光了。恩德雷飞红的脸,他转动着,给大家分牌。——平常在药房里大家认为骂他,赶他,用一切种种方法压迫他是自己的神圣的责任,而现在的恩德雷可已经不是那样的恩德雷了。他有一点儿钱,现在别人和他赌钱,大家都是平等的了;他赶紧利用这个地位,笑着,说着。
赌钱是越赌越长久,通常总是这样的。大家总发生了一种特别的情绪,这是赌钱引起来的:很久的坐着,输钱的冒险,赢钱的高兴,赌的单调,大家移动着脚,摇摆着身子,发出不成句子的声音,开始哼一支歌曲,一忽儿又换一支,没有哼完,又打断了。
——发牌了……唉,鬼家伙,糟了!“唉咿,你,小野果儿,红草樱儿,蒲公英儿。”鸡心!你有什么?来了!
搁楼里很挤很气闷,抽烟抽得满屋子都是烟气。空气里面飞着白粉似的灰尘和灯里的煤气。白烧的空瓶在桌子底下滚来滚去。到处都是香肠的皮和腌鱼的骨头。时间早已过得半夜了。仿佛是从城里很远的地方——上帝才知道究竟是在那里——只听得从那黑暗的窗子里传进来,很微弱的钟声敲了一下,两下,两点钟了。
大家都醉得利害。列夫琛珂输了,向大家要借钱。
——唔,滚你的蛋!再多我是不给的了。——卡拉谢夫说。
——我还你就是了。
——滚蛋!
——唔,你们都滚罢!
列夫琛珂站起来走了。卡拉谢夫也站起来要走了,他也输了。只有谢里曼一个人赢的。赌钱的兴奋过去了,大家在这个闷气的满屋子烟气的空气里,在这个又小又肮脏的屋子里,都觉得非常之疲倦,非常之衰弱。明天早上七点钟就要爬起来,重新又是这么一套。该死的生活!
卡拉谢夫走出去了。脑袋里面被酒醉和输钱的感觉扰乱得非常之不舒服,很想要些夜里的清鲜空气。似乎觉得失掉了什么东西,周围的一切都觉得不是现实的,不是应当有的情形,不是应当占的地位,而只是暂时的,临时的。
他站在梯子上听着。一大座房子里的人都睡着了,周围都已经非常的寂静。他设想往楼下去的扶梯,设想老板的房间——很大的,很宽敞的,桃木地板,弹簧家具,很高的天花板。那里现在已经睡着了:老板自己,他的老婆,孩子,仆人。
如果现在下边的门里面轻轻的走出那个很漂亮的丫头安纽塔,而在黑暗里碰着了他:“呀,谁?”“我……我……。”那又怎么样呢?他一定要抓住她的手。卡拉谢夫很紧张的闭住了呼吸,听着。每一秒钟他都觉得底下的门在响起来了。然而周围仍旧是静悄悄的。他感觉到非常之孤独。他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脱掉了衣服躺到床上去,很疲倦的睡着了。
恩德雷也睡下了。他早就想好好的睡着,但躺下了之后,无论如何睡不着。受着酒精的毒的脑筋尽在病态的工作着,把睡梦都赶走了,不给他一刻儿安宁。白天里不以为意的事情——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工夫想到的事情,现在出现在眼睛前面了,引起他的可惜和痛苦。一切都是刚刚相反的:很想要有个人亲热亲热,要幸福,要光明,要清洁,而在回忆之中只有些丑恶的畸形的景象。动作的需要,以及体力上多余的力量的紧张,——这种只有年青人才有的情形,总在不安宁的要求出路的,——而对于他,可已经被一天十四小时的工作所吞没了,被那药房里工作的机械,单调,烦闷,经常的谩骂,冲突,对于老板的毒恨和恐惧所吞没了。酒馆子,热闹地方,弹子房,家里的赌牌和“白烧”——燃烧着脏腑的酒精和酒性油。……周围都是死的,龌龊的,下流的。
为什么?
他不能够答复,他在被窝里呼吸着,觉着黑暗和狭隘的空间里空气都发热了,要闭住他的呼吸了。呼吸很困难了,他熬了一些时候,可是后来,熬不住了,他才把被窝推开些。窗子,椅子,堆着的衣服,睡在床上的卡拉谢夫的影子,在黑暗里面似乎现得更清楚了,然而这不过一忽儿的功夫,到了第二分钟,一切都表现着夜里的安静的那种不动不做声不清楚的样子。睡不着,想着自己的地位,想着药房,制药师,学徒,想着幸福。——远远的模糊的不可几及的美丽和新鲜,——不给他一刻儿安静;所有这些很奇怪的和夜里的环境,和屋子里的半明不暗的光线,以及沉寂的情景联系着。昨天的一天过去了,过去了,就这么在灰色的单调的日子里面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忧郁的感觉,叫人觉得总有些什么东西缺少似的,而且正是生活之中所必需的东西,于是乎这一天只能够算是白过,不作数的。
一直到窗子上悄悄有一点儿发亮,窗子在黑暗墙壁中间已经更清楚的显现出来,而底下路灯里的火光已经熄了,——他然后睡着。可是他在梦里:也在觉着那种单调的永久是仇视的情绪,孤独,以及一去不再来的时间压迫着他。
A. 绥拉菲摩维支 作 文尹 译
一
——哙!伊凡,快跑,站长叫呢!
伊凡是一个铁路上的岔道夫,四十岁光景的一个百姓,他的脸是瘦瘦的。疲劳的样子,满身沾着煤灰和油腻;他很慌忙的把一把扫雪的扫帚往角落里一放,立刻跑到值日房里去了。
——有什么吩咐?——他笔直的站在门口这样说着。站长并没有注意他,继续在那里写字。伊凡笔直的站着,臂膀里夹了一顶帽子。
他不敢再请问了,同时,在这时候的每一分钟对于他都是很贵重的:从今天早晨八点钟就是他的值班,要做的事很多,要收拾火车站,预备明天过节,要打扫道路,要管理信号机那里的指路针和链条,要擦干净所有的洋灯和灯罩,要加洋油,要劈好两天的柴,预备过节,还要把这些柴搬到火车站上的房子里去,要收拾头二等的候车室,——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应当做的,都在他的脑筋中一件件的想着。已经四点多钟了,黄昏来了,应当去点着信号机上的火呢。
伊凡把自己的很脏的手放在嘴上,很小心的咳嗽了一声,为的要使那位站长来注意他。
——在信号机上的灯还没有点着吗?——站长抬起了头对他说。
——没有,现在我就去点。
——去点着来。在牛棚里要弄弄干净呢;那牛粪已经堆满着脚膝了,——从来都不肯照着时间做事的!因此牛的蹄会要发痛呢。
——第五号的货车过十分钟就要来了,——伊凡很小心的站着对他说。
——唔,送出车子之后,再去收拾……
——是,是,知道了。
反驳是不能够的了。伊凡把门带上了转身过去,就跑进了洋灯间。在极小的一间房间里,——小得像柜子似的,——架子上放着大小不同的二十盏洋灯,都擦得很亮很干净的。伊凡就在这里拿了几盏放在一只大铅皮箱里,走到信号机那里去了。
静悄悄的,冰冻的空气,风刮着耳朵,刮着脸和手;冬天的黄昏静悄悄的罩下来,罩在车站的屋子上面,罩在铁道上面,罩在一般居民的房屋上面。在雪地上的脚步,发出一种琐碎的声音。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一些做完了工作的人影儿来往着,这些人都在那里等着明天过节的休息,总算可以离开一下那些整天做不完的工作和永远忧虑的生活。
伊凡从这个信号机跑到那个信号机,把灯放进去。沿着铁路,这里和那里都点着了绿的红的火,而在天上也同时点着了许许多多的星,在透明的冬天的黄昏里,闪烁着,放射着自己的光线。
二
从很远很远的火车路上发出了一个单调的拖长而悲伤的声响,这个声响停在冰冻的空气里面凝结住了。伊凡倾听了一秒钟,然后跑到一间小屋子里抓了风灯和号筒,就尽力的沿着火车路跑到车站外面最远的那个信号机那里去,在荒野的雪地之中的那个信号机上面,亮着一颗孤独的红星。跑得这样远,总算到了信号机。伊凡抓着杠杆,用脚踏着,拔了一拔:那根链条轧轧地响了,铁轨也发着响声移到了预备轨道上。从远远的地方发见了一团乌黑的模糊的怪物,跟着这个怪物渐渐地长大起来了,愈看愈大,好象是从地底下爬出来似的。前面两只有火的眼睛闪着;现在已经很明显的听得见汽笛的声音,这个声音散布到各处,而在冰冻的空气里面凝住了,听起来,这声音似乎不会完的了。已经看得出火车了,它转弯了,它的笨重的身体在压着铁轨发抖,而那个不可以忍耐的叫声已经刺到耳朵里了,但是最后,这声音打断了,又短短的叫了三声。
那时候,伊凡把号筒放在嘴唇上,做出一种特别的样子,脸孔都胀得通红。号筒发出那种拖长而尖利的,愁闷而抱怨的声音,和着汽笛声,同那火车走进来的轰隆轰隆的声音互相呼应着。这些声音使人听了心都会缩紧呢。它延长得使人绝望——永久是同样的声调,在冰冻的黄昏里面,在平原的雪地里面,沿着无穷无尽的轨道传到遥远的地方去。
看起来,这个号筒的可怜的声音,仿佛在那里这样说:反正没有什么紧急的地方要去,在周围永久是那么个样子,在前面的车站,和已经走过的八九十个车站,都是一个样的,永久是那么样的车站的房屋,永久是那么样的汽笛声,月台,站长,职员们,岔开的预备轨道;在那里,也是一样的愁闷和烦恼,每个人只管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思想,每个人都在等着回家去过节,而又始终等不到,谁也管不着那些现在冻在车厢之间的接车板上的人,以及在那轰隆轰隆开动着的火车头的器械旁边,很紧张的望着远处的人。但是到了后来,那号筒仿佛想起了一个别的念头,愉快的简短的吹了三次:嘟……嘟……——嘟!……似乎在说:虽然是愁闷和烦恼,虽然永久都是一个样子,但是,他们总算可以跑到车站里去,喝一杯烧酒,吃几块不好的盐鱼,烘烘火,同车站上的职员谈谈话,而到了时候又上车子去了。要知道生活都如此的:劳动,劳动,从这一天到那一天,从这一星期到那一星期,从这一个月到那一个月,从这一年到那一年,也不知道什么叫休息,那是简直忘记的了。当你等着了上帝的节日的时候,也仿佛这火车到了很荒僻的车站上,这样等在那第三条预备轨道上一样的!
火车头仿佛听话起来了,它已经完全冲到了信号机那边,吹嘘着,喘着气,而它那鼻孔里放出来的白沫喷到两旁边,铺在冰冻的沉默的土地上。它仿佛开始停止运动了,一辆一辆的车箱磕碰着,推动着,缓冲板上发着声响。伊凡扳着那根杠杆,而火车忙碌着,磕碰着,钢铁和钢铁互相撞着响着,开始转弯到那预备轨道上。火车头走过了信号机,后来,接连的走过一辆一辆的货车,他们已走过了二十,三十节了,他们都是这样冲着,推着的走过去,难得看见几个工人的人影儿,站在车子上。这是很大的一列装货的火车。末了一辆的车子也走过了,它后面的红灯,在冰冻的云雾里面闪动着。
那个岔道夫追赶着火车,为的是要把火车移到最后的信号机那边的别一条预备轨道上去,虽然火车已经走得很慢,而且愈走愈慢了,可是,要追着它是非常之困难的。伊凡喘着气,觉得自己的脚在发软了,他追随在最后的一辆车子的旁边,没有力量能够去握住车辆上的拉手。他去握了两次,但是冻得发了麻的手始终滑下来,他几乎跌倒在车轮下面。最后的一次,总算他跳上了车上踏板,拉住了几分钟,动也不敢动的握住了拉手,几乎他要呼吸都不可能。火车走得非常慢了,经过车站,月台很沉静的往后浮动。
岔道夫跳了下来,追过火车,跑向木棚那边去,这木棚里汇聚了几个信号机上的链条。——“唉,见鬼!”——他抱怨的说,总算追过了火车头。他很快的跳进了木棚,那边竖着一大堆的信号机的杠杆。他在这里扳了一根,火车就走上了预备轨道,简直站在田地的旁边离着车站更远了;它应该要他这里等着,让邮车过去。岔道夫又把杠杆扳了一扳,把轨道接到大路上去,邮车应该要在这条路上走的。
“唉,现在,可以去洗牛棚去了,”——他这样决定,他经过车站走向后面的房子里去。
——你到什么地方去?——副站长对他说。
——站长命令我,要我去洗牛棚……
——月台为什么不去扫呢?
——站长命令要去……洗……
——早就应当做好的,明天要过节,在我们车站里走都不能走了,肮脏可以堆没脚膝。现在就去扫!
——是,是,是。
副站长走了,但是他停下来又叫起来了:
——在晚上你要给我拖柴来,要够两天用的。不然,你们这些酒鬼,到了过节的那两天,连尾巴都抓不到了。
——是……是……是。
副站长去了。伊凡拿着扫帚开始扫月台去了——“出奇的事!”——他拿着扫帚使劲的从右边扫到左边,自言自语的说,“只有我一个人,现在要劈开来做。就是长出七个头来也是不够的……”
——唉,伊凡。
——有什么吩咐?——岔道夫说着,跑到行李房的门口去,在那里站着一位行李房的主任。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鬼把你迷住了,发什么痴还没有到过节就赶紧去嚼蛆了;到现在,头等车室里的灯还没有点着,客人们已经开始来了,那边还是乌黑大暗的。不愿意做,就滚你的蛋!……
——记是记得的,瓦西里·瓦西里维支。伊凡·彼得洛维支 [副站长的名字。——译者] 命令我去扫月台;而站长老爷要我去收拾牛棚……
——月台,月台!早就应该做了……现在去点灯罢。
——是……是……是。
伊凡放了扫帚跑到头等车室去点灯,这里客人已经聚集了;看他们的神气和举动,看他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付钱给挑夫,伊凡已经看得出他们的样子是在沉默的等待着节日到来;他们可以离开一下工作和思虑,去休息休息了。
伊凡点了灯,跑到月台,扫好地。总算扫好了月台,他恐怕又有什么人要来差遣他,或者还有什么事要他去做,他就赶紧跑到柴间里去。劈好的柴是没有,——要劈起来。伊凡就起劲的做着工作。应该要预备好车站上一切房间里要用的柴,这还不算:还要劈好些柴送到站长和副站长的灶间去。固然他们自己有用人,本来这些工作不是他一定要做的。——他必需做的,只是看守信号机和铁道的工作。然而上头有命令——也就逃不了。伊凡挥着斧头,哼呵哈呵的劈着柴,柴爿尽着散开来。大堆的柴爿一点点的多起来了。
“应该够了罢,”——他想,为得要快点做完,快点送出去,他把柴捆做很大的捆头。但是,当他把捆好了的柴放在背上的时候,他感觉得太多了。他背着很重的柴,弯着背,摇摇摆摆的扶着墙壁和门框走着。他始终不肯丢掉一些,要快些做,要一下子都送完才好。他把四捆送到车站屋子里去了;可是,在二层楼的站长和副站长那里,应该还要送去,这是最困难的工作呵。腿在弯下去了,脚在抖着。很紧张的,他勉强的一步一步走上扶梯去,每一分钟他都在恐怕要连人带柴一起滚下扶梯去。总算他走到了副站长的灶间里,把柴卸下来。
——为什么这样晚才拿来?我为着你等在这里,收拾不完了,地板又不能洗,一切都堆在一起了,——副站长的厨娘迎着伊凡说,这位厨娘最会吵闹,同人家是合不来的,她有着一个红鼻子,常常是“上足了火药的”。 [“上足了火药”是“发气”,“起劲”的意思。——译者]
伊凡也发恨起来了。
——是的,你不会早一点嚼蛆,早一点叫喊的么,什么晚不晚!我是应该替你受气的,还是什么?
——嘿,你,这个酒鬼!嘿,你,这个倒霉的家伙!你这个鬼东西,咒你这个该杀的,该杀的,一万个该杀的!以后,我不准你这个烂畜牲的嘴脸上我的门槛!是的,我立刻就告诉东家……——厨娘做出一种很坚决的姿势要走进房间去。
伊凡怕起来了。
——马克里达·史披里多诺夫娜,请原谅……我对你,要晓得,总是很敬重的,我很高兴……我来帮你把洗的东西拿出去,好不好?
还没有等她的回答,他就拿了盆子跑去倒掉了水,那位史披里多诺夫娜就软下来了。
——唔,拿水来罢。
伊凡拿了水。
——要烧茶壶的柴劈一劈罢?过节的日子,就没有功夫了。
“唔,蛮横的婆娘,拿她有什么办法。”——伊凡劈着柴,想着——“上帝,人家气都喘不过来,她还要……一点也没有办法:她要去告诉的。”
他做完了,嘴里咭哩咕噜的说着:“把人来当作马骑了,”就走到牛棚里去,在那里,站长的牛站着,它似乎很感伤的在那里嚼着胃里反出来的东西,很冷淡的对着走进去的伊凡看看。
喂,木头!——伊凡叫了一声,——你这个草包,旋转身来!他用着铁铲子用力的在牛身上一打,那只老实的牛移动了一下,举起了他那受着伤的一只脚。伊凡就开始作工了,他发狠的搬着牛粪。
——这样多的牛粪从什么地方来的!只晓得贪吃,拉屎。要是多给些牛奶还不用说了,不然简直是枉吃了这些草料。即使给我镀了金,我也不愿意养这样的畜生。站长是……怕在市场上牛奶太少吗?只要有钱,去买好了。养这样的贪吃货,它要把你吃穷了。只要看一看牛粪就堆了这样多!呵……呵……这个怪物要杀死你才好!
他又用铲子狠心的打着那只并没有犯什么罪的牛,那牛也不知道为什么它要受着这样的处罚,它只是避到墙壁那边去。
伊凡的汗都流出来了,他觉得非常之疲倦,疲倦得再不能工作下去的样子,但是,应该要做完它的,不然,真要命了。
总算把粪搬完了。伊凡又在牛身上打了两下,才把铲子放在壁角落里,跑到车站上去了。
三
刚才到的货车上的看车夫,在杂货摊的桌子旁边烘茶壶。伊凡跑到桌子边,拿了一杯烧酒,喝了,咳着嗽,咬着一块有臭气的盐鱼,他另外又买了一瓶酒,为的要到家里去好好的过一过节。把那瓶酒塞在袋里,他就跑到那间木棚里去,拿锁匙和锤子,要在邮车未到之前去看一看铁轨,他走着又停下来了,想了一想:假使把酒带了去呢,那末可以打碎了这瓶高贵的酒,如果放在这木棚里呢,那末换班的人会发见的,并且一定要偷去的,——他的鼻子像狗一样的灵。“把酒送回家里去罢,”——伊凡决定了,离开铁路很急忙的就跑,从铁路跑到那间小房子有三十码光景,在那里亮着的小窗子似乎正在欢迎他。
伊凡在窗子里望了一望:小房里一个大火炉常常是很脏的,不舒服的,瓶瓶罐罐挤做一堆,还有一切家常的废物,——现在已经收拾好了,地板上已经刷过,墙壁也刷白了,占了半房间的火炉上面画着蓝色的雄鸡。在壁角前面神像底下的那张粗蠢的桌子上面,盖着很清洁的桌布。在神像那里,点着蜡烛,发闪的光照着很低的天花板,蓝色的雄鸡和小孩子们的光头。伊凡有八个小孩;有一个还在摇篮里摇着。
孩子们很焦急的等着父亲回家吃夜饭,虽然他们的头已经向下垂着尽在打盹了。这些蓝色的雄鸡,刷白了的墙壁,摊着的桌布,——一切一切给了伊凡一种休息和安宁的感觉,这休息和安宁是在等着他。
他敲着那窗门,主妇出来了。
——什么人?——她看着天上微弱的星光而问道。
——拿去,放在木棚里要给别人偷去的。
——难道你值班完了吗?
——没有,现在就要去看铁轨的。
——值班之后,不要长久的坐在那里,小孩们要睡觉了。
——过半点钟就来,一下子邮车就要来了——送走了这班邮车我就回家。
伊凡重新赶快的跑到铁路那里去,拿着手提灯照着,拿锤子敲敲,沿着轨道走去,旋旋活动了的螺丝钉。他看看信号机,试试信号机的链子——一切都很好的,——他就跑到车站上去了。
四
沉重的一列邮车,用着两个车头,很响的轰隆轰隆的开过来了。雪的旋风在他的车轮之下卷着,一股股的黑烟从他的车头的两个烟通里喷出来,两边的白汽喷到很远的地方,车子里的人都挤得紧紧的。管车的人从这辆跑到那一辆的走着,收着票子。在前面车头上的汽笛很粗鲁的叫了起来。
旅客们拿下了架子上面的箱子,包裹,卷好了枕头,火车开始停下来了。车轮上的制动机轧紧来,发出了咭哩卡拉的响声。
火车刚刚走近月台,伊凡照着站长的指示敲了第一次的钟,——在此地只不过停车两分钟,——他很快的跑进了行李车箱里,立刻就拖出在此地下车的旅客们的行李。
他用尽力量搬出箱子皮包等等,寻找所需要的号码,把背下来的行李放在小货车上,送到行李房去。
——伊凡,你见了什么鬼!第二次的钟声呢,人家给你说……
小小的钟声很明白的敲了两次。
——快跑,把开车记号拿出去!
岔道夫拿了“记号”,推开别人,沿着月台跑到火车头那边去。火车很长,要经过整列车子,才赶得着火车头。司机工人从自己的位置上弯出身子来,接了伊凡手上的“记号”。伊凡跑得喘气了。
——第三次!……——他感觉得他的心在跳着,他重新跑到钟边敲了三下。总管车把叫子一吹,车头上的汽笛发怒似的不愿意似的叫了起来。火车就向前一冲,发出了铁响的声音,开始走动了。月台向后面退,而那些车子摇动着,——轮子很合拍子似的敲着铁轨,——一辆一辆的沿着轨道开过去了。
伊凡可以轻松的透一口气了。他是隔一天值一次班的。每次在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总是那样的要把自己劈开来才来得及:要卸下行李,要敲钟,要拿开车记号给司机工人,要跑过去开开信号机,这是说:他每次所做的工作至少应当分作两个人做的事。这样的工作,他已经继续做了二十二年。
这二十二年把他的精力都吃光了。他觉得他自己仅仅能够做的,而且将要终生终世做的,就只有这些:——跑到信号机那边扳动信号,敲敲钟,点点灯;他认为这些工作是最容易的最适当的最好的工作了。他感觉到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能力,没有别的用处了。他有八个孩子,而他每一个月只得到十五个卢布。因此他在跑到信号机,送出火车,点着洋油灯,收拾牛棚,打扫月台的时候,他总带着一个同样的思想和同样的感觉:就是恐怖着——“没有什么做错的罢,没有什么做得不谨慎的罢,没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罢。”二十二年的工作做得他这个样子的了;“或许可以换一个环境”的念头,从来没有跑到他的脑袋里去过。除出铁路上的工作日程,车站,轨道,月台之外,对于他是什么也没有的了。在晚上十点钟送出邮车之后,他的值班完了,只在这个时候他可以轻松的透一口气,压在他背上的恐怖,和等待着什么不平的事会发生的重担,可以离开他了。
今天就到了这时候了,当火车走过月台之后,伊凡就感觉异乎寻常的疲倦,这种疲倦当他在值班之后常常会有的。他感觉到这个时候,他的那一副重担总算卸下了,他举起了右手正要在胸口划十字, [希腊正教的礼节,一般的俄国人都常常做的。——译者] 忽然他的手凝住了,一个恐怖的思想烧着他的心头:当送走货车之后,他忘记把信号机的杠杆扳到大轨道上来,邮车现在要走这条大轨道了。整个的恐怖,整个的责任心的绝望抓住了他,他抛了帽子,带着苍白的脸色,赶快往前追赶那边远远的,正在走的火车后面的红灯。
已经迟了!……呵,呵,在淡白的黄昏的夜色里,在轨道上两个不动的凶恶的巨大的东西要相撞了,要发出震聋的大声,冲向天空去了,而且不像人的叫喊要充满冰冻的冬天的夜晚。
为的要避免听见这种声音,伊凡就跑到在旁边的一条轨道上面去,——沿着这条路在这个时候正走着一个预备车头。他喘着气,他跑到那里倒在一条铁轨上,——走近来的车头上的很亮的反射灯,正照耀着这条铁轨。
在这几秒钟之内,他生活里的一切,他被反射灯照耀进去了,站在他前面的,是今天一天的“完结”:值班……月台……灯……柴……牛……有蓝色的雄鸡的壁炉……孩子的光头,决定命运的信号机!……
在这个非常紧张的时候,忽然在他面前很奇异的很清楚的记起来了:他扳过了信号机,扳到了大轨上去了的……我的上帝,他把信号机放得好好的!……他记错了,而且邮车也很平安的沿着大轨道走过去了……
伊凡绝望的喊了一声,用尽力量要从轨道上滚开去,但是,在这最短的一秒钟,车头已经冲来了,整个的钢铁,烧红了的煤和……都在他的身上卷过,而截断了他的呼吸。
五
预备车头上的司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前面迎上来的,被很亮的光照耀着的轨道。一个一个信号机闪过去。他拉着汽笛叫了几声。轮子在交叉路上碰着轨道发出转动的声音,绿色的灯火闪了过去,木棚在黑暗里现了出来,一忽儿又不看见了。他忽然间像发狂似的跑到调节机那边,而且叫出了好象不是自己的声音:“停车,”而副手自己也已经用尽了一切力量扳着煞车机的机关,要把车停下来。
——上帝呀,有什么人轧死了呢!……
煞车的制动机和车轮都发出了响声,水蒸气从开开的管子里飞出来了。从车头下面发出了一种非人的叫喊:“阿唷”……一下子没有了声音了。车头还冲了丈把路才停止下来。
司机工人和副手都跳了下来,在底下看不见什么,在黑暗之中很大的风刮过眼睛。副手跑去拿了风灯照了一下:看见在铁轨中间,摆着轧断了的两个脚掌,在车头之下的轮子外面,看得出有一个人在那里。
——看呀,轧死人了,圣母娘娘……
副手到过了车站上,许多人跑来了。车头向后退了一些。有人侧着身体去看那躺着的人:
——死了!
大家都静默着脱了帽子,划着十字。伊凡动也不动的躺在轨道中间。他的头很不自然的曲在旁边,突出了眼睛。风灯的环子套在他右手上面,手腕上已经裂开的皮肤一直勒到了肩膀上,像一只血的袖子,手臂已经在肩头那边拗断了,弯在头的后面,而左边的肋骨深深的压进了胸膛。
在群众之中听得很低很慎重的说话:他们在问着,为什么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是不是他喝了酒,机器压上他的时候,他叫了没有?什么人都不能够解答出来。
——这只有我看见了的,——司机工人震动得连声音都变了,他对周围的人说,——我看见信号机上的灯光闪动着;我想要立刻停车了;刚要转身过来,一看他在那里,在风灯的旁边……我叫了……上帝……而他叫得……我眼睛里发黑了,明知道在车头之下有个人在那里,但是我一点也没有办法了……——司机的声音打断了。
一阵风吹过来了,响动着,一股白雪卷过来散在死人和站着的人的身上。在车头上压住的蒸气,吓人的沸腾起来。司机的走到车上自己的位置里,扳了一扳机器上的柄:蒸气突然的冲在底下了,和暖的温气裹住了大家。
——他走过去,自己都没有想到,大约他是走到信号机那里去的;车头滚在他上面了。
——你看那个号筒都压得这个样子;他自己大概被风灯札住了,身子转了过来,不然他会轧成两半个呢。
一下子又恢复了沉默。风又卷起了一阵雪,响动着。
——叫人去报告站长没有?
——刚才去了。
——他的老婆会大哭——还有八个小孩子呢。
从车站里出现了灯光,在黑暗中已经看得见人们的侧影。站长跑来了。一堆的人群散开了一下。站长把职员手里的风灯拿过去,照了一照死人的身体:在一忽儿,那亮光闪过站在那里的集中注意的人们的脸上,闪过铁路的轨道和枕木,落到了受苦的变相的死人脸上。不会动了的死人的眼睛突出在那里。站长微微的转身了一下,命令他们收拾尸体,放到空的车子里去。
拿了板床来;抬起了尸首;他已经僵了,轧断了的手一点没有气力的垂下了,宕着。
——怎么呢,得拿齐了……抬的人之中有一个很谨慎的说,——仿佛说不出似的。
——在那里,——副手指着那黑地里。
一个人拿着灯沿着轨道向前走了几步,看得见他在那里,低下身去拣了什么起来,回转身来很注意的把轧断了的脚放在板床上。
死人抬走了,放到了空车子里,这辆空车子很孤独的站在预备轨道上。
在当地出事的纪录里面这样写着:“十一月某日在某某站的铁路上,夜里十一点钟,五号预备车头开进车厂的时候,轧死了一个自己不小心的值班的岔道夫,农民 [帝俄时代“农民”在公文上是一种身份的称呼,一般的总有“农民”某某,“市民”某某,“贵族”某某的头衔;不论资本家,工人,医生,……都有这种指明“出身的身份”的称呼。——译者] 伊凡·葛腊西莫夫·彼里帕莎夫——沃尔洛夫省,狄美央诺夫区,乌里英诺村人。”
六
早上十点钟以后,大家在月台上散步,他们在等待着火车;此地已经接到了电报,说火车已经从前一站开出来了。旅客们拿好了箱子包裹篮子从车站的客堂里出来,走到铁道那边的月台上去,都望着火车要来的那一方面。宪兵们的马靴上的靴刺响着,他们很小心的带着怀疑的望着周围。装行李的小车沿着水门汀路拉过来,推开了来往的行人。灌油的小工拿着长长的锤子和漏斗,很急忙的跑来,虽然很冷,他还只穿着一件沾着油迹的,没有带子的蓝布短衫。站长走出来了,是很胖的一位老爷,戴着红色的帽子和金丝边的眼镜,头稍稍向上仰着,看起来,他是一位时常发惯命令的人。
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从人堆里穿出来,她不断的望着,仿佛她要找寻什么人似的。她的脸和眼睛都是红的;在稀少的睫毛上面,在发肿了的仿佛少许有点擦破了的太阳穴上面,堆着孤苦的眼泪,直流下来。她竭力的要想熬住它,用包头布的边缘不断的揩着,时常把眼睛躲在包头布后面。但是她一见了站长,熬不住的眼泪就从她的眼睛里落了下来,她走到他前面,捏紧了在手里的包头布按着嘴巴,像要说什么,但是她熬不住了,忽然间意外的哭声,充满了车站,因此大家都无意中的来看她,站长很不好意思的稍微蹙着额,皱着眉头:
——为什么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老太婆?
——呀……呀……上帝,轧……杀……轧……杀……
周围的人都来看了,一个跟一个的伸长了颈项,竭力去看站长和哭喊着的老太婆。
——她为什么哭?——互相的问着。
——昨天这里有个人轧死了,他们这样的说。
“穿得清洁”些的人离开了,远远的看着发生着的事件。
——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呢?
——昨天死的岔道夫的老婆,——在胸前挂着铜牌子的一位瘦长的职工对着站长解说。
——你要怎么样?老太婆?
——我的天老爷……现在怎么办?……想也想不到的。猜也猜不到的……他昨天值班时候还奔回去了一次……说就来……就来呵……呵……——当她说着丈夫说“就来”的时候,她又熬不住了:她两只手捧着自己的瘦小的胸膛,像发精神病似的号哭起来了。
——跟我来!——站长叫她,他向车站里走去,要使那女人离开群众。
她跟在他的后面,低着头,仍旧那样的抽搐的哭着。
——你究竟要什么,帮助你些什么?
——老爷,现在,我同这些没有了父亲的小孩子,怎样办呢,饭都没有吃……求你开开恩,铁路局里能不能够帮助我点什么呢?
站长从袋里拿出钱包,给了女人三个卢布。
——这是我自己拿出来的,懂吗!我给的,用我私人的资格给的,随便罢,当作别个人给的也一样;而铁路局里一点都不给的,它不负这样的责任的。——你的丈夫是自己不小心,轧死的。他不小心,懂了吗?铁路局是不负这样事件的责任的。
——我们怎样办呢?……听说可以请求抚恤费的,不然,我同小孩子们只好饿死……基督上帝请求你,开开恩罢,不要不理我……——
——给你说过了:铁路局不负这个责任的。你解说给她听,——站长对着走过来的一位管车的说,——局里是一点都不给的。当然的,可以去上诉,但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不过枉化金钱和时间罢了。
站长出去了,女人站在原来的地方,她的哭声咽住了,她在发抖。不断的用包头布擦着眼睛和红的湿的脸。
——唔,怎么,亚列克谢耶夫娜,现在走罢,站长说过不能够,是不能够的了。他自己能够帮助多少,已经给了你,总算是好人,路局方面是不负责任的。要是这是路局不好,那自然可以上诉的,可是现在这样是没有办法的了。唔,走罢,走罢,亚列克谢耶夫娜,火车马上就要来了。
她一点不做声的走了,站在月台上的人,看见她沿着铁路走过去,一个宪兵对她说:“走过去,走过去,——火车立刻来了。”后来她从铁轨旁边走下去了,在那时候,她的包头布还从车站园子里的枯树里闪过,后来她就消失在最后的几棵树的外面了。
D. 孚尔玛诺夫
一九二〇年的八月初,乌兰该尔 [白军的将军。——译者] 派了几千他的精兵从克里木向古班方面去。指挥这个部队的是乌拉该——乌拉该尔的最亲密的同事的一个。这计划的目的,是在鼓动古班哥萨克,来反对苏维埃政权,仗了他们的帮助,将这推翻,并且安排由海道运送粮食到克里木去。白军在阿梭夫海岸的三处地方上了陆,自由自在地前进。没有人来阻碍他们的进行,他们挨次将村庄占领。于是渐渐逼近了这地方的中枢,克拉斯诺达尔市了。
古班就纷扰起来。第九军的各联队,好象刺毛似的布满了各处,还编成了工农自卫团和义勇兵的部队。独有克拉斯诺达尔市,却在这不太平时候,准备了六千自愿参加战斗的劳动者!
乌拉该的部队向前进行,又得意又放心,一面天天等着哥萨克的发生暴动,成千的,而且成万的来帮他们。他们等待着义勇的哥萨克联队,他们等待着红军后方的恐怖行为,他们等待着援军,敌人的崩溃和消灭。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见。哥萨克们因为经过了内战的长期考试的磨炼,都明白红军的实力和苏维埃政府的稳固,不会相信乌拉该的冒险的成功了。所以他们就非常平静,毫不想到忙着去帮白系将军去。自然,有钱的哥萨克们,是不很欢迎粮食税的,他们也不高兴禁止自由买卖和贫农的无限的需索——但是虽然有这些的不满,他们却不敢再像一九一八年那样,对于有力的苏维埃政府去反抗了。但事情即使是这样,白军的侵入却还是很厉害。于是大家就必须赶紧将敌军防止,对峙起来,并且用竭力的一击,将他们消灭。
“不是赶走——而是消灭。”那时托罗茨基命令说。古班便即拚命的准备,要来执行这新的重要的任务了。
到八月底,敌人离古班地方的首都克拉斯诺达尔市,已只四五十启罗密达 [1km约中国三百三十丈。——译者] 了。这时便来了托罗茨基。议定许多新的紧急的策略,以排除逼近的危险。后来成了最重要的那一个策略,也就包含在这些里面的。一队的赤色别动队 [属于别动队的,又编成一个小队,用船送到某一方面去,以备在该地方施行战斗的行动。——作者] ,派到敌军的后方去了。红军的一小队,是用船从古班河往下走,以冲敌军的背后。他们须下航一百五十启罗密达,才能到乌拉该的司令部。同志郭甫久鹤 [Kovtiuch,即《铁流》中所描写的郭如鹤,实有其人,今尚在。——译者] 被任为别动队司令,大家又推我当了兵站部的委员。
我们的任务,是在突然之间,出乎意料之外的给敌军一下打击,使他们出不得头,发生一种恐怖——简短的说,就是要给他们碰一个大钉子。
计划是成功了。
古班的内海上,停着三条船:“先知伊里亚”,“盖达玛克”和“慈善家”。都是很坏的匣儿,又旧,又破烂。好容易,一个钟头才能前进七启罗到八启罗。我们这赤色别动队,就得坐在这些船和四只拖船上,向敌军的后方去。
海岸上面,整天充满着异常的活动。必须在几个钟头内,将兵丁编好,武装起来,并且准备着行军。又得搬运粮食,而且还有事,是修理那些老朽的——对不起得很——船只。摩托车来来去去的飞驰,骑马的从岸边跑进市里去,我们所有的两尊炮,也发着大声搬下去了。装着小麦,粮草和军器的车子,闹嚷嚷的滚来。到了一队赤卫军,率领的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司令,他们立刻抓起那装得沉垫垫的袋子和箱子,驮在肩上,运下船去,消失在冷藏库的黑洞里了。搬弹药箱总是两个人,更其沉重的就四个。很小心的拿,很小心的搬,很小心的放在冷藏库里面——司令叫过的:要小心!不要落下了弹药!但在搬运那大个子的罗宋面包的时候,却有的是欢笑和高兴了。它就像皮球一般,从这人抛到那人的手里。这传递面包于是也成了比赛,都想显出自己的适当和敏捷来。重有二十磅的大面包,也常常抛在那正在想些什么,没有注意的青年的头上,但便由他的邻人,早经含了嘲笑,看着这有趣事情的接住了。
有一回,一个人站在跳板上打了打呵欠,他的帽子就被谁打在水里了,看见的人们都大笑起来。“这是风暴呵,”有一个说,“这是连衣服都会给剥去的。”
“你呆什么呀,赶快浮过去罢,还不算迟哩。”别一个说,还有第三个想显显他的滑稽,便指着船道,“试一试罢,你坐了船去,该能捞着的。”自从出了这件事,我们这些家伙便都除下了帽子。站在岸边的就将它抛在地面上,别的人们是藏在衣袋里,塞在皮带下或另外什么处所去了。
装货还没有完。新的部队开到了,是恬泼而有趣的队伍。他们随即散开,夹在人丛中,而且也随即开始了跑,拉,骂和笑。
手里捏着工作器具,工人从工场里跑来了,他们说着笑话,和赤卫军谈着天,也就消失在船的肚子里。岸上到处是小贩女人卖着西瓜。多汁的成熟的西瓜。矮小的少年,又干练,又机灵,嚷着,叫着,到处奔跑,用唱歌似的声音兜售着烟卷。闲散的看客,好事的昏人,在岸边站成围墙,莫名其妙的在窥探,无论那里都塞进他的鼻子去,发出愚问,竭力的打听,并且想从我们这里探些底细去。如果他们看饱了,就跑到市上,去散布最没常识的消息,还要确证那些事情的真确,是他在那里实在“亲眼看见”的。
不消说,这里是也有侦探的,但他们也参不透这显得堂皇而且明白的准备的秘密。——很堂皇,很明白,然而却是很秘密。这些船开到那里去,这些船装的是什么人,开这些船为了什么事,在大家都是一个秘密。连我们的司令,我们负着责任的同事们,也没有完全知道的。
我们工作的成功的第一条件,是严重的守秘密。秘密是必须十分小心的保守起来的,因为倘使在克拉斯诺达尔市里有谁一知道——三个钟头以内,乌拉该的司令部也就知道了。为什么呢,为的是在内战时候,白系的哥萨克们已经清清楚楚的懂得了运用他们的“哥萨克式乌松苦拉克”(乌松苦拉克是这地方的一种习惯之称,有人一知道什么事,便立刻告知他的邻居,即使他住的有好几启罗密达之远,也前去通报。契尔吉斯人如果得到一点消息,便跳上他的马,向广阔的平原,危险的山路飞跑而去,虽是完全不关紧要的事件,在很短的时间中,连极荒僻的处所也早已知道了)。假使乌拉该预先晓得一点我们的登陆的事,那么我们的计划就不值一文烂铅钱。他马上会安排好“客气的招待”,用几个水雷,十枝或十五枝枪,一两尊炮,古班河便成了我们大家的坟墓了。因为在狭窄的河里,想逃命是做不到的。
秘密被严守了下去。
好事之徒的质问,在一无所知的人们的莫名其妙的唠叨话上撞碎了,战士呢——是既不想听新闻,也毫没有什么牵挂。只有尖鼻子而满脸雀斑的炮兵柯久奔珂,问过一次他的邻人道:“去救,救什么?”“这很明白,总不是自己。”那邻人不满足似的打断了他的问。交谈也就完结了。
红军士兵全是童话样的人物。彼此很相像。都是义勇劳动者,工人团的团员,党和青年团的同志。一句话——是青年,能和他们去干最重大的计划的。
我们一共有枪八百枝,长刀九十柄,机关枪十架和轻的野战炮两尊。是一枝小小的,但是精练的部队。
午后——不到四点钟——开拔的准备统统齐全了。装着弹药的最末的一个箱子已经搬下,摩托车装在舱面上,跑得乏极了的马匹也都系好,人们就只在等候医药品。然而关于这东西,是总不过一件伤心故事的。等来等去,到底等不到。于是我们也就出发了,几乎毫没有什么药品和绷带材料的准备。
跳板抽回到汽船和拖船上,湿漉漉的肮脏的绳索也拉起了,一切已经准备好……
小贩女人将卖剩的西瓜装进袋子里,扛在肩上,恨恨的骂着走掉了。岸上空虚起来,打着呵欠的人堆都纷纷迸散。拖船上面,抛满着大堆的鞍桥、袋子、绳索、马草、西瓜、背囊和皮包,我们的战士都勉强挤在空隙中,躺的有,坐的有——镇静,坦白,而且开心。
一只货船里,克拉斯诺达尔的年纪最大的共产青年团的团员介涅同志,挂下了两条腿,直接坐在舱面上。他排字为业,是十八岁的青年。脸相是上等的,长一双亮晶晶的聪明的眼。他拉得一手好胡琴,跳舞也很出色,还会用了好听的声音,自由自在地出神地唱歌。“康索谟尔的介涅”是就要被送到艺术学校去,在那里受教育,培植他出色的才能的。然而恰恰来了乌拉该,再没有工夫学——只得打仗了。这青年却毫不踌蹰,抛弃了他的夙愿——勇敢而高兴地去当了义勇军。当在康索谟尔募集义勇军的时候,他首先去报名,丝毫也没有疑虑。倒相反——提起了所有的他的感情,他的意志,他的思想,在等候着强大的异乎寻常的事件。他还没有上过阵,所以这事在他便觉得很特别,而且想得出神了。
介涅不作声,唾在水里,诧异似的看着小鱼怎样地在吃他白白的牛乳一般的唾沫。他背后蹲着水手莱夫·锡觉德庚。眼睛好象猫头鹰,又圆,又亮,平常大概是和善的,但有必要时,就冷酷得像铁一样。剪光的头,宽阔的露出的胸脯,晒得铜似的发黑。锡觉德庚默默的四顾,喷出香烟的烟气,像一朵大云,将拳头放在自己的膝髁上……
靠着他的脚,躺在干草堆上的,是一个勇敢的骑兵,黑色卷头发的檀鞠克,是很优雅的白俄罗斯人。在这船上,檀鞠克所最宝贵的东西,是他的黑马。这马叫作“由希”。他为什么叫它由希的呢,却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但这一点是确凿的,因为檀鞠克如果“由希——由希——由希”的连叫起来,就仿佛听到他非常爱听的口笛一样。他也就拍手,跳跃,舞蹈,一切东西,对于他都变成愉快的跳舞和口笛了。这负过两回伤的“由希”,曾经好几回救了它那白晰的骑士的性命,即使哥萨克用快马来追的时候,它还是给他保得平安。檀鞠克坐着,圆睁了眼睛,正在气喘吁吁的咬吃一个大西瓜,向旁边吐掉着瓜子。
他的身旁站着曲波忒——骑兵中队长。是一条莽大汉,那全体,就如健康和精力所造就似的。在他的生涯中,已经经历过许多事。不幸的家庭生活,一生的穷苦,饥饿,还有从这市镇到那市镇,从这村落到那村落的长久的彷徨。从大俄罗斯的这一边境到那一边境。然而没有东西能够降伏地,没有东西侵蚀了他那老是畅快的心境,他的兴致,可以说是庆祝时节一般的人生观。他对什么也不低头,什么也不会使他觉得吃重,什么也不能使他做起来怕为难。
这汉子,令人看去就好象一向没有吃过苦,倒是终生大抵是一篇高高兴兴的,很少苦恼的历史一样。
他的眼光很澄明,他的优雅的脸很坦白。而敢于担任重大工作的创造底欢欣,一切都带着生活底兴趣和坚强不屈的意志,来灌注了他性格的全体。曲波忒站着在微笑——确是觉得自己的思想的有趣了罢。他是能够这样地凝眺着古班的河流,站立许多时候的。
还有那短小的,满脸雀斑的柯久奔珂也在这处所。是一个瘦削的,不见得出色的家伙,如果用了他那又低又浊的声音一说话,他就显得更加渺小了。这可怜人是有肺病的,而这可怕的病又一天一天的逼紧起来,好象要扼死他一样。虽然也曾医治过,然而并不久——暂时的,断续的,而且是错的。柯久奔珂明白着自己的苦恼。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有限的了,每当独自一个的时候,他就悲伤,忧郁,想来想去。但一到社会里,有许多伙伴围绕他,他却多说话,而且也爱说话了。对于所有的人,一切的事,他都来辩论,总想仗了自己比别人喊得还要响,压倒了对手,来贯澈自己的主张。然而他是真意,是好心,使人们也不会觉得讨厌。如果激昂起来,他就“发吼”——正如曲波忒给他的说法所起的名目那样。于是别人便都住了口,给他静下去。大家是因为对他有着爱情,所以这样子的,在脸上,可都现着一种讥讽的熬住的微笑。
“呔,鬼,静静的。”檀鞠克一看见他的由希正要去咬旁边的一匹阉马的时候,忽然叫了起来。
由希站定了,回转头来,仿佛在想那说给它的“话语”似的,将它的又热又软的耳朵动了几回,便离开了那阉马。
“你瞧!”檀鞠克得胜似的大声说。
“什么‘你瞧’呀,”曲波忒含着嘲弄的微笑,回问道。
“你没有看见它是懂得话语的么?”
“我没有看见。它只还是先前那样站着罢咧。”曲波忒戏弄着他,说。
“它想咬了哩,你这昏蛋!”
“那是都在想咬的,”锡觉德庚用了很诚恳的态度,说明道。
暂时充满了深的沉默。
“同志们,”介涅忽然转过脸来了,“一匹马和它的主人弄熟了,他的话就全部懂,这真是的么?”
“你刚才就看见了的。”檀鞠克便开始说。
“自然,”曲波忒发起吼来——打断了檀鞠克的话。“如果你说一句‘走开去’罢,他会用了马掌铁,就在你肚子上狠狠的给一下的。要不这样,它才是懂得一切的话语。而且,即使……”
“唉唉,那自然,同志们,它懂得!”柯久奔珂夹进来了。“不过总得给它食料。马只要从谁得到燕麦,它也就服从谁……是的!只对这人,对别的谁都不。实在是这样的,例如我的父亲有一匹黑马,他们俩是好朋友。那马给我的老头子是骑得的,可是对于邻居——那姓名不管他罢——哦,安梯普,它却给在手上咬了一口……但是遇见父亲呢,它可就像一只羊。”
“这是一定的,”介涅附和着他说。“谁给它食料,它也就爱谁。爱会懂得一切的。你打它一下看,你以为它不懂得么?它很懂得的!它就恼怒你。就是马,也会不高兴的呀。然而倘若你摩摩它的鬃毛,那么它就‘笑,’静静的,还求人再得这么干。那里,那里,兄弟,它是什么都懂得的。”
“不错,一点不错,”檀鞠克和他联成一气了。
岸上走着一个姑娘。她的头是用玫瑰色布裹起来的。她向船上看,像在寻谁模样。
“喂,杜涅——格卢涅,”曲波忒叫喊道,“我在这里呀!你还找谁呢?”
那娃儿笑着走远了。
“为了我们的出行,你连手帕也不摇一下子么?”他笑着,又叫喊说。
“她连看你一看也不愿意。”锡觉德庚辩难道。
“就是讨厌你罢咧。”那来的回答说。
“哦,你自己可长得真漂亮呵,你这老疲马。”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介涅,听哪,”柯久奔珂说,“我去拿我的手风琴来。你肯唱几句么?”
介涅表示着愿意,柯久奔珂却已经消失在箱子和袋子中间,立刻拿着一个大的手风琴回来了。他一下子坐在一段木料上,就动手,为了要调弦,照例是这么拉那么拉的弄了几分钟,发着些不知什么的音响。
“哪,我得拉什么调子呢?”他很爱新鲜似的去问介涅。他那姿势,看去也恰如疑问符号的一般。
“随你的便……我是都可以的。”
“那么,我们来唱《斯典加·拉旬 [Stenka Rasin,见第一篇《苦蓬》注。——译者] 歌》罢。”
“我一个人可是不唱这个的,”介涅说,“你们得来相帮。”
“来罢,”曲波忒和檀鞠克同时说。
介涅唱起来了。开初很低,好象他先得试一试,来合一下歌词似的,于是就总是高上去……
他站起身,转脸向着河流。他的唱,不是为着围绕住他的人们的,倒是为了古班的波浪。
手风琴的伴奏却不行。柯久奔珂简直是不会拉的,但这也一点不要紧。介涅唱出歌词来,柯久奔珂便倾听着他那清越响亮的声音,刚要动手来“伴奏,”可已经是太晚了。我们青年们合齐了怒吼般的声音,和唱那歌词的后半篇。因此柯久奔珂的艺术便完全失了功效。货船上的人们都来围住了歌人,一同唱着大家知道的那一段。介涅开头道:
在伏尔迦的大潮头上,
通过了狭窄的山岛之门,
于是就吼出强有力的声音来了:
在彩画斑斓的船只上,
来到了斯典加·拉旬的兵们。
在这刹那间,船就摇动起来。毫没有声响,也不打招呼,汽船拖了那些货船开走了。
船只成了长串,仿佛强大的怪物一样,沿河而去。这情景,颇有些庄严,但同时也可怕。一个部队开走了——到敌军的后方去……
并没有人分明知道,但前去要有什么紧要的和重大的事,却因了准备的模样,谁都已经觉得,领会了的。泊在岸边的时候,弥漫着汽船和拖船里的无忧无虑的开心,现在已将位置让给深远的,紧张而镇静的沉思了。这并不是怯,也不是怕,大约便是对于就要到来的大事件的一种无意识的精神底准备罢。在飘忽而含着意思的眼光上,在迅速而带着神经性的举动上,在忍住而且稀少的言语上——在一切上,人都觉得有一种什么新的东西在,是船只泊在岸边的时候所完全没有的。这心情只是滋长起来,我们愈前进,它也就愈强大,并且渐渐的成为焦躁的期待的样子了。
在汽船上,比在拖船上知道得多一点,大家都聚到舱面上来了,用手指点着各方面,高声的在谈论,敌人现在该在什么处所呀,那里有着什么什么沼泽呀,大道和小路是怎么走的呀……
古班河转了弯,蜿蜒在碧绿的两岸之间了。我们已经经过了科尔涅珂夫的坟墓——不过是一座很小的土堆,就在岸边。然而这却是谁都知道的历史的胜迹!这岸上曾经满流过鲜血。每一片地,都用了激烈的战斗所夺来。每一片地,都由红军用了宝贵的鲜血所买进,每一步每一步,都送过将士的性命的。
部队不住的向前进。
哥萨克的荒村,乌黑的影画似的散布在远地里了。树林却那里都望不见。无论向什么地方看过去——田野、牧场、水。有几处满生着绿得非常的很肥的草儿。此外就全都长些芦苇。但末后连这也少见起来。天快要到晚上了。
八月的夜,逐渐的昏黑下去。河岸已经消失,在那里,只看见水边有着奇特的夜雾的绦纹。既没有草儿和芦苇,也没有小树丛——什么都看不见了。船队慢慢的在前进。最前头是一只小汽船,弯曲着,旋转着,好象狗儿在生气的主人面前一样。它的任务,是在听取一切,察看一切,知道一切,并且将一切豫先来报告。尤其紧要的是那船员要十分留心,不给我们碰在水雷上。
在这第一夜还不怕有大危险。但到早晨,我们是必须到达离克拉斯诺达尔七八十启罗密达的哥萨克村斯拉文斯基的。斯拉文斯基属于红军,所以直到那地方的两岸,也当然是红色的。然而这最末的推测,却也许靠不住,因为敌人的熟悉一切大路和间道,就像自己的背心上的口袋一样,往往绕到我们的后方,在我们没有料到的处所出现。现在就会在我们刚才经过的岸上遇见,也说不定的。然而很平静。我们在船上听不见枪声和喧嚣。人只听得汽船的轮叶下水声拍拍,有时战马因为被不安静的近邻挤醒,嘶鸣几声罢了。
舱面上空虚了。人们都进了船舱,一声不响。谁也不高兴说话。有的在打盹,一遇冲撞就跳了起来,有的坐着,凝视了湿的玻璃窗,一枝一枝的在吸烟卷。拖船上也都静悄悄。红色战士们靠了袋子,马鞍,或是互相倚靠了睡着了。打鼾,讲梦话,好象在比赛谁能更加高声和给人“铭记”似的。闭上眼睛,倾听着这无双的合奏,倒也是很有趣,很奇特的事。从冷藏库里,则传出些低微的呻吟和呓语——然而这在舱面上却几乎听不见,在岸上就简直完全听不见了。
我们的红色船队总在向前进。
一到深暗从地面揭开,东方显现了曙色的时候,我们到了斯拉文斯基了。先前这河上有一座很大的铁路桥,直通那哥萨克的村子。白军一知道他们的地位已经绝望,不再有什么用处,便将这桥炸毁了。桥体虽然坠下水,桥柱却还在,而且和歪斜了的中间的柱子,造成了一个尖角。我们这些船现在就得走过这三角去。这可并不是容易事,因为四边的河水是很浅的。这么一来,我们的工作就尽够了。一直弄到晚。一切都得测量,精细的计算和思虑。有句俄国的谚语,说是,人必须量七回,下一剪。我们也遵奉了它的指教,每一步,就查三回。于是出发的准备全都停当了。在斯拉文斯基,我们还要得到援助,加进新的战士去。现在已经几乎有了一千五百人。我们添补了一点食料和军火,仍然向前走。将全部队分为三队,每队都举好各别的司令。在我们前途的是什么,我们在夜间所等候的是什么,都尽量说给他们了。将近黄昏,我们就悄悄的离了岸。哥萨克村里,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开拔。这村子,是用士兵包围起来,给谁都不能进出的。但在这地方也保住了秘密。
秘密是救了红色别动队的性命的。
从斯拉文斯基到乌拉该的司令部,还得下航七十启罗密达去。这就足够整一夜了。我们的航海,是这样地算定的,没有天明,便到目的地,因为我们须利用夜雾登陆,当一切全在睡觉的时候,蓦地闯了出来。应该给敌人吃一个袭击,而我们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出现的。
这最末的一夜,在参加远征的人们,怕是终生不会忘记的罢。到斯拉文斯基为止,我们没有什么大害怕,这原是捏在我们手里的地方,即使岸上有些敌人,也不过偶然的事。然而在这满生在低湿的河岸上的芦苇和树丛之间,却到处有敌军的哨兵出没。我们在这里很可以遇见猛烈的袭击的。所以地位就格外的危险,我们必须有最大的警备。当开船之前,各队的司令都聚在河岸上,还匆匆的开了一个军事会议。那姓名和达曼军分不开的司令者,同志郭甫久鹤就在这里面。郭甫久鹤是在一九一八至一九这两年间,引着这尝了说不尽的苦楚的不幸的军队,由险峻的山路,救出了敌军的重围的。古班,尤其是达曼的人们,都以特别的爱,记忆着司令叶必凡·郭甫久鹤。他是一个哥萨克村里的贫农的儿子,当内战时候,连他所有的极少的一点东西也失掉了。他的家被白军所焚烧,家私遭了抢掠。郭甫久鹤便手里拿了枪,加入了全革命。他已经立过许多功。这回也就是。古班陷在危险里了。必须有人渡到敌人的后方,将自己的性命和危险的事情打成一片,来实行一回莽撞的,几乎是发狂一般的计划。谁干得这事呢?该选出谁来呢?这脚色,自然是同志郭甫久鹤了。体格坚强,略有些矮胖,广阔的肩身,他生成便是一个司令。他那一部大大的红胡子,好象除了帮他思索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别的任务了,因为郭甫久鹤每当想着事情的时候,总是拈着那胡子,仿佛要从脸上拔它下来的一般。在决定底的瞬息间,他整个人便是一个思想。他不大说话了,他单是命令,指挥。他也是属于那些在人民的记忆上,是有着作为半童话的,幻想的人物而生活下去的运命的人们这一类的。他的名字,已经和最荒唐的故事连结起来了,红色的达曼哥萨克人,也将这用在所有的大事件里。
郭甫久鹤站在岸上,不知不觉的在将他那大部的红胡子捻着,拔着。他身边站着他最高的,也是最好的帮手珂伐略夫。为了刮伤,他满脸扭曲到不成样,下巴歪向一边,上嘴唇是撕裂了的。珂伐略夫经历了多少回战斗和流血的肉搏,多少回捏着长刀的袭击,连自己也数不清了。他也记不清自己曾经负过几回伤。大概是十二到十五回罢。我不知道他的全身上可有一处完好,没有遭过炮弹片,枪弹,或者至少是土块所“轻轻的碰着”了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活下去,就令人简直莫名其妙。瘦削身材,一副不健康的苍白的脸,满绕着柔软的黑胡子,他显出战士的真的形相来。尤其显得分明的,是在他的对于无论什么计划,即使很危险,也总要一同去干的准备上,在他的严峻的规律上,在他的人格的高尚和他的勇敢上。当兵的义务他虽然完全没有了,但他还不能抛掉来帮我们打仗,全然是出于自愿地来和我们合作的。到后来,我看见他当战斗中也还是很高兴,冷静而且镇定,恰如平常一样。重大的事件,他总是用了一样的勇敢去办好的,但后来报告起来,却仿佛是一件不值得说的工作。珂伐略夫一般的并不惹眼而却是真实的英雄,在我们红军里颇不少。但他们都很谦虚,很少讲起自己,不出锋头而且总是站在后面的。
和珂伐略夫对面,站着炮兵队长库勒培克同志。后来我在激战之际,这才认识了他。当我们别动队全体的命运悬于他个人的果决和勇敢的时候,当我们全盘形势的钥匙捏在他手里的时候,他显出他的本领来了。真令人歆羡他那种如此坚决的意志,如此的纯熟和舒齐。令人歆羡他的强硬和坚固,与其说是人,倒更像石头一样。但如果看起他来,他就仿佛一匹穿了制服的山羊,连声音也是山羊——微弱,尖利而且枯嗄。
在场的还有两三个司令们。会议也并不久,因为一切都已经在前天想妥,决定的了。
“叫康特拉来,”郭甫久鹤命令道。
这名字便由人们传叫开去了。
又稳又快的跑来了康特拉。
“我在这里,做什么事呀?”
单是看见这年青人,就令人觉得快活。他的眼里闪着英气,手是放在他那弯曲的小长刀的刀柄上。白色的皮帽子,快要滑到颈子上去了。宽阔的干净的前额,明亮而伶俐的眼睛。
“听那,康特拉,”郭甫久鹤说,“你该知道的罢,我们就要动手的事情,是很险的。你只消一望,到处都是敌。沼泽里,小路上,芦苇和树丛里,到处埋伏着敌人的哨兵。你熟悉这一带地方么?”
“谁会比我熟悉呢,”康特拉笑着说。“这地方到海为止,全是些沼泽和田野。没有一处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曾经各处都走过的……”
“那么,就是了,”郭甫久鹤说,“我们没有多工夫来细想。开船的准备已经停当了。你去挑出两打很出色的人来,并且和他们……啡!”郭甫久鹤便吹一声口哨,用手指指点着很不确定的处所。
“懂得了……”
“那么,如果你已经懂得,我们就用不着多说。拿了兵官的制服,银扣,肩章去——出发罢。我们全都准备在这里了。去罢!”郭甫久鹤向了离他不远,站着的一个人说。那人当即跑掉了,立刻也就回来,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拿这个去,”郭甫久鹤将包裹交给康特拉,说,“但要快。您一走,您就穿起这些来罢,但在这里却不行的。你挑一个好小子,给他十个人,教他们到左岸去,那里是不很危险的。你自己就在右岸,还得小心,什么也不要放过。如果有点什么事,你就发一个信号。你知道我们这边的信号的。你要在河的近地。”
“懂了。”
“那么,你要知道,如果你不能将两岸办妥,你就简直用不着回来……”
“是的,我可以去了么?……”
“是的,去罢,好好的干……”
康特拉忽然跑掉了,正如他的忽然跑来一样,而且不消多少工夫,就备好了马匹。马匹和人们,又都立刻聚成一堆,分为两队,也就全都跑掉了。人们只见康特拉和二十五个青年用快跑在前进。
别一队是向左岸去的,我看见曲波忒在他们的前头。这巨人似的,强有力的大个子的哥萨克,跨在自己的黑马上,就好象一块岩石。他的近旁是介涅,孱弱的瘦削的青年,草茎一般伏在马的鬃毛上。士兵们都在船上目送着远去的伙伴。沉默而且诚恳。他们什么也不问。他们什么也不想人来通知。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清清楚楚的。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开玩笑。
康特拉跑了一个启罗密达半,便跳下马来,对他的部下道:“你们的制服在这里,大家分起来罢,可不要争头衔。”人们打开了包裹,从中取出白军的勋章,肩章和扣子,帽章和别的附属品来,五分钟后,已经再也看不出我们红色哥萨克了。康特拉也打扮了一下,变成一个兵官,很认真,但也有点可笑。尤其是他试来摆摆官相的时候,大家便都笑起来了。因为他就像披着驼鸟毛的乌鸦。
黄昏还没有将它的地位让给暗夜,但我们的哨兵该当经过的道路,却已经几乎辨不出来。大家又上了马向前进……
“儿郎们,”康特拉说,“不要吸烟,不要打嚏,不要咳嗽,要干得好象全没有你们在这里的一样。”
大家很静的前进。静悄悄的,连马匹的脚步怎样地在湿的软泥里一起一落的蹄声,也只隐隐约约地听见。马脚又往往陷入泥泞里去,必须给它拔起。有人前去寻找更好的道路去了。这样地进行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没有遇到一个人。是死了的夜。那里都听不到一点生命的声音。在芦苇里,在山谷里,都是寂静。沼泽上罩着昏暗的望不见对面的雾气。
但且住!——远远地听到声响了。是先前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仿佛是电话线的呻吟。也许是泉水罢,也许是小河罢……
康特拉停住了,大家也跟着他停下。康特拉向传来声响的那方面,转过耳朵去,于是将头靠在地上,这回可分明地知道了那是人声。
“准备着!”下了静悄悄的命令。
大家的手都捏住了刀柄,慢慢地前进……
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六个骑兵的轮廓。他们正向着康特拉跑来。
“谁在那里!”那边叱咤道。
“站住!”康特拉叫道,“那里的部队?”
“亚历舍夫军团。”……“你们呢?”
“凯萨诺维支的守备队。”
骑兵跑近来了,一看见康特拉的肩章,便恭恭敬敬的向部队行一个敬礼。
“放哨么?”康特拉问。
“是的,放哨。”……“不过也没有什么一定。谁会在夜里跑进这样的地方来呢?”
“四边也没有人,我们已经跑了十五启罗密达了。”
在这瞬间,我们一伙就紧紧的围住了敌人的部队……
还问答了几句。知道他们的一两启罗密达之后,还有着哨兵。沉默了一会。康特拉的轻轻的一声“干!”就长刀闪烁起来了……
五分钟后,战斗已经完结。
于是大家仍旧向前走,其次的敌人的哨兵,也得了一样的收场……
勇敢的康特拉,只领着一枝小小的队伍,遇见了六个敌人的哨兵,就这样地连一个也没有给他跑掉。
曲波忒也遇到了两个哨兵,他们的运命也一样。只在第二回却几乎要倒楣。一个负伤的白军骑兵的马匹忽然奔跑起来,险些儿给逃走了。觉得省不掉,就送给它一粒子弹。
这曲波忒的枪声,我们在船上听到了,大家就都加了警戒。我们以为前哨战已经开头,因此敌人全都知道一切了。他是一定能够实行规则的。大家就站在舱面上,等候着信号。我们不断的在等候,康特拉或者曲波忒就要发来的——然而没有。岸上是坟地一般静。什么也听不见。直到天明,我们整夜的醒在舱面上,大家都以为芦苇在微微的动弹,大家都觉得听到些兵器的声响,有一个很是神经质的同志,还好象连高声的说话也听见了。河岸很近,人已经可以分别出芦荡和田野来。
“我想,那地方有着什么,”一个人凝视着沿岸一带,指给他的邻人,开口说。
“什么也没有。胡说白道。”
但他也不由的向那边凝视,说道:“但是,且慢……是呵,是呵……好象真是的……”
“你以为那不像枪刺在动么?”
“是的是的,我也这么想……仔细的看一看罢——,但是,看哪,这边的是什么——这边,都是枪刺呀,还有那边——还有这边……”
“喂,汉子,可全是芦苇呵……动得这么慢!”
于是他不去看岸上了,但这也不过一眨眼间的事。接着又从新的开头……枪刺……枪……士兵,兵器声,说话声。这一夜是充满了可怕的阴郁的骚扰。谁都愿意抑制了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谁也寻不着平静。表面的平静,是大家能够保住的。脸色,言语,举动——这些冷静而且泰然自若——但心脏却跳得很快,很强,头也因为充满了飞速的发射出来的思想,快要炸裂了。大家都在开始思索着一切办得到的,倒不如说,一切办不到的计划。如果从芦苇丛中放出枪来,可怎么办,如果大炮从岸上向我们吐出炸弹来,又怎么办——教人怎么对付呢?……
假定了许多事,想出了许多办法。然而在这样的境地里,毫没有得救的希望,却是谁都明白的。小河里面,笨重的船简直不能回转,再向前走罢,那就是将头更加伸进圈套里去了。但是人得怎么办呢?
这些事是大家一致的,就是应该赶快的登陆,抽掉了跳板,动手来格斗……
然而“动手来格斗”,说说是容易的。我们刚要上岸,敌人就会用了他的枪炮,将我们送进河里去。我们的战士们怎样的挤在汽船和拖船上,聚成一堆,他在岸上可以看得明明白白。大家都没有睡觉。自从离开了斯拉文斯基以后,他们都不能合眼。司令们将这回的计划连着那一切的危险和困难,统统说给他们了。教人怎么会睡觉。在这样的夜里,睡觉比什么都烦难。在这样的夜里,是睁着眼睛,眼光不知不觉地只凝视着暗地里的。很紧很紧的挤在船的所有角落里,低声谈起天来了。
“冷……”
“吹一吹拳头罢——那就暖了。”
“只要能吹起来——哪,如果有人给我们在岸上吹起(喇叭)来,可真就暖了哩。”那士兵于是转脸向了岸边,用眼睛示着敌人的方向。
“他们近么?”
“鬼知道——……人说,他们在岸上到处跑着的。人说过,他们就躲在这些芦苇丛里的——也有人去寻去了。”
“那么,谁呢?”
“康特拉出去了!”
“哦哦,这很不错,他是连个个窟窿都知道的!”
“唔,这小子又能干!”
“我很知道他的。在战场上的时候,他就得到过三个圣乔治勋章了。”
“但是我觉得——这里没有人——太静了!”
“他们也不会在发吼的——你这昏蛋!”
“他们却会开枪呀——那就完了!”
“不——我想,还没有从康特拉听到什么的!”
“怎么想听到这些呢。连一只飞机也还没有飞来哩。”
“这倒是真的。哦,总之,孩子,为什么没有飞机到这里来的呀。”
“为什么没有——它是麻雀似的飞来飞去的。先前它总停在市镇里,要太阳出山之前它才飞出来。你也看它不见的,这很明白。”
“唔,究竟它为什么在飞着的。我简直一点不懂,这东西怎么会飞起来。”
“那可我也不知道。恐怕是从下面吸上蒸汽去的罢。”
“你可有一点烟草么?”
“吩咐过的,不准吸烟!”
“哦哦,那是不错的——但我想,这样的藏在拳头里,就没有人觉得了。”
立刻有三四个人的声音提出反对的话来,没有许他吸烟草。
“我们就到么?”
“到那里?”
“喏,我们应当上陆的地方呀!”
“哪,如果我们应当上陆,那么我们就一定是到了!”
就这样地从一个问题拉到别个去。字句和字句联起来——完全是偶然的——完全是无意识的。
船总在向前进。船队几乎没有声响的移动着。
天亮了起来,暗雾向空中收上去了——第一只船靠了岸。另外的就一只一只的接着它,架在岸边的软泥里,那里都满生着走也走不过的杂草和芦苇。
离哥萨克村只还有两启罗密达了。河岸很平坦,我们的前面展开着一条宽阔的山谷,给兵士们来排队,是非常出色的。据熟悉这一带地势的人说,要在全古班找一个登陆的处所,没有比这里再好的了。连忙架起跳板,在惊人的飞速中,大家就都上了岸。我们刚刚踏着地面,就呼吸得很舒服,因为我们已经不在水面上——各个骑兵和狙击兵,在这里都能够防卫他的性命,而且谁也不至于白白的送死了。大炮拉了上去,马匹牵了出来,司令们教部队排了队,神经过敏也消失了。它换上了冷静的严肃的决心。一切做得很勤快,快到要令人奇怪,这些人们怎么会这样的赶紧。但我们战士们却都知道,在这样的境地里,赶紧和迅速,是必要的。骑马的司令们,围住了郭甫久鹤和我。在路上嘱咐了两三句,大家就各归了自己的队伍,一切都妥当了。袭击的命令一下,骑兵就开了快步,步兵的队伍是慢慢地前进。
介涅受了任务,是横过哥萨克村的街道去,将一切看个分明。他像鸟儿一般飞过了园地和树林,门窗全都关着的人家,广场和教堂——他横断了全村子,已经带着“一切照常”这一个令人高兴的报告回来了。倘要解释这奇怪的“一切照常”的意思,那就是说,这受了死的洗礼的哥萨克村,都正在熟睡。它一点也没有豫防,一点也没有猜出。几处的街角上有哨兵在打盹,用了渴睡的眼望着飞驰的介涅,好象以为他是从前线跑来的传令。居民也睡得很熟。不过偶或看见弯腰曲背的哥萨克老婆子,提了水桶跕着脚趾走到井边去。介涅又看见一架飞机,停在教堂旁边的广场上。在一所大房子的篱笆后面,介涅还见到两辆机器脚踏车和一辆摩托车。
他很疲乏,喘着气,述说过一切的时候,大家就都明白,我们是在没有人觉察之中,到了村子了。
全盘的行动,所打算的就只在完全不及豫防而且出乎意料之外的给敌军一个打击。袭击必须使他们惊惶,但同时也应该使敌人受一种印象,好象对面是强大的队伍的大势力,出色的武器,还带着强有力的炮队一般。所以我们也要安排下埋伏,不意的小战斗和袭击。这样干去,敌人就以为四面受了包围,陷于绝望的地位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打击这一种印象,这时是必须扮演决定底的脚色的。
山谷的尽头,就在哥萨克村的前面,还有几块没有烧掉的芦田。这里是无论如何总是走不过,我们就只得绕一点路。
登陆,准备,排队,向着哥萨克村的前进,给化去了两点钟。但敌人呢——睡觉又睡觉,总不肯醒过来。雾气已经逐渐的收上去了,只在河面上还罩着厚厚的看不穿的面幕。
河在这里转了弯,直向亚秋耶夫市,于是流到海里去。
右岸有一条军道,是通着村子的。我们的部队的一部份,就利用了这军道,走到村背后了。向这方面,又派了曲波忒所带领的骑兵中队去,那任务,是在敌军倘要向亚秋耶夫退走,就来抵挡它。
部队的各部份,那行动是这样地布置了的,就是从各方面,但又同时走到村子,开起枪来。我们的大炮也必须同时开始了行动。
屯在村里的敌军,也许看着情形,对我们会有强硬的抵抗。这很可怕,因为他们是有优秀的战斗性质的。他们里面,靠不住的只有被捕的红军。村里有凯萨诺维支将军的军团的一部份,亚历舍夫将军的联队,也是这将军的豫备大队,古班狙击兵联队,其中有着两个士官学校的学生。这之外,村里又驻扎有乌拉该的司令部和他的一切的枝队,还有各种小司令部以及白军后方的官员。而且我们还应该防备村人的敌对的举动,因为这哥萨克村,和我们是很不要好的。
不到早晨七点钟,部队临近了哥萨克村的时候,第一炮发响了。同时也开始了劈耳的轰击。大炮的雷鸣合着机关枪的爆响和步枪的声响,成为震聋耳朵的合奏了。士兵们直冲过去。摸不着头脑的敌人,完全发了昏,连一点的防御也不能布置。向着我们的胡乱开枪,也不能给我们丝毫损害。红军的步兵不住的前进,愈加压迫着敌军,将街道一条一条的前进了。到得市中央,我们这才遇见那准备了一点防御的敌。当这处所,带领我们的部队的是珂伐略夫。在这一瞬息间,踌蹰一下就有怎么危险,他是很明白的。他知道,敌人的恐怖,是能够消失的,那么,要收拾了他,就不是一件容易事。在这样的瞬息间,要得成功,就只要一个坚定而深沉的司令,他用的确的处置,制住惊慌的人们,他很快的悟出战斗的意义,并且捏住了胜利的钥匙是在那地方。恐怖,是大概因为百来个人发命令,既然很随便,而且常常完全相反,这才增加起来的。一种办法和别种相矛盾,为了着忙,发些只使事情为难而纠纷的命令。我们的敌人,就正落在毫无计划的这边跑那边跑,这么说那么说,这样办那样办的情况里了。
然而已经显出组织化的先兆,有计划的防御的先兆来。这紧要的机会是应该利用的,于是珂伐略夫就下了袭击的命令。他捏着手枪,自己留在左翼,到右翼去的是锡觉德庚。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恰如在拖船上唱歌那时候一样。但现在却烧起着特别的火焰,闪闪的在发光。他全部的额上,一直横到眉毛,刻一道深的严肃的皱襞。锡觉德庚的脚步是本来很重的。他仿佛踏勘地皮,必须走得牢靠似的在前进。在他身边是这样的放心,好象得到一种特别的平静和安全,觉得只要和他一气,就决不至于死亡,决不至于战败,他命令得很简单,很确当,又有些气恼。
敌人要在园子跟前排起阵来了。但还可以看出,他还没有将队伍排齐,还没有寻到人,来将这一大堆人又有力又有效地变成紧凑的队伍。
快得很,快得很……新的士兵们,从各方面涌到这人堆里去。他们从园子和人家,从马房和小屋里跑出来,人堆就愈来愈大,它在我们眼前生长起来了。它已经排开,它已经成为有组织的队伍的样子了,再一瞬间,我们就要碰着钢的刺刀的墙壁,再一瞬间,铁火的雹子就要向我们直注,步枪毕剥的发响,而我们的行列就稀疏下去……
呜拉!我们的行列里发了吼。
手捏着枪,我们的战士们向敌人堆里直冲过去了。那边就又更混乱起来。有的要向能逃的地方逃走,有的还在想开枪——但忽然之间,大多数人都站起身,抛掉他们的枪,向天空擎起了臂膊,在请求慈悲和宽大。
然而有几处还飞着枪弹,从我们的队伍里抽去顶好的人物。我们的最初的牺牲之一是勇敢的莱雍契·锡觉德庚。弹子正打在前额上,我们的英雄且是战士就死掉了。
但从院子的篱笆里,忽然跳出约莫五十人的一队,风暴似的直扑我们。我们的人们有些慌乱了,倒退了两三步。然而珂伐略夫的喊声已经发晌“上去,呜拉,上去!”于是红军的士兵就野兽一般一拥而上,径奔抵抗者,将他打倒,不住的前进。我军和敌兵混杂在一起,人早已不能分别了。
当这半百的人们跳出篱笆来的时候,先前将枪枝抛在我们脚下的那些人,并没有加进去。他们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愈加将臂膊擎得高高的,在等候慈悲,并且祈求仁善。红色的战士们围住了俘虏,将他们换了一个地方,碰也没有碰他们一下。抛下的枪械是检集起来,聚成一堆,赶快的运到岸边去。放眼一看,到处是伤兵。他们因为苦痛,在叫喊和呻吟,别一些是喘着临死的大气。查明了那五十个人,大多数是白军的军官了。连一个也没有饶放。
别的俘虏们,是带到拖船上去了。
曲波忒,那带着他的骑兵中队到了村背后的,一跑到芦苇边,就和大家一同下了马,等候着。十个人离开了他,排成一条索子,先头的一个直到哥萨克村。他们通报着在那里彼此有些什么事,战况对于我们怎么样,等等……
常有单个的白军士兵逃过来,曲波忒总不挥动他的部下,也不白费一粒子弹,尤其是不愿意使人明白他的所在。单个的逃兵跑进苇荡里来,自然也是常有的。那就不出声响地捉住他,因为第一要紧的是没有人知道我们还有埋伏。然而珂伐略夫的攻击刚要决定了战斗(的胜败),敌人的守备队的残兵便直向河边冲来,意思是要渡过这河,躲到对岸去。在这瞬息间,曲波忒就从芦苇间闯出,径奔在逃的敌兵了。这真是出了有些简直不能相信的事。从这方面,敌人是以为不会遇到袭击的。他们避向旁边,散在岸上,大多数是跑往先前泊着他们的船的处所去。然而船只早不在那里了。曲波忒的伙计将它弄走了。逃路已经没有,而骑兵却驰骤于逃兵之间。马刀在空中发闪,只要触着,就都灭亡。抵抗并没有。许多人就跳到水里面,想浮到对岸去。但是成功的很有限。大抵是在河的深处丧了他的性命了。
激昂的曲波忒骑着他的黑马,像猛兽一样,在岸上各处飞跑。他自己并不打,只是指示他的伙伴,什么地方还躲着溃走的敌人的大伙和小伙。曲波忒一切都留心。他的眼睛看着各方面,敌人怎样转了弯,他看见的,敌人怎样在寻遮蔽物,他也看见的。
一个莽撞的大草原上的骑士似的,檀鞠克捏着出鞘的长刀,从村子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他的帽子早已落掉了,黑色的乱头发在风中飘荡。
他全不管什么命令,只是自己寻出他的敌人来,鹰隼一般扑过去。冲落,砍掉,毫无饶放。当一切就要收梢的时候,自己方面开枪的一粒流弹,将檀鞠克的左臂穿通了。他不叫喊,他不呻吟,倒是骂,越骂越利害,从他那忠实的由希跳下,抚摩着它的鬃毛。战争是完结了……
多少人在这里死亡,多少人在河水里丧命,这恐怕永久不会明白。只有零星的逃兵,跑到芦苇这里来,躲到里面去。但大抵是在逃走着的中途就送了性命的。白军的兵官,穿了女人衣服,想这样逃到芦苇里去的也有。然而我们不给他跑掉一个人。
两点钟之内,全村已为红军所有了。
战斗一开头,敌人的飞机便从教堂广场飞起,向着还驻扎着敌人部队的各村子这方面飞去了。
当正在战斗的时候和以后,从村子的窗门里,园子里,都飞出石块和弹子来。村里的居民,是这样地招待了我们的。
在这回的拂晓战,俘获了一千个人,四十名兵官,一辆铁甲摩托车,机关枪,子弹匣,炮弹,医疗材料,印,官厅什物,官员履历以及别的种种东西,都落在我们手里了。这时候,汽船和拖船已经一径驶到哥萨克村来。俘虏和战利品就都弄到船上去。我们的人们也拿了担架,将负伤的朋友抬上船。他们大半是在冲锋的时候受伤的。
现在很明白了,敌人从飞机得到后方的大损失的报告之后,要试办的是简直退兵,或者派部队到哥萨克村去,将红军消灭。
敌人采取了第一法。他带了他的部队退却了,然而走向我们的村子来,因为要到亚秋耶夫去,到海岸去的惟一的路,是经过这里的。他想趁红军还没有扎得稳固,而且他所豫料的援军还没有开到之前,赶紧利用这条路。敌人的部队亢奋着,一定要竭力飞快的输送的。
于是敌军撤退了,当这时候,驻扎在敌人的位置邻近的我们的主力军,就动手来将他袭取,将他打击。在我们占领了的哥萨克村,必须看新的敌军的部队走进村里面,这才开始来战争。
首先开到了古班骑兵联队,各种步兵部队,以及别的正规军团。要抵制这样的大兵力的冲击,在我们是非常困难的,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在不给敌军以休息,妨害敌军的前进,并且用了屡次的冲突和打击,使他们陷于混乱,以待我们的主力军的到来。正午时候,受了敌军的出格的压迫,我们只得将从东通到西的外面的两条道路放弃了。敌人的主力军,也就正从这条道路在前进。
战斗又开头了。
这战斗上,敌军是带着两辆铁甲摩托车的,但他的景况,却还是困难得很,因为和他同时前进的我们的援军,正从背后压迫着他,使他不能用了他的主力,强悍的向我们袭击。远远地已经听到了炮声。这是要将他们的举动,和我们的联成一气的红军的大炮。
到四点钟,敌人部队的大数目,聚到哥萨克村里来了。好象决定要将红色别动队歼灭,并且赶下河里去似的。他开始了风暴一样的炮击,又变了袭击,接连不断。这强悍的风暴一样的压迫,逼得我们退到河边。红色的战士抛了草地,向河边退走,敌人就夹脚的追上来……
如果再给敌军压迫,我们还要退走下去,那就要全军覆没,是明明白白的。炮队的司令库勒培克同志,为了观察我们的炮击的效力,蹲在一株大槲树的枝子上已经三个钟头了。他汗流满额,靠了又湿又冷的树干,停着,好象一匹猫头鹰,用他的望远镜在探望,不为俗务分心。我们的炮队,是在离这槲树几步之处的,库勒培克就从自己的座位上,在改正发炮的瞄准。人总是听见他响亮的号令:一百!九十一!照准!一百!九十七!……
怪物一发吼,炮弹呻吟着,怒号着向空中飞去的时候,库勒培克就装一个很奇特的手势,指着落弹的方向。“好,好,”他叫起来,“这东西正打在狗脸上了。再来一下——但要快,孩子们——要快。他们在飞跑哩!”他望着沙砾的大雨落在地面上,人们飞上天空中的草地的尽头。“再来一杯,”他在上面叫喊,而我们的炮兵们是开炮又开炮。一个递炮弹,另一个将这装进炮里去,第三个就拉火。在这狂热的开火中,库勒培克就忘记了时间,疲劳,饥饿。除了大炮和炮弹,除了沙雨和飞跑的人们以外,他什么也不看,不管了。
而现在,敌军转了袭击,逐渐逼近我们的炮队和库勒培克的槲树来,但他却毫不想离开他的地位。他一点也不动,他不离开他的位置,他好象在小枝子上生了根似的。他的命令越来越清楚。他愈是屡次变换目标,他益发大声的发命令。大炮这里,是疲乏的气喘吁吁的炮手们。传递炮弹愈加迅速,愈加赶紧,而近来的敌军,就愈加吃了苦。
草地上面,就靠河边,离芦苇不远,道路分为两条的处所,架着机关枪,它和它的人员的任务,是在或是灭亡,或是制住敌军的袭击。
战马转脸向着河这边了。开放机关枪的我们的人们,蹲在小小的马车上,发了热似的在开火。我们站在他们的后面,抵制着撤退下来的部队。我看见了柯久奔珂,他几乎和机关枪溶成一气,两手紧捏了它,发射着,检查着,看一切可都合式。敌人已经望得见了,他不住的拥上来。
狙击兵呵,现在是全盘的希望只在你们了。你们肯支持你们的伙伴——我们就吃得住。但如果你们挡不住敌军,那么,首先是你们,和我们一起都完结!
敌人的部队,现在是多么逼近了呵。他们已经涌进草地来了——而在这瞬息间,——在这决定的,永远不会忘记的瞬息间,我们别动队全体的运命悬在一枝毫毛上面的瞬息间,我们的狙击兵却开始了不能相信的,扫荡一切的枪火了。
一分钟……两分……
敌人的队伍还在动弹。然而人已经在他们里面可以看出发抖,他们的动作已经慢下去,这回是全都伏在地上了。刚想起来,他们就遇到当不住的排枪。这真的危机一发的几分钟——其实并非几分钟,倒是几秒钟。红军的队伍站得住了,气一壮,改了攻势。这突然的改变,是出乎敌人的意料之外的。白军的队伍开始退却了。我们的地位就得了救。
而在这瞬息间,敌人的部队所在的草地上面,又开始爆发了榴霰弹。
当看见我们的红色友军的这个招呼的时候,战士们和司令们的风暴般的欢喜,简直是写不出来的。我们的友军来帮助了。相距已经很不远。他们要不使我们这一伙送掉性命了。红军的士兵便又开心,又气壮,开始去追击退走的敌。追击上去,一直到夜,一直到黑暗支配了一切。
我们竭力的试办,要和来帮的部队相联络,然而这试办失败了。因为在我们和赶紧来帮的部队之间,还有敌军的坚固的墙壁。芦苇和沼泽,又妨碍我们由间道去和友军连合起来。敌军是已经决计在村子里过夜,使他们的无数的辎重,能够运到海边去。
但我们却要利用了夜间来袭击。
离村子的广场并不远,教堂背后,曲波忒在一个大园子里藏着他的中队。他担着大大的任务,即使形势如何改变,也还是非做不可的。战士们坐在草上面,一声不响。战马都系在苹果树和洋槐的干子上,而大枝子上面,篱笆上面,则到处站着守望的红军的士兵。曲波忒在园子里跑来跑去,巡阅着自己的战士们,监督着坐在树上的守望者。从小河直到列树路一带,都埋伏着我们的骑兵中队。未来的夜袭的报告,各处都传到了。
郭甫久鹤和我坐在一堆干草后面,和跟着赶来的司令们接洽了几句话。这时候,从船上搬了大盘的食物来了,我们就饿狼似的,都向羹汤那边闯过去,因为自从天亮以来,除了烟卷的烟气之外,就什么也没有到过我们的嘴里面。站在四近的战士们,也步步的走近来。盘子显出磁力,将大家吸引过去了。然而倒运!我们的手头,竟连一柄汤瓢也没有。大家只有两次,得了真是一点点的东西,第一次不很好吃,第二次呢,可不能这么个个都有了。但这也不要紧。我们一伙就用了小刀,叉子,刚用木头雕成的小匙,从锅里舀出羹汤来,直接放进嘴里去。还有果子酱——弄一点烟草——我们就都快活,满足而且高兴了。
决定了到半夜去袭击。藏在园子里的骑兵中队,应该在必要的时机,离开他们的根据地,用一种猝不及防的突击,来完结那件事。
挑选了顶好的人们,派遣出去,要侵入敌阵的中央,到半夜十二点钟,在一两间小屋子上放起火来,并且抛几个炸弹,以给与很大的冲动。
一看见火光和烧着的干草的烟,那就得立刻,全体的狙击兵都开枪,全体的机关枪都开火,狙击兵还要叫起“呜拉”来,但在我们对于敌情还没有切实的把握之前,却不得开始战斗。到处都支配着寂静。我们这里,敌人那里。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是料不到要有袭击的。人们都似乎踮着脚尖在走路,还怕高声的谈天。大家等候着。
我们已经看见了最先的火光。火老鸦在敌人的阵地上飞舞,几间小屋同时烧起来了。在这时候,我们就听见了炸裂的榴霰弹的钝重的声音,后来的几秒钟里起了些什么事,可不能用言语来描写了。炮兵中队发起吼来,机关枪毕毕剥剥的作响,一切都混成了一个可怕的震聋耳朵的轰音。
冰冷的耸人毛发的呜拉,冲破了夜静,钻进我们的耳朵来。呜拉!呜拉!这好象怕人的震动似的,遍满了村里的街道和园子。敌人打熬不住,舍掉他的阵地,开始逃走了。这瞬息间,埋伏的骑兵中队就一拥而出,给这出戏文一个收束。在烧着的小屋子的火光中,他们显得象是鬼怪一样。出鞘的长刀,喷沫的战马,乱七八遭跑来跑去的人们……
敌人也抵抗了,但是乱七八糟的,又没有组织。他开起枪来了,然而不见他的敌——姑且停止罢,又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也拖延不得多久,哥萨克村就属于我们了。敌人都向田野和沼泽逃散,直到早上,这才集合了他的人们,但他早不想到村子这边来,却一径向着海那边前去了。
在半夜里,战斗之后,我们的哨兵就进了村子,但全部队却一直等到早晨。当我们开进村里去的时候,又受了先前一样的待遇。从园子和人家里,都发出枪声来。他们是并不高高兴兴地招待我们的。到得早上,我们又聚集了新的战利品,并且将铁甲摩托车,机关枪,大炮,以及别的东西,许许多多都运上了船,以作战胜的纪念。
这时红军的旅团到了村里了。他们接办了我们的工作,要前去追击敌人去。红色别动队的任务是完结了——红色别动队可以回去了。
兴致勃勃地,我们大家带着歌唱和欢笑上了船,回到家乡去。谁都觉得,自己是参加了完成一种伟大而重要的事件了。谁的里面,还都生存着深邃的戏曲底的要素,而自己就曾经是戏曲中的家伙。船只离了岸。响亮的歌声打破了芦苇的幽静。我们在古班河里往上走,经过了和昨天一样的地方——但那时是在冰一般的寂静里,在剽悍的坚决里——而现在却高兴,有趣。在那时候,是谁也不知道岸上有什么东西等候着,在那时候,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可能生还的。
然而结果是伟大的。在归途上,我们的战士不过损失了一两打——但自然是顶好的同志们。
在“慈善家”的舱面上,苍白的,柔和的檀鞠克带着打穿的,挫伤的臂膊躺在一个担架上,很低很低的在呻吟。在一座高大的亲爱的坟墓里,就在芦苇的近旁,是钢一般的司令莱雍契·锡觉德庚在作永久的休息……
大家记得起死掉的同志来,船上就为沉默所支配,仿佛有一种沉重的思想,将一切活泼的言语压住了。
然而悲哀又将位置让给了高歌和欢笑。又是有趣的歌曲,又是高兴的心情,好象这一天和这一夜里什么事也没有的一样。
M. 唆罗珂夫
太阳只在哥萨克村边的灰绿色的丛林后面,衰弱地
眼了。离村不远是渡船,我必须用这渡到顿河的那一岸去。我走过湿沙,从中就升起腐败的气味来,好象湿透的烂树。道路仿佛是纷乱的兔子脚印一般,蜿蜒着出了丛林。肿胀的通红的太阳,已经落在村子那边的坟地里。我的后面,在枯燥的杂树间缓步着莽苍苍的黄昏。
渡船就系在岸边,闪着淡紫的水在它下面窥覗。橹在轻轻的跳动,向一边回旋,橹脐也咿哑作响。
船夫正在用汲水勺刮着生了青苔的船底,将水泼出外面去。他仰起头来,用了带黄的,歪斜的眼睛看定我,不高兴地相骂似的问道:
“要摆渡么?立刻行的,这就来解缆子。”
“我们两个就可以开船么?”
“也只得开。立刻要夜了。谁知道可还有什么人来呢。”他卷着裤脚,又向我一看,说:
“看起来,你是一个外路人,不是我们这里的。从那来的呀?”
“我是从营里回来的。”
那人将帽子放在小船里,摆一摆头,摇开了夹着黑色的,高加索银子一般的头发,向我使一个眼色,就露出他那蛀坏的牙齿来:
“请了假呢,还是这么一回事,——偷偷的?”
“是退了伍的。我的年限满了。”
“哦……哦。那么是可以闲散了的……”
我们摇起橹子来。顿河却像开玩笑似的总将我们运进那浸在岸边的森林的新树里面去。水激着容易破碎的龙骨,发出分明的声音。绽着蓝的脉管的船夫的赤脚,就像成捆的粗大的筋肉一样。冷得发了青的脚底,坚韧的牢踏在滑滑的斜梁上,臂膊又长又壮,指节都粗大到突了起来。他瘦而狭肩,弯了腰,坚忍的在摇橹,但橹却巧妙的劈破波头,深入水里去了。
我听到这人的调匀的,无碍的呼吸。从他那羊毛线衫上,涌出汗和烟草,以及水的淡泊味的扑鼻的气味来。他忽然放下橹,回头向我道:
“看起来,好象我们进不去了,我们要在这里的树林里给挤破的了。真糟!”
被一个激浪一打,船就撞在一块峻峭的岩石上。它将后尾拚命一摆,于是总是倾侧着向森林进行。
半点钟后,我们就牢牢地夹在浸水的森林的树木之间了。橹也断了。在橹脐上,摇摇摆摆的飘动着挫折的断片。水从船底的一个窟窿里,滔滔的涌进船里来。我们只好在树上过夜。船夫用腿缠住了树枝,蹲在我的旁边,他吸着烟斗,一面谈天,一面倾听着野鹅的划破我们上面那糊似的昏暗的鼓翼的声响。
“唔,唔,你是回家去的;母亲早在家里等着哩,她知道的:儿子回来了,养她的人回来了;她那年老的心,要暖热起来了。是的……可是你也一定知道,她,你的母亲,白天为你担心,夜里总是淌着酸辛的眼泪,她也全不算什么一回事……她们都是这样的,只要是她们的疼爱的儿子:她们都是这样的……如果你们不是自己生了孩子,抚育起来,你们就永不会知道你们父母的辛苦的心。可是凡有做母亲的,或是做父亲的,都得为孩子们吃多少苦呵!
会有这等事的,剖鱼的时候,女人弄破了那鱼的苦胆。那么你舀起鱼羹来,就要苦得喝不下去。我也正是这样的。我活着,但是总得吃那很大的苦。我耐着,我熬着,但我也时时这样想:‘生活,生活,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你这坏透了的生活的收场呢?’
你不是本地人,是一个外路人。你告诉我,恐怕我倒是用一条绳套在颈子上的好罢。
我有一个女孩子;她名叫那泰莎。她十六岁了。十六岁。她对我说,‘爸爸,我不愿意和你同桌吃东西。我一看见你的两只手,’她说,‘就记起了你就是用了这手杀掉哥哥的,我的身子里就神魂丧失了。’
但这些事都是为了谁呢,那蠢才却不知道。这正是为了他们,为了孩子们呵。
我早就结了婚,上帝给我的是一个兔子一样很会生养的女人。她接连给我生下了八个吃口,到第九个,她也完结了。生是生得好好的,但到第五天,她就死在热症里。我成了单身了。说起孩子们来,上帝却一个也不招去,虽然我那么恳求……我那大儿子叫伊凡。他是像我的:黑头发,整齐的脸貌。是一个出色的哥萨克,做工也认真。别一个男孩子比伊凡小四岁。像母亲的。小个子,但是大肚子。淡黄头发,几乎是白的了,眼睛是灰蓝的。他叫达尼罗,是我最心爱的孩子。别的七个呢,最大的是女儿,另外都是小虫子……
我给伊凡在本村里结了婚,他也立刻生了一个小家伙。给达尼罗,我也正在搜寻着门当户对的,可是不平静的时代临头了。我们的哥萨克村里,大家都起来反对苏维埃权力。这时伊凡就闯到我这里来:‘父亲,’他说,‘同去罢,我们同红军去!我以基督之名请求你!我们应该帮红军的,因为它是很正当的力量。’
达尼罗也想劝转我。许多工夫,他们恳求我,开导我。但是我对他们说:‘我是不来强制你们的。你们愿意往那去,去就是。可是我呢,我留在这里,你们之外,我还有七张嘴哩,而且张张都得喂的。’
他们于是离了家。在村子里,人们都武装起来了。无论谁,他有什么就用什么。可是他们也来拉我了:上战线去!我在会场上告诉大家道:
‘村人们,叔伯,你们都知道的,我是一个家长。我家里有七个孩子躺在木榻上,——我一死,谁来管我的孩子们呢?’
我要说的话,我都说了,但是没有用。谁也不理,拉了我送到战线上了。
阵地离我们的村子并不远。
有一天,恰是复活节的前一天,九个俘虏解到我们这里来了。他们里面就有达尼卢式加,我的心爱的儿子。他们穿过市场,被押着去见军官。哥萨克们从家家户户里跑出来,轰的一声,上帝垂怜罢。
‘他们一定得打死的,这些孱头。如果审问后带回来了,我们什么都不管,先来冷他们一下!’
我站着,膝头发着抖,但我不使人看出我为了自己的儿子达尼罗,心在发跳来。我看见了哥萨克们怎样的在互相耳语,还用脑袋来指点我。于是骑兵曹长亚尔凯沙跑向我来了:‘怎么样,密吉夏拉,如果我们结果共产党,你到场么?’
‘一定到场的,这些匪徒!’我说。
‘原来,那就拿了枪,站在这地方,这门口。’
接着他就这样地看定了我:‘我们留心着你的,密吉夏拉,小心些罢,朋友,——你也许会吃不住的。’
我于是站在门前面,头里却旋转着这样的事:‘圣母呵,圣马理亚呵,我真得来杀我自己的儿子么?’
办公室逐渐吵闹起来。俘虏们带出来了。达尼罗就是第一个。我一看见他,便吓得浑身冰冷。他的头肿得像一个桶,皮也打破了。鲜血成了浓块,从脸上涌出。头发上贴着厚的羊毛的手套。是他们打了之后,用这给他塞住伤口的。那手套吸饱了血,干燥了,却还是粘在头发上。可见是将他们解到村里来的路上打坏的。我的达尼罗跄踉的走过廊下来。他一见我,就伸开了两只手。他想对我装笑脸,但两眼已经灰黑凹陷,有一只是全给凝血封住了。
这我很知道:如果我不也给他一下,村人们就会立刻杀死我的。我那些孩子们,便要成为孤儿,孤另另的剩在上帝的广大的世界上了。
达尼罗一到我在站着的地方,他说:‘爸爸——小爸爸,别了。’眼泪流下他的面庞来,洗掉了血污。至于我呢,我可是……我擎不起臂膊来,非常沉重。好象一段树。上了刺刀的枪俨然的横在我的臂膊上,还在催逼了,我就用枪柄给了我那小子一下子……我打在这地方……耳朵上面这里……他叫了起来:呜呜呵——呜呵——,两手掩着脸,跌倒了。
我的哥萨克们放声大笑,道:‘打呀,密吉夏拉,打呀,对你的达尼罗,好象在伤心哩,打呀,要不然,我们就放了你的血。’
军官走到大门口来了,面子上是呵斥大家模样。但他的眼睛是在笑的。
于是哥萨克们都奔向俘虏去,用刺刀干起来了。我的眼前发了黑,我跑掉了,只是跑,顺着街道。但那时我还看见,他们怎样将我的达尼罗踢得在地上滚来滚去。骑兵曹长用刀尖刺进了他的喉咙。达尼罗却不过还叫着:喀喀……”
因了水的压力,船板都瑟瑟地发响,榛树也在我们下面作悠长的呻吟。
密吉夏拉用脚去钩那被水挤逼上来的龙骨,并且从烟斗里叩去未烬的灰,一面说:
“我们的船要沉了。我们得坐在这里的树上,直到明天中午了。真倒运!”
他沉默了很久。随后就又用那低低的,钝滞的声音说了起来:
“为了这件事,他们将我送到高级宪兵队去了。——现在是许多水已经流进顿河里面了,但在夜里我总还是听见些什么,好象一个人在喘呼,在咽气,好象在勒死。就像我那一回跑走的时候,听到了的我那达尼罗的喘呼一样。
这就这样地使我吃苦呵,使我的良心。”
“我们和红军对着阵,一直到春天。于是绥克垒提夫将军来加入了,我们就将他们远远的赶过了顿河,直到萨拉妥夫县。
我虽然是家长,但当兵却是很不容易的,这就因为我的两个儿子都在红军里。
我们到了巴拉唆夫镇。关于我的大儿子伊凡的事,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知道。但哥萨克们里面,却忽然起了风传了——鬼知道,这是从那里传来的呢,——说伊凡已经从红军被捉,送到第三十六哥萨克中队去了。
我这村里的人们便都嚷了起来:‘我们去抓凡加罢,他得归我们来结果的。’
我们到了一个村,瞧罢,第三十六中队就驻扎在这地方。他们立刻去抓了我的凡加,捆绑起来,拖到办公室。他们在这里将他毒打了一顿,这才对我说道:
‘押他到联队本部去!’
从这村到本部,远近是十二威尔斯忒。我们的百人团的团长一面交给我押解票,一面说——但他却并不对我看:
‘票在这里,密吉夏拉。送这少年到本部去。和你一起,他就靠得住。从父亲手里,他不跑掉的。’
这时我得了上帝的指点。他们想要怎样,我觉察出来了。他们叫我押送他去,是因为他们豫料着我会放他逃走的。后来他们就又去捉住他,将他和我同时结果了性命。
我跨进那关着伊凡的屋子去,对卫兵说道:
‘将这俘虏交给我罢,我得带他上本部去。’
‘带他去就是,’他们说,‘我们是随便的。’
伊凡将外套搭在肩膀上。拿帽子在手里转了两三个旋子,便又抛在长椅上面了。
我们离开了村庄。路是在上到一个冈子上。我不作声。他不作声。我常常回过了头去,是要看看可有人监察我们的没有。我们就这样地,大约走了一半路。到得一座小小的神庙的跟前。我们的后面看不见一个人。凡涅就向我转过脸来了。说道,他的声音是很伤心的:‘爸爸。——到本部,他们就要我的命了。你是带我到死里去的呵。你的良心还是总在睡觉么?’
‘不,凡涅,’我说,‘我的良心并没有睡着。’
‘可是对我却一点都没有同情么?’
‘你真使我伤心得很,孩子,为了愁苦,我的心也快要粉碎了。’
‘如果我使你愁苦,那就放我逃走罢。你想想看,我活在这世界上,实在还没有多少日子哩。’
他跪下去了。在我面前磕了三个头。我于是对他说:‘让我们到了坡,我的孩子。那么,你跑就是。我来放几下空枪装装样。’
你也知道,已经成了一个小伙子了,从他嘴里是吐不出深情话来的。但他现在可是抱住了我的颈子,接吻了我的两只手……
我们又走了两威尔斯忒。他不作声。我不作声。我们到了坡上面。伊凡站住了。
‘那么,爸爸,再见。如果我们两个人都活着,我总要照顾你一世的。你总不会从我嘴里听到一回粗话的。’
他拥抱了我,这时我的心快要裂碎了。
‘走罢,孩子,’我对他说。他跑下坡去了。他时时回了头,向我装手势。我让他跑了十二丈远。于是我从肩膀上卸下枪,曲了一条腿,使臂膊不至于发抖,只一按……就直打在脊梁上了。”
密吉夏拉慢慢的从袋子里摸出烟囊来,用火石注意地打了火,慢慢的点在他的烟斗上,吸了起来。他那空着的手里,拿了发着微光的火绒。他的脸上的筋肉在牵动。在肿起的眼睑下,强项地,冷淡地闪着歪斜的眼睛。
“可是……他跳了一下,拚命的还跑了丈多路。这才用两手按住了肚子,向我回过身来了:‘爸爸……怎么的?……’他倒了下去,乱蹬着两脚。我跑过去,俯在他上面。他上翻着眼珠。嘴唇上吹着血泡。我想,现在是完了,他要死了。但他还起来一下。忽然间,说——向我的手这一边摸抚着:‘爸爸,我有一个孩子和一个女人……’他的头倒向一边了。他想用指头来按住那伤口。但那地方……鲜血只是从指头间涌出来……他呻吟着。仰天躺倒,严酷地凝视我。他的舌头已经不灵了。他还想说什么话。但只能说出:‘爸爸,爸爸……’来。我两眼里涌出了眼泪,并且对他说:‘凡纽沙,替我戴了苦难的冠罢。不错的,你有女人和一个孩子。可是我却有七个躺在木榻上呵。倘使我放掉你,哥萨克们就会结果我,那些孩子们也都得做乞丐了。’
他还躺了一会,于是完结了。他的手捏着我的手。我脱下他那外套和长靴,用一块布盖在他脸上,就回到村子里……”
现在你判断罢,好人,我是为着孩子们受了这么多的苦楚,赚得一头白发的,……我为了他们做活,要使他们不至于缺少一片面包。白天黑夜,都没有休息。……可是他们却像我那女儿那泰沙似的,对我说:‘爸爸,我不愿意和你坐在一个桌子上,……’这怎么能受得下去呢?”
船夫密吉夏拉低下头去了。他还用沉重的,不动的眼光看定我。在他背后开始出现了黎明,熹微而且茫漠。从右岸上,在白杨的暗丛里,夹着野鸭的乱叫,响来了一个冷得发哑的,渴睡的声音:
“密吉夏拉!老鬼!船来!……”
F. 班菲洛夫,V. 伊连珂夫
枯煤炉以几千吨三和土的斤两,沉重地压在基础木桩—— 一千二百个木桩——上面了,于是就将几千年间搬来的树木,古代的巨人的根株,被溪水冲下的泥土所夹带而来的野草,都在这里腐烂了的地底的泥沼,藏在它下面。这沼,是曾经上面爬着浓雾,晴明的时候,则涡旋着蚊蚋的密云的沼,只要有落倒它肚子里来的东西,它都贪婪地吃掉了。但是,泥,树木,草,愈是沉到那泥泞的底里去,就逐渐用了它们的残骸,使沼愈加变得狭小。芦苇也一步步的从岸边逼近中心去,使它狭窄起来。泥沼就开始退却了,泥,树木,草,芦苇,从四面来攻击它,一边攻击,一边使它干涸,盖上了一层有许多凸起的,蛹一般的,泥煤的壳。
经过了几百年,壳变硬了,就成了满生着繁茂的杂草和野荆球树的矮林的黑土。
这样子,自然就毫不留下一些关于这的传说,记录或纪念,而将腐烂的泥沼埋没了。
于是人们到这里,在山脚下的广场上,摊开那筹划冶金工厂的图样来,指定了安设枯煤炉的地方,就在熔矿炉的邻近。河马一般呆相的挖掘机立刻活动起来了,掘地的人们走下很大的洞里去。人们赶紧走下去了,但当掘掉上层的黑土,挖掘机从它拖着嘴唇的大嘴里吐着大量的大土块,慢慢地再又旋转着它那有节的颈子的时候,才知道地底下很柔软,稀烂,就像半熟的粥一般。
人们发见了泥沼。
当开掘地基的时候,建设者们也知道地盘是不很坚固的,但在泥沼上面来安枯煤炉,却谁也没有想到过。这烂泥地,是也如矿洞里的突然发生煤气一样,全是猝不及防的出现的。建设者们愈是往下走,稀湿的地底就愈是在脚下唧唧的响,哺哺的响,并且将人们滑进它那泥泞的,发着恶臭的肚子里面去。
也许有简单的办法的,就是又用土来填平了地基,在那里种上些带着紫色耳环的白桦,或者听其自然,一任它再成为湛着臭水,有些蚊,蚋,野鸭的泥沼。但据工厂的设计图,是无论如何,炉子一定该在这里的,如果换一个地方,那就是对着已经有了基础的铸造厂,辗制厂的马丁式熔矿炉,水门汀,铁,石子的梯队摇手——也就是弄坏一切的建设,抛掉这广场。
退却,是不能的。
于是人们就浸在水里面,来打那木桩。首先——打下木桩去,接着又用巨大的起重机将它拔出,做成窿窿,用三和土灌进这窟窿里面去。建设者们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方法,所有的手段,打下了木桩——一千二百个木桩。
这么一来,那里还怕造不成枯煤炉呢?
发着珠光的耐火砖,好象又厚又重的玻璃一般,当当地响。砖头仿佛经过研磨,拿在手上,它就会滑了下去,碎成细碎的,玎珰作响的末屑。但工人们却迅速地,敏捷地将它们叠起来。砖头也闪着它带红色的棱角,在他们手里玩耍。枯煤炉的建造场上,就满是木槌的柔软的丁丁声,穿着灰色工衣的人们的说话声,货车的声响,喧嚣的声响。有时候,话声和叫声忽然停止了,于是音,响,喧嚣,就都溶合在仿佛大桶里的酒糟在发酵似的一种营营的声音里。
这样的一点钟——两点钟——三点钟。
营营声大起来了,充满了全建筑物,成为砖匠们的独特的音乐,和银色的灰尘一同溢出外面去了。
“原料!”忽然间,到处是工人们的叫喊,打断了营营声,于是头上罩着红手巾,脚穿破靴,或是赤脚的,身穿破烂的乡下式短外套的女人们,就从挂台将灰色的粘土倒在工人们的桶子里。
“花样!”
“花样?”
造一个枯煤炉,计有五百八十六种砖头的花样,即样式。其实,炉子是只要巧巧的将这些花样凑合起来就行的。砖都在那边的堆场上。将这些搬到屋里来,一一凑合,恰如用各件凑成发动机,缝衣机,钟表的一般,就好。凑成之后,涂上原料——炉子就成功了。是简单的工作。然而工人们每叠上一块新的花样去,就皱一回眉,花样有各种的样式,和建筑普通的房屋,或宽底的俄国式火炉的单纯的红砖,是两样的。有种种的花样——有圆锥形的,也有金字塔形的,立方体的,螺旋状的,双角状的。必须明白这些花样的各种,知道它嵌在什么地方,必须巧妙地涂上原料去,涂得一点空隙都没有,因为炉子里面就要升到一千度以上的热度,那时候,只要有一点好象极不要紧的空隙,瓦斯也会从那地方钻出来。而且——还应该像钟表的机件一样,不能大一个生的密达,也不能小一个生的密达,要正确到一点参差也没有。
突击队员知道着三和土的工人们已经交出了确立在木桩上面的炉子的地基,征服了泥沼的自己的工作;知道着石匠们应该造起足以供给五十五万好枯煤的炉子,为了精制石脑油,石炭酸,以及别的出产物,而将瓦斯由这里送到化学工厂里去的炉子来。他们知道着倘使没有枯煤,则每年必须供给一百二十万吨生铁于国家的熔矿,就动弹不得。
但是,只要有一点小空隙,有一点参差的缝,什么地方有一点小破绽,炉子也只好从队伍里开除出来。所以指导者们就总在炉旁边走来走去,测量砌好了的处所,一有破绽,即使是怎样微细的,也得教将这拆掉,从新砌一遍。就在近几时,当测量的时候,指导者们发见了炉壁比标准斜出了二十四米里密达 [约合中国尺八分弱。——译者] ,也就教拆掉了。由此知道拆掉了的一排里的一块花样下面的原料里,有一片小小的木片。这怎么会弄到那里面去的呢?“谁知道呢!工人们难道将粘土统统嚼过,这才涂上去的么!”然而对于这等事,指导者们却毫不介意,将好容易砌好了的三排,全都推倒了。——这是四个砖匠们的一日夜的工作。
就要这样精密的技术。
矿工们正在咬进库兹巴斯的最丰富的煤层去。他们无日无夜,在深的地底里,弄碎着漆黑的煤,几千吨的抛到地面上。煤就在平台上装进货车里,由铁路运到库兹尼兹基冶金工厂去,那地方,是两年以前,还是大野的广漠的湖和沼泽,张着大口,从连山吹下来的风,用了疼痛的沙尘,来打稀有的旅客,并无车站,而只在支路的终点,摆两辆旧货车来替代的。
煤的梯队,飞速的奔向新库兹尼兹克——社会主义底都市,在广漠的平野中由劳动者阶级所建设的市镇去。
煤在这里先进碎矿机里去,被拣开,被打碎——煤和熔剂的混合物——于是用了货车,倒在炉子的烧得通红的大嘴里,经过十七个钟头之后,又从这里吐出赤热的馒头来……这就是枯煤。泼熄枯煤,吱吱的发响,像石灰一样,经过分类,再继续它的旅行,就是拌了生矿,跑进烧得通红的大嘴,大肚子的熔矿炉的大嘴里面去。
枯煤——是熔矿炉,发电所,化学工厂的食料。
新市镇是靠枯煤来维持生活的。
是的。但在目前,这还不过是一个空想,要得到枯煤,必须先将它放在耐火砖的装甲室里炼一炼,恰如建设者们将泥泞的饕餮的沼泽,炼成了三和土一般,……那时候,空想就变了现实;那时候,铸造厂,辗制厂,发电所,化学工厂就一齐活动起来;那时候,机器脚踏车就来来往往,文化的殿堂开开了,而刚从农村来到这里的人们,正在每天将自己的劳动献给建设的人们——就从瞎眼的昏暗的土房的屋子里,搬到社会主义的都市,工业都市上来了。
突击队长西狄克,就正在空想着这件事。
建设枯煤炉,也就是搬到社会主义底都市去的意思。党和政府,将他看作他那突击队里,曾在特别周间,出过一天叠上五百块砖的选手的光荣的队员,而使他负着绝大的责任,西狄克是知道的,然而还是怀着这空想。
可是这里有耐火砖——这些五百八十六个的花样。
于是西狄克被不安所侵袭了。
他站在高地方,摇摇摆摆,好象在铰链上面一样。他似乎不能镇静的站着了,仿佛屋顶现在就要落到他的头上来,仿佛无论如何,他总想避开这打击,只是静不下,走不停。
他现在轻捷地,好象给发条弹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跨过砖堆,跑到下面来了,于是和学徒并排的站着。
“不是又在用指头涂着了么?”他巧妙地将砖头向上一抛,砖头在空中翻了几个转身,轻轻地合适地又落在他手掌里了。他用了小刮刀,涂上原料,嵌在砖排里。砖就服服帖帖的躺在自己的处所,恰如小猪的躺在用自己的体温偎暖了的自己的角落里一般。
“要这么干的么?”在旁边作工的女学徒孚罗莫伐问道,于是红了脸。
“不这么,怎么呀?”西狄克莽撞地说。“在用别的法子涂着了罢。”
他讲话,总仿佛手上有着细索子,将这连结着的一样。脸是干枯的,面庞上满是皱。皱纹向各方面散开——从眼睛到耳朵,从下巴到鼻子,于是从此爬上鼻梁,溜到鼻尖,使鼻尖接近上唇,成为鹰嘴鼻。
“畜生,畜生,”他咂舌似的说着,爬到上面去,从那里注视着六十个突击队,皱着眉头,还常常将什么写在笔记本子上。
这永是冷静,镇定,充满着自信的他,今天是怎么了呀?今天是有什么踬绊了他,有什么使他烦乱,使他皱眉,使他跑来跑去了。
今天,他又被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比败了。
固然,在他,是有着辩解的话的。他的突击队——是砌红砖的专门家,来弄耐火砖,还是第一次,而且在他的突击队里,六十人中只有十一个是工人,此外——就都是学徒们和稷林一流的脚色。早晨,他问稷林道,“你以为要怎么竞争才好呢?”稷林答道,“只要跟着你,我是海底里也肯去的。”那里有怎样的海呢?那就是海,是——正在掀起第九个浪来的——奥波伦斯基。但是,从稷林,从虽在集团里而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的人,从虽在献身于集团而还没有创造的能力的孩子的人,又能够收获些什么呵!然而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却大抵是中央劳动学校的学生,指导者们是从唐巴斯来的,他们在那里造过枯煤炉,有着经验。
在西狄克,是有辩解的话的。
但是,在这国度里,辩解是必要的么?能够总是依据着“客观底”原因么?不的。西狄克走来走去,他失了镇静,渐渐没有自信了。当他的突击队初碰见耐火砖的时候,他问道:
“怎样,大家?”
“和谁竞赛呀?”工人们问他说,“和奥波伦斯基么?什么,他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呢。”
这是的确的。一看见奥波伦斯基,就令人觉得诧异。他的姓名,是好象突击队的旗子一样,在广场上飘扬的,但他还不满二十一岁,显着少年的粉红的面颊,然而这他,却指挥着突击队,将西狄克的突击队打败了。
第一天,西狄克的突击队满怀着自信,用了稳重的脚步,走下到耐火砖的处所去,立刻占好自己的位置,含着微笑向别的突击队宣了战,动手工作起来。那时候,西狄克还相信是能得胜的。他和突击队都以极度的紧张,在作工时间中做个不歇——砖头当当的在响,木槌在敲。这天将晚,紧张也跟着增大了,用了恰如渔夫将跳着鱼儿的网,拉近岸来那时一样的力量。
但到晚上,西狄克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的突击队,每人叠了〇·五吨,可是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却有——一·四吨。
“哦,”西狄克公开似的说。“明天一下子都赢他过来罢。”
然而明天又是新的低落。突击队在耐火砖上,在花样上碰了钉子了,无论怎样,一个人总不能叠到〇·九吨以上。其实,外国人 [当是从外国聘来的技师。——译者] 是原以每人〇·五吨为标准的,因为管理部知道着突击队的力量,所以加到〇·八吨。西狄克是已经超出了官定的标准了。但这说起话来,总是含着微笑,顺下眼睛的少年的康索谟尔奥波伦斯基,却将那他打败。
突击队的会议时,西狄克又发了和先前一样的质问:
“但是,怎样,大家?”
“怎样?难呀,这砖头不好办。”
“难么?比建设社会主义还难的事情,是没有的,可是不正在建设着么。”西狄克回答说,一面自己首先研究起来。
他采用了奥波伦斯基的方法,将全部分成队伍,四人一队,两个工人放在两侧,中间配上两个学徒。他测定了砖匠们的一切的动作,不再在远处望着工作,却紧紧的钉住了在监督了。
“奋斗罢。教恶魔也要倒立起来的。”工人们兴奋地说。
于是西狄克的突击队,就肉搏了奥波伦斯基了,每人叠了一·二吨,摩了他的垒。
然而昨天,舆波伦斯基又每人叠了二·二吨。人们说,这是世界底记录。西狄克发抖了,他在一夜里,就瘦了下去,他的皱纹变成深沟,鼻子更加钩进去了,背脊也驼了,但眼睛却在敏捷的动,抓住了砌砖的全过程,分析出它的基础部分来。
西狄克的今天的静不下,就为了这缘故。
“畜生,畜生,”他喃喃地说。“缺陷在什么地方呢?”
在工人们么?工人们是在工作的。他们不但八点钟,还决心要做到十点钟,或者还要多。——他们提议将全突击队分为轮流的两班,那么,一日一夜里,工人们可以做到十六点钟了。然而问题并不在这里。一日一夜做二十点钟工,是做得到的,为了砌砖而折断了脊梁,也做得到的。但是,建设事业是高兴这样的么?
这是无聊的想头。
那么,问题在那里呢?
在砌法么?不,耐火砖的砌法的技术,工人们好象已经学会了。加工钱么?笑话,突击队以这么大的紧张在作工,并非为了钱,是明明白白的。如果为了“卢布,”突击队只要照〇·八吨的标准,做下去就好,但在事实上,他们不是拿着一样的工钱,却每人砌着一·二吨么?
西狄克就这样地,天天找寻着缺陷,他注视着工作的进行,将这加以解剖,在笔记本子上画图,将工人们组织起来,又将他们改组,即使到了夜里,也还是坐在自己的屋子——隔壁总有小孩子哭着的棚屋里。
他连上床睡觉都忘掉了,他早晨往往被人叫醒,从桌子底下拉出来。
到今天六月一日,西狄克眼光闪闪地走到耐火砖这里来了。他看透了事情的本质。第一——是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嵌砖嵌得很快,他们是已经和砖头完全驯熟了的。然而一切突击队,都有一个共通的缺陷,使他们叠得慢的,一定是递送砖头的人们,他们空开了时间,慢慢地递送,所以砖匠们只得空着手等候着。奥波伦斯基是仗着嵌砖嵌得快,从这缺陷逃出了。西狄克的突击队,还没有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那样的和砖头驯熟。所以应该监督递送砖头的人们,借此去进逼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第二,是一到交代,走出去的时候,毫不替接手的人们想一想,随便放下了砖头。这里就将时间化费了,于是……
“独立会计,”西狄克说,“给我们一个地方罢,我们会负责任的。我们要分成两班,在一处地方,从头到底的工作下去,但递送的人们要归我们直接管理,我们要竭力多给他们工钱,按照着叠好的耐火砖的吨数来计算。”
自从将突击队改了独立会计之后,到第二天,西狄克才显出了一个大飞跃,逼近奥波伦斯基了。
夜。
工厂街的郊外,(还没有工厂街,这还只是在基础里面的一个骨架,)被散在的电灯的光照耀着。电灯在风中动摇,从远地里就看得见。库兹尼克斯特罗伊 [“熔矿炉建设”的意思。——译者] ——这是浮着几百只下了锚而在摇动的船的大船坞。
都市在生长着。
二万四千的工人们,每天从基础里扛起都市来,那是二万四千的西狄克们,奥波伦斯基们,稷林们。他们一面改造自然,使它从属于集团,一面改造自己本身,改造对于人们,对于劳动的自己的态度,于是在事实上,劳动就成为“名誉的事业,道德和英勇的事业”了。
现在我们又在耐火砖的处所了,我们的面前,有西狄克和奥波伦斯基在。
什么东西在推动他们,什么东西使他们忘记了睡觉的呢?
“我们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卢布(卢布是我们随处可以弄到的,也不推却它),来的是为了要给人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康索谟尔是怎样的人。”奥波伦斯基回答说。
“我不懂,”西狄克开初说,停了一会,又添上去道,“我这里面有一条血管,是不能任凭它就是这模样,应该改造一下,应该给人们后来可以说——‘西狄克和他的突击队,是很奋斗了的’那么地,从新创造一下的。”
我们的阶级正在创造。
我们是生在伟大的创造的时代。
毕力涅克(Boris Pilniak)的真姓氏是鄂皋(Wogau),以一八九四年生于伏尔迦沿岸的一个混有日耳曼、犹太、俄罗斯、鞑靼的血液的家庭里。九岁时他就试作文章,印行散文是十四岁。“绥拉比翁的兄弟们”成立后,他为其中的一员,一九二二年发表小说《精光的年头》,遂得了甚大的文誉。这是他将内战时代所身历的酸辛,残酷,丑恶,无聊的事件和场面,用了随笔或杂感的形式,描写出来的。其中并无主角,倘要寻求主角,那就是“革命”。而毕力涅克所写的革命,其实不过是暴动,是叛乱,是原始的自然力的跳梁,革命后的农村,也只有嫌恶和绝望。他于是渐渐成为反动作家的渠魁,为苏联批评界所攻击了,最甚的时候是一九二五年,几乎从文坛上没落。但至一九三〇年,以五年计划为题材,描写反革命的阴谋及其失败的长篇小说《伏尔迦流到里海》发表后,才又稍稍恢复了一些声望,仍旧算是一个“同路人”。
《苦蓬》从《海外文学新选》第三十六编平冈雅英所译的《他们的生活之一年》中译出,还是一九一九年作,以时候而论,是很旧的,但这时苏联正在困苦中,作者的态度,也比成名后较为真挚。然而也还是近于随笔模样,将传说、迷信、恋爱、战争等零星小材料,组成一片,有嵌镶细工之观,可是也觉得颇为悦目。珂刚教授以为毕力涅克的小说,其实都是小说的材料(见《伟大的十年的文学》中),用于这一篇,也是评得很惬当的。
绥甫林娜(Lidia Seifullina)生于一八八九年;父亲是信耶教的鞑靼人,母亲是农家女。高等中学第七学级完毕后,她便做了小学的教员,有时也到各地方去演剧。一九一七年加入社会革命党,但至一九年这党反对革命的战争的时候,她就出党了。一九二一年,始给西伯利亚的日报做了一篇短短的小说,竟大受读者的欢迎,于是就陆续的创作,最有名的是《维里尼亚》(中国有穆木天译本)和《犯人》。(中国有曹靖华译本,在《烟袋》中。)
《肥料》从《新兴文学全集》第二十三卷中富士辰马的译本译出,疑是一九二三年之作,所写的是十月革命时一个乡村中的贫农和富农的斗争,而前者终于失败。这样的事件,革命时代是常有的,盖不独苏联为然。但作者却写得很生动,地主的阴险,乡下革命家的粗鲁和认真,老农的坚决,都历历如在目前,而且绝不见有一般“同路人”的对于革命的冷淡模样,她的作品至今还为读书界所爱重,实在是无足怪的。
然而译她的作品却是一件难事业,原译者在本篇之末,就有一段“附记”说:
“真是用了农民的土话所写的绥甫林娜的作品,委实很难懂,听说虽在俄国,倘不是精通乡村的风俗和土音的人,也还是不能看的。竟至于因此有了为看绥甫林娜的作品而设的特别的字典。我的手头没有这样的字典。先前曾将这篇译载别的刊物上,这回是从新改译的。倘有总难了然之处,则求教于一个熟知农民事情的鞑靼的妇人。绥甫林娜也正是鞑靼系。但求教之后,却愈加知道这篇的难懂了。这回的译文,自然不能说是足够传出了作者的心情,但比起旧译来,却自以为好了不少。须到坦波夫或者那里的乡下去,在农民里面过活三四年,那也许能够得到完全的翻译罢。”
但译者却将求教之后,这才了然的土话,改成我所不懂的日本乡下的土话了,于是只得也求教于生长在日本乡下的M君,勉强译出,而于农民言语,则不再用某一处的土话,仍以平常的所谓“白话文”了事,因为我是深知道决不会有人来给我的译文做字典的。但于原作的精采,恐怕又损失不少了。
略悉珂(Nikolei Liashko)是在一八八四年生于哈里珂夫的一个小市上的,父母是兵卒和农女。他先做咖啡店的侍者,后来当了皮革制造厂,机器制造厂,造船厂的工人,一面听着工人夜学校的讲义。一九〇一年加入工人的秘密团体,因此转辗于捕缚,牢狱,监视,追放的生活中者近十年,但也就在这生活中开始了著作。十月革命后,为无产者文学团体“锻冶厂”之一员,著名的著作是《熔炉》,写内乱时代所破坏,死灭的工厂,由工人们自己的团结协力而复兴,格局与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颇相似。
《铁的静寂》还是一九一九年作,现在是从《劳农露西亚短篇集》内,外村史郎的译本重译出来的。看那作成的年代,就知道所写的是革命直后的情形,工人的对于复兴的热心,小市民和农民的在革命时候的自利,都在这短篇中出现。但作者是和传统颇有些联系的人,所以虽是无产者作家,而观念形态却与“同路人”较相近,然而究竟是无产者作家,所以那同情在工人一方面,是大略一看,就明明白白的。对于农民的憎恶,也常见于初期的无产者作品中,现在的作家们,已多在竭力的矫正了,例如法捷耶夫的《毁灭》,即为此费去不少的篇幅。
聂维洛夫(Aleksandr Neverov)真姓斯珂培莱夫(Skobelev)以一八八六年生为萨玛拉(Samara)州的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九〇五年师范学校第二级卒业后,做了村学的教师。内战时候,则为萨玛拉的革命底军事委员会的机关报《赤卫军》的编辑者。一九二〇至二一年大饥荒之际,他和饥民一同从伏尔迦逃往搭什干,二二年到墨斯科,加入“锻冶厂,”二二年冬,就以心脏麻痹死去了,年三十七。他的最初的小说,在一九〇五年发表,此后所作,为数甚多,最著名的是《丰饶的城塔什干》,中国有穆木天译本。
《我要活》是从爱因斯坦因(Maria Einstein)所译,名为《人生的面目)(Das Antlitz des Lebens)的小说集里重译出来的。为死去的受苦的母亲,为未来的将要一样受苦的孩子,更由此推及一切受苦的人们而战斗,观念形态殊不似革命的劳动者。然而作者还是无产者文学初期的人,所以这也并不足令人诧异。珂刚教授在《伟大的十年的文学》里说:
“出于‘锻冶厂’一派的最是天才底的小说家,不消说,是将崩坏时代的农村生活,加以杰出的描写者之一的那亚历山大·聂维洛夫了。他全身浴着革命的吹嘘,但同时也爱生活。……他之于时事问题,是远的,也是近的。说是远者,因为他贪婪的爱着人生。说是近者,因为他看见站在进向人生的幸福和充实的路上的力量,觉到解放的力量。……
“聂维洛夫的小说之一《我要活》,是描写自愿从军的红军士兵的,但这人也如聂维洛夫所写许多主角一样,高兴地爽快地爱着生活。他遇见春天的广大,曙光,夕照,高飞的鹤,流过洼地的小溪,就开心起来。他家里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小孩,他却去打仗了。他去赴死了。这是因为要活的缘故;因为有意义的人生观为了有意义的生活,要求着死的缘故;因为单是活着,并非就是生活的缘故;因为他记得洗衣服的他那母亲那里,每夜来些兵丁、脚夫、货车夫、流氓,好象打一匹乏力的马一般地殴打她,灌得醉到失了知觉,呆头呆脑的无聊的将她推倒在眠床上的缘故。”
玛拉式庚(Sergei Malashkin)是土拉省人,他父亲是个贫农。他自己说,他的第一个先生就是他的父亲。但是,他父亲很守旧的,只准他读《圣经》和《使徒行传》等类的书:他偷读一些“世俗的书”,父亲就要打他的。不过他八岁时,就见到了果戈理、普式庚、莱尔孟多夫的作品。“果戈理的作品给了我很大的印象,甚至于使我常常做梦看见魔鬼和各种各式的妖怪。”他十一二岁的时候非常之淘气,到处捣乱。十三岁就到一个富农的家里去做工,放马,耕田,割草,……在这富农家里,做了四个月。后来就到坦波夫省的一个店铺子里当学徒,虽然工作很多,可是他总是偷着功夫看书,而且更喜欢“捣乱和顽皮”。
一九〇四年,他一个人逃到了墨斯科,在一个牛奶坊里找着了工作。不久他就碰见了一些革命党人,加入了他们的小组。一九〇五年革命的时候,他参加了墨斯科十二月暴动,攻打过一个饭店,叫做“波浪”的,那饭店里有四十个宪兵驻扎着:很打了一阵,所以他就受了伤。一九〇六年他加入了布尔塞维克党,一直到现在。从一九〇九年之后,他就在俄国到处流荡,当苦力,当店员,当木料厂里的工头。欧战的时候,他当过兵,在“德国战线”上经过了不少次的残酷的战斗。他一直喜欢读书,自己很勤恳的学习,收集了许多少见的书籍。(五千本)
他到三十二岁,才“偶然的写些作品”。
“在五年的不断的文学工作之中,我写了一些创作。(其中一小部分已经出版了)所有这些作品,都使我非常之不满意,尤其因为我看见那许多伟大的散文创作:普式庚、莱尔孟多夫、果戈理、陀思妥夫斯基和蒲宁。研究着他们的创作,我时常觉着一种苦痛,想起我自己所写的东西——简直一无价值……就不知道怎么才好。
“而在我的前面正在咆哮着,转动着伟大的时代,我的同阶级的人,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是沉默着的,是受尽了一切痛苦的,现在却已经在建设着新的生活,用自己的言语,大声的表演自己的阶级,干脆的说:——我们是主人。
“艺术家之中,谁能够广泛的深刻的能干的在自己的作品里反映这个主人,——他才是幸福的。
“我暂时没有这种幸福,所以痛苦,所以难受。”(玛拉式庚自传)
他在文学团体里,先是属于“锻冶厂”的,后即脱离,加入了“十月”。一九二七年,出版了描写一个革命少女的道德底破灭的经过的小说,曰《月亮从右边出来》一名《异乎寻常的恋爱》,就卷起了一个大风暴,惹出种种的批评。有的说,他所描写的是真实,足见现代青年的堕落;有的说,革命青年中并无这样的现象,所以作者是对于青年的中伤;还有折中论者,以为这些现象是实在的,然而不过是青年中的一部分。高等学校还因此施行了心理测验,那结果,是明白了男女学生的绝对多数,都是愿意继续的共同生活,“永续的恋爱关系”的。珂刚教授在《伟大的十年的文学》中,对于这一类的文学,很说了许多不满的话。
但这本书,日本却早有太田信夫的译本,名为《右侧之月》,末后附着短篇四五篇。这里的《工人》,就从日本译本中译出,并非关于性的作品,也不是什么杰作,不过描写列宁的几处,是仿佛妙手的速写画一样,颇有神采的。还有一个不大会说俄国话的男人,大约就是史太林了,因为他原是生于乔具亚(Georgia)——也即《铁流》里所说起的克鲁怎的。
绥拉菲摩维支(A. Serafimovich)的真姓是波波夫(Aleksandr Serafimovich Popov),是十月革命前原已成名的作家,但自《铁流》发表后,作品既是划一时代的纪念碑底的作品,作者也更被确定为伟大的无产文学的作者了。靖华所译的《铁流》,卷首就有作者的自传,为省纸墨计,这里不多说罢。
《一天的工作》和《岔道夫》,都是文尹从《绥拉菲摩维支全集》第一卷直接译出来的,都还是十月革命以前的作品。译本的前一篇的前面,原有一篇序,说得很分明,现在就完全抄录在下面:——
绥拉菲摩维支是《铁流》的作家,这是用不着介绍的了。可是,《铁流》出版的时候已经在十月之后;《铁流》的题材也已经是十月之后的题材了。中国的读者,尤其是中国的作家,也许很愿意知道:人家在十月之前是怎么样写的。是的!他们应当知道,他们必须知道。至于那些以为不必知道这个问题的中国作家,那我们本来没有这种闲功夫来替他们打算,——他们自己会找着李完用文集或者吉百林小说集……去学习,学习那种特别的巧妙的修辞和布局。骗人,尤其是骗群众,的确要有点儿本事!至于绥拉菲摩维支,他是不要骗人的,他要替群众说话,他并且能够说出群众所要说的话。可是,他在当时——十月之前,应当有骗狗的本事。当时的文字狱是多么残酷,当时的书报检查是多么严厉,而他还能够写,自然并不能够“畅所欲言”,然而写始终能够写的,而且能够写出暴露社会生活的强有力的作品,能够不断的揭穿一切种种的假面具。
这篇小说:《一天的工作》,就是这种作品之中的一篇。出版的时候是一八九七年十月十二日——登载在《亚佐夫海边报》上。这个日报不过是顿河边的洛斯托夫地方的一个普通的自由主义的日报。读者如果仔细的读一读这篇小说,他所得的印象是什么呢?难道不是那种旧制度各方面的罪恶的一幅画像!这里没有“英雄”,没有标语,没有鼓动,没有“文明戏”里的演说草稿。但是,……
这篇小说的题材是真实的事实,是诺沃赤尔卡斯克城里的药房学徒的生活。作者的兄弟,谢尔盖,在一千八百九十几年的时候,正在这地方当药房的学徒,他亲身受到一切种种的剥削。谢尔盖的生活是非常苦的。父亲死了之后,他就不能够再读书,中学都没有毕业,就到处找事做,换过好几种职业,当过水手;后来还是靠他哥哥(作者)的帮助,方才考进了药房,要想熬到制药师副手的资格。后来,绥拉菲摩维支帮助他在郭铁尔尼珂华站上自己开办了一个农村药房。绥拉菲摩维支时常到那地方去的;一九〇八年他就在这地方收集了材料,写了他那第一篇长篇小说:《旷野里的城市》。
范易嘉志。一九三二,三,三〇。
孚尔玛诺夫(Dmitriy Furmanov)的自传里没有说明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也没有说起他的出身。他八岁就开始读小说,而且读得很多,都是司各德、莱德、倍恩、陀尔等类的翻译小说。他是在伊凡诺沃·沃兹纳新斯克地方受的初等教育,进过商业学校,又在吉纳史马毕业了实科学校。后来进了墨斯科大学,一九一五年在文科毕业,可是没有经过“国家考试”。就在那一年当了军医里的看护士,被派到“土耳其战线”,到了高加索,波斯边境,又到过西伯利亚,到过“西部战线”和“西南战线”……。
一九一六年回到伊凡诺沃,做工人学校的教员。一九一七年革命开始之后,他热烈的参加。他那时候是社会革命党的极左派,所谓“最大限度派”(“Maximalist”)。
“只有火焰似的热情,而政治的经验很少,就便我先成了最大限度派,后来,又成了无政府派,当时觉得新的理想世界,可以用无治主义的炸弹去建设,大家都自由,什么都自由!”
“而实际生活使我在工人代表苏维埃里工作(副主席);之后,于一九一八年六月加入布尔塞维克党。孚龙兹(Frunze,是托罗茨基免职之后第一任苏联军事人民委员长,现在已经死了。——译者)对于我的这个转变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和我的几次谈话把我的最后的无政府主义的幻想都扑灭了。”(自传)
不久,他就当了省党部的书记,做当地省政府的委员,这是在中央亚细亚。后来,同着孚龙兹的队伍参加国内战争,当了查葩耶夫第二十五师的党代表,土耳其斯坦战线的政治部主任,古班军的政治部主任。他秘密到古班的白军区域里去做工作,当了“赤色陆战队”的党代表,那所谓“陆战队”的司令就是《铁流》里的郭如鹤(郭甫久鹤)。在这里,他脚上中了枪弹。他因为革命战争里的功劳,得了红旗勋章。
一九一七——一八年他就开始写文章,登载在外省的以及中央的报章杂志上。一九二一年国内战争结束之后,他到了墨斯科,就开始写小说。出版了《赤色陆战队》、《查葩耶夫》、《一九一八年》。一九二五年,他著的《叛乱》出版(中文译本改做《克服》),这是讲一九二〇年夏天谢米列赤伊地方的国内战争的。谢米列赤伊地方在伊犁以西三四百里光景,中国旧书里,有译做“七河地”的,这是七条河的流域的总名称。
从一九二一年之后,孚尔玛诺夫才完全做文学的工作。不幸,他在一九二六年的三月十五日就病死了。他墓碑上刻着一把剑和一本书;铭很简单,是:特密忒黎·孚尔玛诺夫,共产主义者,战士,文人。
孚尔玛诺夫的著作,有:
《查葩耶夫》——一九二三年。
《叛乱》——一九二五年。
《一九一八年》——一九二三年。
《史德拉克》——短篇小说,一九二五年。
《七天》(《查葩耶夫》的缩本)——一九二六年。
《斗争的道路》——小说集。
《海岸》(关于高加索的“报告”)——一九二六年。
《最后几天》——一九二六年。
《忘不了的几天》——“报告”和小说集,一九二六年。
《盲诗人》——小说集,一九二七年。
《孚尔马诺夫文集》四卷。
《市侩杂记》——一九二七年。
《飞行家萨诺夫》——小说集,一九二七年。
这里的一篇《英雄们》,是从斐檀斯的译本(D. Fourmanow:Die roten Helden,deutsch von A. Videns,Verlag der Jugendinternationale,Berlin 1928)重译的,也许就是《赤色陆战队》。所记的是用一支奇兵,将白军的大队打退,其中似乎还有些传奇色采,但很多的是身历和心得之谈,即如由出发以至登陆这一段,就是给高谈专门家和唠叨主义者的一个大教训。
将“Helden”译作“英雄们”,是有点流弊的,因为容易和中国旧来的所谓“显英雄”的“英雄”相混,这里其实不过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意思。译作“别动队”的,原文是“Dessert”,源出法文,意云“追加”,也可以引伸为饭后的点心,书籍的附录,本不是军用语。这里称郭甫久鹤的一队为“rote Dessert”,恐怕是一个诨号,应该译作“红点心”的,是并非正式军队,它的前去攻打敌人,不过给吃一点点心,不算正餐的意思。但因为单是猜想,不能确定,所以这里就姑且译作中国人所较为听惯的,也非正装军队的“别动队”了。
唆罗呵夫(Michail Sholochov)以一九〇五年生于顿州。父亲是杂货、家畜和木材商人,后来还做了机器磨坊的经理。母亲是一个土耳其女子的曾孙女,那时她带了她的六岁的小儿子——就是唆罗诃夫的祖父——作为俘虏,从哥萨克移到顿来的。唆罗诃夫在墨斯科时,进了小学,在伏罗内希时,进了中学,但没有毕业,因为他们为了侵进来的德国军队,避到顿方面去了。在这地方,这孩子就目睹了市民战,一九二二年,他曾参加了对于那时还使顿州不安的马贼的战斗。到十六岁,他便做了统计家,后来是扶养委员。他的作品于一九二三年这才付印,使他有名的是那大部的以市民战为材料的小说《静静的顿河》,到现在一共出了四卷,第一卷在中国有贺非译本。
《父亲》从《新俄新作家三十人集》中翻来,原译者是斯忒拉绥尔(Nadja Strasser);所描写的也是内战时代,一个哥萨克老人的处境非常之难,为了小儿女而杀较长的两男,但又为小儿女所憎恨的悲剧。和果戈理、托尔斯泰所描写的哥萨克,已经很不同,倒令人仿佛看见了在戈理基初期作品中有时出现的人物。契呵夫写到农民的短篇,也有近于这一类的东西。
班菲洛夫(Fedor Panferov)生于一八九六年,是一个贫农的儿子,九岁时就给人去牧羊,后来做了店铺的伙计。他是共产党员,十月革命后,大为党和政府而从事于活动,一面创作着出色的小说。最优秀的作品,是描写贫农们为建设农村的社会主义的斗争的《勃鲁斯基》,以一九二六年出版,现在欧美诸国几乎都有译本了。
关于伊连珂夫(V. Ilienkov)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少。只看见德文本《世界革命的文学》(Literatur der Weltrevolution)的去年的第三本里,说他是全俄无产作家同盟(拉普)中的一人,也是一个描写新俄的人们的生活,尤其是农民生活的好手。
当苏俄施行五年计画的时候,革命的劳动者都为此努力的建设,组突击队,作社会主义竞赛,到两年半,西欧及美洲“文明国”所视为幻想,妄谈,昏话的事业,至少竟有十个工厂已经完成了。那时的作家们,也应了社会的要求,应了和大艺术作品一同,一面更加提高艺术作品的实质,一面也用了报告文学,短篇小说,诗,素描的目前小品,来表示正在获胜的集团,工厂,以及共同经营农场的好汉,突击队员的要求,走向库兹巴斯,巴库,斯太林格拉特,和别的大建设的地方去,以最短的期限,做出这样的艺术作品来。日本的苏维埃事情研究会所编译的《苏联社会主义建设丛书》第一辑《冲击队》(一九三一年版)中,就有七篇这一种“报告文学”在里面。
《枯煤·人们和耐火砖》就从那里重译出来的,所说的是伏在地面之下的泥沼的成因,建设者们的克服自然的毅力,枯煤和文化的关系,炼造枯煤和建筑枯煤炉的方法,耐火砖的种类,竞赛的情形,监督和指导的要诀。种种事情,都包含在短短的一篇里,这实在不只是“报告文学”的好标本’,而是实际的知识和工作的简要的教科书了。
但这也许不适宜于中国的若干的读者,因为倘不知道一点地质,炼煤,开矿的大略,读起来是很无兴味的。但在苏联却又作别论,因为在社会主义的建设中,智识劳动和筋肉劳动的界限也跟着消除,所以这样的作品也正是一般的读物。由此更可见社会一异,所谓“智识者”即截然不同,苏联的新的智识者,实在已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对秋月伤心,落花坠泪,正如我们的不明白为什么熔铁的炉,倒是没有炉底一样了。
《文学月报》的第二本上,有一篇周起应君所译的同一的文章,但比这里的要多三分之一,大抵是关于稷林的故事。我想,这大约是原本本有两种,并非原译者有所增减,而他的译本,是出于英文的。我原想借了他的译本来,但想了一下,就又另译了《冲击队》里的一本。因为详的一本,虽然兴味较多,而因此又掩盖了紧要的处所,简的一本则脉络分明,但读起来终不免有枯燥之感。——然而又各有相宜的读者层的。有心的读者或作者倘加以比较,研究,一定很有所省悟,我想,给中国有两种不同的译本,决不会是一种多事的徒劳的。
但原译本似乎也各有错误之处。例如这里的“他讲话,总仿佛手上有着细索子,将这连结着的一样。”周译本作“他老是这样地说话,好象他衔了甚么东西在他的牙齿间,而且在紧紧地把它咬着一样。”这里的“他早晨往往被人叫醒,从桌子底下拉出来。”周译本作“他常常惊醒来了,或者更正确地说,从桌上抬起头来了。”想起情理来,都应该是后一译不错的,但为了免得杂乱起见,我都不据以改正。
从描写内战时代的《父亲》,一跳就到了建设时代的《枯煤·人们和耐火砖》,这之间的间隔实在太大了。但目下也没有别的好法子。因为一者,我所收集的材料中,足以补这空虚的作品很有限;二者,是虽然还有几篇,却又是不能绍介,或不宜绍介的。幸而中国已经有了几种长篇或中篇的大作,可以稍稍弥缝这缺陷了。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九日,编者。
一
果戈理的长篇小说《死魂灵》,在十九世纪的俄国文学史上,是占着特殊的地位的。这是有艺术价值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其中呈现着出于伟大的艺术家和写实主义者的画笔的,俄国社会的生活的巨大而真实的图像。在这小说里,俄国的诗人这才竭力将对于旧习惯的他个人的同情和反感,他的教化的道德的观察,编入他的小说和故事里面去,而又只抱定一个希望:说出他所生活着的时代的黑暗方面的真实来。
由这意义说,《死魂灵》之在俄国文学史上,是成了开辟一个新时代的记念碑的。
在十九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即所谓“浪漫谛克”和“感情洋溢”的时期——中,不住的牵制着俄国诗人的,只有一个事物,就是他个人。什么都远不及他自己,和一切他的思想,心情,幻想的自由活动的重要。他只知道叙述一切环境,怎样反映于他自己,即诗人;所以他和这环境的关系,总不过纯是主观的。但到十九世纪的第四个十年中,艺术家对于自己的环境的这主观的态度,却很迅速的起了变化,而且立即向这方向前进了。从此以来,艺术家的努力,首先是在竭力诚实地,完全地,来抓住人生,并且加以再现;人生本身的纷繁和牴牾,对于他诗人,现在是他的兴趣的最重要的对象了。他开始深入,详加析分,于是纯粹地,诚实地,复写其全体或者一部份。艺术家以为最大的功劳,是在使自己的同情和反感退后,力求其隐藏。他惟竭力客观地,并且不怀成见地来抓住他所处置的材料,悉数收为己有。
艺术家的转向客观的描写,有果戈理这才非常显明的见于俄国文学中,在《巡按使》和《死魂灵》上,我们拥有两幅尼古拉一世时代的极写实的图画。果戈理是在西欧也负俄国文学的盛誉的所谓“自然主义”派的开基人。一切俄国的艺术家,是全都追踪果戈理的前轨的,他们以环境为辛苦的,根本的研究的对象,将它们作为全体或者一部份,客观的地,但也艺术的地再现出来。这是一切伟大的俄国艺术家的工作方法;从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基和阿思德罗夫斯基以至冈察罗夫,托尔斯泰和萨尔蒂珂夫—锡且特林。如果他们之中,有谁在他的著作里发表着自己的世界观,并且总爱留连于和他最相近的形态;如果他在真实的图像中,织进他个人的观察,肯在读者前面,说出一种信仰告白来,那么,他的著作先就是活真实的伟大而详细的肖像,是一个时代的历史的记念碑:并非发表着他个人的见解和感情,却在抓住那滚过他眼前的人生的观念和轮廓。
果戈理的创作,在俄国文学的发达上,该有怎样的强大的影响,也就可想而知了。偏于教训的哀情小说,无关人生的传奇小说,以及散文所写的许多抒情诗似的述怀,都逐步的退走,将地方让给环境故事——给写实的,逼真的世情小说和它那远大的前程:给提醒读者,使对于人生和周围的真实,取一种批评态度的散文故事了。
二
然而一开始,就毅然的使艺术和人生相接近的作家——尼古拉·华希理维支·果戈理(一八〇九— 一八五二)——在天性上,却绝非沉静的,冰冷的观察者,或者具有批评的智力,和那幻想,知道着控制他猛烈的欲求的人。
果戈理是带着一个真的浪漫的魂灵,到了这世界上来的,但他的使命,却在将诗学供献于写实的,沉著而冷静的自然描写,来作纯粹的规模。在这矛盾中,就决定的伏着他一生的全部的悲剧。
果戈理是纯然属于这一类人的,他以为现世不过是未来的理想上的一个前兆,而且有坚强的信仰,沉酣于他的神灵所授的使命。
这一类人的精神的特质,是不断的举他到别一世界去——到一个圆满的世界,他在这里放着他所珍重的一切:对于正义的定规的他的概念,对于永久之爱的他的信仰,以及替换流转的真实。这理想的世界,引导着他的一生,当黑暗的日子和时间,这就在他前面照耀。随时随地,他都在这里发见他的奖赏,或者责罚和裁判,这些赏罚,不断的指挥着他的智力和幻想,而且往往勾摄了他的注意,使他把大地遗忘;但当人正在为了形成尘世的存在,艰难的工作时,它却更往往是支持住他的柱石。
一个人怀着这样的确信,他就总是或者落在人生之后,或者奔跑在这之前。在确定和现实的面前,他能够不投降,不屈服。实际的生活,由他看来几乎常是无价值的,而且大抵加以蔑视。他要把自己的概念和见解,由实在逼进梦幻里,还往往神驰于他所臆造的过去;然而平时却生活于美丽的将来的豫先赏味中:对于现实的一种冷静的批评的态度,和他是不相合的,因为他总以成见来看现实,又把这硬归入他信为和现实相反的人生要义里去了。他不善于使自己的努力和贮力相调和,也不能辛苦地,内面的地,将他的所有才能,用于自己的生活的劳作;极困难的问题,在他是觉得很容易解决的,但立刻又来了一个小失败,于是他就如别人一样,失掉了平衡,使他不快活。他眷恋着自己所安排的关于人生的理想和概念,所以要和这形成我们的生活的难逃而必然的继承部份的尘世的散文相适应,是十分困难的。
对于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浪漫者”,这用的是一个暗晦的老名词,所指的特征,是感情的过量,胜于智力,狂热胜于瞬间的兴味。
人和作家的果戈理的全部悲剧,即成立在这里面,他那精神上的浪漫的心情,因为矛盾,只得将他自己的创作拆穿了。他是一个浪漫者,具有这典型的一切性格上的特征,他爱在幻想的世界,即仰慕和豫期的世界中活动,这就是说,他或者美化人生,加以装饰使这变成童话,或者照着他的宗教和道德的概念,来想象这人生。他在开口于他的梦境和实状之间的破裂之下,有过可怕的经验,他觉察到,但做不到对于存立和确定,用一种健全的批判,来柔和那苦恼和渴慕的心情。他也如一切浪漫者一样,偏爱他自己所创造的人生理想,而且——说起要点来——他所自任为天职的,是催促这理想的近来,和准备在世界上得到最后的胜利。他不但是一个梦幻的浪漫者,却也是一个战斗的浪漫者。
然而在一切他的浪漫的资质中,果戈理却具有一种惊人的天禀,这就造成了他一生中的所有幸福和美点,但同时也造出所有的不幸来:他有特别的才能,来发见实际生活的一切可怜,猥琐,肤浅,污秽和平庸,而且到处看出它的存在。生活的散文的方面,是浪漫者大抵故意漠不关心,加以轻视,或者想要加以轻视的,但这些一切,却都拥到果戈理的调色版上,俨然达到艺术的具体化了。天性是这样的浪漫者,而描写起来,又全为非浪漫的或反浪漫的一个这样的艺术家如果戈理的人,产生的非常之少。所以艺术家一到心情和创作的才能都这样的分裂时,即自然要受重大的苦恼,也不能从坚牢的分裂离开,这分裂,是只由这两种精神中的一种得到胜利,这才能够结束的:或者那用毫无粉饰的散文来描写人生的才干,在艺术家里扑灭了他的精神的浪漫的坚持,或者反之,浪漫的情调由艺术来闷死和破坏了诚实地再现人生的力量。
实际上是出现了后一事:果戈理的对于写实的人生描写的伟大的才能消失了,他总是日见其化为一个宗教和道德思想的纯粹而率直的宣讲者。但当已将消灭之前,这写实的能手却还灿然一亮,在《死魂灵》里,最末一次放出了他那全部的光辉。
三
这部长篇小说是果戈理的天才的晚成的果实。是他的幻想的浪漫的倾向和他的锋利而诚实的人生观察的强有力的天禀之间,起了长久的争斗之后,这才能够完成的著作。
在他的第一部小说《狄亢加乡村的夜晚》(一八三一至三二年)里,这分裂的最初的痕迹就已经显然可见了。在这小说里,果戈理是作为一个小俄罗斯生活和下层民众的描写者而出现的,但同时也是幻想的诗人,将古代的传说从新创造,使它复活。这最早的作品很分明的可见两种风格的混合,但其间自然还以梦幻的一面为多。就是自然叙述和所写人物中的许多性格描写,也保持着这风格——纵使果戈理固然也并不排斥用纯粹的简朴和一致的精神以及真正的写实法,来表现别的人物和情形。从这两种风格的混合,如喜和悲,哭和笑的交替的代谢,就清楚的显示着诗人的创作还没有取得确定的方向,然而其中也存留着印象,知道艺术家的魂灵,那时已经演过内面的战斗了:梦幻者的理想主义,不能踏倒那看穿了实际上的一切可憎和庸俗,而他自己却竭力在把握并显示别一种更崇高,更理想的意义的写实者的强有力的天资。
关于艺术的创作的这崇高而理想的意义,果戈理是在开始他作家事业的第一年,就已大加思索的。那时特别烦扰着他的,是浪漫者非常爱好的主题,就是凡有梦幻者,理想者和艺术家一遇到运命极不宽容地使讨厌的,严酷的现实和他冲突的时候,就一定提了出来的那苦恼。果戈理在他的短篇小说《肖像》里,就很深刻的运用了梦幻和生活之间的分裂的问题。
这篇小说的梗概极像霍夫曼 [E.Th.A.Hoffmann(1776—1822),德国的浪漫派作家。——译者] 的一篇故事。那故事叙述着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精神的传奇,他为了贪欲,便趁时风,背叛了真正的,纯粹的,崇高的艺术,但待到他知道自己的才能已经宣告灭亡的时候,就发狂而死了。这不幸的艺术家的恶天才是反基督教者的幻想的肖像,用一种极写实的,或者简直是自然主义的艺术写就,在这图画里显现着反基督教者的一部分的魂灵。
艺术应该为理想效力,却非连一切裸露和可憎也都在内的真实的再现——这是这一篇故事的根本思想——,向我们讲说这道德,是托之艺术家怎样受了肖像的危险影响,贪利趋时,终于招了悲剧的死的,而这肖像,乃是一幅太写实主义者的艺术的作品。
果戈理也如德国的浪漫者一样,在艺术中抓着一种崇高的,近乎宗教的信仰。然而他的艺术观却不能把总是起于梦幻的世界和我们的生活之间的面前的矛盾遮蔽起来。他就在眼前,看见这开口于两个世界之间的深渊,而这目睹,对于他却有些骇怕和震悚。这里只有一个方法了,忘却它:震撼和损害,在精神上无足轻重。这是两篇故事《涅夫斯基大街》和《狂人日记》的主题。
然而在果戈理的创作里,渐渐的起了决定的转变了。他对自己的才能让了步,他服从它,走向现实和真实的描写去;他不再将它们美化,理想化了;它们怎样,他就照式照样的映下来,首先是一向很惹了他眼睛的消极的方面。现在是他和这庸俗的,陈腐的,龌龊的真实,在艺术的原野上相冲撞了,于是当面就起了严重的问题,这是他在《肖像》里也已经提出过了的:“如果艺术来描写龌龊和邪恶,而且写得很自然,很生动,几乎有就是这龌龊和这邪恶的一片,粘在艺术品上的样子,那么,艺术也还在尽它高尚的使命吗?”
不过果戈理并不能长久抗拒他的才能。他的艺术,就一步一步的和生活接近起来了。这接近,从他那一八三四年集成出版的浪漫的故事,名为《密尔格拉特》的短篇小说集子中,尤其可以分明的觉得。
这些小说中之一的《旧式的地主》,是一首简朴的牧歌,是一个两样入于凋零的人生的故事:是一篇心理学的随笔,那幽深和诗趣,是没有一首浪漫的牧歌所能企及的。善感的和浪漫的作家,都喜欢这一类令人感激的主观的东西,就如两个爱人,远离文明的诱惑,同居于天然的平和之中的故事。《旧式的地主》是一个极好的尝试,用这材料,把浪漫的要素来写实的地,人工的地修补了。寂寞荒凉之处,有一座小俄罗斯的村庄——这里有倦于世事而无所希望的男主角,和幽郁的,或是易受刺戟的女主角—— 一对老夫妇;但虽然简朴和明白,却到处贯注着深的真实和诗情。这在果戈理的创作上,表示着写实主义对于浪漫派的一个决定的胜利。
在历史的故事《塔拉斯·布尔巴》中,给我们的面前展开了完全两样的诗的境界。这里也看出从早先的理想化的风格,向着写实主义的分明的转变来,但自然以在一部历史小说上所能做到的为限。果戈理的大著作《塔拉斯·布尔巴》里所描写的景物,那价值是不可动摇的。这故事的内容,所包含和那复杂,恐怕不下于《死魂灵》;从中也可以发见各种典型和插话的一样的丰富,做法的一样的有力和一样的急速的步骤。心理的活动,《塔拉斯·布尔巴》里也恐怕比果戈理的任何别的作品还要深,因为主角的感情,在这里比《死魂灵》里所用的人物更认真,更复杂。《塔拉斯·布尔巴》——是一篇历史的叙事诗,也有一点理想化。这里面生活着古代传说的精神,但所用的人物的心境,却总是真实的,并且脱离了浪漫的过度吃紧。萨波罗格的哥萨克民族的古代,和他们的服装,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和犹太人以及波兰人之间所发生的战争——这些一切,都用了一种神奇的真实,描写在《塔拉斯·布尔巴》中;还在里面极老练的插入了叙述和描写的要素;这些又并不累及著作,倒使它更加活泼,更加绚烂起来。《塔拉斯·布尔巴》由那描写的史诗式的匀称,制作的尚武的精神,以及首先在性格的完成和插话的精湛这方面来看,它的模样是小俄罗斯的伊里亚斯 [Ilias,希腊诗人荷马(Hom eros)所作有名的两大史诗之一。——译者] ——而且写实主义还容许考古学也跟着传说在历史故事里作为艺术的要素,它冲进这叙事诗里了。
但写实的描写艺术,果戈理却从他那有名的笑剧《巡按使》(一八三六年),这才达到很真正的本色的完成。
果戈理是属于创造“俄国的”戏剧,把俄国的生活实情,不粉饰,不遮掩地搬到戏台上来的数目有限的诗人群里的。俄国的国民戏剧的历史,由望维旬的笑剧开头。在这剧本里,用了十足的诚实,描写着加迭林娜一世时代的贵族地主,然而这里还觉得有一种并不可爱的要素:浮躁的讲道理。也是贵族,不过这回是都市的官僚,那情景在格里波也陀夫的《苦恼由于聪明》里上演了,这是天才的讽刺,却决不是天才的笑剧。而且那真实也表现得失却了本相:只是一种法国式文学传统的收容。
在《巡按使》里,是俄国的官场到底搬到戏台上来了。关于这笑剧的对象,其实是看客早从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上半的作家所做的,其中攻击着腐败邪恶和向收贿讲着道德的冗谈的真正中庸的一批剧本上,看得很为熟悉的了。《巡按使》却只要这一点就比这批剧本更出一头地,就是所描写的典型都是真实的活人,看客随时——倘若并非全体,那就是部分的代表者——都能够在他四近的邻人们中遇见。果戈理之后有阿思德罗夫斯基,他的剧本把商界搬上了戏台,而且使俄国生活的图画,达到几种很有意义的样式。这就是三个“黑暗世界”——贵族,官场和商业的世界,从此以后,就在戏台上用这真实的黑暗方面警醒了太倾于理想的俄人。最末,这类剧本中又增加了新图像,臻于完全了——是下等人民的黑暗世界的图像:在托尔斯泰的《黑暗之力》的剧本中。
果戈理在他的笑剧里,在紧钉着社会生活的社会的弊病和邪恶的全体上,挥舞着嘲笑的鞭子:他把政务的胡涂,庸俗和空虚搬上了戏台,并且惩治官僚界,就是把他们委给一个大言壮语者,空洞的饶舌者的嘲笑和愚弄,还由他来需索他们。但幸而他终于使他们站在合法的审判者之前,还派来一个宪兵,这才使他们恍然大悟。这笑剧在第一幕不过是严谨的客观的和事实的,临末就自然很分明的闯出了道德。警察局长来得非常胡涂,本身就尽够嗤笑和轻蔑,对于他自己的性格描写,更无需强有力的言语。宪兵的出现,是恰如在《假好人》 [“Le Tartuffe”法国笑剧作家莫利哀(J. B. P. Molière,1622—1673)的作品。——译者] 的末一幕里一样,当作法律的代表,来镇静看客的;他通知他们,政府的眼睛是永远开着的,纵使大家以为它闭着。然而诗人的拔群的艺术的才气,是懂得整顿道德和环境的真实以及典型的活泼的不一致的。在这以前,看客总在剧本的种种紧凑的时候,从戏台上得到教训的言论,但《巡按使》里却完全缺少这言论。这笑剧是一种全新的,异样的创作;它绝不采取戏剧艺术的熟悉的形式,因为它并非一本容易感动的笑剧,也不是一本趣剧,又不是道德的戏文。
这作品给它的创造者运来大苦痛和许多的失望,因为这引起了对于他的极猛烈,极矫激的不平。他用旅行,来疗救他精神的忧愁和对于同类市民的愤懑。这是果戈理常用于自己的幽郁和精神的疲倦的方法,那效验,确也比一切药饵更切实,更不差。这倾慕漫游和变换居住,是发于他那浪漫的才情的。关于这一点,他和一个为企慕,忧愁,郁积所驱策,竭力要离开故乡,向新的,远的祖国的海涯去的热狂者,很有许多类似。果戈理也有这样的一个辽远的祖国,虽然他原以神圣的爱,爱着俄国,而在外国的人们里,也并不觉得安闲。他还有一个巨大的眷爱:意大利。
果戈理也常常推究他那漫游和旅行的热情,搜索原因,以解释自己的游牧生活;他归原于自己的必须多换气候的疾病,以及倘要研究人们和生活,写进他的作品里面去,就还有间隔之处的艺术家的纯粹的精神的需求。如果他很久之后,重回俄国来,就觉得好象有些后悔,而且很增涨了对于故乡之爱;然而这感觉,一遇着招他远行的难以言传的热望,也就颓然中止了,他的魂灵上带着一种病,这病在世纪之初曾经君临西欧,将人们拉开故乡,渴仰着遥远的天涯海角——这病,裴伦和夏杜勃良 [Gordon Byron(1788—1824),英国诗人;Auguste 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国作家,世称近代浪漫主义的开创者。——译者] 都曾经历过,并且给修贝德 [Frsnz schubert(1797—1828)奥国有名的音乐家,最大功绩是在完成谣曲(Lied),世有“谣曲王”之称。——译者] 由此在他那谣曲《游子》里,在这三十年代一切俄国青年男女所心爱的谣曲里,发见了非常神异的音乐的表现的。
然而,果戈理从五年间(自一八三六至一八四一)的国外旅行所携来的,却并非一本悲观的日记,也不是一篇感情的史诗。他带来了《死魂灵》的第一部:一部小说或者一篇诗,其中庆祝着年青的俄国写实主义的大胜利。这是果戈理在诗界上所获得的决定的胜利。
四
当他流寓外国,尤其是在意太利的时候,果戈理很勤勉,工作也流畅的进行。这是他的创造力最为旺盛的时期。浪漫的倾向还在那美丽的短篇小说《罗马》里闯出了最末的一回,就逐渐的退开,在冷漠的,平静的,诙谐的人生观上占了坐。这文人的盛行发展的才能,不断的竭力使人生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成为亲密的融和——总是不断的获得优胜,不但在能够表现了还在旧浪漫形式上设定的一切早先计划的存储上,也还在改造和革新像果戈理旧作那样的一类作品上。
用着这样的一种写实的精神,果戈理就在这时候改作了他的故事《肖像》和《塔拉斯·布尔巴》。然而最有力,最自由地显出诙谐家和人生描写家的力量,庆祝他在这时代对于激动感情的浪漫的倾向和心情,大获全胜的,则是那短篇小说《外套》。这作品在俄国文学史上,是占着极其特殊的地位的。这是当时这一种类中的最先,而且恐怕是最完全的一例,后来非常流行,并且获得巨大的社会的意义。这是《被侮辱与损害的》 [陀思妥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中国有李霁野译本,在《世界文学名著》中。——译者] 的故事的一页,陀思妥夫斯基因为自己的特别的爱重,曾由果戈理直接采取的。当这时候,伴着社会理想的滋长和迅速的发展,西方已经由文学和行动开始了对于孱弱者和损伤者的关心。但在俄国,却漠然的放过了将社会看作人们的集团,从果戈理才有最初的企图,全不受西欧的倾向的影响,而做出《外套》这一篇作品,人指为俄国之所谓“弹劾小说” [Auklageliteratur,也曾译作“谴责小说”。——译者] 的起点和根源,是正确的。大家应该看好,在果戈理的故事里,反抗和弹劾显得很微弱,倒代以一种柔和的同情之感。诗人使我们和他那老实的主角,遍历了他的生活路径的一切重要的兵站;我们到他的屋顶房里去访问他,他就在那里一文一文的放在小匣子里,终年数着一小堆铜元,为了好去换银币,他在那里挨饿,受冻,节省蜡烛,脱下他的衣服,免得它破得快,他在那里穿了睡衣寂寞的坐着,精神上抱着外套的永远的理想;我们又跟他到局里去,在那里人们不很留心他,好象飞过的苍蝇,在那里人们侮弄他,把纸片撒在他的头顶上,在那里他年年伏着他的写字桌,很小心的在纸上写着字,或者把文件放在旁边,要誊写一遍来自寻乐趣。果戈理给这故事的幻想的收场,是有一点任性的,但幸而到处发见一种和他先前的幻想故事完全不同的性格。这幻想的东西含有一种嘲弄,诙谐和玩笑的极强的混合,至于几乎完全退向末一种要素,把他的浪漫的性格损坏了。作者不过要用这怪事于结束他的小说的两幅小小的世情图画上而已。
果戈理的艺术,如果他从他的旧样式转了向,并且使他的锋利的观察才能和诙谐、自由驰骋起来,就有这么的强有力。
然而谁要认识这天才的力量,那就应该取起悲壮滑稽的诗篇《死魂灵》。在这里,每一页上都放着煊赫的证据。
五
做《死魂灵》的工作,在作者是一个大欢喜,也是一个大苦痛。当他的诗整页的好象自己从笔端涌出的时候,他感到一种高尚的享乐和内心的满足,但一年之久,累月的等候着热望的灵感的时候,却也为他向来未曾经历过的。这工作果戈理整做了十六年:从一八三五年,他写这作品的第一页的草稿起,到一八五二年,死从他手里把笔掣去了的时候止。在这十六年中:他用六年:一八三五至一八四一年——这之间,他自然还写另外的诗,——来完成那第一部。其余的十年,就完全化在续写他的作品的尝试上了。
据作者的理想,《死魂灵》该是一篇“诗”,用所有光明的和黑暗的两方面,显出在俄国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的一切五花八门来。果戈理要在这里使旧的史诗复活在新的形式上;所以他故意把自己的小说来比荷马的歌唱——一篇韵语,也就是一篇诗。这作品的全盘计划,在作者的心里自然是并未完全设定的,后来就取了很奇特的方向。这冷静的,非趣味的叙事诗的故事,逐渐的变为宣讲道德的真理和但愿俄国完全照改的希望,逐渐的回到向全人类宣传一种新教训,以振作精神和提高他们的生活的理想里去了。
这诗的全局,果戈理只藏在自己的心里,不过间或用很平常的样子,告诉他最亲近的朋友,说他的计划是怎样的大和深。果戈理的关于自己作品的这太刺戟人的傲语,在他的朋友和相识者中惹起了极猛烈的反对,他们嫌恶,不高兴这种话。他们的见解,以为艺术家的计划倘使真的远大,也许会增长他更甚的骄慢,倒不是因为使他傲慢的,并非他的伟大的艺术界,却在他自信拥有道德的真理,因此立刻置重于这崇高的使命,以义务自任,向他的邻人宣讲起这真理来。
果戈理的关于他的作品的计划,虽然守着秘密,但也可以根据了偶然的发言和暗示,根据了他和亲近的人们的谈话,加以信札和第二部的断片,用十分的充足,来弥补作家的秘密的;这也就是艺术家和道德家的秘密。
“上帝创造了我,”果戈理曾经说,“他对我并没有隐瞒我的使命。我的出世,全不是为了要在文学史上划出一个时期来。我的职务还要简单而切近:就是要各人都思索,而不是我独自首先来思索。我的范围是魂灵,是人生的强大的,坚实的东西。所以我的事务和创作,也应该强大和坚实。”《死魂灵》的全体构造,该是一个这样的“强大的,坚实的”工作,当风暴扑向他们的魂灵上来时,人就可以靠它来支持,它是他们的救济之道的问答示教。 [Katechismus,耶稣教中对于新入者用问等施以教化的方法。——译者] 这诗的对于人,应该是引他们到道德的苏生的领导者,恰如对于作者,当他起了精神的照明,作一个虔诚的祷告,忏悔过他本身的罪业之后一样。
但在诗人的精神上,怎么会形成一个这样的见解的呢?
果戈理的天性,原是易于感动的,他喜欢指教和宣讲。这劝善的调子,早就见于他先前的书简中,而且作证的不但有动摇孩子的怀疑,也还有他的精神的抒情诗样的飞舞在他的感情和思想里的这抒情诗,也曾求表现于他的小说上,所以我们在这第一篇故事里,就和天真烂漫的玩笑和诙谐一起,也看见很是幽郁的短章;看见对于人生的许多悲哀方面的苦痛。然而到得果戈理的诙谐严肃起来的时候,诗人也跟着逐步为这思想所拘束,以为他的责任,是在创造一种伟大的东西,于是道德的倾向,也逐步的加强,拉了他去了。自从《巡按使》第一次上演以后,他才确信他在群众上,真有一种道德的效验的力量,就决计要把这力量来给大事业效劳,并且不为小举动去浪费他已成的势力。当年青时,还没有觉到这势力的时候,他就已经梦想着成功一种大事,做邻人的恩人和教师,祖国的英雄和战士的。因为要贯彻这崇高的使命,他把全部希望都托之自己的才能,又开始去找贵重的任务,就是和他的信仰相合,一实现便要给人真正的益处的,伟大而显著的材料了。
于是买“死魂灵”的奇谈就飞快的失掉它滑稽的性质,转向果戈理还没有找到分明的界限和适宜的框子的一个对象上去了。从此以后,果戈理便向这主题集中了他的抒情诗的全力,要在这里表现出他自己的道德的确信来;他开手来把这材料开拓,掘深,提它到那“伟大的对象”的高度,使他可以说:从早先的青年时代以来所梦想的高贵的作品,可要完成了。一个简单的奇谈,改造成一种宏大的理想,只能缓缓地,渐渐地进行,而作者在他的工作之初,说不出它当完成时,将显怎样的模样,那是明明白白的。
这伦理的倾向之外,还有诗人的爱国的志向,也给诗篇以很有力的影响。果戈理的爱国主义,原是与年俱进了的,当诗人准备实施他的计划时,这对于祖国之爱,已经和上述的宗教的色彩,结合成一种坚强的保守的世界观了。而且这爱国主义也如他的将真理之路指示同类市民的努力一样,并不停止进行,倒是诗人愈是开拓和掘深他的作品的时候,这也跟着愈加强大。果戈理在他的小说上,一定要谈起俄国,尤其在第一部里,曾经说过许多微辞。他在还未想到续作他的诗篇时,给我们看了他的故乡的“一方面”,而且还是它的最不像样子的。小说的主角和他所遇见的一切脚色,都是简直空虚得可怜的人。那尽写得——十分冷酷和无情的来对付自己的祖国,这就是说,关于它那好的方面,也就是关于可以要求我们的爱敬的所有俄国人,却并不提起。果戈理的滋长不止的祖国之爱,使他觉得负有义务,该在他的诗篇里,对于自己的同类市民也说一句鼓励,同情和亲爱的话了。他的故事的范围越展开,也越加迫切的感到这义务。于是果戈理就从诙谐和讽刺,走到文饰俄国和赞美俄国的道德去。他要在他的诗篇里给他们留一个适当的位置,而且也已经在小说的第一部里实行。他知道,读者是有着权利,来要求他也描写些俄国生活的最好的方面的;因此他迎着这希望,又依照了自己的爱国的感情,开始来给他的作品找寻积极的典型,而他的精神,又上升到他先前的作品那时似的飞扬的感奋了。
这是诗篇的全盘计划中的爱国的理想的部分。倘使果戈理在流寓中逐年增大的宗教的心情,在诗人的创作上没有更其有力的影响,这是很不容易办到的。他在外国,得了应做的特别使命的确信。对于上帝,和上帝对于他以及他的工作都有特别的同情的一个坚固的信仰,鼓励着他。他的文学的创作,从他看来就高到成为圣道的一种,那就自然,他也只得把自己的一生从此看作一个严肃的,沉重的义务了,这义务,是倘要尽上帝放在他手中的职务,人就只好努力和自强的。果戈理先从禁食和祷告来准备他的作家的任务;他“决然的改造自己”,他绝不宽容的剿灭他所认为不净和有罪的一切,并且依照了他的道德的苏生,来裁判他所有的思想;他相信惟有用纯洁的心和明净的感情,这才能尽他的崇高的天职,而这些心绪的印象,自然也出现于他的诗篇中。于是这就成了向着同类和同胞,给自己赎罪之一法的道德的说教了。
在果戈理,作家的职务是这样的和他本心的特质融和为一的。在果戈理,他的诗是给他净罪的牺牲。他所叙述的罪,要求赎取和惩罚——他的主角的罪,也如他本身的一样。他的作品就变为一个犯罪和迷误的魂灵的净化和明悟的历史上,带上一种深的神秘的气味来——和果戈理总以尊敬的惊异来读的但丁的伟大的叙事诗, [Dante Alighieri(1265—1321),意太利的大诗人;“叙事诗”即指他所作的《神曲》。——译者] 有着相像的意义了。
果戈理是自己想做一个从黑暗进向光明,由地狱升到天上的但丁第二的,有一种思想,很深的掌握而且振撼着诗人的魂灵,是仗着感悟和忏悔,将他的主角拔出孽障,纵使不入圣贤之域,也使他成为高贵的和道德的人。这思想,是要在诗的第二和第三部上表现出来的,然而果戈理没有做好布置和草案,失败了,到底是把先前所写下来的一切,都抛在火里面。所以以完成的诗的圆满的形式,留给我们的,就只有诗篇的第一部:俄国人的堕落的历史,他的邪恶,他的空虚,他的无聊和庸俗的故事。
六
如果我们从《死魂灵》上,除去了作者用以指示他的诗篇的秘密意义和其次的部份的处所,就是诗人自己来开口的一切抒情诗的讲解,那么,这小说就几乎成为《巡按使》的直截的,至少是更加丰富,方面更多的续编。两部作品描出着一幅俄国生活的并不错杂的,真得惊人的图像。所用的人物,《巡按使》上是官僚,在《死魂灵》里还夹进地主和农奴去。但那图画,在这里是显得无穷之广和深。《巡按使》的主角的心理的活动,还少差别,也不大复杂——比起《死魂灵》的满是强有力的对照,跳动着很丰富,有微差的人生来,完全不一样。在我们面前展开了一幅性格的典型的画卷,每个典型都显着叙述分明的相貌,从诗篇的第一页到末一页,写得毫无错误。这些活着似的,有血有肉似的站在我们之前的人物中间,生活,动作着主角: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并没有细带将他和围绕他的社会相连系,倒是他从外面飘了进来,恰如赫来斯泰科夫的在《巡按使》里一样。这主角,是作者用了特别的眷爱和小心描写出来的。他是枢纽,周围聚集着诗篇的一切的人物,我们的头领在这农奴、地主和官僚的珍品展览会里,从中取出一个,就发生这样无穷的可笑和滑稽,合了起来,便惹起一种这样悲哀之至的印象。
然而果戈理的处置他的主角,是还很宽大的。乞乞科夫是一个道德的性质实有可疑,往事无非黑暗,现实确也无聊的人么,这并不是问题。以人和市民而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和骗子,以典型的代表者的人格而论,则是一个展得很大的切开道德,在它的最深处就是不道德,然而是自己活着,也使别个活着的。对于这很可爱而彬彬有礼的强盗,诗人并不以这冷淡和偏颇的性格描写为满足;他给我们讲他少年时代的全部历史,他给我们解释,怎么会在乞乞科夫里发生这强盗的本能,而且使我们再想下去,他的主角的恶棍和骗子行为的全部责任,真应该判给乞乞科夫一个人,还是他的罪恶的大部份,倒该落在他所生长的环境的总帐上的呢。是的,作者终于还更进而向读者直接提出了问题:“那么,乞乞科夫确是一个这样的无赖吗?”他立刻接下去道:“为什么就是无赖?对于别人,我们又何必这么严厉呢?——他不过人们之所谓好掌柜和得利的天才 [这里引的是第十一章,但原译和本文即微有不同,所以现在也不改和本文一律。——译者] 。”
罪恶第一是在获得的热情:它就是使世界显得不大干净的事情的原因。乞乞科夫是他的热情的牺牲,“然而有些热情,也非人力所能挑选。”
只要办得到,给乞乞科夫就已经很宽大了,对于那些实在没有这么坏的朋友和相识者,当然更其轻减。在实际上,诗人是用大慈大悲来对付一切的;首先,是对于贵族,他比处置官僚还要宽容得远。他们自然也是空虚,无聊,猥琐的人,但并不激起我们特别的愤怒和很大的反感。我们确是嗤笑他们,我们怜悯他们,但我们到底也还可以在他们之间生活,用不着妥协和怎么大的牺牲。对于总是从最好的方面来看人的诚实而恳切的玛尼罗夫,还提什么抗议呢?是的,就是一个梭巴开维支,也几乎当得:这笨重和粗暴的刽子手。不过他那动物的本能有时使我们惊骇,此外倒也毫不损害他的邻人。连泼留希金和科罗皤契加,也赚得我们的同情,过于我们的判罪。作者自己,是陈列了他们的灵魂的渺小和空虚,他们的生活的无聊的,但也连忙来使读者在太早的判罪之前,先从这两样中选取它一样。他向我们说明了泼留希金在他那生活的幸福的,已经很在先前的时期,我们就知道当面站着一个不幸者,是他自己不能抵抗的热情的牺牲。作者怀着深的苦痛,讲述着一个人能够堕落进去的无聊,渺小和讨厌;他指示出人像的变相来,并且给我们智慧的忠告,如果我们从娇柔的童年跨进了严正固定的成人年纪,就得给自己备好一大批灵感和理想,作为存储,不在中途随便浪费。果戈理用活尸来恐吓我们,然而他总说这并不使人胆怯,倒博得我们同情之泪。虽是罗士特来夫,这浮躁,无耻,欺骗和冷嘲的集成,果戈理也写得他还有一点好意,连坏心思也都没有遮掩,他对我们几乎完全解除了武装,使我们对他也无需真的发怒了。
果戈理是这样的恳切和宽容地来描写和他的主角同伴的人物的,这些人物,都属于自由人一类,本身并不是官僚。但反之,对于这一流人物,他就严厉得远了,如果他们任着国家的什么一种职务,换一句话,就是如果他们是一个官。
恰如在《巡按使》里一样,《死魂灵》也毫不含有政治的讽喻的痕迹。讥刺也没有一句触着很高的上位,不过一个一个的向着官场中的小脚色。
全部的诗,是一个美意的模范,所以也不会使读者觉得它所批判是对于统治和行政,但除了“戈贝金大尉的故事”,这是检查官简直不肯放过的,由作者这一面大加改换和承认,这才通过了检查。这故事是果戈理敢对君权置议的惟一的表演。别的一切处所,他总不过选取由这权力而来的机关为目标,还要细看了主角的品级和地位,再来区别他的攻击的轻重。官愈大,作者的批判也愈温和,他的主意,自然并不在专来奉承统治者,倒只为了一种意料,以为高的智识,就也会令人恪守高的道德的。
这样的是《死魂灵》里的所有的大官,就是除了总督和知事,也都是可敬可爱的人们,至多也不过有一两点古怪和特别之处。这优美的官场的样子,给道德家仅有很少的一点暗淡,真的,从果戈理的表现,他可以置身他们之中,简直好象在家里一样。
然而图画突然强有力的变换了,如果我们从这位分较大的外省官员的圈子,走下低级的区域和乞乞科夫一同跨进那容着小官的办公室里去。这时我们就到了公文的王国,有龌龊的,有干净的,而这不法和邪恶的内面,还有一片很宽广的活动的余地。我们参加假证人的置辩,真到场的很少,大抵是挑选些没教育的法官;我们看见乞乞科夫的骗局怎样得到法律的许可,单是为了情面就毫不收他法定的款子,倒用了莫名其妙的方法写在别个请愿人的帐目上……总而言之,我们已在一个不管画给他们上司的殉情主义的路线,却投降了冷静而纯粹的功利主义的真的恶棍和骗子的社会中间了。
如果我们再走下去,出了都市,投到乡间,那么,我们就要在这地方遇到足色的废料和无赖,例如宪兵大佐特罗巴希金,是一个心肠柔软的汉子,历访各村,像逞威的时疫似的无处不到,因此他到底也被农人们送往别一世界去了。这报告我们乡村警察的英雄行为的一段,在全部诗篇里,确要算是很大胆的。
《死魂灵》的第一部,因此实在是一篇人们的可怜和无聊的叙事诗。这禀着猛兽的本能的钻谋骑士的可怜——都市社会全体,男男女女的可怜和猥琐——这细小和无聊的利益关系,这没有目的的醉生梦死,这精神的愚钝,这唠叨和这谗谤的王国的可怜。然而最显出特性来的,也还有农人界,作者不过极短的适宜的一提,在《死魂灵》中,出色的描写了他们的不好看和可怜方面。农人是无所谓不德和有德,无所谓好和坏的,就只是可怜,愚钝,麻木。果戈理不愿意像和他同时的许多善感而浪漫的作家的举动一样,把他们的智力和心思来理想化和提高;然而他也不愿意把他们写得坏,像讽刺作家的办法,要将读者的注意拉到我们的可怜的、孱弱的同胞的罪孽和邪恶方面去,借此博得他们的玩味和赏识。
诗人对于他的这些同胞,有着衷心的同情,是毫无疑问的。只要一瞥乞乞科夫对于他买了进来的农奴的运命所下的推测,就够明白在诗人的幻想中的这些可怜人的未知之数,这些人们,都被很生动的描写着死掉之后,他们的主人就给了非常赞美的证明。然而乞乞科夫在路上遇见一个农夫时,却除了听些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的呆话而外,一无所有。在全部诗篇中,也没有一处可以发见俄国农夫的天生的机锋和狡猾,但这灵魂的才气,是使我们喜欢,而且凡是祖国之友,也应该常常,并且故意的讲给我们的。
七
这是这伟大的祖国之诗的幸而尚存的部分的内容的真相。据我们看起来,这作品,在它的作者是收得深的道德的意义的;那主意是在先使我们遇见一群空虚,邪恶和可怜的人,于是再给我们一幅他们的振作起来的美丽的图画;在作者的眼中,这诗篇是献给他的祖国的誓约,首先荡涤过一切可憎和污秽,然后指出神圣之爱来。这作品的伦理的意义,是果戈理据了他的宗教的观照,他的爱国主义,和他的柔软的,同情的心,抄录下来的。在这里,果戈理屹然是对于邪恶,孱弱,庸俗,怠慢和游惰,一句话,就是凡有一切个人的和社会的弊病的弹劾者,是最进步的俄国男子中的一个,而这为着祖国的崇高的服务,也没有人要来夺取,或者克扣他。
然在熟读了他的作品,人就很容易知道他的力量和才能,并不单在于弹劾和谴责。这讽刺家其实是一个柔软的,温和的,倾向同情的人,并且知道对于在他的作品里缚到笞柱上去的人,给以公平的宽恕。他还替最邪恶者找寻饶恕和分辩的话,他绝不喜欢称人为邪恶者,就选出一个名称,叫作孱弱者,想借此使读者对于被弹劾和被摈斥的人,心情常常宽大。他令人认识自己的罪孽。那方法,并不是揭发他们的坏处和罪恶,倒往往是在他们那里,惹起他们对于因本身或别人的罪过,陷于不幸的邻人的同情。
但《死魂灵》在俄国的文学和生活上造出伟大的意义来的,却并非这道德的理想和观照。作品还没有完成,俄国的读者从诗人的冷静的誓约中,毫无所得。读者留在手里的,还不过是一卷对于他所生活着的社会的弹劾状,自然是一卷成于真实诗歌的巨匠,伟大的写实作家之手的弹劾状。
《死魂灵》在俄国文学中,是伟大的写实小说的开首的模范,而常常戏弄人们的运命,是要这浪漫者和诗人所写的写实小说的伟大的标本,那作者的行径以浪漫的梦幻始,而以宗教的宣讲终。
然而造化将神奇的才干,给这宣讲者放在摇篮里了,他禀着别人所无的纯净的,本色的,因理想化而不羁的描写真实的能力——在这才干达到极顶,又即迅速而不停的消灭下去的短时期中,诗人却用极深的真实,创造了这巨大的图,在这上面,俄国人这才第一次看见他自己,他本身的生活的狼狈的信实的映像。
内斯妥尔·珂德略来夫斯基
第一章
省会NN市的一家旅馆的大门口,跑进了一辆讲究的,软垫子的小小的篷车,这是独身的人们,例如退伍陆军中佐,步兵工等大尉,有着百来个农奴的贵族之类,—— 一句话,就是大家叫作中流的绅士这一类人所爱坐的车子。车里面坐着一位先生,不很漂亮,却也不难看;不太肥,可也不太瘦,说他老是不行的,然而他又并不怎么年青了。他的到来,旅馆里并没有什么惊奇,也毫不惹起一点怎样的事故;只有站在旅馆对面的酒店门口的两个乡下人,彼此讲了几句话,但也不是说坐客,倒是大抵关于马车的。“你瞧这轮子,”这一个对那一个说。“你看怎样,譬如到莫斯科,这还拉得到么?”——“成的,”那一个说。“到凯山可是保不定了,我想。”——“到凯山怕难。”那一个回答道。谈话这就完结了。当马车停在旅馆前面的时候,还遇见一个青年。他穿着又短又小的白布裤时式的燕尾服,下面露出些坎肩,是用土拉出产的别针连起来的,针头上装饰着青铜的手枪样。这青年在伸手按住他快要被风吹去的小帽时,也向马车看了一眼,于是走掉了。
马车一进了中园,就有侍者,或者是俄国客店里惯叫作伙计的,来迎接这绅士。那是一个活泼的,勤快的家伙,勤快到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样一副嘴脸。他一只手拿着抹布,跳了出来,是高大的少年,身穿一件很长的常礼服,衣领耸得高高的,几乎埋没了脖颈,将头发一摇,就带领着这绅士,走过那全是木造的廊下,到楼上看上帝所赐的房子去了。——房子是极其普通的一类;因为旅馆先就是极其普通的一类,像外省的市镇上所有的旅馆一样,旅客每天付给两卢布,就能开一间幽静的房间:各处的角落上,都有蟑螂像梅干似的在窥探,通到邻室的门,是用一口衣橱挡起来的,那边住着邻居,是一个静悄悄,少说话,然而出格的爱管闲事的人,关于旅客及其个人的所有每一件事,他都有兴味。这旅馆的正面的外观,就说明着内部:那是细长的楼房,楼下并不刷白,还露着暗红的砖头,这原是先就不很干净的了,经了利害的风雨,可更加黑沉沉了。楼上也像别处一样,刷着黄色。下面是出售马套、绳子和环饼的小店。那最末尾的店,要确切,还不如说是窗上的店罢,是坐着一个卖斯比丁 [Sbiten是一种用水,蜜,莓叶或紫苏做成的饮料,下层阶级当作茶喝的。——译者] 的人,带着一个红铜的茶炊, [Samovar是一种茶具,用火暖着茶,不使冷却,象中国的火锅一样。——译者] 和一张脸,也红得像他的茶炊一样,如果他没有一部乌黑的大胡子,远远望去,是要当作窗口摆着两个茶炊的。
这旅客还在观察自己的房子的时候,他的行李搬进来了。首先是有些磨损了的白皮的箱子,一见就知道他并不是第一次走路。这箱子,是马夫绥里方和跟丁彼得尔希加抬进来的。绥里方生得矮小,身穿短短的皮外套;彼得尔希加是三十来岁的少年人,穿一件分明是主人穿旧了的宽大的常礼服,有着正经而且容易生气的相貌,以及又大又厚的嘴唇和一样的鼻子。箱子之后,搬来的是桦木块子嵌花的桃花心木的小提箱,一对靴楦和蓝纸包着的烤鸡子。事情一完,马夫绥里方到马房里理值马匹去了,跟丁彼得尔希加就去整顿狭小的下房,那是一个昏暗的狗窠,但他却已经拿进他的外套去,也就一同带去了他独有的特别的气味。这气味,还分给着他立刻拖了进去的袋子,那里面是装着侍者修饰用的一切家伙的。他在这房子里靠墙支起一张狭小的三条腿的床来,放上一件好象棉被的东西去,蛋饼似的薄,恐怕也蛋饼似的油;这东西,是他问旅馆主人要了过来的。
用人刚刚整顿好,那主人却跑到旅馆的大厅里去了。大厅的大概情形,只要出过门的人是谁都知道的:总是油上颜色的墙壁,上面被烟熏得乌黑,下面是给旅客们的背脊磨成的伤疤,尤其是给本地的商人们,因为每逢市集的日子,他们总是六七个人一伙,到这里来喝一定的几杯茶的;照例的烟熏的天花板,照例的挂着许多玻璃珠的乌黑的烛台,侍者活泼的轮着盘子,上面像海边的鸟儿一样,放着许多茶杯,跑过那走破了的地板的蜡布上的时候,它也就发跳,发响;照例是挂满了一壁的油画;一句话,就是无论什么,到处都一样,不同的至多也不过图画里有一幅乳房很大的水妖,读者一定是还没有见过的。和这相像的自然的玩笑,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弄到我们俄国来的许多历史画上,也可以看见;其中自然也有是我们的阔人和美术爱好者听了引导者的劝诱,从意太利买了回来的东西。这位绅士脱了帽,除下他毛绒的红色的围巾,这大抵是我们的太太们亲手编给她丈夫,还恳切的教给他怎样用法的;现在谁给一个鳏夫来做这事呢,我实在断不定,只有上帝知道罢了,我就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围巾。总而言之,那绅士一除下他的围巾,他就叫午膳。当搬出一切旅馆的照例的食品:放着替旅客留了七八天的花卷儿的白菜汤,还有脑子烩豌豆,青菜香肠,烤鸡子,腌王瓜,以及常备的甜的花卷儿;无论热的或冷的,来一样,就吃一样的时候,他还要使侍者或是伙计来讲种种的废话:这旅馆先前是谁的,现在的东家是谁了,能赚多少钱,东家可是一个大流氓之类,侍者就照例的回答道:“阿呀!那是大流氓呀,老爷!”恰如文明了的欧洲一样,文明的俄国也很有一大批可敬的人们,在旅馆里倘不和侍者说废话,或者拿他开玩笑,是要食不下咽的了。但这客人也并非全是无聊的质问:他又详细的打听了这市上的知事,审判厅长和检事——一句话:凡是大官,他一个也没有漏;打听得更详细的是这一带的所有出名的地主:他们每人有多少农奴,他住处离这市有多么远,性情怎样,是不是常到市里来;他也细问了这地方的情形,省界内可有什么毛病或者时疫,如红斑痧,天泡疮之类,他都问得很担心而且注意,也不像单是因为爱管闲事。这位绅士的态度,是有一点定规和法则的;连醒鼻涕也很响。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每一醒,他的鼻子就像吹喇叭一样。然而这看来并不要紧的威严,却得了侍者们的大尊敬,每逢响声起处,他们就把头发往后一摇,立正,略略低下头去,问道:“您还要用些什么呀?”吃完午膳,这绅士就喝一杯咖啡,坐在躺椅上。他把垫子塞在背后,俄国的客店里,垫子是不装绵软的羊毛,却用那很像碎砖或是沙砾的莫名其妙的东西的。他打呵欠了,叫侍者领到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迷胡了两点钟。休息之后,他应了侍者的请求,在纸片上写出身分,名姓来,给他可以去呈报当局,就是警察。那侍者一面走下扶梯去,一面就一个一个的读着纸上的文字:“六等官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当侍者还没有读完单子的时候,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却已经走出旅馆,到市上去逛去了,这分明给了他一个满足的印象;因为他发见了这省会也可以用别的一切省会来作比例的:最耀人眼的是涂在石造房子上的黄和木造房子上的灰色。房子有一层楼的,有两层楼的,也有一层半楼的,据本地的木匠们说,是这里的建筑,都美观得出奇。房子的布置,是或者设在旷野似的大路里,无边无际的树篱中;或者彼此挤得一团糟,却也更可以分明的觉得人生和活动。到处看见些几乎完全给雨洗清了的招牌,画着花卷,或是一双长统靴,或者几条蓝裤子,下面写道:阿小裁缝店。也有一块画着无边帽和无遮帽,写道:“洋商华希理·菲陀罗夫”
[这是纯粹的俄国姓名,却自称外国人,所以从他们看来,是可笑的。——译者]
的招牌。有的招牌上,是画着一个弹子台和两个打弹子的人,都穿着燕尾服,那衣样,就像我们的戏院里一收场,就要踱上台去的看客们所穿的似的。这打弹子人画得捏定弹子棒,正要冲,臂膊微微向后,斜开了一条腿,也好象他要跳起来。画下面却写道:“弹子房在此!”也有在街路中央摆起桌子来,卖着胡桃,肥皂,和看去恰如肥皂一样的蜜糕的。再远一点有饭店,挂出来的招牌上是一条很大的鱼,身上插一把叉。遇见得最多的是双头鹰的乌黑的国徽,但现在却已经只看见简单明了的“酒店”这两个字了。石路到处都有些不大好。这绅士还去看一趟市立的公园,这是由几株瘦树儿形成的,因为看来好象要长不大,根上还支着三脚架,架子油得碧绿。这些树儿,虽然不过芦苇那么高,然而日报的《火树银花》上却写道:“幸蒙当局之德泽,本市遂有公园,遍栽嘉树,郁苍茂密,虽当炎夏,亦复清凉。”再下去是:“观民心之因洋溢之感谢而战栗,泪泉之因市长之热心而奔迸,即足见其感人之深矣”云。绅士找了警察,问过到教会,到衙门,到知事家里的最近便的路,便顺着贯穿市心的河道,走了下去。——途中还揭了一张贴在柱上的戏院的广告,这是豫备回了家慢慢的看的。接着是细看那走在木铺的人行道上的很漂亮的女人,她后面还跟着一个身穿军装,挟个小包的孩子。接着是睁大了眼睛,向四下里看了一遍,以深通这里的地势,于是就跑回家,后面跟着侍者,轻轻的扶定他,走上梯子,进了自己的房里了。接着是喝茶,于是向桌子坐下,叫点蜡烛来,从衣袋里摸出广告来看,这时就总是
着他的右眼睛。广告却没有什么可看的。做的是珂者蒲
[Kotzebue(1761—1819)德国的戏曲作家。——译者]
的诗剧,波普略文先生扮罗拉,沙勃罗瓦小姐扮珂罗。别的都是些并不出名的脚色。然而他还是看完了所有的姓名,一直到池座的价目,并且知道了这广告是市立印刷局里印出来的;接着他又把广告翻过来,看背后可还有些什么字。然而什么也没有,他擦擦眼睛,很小心的把广告迭起,收在提箱里,无论什么,只要一到手,他是一向总要收在这里面的。据我看来,白天是要以一盘冷牛肉,一杯柠檬汽水和一场沉睡收梢了,恰如我们这俄罗斯祖国的有些地方所常说的那样,鼾声如雷。——
第二天都化在访问里。这旅客遍访了市里的大官。他先到知事那里致敬,这知事不肥也不瘦,恰如乞乞科夫一样,制服上挂着圣安娜勋章,据人说,不远就要得到明星勋章了;然而是一位温和的老绅士,有时还会自己在绢上绣花。其次,他访检事,访审判厅长,访警察局长,访专卖局长,访市立工厂监督……可惜的是这世界上的阔佬,总归数不完,只好断定这旅客对于拜访之举,做得很起劲就算:他连卫生监督和市的建筑技师那里,也都去表了敬意。后来他还很久的坐在篷车里,计算着该去访问的人,但是他没有访过的官员,在这市里竟一个也想不出来了。和阔人谈话的时候,他对谁都是恭维。看见知事,就微微的露一点口风,说是到贵省来,简直如登天堂,道路很出色,正像铺着天鹅绒一样;又接着说,放出去做官的都是贤明之士,所以当轴是值得最高的赞颂和最大的鉴识的。对警察局长,他很称赞了一通这市里的警察,对副知事和审判厅长呢,两个人虽然还不过五等官,他却在谈话中故意错叫了两回“大人”,又很中了他们的意了。那结果是,知事就在当天邀他赴自己家里的小夜会;别的官员们也各各招待他,一个请吃中饭,别个是玩一场波士顿 [Partie Boston是叶子牌的一种。——译者] 或者喝杯茶。
关于自己,这旅客回避着多谈。即使谈起来,也大抵不著边际。他显着惊人的谦虚,这之际,他的口气就滑得像背书一样,例如:他在这世界上,不过是无足重轻的一条虫,并没有令人注意的价值。在他一生中,已经经历过许多事,也曾为真理受苦,还有着不少要他性命的敌人。现在他终于想要休息了,在寻一块小地方,给他能够安静的过活。因此他以为一到这市里,首先去拜谒当局诸公,并且向他们表明他最高的敬意,乃是自己的第一义务云。市民对于这忙着要赴知事的夜会的生客所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一点。那赴会的准备,却足足费了两点钟,这位客人白天里的专心致志的化装,真是很不容易遇见的。午后睡了一下,他就叫拿脸盆来,将肥皂抹在两颊上,用舌头从里面顶着,刮了很久很久的时光。于是拿过侍者肩上的手巾,来擦他的圆脸,无处不到,先从耳朵后面开头,还靠近着侍者的脸孔,咕咕的哼了两回鼻子。于是走到镜面前,套好前胸衣,剪掉两根露出的鼻毛,就穿上了越橘色的红红的闪闪的燕尾服。他这样的化过装,即走上自己的篷车,在只从几家窗户里漏出来的微光照着的很阔的街道上驰过去。知事府里,却正如要开夜会一样,里面很辉煌,门口停有点着明灯的车子,还站着两个宪兵。远处有马夫们的喊声;总而言之,应有尽有。当乞乞科夫跨进大厅的时候,他不得不把眼睛细了一下子,因为那烛,灯,以及太太们的服饰的光亮,实在强得很。无论什么都好象浇上了光明。乌黑的燕尾服,或者一个,或者一群,在大厅里蠢动,恰如大热的七月里,聚在白糖块上的苍蝇,管家婆在开着的窗口敲冰糖,飞散着又白又亮的碎片:所有的孩子们都围住她,惊奇的尽看那拿着槌子的善于做事的手的运动,苍蝇的大队驾了轻风,雄赳赳地飞过来,仿佛它们就是一家之主,并且利用了女人的近视和眩她眼睛的阳光,就这边弄碎了可口的小片,那边撒散了整个的大块。丰年的夏天,吃的东西多到插不下脚,它们飞来了却并不是为了吃,只不过要在糖堆上露脸,用前脚或后脚彼此摩一摩,在翅子下面去擦一擦,或者张开两条前脚,在小脑袋下面搔一搔,于是雄赳赳的转一个身,飞掉了,却立刻从新编成一大队,又复飞了回来。乞乞科夫还不及细看情形,就被知事拉着臂膊,去绍介给知事夫人了。当此之际,这旅客也不至于胡涂:他对这太太说了几句不亢不卑,就是恰合于中等官阶的中年男子的应酬话。几对跳舞者要占地方,所有旁观的人们只好靠壁了,他就反背着两只手,向跳舞者很注意的看了几分钟。那些太太们大都穿得很好,也时式,但也有就在这市里临时弄来应急的。绅士们也像别处一样,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很瘦,始终钉着女人;有几个还和彼得堡绅士很难加以区别;他们一样是很小心的梳过胡子,须样一样是很好看,有意思,或者却不过漂亮而已,一张刮得精光的鸡蛋脸,也一样是拚命的跟着女人,法国话也说得很好,使太太们笑断肚肠筋,也正如在彼得堡一样。别一类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那样的,不太肥,然而也并不怎么瘦。他们是完全两样的,对于女人,不看,避开,只在留心着知事的家丁,可在什么地方摆出一顶打牌的绿罩桌子来没有。他们的脸都滚圆,胖大、其中也有有着疣子或是麻点的;他们的发样既不挂落,也不卷缩,又不是法国人的à la Diable m’emporte
[法国话,直译是“恶魔捉我”,意译是“任其自然”。——译者]
式,头发是剪短的,或者梳得很平,他们的脸相因此就越加显得滚圆、威武。这都是本市的可敬的大官。唉唉!在这世界上,胖子实在比瘦子会办事。瘦子们的做官大抵只靠着特别的嘱咐,或者不过充充数,跑跑腿;他们的存在轻得很,空气似的,简直靠不住。但胖子们是不来占要路的旁边之处的,他们总是抓住紧要的地位,如果坐下去,就坐得稳稳当当,使椅子在他们下面发响,要炸,但他们还是处之泰然。他们不喜欢好看的外观,燕尾服自然不及瘦子们的做得好,但他们的钱柜子是满满的,还有上帝保佑。只要三年,瘦子就没有一个还未抵债的农奴了,胖子却过得很安乐,看罢——忽然在市边的什么地方造起一所房子来了,是太太出面的,接着又在别的市边造第二所,后来就在近市之处卖一块小田地,于是是连带一切附属东西的大村庄。凡胖子,总是在给上帝和皇上出力,博得一切尊敬之后,就退职下野,化为体面的俄罗斯地主,弄一所好房子,平安地,幸福地,而且愉快地过活的。但他的瘦子孙却又会遵照那很好的俄罗斯的老例,飞毛腿似的把祖遗产业花得一干二净。我们的乞乞科夫看了这一群,就生出大概这样的意思来,是瞒也瞒不过去的,结果是他决计加入胖子类里去,这里有他并不陌生的脸孔:有浓黑眉毛的检事,常常
着左眼,仿佛是在说:“请您到隔壁的房里来,我要和您讲句话”——但倒是一个认真、沉静的人。有邮政局长,生得矮小,但会说笑话,又是哲学家;还有审判厅长,是一个通世故,惬人心的绅士——他们都像见了老朋友似的欢迎他,乞乞科夫却只招呼了一下,然而也没有失礼貌。在这里他又结识了一个高雅可爱的绅士,是地主,姓叫玛尼罗夫的,以及一个绅士梭巴开维支,外观有些鲁莽,立刻踏了他一脚,于是说道“对不起。”人们邀他去打牌,他照例很规矩的鞠一鞠躬,答应了。大家围着绿罩桌子坐下,直到夜膳时候还没有散。认真的做起事来,就话也不说了,这是什么时候全都这样的。连很爱说话的邮政局长,牌一到手,他的脸上也就显出一种深思的表情,用下唇裹着上唇,到散场都保持着这态度,如果打出花牌来,他的手总是在桌子上使劲的一拍,倘是皇后,就说:“滚,老虔婆!”要是一张皇帝呢,那就叫道:“滚你的丹波夫庄稼汉!”但审判厅长却回答道:“我来拔这汉子的胡子罢!我来拔这婆娘的胡子罢!”当他们打出牌来的时候,间或也漏些这样的口风:“什么:随便罢,有钻石呢!”或者不过说:“心!心儿!毕克宝宝,”或者是“心仔,毕婆,毕佬!”或者简直叫作“毕鬼”。这是他们一伙里称呼大家压着的牌的名目。打完之后,照例是大声发议论。我们的新来的客人也一同去辩论,但是他有分寸,使大家都觉得他议论是发的,却总是灵活得有趣。他从来不说:“您来呀……”说的是“请您出手……”或者“对不起,我收了您的二罢”之类。倘要对手高兴,他就递过磁釉的鼻烟壶去,那底里可以看见两朵紫罗兰,为的是要增加些好香味。我们的旅客以为最有意思的,是先前已经说过的两位地主,玛尼罗夫和梭巴开维支。他立刻悄悄的去向审判厅长和邮政局长打听他们的事情。看起他所问的几点来,就知道这旅客并非单为了好奇,其实是别有缘故的,因为他首先打听他们有多少农奴,他们的田地是什么状态;然后也问了他们的本名和父称
[俄国旧例,每人都有两个名字,例如这里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末一个是姓,第一个是他自己的本名,中间的就是父称,译出意义来,是“伊凡之子”,或是“少伊”。平常相呼,必用本名连父称。否则便是失礼。——译者]
。不多工夫,他就把他们俩笼络成功了。地主玛尼罗夫年纪并不大,那眼睛却糖似的甜,笑起来细成一条线,佩服他到了不得。他握着他的手,有许多工夫,一面很热心的请他光临自己的敝村,并且说,那村,离市栅也不过十五维尔斯他,
[Versta,俄里名。每一俄里,约合中国市里二里余。——译者]
乞乞科夫很恭敬的点头,紧握着手,说自己不但以赴这邀请为莫大的荣幸,实在倒是本身的神圣的义务。梭巴开维支却说得很简洁:“我也请您去。”于是略一弯腰,把脚也略略的一并,他穿着大到出人意外的长靴,在俄国的巨人和骑士已经死绝了的现在,要寻适合于这样长靴的一双脚,恐怕是很不容易的了。
第二天,乞乞科夫被警察局长邀去吃中饭并且参加夜会了。饭后三点钟,大家入坐打牌,一直打到夜两点。这回他又结识了一个地主罗士特来夫,是三十岁光景的爽直的绅士,只讲过几句话,就和他“你”“我”了起来。罗士特来夫对警察局长和检事也这样,弄得很亲热;但到开始赌着大注输赢的时候,警察局长和检事就都留心他吃去的牌,连他打出来的,也每张看着不放松了。次日晚上,乞乞科夫在审判厅长的家里,客人中间有两位是太太,主人却穿着有点脏了的便衣来招呼。后来他还赴副知事的夜餐,赴白兰地专卖局长的大午餐会和检事的小小的午餐会,但场面却和大宴一样;终于还被市长邀去赴他家里的茶会去了,这会的花费,也不下于正式的午餐。一句话,他是几乎没有一刻工夫在家里的,回到旅馆来,不过是睡觉。这旅客到处都相宜,显得他是很有经验很通世故的人物,每逢谈天,他也总是谈得很合拍的;说到养马,他也讲一点养马;说到好狗,他也供献几句非常有益的意见;讲起地方审判厅的判决来罢——他就给你知道他关于审判方面,也并非毫无知识,讲到打弹子——他又打得并不脱空;一谈到道德,——他也很有见识,眼泪汪汪的谈道德;讲到制造白兰地酒呢,他也知道制造白兰地酒的妙法——或者讲到税关稽查和税关官吏罢——他也会谈,仿佛他自己就做过税关官吏和税关稽查似的。但在谈吐上,他总给带着一种认真的调子,到底一直对付了过去,却实在值得惊叹的。他说得不太响,也不太低,正是适得其当。总而言之:无论从那一方面看,他从头到脚,是一位好绅士。所有官员,都十分高兴这新客的光临。知事说他是好心人——检事说他是精明人——宪兵队长说他有学问——审判厅长说他博学而可敬——警察局长说他可敬而可爱,而警察局长太太则说他很可爱,而且是知趣的人。连不很说人好话的梭巴开维支,当他在夜间从市里回家,脱掉衣服,上床躺到他那精瘦的太太旁边去的时候,也就说:“宝贝,今天我在知事那里吃夜饭,警察局长那里吃中饭,认识了六等官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一个很好的绅士!”他的太太说了一声“嗡”并且轻轻的蹬了他一脚。
对于我们的客人的,这样的夸奖的意见,在市里传布,而且留存了,一直到这旅客的奇特的性质,以及一种计划,或是乡下人之所谓“掉枪花”,几乎使全市的人们非常惊疑的时候。关于这,读者是不久就会明白的。
第二章
这客人在市里住了一礼拜以上了,每天是吃午餐,赴夜会,真是所谓度着快乐的日子。终于他决心要到市外去,就是照着约定,去访问那两位地主,玛尼罗夫和梭巴开维支了。但他的下了这决心,似乎骨子里也还有别的更切实的原因,更要紧的事故……但这些事,读者只要耐心看下去,也就自然会慢慢的明白起来的,因为这故事长得很,事情也越拉越广,而且越近收场,也越加要紧的缘故。马夫绥里方得到吩咐,一早就在那篷车上驾起马匹来;彼得尔希加所受的却是留在家里,守着房子和箱子的命令。就在这里把我们的大脚色的两个家丁,给读者来绍介一下,大约也不算多事的罢。当然,他们俩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仅仅是所谓第二流或者第三流的人们,而且这史诗的骨干和显著的展开,也和他们无关,至多也不过碰一下,或者带一笔;——但作者是什么事都极喜欢精细的,他自己虽然是一个很好的俄国人,而审慎周详却像德国人一样。但也用不着怎么多的时光和地方,读者已经知道,例如彼得尔希加,是穿着他主人穿旧的不合身的灰色常礼服,而且有着奴仆类中人无不如此的大鼻子和厚嘴唇的,这以外,也没有加添什么的必要了。至于性质,是爱沉默,不爱多言,还有好学的高尚的志向,因为他在拚命的读书,虽然并不懂得内容是怎样:“情爱英雄冒险记”也好,小学的初等读本或是祷告书也好,他完全一视同仁——都一样的读得很起劲;如果给他一本化学教科书,——大约也不会不要的。他所高兴的并非他在读什么,高兴的是在读书,也许不如说,是在读下去,字母会拼出字来,有趣得很,可是这字的意义,却不懂也不要紧。这读书,是大抵在下房里,躺在床上的棉被上面来做的,棉被也因此弄得又薄又硬,像蛋饼一样。读书的热心之外,他还有两样习惯,也就是他这人的两个特征:他喜欢和衣睡觉,就是睡的时候,也还是穿着行立时候所穿的那件常礼服,还有一样是他有一种特别的臭味,有些像卧房的气味,即使是空屋,只要他搭起床来,搬进他的外套和随身什物去,那屋子就像十年前就已经住了人似的了。乞乞科夫是一位很敏感的,有时简直可以说是很难服侍的主子,早上,这臭味一扑上他灵敏的鼻子来,他就摇着头,呵斥道:“该死的,昏蛋!在出汗罢?去洗回澡!”彼得尔希加却一声也不响,只管做他的事;他拿了刷子,刷刷挂在壁上的主人的燕尾服,或者单是整理整理房间。他默默的在想什么呢?也许是在心里说:“你的话倒也不错的!一样的话说了四十遍,你还没有说厌吗……”家丁受了主人的训斥,他在怎么想呢,连上帝也很难明白的。关于彼得尔希加,现在也只能说述他这一点点。
马夫绥里方却是一个完全两样的人……但是,总将下流社会来绍介给读者,作者却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因为他从经验,知道读者们是很不喜欢认识下等人的。俄国人:倘使见着比自己较高一等的人,就拚命的去结识,和伯爵或侯爵应酬几句,也比和彼此同等的人结了亲密的友谊更喜欢。就是本书的主角不过是一个五等官,作者也担心得很。假使是七等官之流,那也许肯去亲近的罢,但如果是已经升到将军地位的人物——上帝知道,可恐怕竟要投以傲然的对于爬在他脚跟下的人们那样的鄙夷不屑的一瞥了,或者简直还要坏,即是置之不理,也就制了作者的死命。但纵使这两层怎么恼人,我们也还得回到我们的主角那里去。他是先一晚就清清楚楚的发过必要的命令的了,一早醒来,洗脸,用湿的海绵从头顶一直擦到脚尖,这是礼拜天才做的——但刚刚凑巧,这一天正是礼拜天——于是刮脸,一直刮到他的两颊又光又滑像缎子,穿起那件闪闪的越橘色的燕尾服,罩上熊皮做的大外套,侍者扶着他的臂膊,时而这边,时而那边,走下楼梯去。他坐上马车,那车就格格的响着由旅馆大门跑出街上去了。过路的牧师脱下帽子来和他招呼;穿着龌龊小衫的几个野孩子伸着手,“好心老爷呀,布施点我们可怜的孤儿罢!”的求乞。马夫看见有一个总想爬上车后面的踏台来,就响了一声鞭子,马车便在石路上磕撞着跑远了。远远的望见画着条纹的市栅,这高兴是不小的,这就是表示着石路不久也要和别的各种苦楚一同完结。乞乞科夫的头再在车篷上重重的碰了几回之后,车子这才走到柔软的泥路上。一出市外,路两边也就来了无味而且无聊的照例的风景:长着苔藓的小土冈,小的枞林,小而又低又疏的松林,焦掉的老石楠的干子,野生的杜松,以及诸如此类。间或遇见拖得线一般长的村落。那房屋的造法,仿佛堆积着旧木柴。凡有小屋子,都是灰色的屋顶,檐下挂着雕花的木头的装饰,那样子,好象手巾上面的绣花。几个穿羊皮袍子的农夫,照例的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打呵欠。圆脸的束胸的农妇,在从上面的窗口窥探;下面的窗口呢,露出小牛的脸或者乱拱着猪子的鼻头。一言以蔽之:千篇一律的风景。走了十五维尔斯他之后,乞乞科夫记得起来了,照玛尼罗夫的话,那庄子离这里就该不远了;但又走过了第十六块里程牌,还是看不见像个村庄的处所。假使在路上没有遇见两个农夫,恐怕他们是不会幸而达到目的地的。听得有人问萨玛尼罗夫村还有多么远,他们都脱了帽,其中的一个,显得较为聪明,留着尖劈式胡子的,便回答道:“您问的恐怕是玛尼罗夫村,不是萨玛尼罗夫村罢?”
“哦哦,是的,玛尼罗夫村。”
“玛尼罗夫村!你再走一维尔斯他,那就到了,这就是,你只要一直的往右走。”
“往右?”马夫问道。
“往右,”农夫说,“这就是上玛尼罗夫村去的路呀。一定没有萨玛尼罗夫村的。它的名子叫作玛尼罗夫村。萨玛尼罗夫村可是什么地方也没有的。一到那里,你就看见山上有一座石头的二层楼,就是老爷的府上。老爷就住在那里面。这就是玛尼罗夫村。那地方,萨玛尼罗夫村可是没有的,向来没有的。”
驶开车,寻玛尼罗夫村去了。又走了两维尔斯他,到得一条野路上。于是又走了两,三,以至四维尔斯他之远,却还是看不见石造的楼房。这时乞乞科夫记起了谁的话来,如果有一个朋友在自己的村庄里招待我们,说是相距十五维尔斯他,则其实是有三十维尔斯他的。玛尼罗夫村为了位置的关系,访问者很不多。邸宅孤另另的站在高冈上,只要有风,什么地方都吹得着。冈子的斜坡上,满生着剪得整整齐齐的短草;其间还有几个种着紫丁香和黄刺槐的英国式的花坛。五六株赤杨处处簇作小丛,扬着它带些小叶的疏疏的枝杪。从其中的两株下面,看见一座蓝柱子的绿色平顶的圆亭,扁上的字是“静观堂”;再远一点,碧草丛中有一个池子,在俄国地主的英国式花园里,这是并不少见的。这冈子的脚边,沿着坡路,到处闪烁着灰色的小木屋,不知道为什么,本书的主角便立刻去数起来了,却有二百所以上。这些屋子,都精光的站着,看不见一株小树或是一点新鲜的绿色;所见的全是粗大的木头。只有两个农妇在给这村落风景添些活气,她们像图画似的撩起了衣裙,池水浸到膝弯,在拉一张缚在两条木棍上头的破网,捉住了两只虾和一条银光闪闪的鲈鱼。她们仿佛在争闹,彼此相骂着似的。旁边一点,松林远远地显着冷静的青苍。连气候也和这风景相宜,天色不太明,也不太暗,是一种亮灰的颜色,好象我们那平时很和气,一到礼拜天就烂醉了的卫戍兵的旧操衣。来补足这幅图画的豫言天候的雄鸡,也并没有缺少。它虽然为了照例的恋爱事件,头上给别的雄鸡们的嘴啄了一个几乎到脑的窟隆,却依然毫不措意,大声的报着时光,拍着那撕得像两条破席一般的翅子。当乞乞科夫渐近大门的时候,就看见那主人穿着毛织的绿色常礼服,站在阶沿上,搭凉棚似的用手遮在额上,研究着逐渐近来的篷车。篷车愈近门口,他的眼就愈加显得快活,脸上的微笑也愈加扩大了。
“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一下车,他就叫起来了。“您到底还是记得我们的!”
两个朋友彼此亲密的接过吻,玛尼罗夫便引他的朋友到屋里去。从大门走过前厅,走过食堂,虽然快得很,但我们却想利用了这极短的时间,成不成自然说不定,来讲讲关于这主人的几句话。不过作者应该声明,这样的计划,是很困难的。还是用大排场,来描写一个性格的容易。这里只好就是这样的把颜料抹上画布去——发闪的黑眼睛,浓密的眉毛,深的额上的皱纹,俨然的搭在肩头的乌黑或是血红的外套,——小照画好了;然而,这样的到处皆是的,外观非常相像的绅士,是因为看惯了罢,却大概都有些什么微妙的,很难捉摸的特征的——这些人的小照就很难画。倘要这微妙的,若有若无的特征摆在眼面前,就必须格外的留心,还得将那用鉴识人物所练就的眼光,很深的射进人的精神的底里去。
玛尼罗夫是怎样的性格呢,恐怕只有上帝能够说出来罢。有这样的一种人:恰如俄国俗谚的所谓不是鱼,不是肉,既不是这,也不是那,并非城里的波格丹,又不是乡下的绥里方。 [Bogdan和Selifan都是人名。这两句话,犹言既非城里的绅士,又非乡下的农夫。——译者] 玛尼罗夫大概就可以排在他们这一类里的。他的风采很体面,相貌也并非不招人欢喜,但这招人欢喜里,总很夹着一些甜腻味;在应酬和态度上,也总显出些竭力收揽着对手的欢心模样来。他笑起来很媚人,浅色的头发,明蓝的眼睛。和他一交谈,在最初的一会,谁都要喊出来道:“一个多么可爱而出色的人呵!”但停一会,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了,再过一会,便心里想:“呸,这是什么东西呀!”于是离了开去,如果不离开,那就立刻觉得无聊得要命。从他这里,是从来听不到一句像别人那样,讲话触着心里事,便会说了出来的泼剌或是不逊的言语的。每个人都有他的玩意儿:有的喜欢猎狗,有的以了不得的音乐爱好者自居,以为深通这艺术的奥妙;第三个不高兴吃午餐;第四个不安于自己的本分,总要往上钻,就是一两寸也好;第五个原不过怀一点小希望,睡觉就说梦话,要和侍从武官在园游会里傲然散步,给朋友,熟人,连不相识的人们都瞧瞧;第六个手段很高强,至于起了要讽刺一下阔人或是傻子的出奇的大志,而第七个的手段却实在有限得很,不过到处弄得很齐整,借此讨些站长先生或是搭客马车夫之流的喜欢。总而言之,谁都有一点什么东西的,就是他的个性,只有玛尼罗夫却没有这样的东西。在家里他不大说话,只是沉思,冥想,他在想些什么呢,也只有上帝知道罢了。说他在经营田地罢,也不成,他就从来没有走到野地里去过,什么都好象是自生自长的,和他没干系。如果经理来对他说:“东家,我们还是这么这么办的好罢,”他那照例的回答是“是的,是的,很不坏!”他仍旧静静的吸他的烟,这是他在军队里服务时候养成的习惯,他那时算是一个最和善,最有教养的军官。“是的,是的,实在很不坏!”他又说一遍。如果一个农夫到他这里来,搔着耳朵背后,说:“老爷,可以放我去缴捐款么?”那么,他就回答道:“去就是了!”于是又立刻吸他的烟,那农夫不过去喝酒,却连想也没有想到的。有时也从石阶梯上眺望着他的村子和他的池,说道,如果从这屋子里打一条隧道,或者在池上造一座石桥,两边开店,商人们卖着农夫要用的什物,那可多么出色呢。于是他的眼睛就愈加甜腻腻,脸上显出满足之至的表情。但这些计划,总不过是一句话。他的书房里总放着一本书,在第十四页间总夹着一条书签;这一本书,他是还在两年以前看起的。在家里总是缺少着什么;客厅里却陈设着体面的家具,绷着华丽的绢布,化的钱一定是很不在少的;然而到得最后的两把靠手椅,材料不够了,就永远只绷着麻袋布;四年以来,每有客来,主人总要预先发警告:“您不要坐这把椅子,这还没有完工哩。”在别一间屋子里,却简直没有什么家具,虽然新婚后第二天,玛尼罗夫就对他的太太说过:“心肝,我们明天该想法子了,至少,我们首先得弄些家具来。”到夜里,就有一座高高的华美的古铜烛台摆在桌上了,铸着三位希腊的格拉支, [Grazie是神女们,分掌美,文雅和欢喜,出希腊神话。——译者] 还有一个罗钿的罩,然而旁边却是一个平常的,粗铜的,跛脚的,弯腰的,而且积满了油腻的烛台,主人和主妇,还有做事的人们,倒也好象全都不在意。他的太太……他们是彼此十分满足的。结婚虽然已经八年多,但还是分吃着苹果片,糖果或胡桃,用一种表示真挚之爱的动人的娇柔的声音,说道:“张开你的口儿来呀,小心肝,我要给你这一片呢。”这时候,那不消说,她的口儿当然是很优美的张了开来的。一到生日,就准备各种惊人的赠品——例如琉璃的牙粉盒之类。也常有这样的事,他们俩都坐在躺椅上,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放下烟斗来,她也放下了拿在手里的活计,来一个很久很久的身心交融的接吻,久到可以吸完一枝小雪茄。总而言之,他们是,就是所谓幸福,自然,也还有别的事,除了彼此长久的接吻和准备惊人的赠品之外,家里也还有许多事要做,各种问题也是层出不穷的。例如食物为什么做得这样又坏又傻呀?仓库为什么这么空呀?管家妇为什么要偷呀?当差的为什么总是这么又脏又醉呀?仆人为什么睡得这么没规矩,醒来又只管胡闹呀?但这些都是俗务,玛尼罗夫夫人却是一位受过好教育的闺秀。这好教育,谁都知道,是要到慈惠女塾里去受的,而在这女塾里,谁都知道,则以三种主要科目,为造就一切人伦道德之基础:法国话,这是使家族得享家庭的幸福的;弹钢琴,这是使丈夫能有多少愉快的时光的;最后是经济部份,就是编钱袋和诸如此类的惊人的赠品。那教育法,也还有许多改善和完成,尤其是在我们现在的这时候:这是全在于慈惠女塾塾长的才能和力量的。有些女塾,是钢琴第一,其次法国话,末后才是经济科。但也有反过来:首先倒是经济科,就是编织小赠品之类,其次法国话,末后弹钢琴。总之,教育法是有各式各样的,但这里正是声明的地方了,那玛尼罗夫夫人……不,老实说,我是很有些怕敢讲起大家闺秀的,况且我也早该回到我们这本书的主角那里去,他们都站在客厅的门口,彼此互相谦逊,要别人先进门去,已经有好几分钟了。
“请呀,您不要这么客气,请呀,您先请,”乞乞科夫说。
“不能的,请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您是我的客人呀,”玛尼罗夫回答道,用手指着门。
“可是我请您不要这么费神,不行的,请请,您不要这么费神;请请,请您先一步,”乞乞科夫说。
“那可不能,请您原谅,我是不能使我的客人,一位这样体面的,有教育的绅士,走在我的后面的。”
“那里有什么教育呢!请罢请罢,还是请您先一步。”
“不成不成,请您赏光,请您先一步。”
“那又为什么呢?”
“哦哦,就是这样子!”玛尼罗夫带着和气的微笑,说。这两位朋友终于并排走进门去了,大家略略挤了一下。
“请您许可我来绍介贱内,”玛尼罗夫说。“心儿!这位是保甫尔·伊凡诺维支。”
乞乞科夫这才看见一位太太,当他和玛尼罗夫在门口互相逊让的时候,是毫没有留心到的。她很漂亮,衣服也相称。穿的是淡色绢的家常便服,非常合式;她那纤手慌忙把什么东西抛在桌子上,整好了四角绣花的薄麻布的头巾。于是从坐着的沙发上站起来了。乞乞科夫倒也愉快似的在她手上吻了一吻。玛尼罗夫夫人就用她那带些粘舌头的调子对他说,他的光临,真给他们很大的高兴,她的男人,是没有一天不记挂他的。
“对啦,”玛尼罗夫道。“贱内常常问起我:‘你的朋友怎么还不来呢?’我可是回答道:‘等着就是,他就要来了!’现在您竟真的光降了。这真给我们大大的放了心——这就像一个春天,就像一个心的佳节。”
一说到心的佳节的话,乞乞科夫倒颇有些着慌,就很客气的分辩他并不是一个什么有着大的名声,或是高的职位和衔头的人物。
“您都有的,”玛尼罗夫含着照例的高兴的微笑,堵住他的嘴。“您都有的,而且怕还在其上哩!”
“您觉得我们的市怎么样?”玛尼罗夫夫人问道。“过得还适意么?”
“出色的都市,体面的都市!”乞乞科夫说。“真过得适意极了;交际场中的人物都非常之恳切,非常之优秀!”
“那么,我们的市长,您以为怎样呢?”玛尼罗夫夫人还要问下去。
“可不是吗?是一个非常可敬,非常可爱的绅士呵!”玛尼罗夫夹着说。
“对极了,”乞乞科夫道。“真是一位非常可敬的绅士!对于职务是很忠实的,而且看得职务又很明白的!但愿我们多有几个这样的人才。”
“大约您也知道,要他办什么,他没有什么不能办,而且那态度,也真的是漂亮。”玛尼罗夫微笑着,接下去说,满足得细眯了眼,好象有人在搔它耳朵背后的猫儿。
“真是一位非常恳切,非常文雅的绅士!”乞乞科夫道。“而且又是一位怎样的美术家呀!我真想不到他会做这么出色的刺绣和手艺。他给我看过一个自己绣出来的钱袋子;要绣得这么好,就在闺秀们中恐怕也很难找到的。”
“那么,副知事呢?是一位出色的人!可对?”玛尼罗夫说,又细眯了眼。
“是一位非常高超,极可尊敬的人物呀!”乞乞科夫回答道。
“请您再许可我问一件事:您以为警察局长怎么样?也是一位很可爱的绅士罢?可是呢?”
“哦哦,那真是一位非常可爱的绅士!而且又聪明,又博学!我和检事,还有审判厅长,在他家里打过一夜牌的。实在是一位非常可爱的绅士!”
“还有警察局长的太太,您觉得怎么样呀?”玛尼罗夫夫人问。“您不觉得她也是一位非常和蔼的闺秀么?”
“哦哦,在我所认识的闺秀们里面,她也正是最可敬服的一位了!”乞乞科夫回答说。
审判厅长和邮政局长也没有被忘记;全市的官吏,几乎个个得到品评,而且都成了极有声价的人物。
“您总在村庄里过活么?”乞乞科夫终于问。
“一年里总有一大部份!”玛尼罗夫答道。“我们有时也上市里去,会会那些有教育的人们。您知道,如果和世界隔开,人简直是要野掉的。”
“真的,一点不错!”乞乞科夫回答说。
“要是那样,那自然另一回事了,”玛尼罗夫接着说。“如果有着很好的邻居,如果有着这样的人,可以谈谈譬如优美的礼节,精雅的仪式,或是什么学问的,——您知道,那么,心就会感动得好象上了天……”他还想说下去,但又觉得很有点脱线了,便只在空中挥着手,说道:“那么,就是住在荒僻的乡下,自然也好得很。可是我全没有这样的人。至多,不过有时看看《祖国之子》 [完全中立的关于历史,政治,文学的杂志,一八一二年至一八五二年,在彼得堡发行。——译者] 罢了。”
乞乞科夫是完全同意的,但他又加添说,最好不过的是独自过活,享用着天然美景,有时也看看书……
“但您知道,”玛尼罗夫说,“如果没有朋友,又怎么能够彼此……”
“那倒是的,不错,一点也不错!”乞乞科夫打断他。“就是有了世界上一切宝贝,又有什么好处呢?贤人说过,‘好朋友胜于世上一切的财富。’”
“但您知道,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玛尼罗夫说,同时显出一种亲密的脸相,或者不如说是太甜了的,恰如老于世故的精干的医生,知道只要弄得甜,病人就喜欢吃,于是尽量的加了糖汁的药水一样的脸相,说,“那就完全不同了,可以说——精神的享乐……例如现在似的,能够和您扳谈,享受您有益的指教,那就是幸福,我敢说,那就是难得的出色的幸福呵……”
“不不,怎么说是有益的指教呢?……我只是一个不足道的人,什么也没有,”乞乞科夫回答道。
“唉唉,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来说一句老实话罢!只要给我一部份像您那样的伟大的品格,我就高高兴兴的情愿抛掉一半家财!”
“却相反,我倒情愿……”
如果仆人不进来说食物已经准备好,这两位朋友的彼此披肝沥胆,就很难说什么时候才会完结了。
“那么,请罢。”玛尼罗夫说。
“请您原谅,我们这里是拿不出大都市里,大第宅里那样的午饭来的:我们这里很简陋,照俄国风俗,只有菜汤,但是诚心诚意。请您赏光罢。”
为了谁先进去的事,他们又争辩了一通,但乞乞科夫终于侧着身子,横走进去了。
食堂里有两个孩子在等候,是玛尼罗夫的儿子;他们已经到了上桌同吃的年纪了,但还得坐高脚椅。他们旁边站着一个家庭教师,恭恭敬敬的微笑着鞠躬。主妇对了汤盘坐下,客人得坐在主人和主妇的中间,仆人给孩子们系好了饭巾。
“多么出色的孩子呵!”乞乞科夫向孩子们看了一眼,说。“多大年纪了?”
“大的七岁,小的昨天刚满六岁了,”玛尼罗夫夫人说明道。
“绥密斯多克利由斯!”玛尼罗夫向着大的一个,说,他正在把下巴从仆人给他缚上了的饭巾里挣出来。乞乞科夫一听到玛尼罗夫所起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由斯”收梢的希腊气味名字,就把眉毛微微一扬;但他又赶紧使自己的脸立刻变成平常模样了。
“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告诉我,法国最好的都会是那里呀?”
这时候,那教师就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在绥密斯多克利由斯身上了,几乎要跳进他的眼睛里面去,但到得绥密斯多克利由斯说是“巴黎”的时候,也就放了心,只是点着头。
“那么,我们这里的最好的都会呢?”玛尼罗夫又问。
教师的眼光又紧钉着孩子了。
“彼得堡!”绥密斯多克利由斯答。
“还有呢?”
“莫斯科,”绥密斯多克利由斯道。
“多么聪明的孩子呵!了不得,这孩子!”乞乞科夫说。“您看就是……”他向着玛尼罗夫显出吃惊的样子来。“这么小,就有这样的智识。我敢说,这孩子是有非凡的才能的!”
“阿,您还不知道他呢!”玛尼罗夫回答道。“他实在机灵得很。那小的一个,亚勒吉特,就没有这么灵了,他却不然……只要看见一点什么,甲虫儿或是小虫子罢,就两只眼睛闪闪的,钉着看,研究它。我想把他养成外交官呢。绥密斯多克利由斯,”他又转脸向着那孩子,接着说,“你要做全权大使么?”
“要,”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着,一面正在摇头摆脑的嚼他的面包。
但站在椅子背后的仆人,这时却给全权大使擦了一下鼻子,这实在是必要的,否则,毫无用处的一大滴,就要掉在汤里了。谈天是大抵关于幽静的退隐的田园生活的风味的,但被主妇的几句品评市里的戏剧和演员的话所打断。教师非常注意的凝视着主客,一觉得他们的脸上有些笑影,便把嘴巴张得老大,笑得发抖。大约他很有感德之心,想用了这方法,来报答主人的知遇的。只有一次,他却显出可怕的模样来了,在桌上严厉的一敲,眼光射着坐在对面的孩子。这是好办法,因为绥密斯多克利由斯把亚勒吉特的耳朵咬了一口,那一个便挤细眼睛,大张着嘴,要痛哭起来了;然而他觉得也许因此失去好吃的东西,便使嘴巴恢复了原状,开始去啃他的羊骨头,两颊都弄得油光闪闪的,眼泪还在这上面顺流而下。
主妇常常向乞乞科夫说着这样的话:“您简直什么也没有吃,您可是吃得真少呀,”这时乞乞科夫就照例的回答道:“多谢得很,我很饱了。愉快的谈心,比好菜蔬还要有味呢。”于是大家离开了食桌。玛尼罗夫很满足,正想说把客人邀进客厅去,伸手放在他背上,轻轻的一按,乞乞科夫却已经显着一副大有深意的脸相,说是他因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和他谈一谈。
“那么,请您同到我的书房里去罢,”玛尼罗夫说着,引客人进了一间小小的精舍,窗门正对着青葱的闪烁的树林,“这是我的小窠,”玛尼罗夫说。
“好一间舒适的屋子,”乞乞科夫的眼光在房里打量了一遍,说。这确是有许多很惬人意的:四壁抹着半蓝半灰的无以名之的颜色;家具是四把椅子,一把靠椅和一张桌子,桌上有先前说过的夹着书签的一本书,写过字的几张纸,但最引目的是许多烟。烟也各式各样的放着:有用纸包起来的,有装在烟盒里面的,也有简直就堆在桌上的。两个窗台上,也各有几小堆从烟斗里挖出来的烟灰,因为要排得整齐,好看,很费过一番心计的。这些工作,总令人觉得主人就在借此消遣着时光。
“请您坐在靠椅上,”玛尼罗夫说,“坐在这里舒适点。”
“请您许可,让我坐在椅子上罢!”
“请您许可,不让您坐椅子!”玛尼罗夫含笑着。“这靠椅是专定给客人坐的。无论您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您坐在这里的!”
乞乞科夫坐下了。
“请您许可,我敬您一口烟!”
“不,多谢,我是不吸的!”乞乞科夫殷勤的,而且惋惜似的说。
“为什么不呢?”玛尼罗夫也用了一样殷勤的,而且惋惜的口气问。
“因为没有吸惯,我也怕敢吸惯;人说,吸烟是损害健康的!”
“请您许可我说一点意见,这话是一种偏见。据我看起来,吸烟斗比嗅鼻烟好得多。我们的联队里,有一个中尉,是体面的,很有教育的人物,他可是烟斗不离口的,不但带到食桌上来,说句不雅的话,他还带到别的地方去。他现在已经四十岁了;谢上帝,健康得很。”
乞乞科夫分辩说,这是也可以有的;在自然界中,有许多东西,就是有大智慧的人也不能明白。
“但请您许可我,要请教您一件事……”他用了一种带着奇怪的,或者是近于奇怪模样的调子,说,并且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还向背后看一看。玛尼罗夫也向背后看一看,也说不出为的什么来。“最近一次的户口调查册,您已经送去很久了罢?”
“是的,那已经很久了,我其实也不大记得了。”
“这以后,在您这里,死过许多农奴了罢?”
“这我可不知道;这事得问一问经理。喂!人来!去叫经理来,今天他该是在这里的。”
经理立刻出现了。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刮得精光的下巴,身穿常礼服,看起来总象是过着很舒服的生活,因为那脸孔又圆又胖,黄黄的皮色和一对小眼睛,就表示着他是万分熟悉柔软的毛绒被和毛绒枕头的。只要一看,也就知道他也如一切管理主人财产的奴子一样,走过照例的轨道;最初,他是一个平常的小子,在主人家里长大,学些读书,写字;后来和一个叫作什么亚喀式加之类的结了婚,她是受主妇宠爱的管家,于是自己也变为管家,终于还升了经理。一上经理的新任,那自然也就和一切经理一样:结识些村里的小财主,给他们的儿子做干爹,越发向农奴作威作福,早上九点钟才起床,一直等到煮沸了茶炊,喝茶。
“听哪,我的好人!送出了最末一次的户口调查册以后,我们这里死了多少农奴了?”
“您说什么?多少?这以后,死了许多。”经理说,打着饱噎,用手遮着嘴,好象一面盾牌。
“对啦,我也这么想,”玛尼罗夫就接下去,“死了许多了!”于是向着乞乞科夫,添上一句道:“真是多得很!”
“譬如,有多少呢?”乞乞科夫问道。
“对啦,有多少呢?”玛尼罗夫接着说。
“是的,怎么说呢——有多少。那可不知道,死了多少,没有人算过。”
“自然,”玛尼罗夫说,便又对乞乞科夫道:“我也这么想,死亡率是很大的;死了多少呢,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道。”
“那么,请您算一下,”乞乞科夫说,“并且开给我一张详细的全部的名单。”
“是啦,全部的名单!”玛尼罗夫说。
经理说着:“是是!”出去了。
“为了什么缘故,您喜欢知道这些呢?”经理一走,玛尼罗夫就问。
这问题似乎使客人有些为难了,他脸上分明露出紧张的表情来,因此有一点脸红——这表情,是显示着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的。但是,玛尼罗夫也终于听到非常奇怪,而且人类的耳朵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东西了。
“您在问我:为什么缘故么?就为了这缘故呀:我要买农奴,”乞乞科夫说,但又吃吃的中止了。
“还请您许可我问一声,”玛尼罗夫说,“您要农奴,是连田地,还是单要他们去,就是不连田地的呢?”
“都不,我并不是要农奴,”乞乞科夫说,“我要那已经……死掉的。”
“什么?请您原谅……我的耳朵不大好,我觉得,我听到了一句非常奇特的话……”
“我要买死掉的农奴,但在最末的户口册上,却还是活着的。”乞乞科夫说明道。
玛尼罗夫把烟斗掉在地板上面了,嘴张得很大,就这样的张着嘴坐了几分钟。刚刚谈着友谊之愉快的这两个朋友,这时是一动不动的彼此凝视着,好象淳厚的古时候,常爱挂在镜子两边的两张像。到底是玛尼罗夫自去拾起烟斗来,趁势从下面望一望他的客人的脸,看他嘴角上可有微笑,还是不过讲笑话:然而全不能发见这些事,倒相反,他的脸竟显得比平常还认真。于是他想,这客人莫非忽然发了疯么,惴惴的留心的看,但他的眼睛却完全澄净,毫没有见于疯子眼里那样狞野的暴躁的闪光:一切都很合法度。玛尼罗夫也想着现在自己应该怎么办,但除了细细的喷出烟头以外,也全想不出什么来。
“其实,我就想请教一下,这些事实上已经死掉,但在法律上却还算活着的魂灵,您可肯让给我或者卖给我呢,或者您还有更好的高见罢。”
但玛尼罗夫却简直发了昏,只是凝视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看起来,您好象还有些决不定罢!”乞乞科夫说。
“我……阿,不的,那倒不然,”玛尼罗夫道,“不过我不懂……对不起……我自然没有受过像您那样就在一举一动上,也都看得出来的好教育;也没有善于说话的本领……恐怕……在您刚才见教的说明后面……还藏着……什么别的……恐怕这不过是一种修辞上的词藻,您就爱这么使用使用的罢?”
“阿,并不是的!”乞乞科夫活泼的即刻说。“并不是的,我说的什么话,就是什么意思,我就确是说着事实上已经死掉了的魂灵。”
玛尼罗夫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他也觉得这时该有一点表示,问乞乞科夫几句,但是问什么呢,却只有鬼知道。他最末找到的唯一的出路,仍旧是喷出烟头来,不过这回是不从嘴巴里,却从鼻孔里了。
“如果这事情没有什么为难,那么,我们就靠上帝保佑,立刻来立买卖合同罢,”乞乞科夫说。
“什么?死魂灵的买卖合同?”
“不的!不这样的!”乞乞科夫回答道。“我们自然说是活的魂灵,全照那登在户口册上的一样。我是无论如何,不肯违反民法的;即使因此在服务上要吃许多苦,也没有别的法;义务,在我是神圣的,至于法律呢……在法律面前,我一声不响。”
最后的一句话,很惬了玛尼罗夫的意了,虽然这件事本身的意思,他还是不能懂;他拚命的吸了几口烟,当作回答,使烟斗开始发出笛子一般的声音。看起来,好象他是以为从烟斗里,可以吸出那未曾前闻的事件的意见来似的,但烟斗却不过嘶嘶的叫,再没有别的了。
“恐怕您还有点怀疑罢?”
“那可没有!一点也没有!请您不要以为对于您的人格,我有……什么批评似的偏见。但是我要提出一个问题来:这计划……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这交易……这交易,结局不至于和民法以及将来的俄国的面子不对么?”
说到这话,玛尼罗夫就活泼的摇一摇头,显着极有深意的样子,看定了乞乞科夫的脸;脸上还全部露出非常恳切的表情来,尤其是在那紧闭了的嘴唇上,这在平常人的脸上,是从来看不到的,除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精明的国务大臣,但即使他,也得在谈到实在特别困难的问题的时候。
然而乞乞科夫就简单地解释,这样的计划或交易,和民法以及将来的俄国的体面完全不会有什么相反之处,停了一下,他又补足说,国家还因此收入合法的税,对于国库倒是有些好处的。
“那么,您的意见是这样……?”
“我以为这是很好的!”
“哪,如果好,那自然又作别论了。我没有什么反对,”玛尼罗夫说,完全放了心。
“现在我们只要说一说价钱……”
“什么?说价钱?”玛尼罗夫又有些发昏了,说。“您以为我会要魂灵的钱的么……那些已经并不存在了的?如果您在这么想,那我可就要说,是一种任意的幻想,我这一面,是简直奉送,不要报酬,买卖合同费也归我出。”
倘使这件故事的记述者在这里不叙我们的客人当听到玛尼罗夫的这一番话的时候,高兴的了不得,那一定是要大遭物议的。他虽然镇定,深沉,这时却也显出想要山羊似的跳了起来的样子,谁都知道,这是只在最大高兴的发作的时候,才会显出来的。他在靠椅上动得很厉害,连罩在那上面的羽纱都要撕破了;玛尼罗夫也觉得,惊疑的看着他。为了泉涌的感激之诚,这客人便规规矩矩的向他淋下道谢的话去,一直弄到他完全失措,脸红,大摇其头,终于声明了这全不算一件什么事,不过想借此表示一点自己的真心的爱重,和精神的相投——而死掉的魂灵呢——那是不足道的——是纯粹的废物。
“决不是废物,”乞乞科夫说,握着他的手。
他于是吐了很深的一口气。好象他把心里的郁结都出空了;后来还并非没有做作的说出这样的话来:“阿!如果您知道了看去好象琐细的赠品,给了一个无名无位的人,是怎样的有用呵!真的!我什么没有经历过呢!就像孤舟的在惊涛骇浪中……什么迫害我没有熬过呢?什么苦头我没有吃过呢!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忠实于真理,要良心干净,就因为我去帮助无告的寡妇和可怜的孤儿!”这时他竟至于须用手巾,去擦那流了下来的眼泪了。
玛尼罗夫完全被感动了。这两个朋友,继续的握着手,并且许多工夫不说话,彼此看着泪光闪闪的眼睛。玛尼罗夫简直不想把我们的主角的手放开,总是热心的紧握着,至于使他几乎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自由自在。后来他终于温顺的抽回了,他说,如果买卖合同能够赶紧写起来,那就好,如果玛尼罗夫肯亲自送到市里来,就更好;于是拿起自己的帽子,就要告辞了。
“怎么?您就要去了?”玛尼罗夫好象从梦里醒来似的,愕然的问。
这时玛尼罗夫夫人适值走进屋里来。
“丽珊加!”玛尼罗夫显些诉苦一般的脸相,说,“保甫尔·伊凡诺维支要去了哩!”
“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一定是厌弃了我们了。”玛尼罗夫夫人回答道。
“仁善的夫人!”乞乞科夫说,“这里,您看这里”——他把手放在心窝上——“是的,这里是记着和您们在一起的愉快的时光的!还要请您相信我,和您们即使不在一所屋子里,至少是住在邻近来过活,在我也就是无上的福气了!”
“真是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玛尼罗夫说,他分明佩服了这意见了。“如果我们能够一起在一个屋顶下过活,在榆树阴下彼此谈论哲学,研究事情,那可真是好透……”
“阿,那就像上了天!”乞乞科夫叹息着说。“再见,仁善的夫人!”他去吻玛尼罗夫夫人的手,接着道。“再见,可敬的朋友!您不要忘记我拜托过您的事呀!”
“呵,您放心就是!”玛尼罗夫回答说。“不必两天,我们一定又会见面的!”
他们跨进了食堂。
“哪,再会再会,我的可爱的孩子!”乞乞科夫一看见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和亚勒吉特,就说,他们正在玩着一个臂膊和鼻子全都没有了的木制骠骑兵。“再会呀,可爱的孩子们!对不起,我竟没有给你们带一点东西来,但我得声明,我先前简直没有知道你们已经出世了呢。但再来的时候,一定要带点来的。给你是一把指挥刀。你要指挥刀么?怎么样?”
“要的!”绥密斯多克利由斯回答道。
“给你是带一个鼓来。对不对,你是喜欢一个鼓的罢?”乞乞科夫向亚勒吉特弯下身子去,接着说。
“嗡,一个堵。”亚勒吉特小声说,低了头。
“很好,那么,我就给你买一个鼓来。——你知道,那是一个很好的鼓呵——敲起来它就总是蓬的……蓬……咚的,咚,咚,咚的,咚,咚。再见,小宝贝!再会了呀!”他在他们头上接一个吻,转过来对玛尼罗夫和他的夫人微微一笑,如果要表示自己觉得他们的孩子们的希望,是多么天真烂漫,那么,对着那些父母是一定用这种笑法的。
“唉唉,您还是停一会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当大家已经走到阶沿的时候,玛尼罗夫说。“您看呀,那边上了多少云!”
“那不过是些小云片。”乞乞科夫道。
“但是您知道到梭巴开维支那里去的路么?”
“这正要请教您呢。”
“请您许可,我说给您的马夫去!”玛尼罗夫于是很客气的把走法告诉了马夫,其间他还称了一回“您”。
马夫听了教他通过两条十字路,到第三条,这才转弯的时候,就说:“找得到的了,老爷。”于是乞乞科夫也在踮着脚尖,摇着手巾的夫妇俩的送别里,走掉了。
玛尼罗夫还在阶沿上站得很久,目送着渐渐远去的马车,直到这早已望不见了,他却依然衔着烟斗,站在那里。后来总算回进屋子里去了,在椅子上坐下,想着自己已经给了他的客人一点小小的满足,心里很高兴。他的思想又不知不觉的移到别的事情上面去,只有上帝才知道要拉到那里为止。他想着友谊的幸福,倘在河滨上和朋友一起过活,可多么有趣呢,于是他在思想上就在这河边造一座桥,又造一所房子,有一个高的眺望台的,从此可以看见莫斯科的全景,他又想到夜里在户外的空旷处喝茶,谈论些有味的事情,这才该是愉快得很;并且设想着和乞乞科夫一同坐了漂亮的篷车,去赴一个夜会,他们的应对态度之好,使赴会者都神迷意荡,终于连皇帝也知道了他们俩的友谊,赏给他们每人一个将军衔,他就这样的梦下去;后来呢,只有天晓得,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了。但乞乞科夫的奇怪的请求,忽然冲进了他的梦境,却还是猜不出那意思来:他翻来覆去的想,要知道得多一些,然而到底不明白。他衔着烟斗,这样的还坐了很多的时光,一直到晚膳摆在桌子上。
第三章
这时候,乞乞科夫是很愉快的坐在他那皮篷马车里,已经在村路上走了许多工夫了。他的趣味和嗜好的主要对象是什么,我们是从第二章早就明白了的,所以他把肉体和心灵都化在这上面,也看得毫不觉到奇怪。从他那显在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那推测,那估量,那计划,都好象很得意,因为他总在露出些满足的微笑来。他尽在想着那些事,而对于他那受了玛尼罗夫家的仆役的款待,弄得飘飘然了的马夫,可曾注意着右边的花马,却一点也没有留心。这花马很狡猾,当中间的青马和左边的那匹因为从一个议员买来,名字就叫“议员”的枣骝,都在使劲的前进的时候,它却只装作好象也在拉车模样。那两匹马,却因为自己这样的卖力,人可以从眼睛里看出它们的满足来。“你尽量的刁罢!没有好处的!我还要使你刁些呢!”绥里方说着,略略欠起身子来,给了懒马一鞭子。“要守本分,你这废料……!阿青……是好马,它肯尽职;我也要多给它些草料的,因为它是好马。议员呢——也是一匹好马……喂,你摇耳朵干什么?昏蛋,人对你讲话,你要留心!我不会教你坏道的,你这驴子!好罢,随便你跑!”于是他又给了一鞭子,唠叨道:“哼!野蛮!拿破仑,该死的东西!”接着是向它们一起大声的叫道:“喂!心肝宝贝!”并且给三匹都吃了一鞭子,不过这并非责罚,乃是他中意它们了的表示。他把这小高兴分给它们之后,又向着花马道:“你当作对我玩些花样,我会看不出你坏处来的罢。这不成的,我的宝贝,如果想人尊敬你,你得规规矩矩的做。你瞧!刚才的老爷府上的人们——那是好人!我只喜欢和好人谈天,好人——是我的朋友,也是好伙计;我喜欢和他同桌吃饭,或者喝一杯茶。好人是谁都尊敬的!比如我们的老爷——谁都尊敬他,你好好的听着罢,就因为他肯给我们的皇上尽力,又是个六等官呀……”
绥里方这样的想开去,一直跑到最飘渺,最玄妙的事情上去了。假如乞乞科夫留心的听一下,是可以明白关于他本身的许多仔细的;但他的思想,都用在自己的计算上,待到一声霹雳,这才使他从梦中惊醒,向周围看了一看;空中已经密布了云,大雨点打在烟尘陡乱的驿路上。接着一个又是一个更近的更响的霹雳,雨就倾盆似的倒了下来。对于车篷,开初是横打的,忽然从这边,忽然从那边,接着又改换了攻击法,打鼓似的向篷顶上直淋,弄到水点都溅到乞乞科夫的脸上。他只好放下皮帘,遮住了原是开着以便赏鉴风景的小圆窗,一面叫绥里方赶快走。绥里方被打断了讲演,也知道这不再是迁延的时候了,便从马夫台下,拉出一件青布的外套似的东西来,两手向袖子里一套,抓住缰绳,向着那听了他的讲演,觉得愉快的疲劳,正在踉踉跄跄的三匹牲口,发一声喊。不过已经走过了两条岔路,还是三条呢,却连绥里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他想了一通之后,就随随便便的定为确已走过了许多十字路。凡俄国人,一到紧要关头,是总归不肯深思远虑,只想寻一条出路的,他也这样,到了其次的岔路,便向右一弯,对马匹叫道:“喂,好朋友,走好哪!”一面赶着它们开快步,至于顺着这条路走到那里去呢,他可是并没有怎么想过的。
雨好象并不想就住。盖在村路上的灰尘,一下子就化了泥浆,马匹的拉车越来越艰难了。梭巴开维支的村庄,还是望不见,乞乞科夫觉得很焦急。照他的计算,是早该走到了的。他从窗洞里向两面探望,然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绥里方!”他终于从窗口伸出头去,叫了起来。
“什么事呀,老爷?”绥里方回答说。
“你瞧罢;村子还看不见呢!”
“对了,老爷,还看不见呢!”于是绥里方挥着鞭子,唱起歌似的东西来了。说这是歌,是不可以的,因为很散漫,而且长到无穷无尽。绥里方把一切都放进那里面去,全俄国的马夫对马所用的称赞语和吆喝声,还有随手牵来,随口说出的一切种类的形容词。到后来,他竟拉得更远,至于称他的牲口为“书记”了。
但乞乞科夫现在却发见了他的车在左右摇动,每一摇动,就给他很有力的一震;使他想到这好象已经离开道路,拉到耕过的田里来了。绥里方大约也觉得的,然而他一声不响。
“你究竟在怎样的路上走呀,你这流氓?”乞乞科夫喊道。
“有什么法子呢,我的老爷,已经晚上了。我是连我的鞭子也看不见呢,就这么漆黑!”正说着这话,马车就向一旁直歪过去了,至于使乞乞科夫得用两只手使劲的攀住。他这才看出,绥里方是喝得烂醉的。
“停下来!停下来!你要摔出我去了!”他向他叫喊。
“不会的,我的老爷,您怎么会想到我要摔出您去呢,”绥里方说。“如果这样,可就坏了,那我自己也知道;唔,不会的,无论怎样,我不会摔出您去的!”他这时就把马车拉转来,车转得很缓,可是终于全部翻倒了。乞乞科夫爬在泥浆里。绥里方是在拉住马;但马也好象自己站住了似的,因为正疲乏得要命。这意外的大事件使绥里方没了办法。他爬下马夫台,两手插腰,对马车站着,当他的主人在泥浆里打滚,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就说道:“这东西可到底翻倒了!”
“你醉得像猪一样!”乞乞科夫说。
“没有的事,我的老爷!我怎么会喝醉呢!我知道的,喝醉,是坏事情。我不过和一个好朋友谈了些闲天;和一个好人,是可以谈谈的——这不算坏事情——后来我们就一起吃了饭。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和一个好人吃一点东西。”
“你前回喝醉了的时候,我怎么对你说的,唔?你又忘记了么?”乞乞科夫说。
“一点也没有,您好老爷,我怎样能忘记呢?我知道我的本分!我知道喝醉是很不对的。我不过和体面人谈了些天,这可不算……”
“我要用鞭子狠抽你一顿,那你就明白了,什么叫作和体面人谈天……”
“随您好老爷的高兴,”绥里方完全满足了,回答道。“如果要给鞭子,那很好,我是没有贰话的。如果做了该吃鞭子的事,怎么可以不给鞭子呢;这全都随您的便,您是主子呀!农奴是应该给点鞭子的,要不然,就不听话。规矩总得有。如果我闹出事来,那么,抽我一顿就是了,怎么可以不给鞭子呢?”
对于这样的一种深思熟虑,乞乞科夫竟想不出回答来。但在这时候,好象运命也发了慈悲了。忽然间,远远的听到了狗叫。乞乞科夫高兴极了,就命令绥里方出发,并且叫他用了全速力的走。俄国的马夫是有一种微妙的本能的,可以用不着眼睛;所以他即使合了眼,飞快的跑,也会跑到一处什么目的地。绥里方虽然看不见东西,却放马一直向着村子冲过去,待到车棒碰着了篱垣,简直再没有可走的路,这才停下来。乞乞科夫只能在极密的烟雨中,看见了象是屋顶的一片。他便叫绥里方去寻大门,假使俄国不用恶狗来代替管门人,发出令人不禁用手掩住耳朵的大声,报告着大门的所在,那一定是寻得很费工夫的。窗户里漏着一点光,这微明也落到篱垣上,向我们的旅客通知了走向大门的路径。绥里方去一敲,不多久,角门开处,就现出一个披着睡衣的人影来。主仆两个,也听到对他们嚷叫的发沙的女人声音了:“谁敲门呀?谁在这里逛荡呀?”
“我们是旅客,妈妈,我们在寻一个过夜的地方,”乞乞科夫说。
“是么?真莽撞!”那老婆子唠叨着。“来得这么迟。这儿不是客店。这儿是住着一位地主太太的。”
“叫我怎么办呢,妈妈?我们迷了路了。这样的天气,我们又不能在露天下过夜。”
“真的,天是又暗,又坏,”绥里方提醒道。
“不要你说,驴子!”乞乞科夫说。
“您是什么人呀?”那老婆子问。
“是一个贵族,妈妈。”
贵族这个字,好象把老婆子有些打动了。“等一等,我禀太太去,”她低声说着,进去了,两分钟之后,又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风灯。大门开开了。这回是别的窗子里也有了亮光。马车拉进了大门,停在一所小小的屋子的前面。这屋子在黑暗里,很不容易看得明白,只有一边照着些从窗子里射出来的光;屋前还有一个水洼,灯光也映在这上面。大雨潺潺的注在木屋顶上,又像溪流似的落在下面的水桶中。狗儿们发着各色各样的叫声,一匹昂着头,发出拉长的幽婉的声音;它怀着一种热心,仿佛想得什么奖赏;另一匹却像教会里的唱歌队一样,立刻接下去了;夹在中间,恰如邮车的铃铛一般响亮的,是大约还是小狗的最高音,最后压倒全部合奏的是具有坚定的,狗式的,大约乃是老狗的最低音,因为合奏一到顶点,它就像最低弦乐器似的拚命的叫起来了;中音歌手们都踮起脚趾,想更好的唱出高声来,大家也都伸长了颈子,放开了喉咙;独有它,它最低弦乐演奏者,却把没有修剃的下巴藏在领子里,蹲着,膝髁几乎要着地,忽然从这里起了吓人的声音,使所有的窗玻璃都因此发了响,发了抖。只要听到这样音乐似的各种的狗叫,原是就可以知道这村子是很体面的;但我们的半冻而全湿的主角,却除了温暖的眠床之外,什么也不理会。马车刚要停下,他跳出来,一绊,几乎倒在阶沿上了。这时门口又出现了另一个女人,比先前的年青些,然而模样很相像。她领乞乞科夫走进屋里去。经过这里,他就瞥了一眼屋子的内部;屋子是糊着旧的花条的壁纸的;壁上挂着几幅画,一律是花鸟,窗户之间挂有小小的古风的镜子,昏暗的镜框上都刻着卷叶。镜子后面塞着些信札,旧的纸牌,袜子,或者诸如此类;还有一口指针盘上描花的挂钟……这些之外,乞乞科夫就什么也没有看到了。他觉得他的眼睑要粘起来,仿佛有谁给涂上了蜂蜜一样。再过了几分钟,主妇出现了,是一位老太太,戴着睡帽,可见她是匆匆忙忙的走出来的,颈子上还围着一条弗兰绒的领巾。这位婆婆是小地主太太们中的一个,如果没收成,受损失,是要悲叹,颓唐的,然而一面也悄悄的,即使是慢慢的总把现钱一个一个的弄到藏在她柜子的抽屉里的花麻布钱包里面去。一个钱包装卢布,别一个装五十戈贝克,第三个装二十五戈贝克的现货,但看起来,却好象柜子里面,除了衬衣,睡衣,线团,拆开的罩衫之外,什么也没有似的。假使因为过节,烤着酪饼和姜饼的时候,旧的给烧破了,或者自然穿破了,这拆开的就要改作新的用。如果衣服没有烧破,也还很可以穿呢,我们的省俭的老太太大约还要使这罩衫拆开着躺在抽屉里,终于和许多别样的旧货,由她的遗嘱传授给那里的一位平辈亲戚或者外甥侄子的。
乞乞科夫首先告罪,说是为了他突然的登门,惊动了她了。“不要紧,不要紧!”那主妇说。“上帝竟教您来得这么晚!又是这样的大风雨!走了这么远的路,本应该请您用点什么的,可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我实在不能豫备了!”
一种奇特的骚扰打断了主妇的话,乞乞科夫很吃了一吓。这骚扰,也像忽然之间,屋子里充满了蛇一样;但抬眼一看,也就完全安静了;他知道,这是挂钟快要敲打时候的声音。接着这骚扰,又发出一种沙声来,到底是敲起来了,聚了所有的力量,两点钟,那声音仿佛是谁拿了棍子,敲着一个开裂的壶,于是钟摆又平稳下去了,从新来来往往的摆着。
乞乞科夫向主妇致谢,并且声明自己一无所需,请她不要抱歉,除了一张眠床之外,他是什么也不希望了的。这时他想问明,他究竟错走到什么地方来了,到梭与开维支先生的村庄去,还有多少远,但那老太太的回答,却道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姓名,姓这的地主,是那里也没有的。
“那么,玛尼罗夫,您许是知道的罢?”乞乞科夫问。
“那是怎样的人呀,玛尼罗夫?”
“是一个地主,太太。”
“没有,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姓名,没有这么一个地主的。”
“那么,这里的地主全是些什么人呢?”
“皤勃罗夫,斯惠宁,卡拉派且夫,哈尔巴庚,忒累巴庚,泼来卡科夫。”
“都有钱没有呢?”
“没有,先生,这里是没有什么有钱人的。不过这有二十个,那有三十个魂灵罢了;有着百来个魂灵的人,这里是没有的。”
乞乞科夫这才明白,他竟错走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了。
“那么,您可以告诉我,从这儿到市上去有多么远吗?”
“总该有六十维尔斯他罢。我真简慢了客人,竟什么也不能请您吃!你高兴喝一杯茶么,先生?”
“多谢得很,太太。我只要有一张床,就尽够了。”
“是呀,真的呢,走了这么多的路,是要歇一歇的。请您躺在这张沙发上面罢,先生。喂!菲替涅,拿一床垫被,一个枕头和一条手巾来!天哪,这样的天气!就像怪风雨呀!我这里是整夜的在圣像面前点着蜡烛哩。阿呀,我的上帝,您的背后和一边,都龌龊得像野猪一样了。这是在那里弄得这么脏的呢?”
“谢谢上帝,我不过弄得这么脏;没有折断了脊梁,可还要算是运气的!”
“神圣的耶稣,您在说什么呀?您可愿意给您的背后刷一下呢?”
“不不,多谢您!请您不要费心!还是请您吩咐您的使女,拿我的衣服去烘一烘,刷一下罢!”
“听着呀,菲替涅!”那使女已经拿了灯走上阶沿,搬进垫被来,并且用两手一抖,绒毛的云便飞得满屋,主妇于是转过脸去,对她说道,“拿上衣和外套去,在火上烘一烘,就像老爷在着那时候的那样子做,以后就拍一拍,刷它一个干净。”
“明白了,太太!”菲替涅在垫被上铺上布单,放好两个枕头,一面说。
“哦,床算是铺好了!”主妇说。“请安置罢,先生,好好的睡!您可还要什么不?也许惯常是要有人捏捏脚后跟的罢。先夫在着的时候,不捏,可简直是睡不着的。”
然而客人又辞谢了这享乐。主妇一出去,他连忙脱下衣服来。把全副披挂,从上到下,都交给了菲替涅,她说过晚安,带着湿淋淋的收获,走掉了。当他只剩了独自一个的时候,就颇为满足的来看他那快要碰着天花板的眠床。他摆好一把椅子,踏着爬上眠床去,垫被也跟着他低下去,快要碰到地板,从绽缝里挤了出来的绒毛,又各到各处,飞满了一屋子。他熄了灯,拉上羽纱被来蒙着头,蜷得像圆面包一样,一下子就睡着了。到第二天,他醒得不很早。太阳透过窗子,直射在他脸上,昨夜静静的睡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苍蝇,现在却向他集中了它们全部的注意:一匹坐在下唇上,另一匹站在耳朵上,第三匹又想跑到眼睛这里来;还有胡里胡涂的一匹,竟在鼻孔边占了地盘,他在半睡半醒中,一吸,就吸进鼻子里去了,自然是惹他打一个大喷嚏——但也因此使他醒转了。他向屋子里一瞥,这才知道挂在壁上的原来也并非全是花鸟图,他又看见一张库土梭夫 [Kutusov,一八一二年拿破仑进攻俄国时,给他打退了的有名的将军。——译者] 的肖象和一幅油画,上面是一个老人,穿着象是保惠尔·彼得洛维支 [Pavel Petrovich(1754——1801),指俄皇彼得第一世,是对于军队的服饰和教练,非常认真的人。——译者] 时代的红色袖口的制服。挂钟又骚扰起来了,打了九点钟;一个女人的头在门口一探,立刻又消失了,因为乞乞科夫想要睡得熟,是全脱了他的衣服的。这一探的脸,他觉得有点认识,他要记出这究竟是谁来,终于明白了可就是这家的主妇。他连忙穿起小衫来,衣服就放在他旁边,燥了,还刷得很干净。于是他穿好外衣,走到镜子前面,大声的又打一个嚏,打得恰恰走近窗口来的火鸡,——那窗门原也比地面高不了多少,——也大声的啯啯的叫了起来,还用它那奇特的话,极快的向他说了些什么,那意思,总归好象说是“恭喜”似的,乞乞科夫就回答它一句“昏蛋”。之后,他走向窗前,去观察一下四近;从窗口所见,仿佛都是养鸡场;因为在他眼前的,至少,是凡有又小又窄的院子中,满是家禽和别样的家畜。无数的公鸡和火鸡在那里奔走;其间有一只公鸡跨开高傲的方步,摇着鸡冠;侧着脑袋,好象它正在倾听什么似的。猪的一家也混在这里面;老母猪在掘垃圾堆,也似乎兼顾着小猪仔,但到底完全忘记,自去大嚼那散在地上的西瓜皮去了。这小院子或是养鸡场,是用板壁围起来的,外面是一大片菜园,种着卷心菜,葱,马铃薯,甜菜和别样的蔬菜。菜园里面,又处处看见苹果树和别的果子树,上面蒙起网来,防着喜鹊和麻雀。尤其是麻雀,成着大群,飞来飞去,简直像斜挂的云一样。因此还有许多吓鸟的草人,都擎在长竿上,伸开了臂膊;有一个还戴着这家的主妇的旧头巾。菜园后面是农奴的小屋子,位置很凌乱,也不成为有空场和通路的排列,但由乞乞科夫看来,那居民们的生活是要算好的:屋顶板一旧,就都换上新的了,也看不见一扇倒坏的门,向这边开口的仓库里,有的是一辆豫备的货车,有时还有二辆。“哼!这小村子可也并不怎么小哩!”他自言自语的说,并且立刻打定主意,要和主妇去扳谈,好打交道了。他从她先前探进头来的门缝里向外一望,看见她在喝茶,就装着高兴而且和气的模样走过去。
“日安,先生!您睡得怎么样?”那主妇说着,站了起来。她比昨夜穿得阔绰了,头上已不戴睡帽,换了黑色的头巾。颈子上却还是围着什么一些物事。
“很好的,好极了,”乞乞科夫一面说,一面坐在靠椅上。“您呢,太太?”
“不行呀,先生!”
“这是怎么的呢?”
“睡不着呀。腰痛,腿痛,连脚跟都痛。”
“就会好的,太太,您不要愁。”
“但愿就会好呵。猪油呀,松节油呀,我都擦过了。您用什么对茶呢?这个瓶子里的是果子汁。”
“很好,太太。就是果子汁罢。”
大约读者也已经觉到,乞乞科夫虽然表示着殷勤的态度,但比起在玛尼罗夫家来,却随便说话,没有拘束得远了。这里应该说明的,是有许多节目,俄国固然赶不上外国,但善于交际,外国人却也远不及我们。我们的交际样式上的许多精微和层次,是简直数也数不清的。一个法国人或德国人,一生一世也不会懂得我们的举动的奇特和差别;他们对一个富翁和一个香烟小贩说话,所用的几乎是一样的调子,一样的声音,纵使他们的心里,对于富翁也佩服之至。我们这里可是完全不同了:我们有这样的艺术家,对着蓄有二百个魂灵的地主说话,和对那蓄有三百个的全两样;但对他说话,又和蓄有五百个的全两样;而和他说起来,又和对于蓄有八百个魂灵的地主全两样;就是增到一百万也不要紧,各有各的说法。我们来举一个例罢,这并非我们这里,乃是一个很远的王国的什么地方,这地方有一个衙门,又假如这衙门里有一位长官或是所长。当他坐在中间,围绕着他的属员们的时候,我要请读者仔细的看一看——我相信,你们就要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威严,清高——有什么还不显在他顾盼之间呢?倘要拿了画笔,画出他来,给他留下这相貌,那简直是普洛美修斯! [Prometheus,希腊神话上的天神和地祇所生的巨人之一,因把天神宙斯(Zeus)从人间取回之火,又送给人类,被罚,锁在高加索斯(Caucasus)山的岩石上,白昼有大鹫啄食其肝,夜又复生如故。后为赫尔库来斯(Hercules)所释放。这里所用的意义,和原典有些不符。——译者] 一点不差:一个普洛美修斯!他老雕似的看,他的步子是柔软,镇定,而且稳当。但你们看着这老雕罢,他一出大厅,走近他的上司的屋子去,可就不大能够认识了;他紧紧的挟着公文夹,逃跑的鹁鸪似的急急的走过去,几乎要失了魂。倘到一个俱乐部,或者赴一个夜会,如果都是职位较低的人们,那么,我们的普洛美修斯是仍不失为真正普洛美修斯的,但只要有一个人,比他大一点,我们的普洛米修斯可就要起一种连渥辟提乌斯 [Publius Ovidius Naso(B. C. 43—18 A. D),罗马的著名的诗人。著有《变形记》(Metamorphoses),今尚存。——译者] 也梦想不到的变化:比苍蝇还要小,他简直化为几乎没有,一粒微乎其微的尘沙了!“然而这岂不是伊凡·彼得洛维支吗?”有人看见了他,就会说,“伊凡·彼得洛维支还要高大些,这人却很小,又很瘦;他总用大声说话,也总不笑的,但这人,哼,却小鸟儿似的啾啾唧唧,而且总在陪笑哩。”然而走近去子细一看——也还是伊凡·彼得洛维支!“阿呀,这样,”人就对自己说……然而我们还是再讲这里的登场人物罢。我们知道,乞乞科夫是已经决定,不再客气了;他于是拿了一杯茶,加一点果子汁,谈起来道:
“您的村庄可真的出色呵,太太。魂灵有多少呢?”
“到不了八十,”那主妇说,“可惜我们光碰着这样的坏年头;去年又来了一个歉收,连上帝都要发慈悲的!”
“可是农奴却都显得活泼,屋子也像样。但我想请教您:您贵姓呀?昨天到得太晚,忙昏了……”
“科罗皤契加, [Korobochika,“小箱”或“小窝”之意。——译者] 十等官夫人。”
“多谢。还有您的本名和父称呢?”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么?高雅得很!——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我有一个嫡亲的姨母,是家母的姊妹,也叫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可是您的贵姓是什么呢?”地主太太问。“您是税务官罢?不是的?”
“不是的,太太,”乞乞科夫微笑着回答道。“我不是税务官;我在外面走,只为着自己的事情。”
“那么,您是经手人?多么可惜!我把我的蜂蜜都贱卖了;您一定是要的,先生,可对?”
“不,我不大收买过蜂蜜。”
“那就是什么别样的东西。要麻罢?我现在可实在还不多——至多半普特 [Pud,四十俄磅为一普特。——译者] 。”
“唉,不的,太太,我要的是别样的货色,请您告诉我,您这里可死了许多农奴没有呢?”
“唉唉!先生,十八个!”那老人叹息着,说。“还都是很出色,会做事的。自然也有些在大起来,可是有什么用呢,毫没力气的家伙,税务官一到,却每个魂灵的税都要收。他们已经死掉了,还得替他们付钱。上礼拜里,我这里烧死了一个铁匠,一个很有本领的铁匠!也知道做铜匠手艺的。”
“莫非这村子里失了火吗,太太?”
“谢上帝不给有这样的灾殃!如果是火灾,那可就更坏了。并不是的,他全由自己烧死的。火是从他里面的什么地方烧出来的;他真也喝的太多了,人只看见好象一道青烟,他就这么的焦掉了,一直到乌黑的像一块炭;唉唉,是一个很有本领的铁匠呢。我现在简直全不能坐车出去了。这里就再没有人会钉马掌。”
“这是上帝的意志呵,太太,”乞乞科夫叹息着说,“违背上帝的意思的事,人是唠叨不得的。您知道不?您肯把他们让给我吗,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让什么呀,先生?”
“唔,就是所有的那些人,那已经死掉了的。”
“我怎么能把他们让给您呢!”
“唔,那很容易。或者我问您买也可以。我付给您钱。”
“但是,怎么办呢?我实在还不懂您。您想把他们从土里刨出来吗?”
乞乞科夫知道这老婆子弄错了目标,必须将事情解释给她听。于是用简单的几句话,说明了这所谓让与或交易,不过是纸面上的事,而且魂灵还要算是活着的。
“但是,您拿他们做什么用呢?”老婆子说,诧异地凝视着他。
“这是我的事情了!”
“但他们是死了的呀!”
“当然,谁说他们是活的呢?正因为他们是死了的,所以使您吃亏,您仍旧要付人头税,我就想替您去掉这担子和麻烦呵;现在懂了没有?不但去掉,我并且还要付您五个卢布呢。您现在明白了罢?”
“我还是不明白,”那老婆子踌蹰着,说,“我向来没有卖过死人。”
“这有什么稀奇!如果您卖过了,这才稀奇哩。您莫非以为这真的值钱的吗?”
“不不,我自然并不这么想。这怎么会值钱呢?已经什么用处也没有了的!但使我担心的,却是他们已经死掉了的这一点。”
“这女人可真的是糊涂,”乞乞科夫想。“您听我说,太太,您再想一想罢!像他们还是活着一样,付出人头税去,这是您的很大的损失呀。”
“阿呀,先生,再也不要提了,”地主太太打断他的话。“三礼拜前,我就又缴了一百五十卢布,还要应酬税务官。”
“您瞧罢,太太,您再想想看,从此您就用不着应酬税务官了,因为纳税的是我,不是您了。全副担子我挑了去,连税契的经费也归我出。您明白了罢!”
主妇沉思了;她觉得这交易也并不坏;不过太新鲜,太古怪,也恐怕买主会给她上一个大当。他从那里来的呢,只有上帝知道,况且又到的这么半夜三更。
“那么,您可以了罢,太太。”乞乞科夫说。
“老实说,先生,我可向来没有卖过死人。活人呢,那是有过的,还在三年前,我把两个娃儿让给了泼罗多波波夫,一百卢布一个;他高兴得很。那都是很能做事的。她们连饭单也会织的。”
“现在说的可不是活人呀!上帝在上!我要的是死人!”
“老实说,我首先就怕会吃亏呢。你到底还是瞒着我;先生,也许他们是……,他们的价钱还要贵得远的。”
“您听我说,太太……您在想什么呀!他们怎么会值钱;您想想看!这是废料呀!您要知道,是毫没用处的废料呀!譬如您得了旧货,我们来说破布片罢:那自然是还值些钱的,纸厂还会来买它。然而他们,却什么用也没有了!好,请您自己说,他们还有什么用!?”
“那是一点不错的!自然什么用也没有。但使我担心的,也就是他们已经死掉了的这一点呵。”
“我的上帝,这真是一匹胡涂虫,”乞乞科夫忍耐不住了,对着自己说。“总得说伏她。真的,我弄得出汗了!这该死的老家伙!”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来,在额上拭着汗。但乞乞科夫的懊恼是没有道理的。即使是阔人,尤其是官员,如果和他们一接近,就知道关于这些事,就和科罗皤契加一式一样。一在脑袋里打定了什么主意之后,你就是用十匹马也拉它不转。无论怎样抗辩,都没有用。纵使说得大白天一样明明白白,也总像橡皮球碰着石墙壁似的弹回来了。乞乞科夫拭过汗,就又想,用了别样的方法,来打动她试试看。
“太太,”他说,“您是不管我说什么,还是只顾自己说什么呢……我付您钱,十五卢布的钞票;您懂了没有?这是钱呀,路上是不会撒着的。比方您卖出蜂蜜去,什么价钱呢?请你说一句罢!”
“一普特十二个卢布。”
“您不要造孽,太太!您没有卖到十二个卢布的。”
“真的,先生!”
“现在您看,这是蜂蜜呀。到您能够采取它,恐怕要费一个年头,一整年的心计,辛苦和手脚的。马车载着到各处走,保护那可怜的蜂儿。一冬天还得藏在窖子里。您瞧就是!但死魂灵,却是不在这世界上的了。您并没有吃辛苦,费手脚。他们的离开这世界,给您的府上有损失,都是上帝的意志。那一面,十二个卢布是您一切心计和辛苦的报酬,而这一面,您什么力气也不化,进益却不止十二个,倒是十五个卢布,而且并非银的,却是很好看的滴蓝的钞票哩。”乞乞科夫用这么强有力而且发人深省的道理,上了战场之后,他以为这老婆子的终于降伏,大约是可以无疑的了。
“一点不错,”那地主太太说,“我是一个可怜的不懂世故的寡妇,还是再等一下,等有别的买主到这里来罢。我也可以比一比价钱。”
“不要闹笑话,太太!您自己想想看,您在说什么了。谁会来买这东西呢。他要这做什么用呢?”
“也许凑巧可以用在家务上的呵……”老婆子反对道。——但她没有说完话,张开嘴巴,吃惊的看定他,紧张着在等候回答。
“死人用在家务上!——我的上帝,您真的不知道想到那里去了!莫非在您的菜园里,到夜里好吓雀子吗?!对不对?”
“神圣的耶稣,救救我们罢!你说着多么可怕的话呀。”那老婆子说,划了一个十字。
“另外还有什么用呢?坟和骨头,还是您的。这买卖不过是纸面上的事。究竟怎么样?您至少总得回答我一句。”
那老婆子又沉思起来了。
“您只在想些什么呀,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我可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是哩。您还不如买点麻去罢!”
“什么,麻!谢谢您!我要的是别的东西,您却拿您的麻来噜苏。给麻静静的麻它的去罢!如果我下一次来拜访,恐怕要买麻也难说的。那么,怎么样呢,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上帝知道,这真是古怪透顶的货色,我向来没有经手过的。”
这时候,乞乞科夫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愤愤的抓起一把椅子,在地板上一顿,并且诅咒她遭着恶鬼。
说到恶鬼,地主太太就怕得要命。
“阿呀呀,不要提它了!上帝也在的!”她脸色发青,叫喊说。“就在两三天前的夜里,我梦里总是看见它,看见这地狱胚子。祷告之后,我卜了一回牌,可确是上帝差来罚我的呀。它的模样真可怕。它的角,比公牛的还长。”
“我希望您不至于看见一打!我还不及真正的基督教徒的博爱;我一看见一个可怜的寡妇没处安身,没法生活……那还是和你的田地都完结罢。”
“阿呀呀,你在这里说着多么怕人的话呀。”老婆子惴惴的看定他,说。
“真的,没有别的话好说了,简直没有——您不要怪我说的直白——就像一匹锁住的狗,躺在干草上;自己不吃草,却又不肯交给谁。您田地里的所有的出产,我都要买,因为我是也在办差的……”这里他顺便撒了一点谎,并不希望好处的,然而很有效。
这“办差”的话,给了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一个深的印象了;她说话,几乎用了恳求的声音:“为什么你就立刻生气呢?要是我早知道你这么暴躁,我倒不如不要回嘴的好了。”
“那里那里,我全没有生气呀!所有的事情比不上一个挤过汁的柠檬。我会气恼吗?”
“好咧,好咧。我拿十五卢布钞票把他们让给你就是。不过有一件事,先生,办差的时候不要忘记我,如果你要
麦呀,荞麦粉呀,压碎麦子呀,或是肉类的话。”
“不会不会,太太,我再也不会忘记你了的。”他一面用手擦着三条小河似的,流下他脸孔来的汗,一面说。他还讯问,她在市里可有一个在法院里的密友,全权代理或相识者,可以办妥那订立合同和一切其余的必要的例规的人。“有的,那住持,希理耳神甫;他的儿子是在法院里的。”科罗皤契加说。乞乞科夫就托她寄一封委托书去,还至于自己来起草稿省得老婆子写些无用的费话。
“如果他给上司买我一点面粉或是家畜,”科罗皤契加其时想,“那就好了。我应该应酬他一下。昨晚上还剩着一点蛋面。我还是去吩咐菲替涅烤蛋饼罢。用奶油面来做鸡蛋馒头,倒也不坏。这我做得好,也用不着多少时光。”于是主妇走了出去,实行馒头计画去了,并且好象还要添上家庭烹调法上的另外几样。但乞乞科夫却因为去取提箱里的纸,走进了他睡过一夜的客厅。屋子早已打扫好,胖胖的毛绒被和垫被,已经搬走了。沙发前面放着一张盖了罩布的桌子。他把提箱搁在桌子上,自己坐在沙发上,想休息一下;因为他觉得,自己满身是汗了:凡有他穿在身上的,从小衫到袜子,完全稀湿。“苦够我了,这该死的老货,”他说,休息了一会之后,就开开提箱来。
作者知道,许多读者们是爱新奇,很愿意明白提箱的构造和装着的东西的。那可以,我为什么不给满足一下这好奇心呢。总之,里面是这样子:中间一个肥皂盒;肥皂盒旁边有狭狭的六七格,可以放剃刀。其次是两个放沙粉盒和墨水瓶的方格。两格之间有一条深沟,是装羽毛笔,封信蜡和长的物事的。还有一些有盖和没有盖的格子,为装短的物事,如拜客名片,送葬名片,戏园门票以及留作纪念的别的各种票子之用。抽出上面的抽屉来,也有许多格子。其中的一个很宽大,藏着裁开了的许多纸。还有一个做在旁边的秘密的小抽屉,可以暗暗的抽出来,乞乞科夫的钱就总藏在这里面。这小抽屉,他总是飞快的抽开,同时又飞快的关上的,所以他究竟有多少钱呢,无从明白。乞乞科夫马上动手,削好笔尖,写起来了。这时候,主妇也走进屋里来。
“你的箱子可真好哪,先生!”她说着,在旁边坐下了,“你一定是在墨斯科买的罢?”
“对了,在墨斯科。”乞乞科夫回答着仍然写。
“我知道,在那边买来的都是好的。两年以前,我的姊妹从那边带了一双孩子穿的暖和的长靴来。真好货色!不会破!她现在还穿着呢。阿呀,你有这许多印花,”她向提箱里看了一眼,就说。而实际上,也确有很多的印花在里面。“你送我一两张罢。我没有这东西。有时是得向法院去上呈文的。可总是没有印花。”
乞乞科夫向她解释,这并不是她所意料那样的印花。这是只用于买卖契约的,声请书上就不能用。但为了省得麻烦,他仍然送了她一张值一卢布的物事。写好信件之后,他就请她签名,并且要看农奴们的名单。但这位地主太太却好象全无她自己的农奴们的册子,倒是暗记在心里的。他催她说,自己来钞。有些姓,尤其是诨名,使他非常诧异,至于正在钞录的时候,一听到就得暂时停下来。给他一个特别的印象的是彼得·萨惠略夫·内乌伐柴衣——科卢以多 [Petr Saveliev Neuvazhai—koruito,意云“蔑视洗濯水槽的彼得·萨惠略夫”。——译者] ,使他不禁叫了起来道:“好长的名字!”有一个名叫科罗符衣·启尔辟支, [Korovuii kirpitch otto Buek的德译本作“母牛屎”,S. Graham序的英译本和上田进的日译本均作“母牛砖”,虽然直译原语,却不象诨名,也许倒是不对的。——译者] 别一个却只简截的叫科娄维·伊凡。 [Kolovi Ivan,译出来,是“轮子伊凡”的意思。——译者] 他钞完之后,用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就嗅出奶油煎炒的食物的香味来。
“请您用一点罢。”主妇说。乞乞科夫回顾时,看见了摆满着美味的食品的桌子;有香菇,有烙饼,有蛋糕,有蒸饼,有酪条,有脆饼和烘糕,以及各式各样的包子:大葱包子,芥末包子,凝乳包子,白鱼包子,还有莫名其妙的许许多。
“请呀,这是奶油煎过的蛋糕,也许还可以罢?”那主妇说。
乞乞科夫抓过那奶油煎过的蛋糕来,没有吃到一半,就极口称赞起来了。在实际上,蛋糕本身固然并不坏;但当和老婆子使尽力气和转战沙场之后,也觉得格外可口了。
“您不用蒸饼么?”那主妇说。作为这一个问题的答案的,是乞乞科夫即刻抓起三个蒸饼来,卷作一筒,蘸了溶化的奶油,抛进嘴巴里,于是用饭单揩揩嘴唇和两只手。他大约这样的吃了三回之后,就请主妇吩咐去驾车。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立刻派菲替涅到院子里去了,还教她回来的时候,再带几个热的蒸饼来。
“府上的蒸饼真是好极了,太太。”乞乞科夫一面去拿刚刚送来的蒸饼,一面说。
“对啦,家里的厨娘,倒是做得很好的,”主妇回答道,“可惜的是今年的收成坏得很,面粉也就并不怎么好了。但是您为什么这样的急急呢?”她一看见乞乞科夫已经拿起了帽子,就说。“车子还完全没有套好哩。”
“阿,马上套好的,太太。我的马夫是套得很快的。”
“您到办差的时候,不会忘记我的罢,是不是?”
“不会的,不会的。”乞乞科夫说着,跨出了大门。
“您不要买荤油吗?”主妇说,跟在他后面。
“为什么不要?我当然要买的。不过得缓一缓。”
“到耶稣复活节,我就有很好的荤油了。”
“您放心,我到您这里来买;您有什么,我就买什么,也要猪油。”
“恐怕您也要绒毛罢?一到腓立波夫加 [Philiporka,耶稣复活节前的精进期。——译者] ,我就也有鸟儿的绒毛了。”
“好的,好的。”乞乞科夫说。
“你瞧罢,先生,你的车子还没有套好哩。”他们俩走到阶沿的时候,那主妇说。
“他马上套好的。只请您告诉我,我怎么走到大路上去呢?”
“这叫我怎么办呢?”主妇说。“拐弯很多,要说给你明白,是不容易的;或者不如叫一个娃儿同去,给你引路的好罢。可是你得在马夫台上有地方给她坐。”
“那自然。”
“那么,我叫一个娃儿同去就是,她认识路的,不过你不要把她带走,你听哪,新近就有一个给几个买卖人拐去了。”
乞乞科夫对她约定,决不拐带女孩儿,科罗皤契加就又放了心。检阅她的院子了。她首先看到女管家,正从仓库里搬出一只装着蜂蜜的木桶。其次向一个农奴一瞥,他正在门道上出现,于是顺次的向她的家私什物看过去。为什么我们要把科罗皤契加讲得这么长呢?科罗皤契加,玛尼罗夫,家务或非家务,和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呢?我们不管这些罢!在这世界上,是没有整齐到异乎寻常的!刚刚看见欢喜,它就变成悲哀,如果留得它很长久,接着会迸出怎样的一个思想来呢,谁也不知道!人当然可以这么想:怎样么!?在无穷之长的人格完成的梯级上,科罗皤契加岂不是的确站在最下面么?将她和她的姊妹们隔开的深渊,岂不是的确深得很么?和住在贵族府邸的不可近的围墙里邸里是有趣的香喷喷的铸铁的扶梯,那扶梯,是眩耀着铜光,红木的家具,华贵的地毯的她们?和看了半本书,就打呵欠,焦躁的等着渊博精明的来客,在这里给他们的精神开拓一片地,以便发挥他们的见解,卖弄他们的拾来的思想的她们?——这思想,是遵照着“趋时”的神圣的规则,一礼拜里就风靡了全市的,这思想,是并非关于因为懒散,弄得不可收拾的他们的家庭和田地,却只是关于法兰西的政治有怎样的变革,或者目前的加特力教带了怎样倾向的。算了罢,算了罢,为什么要讲这些事?然而又为什么在愉快无愁的无思无虑的瞬息中,却自然会透进一种奇特的光线到我们这里来的呢?脸上的微笑还未消尽,人却已经,岂不是那一个,他变了另一个了,此刻显在他脸上的,已是别一种新的影子了。
“来了,我的车,”乞乞科夫一看见他的马车驶了过来,喊道,“你怎么尽是这么慢腾腾的,你这驴子!你那昨天的酒气一定还没有走尽罢。”
对于这,绥里方没有回答一句话。
“那么,再见,太太!哦,您的那小姑娘呢?”
“喂!贝拉该耶!”老婆子向一个站在阶沿近旁的大约十一二岁的娃儿,叫道。这孩子身穿一件手织的有颜色的麻布衫。赤着脚,因为刚弄得满腿泥泞,一直到上面,所以看起来好象穿着长统靴。“给这位先生引路去!”
绥里方拉她登上马夫台。上去的时候,先在踏脚上踏了一下,因此有点龌龊了,但即刻矫捷的爬上,坐在绥里方的旁边。她之后,乞乞科夫也把脚踏在踏脚上,重得车子向右边歪了过去,但也就坐好了。“呵,现在是全都舒齐了。再会罢,太太!”他用这话向地主太太告别,马也开了步。
绥里方一路上都很认真,正经,对于自己的职务也很注意,这是他在有了错处或者喝醉过酒之后,向来如此的。马匹也都干净得出奇。有一匹的颈套,平常是破破烂烂,连麻屑都从破绽里露了出来的,现在也子细的缝过,修好了。他在路上,简直不大开口,不过有时响一声鞭子,也没有对他的马匹讲演,虽然连阿花也极愿意听一点训词。因为在这些时候,雄辩滔滔的御者是总归放宽缰绳,鞭子也不过Pro forma地在马背上拂拂的。然而阴凄凄的嘴,这回却只有单调的不高兴的吆喝了,例如:“嘘!嘘!昏蛋!慢罢!”之类,另外再也没有什么。阿青和议员也不满足,因为没有听到一句友爱的称赞它们的话。阿花在它那柔软肥胖的身上,吃了不少出格的受不住的鞭子。“瞧罢,这是怎么一回事?”它把耳朵略略一竖,自己想。“他竟知道应该打在那里;他不打背脊,却直接的打在怕痛的处所,不是耳朵上一鞭,就是肚子上一鞭。”
“右边?是不是?”绥里方用了这枯燥的话,转脸去问那并排坐着的小姑娘,一面拿鞭子指着亮澄澄的新绿之间的,给雨湿得乌黑的道路。
“不,还不!我就要告诉你了!”小姑娘回答道。
“那么,往那儿走呢!”当他们临近十字路的时候,绥里方问。
“这边!”小姑娘用手一指,说。
“阿唷!你!”绥里方说。“这就是右边呀!连左右也分不清。”
天气虽然好得很,道路却还是稀烂,烂泥粘着车轮,立刻好象包上了毛毡,车子不大好走了。而且泥土又很厚,很粘。因为这缘故,在午前,他们就走不到大路。如果没有这小姑娘,那是一定也很难走到的,因为许多岔路,就像把捉住的螃蟹,从网里放了出来一样,向四面八方的跑着。绥里方的容易迷路,真也怪不得他。那小姑娘又即指着远处的已经看得分明的房屋,说道:“那就是大路了。”
“那屋子是什么呢?”绥里方问。
“客店呀。”小姑娘说。
“哦,那是我们自己找得到的了。你现在可以回家去了。”
他勒住车,帮她跳下去,一面自言自语道:“你这泥腿。”
乞乞科夫给她一枚两戈贝克的铜钱。她活泼的跑回去了,高兴得很,因为她能够坐在马夫台上跑了一趟。
第四章
当临近客店的时候,乞乞科夫就叫停车,这为了两种原因,一是要给马匹休息了,二是自己也要吃些东西,添一点力气。作者应该声明,这一类人物的好胃口和食欲,可实在是令人羡慕的。对于那些住在彼得堡或是墨斯科,整天的想着早上吃什么,中上吃什么,后天早上又吃什么,待到要用午膳了,就先吞一两颗丸药,然后慢慢的吃下几个蛎黄和海蟹以及别的奇妙的海味去,终于就向凯尔巴特 [Karlsbad,德国的温泉场。先前的俄国贵族是很喜欢到那里去的,但大抵只为了玩耍,并不是来养病的。——译者] 或是高加索一跑的上流先生们,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大意思。不,这些先生们,是引不起作者的羡慕来的。然而中流的人们呢,第一个驿站上要火腿,第二个驿站上要乳猪,到第三站是一片鲟鱼或者有蒜的香肠炙一下,于是向食桌面前坐下,无论什么时候,总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大口鱼的汤,鲟鳇鱼和鱼膏在他的嘴里发响,发沸,还伴着鱼肉包子或一个鲶鱼包子,使不想吃的也看得嘴馋。——这些人物,是有一种很值得羡慕的天禀的。上流的先生们里面,情愿立刻牺牲他的农奴和他那用了本国式或外国式加以现代的改良,但已经抵押或并未抵押的田地的一半,来换取这好市民式的胃口的,目下也不只一两个了。然而对不起,即使用了钱以及改良了的或没有改良的田地,也还是弄不到一个中流先生那样的胃口来。
木造的破烂的客店,把乞乞科夫招进它那熏得乌黑的屋檐下去了,屋檐被车光的柱子所支持,很像旧式的教堂烛台模样。这客店是俄国式农民小屋之一种,不过规模大一点。窗边和屋顶下,都有新木头的雕镂的垂花,给暗昏的墙壁一比,更显得出色。外层的窗户上,画着插些花卉的酒壶。
乞乞科夫走上狭窄的木梯,跨进大门去。他在这里推开那嘎嘎发响的门,就遇见一个身穿花布衣,口说“请进来”的胖胖的老婆子。一到饭堂,他又遇到那些在村市的木造小客店里,一定看见的老相好了;生锈的茶炊,刨光的松板壁,屋角上的装着茶壶茶碗的三角架,圣像面前的描金的磁器,系着红绿带子,刚刚生过孩子的一匹猫,还有一面镜,能把两只眼睛变作四只,脸孔照成好象一种蛋饼的东西,最后,是插在圣像后面的香草和石竹的花束,但早经干透,有谁高兴去嗅一下,就只好打起喷嚏来。
“您有乳猪么?”乞乞科夫转过脸去,问那胖老婆子道。
“有有!”
“用山葵腌的,还是用酸酪腌的?”
“自然有山葵也有乳酪的。”
“拿来!”
老婆子就到柜子里去寻东西,先拿来一张碟子,其次是一块硬得像干树皮样的饭单,后来一把刀,发了黄的骨柄,刀身薄得好象削笔刀,结末是一把只有两个刺的叉子和一个简直站不住的盐瓶。
我们的主角就照着他自己的习惯,立刻和她扳谈起来了。他讯问她,她自己就是这客店的主人呢,还是另外还有东家;可以赚多少钱;她的儿子们是否和她同住;大儿子是什么职业,已经结了婚呢,还是还是单身;他娶了一个怎样的女人,有嫁资呢,还是没有;他的岳父是否满足;嫁妆太少了,那儿子可曾不高兴。总而言之,他什么琐屑都不忘记。至于他要讯问近地住着怎样的地主,那是不消说得的,他明白了这里有的是勃罗辛,坡契太耶夫,米勒诺衣,大佐且泼拉可夫,梭巴开维支。“哦!你知道梭巴开维支吗?”他问那老婆子,但接着又知道她不但认识梭巴开维支,也认识玛尼罗夫,而且玛尼罗夫要比梭巴开维支“规矩”点。“他立刻要一盘烧母鸡或是烧牛肉;如果有羊肝,那么,他就也要羊肝,什么都只吃一点点。梭巴开维支却总是只要一样,还吃得一个精光。是的,钱照旧,东西还要添好许多哩。”
当乞乞科夫在这样的谈天,一面享用着他的乳猪,盘里只剩了一片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跑来的马车的轮声。他从窗口一望,就看见一辆驾着三头骏马的轻快的篷车,停在客店前面了。从车子里出来了两位绅士。一个身材高大,黄头发的,别一个比较的矮小些,黑头发。黄头发穿一件暗蓝的猎褂,黑头发是蒲哈拉 [Buchara,中央亚细亚的地名。——译者] 布的普通的花条的短衫。还看见远远的来了一辆空的小篷车;拉的是颈圈和麻绳络头都已破烂,毛鬣蓬松的四匹马。黄头发即刻走上扶梯来,黑头发却还在车子里寻东西,一面指着驶来的车,和仆役说话。乞乞科夫觉得这声音仿佛有些熟识似的,他正在凝视着他的时候,那黄头发已经摸着门口,把门开开了。是一个高大的汉子,长脸盘,或者如人们所惯说的失神的脸相,一撮发红的胡须。从他那苍白的脸色判断起来,他是常常卷在烟里的,如果不是硝磺烟,那就是烟草烟。他向乞乞科夫优雅的鞠躬,这边也给了一个照样的鞠躬作为回答。不到几分钟,他们就的确都想扳谈起来,结识一下模样,因为倘没有那黑头发旅客突然闯进屋里来,他们就已经做到第一步,几乎要同时说出大雨洗了尘埃,凉爽宜于旅行之类的彼此的愉快来了。那人除下帽子,摔在桌子上,使劲的搔着头发。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通红的面颊,雪白铄亮的牙齿,漆黑的胡子的好家伙。他有血乳交融一般的新鲜的颜色;他的脸上就跃动着健康。
“唷,唷,唷,”他一看见乞乞科夫,就突然张开臂膊,喊起来了。“什么引你到这里来的?”
乞乞科夫知道,这是罗士特来夫,和这先生,曾在检事家里一同吃过饭,不到几分钟,他就已经显得非常亲密,叫起你我来了,虽然从乞乞科夫这一面,对他也并没有给与什么些微的沾惹。
“你哪里去的?”罗士特来夫问,并不等候回答,又立刻接下去道:“我是从市集那里来的,好朋友;你给我道喜罢。我精光了,我连最后的一文也没有了。实实在在,一生一世,就没有弄得这么精光过。我只好雇一辆街车了。在窗口望一望罢,它还在这里!”于是他把乞乞科夫的头扭转去,几乎碰在窗框上。“看看这小马,这该死的畜生好容易把我拖到这里来了——我终于只好坐上他的车。”和这话同时,罗士特来夫就用指头指一指他的同伴。
“哦——你们还没有相识哩。我的姻兄弥秀耶夫!我们讲了你一早晨。‘留心着,’我说,‘我们也许遇见乞乞科夫的。’但是,我精光到怎样,你怕不见得明白。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但失掉了我的四匹乏马,我真的什么都化光了。我也没有了表和链子。”乞乞科夫向他一看,他可真的没有带着表和链子。而且看起来,好象他一边的胡子,也比别一边少一点,薄一点似的。
“但是,如果我的袋子里还有二十卢布呢,”罗士特来夫说下去道,“只要二十个,不必多,我一定什么都赢回来,不但什么都赢回来,还要——那么,我就是一位阔绅士,我现在还有三千在袋子里面哩。”
“那是你在那边也说了的,”这时黄头发回答他说。“但到我给你五十卢布的时候,你立刻又都输掉了。”
“上帝在上,我没有输掉。真的没有。如果我那一回不发傻,那是至今还在的。如果我在那该死的七的加倍之后,不去打那角头,我可以把全场闹翻。”
“但是你没有把它闹翻呀。”黄头发说。
“自然没有,因为我在不合适的时候,打了角头了。你以为你的大佐玩得很好吗?”
“不管好不好,总之他使你输掉了。”
“那算得什么,”罗士特来夫说,“我也会使他输得这么光。他该玩一回陀勃列忒 [Doublet,纸牌比赛的一种。——译者] 来试试,那我们就知道了,这家伙能什么。但这几天却逛得真有意思哩,朋友乞乞科夫。哦,真的,这市集可真像样。商人们自己就说,向来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从我那领地里拿来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得了大价钱卖掉了。唉唉,朋友,我们怎样的吃喝呵!就是现在想起来,畜生……可惜你没有在一起。你想想看,离市三维尔斯他的地方扎着一队龙骑兵,你想,全体的官兵,总该有四十个,我相信全到市里来了,于是大喝了起来……骑兵二等大尉坡采路耶夫,是一个体面人;——有胡子,——这么多。他把波尔陀的葡萄酒单叫作烧酒儿。‘快给我拿一瓶葡萄烧来,’他向堂倌大嚷着。中尉库夫新涅科夫……你知道,朋友,是一个很可爱的人!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酒客。我们是常在一起的。还有坡诺马略夫可给我们喝了怎样的酒呵!那是一个骗子,你要知道。他这里买不得东西。鬼知道他用什么混到酒里去。这家伙是用白檀,烧焦的软木,接骨木心在著色的;但如果要他从最里面的,叫作‘至圣无上’的屋子里,悄悄的取出一瓶来,那可实在,朋友,立刻要相信是在七重天上了。还有香槟,我对你说!……比起这来,那知事家的简直就是水酒。告诉你罢,还不是单单的香槟哩,是一种极品香槟,双蒸的香槟呀。我还喝了一瓶法国酒,‘篷篷’牌,哪,那香气——哼,就像蔷薇苞,另外呢,都有,你想什么就像什么……阿唷,我们大喝了呵!……我们之后还来了一个公爵。他要香槟。对不起,全市里一瓶也不剩了;兵官们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你可以相信我,中饭的时候,我一个就灌了十七瓶!”
“喂,喂!十七瓶,你可是还没有到的。”黄头发点破道。
“我是一个很正直的人,我确是喝了的。”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罢。我对你说,你一下子是挡不住十瓶的。”
“打一个赌罢!”
“赌什么呢?”
“好,我们来赌你那市上买来的猎枪!”
“我不来。”
“唉,什么,来罢,试试看!”
“但是我一点也不想试。”
“你以为没有枪,就和没有帽子一样坏。听呀,朋友乞乞科夫,我可是真可惜你没有在那里。我知道,你一定会和库夫新涅科夫中尉分拆不开的。你们立刻会成为知己的。他不像检事和那些我们市里的乡下阔佬一样,为了每一文钱发抖。他都来:盖勒毕克 [Galbik,打牌之一种。——译者] 呀,彭吉式加 [Bankishka,同上。——译者] 呀,你爱什么就玩什么。唉唉,乞乞科夫,但和你玩什么,做什么呢。真的,你是一个大滑头,你这老狐狸!和我亲一个嘴!我爱得你要死了。弥秀耶夫你瞧,运命拉拢了我们的;他来找我呢还是我在找他?一个很好的日子里,他来了,上帝才知道他从那里来的!但是我恰恰也正住在这地方……那边车子有多少呀,好朋友!多得很哩,你要知道。en—gros [“大批”之意。——译者] 呀!我也去抽了一回签,赢了两小盒香油,一只磁杯,一张六弦琴。我现来看看我的运气的时候,又都输出去了,舞弊呵,还添上六个卢布。如果你知道库夫新涅科夫是怎样的一个花花公子,那就好。所有跳舞场,我总和他一同去;有一个,那真是好打扮,璎珞,花边,哼,什么都全有。我总在自己想:她妈的!但那库夫新涅科夫呢——就是一匹野兽,可对?——却坐近她去,用法国话去打招呼了。你可以相信我,他是连一个乡下女人也不肯放过的。他叫作‘摘野莓’。鱼也真好,尤其是鲟鱼。我带了一条来——还好,还在有钱的时候,我就想到要买它一条了。那么,你现在要到那里去呀?”
“哦,我要去找一个人,”乞乞科夫说。
“找怎样的人?唉唉,算了罢!我们还是一同到我的家里去罢!”
“不,不,这不行。我有事情呢。”
“怎么,有事情!胡说白道!喂,你,阿波兑勒杜克·伊凡诺维支 [乞乞科夫的本名和父称是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罗士特来夫却乱叫作阿波克勒杜克(Opodeldok)伊凡诺维支,在那时的俄国是算很失礼的。——译者] !”
“不行,真的,我有事情,而且很有点要紧的!”
“我来打一个赌,你撒谎!你说罢,到底找谁去?”
“唔,可以的。找梭巴开维支去。”
罗士特来夫立刻迸出一种洪大而且响亮的笑来,这种笑,是只有活泼而健康的人才有的,这时他大张了嘴巴,脸上的筋肉都在抖动,就露出一口完整的、糖一般又白又亮的牙齿来,连隔着两道门,在第三间屋子里的邻人,也会从梦中惊起,睁大了眼睛,喊起来道:“怎的这么高兴呀!”
“这有什么好笑呢?”乞乞科夫说,对于这在笑的人,他有一点懊恼了。
然而罗士特来夫放大了喉咙,仍然笑,一面嚷道:“不,请不要见气;我要笑炸了!”
“这毫没有什么可笑:我和他约过的。”乞乞科夫说。
“但到他那里去,你的生活不会有意思;他完全是一个吝啬鬼,刽子手!我明白你的脾气;如果你想在那里玩彭吉式加,喝好蓬蓬酒或者别的什么,那是一个天大的错。听哪,好朋友!抛掉这妈的梭巴开维支罢!到我那里去!我请你吃鲟鱼,坡诺马略夫这畜生,是什么时候都应酬得乱七八糟的,却担保道:‘这是我特别办给你的!你就是跑遍全市集,也找不到这样的货色。’不过他是一个奸刁的流氓!我就当面对他说:‘您和我们的包做烧酒人,都是天下第一等大骗子。’我这么说了。这畜生就笑起来,摸摸自己的胡子。库夫新涅科夫和我,是每天到他店里去吃早饭的。哦,好朋友,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了:我知道你不会放开我,不过得声明在先,你就是出一万卢布也弄它不到手!”——“喂,坡尔菲里!”他走向窗口,去叫他的仆人。那人却一只手拿一把刀,一只手拿着面包皮和一片鲟鱼,那是趁了到车子里去取东西的机会捞来的。“喂,坡尔菲里!”罗士特来夫喊道,“拿那小狗来!一条很好的狗!哼!”他转脸向了乞乞科夫,接下去道。“自然是偷来的!那主人不肯卖。我要用那匹枣骝马和他换,你知道,就是我从式服替斯略夫换来的那一匹呀。”但乞乞科夫却从他有生以来,一向就没有见过式服斯替略夫和枣骝马。
“老爷们不要用点什么吗?”这时那老婆子走近他们来,说。
“不!不要!我告诉你,朋友!我们逛了呀!不过你可以给我们一杯烧酒!你有什么酒?”
“有亚尼斯。”老婆子回答道。
“就是,也行,一杯亚尼斯。”罗士特来夫大声说。
“那就也给我一杯!”那黄头发道。
“戏园里一个歌女上台了,唱起来简直像夜莺一样,这样的一只金丝雀!库夫新涅科夫是坐在我旁边的,对我说:‘朋友,你知道!这野莓我想摘一下了!’由我看来,就是玩乐的棚子的数目,也在五十以上。绥那尔提 [Thenardi,那时的著名的马戏班子。——译者] 风磨似的打着旋子,有四个钟头。”于是他从向他低低的弯着腰的老婆子的手里,接过杯子来。“拿这儿来!”一看见坡尔菲里捧着小狗,走进屋子里,他忽然大叫起来。坡尔菲里的衣服,也像他的主人一样,穿一件蒲哈拉布的短衫,不过更加脏一点。
“拿这儿来,放在这儿,地板上面!”
坡尔菲里把狗儿放在地板上,它就张开了四条腿,嗅起地板来了。
“就是这条狗!”罗士特来夫说着,一面捏住它的领子,用一只手高高的举起。那狗就迸出一种真的叫苦的声音。
“我吩咐过你的,你又没有做,”罗士特来夫对坡尔菲里说,一面留心的看着那狗的肚子。“篦篦它,你简直全不记得了。”
“没有,我篦了的。”
“那么,这些跳蚤从那儿来的呀?”
“那我不知道。也许是,它从马车上弄来的罢!”
“胡说!昏蛋!给它篦篦,你梦里也想不到;我看是就是你这驴子把自己的过给了它的。瞧呀,乞乞科夫,瞧呀,怎样的耳朵!你来呀,碰一碰看!”
“何必呢!我看见的!这种子很好。”乞乞科夫说。
“不不,碰一碰看;摸一下耳朵!”
乞乞科夫要向罗士特来夫表示好意,便摸了一下那狗的耳朵。“是的,会成功一匹好狗的。”他加添着说。
“再摸摸它那冰冷的鼻头!拿手来呀!”因为要不使他扫兴,乞乞科夫就又碰一碰那鼻子,于是说道:“不是平常的鼻子!”
“这是真正的猛狗呵!”罗士特来夫还要继续的说。“我得招认,我想找一匹猛狗,是已经很久的了。喂,坡尔菲里,拿它去。”
坡尔菲里捧着狗的肚子,搬回马车去了。
“听哪,乞乞科夫,你现在应该无条件的同我一道去。离这里不过五维尔斯他。我们一下子就到。这之后,你可以再找梭巴开维支去的。”
“唔!”乞乞科夫想,“其实我竟不妨也去找罗士特来夫一趟。归根结蒂,他也不会比别人坏。同大家一样,是一个人!况且他又输了钱。这人什么都大意。我也许能够无须破费,从他那里抢点什么来的。”——“也好罢,可以的,不过有一层。你不能留住我;我的时间是贵的。”
“你瞧,心肝,你这么听话;乖乖,走过来,给你亲一个嘴罢!”于是罗士特来夫和乞乞科夫拥抱着,亲爱的接了吻。“很好,现在我们三个儿走罢!”
“不成,我是得请你原谅的,”黄头发说,“我该回家去了。”
“吓,胡涂,朋友!我不放你走。”
“不成,真的,我的太太也要不高兴的;况且你现在可以坐他的马车去了。”
“不行,不行,不行!你万不要想。”
那黄头发是这样的人们中的一个,起初,看他的性格是刚强的,别人刚刚张开嘴,他的话里已经带着争辩,如果和他的意见相反,他也决不赞成。他不肯称愚蠢为聪明,尤其是别人吹起笛子来,他决不跳舞。但到结末,却显出他的性质里有着一点柔弱、驯良,到底是对于他首先所反对的,变了赞成,称愚蠢为聪明,而且跟着别人的笛子,做起非常出色的跳舞来了。他们以激昂始,以丢脸终。
“吓,胡涂,”对于那黄头发的抗议,罗士特来夫回答着,把帽子捺在他的头上,于是——黄头发就跟着他们出去了。
“慈善的老爷,酒钱还没有付呢,”老婆子从他们后面叫喊道。
“不错,不错,妈妈!对不起好兄弟,你替我付一付!我的袋子里一文也没有。”
“要多少?”那亲戚问。
“有限得很,先生。不过八十戈贝克。”
“胡说!给她半卢布,已经太多了。”
“太少一点,慈善的老爷,”老婆子说,但也谢着收了钱,没命的跑去开门了。她并不折本,因为她把烧酒涨价了四倍。
旅客们上马车,就了坐。乞乞科夫的车,和坐着罗士特来夫和他亲戚的篷车并排着走,三个人在一路上都可以彼此自由的谈天。罗士特来夫的乡下牲口拉着的小篷车,缓缓的跟着,总是慢一点。那里面坐着坡尔菲里和小狗。
我们的旅客们的热心的谈天,在读者一定是没有什么大趣味的,我们还不如趁这时候,讲几句罗士特来夫本人罢,他在我们的诗篇里,所演的恐怕也并不是很小的脚色。
罗士特来夫的相貌,读者一定已经很有些认识了。我们里面的无论谁,遇到这种典型的人物,是决不只一次的。大家称他们为快男儿;当还是儿童和在学校的时候,就被看作好脚色,但也因此得到往往很痛的鞭笞。他们的脸上,总表现着坦白,直爽,和确实的英勇。他们一看见人,别人还不及四顾,就马上成了朋友。他们还立誓要做永久的朋友,而且好象也要守住他们的誓约似的;然而这新朋友大抵就在结交的欢宴的这一晚上,发生争论,又彼此打起来了。他们爱说话,会化钱,有胆量,不改口。罗士特来夫已经三十五岁了,却还像十八二十岁一样:爱逛荡,找玩乐。结婚也没有改变他一点,况且他的太太不久就赴了安乐的地府,只留给他两个孩子,那在他是毫无用处的。他把照管孩子们的事,都托付了一个真的非常之好的保姆。在自己的家里,他停不了一整天。如果什么地方有市集,什么地方有集会,有跳舞或是祝典,即使距离有十五维尔斯他之远,他的精灵的鼻子也嗅得出;一刹时他就在那里了,在赌桌上吵起来,大捣其乱,因为他也如这一流人一样,是一个狂热的赌客。我们在第一章上已经知道,他是玩得并不十分干净的,他会耍一套做记号和弄花样,所以到后来,这玩耍就常常变成别种的玩耍:他不是挨一顿痛打,遭几脚狠踢,就是被人拔掉他那出色的茂密的络腮胡子,至于只剩了也很有限的半部胡子回家。然而他那健康丰满的面颊,是用极好的质料造成的,又贯注着很强的繁殖力,胡子立刻又生出来了,而且比先前的更出色。而且最奇特的是,这大概是只有在俄国才会出现的,——不久之后,他就又和痛打了他的朋友混在一起,大家扳谈,仿佛全没有过什么事,他这一面,也好象毫未受过侮辱似的了。
在若干关系上,罗士特来夫是一位“故事的”人物。没有那一个集会,只要他有份,会不闹出一点“故事”来的。那“故事”常常是:被几个宪兵捏着臂膊,拉出客厅,或者给他自己的朋友硬推到门外去。如果不是这些,那么,就总要闹一点别人决不会闹出来的什么事,或者在食堂里喝得烂醉,只是笑个不住,或者受了亲口所说的谎话的拖累,终于自己吃亏。他无缘无故的说谎。他会突然想到,讲了起来,说自己有过一匹马,是蓝条纹毛的,或淡红条纹毛的,或者是诸如此类的胡说,一直弄到在场的人们全都走开,并且说道:“哪,兄弟,我看你是诞妄起来了!”有一些人,是有一种毫无缘故,对于身边的人,说些坏话的热情的。例如有人,身居高位,一表非凡,胸前挂着星章,亲爱的握了别一个的手,谈着令人沉思默想的极深刻的问题,但突然又当大家的眼前,说起对手的坏话来了,他就像一个平庸的十四等官,不再是胸前挂着星章,谈着令人沉思默想的极深刻的问题的人物,人们就只好痴立,出惊,至多是耸一耸肩。罗士特来夫就也有这一种奇特的嗜好的。一有谁接近他,他就弄得他非常之窘:他散布一切出乎情理之外的,几乎不能更加昏妄的谣言,拆散婚姻,破坏交易,然而并不以为对人做了坏事;倒相反,待到再和他见面,却很亲热的走过来,说道:“你真是一个平凡得很的家伙!你为什么一向不来看看我呢?”在许多事情上,罗士特来夫确是一个多方面的人物,这就是说,他无所不能。他肯马上领你们到天涯海角去,他肯一同去冒险,他肯和你们换东西。枪,狗,马,都是他的交换目的物,然而想沾便宜的隐情,却是丝毫没有的;这不过是含在他那性格里面的一种活泼性和豪爽性的关系。他在市集上,幸而碰着一个傻瓜,赌赢了,那就把先前在店铺里看中了的东西,统统买拢来:马的颈圈,发香蜡烛,保姆的头巾,一匹母马,葡萄干,一只银盆,荷兰麻布,上等面粉,淡巴菇,手枪,青鱼,画,磨石,壶,长统靴,磁器,到用完了钱为止。然而他把这些好东西带回家去的事情,是非常少有的:大抵就在这一日里,和别一外运道更好的赌客玩牌,弄得一干二净,有时还要添上自己的烟斗,烟袋,烟嘴,或者简直又是四驾马全班和一切附属品:篷车和马夫,弄得主人只好自己穿了一件短衣或者蒲哈拉布衫,跑去找寻可以许他搭车的朋友。这样的是罗士特来夫!人也许以为这是过去的典型,并且说,现在可全没有罗士特来夫们了。啊,不然!说这话的人,是不对的。罗士特来夫在这世界上,是不至于消灭得这么快的。我们之间,到处都是,而且大约不过是偶然穿了一件别样的衣服;然而人们是粗心,皮相的;一个人只要换上别样的衣服,他们也就当作完全另一个人了。
这之间,三辆马车已经到了罗士特来夫家的阶沿的前面。招待他们的设备,家里却一点也没有。食堂中央,有两个做工的站在踏台上,刷着墙壁,一面唱着永不会完的单调的歌儿;石灰洒满了一地板。罗士特来夫立刻跑向他们去,他们就得和他们的踏台一同连忙滚出,于是跑向间壁的屋子,到那里续发其次的命令去了。客人们听到,他在叫厨子备午餐;已经又觉得有点肚饿的乞乞科夫,就知道总得快到五点钟,这才可以入座。罗士特来夫又即回来了,要带客人们到他那领地上去散步,还给他们看看可看的东西。他们为了目睹这一切,大约花了两个多钟头。直到无所不看,无可再看的时候,罗士特来夫这才安静。他们最先看马房,有两匹母马,一匹是带斑的灰色的,一匹是枣红色的,还有一匹栗壳色的雄马。雄马也并不见得出色,但罗士特来夫却宣誓而且力说,这是他化了一万卢布买来的。
“一万是一定不到的,”那亲戚注意道,“这还值不到一千。”
“上帝在上!这值一万!”罗士特来夫说。
“你要起誓,随便起多少就是,”那亲戚回答着。
“那么,好罢,你肯打一个赌?”罗士特来夫说。
然而亲戚不要赌。
于是罗士特来夫把空的马房示给客人们,先前是有几匹好马在这里面的。也还有一只雄山羊,向来的迷信,以为这是马房里万不可少的东西,它和它的伙伴会立刻很要好,在肚子下往来散步,像在家里一样。之后,罗士特来夫又带了两位绅士走,要给他们看一匹锁着的小狼。“这是狼儿!”他说,“我是在用生肉喂它的!”之后又去看一个池,这池里,据罗士特来夫说,有着这么大的鱼,倘要拉它上来,至少也得用两条大汉。然而这时候,他的亲戚又怀疑了。“听哪,乞乞科夫,”罗士特来夫说,“我给你看几条出色的狗,那筋肉之强壮,是万想不到的!还有那鼻子!尖得象针!”他说着,领他们去到一间干净的小屋子,在四面围着的大院子的中央。他们一走进去,就看见一大群收罗着的狗,长毛的和浅毛的,所有毛色,所有种类,深灰色的,黑色的,黑斑的和灰斑的,浅色点的,虎斑的,灰色点的,黑耳朵的,白耳朵的,此外还不少……还有听起来简直象是无上命令似的各种狗名字,例如咬去,醒来,骂呀,发火,不要脸,上帝在此,暴徒,刺儿,箭儿,燕子,宝贝,女监督等。罗士特来夫在它们里,完全好象在他自己的家族之间的父亲:所有的狗,都高高兴兴的翘起了猎人切口之所谓“鞭”的尾巴,活泼的向客人们冲来,招呼了。至少有十条向罗士特来夫跳起来,把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骂呀向乞乞科夫也表示了同样的亲爱,用后脚站起,给了一个诚恳的接吻,至于使他连忙吐一口唾沫。于是罗士特来夫用以自傲的狗的好筋肉,大家都已目睹了——诚然,狗也真的好。还去看克理米亚的母狗,已经瞎了眼,据罗士特来夫说,是就要倒毙的。两年以前,却还是一条很好的母狗。大家也来察看这母狗,看起来,它也确乎瞎了眼。从这里又走开去,因为要去看水磨,但使上面的磨石不动摇,并且转得很快的轴子,或者用俄国乡下人的怪话,为了它上上下下的跳着,就叫作“蚤子”的那轴子,却没有了。“现在是就要到铁厂了。”罗士特来夫说。走了几步,大家也的确看见了铁厂,于是又察看了一下。
“在这田坂上,”罗士特来夫指着,说,“兔子就有这么多,连地面都看不见了。新近我就亲自用手拉住了一匹的后脚。”
“哪,你要知道,用手是捉不住兔子的。”那亲戚插嘴说。
“我可是捉住了一匹!真的!”罗士特来夫回答道。“哦,现在我要带你们看我的领地的边界去了。”他向乞乞科夫转过脸来,接着说。
罗士特来夫领客人们经过田坂,到处是生苔的小土冈。客人们都得从休耕的和耕过的田里取路。乞乞科夫觉得有些疲乏了。许多地方,他的脚竟陷在烂地里:泥土应脚陷得很深。开初,他们是在留心回避着走的,但到知道了这也不中用,就不管什么地方烂泥积得最厚,单是信步的跑上去了。走过许多路之后,终于也看见了边界,是用一个木桩和一条小沟分划开来的。
“这是边界,”罗士特来夫说。“统统,所有在这边的——都是我的产业,连那个树林,那你们望去在那边蓝森森的,还有树林后面的地方,都是我的。”
“什么时候变了你的树林的?”那亲戚问。“你新近买的吗?先前可还不是你的呢。”
“唔,就是新近买进来的,”罗士特来夫说。
“怎么能买的这样快呢?”
“就是前天买好的,化了好多的钱,妈的!”
“那时你不在市集上吗?”
“唉唉,你这聪明的梭夫伦,人就不能一面逛市集,一面买田地吗?不错,我是在市集上,管家却当我不在的时候,把林子买下来了。”
“那总该是管家买的了,”那亲戚说,还是不相信,摇摇头。
客人们仍旧走着先前的不像样的路,回了家。罗士特来夫又引他们到自己的书斋里,但一间办事房里总归可以看到的东西,在这里却什么也不能发见的,这就是说没有书,也没有纸,壁上只挂着一把长刀和两枝枪,一枝三百卢布,别一枝是八百卢布。那亲戚向屋子里看了一遍,尽是摇着头。罗士特来夫又给他的朋友们看了几柄土耳其的剑,其中的一柄上见有铭文道,“匠人萨惠黎·西比略科夫” [Saveli Sibiriakov,这是俄国人的名姓。——译者] ,大概只是误刻上去的。这之后,客人们又有摇琴赏鉴了,罗士特来夫立刻奏起一个曲子来。摇琴的声音并不坏,不过里面好象发生了一点什么,因为罗士特来夫奏着的玛兹尔加,忽然变成《英雄马尔巴罗 [John Churchill Marlborough(1650—1722),英国的大将,以常胜著名。——译者] 上阵了》的歌,而这又用那很旧的华勒支曲来结了末。罗士特来夫早已不摇了,但这机器有一个极勇敢的管子,简直不肯沉默,独自还响了很久的时光。之后是大家要看烟斗了,罗士特来夫收集得很不少:木烟斗,磁烟斗,海泡石烟斗,烟熏了的和没有烟熏的,麂皮包着的和没有包着的,等等;又看见一枝琥珀嘴的长烟管,是罗士特来夫新近赢来的,还有一个刺绣的烟袋,是在什么驿站上,忘魂失魄的爱上了他的一位伯爵夫人的赠品,而且她的手儿,是“尽纤细之极致”的,这句话,大约算是把完美之至的意思,竭力表示了出来的了。大家吃过几片鲟鱼之后,将近五点钟,这才就了食桌。在罗士特来夫的生活上,中餐是没有排在大节目里面的,因为对于食品的烹调,好象并不十分看重;有的太熟,有的还生。厨子也似乎大抵只照着一种什么灵感,就用手头的一切好物事,做出肴馔来:近旁刚有胡椒瓶,他就把胡椒末撒在菜盘里——桌上有一株卷心菜,他就也加上卷心菜,还随手放进牛奶,火腿,豌豆去—— 一言以蔽之:他混起来,只要这菜热,也就已经有一种味道了!但罗士特来夫对于酒类,却看得很要紧:汤还没有上桌,他就先敬了客人一大杯葡萄酒,第二杯是上等白葡萄。因为府署和县署所在的市里,是没有平常的白葡萄酒的。此后罗士特来夫又叫取一瓶玛兑拉酒来,“就是大元帅,也没有喝过这么好的。”的确,这玛兑拉会烧人的喉咙,因为商人们是知道他们的买主——地主——的嗜好,喜欢强有力的玛兑拉的,他就尽量的羼进蔗酒去,有时也看准了俄国人的胃脏,什么都受得下,于是放一点王水 [硝强水和盐强水的混合物。——译者] 在里面。临了,罗士特来夫又叫取一瓶很特别的酒来,据他说,是一种香槟和蒲尔戈浓的综合。他极热心的斟满了左右两边的杯子,给他的亲戚和乞乞科夫;但乞乞科夫觉到,他给自己却斟得很少。这使乞乞科夫有了一点戒心;当罗士特来夫正对着亲戚谈天或是斟酒之际,便乘机把自己的一杯倒在菜盘里了。接着又立刻拿出一瓶鸟莓烧酒来,据罗士特来夫说,是全像奶油味道的,但奇怪的是不过发着很强的浊酒气。后来又喝了一种香醪,有一个名目,然而很不容易记,连主人自己第二回说起来也完全是另一个了。中餐早已完毕,酒也都试过了,但客人们却还不离开桌面,乞乞科夫总不愿意当着那个亲戚的面,向罗士特来夫说出他藏在心里的事情来:那亲戚究竟是外人,这事情却只能密谈的。但那亲戚也未必是一个于他有害的人,因为他已经大醉,埋在椅子里,早就抬不起头的了。后来他自己也觉得情形有些不妙,就请罗士特来夫放他回家去,而且说的很低,很倦的声音,好象——用民族的俄国的表现说起来——用钳在马头上拔马嚼子。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放你走!”罗士特来夫说。
“不要难我了,好朋友!真的,我要走!”那亲戚恳求道。“你不该这么虐待我的!”
“胡说!发昏!来,我们玩一下彭吉式加。”
“不行,好人,还是你自己玩罢!我实在不能玩了,我的太太要很不高兴我的;我也还得对她讲讲市集的情形去。真的,朋友!不给她一点小高兴,这是我的大罪过呀。求求你,不要留我了罢!”
“管她老婆什么妈……!好象顶要紧的是你们两口子在一起!”
“不不,真的,朋友!她是很好的,我的太太——能干,诚实,一个模范的贤妻!她待我好。你可以相信我,我是常常感激得至于下泪的。不不,不要想留住我了罢;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我得走了。我告诉你!老老实实!”
“放他走罢,我们要他做什么呢!”乞乞科夫悄悄的对罗士特来夫说。
“你说的对!”罗士特来夫道,“我最讨厌这样的孱头!”于是他大声的说下去道:“好罢,那就滚你的。去!尽找你的老婆去,你这吹牛皮的!”
“不是的,朋友!你不能骂我是吹牛皮的!”那亲戚回答说。“我仗她才有生活呢。真的!她是很可爱,很好,很温柔,娇小……我常常要流出眼泪来。她会问我,我在市集上看见了些什么——我得统统告诉她——她很可爱……”
“那么,去和她胡说白道去就是!”
“不,听哪,好朋友!你不能这样说她的,这也就是侮辱我呀,她是很好,很可爱的。”
“是了,快滚罢!找她去!”
“是的,的确,我要走了;原谅我不能奉陪。我是极高兴在这里的,但是我实在做不到。”那亲戚总在絮叨着一切陪罪的话,却没有留心到他已经坐上马车,拉出大门,在露天底下,田野上面了。由此知道,他的太太怕也未必会听到多少市集的情形罢。
“这么一个废物!”罗士特来夫走向窗口,目送着跑远去的马车,说。“这么跑!那旁边的马倒不坏,我早就看上了的。不过这家伙总不肯。只是一个孱头!”
大家走到隔壁的屋里去。坡尔菲里拿进烛火来,乞乞科夫忽然见有一副纸牌在主人的手里了,却不知道他是从那里取来的。
“来一下小玩意罢,朋友!”罗士特来夫说,一面把纸牌一挤,又一松,那十字封条就断掉,落在地上了。“消遣消遣呀,你知道。我想玩一下三百卢布的彭吉式加!”
然而乞乞科夫只装作全没有听到那些话的样子,却自己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哦,几乎忘记了,我要和你商量一点事!”
“什么事呀?”
“但你得豫先约定可以允许我!”
“那是什么事呢?”
“不,你得先和我约定的!你听真!”
“那么,好罢。可以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么:你一定有一大批死掉的农奴,户口册上却还没有注销的罢!”
“自然!这又怎么样呢?”
“都让给我。把他们归到我的名下去!”
“你拿这有什么用呢?”
“我有用。”
“不,你说,什么用?”
“就是有用……这是我这边的事情了—— 一句话,我有用处。”
“里面一定还有缘故的。你一定在计划什么事。说出来罢!什么事?”
“唉唉,什么计划呵!这样的无聊东西。我能拿它计划什么呢?”
“那么,你要他们做什么呢?”
“我的上帝,你真是爱管闲事!无论什么垃圾,你也要用手去摸一下,而且简直还会嗅一下!”
“是的,但是你为什么不肯说呢?”
“就是我说了,你有什么用呢?这是很简单的,不过我想这么的干一下!”
“就是了,如果你不说,我就也不给!”
“听罢,这是你丢面子的。你说过一言为定的了,现在却想不算了!”
“很好,随你说罢。在你没有告诉我之前,我不答应!”
“我怎么告诉他才是呢?”乞乞科夫想;他略一盘算,才来说明他的要找死魂灵,为的是想在交际社会里,增加自己的名望,他没有大财产,所以原有的魂灵也不多。
“你胡说,”罗士特来夫说,打断了他的话,“你胡说,兄弟!”
乞乞科夫自己也觉到,他的谎实在撒的不聪明,这虚构的口实也的确没有力量。“那么,好,我老实告诉你罢,”他正经的说道,“我请你只放在自己的心里,不要传开去。我准备结婚了,但可恨的是我那新妇的父母是极难说话的人,总想出人头地。一对该死的东西!和这样的有了关系,我倒在懊悔了。他们一定要新郎至少也有三百个魂灵,但我可一共几乎还缺一百五十个,那么……”
“不的,兄弟,你胡说!”罗士特来夫又喊起来。
“不,真的,这回是连这样的一点谎也没有的,”乞乞科夫说着,用拇指头在小指尖上划出一块极小的地方来。
“如果不是胡说,拿我的脑袋去!”
“听哪,你侮辱我!我是何等样人呀?我为什么总要说谎呢?”
“可是我明白你了:你是一个大骗子——要知道我是看朋友交情上,这才说说的。如果我是你的上司,第一着就是在树上缢死你!”
听了这话,乞乞科夫觉得受侮了。凡有粗卤的,有伤中庸的界限的表现,是使他不舒服的。他不喜欢和不相干的别人亲昵,但如果那是上等人物,就又作别论。因此他现在觉得心里不高兴。
“上帝在上,我要缢死你!”罗士特来夫重复说,“我很坦白说出来,而且说这也并不是为了侮辱你,倒是因为我自己相信,我是你的朋友。”
“一切事情都有一个界限,”乞乞科夫俨然的说。“倘若你爱用这样的语调,不如进兵营去。”——于是他又接下去道:“你不肯送,那么,卖给我也可以的。”
“卖!我明白你了。你是一个流氓。你不肯多出钱的。”
“哪,你也该知足了!想一想罢,你以为那是宝石似的东西吗?”
“你说的对,我明白你了。”
“不,听罢,朋友,多么小气呀。你其实是应该送给我的。”
“那就是了,我一个钱也不要,给你看看我并不是这么一个吝啬鬼。你买一匹种马去,农奴就算作添头。”
“请你想想,我要种马做什么用呢?”乞乞科夫说,对于这提议,非常诧异了。
“你做什么用?买这捣乱家伙,我化了一万卢布,你只要出四千。”
“但是我拿它去做什么呀!我并没有牧场。”
“是的,再听我说,你还没有懂呢。现在我只要三千。其余的一千你可以后来再付的。”
“是的,但是,我简直完全用不着!实实在在!”
“那就是了,那么,买我的那匹枣红的母马去罢!”
“我也用不着母马。”
“我给你母马,还添上你已经见过的那匹灰色小马,只要二千卢布。”
“我用不着马!”乞乞科夫说。
“你可以再去卖掉的。无论在那一个市集上,你都能赚三倍。”
“如果你相信可以赚这么多的钱,还是自己卖去罢。”
“这能赚钱,我是知道的,不过我愿意你也赚一点。”
乞乞科夫陈谢了他的友情,并且坚决的回绝了枣红的母马和灰色的小马。
“那么,在我这里买几匹狗去罢!有一对可以给你的小夫妻在这里;会使你乐到脊梁都抽搐起来的。刺毫毛,硬胡子;那成堆的毫毛,就像刺猬的刺一样,而且那肋骨呵——简直是铁箍。还有那又小又胖的爪子——几乎不沾地!……”
“唉唉!我用不着狗。我不是猎户。”
“但我很希望你也养几条狗。不过,你知道,如果你不要狗,那就买我的摇琴去。我告诉你,那是好东西。我自己呢,我是一个正人君子,不打谎,那时化了一千。给你却只要九百。”
“我要摇琴做什么用呀?我又不是德国人,要拿了这东西挨家的讨钱去!”
“但这并不是德国人所有的那样筒琴哩。这是一个风琴,你仔细的看去。真正玛霍戈尼树做的!来,我再给你看一下罢!”罗士特来夫就捏住乞乞科夫的手,拉到邻室去;他抵抗,两脚钉住了地板,想不动,他力辩,自己很知道那摇琴,然而都没有用。他总得再听一回马尔巴罗怎样的去上阵。
“如果你不愿意给我钱,那么,我们就这么办罢,你知道。我给你摇琴,再加上所有的死魂灵,你就留下你的篷车,还只要再付三百卢布。”
“又来了?我怎么回去呢?”
“我另外给你一辆车。在库房里,我就给你看!你只要去漆一下。那就是一辆很体面的马车了!”
“这人给冒失鬼附了体吗,”乞乞科夫想,并且下了英勇的决心,凡有罗士特来夫的马车,摇琴,以及一切平常和异常的狗,即使那是未尝前闻的,铁箍似的肋骨和又小又肥的爪子,都给他一个不要。
“但是你全都到手了呀:马车,摇琴,死魂灵。”
“但是我不要,”乞乞科夫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你简直不要?”
“很简单,因为我不要,这就尽够了!”
“唉唉,你这家伙!和你打交道,是不能像和一个好朋友或是伴当的。真是一个……!人立刻明白,你是有两个舌头的人。”
“是的,我是驴子,对不对?毫无用处的东西,我为什么非买不可呢?”
“不不,不要提了!现在我明白你了。这样的一个无赖汉,的的确确。好罢,你听着,我们来玩一下彭吉式加。我押上所有的死魂灵,再加摇琴。”
“不,不,我的好人,用赌博来决输赢,是靠不住的,”乞乞科夫向对手拿着的纸牌看了一眼,说。他觉得对手很难相信。连纸牌也可疑。
“为什么靠不住?”罗士特来夫说。“这是没有什么靠不住的;如果你运气好,妈的,就什么都到手。瞧罢,你的运气多么好,”他说着,摊开几张纸牌来,要引起乞乞科夫打牌的兴趣。“哪,这样的好运气,这样的好运气!总是这样上风。你瞧,这是该死的十,我会因此输得精光的。我知道会使我输得精光。但是我闭起眼睛,心里想,妈的!请便罢,这奸细!”
罗士特来夫正在讲说的时候,坡尔菲里又拿进一瓶酒来了。但乞乞科夫都坚决的拒绝,不喝酒也不玩牌。
“你为什么不要玩?”罗士特来夫道。
“因为我不高兴。老实说,我根本就不是一个赌友。”
“为什么你不是一个赌友的呢?”
“就因为我不是一个赌友呀,”乞乞科夫说,并且耸一耸肩。
“无聊家伙,你这!”
“上帝这样的造了我了,我也没法。”
“简直是一条懒虫。先前我至少还当你是一个有些体面的人。可是你全不明白打交道。对你不能说知心话,你是连一点点的面子也不要的。全像梭巴开维支!废料一枚!”
“你说出来,为什么骂我的?不玩牌,就是我的错处吗?如果你是这么一个斤斤计较的家伙,那么,把魂灵卖给我就是了!”
“你拿恶鬼去!而且还是没有头毛的。我本要白送给你的,现在你可是拿不到手了,就是你献出一个王国来,我也不给。这样的一个扒手!这样的一个龌龊的坏货!我从此不和你来往了。坡尔菲里,告诉管马房的去,不要给他的马匹吃燕麦了。给吃干草就尽够。”
这样的结局,乞乞科夫是没有豫先想到的。
“我还是不看见你的好!”罗士特来夫说。
这吵架并没有阻碍了主人和他的客人一同吃晚饭,虽然这回在桌上不再摆出各种佳名的酒来。不过孤另另的站着一小瓶,是契沛尔酒之一种,但其实是人们大抵叫作酸的浊酒的。晚饭之后,罗士特来夫领乞乞科夫到一间旁边的屋子里,那里面铺着一张给他睡觉的床,并且说道:“你的床在这里。我不高兴对你说什么晚安。”
说完这话,他出去了,只剩下乞乞科夫一个人,心情恶劣之至。他在懊恨自己,自责他的同来这里,费了他许多要紧的时光;最难宽恕的是竟对他说出了自己的事情;真是粗心浮气,活像一个傻子;因为这一类事情,是完全不能对罗士特来夫说的。罗士特来夫是一个坏货;他会添造些谣言,不知道要散布怎样的谎话,到底还弄出一个无聊的话柄来呢……晦气,真真大晦气!“我真是一头驴子!”他对自己说。这一夜他睡得很坏。有一种很小,却很勇敢的虫,不住的来咬他,痛的挡不住,使他用五个指头搔着痛处,一面唠叨道:“恶鬼抓了你去罢,连罗士特来夫!”当他醒来的时候,还早得很。他的开首第一着,是披上睡衣,穿好长靴之后,就到院子边沿的马房去,吩咐绥里方立刻套车子。归途中遇见了罗士特来夫,他也一样的穿着睡衣,嘴里咬着烟斗,在院子里从对面走过来。
罗士特来夫很亲昵的招呼他,还问他夜里睡得怎么样。
“总是这样!”乞乞科夫冷淡的答道。
“我也是的,朋友……”罗士特来夫说。“你可知道,我给该死的鬼东西闹了一整夜,我简直说不清;昨夜嘴里还有一种味儿,好象是一整队的骑兵在那里面过夜。你知道,我梦见挨了鞭子。真的!你猜是谁打的呢?我来打一个赌,你一定猜不着:是骑兵二等大尉坡采路耶夫和库夫新涅科夫打的。”
“好,好,”乞乞科夫想,“如果你真的挨一顿打,那倒实在不坏的。”
“上帝在上!这真的痛得要命!我就醒了;不错,周身都痒;该死的东西,这跳蚤!哦,回去穿起衣服来罢;我就到你那里去。我只要再去申斥一下管家这无赖子就行。”
乞乞科夫回到屋子里,洗过脸,换好了衣服。当他走进食堂去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着茶具和一瓶蔗酒了。屋里却还分明的留着昨天的中餐和晚餐的遗迹;使女并没有用过扫帚。地板上散着面包末屑,连桌布上也看见躺着成堆的烟灰。那主人,也就进来了,穿的还是睡衣,下面露着不穿小衫的,生着浓毛的胸脯。一只手拿了长烟管,一只手拿一个杯,喝着,这模样,对于极讨厌理发店招牌上面那样卷起,掠光,或者剪短的头的画家,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图样。
“那么,你以为怎样?”略停了一会之后,罗士特来夫说。“你不想赌一下魂灵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赌;却买——我愿意这样。”
“我不想卖,这不像朋友。莫名其妙的事,我是不干的。赌——那可是另外一回事了。玩牌罢!”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不赌的。”
“你也不愿意交换吗?”
“我不愿意!”
“唔,那么,听罢,我们来下象棋,好吗?你赢——就都是你的。该从户口册上注销的,我这里有一大批。喂,坡尔菲里!拿象棋盘来!”
“请你不要费神了,我可是不赌的!”
“但这并不是赌博呀;这不讲运气,也不能玩花样,什么都靠真本领的。而且我还得声明,我下得很不行;你应该饶我几著。”
“也许这倒很好的,试试看,”乞乞科夫想。“我先前象棋下得并不坏,况且他要在这里玩花样,也很难的。”
“也好!可以的。我还是和你下一盘象棋罢。”
“魂灵——对一百卢布?好吗?”
“为什么?我想,五十卢布也足够了。”
“不行,你听哪,五十,这不像一注的!还不如我加上一匹普通的猎狗,或者一个金的图章罢,你知道,那就像人们挂在表链上那样的东西。”
“那就是了!我可以来。”乞乞科夫说。
“可是你让我先几子呢?”罗士特来夫问。
“这怎么可以?自然不让先。”
“至少,开手要让我先两子的。”
“不行,我自己也下得很坏。”
“知道了,这下得很坏!”罗士特来夫说着,动了一子。
“我长久没有碰过棋子了,”乞乞科夫说着,也动了一子。
“知道了——这下得很坏,”罗士特来夫说着,又动了一子。
“我长久没有碰过棋子了,”乞乞科夫说着,又走下去。
“知道了——这下得很坏,”罗士特来夫说着,又动了一子,同时又用睡衣的袖口,把别的一子推向前去了。
“我长久没有碰过棋子了……喂,这是怎么的,好朋友?把这一子收回去!”乞乞科夫喊着。
“什么?”
“这一子是你得退回去的,”乞乞科夫说;但他忽然看见在他的鼻子眼前另外还有一子,象是想去吃帅似的。它是怎么来的呢,却只有一个上帝知道。“不行,”乞乞科夫说,“和你,是不能下的。人不能一下子就走三著!”
“怎么三著?这是弄错的。这一子是错带上来的;我退回去,如果你要这样。”
“还有这里的是怎么来的呢?”
“你说的是那一子呀?”
“这里,这一子,这想来吃帅的。”
“你怎么了呀!你好象不明白似的。”
“不,我的好人,棋子我都数过,什么都记的清清楚楚的,你刚刚把它推上来的。这里是它的原位!”
“什么——那里?”罗士特来夫红着脸,说。“你胡说白道,朋友!”
“不的,好人,恐怕正是你胡说白道,但可惜就是运气小。”
“你当我什么人?”罗士特来夫说。“莫非你以为我在玩花样吗?”
“我并没有当你什么人,不过我自己警戒,不再和你下棋了。”
“不成,现在你早不能退走了,”罗士特来夫愤激了起来,“棋已经下开了头的!”
“可是我可以不下,因为你下得不像一个规矩人!”
“你说谎!你没有说出这样话来的权利!”
“不然,我的好人,那倒是你,你说谎的!”
“我没有玩花样,你也不能退开。你得下完这一盘!”
“你强迫我不来的,”乞乞科夫冷冷的说,走近棋局去,把棋子搅乱了。
罗士特来夫怒得满脸通红,奔向乞乞科夫,至于使他倒退了两步。
“我却要强迫你,和我来下棋。你搅乱了棋局,也没有用的。我著著都记得!我们可以把这一局从新摆出来的!”
“不成,我的好人,我不和你下,这就够了!”
“你不下吗?是不?”
“你自己看就是,人是不能和你来下的!”
“不,要说明白:你下,还是不下?”罗士特来夫说着,更加走近乞乞科夫来,碰着了他的身体。
“不下,”乞乞科夫说,一面只得擎起双手,放在脸前,他看情形,已经料到要有一场剧战了。这准备很得当,因为罗士特来夫模样是就要动手的,而且很容易打过来,会使我们的主角的漂亮丰满的脸上,蒙上洗不去的耻辱;然而他把那一击往斜下里架掉了,还紧紧的捏住了罗士特来夫的两只喜欢打架的手。
“坡尔菲里,保甫路式加!”罗士特来夫发疯似的叫喊起来,一面挣脱着。
这一叫喊,乞乞科夫就放掉了他的手,因为他不愿意给仆役目睹这有趣的场面,而且同时觉得,永远扭住着罗士特来夫,也是毫无意思的。这刹那间,坡尔菲里走进屋子里来了,后面跟着保甫路式加,是一个强壮的小子,和他是尝不到好味道的。
“你总不肯下完这一局吗?”罗士特来夫说。“说出来:是,还是不。”
“要下完它,我可做不到。”乞乞科夫说着,向窗外瞥了一眼。他看见自己的马车已经套好,旁边是绥里方,好象只在等候叫他拉到门口来的命令。然而总逃不出这屋子去,因为门口站着两匹强有力的驴子,罗士特来夫的家奴。
“你总不肯下完这一局吗?”罗士特来夫再说一遍,脸上气得通红。
“如果你下得规规矩矩……但是……不下了!”
“不下?你这恶棍!你觉得自己要输了,你就会马上不下了!打他!”他突然暴怒的喊起来,一面转向坡尔菲里和保甫路式加,自己也抓起了他那樱木的长烟管。乞乞科夫白得像一块麻布。他想说些什么,但他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打他!”罗士特来夫大叫着,拿了他那樱木的长烟管向他奔来,发红而且流汗,恰如喊着向一个难攻的要塞冲锋一样。“打他!”罗士特来夫用了好象一个狂暴的中尉,正当猛烈的总攻击之际,对他的中队喊道“前进,儿郎们!”似的声音大叫着,这中尉,是以蛮勇获得名望的,当剧战使他无法可想的时候,就只好发这命令。然而战云已经把他弄昏,他觉得周围一切,都在打旋子了。大将斯服罗夫的影子,仿佛就在前面飘浮。重大的目标在那里,他就瞎七瞎八的冲过去。他喊着“前进呀,儿郎们!”但这事怎样的破坏了已经筹定的总攻击的计划,却并不细想,而藏在云间一般的难攻的要塞的墙壁的枪洞里,有几百万枪口,和自己带着的无力的小队,会像轻微的羽毛似的在空中纷飞,以及敌人的枪弹会呼啸着飞来,使这边的叫喊沉默下去之类的事,也并不重视了。然而,就是把罗士特来夫当作一个没头没脑的向要塞冲锋,疯里疯气的中尉似的人物罢,而这被他猛攻的要塞本身,却和那种要塞毫不相象,倒相反,这要塞是感到一种恐怖,连心脏也掉到裤子里去了。他想拿着护身的椅子,已经被家奴们从手里抢去了,他已经闭上眼睛,死比活多,准备用脊梁来挨这家的主人的乞尔开斯的长烟管,另外还要出什么事呢,那可只有上帝知道了。然而福从天降,我们的主角的胁肋,肩膀,以及所有养得很好的各处的皮肉,幸而都没有事。完全出乎意外,突然响起来了,好象天使的声音,是一个铃铛声,驶来的马车的车轮声,连屋里也听得到的三匹跑热了的马的沉重的呼吸声。大家都不禁连忙跑到窗口去。一个留了胡子,穿着军人似的衣服的人,跨下车子来。他在门口问过主人之后,就走进屋子里,其时乞乞科夫还在吓得发昏,也还在凡有垂死的人,总要尝到的可怜之至的状态里。
“我可以问,两位里面谁是罗士特来夫先生么?”那客人问,于是用了诧异的眼光,向手里拿着长烟管,站在那里的罗士特来夫看了一眼,也向刚从他那可悲的状态里开始恢复转来的乞乞科夫看了一眼。
“我可以先问,光临的是谁么?”罗士特来夫走近他去,说。
“我是地方法院长!”
“您贵干呢?”
“我这来,为的是通知你一件我所收到的公文。在对于你的未决案件,有了法律的判决之前,你是被告。”
“吓,胡闹!怎样的案件?”罗士特来夫说。
“您牵涉在地主玛克西摩夫的案件里了,您在酩酊状态之际,用杖子打他,给了他人格的侮辱。”
“胡说,我根本就不认识这地主玛克西摩夫。”
“可敬的先生!您要承认我所给您的注意:我是官吏。您可以对您的仆役这么说,却不能对我。”
到这里,乞乞科夫便不再等候罗士特来夫对于这的回答,抓起自己的帽子,从地方法院长的背后溜出门外,坐上他的马车,并且命令绥里方,赶马匹用全速力跑掉了。
第五章
我们的主角却还是担心得很。车子虽然用了撒野的速率在往前跑,罗士特来夫的庄子,已经隐在丘冈,田野,小山后面了,他总还在惴惴的四顾,好象以为就要跳出追兵来似的。他呼吸的很沉重,把手按在心上,就觉得跳得象是一只笼子里的鹌鹑。“我的上帝,真教我出了一身大汗。这东西!”于是他从罗士特来夫本身咒起,一直到他的祖宗。其中确也有几句很不好听的话;但有什么用呢:一个俄国人,又是在生气呀!况且这事情完全不是开玩笑:“无论怎么说,”他对自己道,“如果这局面上没有地方法院长出现,恐怕我现在也不能够还在欣赏这美丽的上帝的世界了!恐怕我就要像水泡似的消灭,不留一点我在这世间的痕迹,没有后代,也没有钱财和田地以及好名望传给我的儿子和孙儿了!”我们的主角,实在替他的子孙愁烦得很。
“这么一个坏老爷,”绥里方想。“这样的一个老爷,我一生一世里就还没有看见过。真的,应该对脸上唾他一口。不给人吃,那还可以,可是马却总得喂的呀。因为马是喜欢燕麦的。这就是所谓它的养料;我们要粮食,那么,它就要燕麦。这正是它的养料呵。”
马匹也好象因为罗士特来夫而显着不高兴的态度。不但阿青和议员,连阿花也不快活。虽然它的一份,燕麦一向总比别的两匹少,而且绥里方放进槽去的时候,一定说这一句话:“吃罢,你这废料!”不过这总归是燕麦,并非平常的干草:它便愉快的嚼起来,还时时把它的长脖子伸到两位邻居的槽里去,估量一下它们得到的是怎样的养料。当绥里方不在马房里的时候,它就更加这么干。但这回却都不外乎干草——这是不行的!它们都不满足了。
然而,这不满足,却在他们的悒郁中,被突然的而且意外的事件打断了,当六匹马拉的车子向它们驰来,坐在车里的女人们的喊声和车夫的叫骂声已经到了耳边的时候,这边的一切连着马夫这才心魂归舍。“喂,你这流氓,该死的,我大声的告诉了你:向右让开,老昏蛋!你喝昏了,还是怎的?”绥里方知道自己不对了;但俄国人,是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认错的,他就也威风凛凛的叫道:“你怎么瞎七瞎八的冲过来?你把你眼珠当在酒店里了罢?”同时他使劲的收紧缰绳,想使车子退后,从纠结中脱开。但是,阿呀,他的努力没有用;马匹由它们的马具叉住了。阿花很觉得新奇似的嗅着在它身边的新朋友。这时坐在车里的女客是忧容满面,看着一切的纠纷。一个已经有了年纪,别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姑娘,金色头发,光滑的贴在她小巧的脸上。她那漂亮的脸盘圆得像一个嫩鸡蛋,闪着雪白,透明的光,也正像嫩鸡蛋,在刚从窠里取出,管家女的黑黑的手,拿着映了太阳,查看一下的时光。她那娇嫩的菲薄的耳朵,当被逼人的温热照得潮红时,也在微微的颤动。还有从那张着不动的嘴唇,闭在眼里的泪珠上的受惊的表情,也无不非常漂亮,至于使我们的主角失神的看了几分钟之久,毫不留心车子,马匹和马夫的纠葛了。
“退后!老昏蛋!”那边的马夫向绥里方叫喊道。他勒一勒缰绳,那边的同行也这么办,马匹倒退了几步,但立刻仍旧回上来,那些皮条又从新缠绕起来了。在这样的情境里,那新相知却给了我们的阿花一个很深的印象,至于使它不再想从那因为意外的运命,陷了进去的轮道中走出。它把嘴脸搁在新朋友的脖子上,还似乎在耳朵边悄悄的说些什么事:确是些可怕的无聊事。因为那对手总在摇耳朵。当这大混乱中,从幸而住得并不很远的村子里,有农民们跑来帮忙了。一场这样的把戏,对于农民,实在是一种天惠,恰如他们的日报或聚会之对于德国人一样,车子周围即刻聚集了许多脑袋的堆,只有老婆子和吃奶孩子还剩在家里。人们卸下皮带来,阿花在鼻子上挨了很重的几下,因为要使它退走:一句话,马儿们是拆散,拉开了。但那刚到的马匹,不知道是不愿意和新朋友分离,还是倔强呢,——任凭马夫尽量的抽,也总像生了根似的站着。农人们的同情和兴味,大到不可限量了。大家争着挤上来,给些聪明的意见。“去,安特留式加,把右边的马拉一下。米卡衣叔骑在中间的一匹上,上去呀,米卡衣叔!”那又长又瘦的米卡衣叔,是一个红胡须的汉子,便爬在中间的马上了。他就像乡下教堂的钟楼,或者要更确切,就是一个汲井水的瓶子。马夫鞭着马,然而没有效,米卡衣叔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情。“慢来!慢来!”农人们喊着,“你还是骑到边马上去,米卡衣叔;米念衣叔骑在中间的马上罢!”米念衣叔是一个广肩阔背的农夫,一部漆黑的络腮胡子,那肚子,就像足够给一切市场上受冻的人们来煮甘甜的蜜茶的大茶炊,他高高兴兴的骑在中间马上了,使它为了这重负,几乎要弯到地面。“现在行了,”农人们喊道。“打!打呀。给它一鞭;喂,给这黄马!——为什么要小蜻蜓似的张了腿不听话的。”但一看出做不到,打也无用,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就都骑在中间这一匹马上,使安特留式加爬到边马上去了。马夫到底也耐不下去了,便双双赶走,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都滚他的蛋。这正好,因为马匹好象一息不停的,跑了一站似的正在出大汗。他先给它们喘过气来,它们也就自己拉着车走了。当闹着这事变的时候,乞乞科夫却浸在对于不相识的年青小姐的考察中。他有好几回,想和她去扳谈,然而总是做不出。这之间,那小姐就走掉了,漂亮的头带着标致的脸相,和那苗条的姿态,都消失了,像一个幻景;乞乞科夫又看见了村路,他的马车和读者早已熟识的三匹马,还有绥里方这一流人,以及四面的空无一物的田野。凡在人间,在粗笨的,冷酷的,穷苦的,在不干净的,发霉的下等人们里——也如在干净的,规矩的,单调的上流人们里一样——无论在那里,我们总会遇到一回向来从未见过的现象,至少也总有一回会燃起向来无与相比的感情。这在我们,就是一道灿烂的光,穿过了用苦恼和不遇所织成的我们的一生的黑暗,恰如黄金作饰,骏马如画,玻窗发闪的辉煌的箱车,在突然间,而且在不意中,驰过了向来只见有看熟的乡下车子经过的寒村一样:农人们就还是张开嘴巴,诧异的站着,不敢戴上帽,虽然那体面的箱车早已远得不见了。这年青的金发小姐在我们的故事里,也就是这样的在突然间而且在不意中出现,又复这样的不见了的。倘使这时并非乞乞科夫,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个骠骑兵,或是一个大学生,或是一个刚刚上了他那人生之路的平常的凡夫俗子——那么,我的上帝,他会怎样的激昂奋发,他会怎样的魂飞神往呵!他将要久久的痴立在那地方,眼睛望着远处,忘记了道路和旅行的目的,忘记了因为他的迟延而来的一切呵斥和责难,是的,他并且忘记了自己,职务,世界,以及在世界上的一切东西了!
然而我们的主角是已经到了中年,且有一种冷静,镇定,切实的性格的。他也曾沉思了一番,还想到过许多事,但他的思想却是更加着实的东西:他的思想决不如此胡涂,倒是很清楚,很有根据。“一个出色的姑娘!”他说,其时就打开他的鼻烟壶,嗅了一下。“但在她那里,最好的是什么呢……她那最好的是,她好象刚刚从学堂或者女塾毕业,还没有特别的女形女势,这相貌,只使全体显得难看。她现在还是一个孩子,什么都朴实,单纯;想到了就说,高兴了就笑。要使她成为什么还都可以,她能成为一个佳人,却也一样的会变一个废物——会变的,如果请婶子或是妈妈来教育。只要一年,就满是女形女势,连她自己的父亲也会觉得她是别一个人了。她会成一个骄傲的,装腔的人,只在外面的学来的规矩上彷徨,佩服,心思都化在她和什么人,讲什么事以及多少话,她怎样瞟她的情人这些事情上;于是骇怕得很,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终于就该做什么也简直不明白了,一生就象是一个大谎在那里逛荡着。呸,妈的!”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这才接下去道:“我愿意知道,她是什么人呢?她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是有名望的地主,还不过是一位正人君子,只从办公上积了一点小钱的呢?——如果那娃儿带着二十万卢布来——那可就并非不好的——决非不好的货色。一个规矩人,就可以和她享福了。”这二十万卢布对他发着很动人的光芒,使他心里怪起自己来,为什么不在叉车的时候,向马夫问一声她们的名姓呢。但这时梭巴开维支的村庄已经分明可见,他的思想就被赶走,转到他自己的事情上去了。
这庄子,在他看起来是很大的;两面围着白桦和黑松的树林,象是一对翅膀,这一只显得比那一只暗一点;中间站着一所木房子,红色的屋顶,暗灰色的——实在是粗糙的墙壁——怡如我们造给屯田兵和德国移民的房屋一样。一看就知道,关于建筑的设计,建筑家是很和主人的趣味斗争了一下的。建筑家是内行,喜欢两面相称,主人却第一要便利,所以一面的墙壁上,一切通气的窗户都堵塞了,只有一个该在昏暗的堆房上那样的小小的圆窟窿。还有一个破风,虽然建筑家怎样费力,也总不能弄到屋子的中央去;主人一定要把一枝柱子竖在旁边,于是原是四枝的柱子,便见得只有三枝了。前园是用很坚实,粗得出奇的木栅围起来的。到处都显得这家的主人,首先是要牢固和耐久。马房、堆房、厨房,也都用粗壮的木材造成,大约一定可以很经久。农奴的小屋,也造得非常坚牢。没有一处用着雕刻装饰的雕墙,以及别样的儿戏——所有一切,为主的只有一个坚实。就是井干,也用厚实的槲树做成,这种材料,普通是只用于造水磨和船只的。一句话——凡有乞乞科夫所看见的,无不坚固,而且几屹然的站在地面上,排排节节,还似乎有着深沉的不可动摇的布置。当马车停在阶沿前面时,乞乞科夫看见了两张脸,几乎同时的从窗子里望出来:一张是女的,狭长到像一条王瓜,裹着头帕,一张是圆圆的男人脸,很大,像那穆尔大比亚的南瓜,就是俄国却叫作“壶卢,”用它来做巴罗拉加,那二弦的轻快的乐器——这在不怕羞,爱玩笑的农家少年们,是荣耀和慰藉,那些修饰齐整的青年,就由此向着那聚到周围,来听妙音的粉头酥胸的姑娘们,使眼色,发欢声的。那两张脸在窗口一瞥之后,就又消失了。一个灰色背心上带着蓝色高领子的家丁,便出到阶沿上,迎乞乞科夫进了大门,主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一看见客人,只简短的道了一声“请,”就引他到里面去了。
当乞乞科夫横眼一瞥梭巴开维支的时候,他这回觉得他好象一匹中等大小的熊。而且仿佛为了完全相象,连他身上的便服也是熊皮色:袖子和裤子都很长,脚上穿着毡靴,所以他的脚步很莽撞,常要踏着别人的脚。他的脸色是通红的,像一个五戈贝克铜钱。谁都知道,这样的脸,在世界上是很多的,对于这特殊的工作,造化不必多费心机,也用不着精细的工具,如磋子,锯子之类,只要简单的劈几斧就成。一下——瞧这里罢,鼻子有了——两下——嘴唇已在适当之处了;再用大锥子在眼睛的地方钻两个洞,这家伙就完全成功,也无须再把他刨平,磨光,就说道“他活着哩,”送到世上去。梭巴开维支也正是这样的一个结实的,随手做成的形相:他的姿势,直比曲少,不过间或转一下他的头,为了这不动,他就当然不很来看和他谈天的对手,却只看着炉角或房门了。当和他一同经过食堂的时候,乞乞科夫再瞥了他一眼,就又心里想:“一只熊,实在完全是一只熊。”而且这是运命的怎样奇特的玩笑呵:他的名字又正叫作米哈尔·绥米诺维支。 [恰如我们的叫猴子作阿三一样,俄国呼熊为“米莎”,这就是米哈尔的爱称。——译者] 乞乞科夫是知道梭巴开维支的老脾气,常要踏在别人的脚上的,便走得很小心,总让他走在自己的前面。但那主人似乎也明白他那坏脾气,所以不住的问道:“恐怕我对您有了疏忽之处了罢?”然而乞乞科夫称谢,并且很谦虚的声明,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觉得有什么疏忽之处。
他们进得客厅,梭巴开维支指着一把靠椅,又说了一声“请。”乞乞科夫坐下了,但又向挂在壁上的图书看了一眼。全是等身大的钢版像,真正的英勇脚色,即希腊的将军们,如密奥理,凯那黎,毛罗可尔达多等,末一个穿着军服,红裤子,鼻梁上戴眼镜。这些英雄们,都是非常壮大的腰身,非常浓厚的胡子,多看一会,就会令人吓得身上发生鸡皮皱。奇怪的是,在这希腊群雄之间,也来了巴格拉穹 [Bagration(1766—1812),是参加拿破仑战争的俄国著名将军。——译者] 公,一个瘦小的人,拿一张小旗儿,脚下是一两尊炮,还嵌在非常之狭的框子里。其次又是希腊的女英雄:罗培里娜,单是一条腿,就比现在挂满在这客厅里的无论那一位阔少的全身还要粗。这家的主人,自己是一个非常健康而且茁壮的人,所以好象也愿意把真正健康而且茁壮的人物挂在他那家里的墙壁上。罗培里娜的旁边,紧靠窗户,还挂着一个鸟笼,有一匹灰色白斑的画眉,在向外窥视,也很像梭巴开维支。主客两位,彼此都默默的坐着不到两分钟,房门开处,这家的主妇,是一位高大的太太,头戴缀着自家染色的带子的头巾,走进来了,她脚步稳重,头笔直,好象一株椰子树。
“这是我的菲杜略·伊凡诺夫娜。”梭巴开维支说。
乞乞科夫就在菲杜略·伊凡诺夫娜的手上接吻,那手,是几乎好象她塞到他嘴里来的一般;由这机会,他知道了她的手是用王瓜水洗的。
“心肝,我可以绍介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给你么?”梭巴开维支接着说。“我们是在知事和邮政局长那里认识的。”
菲杜略·伊凡诺夫娜请乞乞科夫就坐,她一样的说了一声“请,”把头一动,仿佛扮着女王的女戏子似的。于是她也坐在沙发上,蒙着她毛织的头巾,眼睛和眉毛,从此一动也不动了。
乞乞科夫又向上边一瞥,就又看见了粗腰身,大胡子的凯那黎,罗培里娜以及装着画眉的鸟笼子。
大约有五分钟,大家都守着严肃的沉默,来打破的只有画眉去吃几粒面包屑,用嘴啄着鸟笼的木板底子的声音。乞乞科夫又在屋子里看了一转:这里的东西也无不做得笨重,坚牢,什么都出格的和这家的主人非常相象。客厅角上有一张胖大的写字桌,四条特别稳重的腿——真是一头熊。凡有桌子,椅子,靠椅——全都带着一种沉重而又不安的性质,每种东西,每把椅子,仿佛都要说:“我也是一个梭巴开维支”或者“我也像梭巴开维支。”
“我们在审判厅长伊凡·格里戈利也维支那里,谈起了您呢,”乞乞科夫看见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开口模样,终于说。“那是上一个礼拜四了。我在那里过了很愉快的一晚上。”
“是的!那一回我没有到审判厅长那里去,”梭巴开维支道。
“是一位很体面的人物,不是吗?”
“您说谁呀?”梭巴开维支说,看着暖炉角。
“说审判厅长!”
“在您,恐怕是会觉得这样的:他其实是共济会员,可又是世上无双的驴子。”
乞乞科夫一听到这过分的评论,颇有点仓皇失措了,但他即刻又有了把握,于是马上接下去道:“自然,人总是各有他的弱点的;但可对呢?那知事,却是一位很出色的人罢?”
“怎么?那知事——一位出色的人?”
“是的!我说得不对吗?”
“是强盗,像他的找不出第二个。”
“怎么?——知事是一个强盗?”乞乞科夫说,怎么知事会入了强盗伙,他简直不能懂。“我老实说,这可实在是没有想到的,”他接着道。“但请您许我提几句:他的行为,却全不是这一类;倒可以说,他有很温和的性格。”作为证据,他还拉出知事亲手绣成的钱袋来,并且竭力赞扬了他那可亲的脸相。
“然而这可就是强盗脸呀!”梭巴开维支说。“您给他一把刀拿在手里,送他到街上去,——他就杀掉您,毫无情面,——只为一文小钱!他和那副知事,——是真真正正的——戈格和玛戈格。” [Goga i Magoga,都是背叛天国的人。——译者]
“唔,他和他们大约有些不对的,”乞乞科夫想。“我还是和他谈谈警察局长罢,那人,我看起来,是他的朋友。”——“但是,照我看来,”他说道,“老实说,我觉得警察局长是最惬人意了。多么直爽坦白的性格;他很有点质朴,诚实。”
“是一个骗子!”梭巴开维支很冷静的说。“他有本领,会先来骗了您,卖了您,又立刻和您一同吃中饭。我知道他们:真正的骗贼。全市镇就是这模样;这一个骗贼骑住了别一个,追捕着他们的还有第三个,全都是犹大,卑鄙的奸细。还有点什么用处的只有一个推事——不过到底也还是一只猪。”
在这些虽然略短,却是好意的传记的评论之后,乞乞科夫觉得其余的官员们的叙述,也不大记得起来了,而且他悟到,梭巴开维支是不喜欢说人们一点好处的。
“你看怎么样,心肝,我们去坐起来?”梭巴开维支夫人对她的男人说。
“请,”梭巴开维支说着,就走向菜桌那里去,照着古来的好习惯,主客各先喝过一杯烧酒,并且吃起来,这是广大的俄罗斯全国里,无论城乡,在中饭之前,总是豫备的先是各种咸渍和开胃食品的小吃,——然后大家都到食堂去。主妇走在最前面,好象一匹浮水的天鹅。小小的桌子上,摆着四个人的刀叉。那第四位上,立刻有一个人坐下去了,要说这人,是颇不容易的,她究竟是什么呢:是太太还是姑娘,是亲戚,是管家妇,还不过是住在这家里的女人呢——她大约三十岁,没有头巾,用一条花布围巾披在肩膀上。在这世界上,是有这样的创造物的,她并非独立的存在,倒仅仅是别个上面的一个斑,一个点。她总是坐在同一的地方,头总是保着同一的姿势;人们拿她当家私什物看,也想不到她在一生中,会张开嘴来说句话;倘要相信她会笑,倒是得到使女屋子或是堆房里去观察的。
“今天的菜汤很出色,我的宝贝,”梭巴开维支喝着汤,一面说,一面又拿过一大块包肚来,这有名的食品,普通是和菜汤同吃,用荞麦粥,脑子,蹄子肉,灌在羊胃里做成的。“这样的包肚,”他又转向着乞乞科夫,接续说,“您走遍全市也找不出;在那里,鬼知道卖给您的是什么呢!”
“但在知事那里,倒也吃的很不坏,”乞乞科夫道。
“是的,那么,您可知道,那东西是怎么做的呢?您一知道,可就不要吃了!”
“那东西是怎么做的,我自然不能明白;但那猪排和鱼,却出色的。”
“在您,恐怕是会觉得这样的。我很知道他们在市场上买东西的事情。厨子这坏蛋,受了一个法国人的指教,就只买一只老雄猫,剥掉皮,当作兔子用。”
“呸!你说的是多么讨厌的事情呀!”梭巴开维支的太太说。
“叫我有什么法子呢,宝贝?他们那里,就是这么干的呀;他们惯是这么干,可不是我不好呀。所有末屑,我们的亚库拉是就教抛到垃圾桶里去的,他们却拿它来做汤。总是做汤,统统做汤。”
“在食桌上,你总说些这样的事!”梭巴开维支太太抗议道。
“这有什么要紧呢,宝贝?”梭巴开维支说。“如果我自己也是这样子呢,然而我爽爽快快的告诉你:这样的脏东西,我可是不吃的。青蛙,即使是糖煮的,我不吃,蛎黄也一样;蛎黄看起来好象什么,我明白得很。请您再用一块烧羊肉,”他向着乞乞科夫,接续说。“这是羊后身加粥,不是斯文的绅士们喜欢吃的,用市场上躺了四天的羊肉做出来的肉饼子。那都是德国呀、法国呀的医生先生们想出来的计策;因此我真想统统绞死掉他们。节食法——也是他们的发明。好法子——用饿肚子来治病。因为他们自己是又乏又躁的体子,就以为俄国人的肚子,也只要这么办一下就成。那里?这统统是不对的——这是真正的胡闹,这统统是……”于是梭巴开维支气忿地摇摇头。“他们总在说什么文明,但他们的文明却不过是一个……哼……!我几乎要说出口来了,但这样的话,吃饭时候是不该说的。我这里却完全不一样。我这里呢,如果是烧猪或烧鹅,那就拿出一只全猪或全鹅来。我宁可只有两样菜,不过要给我吃一个饱,直到心满意足。”梭巴开维支就用着实行,鲜明地支持了他的言论:他拿半片羊脊肋放在盘子里,吃了下去,连骨头也嚼一通,直到一点也不剩。
“哦,哦,”乞乞科夫想,“他也知道什么是上算的。”
“我这里却完全不一样,”梭巴开维支用饭单擦着手,说:“我不是那什么泼留希金;他有八百个魂灵,那过活和吃喝,却比我们的看牛人还要坏。”
“这泼留希金是什么人呢?”乞乞科夫问。
“是一个贱种,”梭巴开维支说,“这样的吝啬鬼,人是想也想不到的。囚犯的生活,也还要比他好:他把他所有的家伙都饿死了。”
“真的?”乞乞科夫显着同情的样子,插嘴说。“这是真的么,像您说过,他那里饿死了很多的农奴?”
“像蝇子一样。”
“不,真的么?像蝇子一样?我可以问一下,他家离这里有多远吗?”
“大约五维尔斯他罢。”
“五维尔斯他!”乞乞科夫叫了出来,还觉得他的心有点跳了。“如果从这里的大门出去,他的庄子在右边还是在左边呢?”
“去找这狗的道儿,您还是全不知道好!我通知您,您倒不如不要关心他罢,”梭巴开维支说,“如果有谁到不成体统的地方去,比去找他倒还情有可原哩。”
“不,我也并不是有什么目的,在这里打听的。我单是问问,因为对于风土人情,我是有很大的兴趣的。”
羊后身之后,来了干酪饼,每个都比盘子还要大,于是又来一只小牛般大的火鸡,塞满着各种好东西:白米,鸡蛋,肝,以及只有上帝知道的别的什么,都夹着装在肚子里,好象一个核。中饭这算是收场了;但当站了起来时,乞乞科夫觉得自己加重了整整一普特。大家又走进客厅去,却已经有一盘果酱,摆在桌上了;——然而不是梨子,不是李子,也不是什么莓子的——但主客两面,谁也没有去碰一碰。主妇走出去了,要再取几样果酱来。趁这机会,乞乞科夫就转脸向了梭巴开维支,他却埋在一把靠椅里,只是哼;他饱透了;嘴巴一开一闭的,吐出几声不清楚的声音来,用手划过十字,就又去掩住了嘴巴。但乞乞科夫转向了他,说道:“有一点事情,我很愿意和您谈一谈!”
“您不再用一点蜜饯么?”主妇又拿了一个果碟来,说。“这是萝卜片,蜜煮的!”
“慢慢的!”梭巴开维支说。“现在进去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和我,我们要脱了外套,休息一下子了!”
那主妇又立刻要叫人去拿垫子和枕头,但梭巴开维支却道:“不必,我们已经坐在靠椅上,”于是他的太太就走掉了。
梭巴开维支略略伸长着脖子,准备来听是怎样的事情。
乞乞科夫绕得很远,首先是通论俄国的广大,他竟无法称赞,恐怕古代的罗马帝国,也未必有这么大,外国人觉得诧异,是一点都不错的……(梭巴开维支仍然伸着脖子,倾听着。)而且看这光荣无比的国度里的现行的法律,还有登在人口册上,即使他已经不在这世上生活了,但在下次的新的人口调查之前,却还当作活着一样看待的农奴;这自然为的是不给衙门去多担任无聊的无益的调查,也就是省掉事务上的烦杂,因为虽是没有这么办,国家机关也已经足够烦杂了……(梭巴开维支仍然伸着脖子,倾听着。)但要知道,这方法好固然好,不过总不免使多蓄农奴的人,有了很重的负担,因为他们还得缴已经不在了的农奴的人头税,和活着的相同。但是他自己,乞乞科夫,对于他梭巴开维支是怀着万分敬仰之意的,所以很愿意来分任一点这沉重的义务。关于主要之点,乞乞科夫是说得非常留心的,而且也不说死掉的,却只说“不在的”农奴。
梭巴开维支仍然略略伸长了脖子,坐着,听是听的,但脸上竟毫不露出一点什么的表情。几乎令人疑心对着一个不活的,或是没有魂灵的人,否则虽有魂灵,也不在身子里,恰如那不死的可希牵 [Kosichai是俄国传说中的人物,充着“无常”的脚色的,也就是“死”。——译者] 似的,远在什么地方的山阴谷后,还带着一个厚壳,里面即使怎么震动,外面也绝无影响了。
“那么?”乞乞科夫问道,有些藏不住心里的焦急,等着回答。
“您要死掉了的魂灵么?”梭巴开维支很平静的说,绝无惊疑之色,好象说着萝卜白菜似的。
“对啦,”他又想把话说得含胡一点,便添上一句道:“那些已经不在的。”
“那是有的,有的是!怎么会没有呢?”梭巴开维支说。
“唔,是罢?您既然有,那么,您一定是很愿意脱手的罢?”
“可以!我是很愿意卖给您的,”梭巴开维支说,还把头一抬。他分明已经看穿这买主是要去赚一笔大钱的了。
“畜生!”乞乞科夫心里想。“这家伙倒要卖给我了,我还一句也没有提呢!”于是提高声音道:“那么,可否问一下,您要卖多少呢?虽然……这样的货色……也很难定出价钱来。……”
“那么,克己一点:每只一百卢布罢,”梭巴开维支说。
“一百卢布!”乞乞科夫叫起来了,他张开了嘴巴,吃惊的看着梭巴开维支的脸;他已经摸不清,是自己听错了呢,还是梭巴开维支的舌头向来不方便,原是想说别一句的,却说了这样的一句了。
“哦,您以为太贵么,”梭巴开维支说,又立刻接下去道:“那么,您出什么价钱呢?”
“我的价钱?我看我们是有点缠错的,或者彼此都还没有懂,而且,忘记了说的是什么货色。干干脆脆。我说,八十戈贝克——这是最高价了。”
“天哪!这成什么话!八十戈贝克?”
“可不是么?我看是只能出到八十戈贝克的。”
“我不是在卖草鞋呀!”
“但您也得明白,这也并不是人。”
“哦,您以为您能找到谁,会二十戈贝克一个,把注册的魂灵卖给您的吗?”
“不然,请您原谅,您为什么还说‘注册’呢?魂灵是早已死掉了的。剩着的不过是想象上的抓不住的一句话。但是,为了省得多费口舌,我就给您一个半卢布,一文不添。”
“您可真是不顾面子,竟会说出这样的数目来!请您老老实实,还一个实价!”
“这不能,米哈尔·绥米诺维支;实在不能了!做不到的事,总归做不到的,”乞乞科夫说,但因了策略,立刻又添了五十戈贝克。
“为什么您要这样俭省的呢,”梭巴开维支说,“这可真的不贵呵。您如果遇到了别人,他会狠狠的敲您一下,给您的并不是魂灵,倒是什么废物。您从我这里拿去的,却是真正的挑选过的茁实的好脚色,都是手艺人和有力气的种田人。您要知道,例如米锡耶夫罢,他是造车子的,专造带弹簧的车子,而且决不是只好用一个钟头的墨斯科生活。决不是的,凡是他做出来的,都结结实实;他做车子,还自己装,自己漆哩。”
乞乞科夫提出抗议来,说这米锡耶夫可是早已不在这世界上了,然而梭巴开维支讲开了兴头,总是瀑布似的滔滔不绝。
“还有那木匠斯台班·泼罗勃加呢?我拿我的脑袋来赌,您一定找不出更好的工人来。如果他去当禁卫军,——是再好也没有的!身长七尺一寸!”
乞乞科夫又想提出抗议,说这泼罗勃加是也不在这世界上的了;然而梭巴开维支讲得出了神。他的雄辩仿佛潺潺的溪流一般奔下来,至于令人乐于倾听。
“还有弥卢锡金,那泥水匠,会给您装火炉,只要您愿意装在什么地方,那一家都可以。或者玛克辛·台略忒尼科夫,靴匠:锥子一钻,一双长靴就成功了;而且是怎样的长靴呀!他并且滴酒不喝。还有耶来美·梭罗可泼聊辛哩!他一个,就比所有的人们有价值。他是在墨斯科做工的,单是人头税,每年就得付五百个卢布。这都是些脚色呀!和什么泼留希金卖出来的废物,是不同的。”
“但请您原谅,”给这好象不肯收梢的言语的洪水冲昏了的乞乞科夫,终于说。“您给我讲他们的本领干什么呢?现在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了。他们是死了的人呀!俗谚里说的有,死人只好吓鸟儿。”
“他们自然是死了的,”梭巴开维支说,好象他这才醒悟,明白了他们确是死人一样,但即刻说下去道:“但所谓活人,是些什么东西呢?那是苍蝇,不是人。”
“不过那至少是活的!您说的那些,却究竟单单是一个幻影。”
“阿,不然,决不是幻影;我告诉您,这样的一个家伙,像米锡耶夫的,您就很不容易找到第二个;这样的一个工匠,是不到您这屋子里来的。不然,决不是幻影。这家伙肩膀上有力量,连马也比不上。您在别处还见过这样的一个幻影吗,我倒愿意知道知道。”说到末一句,他已经不再向着乞乞科夫,却向了挂在墙上的可罗可尔德罗尼和巴格拉穹的画像了,这在彼此谈论之际,是常有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一个忽然不再看着对手,就是批评他的议论的人,却转向了偶然走来,也许他全不相识的第三者,虽然他明知道不会得到赞同的回答,或者意见,或者表示的。然而他把眼光注在他上面,好象招他来做判断人模样,于是这第三者就有点惶恐,他竟来回答这并未听到的问题好,还是宁可守着礼节,先站一下,然后走掉的好呢,连自己也难以决定了。
“不成,两卢布以上,我是不出的,”乞乞科夫说。
“好罢,因为免得您说我讨得太多,您可简直还得太少,那就是了,就七十五个卢布一只——但是要钞票的——卖给您罢。看朋友面上。”
“这家伙在耍什么呀,”乞乞科夫想;“他在把我当驴子看待哩!”于是他说出来道:“这可真真奇特,看起来,几乎好象我们是在这里玩把戏,演喜剧似的。我是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了,您显得是一位聪明人,一切教养都有。在商量的是什么物事呢?这不过是——嘘,—— 一个真正的空虚!这有什么价值,这有谁要?”
“但是您在想买;那么,您一定是要的了!”这时乞乞科夫只好咬咬嘴辱,找不出回答。他喃喃的讲了一点家里的情形,梭巴开维支却不过声明道:
“我全不想知道您府上的情形;我不来参与家务——这是您个人的事,您要魂灵,我就来卖给您。在我这里不买,您是要后悔的。”
“两卢布,”乞乞科夫说。
“唉唉,您竟是这样的一个人!像俗谚里说的,黄莺儿总唱着这一曲。咬住了两卢布,简直再也放不掉了。您给一个克实价钱罢。”
“吓,这该死的东西!”乞乞科夫想。“不要紧,我就再添上半个卢布罢,给这猪狗,使他可以好一些。”——“那就是了,我给您两个半卢布!”
“很好,那么,我也给您一个最后的价钱:五十卢布!这还是我吃亏,这样出色的家伙,您想便宜是弄不到手的!”
“这可真是一个吝啬鬼!”乞乞科夫想,于是不高兴的说下去道:“那不行,您听一下罢!您的模样,好象真在这里商量什么紧要事似的!这东西,别人是会送给我的。我到处可以弄到,用不着化钱,因为如果能够脱手,谁都高兴。只有真正老牌的驴子这才愿意留着,还给他们去纳税的。”
“不过您可也知道,这样的买卖——这是只有我们俩,并且为了交情,这才说说的——是并不准许的呢?假如我,或者别的谁讲了出去的话,这买客的信用就要扫地;谁也不肯再来和他订约,他想要恢复他的地位,也就非常困难了。”
“瞧罢,瞧罢,他就在想这样,这地痞!”乞乞科夫想,但他的主意并没有乱,一面用了最大的冷静,声明道:“您料的全不错;我到您这里来买这废物,倒并不是拿去做什么用,不过为了一种兴趣,由于我自己生成的脾气的。如果两卢布半您还觉得太少,那么,我们不谈罢。再见!”
“放他不得!他不大肯添了,”梭巴开维支想。“好罢,上帝保佑您,您每个给三十卢布,就统统归您了。”
“不成,我看起来,您是并不想卖的;再见再见。”
“对不起,对不起,”梭巴开维支说着,不放开他的手,并且踏着他的脚;我们的主角忘记留心了,那报应,便是现在发一声喊,一只脚跳了起来。
“对不起的很。我看我对您有些疏忽了。您请坐呀,那边,请请。”他领乞乞科夫到一把躺椅那里去,教他坐下了。他的举动,有几手竟是很老练的,恰如一匹已经和人们混熟,会翻几个筋斗,倘对它说:“米莎,学一下呀,娘儿们洗澡和小孩子偷胡桃是怎样的?”它也就会做几种把戏的熊一样。
“不行,真的,我把时光白糟蹋了。我得走了,我忙哩!”
“请您再稍稍等一下。我就要和您讲几句您喜欢听的话了。”梭巴开维支于是挨近他来,靠耳朵边悄悄的说,好象在通知一种秘密。“四开,怎样呢?”
“您是说二十五卢布吗?不行,不行,不行!再四开也不行。一文不添的。”
梭巴开维支不回答,乞乞科夫也不开口。这静默大约继续了两分钟。巴格拉穹公用了最大的注意,从墙壁上的自己的位置上,凝视着这交易。
“那么,您到底肯出多少呢?”梭巴开维支说。
“两卢布半!”
“一到您这里,一个人的魂灵就同熟萝卜差不多了。至少,您出三卢布罢!”
“我看办不到。”
“我卖掉罢,自己吃点亏!但这有什么法子呢?我是有狗似的好性情的。我不会别的,只是总想给我的邻舍一点小欢喜。我们还得立一个合同,事情那就妥当了。”
“自然!”
“您瞧,我们还得上市镇去哩!”
于是交易成功了。决定明天就到市里去,给这交易一个结束。
乞乞科夫要农奴们的名册。梭巴开维支是赞成的;他走到写字桌前面,去写出魂灵来,不但姓名,还历举着他们的特色。这时乞乞科夫没有事情做,便考察着这家主人的大块的后影。当看见阔到活像短小精悍的瓦忒加马背的他的脊梁,很近乎一对路旁铁柱的他的两脚的时候,他就禁不住要叫起来道:
“敬爱的上帝的做起你来,可是太浪费了,真可以引了俗谚来说:裁得坏,缝得好。你生下来就是这样的熊,还是草莽生活,田园事务,以及和农奴们的麻烦,使你变成现在似的杀人凶手的呢;并不是的,我相信,即使你在彼得堡受了簇新的,时式的教育,刚刚放下,或者你一生都住在彼得堡,不到田野里来过活,你也总还是一个这样的人。所有的区别,不过你现在是嚼完半身羊脊肋和粥之后,再来一个盘子般大的干酪饼,在那地方呢,却在中饭时候,吃些牛排加香菇。你现在稳稳当当的管理着你的农奴,对他们很和气,自然也不使他们有病痛,挨穷苦。他们都是你的私产,倘用了别样的办法,倒是你自己受损的。但在都会里,你所管理的却是你竭力欺压的公务人员了,你知道他们并不是你的家奴,于是你就从金元抢到纸票。如果谁有一个鬼拳头,你不能把它摊成毛爪子。你也能挖开他一两个指头来的,但这鬼就更加坏。他先从什么艺术或科学上去喝过一两滴,于是飘到出众的社会地位上来了,那么,真懂一点这艺术或科学的人,就要倒运;后来他还要对你说哩:我要来给你们看看,我是什么人。于是他忽然给你们一个大踏步走的聪明透顶的规则,消灭了许多耳闻目见。唉唉,如果统统是这杀人凶手……”
“册子写好了。”梭巴开维支转过头来,说。
“写好了?那就请您给我罢!”他大略一看,惊奇了起来,这造得真是很完备,很仔细;不但那职务,手艺,年龄和家景,都写得很周到,册边上还有备考,记着经历,品行之类。总而言之,看看册子,就是一种大快乐。
“那么,请您付一点定钱。”梭巴开维支说。
“为什么要定钱?到市里,就全部付给您了。”
“哪,您要知道,这是老例。”梭巴开维支反驳道。
“这怎么好呢?偏偏我没有带钱。但这里,请您收这十卢布!”
“唉唉,什么,十个,您至少先付五十!”
乞乞科夫样样的推诿,说他身边并没有这许多钱;但梭巴开维支坚决的申说,以为他其实是有的,终于使他只好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来,说道:“哪,可以!这里再给您十五卢布。一总是二十五卢布。请您写一张收条。”
“为什么要收条?”
“您知道,这就稳当些!好事多磨!会有种种变化的。”
“好的,那么您拿钱来呀!”
“怎的?钱在我手里呢。您先写好收条,立刻都是您的了。”
“唔,请您原谅,这可叫我怎么能写呢?我总得先看一看钱。”
乞乞科夫交出钞票去,梭巴开维支连忙接住。他走到桌子前面,左手的两个指头按住钞票,用别一只手在纸条上写了他收到卖出魂灵的帝国银行钞票二十五卢布正。写好收条之后,他又把钞票检查了一番。
“这一张旧一点,”当他拿一张钞票向阳光照着的时候,自己喃喃的说,“也破一点,用烂了。但看朋友交情上,这就不必计较罢。”
“一个吝啬鬼!我敢说,”乞乞科夫想。“而且是畜生!”
“您不要女性的魂灵吗?”
“谢谢您,我不要。”
“价钱便宜。看和您的朋友交情上,一只只要一卢布。”
“不,我没有想要女性的意思。”
“当然,如果这样,那就怎么说也没有用。嗜好是没法争执的;谚语里也说,有的爱和尚,有的爱尼姑。”
“我还要拜托您一件事,这回的事情,只好我们两个人知道,”当告别之际,乞乞科夫说。
“那还用说吗!两个好朋友相信得过,彼此所做的事,自然只该以他们自己为限,一个第三者是全不必管的。再见!我谢谢您的光降,还请您此后也不要忘记我!如果有工夫,您再来罢,再吃一回中饭,我们还谈谈闲天。也许还会有什么事,要大家商量商量的。”
“谢谢你,不来了,我的好家伙!”乞乞科夫坐上车,心里想。“一个死魂灵骗了我两个半卢布,这该死的恶霸!”
乞乞科夫很气忿梭巴开维支的态度。他总要算是自己的熟人了。在知事和警察局长那里,他们早经会过面,但他却像完全陌生人一样的来对付他,还用那样的废物弄他的钱去。当车子拉出大门口时,他再回顾了一下:梭巴开维支却还站在阶沿上,像在侦察客人走向那一方面去似的。
“他还站着,这流氓!”乞乞科夫在嘴里喃喃的说;他就吩咐绥里方,向着农村那面转弯,使地主府上再也不能望见这车子。他的主意,是在去找泼留希金的,据梭巴开维支说,那里的人是死得像苍蝇一样。然而他不愿意梭巴开维支知道这件事。车子一到村口,他就把最先遇到的农夫叫到自己这边来。这人刚在路上拾了一棵很粗的木材,抗在肩上像不会疲倦的蚂蚁似的,想拖到自己的小屋子里去。
“喂!长胡子!从这里到泼留希金家去,是怎么走的,还得不要走过主人家的住宅。”
这问题,对于他好象有点难。
“哪,你不知道吗?”
“是的,老爷,我不知道。”
“唉,你!可是这家伙头发倒已经花白了!连给他的人们挨饿的吝啬鬼泼留希金都不知道。”
“哦,原来,那打补钉的!”那农人叫了起来。在这“打补钉的”的形容词之下,他还接着一个很惬当的名词,但我们从略,因为在较上流的人们的话里,这是用得很少的。然而这表现的非常精确,却并不难于推察,因为车子已经走了一大段路,坐客也早已看不见那农夫了,乞乞科夫还是笑个不住。俄罗斯国民的表现法,是有一种很强的力量的。对谁一想出一句这样的话,就立刻一传十,十传百;他无论在办事,在退休,到彼得堡,到世界的尽头,总得背在身上走。即使造许多口实,用任何方法,想抬高自己的诨名,化许多钱,请那塞饱了的秘书从古代的公侯世家里找了出来,也完全无济于事。你的诨名却无须你帮忙,就会放开了乌鸦喉咙,清清楚楚的报告了这鸟儿是出于那一族的。一句惬当的说出的言语,和黑字印在白纸上相同。用斧头也劈不掉。凡从并不夹杂德国人,芬兰人,以及别的民族,只住着纯粹,活泼,勇敢的俄罗斯人的俄国的最深的深处所发生的言语,都精确得出奇,他并不长久的找寻着适宜的字句,像母鸡抱蛋,却只要一下子,就如一张长期的旅行护照一样,通行全世界了。在这里,你再也用不着加上什么去,说你的鼻子怎么样,嘴唇怎么样,只一笔,就钩勒了你,从头顶一直到脚跟。
恰如虔诚的神圣的俄国,散满着数不清的带着尖顶,圆顶,十字架的修道院和教堂一样,在地母的面上,也碰撞,拥挤,闪烁,汹涌着无数群的国民,种族和民族。而这些民族,又各保有其相当的力量,得着创造的精力,有着分明的特征以及别样的天惠,由此显出它固有的特色来,在一句表现事物的话里,就反映着他那特有性格的一部份。我们在不列颠人的话里,听到切实的认识和深邃的世故;法兰西人的话,是轻飘飘地飞扬,豪华地发闪,短命地迸散的;德意志人则聪明而狡猾地造出了他那不易捉摸的干燥的谜语;但没有一种言语,能这么远扬,这么大胆地从心的最深的深处流出,这么从最内面的生活沸腾,赤热,跃动,像精确的原来的俄罗斯那样的。
第六章
在很久,很久的时候以前,在我的儿时,在我的不可再得的消逝了的儿时,如果经过陌生的处所,无论是小村,是贫瘠的村镇,是城邑,是很大的市街,总一样的使我很高兴。孩子的好奇的眼光,在这里会发见出许多有趣的东西来!所有建筑,凡是带着显豁的特色的,都使孩子留心,在精神上给以深刻的印象。高出于居民的木造楼房堆里的,名建筑家所造的装着许多饰窗的一所石迭房屋或公署,高出于雪白的新的教堂之上的,一个圆整的,包着白马口铁的圆屋顶,一个小菜场,一个在市上逛荡的乡下阔少——都逃不出非常注意的儿童的嗅觉,——我把鼻子伸到我的幕车外面去,新奇的看着那剪裁法为我从未见过的外衣,看着开口的木箱装些硫黄华,钉子,肥皂和葡萄干,在小菜铺门口的满盛着干了的墨斯科点心的瓶盒间远远的发闪;或者凝视着一个走过的,由一种稀奇的宿命,送他到这乡下的寂寞中来的步兵官长,或是凝视着坐在竞赛马车里,赶上了我的一个身穿长袍子的商人——并且使我想得很远,一直到他们的可怜的生活。一个小市上的官员从身旁走过,我就梦想,推究了起来:他究竟到那里去呢?他去赴他兄弟家里的夜会,还不过是回家,在自家门口闲坐半点钟,到了昏暗,才和夫人,母亲,小姨,以及所有家眷去吃那迟了的晚膳呢?吃过汤之后,戴着珠圈的娃儿或是身穿宽大的家常背心的孩子,拿了传世已久的烛台来,点上油脂烛火的时候,他们会谈些什么呢?临近什么地方的地主的村庄时,我就新奇的看着狭长的木造的钟楼,或者陈旧的木造的教堂。一望见地主家的红色的屋顶和白色的烟囱在树木的密叶间闪烁,那么,我只焦急的等着它从园林的遮蔽中出现,在我眼前显露了全不荒凉或全然无趣的面貌的一瞬息了。于是我又加以推测,这地主是怎样的人,胖的还是瘦的,有儿子还是半打的女儿,全家就和她们那响亮的处女的笑声,她们那处女的游戏和玩乐过活,一群快活的处女,有着永住的美丽和青春;她们是否黑眼珠,而主人自己,又是否会玩笑,或者正像写在他簿子上和历本上的九月之末一样,仅是阴郁的,偏执的看人,而且,唉唉!除了青年听得很是无聊的
麦或小麦之外,再也不谈别事的呢?
现在我却淡然的经过陌生的村庄,漠然的看着它困穷的外貌,我的冷掉了的眼光里不再有所眷恋,也没有东西使我欢乐,像先前的过去的时光,使我的脸有一动弹,一微笑,使我的嘴迸出不竭的言论了,它现在在我面前瞥然而过,而冷淡的沉默,却封锁了我的嘴唇。唉唉,我的儿时,唉唉,我的蓬勃的朝气!
当乞乞科夫正在沉思,暗笑着农夫们赠给泼留希金的出色的诨名的时候,他竟全未想到,那车子已经驶进一个有着许多道路和房屋的,又大又长的村子中央了。但铺着树干的木路给他很有力的一震,立刻使他醒悟过来,和这一比,市上的铺道就成了真的儿戏。这里的树干,是能一高一低,好象钢琴的键盘的,旅客倘不小心,随时可在后头部得一个疙瘩,前额上来一块青斑,或者简直由自己的牙齿咬了舌尖,也不是我们这人间世的最大快意事。农奴小屋都显着衰朽的景象。木材是虫蛀,而且旧到灰色的。许多屋顶好象一面筛。有些是除了椽子之外,看不见屋盖,其间有几枝横档,仿佛骨架上的肋骨一样。显然是屋子的主人经过了精确的思索,自己把屋顶板和天花板都抽去了,因为如果下雨,小屋的屋顶也不济,如果天气好,那就一滴也不会漏下来的,况且和老婆睡在炕床上,也毫无道理,可睡的地方另外多得很:酒店里,街路上——一言以蔽之,惟汝心之所如。到处没有窗玻璃。间或用布片或破衣塞着窗洞。檐下的带着栏干的小晒台,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俄国的许多农家是常有的,却都已倾斜,陈旧了,连油漆也剥落得干干净净。小屋后面,看见好些地方躺着麦束堆的长排,分明长久没有动:那颜色,就像一块陈年的烧得不好的砖头,堆上生出各种的野草,旁边盘着蔓草根。麦是大约属于地主的;由车子的变换方向,在麦束堆和烂屋顶后面,看见两个乡下教堂的尖塔,忽左忽右的指着晴空中。这两塔彼此很接近,一个木造,别一个是石造的,刷黄的墙壁,显着大块的斑痕和开口的裂缝。时时望见了地主的住宅,到得小屋串子已经完结,换了围着又低又破的篱垣,好象蔬圃或是菜园的处所,这才分明的站在眼前了。这长到无穷的城堡,看去好象一个跌倒的老弱的残兵。有些是一层楼,也有两层的。在没有周到的保护它的年纪的昏沉的屋顶上,见有两个恰恰相对的望台,都已经歪斜、褪色,曾经刷过的颜色,早已无踪无影了。屋子的墙上,处处露出落了石灰的格子来。这分明是久经了暴雨、旋风、坏天气和秋老虎的侵袭。窗户只有两个是开的;其余的都关着罩窗,或者竟钉上了木板。但连这两个开着的窗也还有一点瞎,一个窗上贴着三角形的蓝色纸。
住宅后面,有一个广大而古老的园,由宅后穿过村子,通到野地里,虽然也荒凉,芜秽了,但独独有些生气,在这广大的村庄和它那如画的野趣里,显着美妙的风姿。在大自然中,树木的交错的枝梢,繁盛地伸展开来的好象颤动的叶子织成的不整的穹门和碧绿的云,停在清朗的蔚蓝的天下。一株极大的白桦,被暴风或霹雳折去了树顶,那粗壮的白色的干子,从这万绿丛中挺然而出,在空中圆得恰如修长美丽的大理石柱一般。但并无柱头,却是很斜的断疤,在雪白的底子上,看去象是一顶帽或者一匹黑色的禽鸟。绿闪闪的蛇麻的丛蔓,要从接骨木,山薇,榛树的紧密的拥抱中钻出,延上树干去,终于绕住了一株半裂的白桦。到得一半,它又挂下来了,想抓着别株的树梢,或者将长长的卷须悬在空中,那小钩卷成圆圈,在软风中摇动。受着明朗的阳光的碧林,有几处彼此分离开来,显出黑沉沉的深洞,仿佛一个打着呵欠的怕人的虎口;这是全藏在黑荫中的,在这昏暗的深处依稀可见的东西,人只能猜出是:一条狭窄的小路,一些倒坏了的栏干,一个快要倒掉的亭子,一株烂空的柳树干,紧靠柳树背后,露着银灰色的树丛,纵横交错的散乱在荒芜中的枯枝和枯叶,还有一株幼小的枫树,把它那碧绿的纷披的叶子伸得远远的,不知道取的是什么路,一枝上竟有一道日光,化为透明的金光灿烂的星,在浓密的昏黑中煌然发闪。园的尽头,有几株比别的树木长得更高的白杨树,抖动着的树顶上架着几个很大的乌鸦窠。白杨之中,一株有折断的枝条,却还没有全断,带了枯叶凄凉的挂着。总而言之,一切都很美,但这美,单由造化或人力是都不能成就的,大抵只在造化在人类的往往并非故意,也无旨趣的创作上,再用它的凿子加以最后的琢磨,使笨重的东西苏生过来,给它一些轻妙和灵动,洗净那粗浅的整齐和相称,更除去恶劣的缺点和错误,将赤条条的主旨,赫然显在目前,对于生在精练的洁白和苦痛的严寒之中的一切,灌入神奇的温暖去的时候,这才能够达成。
车子又转了几个弯,他终于停在房屋前面了,现在看起来,这房屋就更显得寒伧。墙壁和门上,满生着青苔。前园里造着样样的屋子:堆房,仓屋,下房等,彼此挤得很紧——而且无不分明的带着陈旧倒败的情形;左右各有一道门,通到别的园子里。所有一切,都在证明这里先前是曾有很大的家业的,但现在却统统显得落寞凄凉了。能给这悲哀景象一点快活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没有开放的门户,没有往来的人,没有活泼的家景!只有园门却开着,因为有一个人拉了一辆盖着席子的重载的大车,要进前园去;好象意在使这荒芜寂灭的地方有一点活气:别的时候却连这门也锁得紧紧的,铁闩上就挂着一把坚强的大锁。在一间屋子前面,乞乞科夫立刻发见了一个人样子,正在和车夫吵嘴。许多工夫,他还决不定这人的是男是女来。看看穿着的衣服,简直不能了然,也很像一件女人的家常衫子;头上戴一顶帽子,却正如村妇所常戴的。“确是一个女人!”他想,然而立刻接下去道:“不,并不是的!”——“自然是一个女人!”他熟视了一番之后,终于说。那边也一样的十分留心的在观察。好象这来人是一种世界奇迹似的,因为不但看他,连对绥里方和马匹也在从头到尾的注视。从挂在她带上的一串钥匙和过份的给与农人的痛骂,乞乞科夫便断定了她该是一个女管家。
“请问,妈妈,”他一面跨下车子来,一面说,“主人在做什么呀?”
“没有在家!”那女管家不等他说完话,就说,但又立刻接着道:“您找他什么事?”
“有一件买卖上的事情。”
“那么,请您到里面去。”女管家说,一面去开门,向他转过那沾满面粉的背脊来,还给他看了衫子上的一个大窟窿。
他走进了宽阔的昏暗的门,就向他吹来了一股好象从地窖中来的冷气。由这门走到一间昏暗的屋子,只从门下面的阔缝里,透出一点很少的光亮。他开开房门,这才总算看见了明亮的阳光。但四面的凌乱,却使他大吃一吓。好象全家正在洗地板,因此把所有的家具,都搬到这屋子里来了。桌子上面,竟搁着破了的椅子,旁边是一口停摆的钟,蜘蛛已经在这里结了网。也有靠着墙壁的架子,摆着旧银器和种种中国的磁瓶。写字桌原是嵌镶罗钿的,但罗钿处处脱落了,只剩下填着干胶的空洞,乱放着各样斑剥陆离的什物:一堆写过字的纸片,上面压一个卵形把手的已经发绿的大理石的镇纸,一本红边的猪皮书面的旧书,一个不过胡桃大小的挤过汁的干柠檬,一段椅子的破靠手,一个装些红色液体,内浮三个苍蝇,上盖一张信纸的酒杯,一小块封信蜡,一片不知道从那里拾来的破布,两枝鹅毛笔,沾过墨水,却已经干透了,好象生着痨病,一把发黄的牙刷,大约还在法国人攻入墨斯科 [一八一二年。——译者] 之前,它的主人曾经刷过牙齿的,诸如此类。
墙壁上是贴近的,乱到毫无意思的挂着许多画:一条狭长的钢版画,是什么地方的战争,在这里看见很大的战鼓,头戴三角帽的呐喊的兵丁和淹死的马匹。这版画装在马霍戈尼树做的框子里,框条上嵌有青铜的细线,四角饰着青铜的蔷薇,只是玻璃没有。旁边挂一幅很大的发黑的油画,占去了半墙壁,上面画些花卉,水果,一个切碎的西瓜,野猪的口鼻,和倒挂的野鸭头。天花板中央挂一个烛台,套着麻布袋,灰尘蒙得很厚,至于仿佛是蚕茧。屋子的一角上,躺着一堆旧东西:这都是粗货,不配放在桌上的。但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呢——却很不容易辨别;因为那上面积着极厚的尘埃,只要谁出手去一碰,就会很像戴上一只手套。从这垃圾堆中,极分明的显露出来的惟一的物件,是:一个破掉的木铲,一块旧的鞋后跟。如果没有桌上的一顶破旧的睡帽在那里作证,是谁也不相信这房子里住着活人的。当我们的主角还在潜心研究这奇特的屋中陈设的时候,边门一开,那女管家,那他在前园里遇见过的,就走了进来了。但这回他觉得,将这人看作女管家,倒还是看作男管家合适:因为一个女管家,至少是大抵不刮胡子的,然而这汉子刮胡子,而且真也稀奇得很,他的下巴和脸的下半部,就像人们往往在马房里刷马的铁丝刷。乞乞科夫的脸上显出要问的表情来;他焦急的等着这男管家来说什么话。但那人也在等候着乞乞科夫的开口。到底,苦于这两面的窘急的乞乞科夫,就决计发问了:
“哪,主人在做什么呀?他在家么?”
“主人在这里!”男管家回答说。
“那么,在那里呢?”乞乞科夫回问道。
“您是瞎的吗,先生?怎的?”男管家说。“先生!我就是这家的主人!”
这时我们的主角就不自觉的倒退了一点,向着这人凝视。自有生以来,他遇见过各色各样的人,自然,敬爱的读者,连我们没有见过的也在内。但一向并未会到过一个这样的人物。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特色来。和普通的瘦削的老头子,是不大有什么两样的;不过下巴凸出些,并且常常掩着手帕,免得被唾沫所沾湿。那小小的眼睛还没有呆滞,在浓眉底下转来转去,恰如两匹小鼠子,把它的尖嘴钻出暗洞来,立起耳朵,动着胡须,看着是否藏着猫儿或者顽皮孩子,猜疑的嗅着空气。那衣服可更加有意思。要知道他的睡衣究竟是什么底子,只好白费力;袖子和领头都非常龌龊,发着光,好象做长靴的郁赫皮;背后并非拖着两片的衣裾,倒是有四片,上面还露着一些棉花团。颈子上也围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是旧袜子,是腰带,还是绷带呢,不能断定。但决不是围巾。一句话,如果在那里的教堂前面,乞乞科夫遇见了这么模样的他,他一定会布施他两戈贝克;因为,为我们的主角的名誉起见,应该提一提,他有一个富于同情的心,遇见穷人,是没有一回能不给两戈贝克的。但对他站着的人,却不是乞丐,而是上流的地主,而且这地主还蓄有一千以上的魂灵,要寻出第二个在他的仓库里有这么多的麦子,麦粉和农产物,在堆房,燥屋和栈房里也充塞着呢绒和麻布,生熟羊皮,干鱼以及各种菜蔬和果子的人来,就不大容易。只要看一眼他那堆着没有动用的各种木材和一切家具的院子就是——人就会以为自己是进了墨斯科的木器市场里,那些勤俭的丈母和姑母之流,由家里的厨娘带领着,在买她的东西之处的。他这里,照眼的是雕刻的,车光的,拼成的,编出的木器的山:桶子,盆子,柏油桶,有嘴和无嘴的提桶,浴盆,匣子,女人们用它来理亚麻和别的东西的梳麻板,细柳枝编成的小箱子,白桦皮拼成的小匣子,还有无论贫富,俄国人都要使用的别的什物许许多。人也许想,泼留希金要这无数的各种东西做什么用呢?就是田地再大两倍,时候再过几代,也是使用不完的。然而他却实在还没有够,每天每天,他很不满足的在自己的庄子的路上走,看着桥下,跳板下,凡有在路上看见的:一块旧鞋底,一片破衣裳,一个铁钉,一角碎瓦——他都拾了去,抛在那乞乞科夫在屋角上所看见的堆子里。“我们的渔翁又在那里捞鱼了,”一看见他在四下里寻东西,农人们常常说。而且的确:经他走过之后,道路就用不着打扫;一个过路的兵官落掉了他的一个马刺——刚刚觉到,这却已经躺在那堆子里面了;一个女人一疏忽,把水桶忘记在井边——他也飞快的提了这水桶去。如果有农人当场捉住了他,他就不说什么,和气的放下那偷得的物件;然而一躺在堆子里,可就什么都完结了:他起誓,呼上帝作证,说这东西原是他怎样怎样,如何如何买得,或者简直还是他的祖父传授下来的。就是在自己的家里,他也拾起地上的一切东西来:一小段封信蜡,一张纸片,一枝鹅毛笔,都放在写字桌,或者窗台上。
然而他也曾经有过是一个勤俭的一家之主的时候的!他也曾为体面的夫,体面的父,他的邻人来访问他,到他这里午餐,学习些聪明的节省和持家的方法。那时的生活还都很活泼,很整齐:水磨和碌碡快活的转动着,呢绒厂,旋盘厂,机织厂,都在不倦地作工;主人的锋利的眼睛,看到广大的领地的角角落落,操劳得像一个勤快的蜘蛛,从这一角到那一角,都结上家政的网。在他的脸上,自然也一向没有显过剧烈的热意和感情,但他的眼闪着明白的决断,他的话说出经验和智识,客人们都愿意来听他;和蔼而能谈的主妇,在她的相识的人们中也有好名望;两个可爱的女儿常来招呼那宾客,都是金色发,鲜活如初开的蔷薇。儿子是活泼的,壮健的少年,跳出来迎接客人,不大问对手愿不愿,就和客人接吻。全家里的窗户是统统开着的。中层楼上住着一个家庭教师,法国人,脸总刮得极光,又是放枪的好手:他每天总打一两只雉鸡或是野鸭来帮午膳,但间或只有麻雀蛋,这时他就叫煎一个蛋饼自己吃,因为除他之外,全家是谁也不吃的。这楼上,还住着一个强壮的村妇,是两位女儿的教师。主人自己,也总是同桌来吃饭,身穿一件黑色的燕尾服,旧是确有些旧的,但很干净,整齐;肘弯并没有破,也还并没有补。然而这好主妇亡故了,钥匙的一部分和琐屑的烦虑,从此落在他身上。泼留希金就像一切鳏夫一样,急躁,吝啬,猜疑了起来。他不放心他的大女儿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了,但他并不错,因为她不久就和一个不知什么骑兵联队里的骑兵二等大尉跑掉,她知道父亲有一种奇怪的成见,以为军官都是赌客和挥霍者,所以不喜欢的,便赶紧在一个乡下教堂里和他结了婚。那父亲只送给他们诅咒,却并没有想去寻觅,追回。家里就更加空虚,破落了。家主的吝啬,也日见其分明;在他头上发亮的最初的白发,更帮助着吝啬的增加,因为白发正是贪婪的忠实同伴。法国的家庭教师被辞退了,因为儿子到了该去服务的时候;那位女士也被驱逐了,因为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的逃走,她也非全不相干。那儿子,父亲是要他切切实实的学做文官——这是父亲告诉了他的——送到省会里去的,他却进了联队,还寄一封信给父亲——这是做了兵官之后了——来讨钱给他做衣服;但他由此得到的物事,自然不过是所谓碰了一鼻子灰。终于是,连和泼留希金住在一起的小女儿也死掉了,只有这老头子孤另另的剩在这世界上,算是他的一切财产的保护者,看守者,以及惟一的所有者。孤独的生活,又给贪婪新添了许多油,大家知道,吝啬是真的狼贪,越吃,就越不够。人类的情感,在他这里原也没有深根的,于是更日见其浅薄,微弱,而且还要天天从这废墟似的身上再碎落一小块。有些时候,他根据着自己对于军官的偏见,觉得他的儿子将要输光了财产;泼留希金便送给他一些清清楚楚的父亲的诅咒,想从此不再相关,而且连他的死活也毫不注意了。每年总要关上或者钉起一个窗户来,直到终于只剩了两个,而其中之一,读者也已经知道,还要贴上了纸张;每年总从他眼睛里失去一大片重要的家计,他那狭窄的眼光,便越是只向着那些在他房里,从地板上拾了起来的纸片和鹅毛笔;对于跑来想从他的农产物里买些什么的买主,他更难商量,更加固执了;他们来和他磋商,论价,到底也只好放手,明白了他乃是一个鬼,不是人;他的干草和谷子腐烂了,粮堆和草堆都变成真正的肥堆,只差还没有人在这上面种白菜;地窖里的面粉硬得像石头一样,只好用斧头去劈下来;麻布,呢绒,以及手织的布匹,如果要它不化成飞灰,便千万不要去碰一下。泼留希金已经不大明白自己有些什么了;他所记得的,只有:架子上有一样好东西,——瓶子里装着甜酒,他曾做一个记号在上面,给谁也不能偷喝它,——以及一段封信蜡或一枝鹅毛笔的所在。但征收却还照先前一样。农奴须纳照旧的地租,女人须缴旧额的胡桃,女织匠还是要照机数织出一定的布匹,来付给她的主人。这些便都收进仓库去,在那里面霉烂,变灰,而且连他自己也竟变成人的灰堆了。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带着她的小儿子,回来看了他两回,希望从他这里弄点什么去;她和骑兵二等大尉的放浪生活,分明也并没有结婚前所豫想那样的快活。泼留希金宽恕了她,还至于取了一个躺在桌上的扣子,送给小外孙做玩具,然而不肯给一点钱。别一回是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和两个儿子同来的,还带给他一个奶油面包做茶点,并一件崭新的睡衣,因为父亲穿着这样的睡衣,看起来不但难受,倒简直是羞惭。泼留希金很爱抚那两个外孙儿,给分坐在自己的左右两腿上,低昂起来,使他们好象在骑马;奶油面包和睡衣,他感激的收下了,对于女儿,却没有一点回送的物事,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就只好这么空空的回家。
现在站在乞乞科夫面前的,就是这样的人!但还应该补正,这一种样式,在爱扩张和发展,更胜于退守和集中的俄国,是不常遇见的,更可诧异的情景,倒是随时随地可以遇见一个地主,靠着特出的门第来享乐他的生活,为了阔绰的大排场,将他的财产化到一文不剩,由此显出俄国式。一个还未多见世面的旅客,一看到这样的府邸,是就要站住,并且问着自己的:如此华贵的王侯,怎么会跑到这渺小卑微的农民中间来呢:像宫殿一样,屹立着他的白石的房屋,和无数的烟通,望台和占风,为一大群侧屋以及造给宾客的住房所围绕。这里还缺什么呢!有演剧,有跳舞,有假面会,辉煌的花园,整夜妖艳的陈在斑斓的灯光下,响亮的音乐充满了空间。半省的人们,都盛装着在树下愉快的散步,在这硬造的光彩里,谁也没有留意,没有觉得粗野吓人的不调和,这时候,有一条小枝映着人造的光,做戏似的突然从树丛中伸出;那失了叶的光泽的臂膊,愈高愈严正,愈昏暗,愈可怕,高举在夜的天空中,萧瑟的树梢,深深的避进永久的黑暗里,像在抱怨那照着它根上的光辉。
泼留希金默默的站着,已经好几分钟了;乞乞科夫也不想先开口,看了他的主人和奇特的周围的情景,他失去豫定的把握了。他想对他这样说:因为他听到过泼留希金的道德和特出的品格,所以前来表示敬意,是自己的义务;然而又以为这未免太离奇。他又偷偷的一瞥屋子里的东西,觉得“道德”和“特出的品格”这两个字,是可以用“节俭”和“整顿”来代换的;于是照这意思,改好了他的话:因为听到过泼留希金治家的节俭和非凡的管理,所以他觉得有趋前奉访,将他的敬仰的表示,陈在足下的义务。自然,先前已经说过,也还有别样更好的理由的,但他不想说,这很不漂亮。
泼留希金低声的说了些话,仅仅动着嘴唇,——因为他已经没有牙齿了——;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听不分明,但他的话里大约是这样的意思:“你还是带了你的敬仰到魔鬼那里去罢!”然而我们这里,是有对客的义务和道德的,就是吝啬鬼,也不能随便跨过这规则,于是他接着说得清楚一点道,“请请,您请坐呀!”
“我的没有招待客人,已经很长久了,”他说,“老实说起来,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人们学着最没用,最没意思的时髦,彼此拜访,——家里的事情倒什么也不管……况且马匹还总得喂草呀!我早已吃过中饭了,家里的厨房又小,又脏,烟囱也坏着:我简直不敢在灶里生火,怕惹出火灾来。”
“竟是这样的么?”乞乞科夫想。“幸而我在梭巴开维支那里吃过一点干酪饼和一口羊腿来了!”
“您只要想一想就是,这多么不容易!如果我要家里有一把干草的话!”泼留希金接下去道。“真的,从那里来呢?我只有一点点田地,农奴又懒,不喜欢做工,总只记挂着小酒店……人是应该小心些,不要到得他的老年,却还去讨饭的!”
“但人家告诉我,”到这里,乞乞科夫谦和的回口道,“您有着上千的魂灵哩!”
“谁告诉您的?您该在这家伙的脸上唾一口的,他造这样的谣言,先生!那一定是一个促狭鬼,在和您开玩笑呀。人们总是说:一千个魂灵,但如果算一算,剩下的就不多!这三年来,为了那该死的热病,我的农奴整批整批的死掉了。”
“真的?真有这么多吗?”乞乞科夫同情的大声说。
“唔,是的,很多!”
“我可以问,那有多少吗?”
“要有八十个!”
“的确?”
“我不说谎,先生!”
“我还可以问一下吗?这数目,可是上一次人口调查之后的总数呢?”
“要是这样,就还算好的了!”泼留希金说。“照您说的一算,可还要多:至少要有一百二十个魂灵!”
“真的?竟有一百二十个?”乞乞科夫叫了起来,因为吃惊,张开了嘴巴。
“要说谎,我的年纪可是太大了,先生:我已经上了六十哩!”泼留希金说,好象他因为乞乞科夫的近乎高兴的叫喊,觉得不快活。乞乞科夫也悟到了用一副这样的冷淡和无情来对别人的苦恼,实在是不大漂亮的,就赶紧长叹一声,并且表示了他的悼惜。
“可惜您的悼惜,对我并没有用处!我不能把这藏进钱袋里去呀!”泼留希金说。“您瞧,近地住着一个大尉,鬼知道他是怎么掉进这里来的。因为是我的一个亲戚,就时常来伯伯长,伯伯短的,在我的手上接吻;如果他一表示他的同情,就发出一种实在是吼声,叫人要塞住耳朵才好。这人有一张通红的脸,顶喜欢烧酒瓶。他的钱大约都在军营里化光,或者给一个什么坤伶从衣袋里捞完了。他为什么这样的会表同情呢,恐怕就为了这缘故罢!”
乞乞科夫竭力向他声明,自己的同情和那大尉的,完全不是同类,再转到他并非只用言语,还要用实行来表示;于是毫不迟延,直截的表明了他的用意,说自己情愿来尽这重大的义务,负担一切死于这样不幸的灾难的农奴的人头税。这提议,显然是出于泼留希金的意料之外了。他瞪着眼睛,看定了对手,许多工夫没有动。到底却道:“您恐怕是在军营里的罢?”
“不是,”乞乞科夫狡猾的躲闪着,回答说,“我其实不过是做文职的。”
“做文职的!”泼留希金复述了一句,于是咬着嘴唇,仿佛他的嘴里含着食物一样。
“唔,这又为什么呢?这不是单使您自己吃亏吗?”
“只要您乐意,我就来吃这亏。”
“唉唉,先生!唉唉,您这我的恩人!”泼留希金喊了起来,因为高兴,就不再觉得有一块鼻烟,像浓咖啡的底脚一样,从他鼻孔里涌出,实在不能入画,而且他睡衣的豁开的下半截,将衬裤给人看见,也不是有味的景象了。“您对一个苦老头子做着好事哩!唉唉,你这我的上帝,你这我的救主!”泼留希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然而不过一瞬间,那高兴,恰如在呆板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样,也突然的消失,并不剩一丝痕迹,他的脸又变成照旧的懊丧模样了。他是在用手巾拭脸的,就捏作一团,来擦上嘴唇。
“您真的要——请您不要见怪——说明一下,每年来付这税吗?收钱的该是我,还是皇家呢?”
“您看这怎样?我们要做得简便:我们彼此立一个买卖合同,像他们还是活着的似的,您把他们卖给了我。”
“是的,一个买卖合同……”泼留希金说着,有些迟疑,又咬起嘴唇来了。“您说,一个买卖合同——这就又要化钱了!法院里的官儿是很不要脸的!先前只要半卢布的铜钱加上一袋面粉就够,现在却得满满的一车压碎麦子,还要红钞票 [十卢布的钞票。——译者] 做添头。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要钱。我真不懂,为什么竟没有人发表出来的。至少,也得给他们一点道德的教训。用一句良言,到底是谁都会被收服的。无论怎么说,决没有人反对道德的教训的呀!”
“哪,哪,你就是反对的哩,”乞乞科夫想;但他立刻大声的接着说,因为对于他的尊敬,连买卖合同的费用,也全归自己负担。
泼留希金一听到他的客人连买卖合同的费用也想自己付,就断定他是一个十足的呆子,不过装作文官模样,其实是在什么军营里做事,和坤伶们鬼混的。但无论如何,他总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将各种祝福出格的送给这客人,对于他自己和他的孩子,虽然并没有问过他孩子的有无。于是他走到窗口,用手指敲着玻璃,叫道:“喂!泼罗式加!”立刻听到好象有人拚命的跑进大门来,四处响动了一阵,就有长靴的橐橐声。终于是房门一开,泼罗式加走进来了,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穿着几乎每步都要脱出的很大的雨靴。究竟泼罗式加为什么要穿这么大的长靴呢,读者是就会明白的。泼留希金给他所有的仆役穿的,就只有一双长靴,总是放在前厅里。有谁受主人的屋子里叫唤,就得先在全个前园里跳舞一番,到得大门,穿上长靴,以这体裁走进屋子去。一走出屋子,又须在大门口脱下他的长靴,踮起脚后跟走回原路去。假使有人在秋天,尤其是在早晨,如果初霜已降,从窗子里向外一望,他就能欣赏这美景,看泼留希金家的仆役演着怎样出色的跳舞的。
“您看这嘴脸,先生,”泼留希金指着泼罗式加,向乞乞科夫说。“这家伙笨得像一段木头。但是您只要放下一点什么罢,吓,他已经捞去了。喂,你来干什么的,你这驴子?唔,有什么事?”这时他停了一停,泼罗式加也一声不响。“烧茶炊呀!听见吗?钥匙在这里!送给玛孚拉去,再对她说,叫她到食物库里去。那里的架子上还有一个复活节的饼干,是亚历山特拉·斯台班诺夫娜送给我的;就拿这来喝茶……等着,你要到那里去了,昏蛋?这胡涂虫!你脚跟上有鬼的么?先要听我的话!那饼干的上面是不大新鲜了的。她得用小刀稍微刮一下;但那末屑不要给我抛掉!得留给鸡吃的。也不许你同到食物库里去,要不,就给你吃桦树棍,知道吗,那味道!你现在就有好胃口呢。我们就好好的多添些。给我到食物库里去试试看!我在窗口看看你的鬼花样。这些东西是不能相信的。”当泼罗式加拖着他的七里靴,已经从门口不见了的时候,他转过来对着乞乞科夫,接着说。于是向他射了一道猜疑的眼光。这样的未曾听到过的豪爽和大度,使他觉得难恃和可疑了,他自己想:“鬼知道呢,恐怕像所有的游手一样,也不过是一个吹牛皮的!先撒一通谎,好谈些闲天和喝几杯茶,之后呢,是走他的路!”一半为了小心,一半要探一探这客人,他就说,赶快写好买卖合同,倒不坏,因为人是一种极不稳当,非常脆弱的东西:今朝不知明朝事。
乞乞科夫声明,契约是照他的希望,立刻可以写的,只还要一张所有农奴的名单。
这使泼留希金放了心。他好象决定了一个计划,而且真的掏出钥匙串子来,走近柜子去,开开了它,在瓶子和碟子之间找寻了好久,终于叫了起来道:“现在找不到了;我还有一瓶很好的果子酒在这里的;如果那一伙没有喝掉的话!那些东西实在是强盗。哦,在这里了!”乞乞科夫看见他两手捧着一个小瓶,满是灰尘,好象穿了一件小衫。“这还是我的亡妻做的呢,”泼留希金接着说,“那女管家,那坏东西,就把它放在这里,再也不管,总不肯塞起来,那坏货!上帝知道,多少蛆虫和苍蝇和别的灰尘都掉进去了,但我已经统统捞出,现在可又很干净了,我想敬您一杯子。”
然而乞乞科夫却热烈的拒绝了这心愿,并且声明,他早已吃过,喝过了。
“早已吃过,喝过了!”泼留希金说。“自然,自然,上流社会的人,是一看就知道的;他不饿,总是吃得饱饱的,但是闲荡流氓呢,你喂他多少就多少……例如那大尉罢:一到我这里来,立刻说:‘阿伯,您没有什么吃的吗?’我那里还像他的伯父呀,他倒是我的祖父哩。在自己的家里他也实在没有东西吃,所以只好逛来荡去!您要一张所有那些懒虫的名单吗?自然,那不错!这很容易,我早写在另外的一张纸上了,原想待到这回的人口调查的时候,就把他们取消的。”泼留希金戴起眼镜来,开手去翻搅他的那些纸。他解开许多纸包的绳,又把它们抛来抛去,弄得灰尘飞进客人的鼻孔中,使他要打嚏。他终于抽出一张两面写着字的纸片来。满是农奴的姓名,密得好象苍蝇矢。那上面各式各样都有,其中有派拉摩诺夫和批美诺夫,有班台来摩诺夫,而且简直还有一个格力戈黎绰号叫作“老是走不到”。一共大约有一百二十人。乞乞科夫一看见这总数,微笑了。他把纸片藏在衣袋里,还对泼留希金说,他应该到市上去,把这件买卖办妥。
“到市上去?我怎么能……?我不能不管我的房子呀!我的当差的都是贼骨头,坏家伙;有一天,竟偷得我连挂挂我的外套的钉子也没有了。”
“您在那里总该有一个熟人罢?”
“谁是呢?我的熟人都已经死掉,或者早不和我来往了。唉唉,有的,先生!怎么会没有!我自然有一个的!”他突然叫了起来。“那审判厅长,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先前常常来看我的;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呢!他是我的年青时候的朋友。我们常常一同去爬篱垣的!没有熟人?我告诉您,这就是熟人!……我可以写信给他吗?”
“那当然。”
“是很要好的熟人,是老同窗呀!”
呆板的脸上,忽然闪过一种好象温暖的光,一种人情的稀薄的发露,或者至少是一点影子,使那死相有了活气,恰如坠水的人,在忽然间,而且在不意中,竟在水面上出现,使聚在岸上的人们都高兴的欢呼起来;然而怀着欣幸的姊妹和兄弟们投下施救的绳,焦急的等着他一只肩膀,或是一只痉挛得无力了的臂膊再露到水上来,却不过一个泡影——那浮出,已经是最末的一次了。周围全都沉默,平静的水面,这时就显得更加可怕和空虚。泼留希金的脸也就是这样的,感情的微光在这上面一闪之后,几乎越发冰冷,庸俗,而且没有表情了。
“桌上原有一张白纸的呀,”他说,“可是我不知道,这弄到那里去了:那些不要好的底下人!”——他望过桌子的上面和下面,到处乱翻了一通,终于喊起来道:“玛孚拉,喂!玛孚拉!”在他的叫唤声中,一个女人出现了,手里拿一个碟子,俨然坐在那里面的,就是读者已经熟识的那饼干。这时候,他们俩就开始了这样的对话:
“你把纸弄到哪里去了,你这女贼?”
“天在头上,老爷!我没有看见什么纸呀,除了您盖着酒杯的那一片。”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捞了去了。”
“我捞它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拿它来做什么用。我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
“胡说白道,你搬到教堂的道人那里去了,他是会划几笔的,你就给了他了。”
“如果他要纸,什么时候都会自己去买的。他就从没有见过您的纸!”
“等着就是,看到末日裁判的时候,魔鬼用了他们的铁枷来着着实实的惩治你。要知道你会吃怎样的苦头!”
“我怕什么呢,如果我没有拿过那张纸。您可以责备我别样的做女人的错处,但我会偷东西,却还没有人说过哩。”
“哼,看魔鬼来怎样的惩治你罢!他们说,就因为你骗了你的主人,还用了他们的烧得通红的钳,把你夹住!”
“那么我就回答说:我是没有罪的,上帝知道,我是没有罪的……但这纸就在桌子上呀。您总是闹些无用的唠唠叨叨!”
泼留希金果然看见纸片就在桌子上,就停了一下,咬着自己的嘴唇,于是说道:“唔,为什么你就这么嚷嚷的?这样的一个执拗货。人说你一句,你就立刻回一打。去罢,给我拿个火来,我可以封信。且慢!你大约还要带了油脂烛来的;油脂很容易化,走掉了,那就白费!你倒不如给我拿些点火的松香火柴来罢。”
玛孚拉出去了,泼留希金却坐在靠椅上,拿起笔来,把那纸片还在手指之间翻来复去的转了好一会;他在研究,是否还可以从这里裁下一点来;然而终于知道做不到了;他这才把笔浸到墨水瓶里去,那里面装着一种起了白花的液体,浮着许多苍蝇,于是写了起来;他把字母连得很密,极像曲谱的音符,还是制住那在纸上随便挥洒开去的笔势。他小心的一行一行写下去,一面后悔着每行之间,总还是剩出一点空白来。
一个人,能够堕落到这样的无聊,猥琐,卑微里去的吗?他会变化得这么利害的吗?这还是真实的模样吗?——是的!——这全是并非不真实的。人们确可以变成这一切!向一个现在热烈如火的青年,倘给他看一看他自己的老年的小照,恐怕他会吃惊得往后跳的。唉唉,要小心谨慎地管好你们的生活的路,如果已经从你们那柔和娇嫩的青年,跨到严正固定的成人时代去——唉唉,要小心谨慎地管好各种人类的感动,它会不知不觉的在中途消亡,失掉:你们再找不到它!可怕而残酷的是在远地里吓人的老年,它什么也不归还,什么也不交付。坟墓倒是比它还慈悲的;墓碑上也许写着文字道:“有人葬此。”但在老人的冰冷的,没有表情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文字记号来。
“您没有一个朋友,”泼留希金折着信纸,一面说,“用得着逃掉的农奴的吗?”
“您也有逃掉的?”乞乞科夫连忙问,像从梦中醒来一样。
“那自然,我有。我的女婿已经去找寻过了,他说,连他们的踪影也看不见;不过他是一个兵,只会响响马刺的,如果要他在法律的事情上出力,那就……”
“但是究竟有多少呢?”
“该有七十个罢,至少。”
“真的?”
“上帝知道!没有一年会不逃走一两个的。现在的人,都吃不饱了;整天不做事,只想吃东西,我可是连自己也没得吃……真的,我情愿把他们几乎白送。不是吗,您告诉您的朋友去:只要找回一打来,你就会弄到一笔出息的。一个出色的魂灵,要值到五百卢布。”
“连气息也给朋友嗅到不得!”乞乞科夫想,他并且说明,可惜他并没有这样的朋友,况且单是办理这件事,就得化许多钱;请教法律,倒不如保保自己,因为那是连自己的衣服也会送掉半截的。然而如果泼留希金真觉得境遇很为难,那么他,乞乞科夫,他为了同情心,可以付他一点小款子……但是这,已经说过,真是有限得很,不值得说的。
“但您想给多少呢?”泼留希金问。他简直变了犹太人,两只手像白杨树叶似的发抖了。
“每一个我给二十五戈贝克。”
“您现付吗?”
“是的,您可以马上收到钱。”
“听哪,先生,我有多么穷苦,您是知道的,您还是给我四十戈贝克罢。”
“最可佩服的先生,不但四十戈贝克,我还肯给您五百卢布哩!非常情愿,因为我看见一位最可敬,最高尚的人,却为了他的正直,正在吃苦呀。”
“是的,可不是吗!上帝知道的!”泼留希金垂了头,使劲的摇起来,说。“就是因为正直呵。”
“您瞧,您的品格,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为什么不给五百卢布一个呢?不过我也是并不富裕的;再加五戈贝克倒不要紧,那就是每个魂灵卖到三十戈贝克了。”
“您再添上两戈贝克罢,先生。”
“那就是了,可以的,再添两戈贝克!魂灵有多少呢,您不是说七十个吗?”
“不,一总七十八个。”
“七十八,七十八乘三十二戈贝克,那就得……”这时我们的主角想了一秒钟,并没有更长久,便说道:“那就得二十四卢布九十六戈贝克!”对于算学,他是很能干的。于是使泼留希金写一张收条,付给他款子,他用两只手抓住,极担心的搬到写字桌前去,仿佛手里捧着一种液体,每一瞬间都在怕它流出一样。到得站在桌子的前面,也还要子子细细的看一通钞票,然后仍然很小心的放在一个抽屉里,大约钱是埋在这地方的了,一直到村子里的两个牧师,凯普长老和波黎凯普长老,来埋葬了他自己:给他的女儿和女婿一个难以言语形容的高兴——也许还有大尉,那要和他扳亲戚的。泼留希金藏好了钱之后,就坐在靠椅上,好象再也找不出什么新的谈话资料来了。
“怎么,您要走了吗,”当他看见乞乞科夫微微一动,想从衣袋里去取手巾的时候,就说。这一问,使乞乞科夫悟到久在这里实在没有意思了。“对啦,这是时候了!”他说着,就去取帽子。
“您不喝茶?”
“不,多谢您!还是别的时候再喝罢。”
“哦,为什么呢?我已经叫生茶炊去了!但老实说,我是也不喜欢茶的:这是一种很贵的物事,而且糖价钱也尽在涨起来。泼罗式加!我们不要茶炊了。把那饼干交给玛孚拉去!听见吗?她得放回原地方;不,不,还是放在这里罢,我自己会送去的。再见,先生;上帝保佑您!那封信请您交给审判厅长罢,是不是?他该会看的!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哦哦,从小就在一起玩的朋友呀。”
于是这奇特的形相,这打皱的老人领他到了前园,乞乞科夫一走,泼留希金即刻叫把园门锁上了。接着是走到所有堆房和食物库去,查考那些看守夫是否都在他们的岗位上,他们是站在屋角,用木勺敲着空桶,以代马口铁鼓的;他也到厨房里去瞥了一眼,看看可曾给仆役们备妥了合式的,可口的食物,然而这不过是一句话,其实倒是自己喝了粥和白菜汤。其次是他终于把大家训一通他们的做坏事,骂一顿他们的偷东西,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待到他只有自己一个时,却忽然起了一种心思,要对于客人报答一下他那无比的义侠了:“我要当作礼物,把表去送给他,”他想——“还是一只漂亮的银表,并不是黄铜或白铜做的,自然破了一点,但他可以去修;他还是一个年青人,倘要引新娘子看得上眼,是得有一只表的。但是,且慢!”他再想过一会之后,接下去道,“还不如写在遗嘱里罢,等我死后,他才得到表,那么,他到后来也还记得我了。”
然而我们的主角却即使没有表,也还是极顶愉快满足的心情。这样的出乎意外的收获,才是真正的上天之赐。这实在是毫无抗议之处的:不但是几十个死魂灵,还加上几打逃走的,一共竟有二百枚!当他临近泼留希金的村庄时,自然已经有一种豫感,觉得这地方可以赚一点东西,但这样的好买卖,他却没有计算到。一路上他都出奇的快活,吹口笛,唱歌,还把拳头靠着嘴巴,吹了起来,象是吹喇叭。后来他竟出声的唱着曲子了,很特别,很希奇,连绥里方也诧异的侧着耳朵听,摇摇头,说道:“瞧罢,我的老爷多么会唱呵!”
当他们驶近市街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光和暗完全交错起来,连一切物事也好象融成一片。画有条纹的市门,显着很不定,很不分明的颜色;市上的警兵,仿佛那胡子生得比眉毛还要高,他的鼻子却简直不大见有了。车轮的响声,车身的震动,报告着已经又到了铺石的街路上。街灯还没有点,只从几处人家的窗户里,闪出一些光,在街角和横街里,闹着照例的场面;人们听着密谈和私语,这是小市的晚间常常要有的,这地方,有许多兵丁,车夫,工人和特别的人物,是闺秀的一种,肩披红围巾,没有袜,在十字街头穿来穿去,像蝙蝠一般。然而乞乞科夫并不留心她们,一样的也不留心那拿着手杖,大概是从市外散步回来的瘦长的官吏。时时有些叫喊冲到他的耳朵里,好象是女人的声音:“胡说,你喝醉了;我不许你这么随便!”或者是“又想吵架,你这野人,同到警察署去罢,那我就教你知道。”一言以蔽之,这些话的功效,就像对于一个从戏院回来,头里印着西班牙的街道,昏黄的月夜,挟琴的美人的富于幻想的二十左右的青年,给洗一个蒸汽浴。极神奇的梦,极古怪的幻想,是纵横交织的在他的脑子里回旋的。他觉得会飞上七重天,也会马上到诗人希勒尔 [Friedrich Schiller(1759—1805),德国有名的诗人和戏曲家。——译者] 那里去做客——现在这晦气的话,像霹雳一样,突然落在他的身边,他觉得自己又回到地上来了,唔,而且竟还在一家小酒店附近的“干草市场”上,于是苍老荒凉的忙日月,就从新把他吞去了。
篷车再猛烈的一震,像进地洞似的,终于钻进了大门。乞乞科夫由彼得尔希加来迎接,他一只手捏住了衣裾——因为他是不喜欢衣裾分散开来的——用别一只手帮他的主人下了车子。伙计也跑出来了,拿着一枝烛,抹布搭在肩膀上,对于他主人的回来,彼得尔希加是否很高兴呢,这可很难说,但当他向着绥里方大有意义似的
着眼睛的时候,在他那平时非常严正的脸上,却好象开朗了一点也似的。
“您可是真也旅行得长久了,”伙计在前面给他照着扶梯,说。
“是呀,”乞乞科夫说着,走上扶梯去。“你们怎么样呢?”
“托福!”伙计鞠一个躬,回答道。“昨天来了一位兵官。他住在十六号。”
“中尉吗?”
“我不知道。他是从略山来的,有匹栗壳色马。”
“很好,很好!但愿你以后也很好!”乞乞科夫说着,跨进屋里去。当他走过前房的时候,就耸着鼻子,向彼得尔希加道:“窗户是你也可以开它一开的。”
“我是开了的,”彼得尔希加回答说;但是他说谎。他的主人也知道这是一句谎话。然而他不想反驳了。在长途旅行之后,他所有的骨节都很疲乏。他吃了一点很轻淡的晚膳,不过一片乳猪,就赶紧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立刻睡得很熟,很熟了,这是一种神奇的睡眠,只有不想到痔疮,不想到跳蚤,也不想到精神兴奋的幸运儿才知道。
第七章
旅人的幸福,是在和那些寒冷,泥泞,尘埃,渴睡的站长,铃铛声,修马车,吵架,马夫,铁匠,以及这一类的伴当,经过了远路的,无聊的旅行之后,却终于望见了总在闪着明灯的挚爱的屋顶——他眼前已经浮出那有着熟识的房子的可爱的老家来,已经听到出迎的家眷的欢呼,孩子们的高兴和吵闹,之后是幽婉的言谈,时时被热烈的爱抚所间断,这就令人振起精神,将一切过去的辛苦从记忆中一扫而光了。幸福的是有着这样一个老家的一家之主;但苦痛的是鳏夫!作家的幸福,是在慌忙避开那无聊的,惹厌的,以可怕的弱点惊人的实在的人物,却在创出具有高洁之德的性格来,从变化无穷的情状的大旋风中,只选取一点例外,他的七弦琴的神妙的声调,也决不变更一回,也不从自己的高处下降,到他那不幸的,无力的弟兄们这里来,也不触及尘世,却只钻在高超的形象的出世的合唱里。他的出色的运道,是加倍的值得羡慕的,他沉浸于这些之间,如在家眷的挚爱的圈子中;而各到各处,也远远的响遍了他的名望。他用檀香的烟云来蒙蔽人们的眼目,用妖媚的文字来驯伏他们的精神,隐瞒了人生的真实,却只将美丽的人物给他们看。大家都拍着手追随他的踪迹,欢呼着围住他的戎车。人们称他为伟大的世界的诗人,翱翔于世间一切别的天才们之上的太空中,恰如大鹫的凌驾一切高飞的禽鸟一样。他的姓名已足震动青年的热烈的心,同情的泪在各人的眼睛里发闪……在力量上,没有人能够和他比并——他是一个神明!但和这相反,敢将随时可见,却被漠视的一切:络住人生的无谓的可怕的污泥,以及布满在艰难的,而且常是荒凉的世路上的严冷灭裂的平凡性格的深处,全都显现出来,用了不倦的雕刀,加以有力的刻划,使它分明地、凸出地放在人们的眼前的作者,那运道可是完全两样了!他得不到民众的高声的喝采,没有感谢在眼泪中闪出,没有被他的文字所感动的精魂的飞扬;没有热情的十六岁的姑娘满怀着英雄的惆怅来迎接他;他不会从自己的箜篌上编出甜美的声音来,令人沉醉;他还逃不脱当时的审判,那伪善的麻木的判决,是将涵养在他自己温暖的胸中的创作,称为猥琐,庸俗,和空虚,置之于侮辱人性的作者们的劣等之列,说他所写的主角正是他自己的性格,从他那里抢去了心和精魂和才能的神火;因为当时的审判,是不知道照见星光的玻璃和可以看清微生物的蠕动的玻璃,同是值得惊奇的,因为当时的审判,是不知道高尚的欢喜的笑,等于高尚的抒情底的感动,和市场上小丑的搔痒,是有天渊之别的。当时的审判并不知道这些,对于被侮蔑的诗人,一切就都变了骂詈和谴责:他不同意,不回答,不附和,像一个无家的游子,孤另另的站在空街上。他的事业是艰难的,他觉得他的孤独是苦楚的。
凭着神秘的运命之力,我还要和我的主角携着手,长久的向前走,在全世界,由分明的笑,和谁也不知道的不分明的泪,来历览一切壮大活动的人生。至于崇高的灵感的别一道喷泉,恰如暴风雨一般,从闪铄的,神圣的恐怖中抬起奋迅的头来,使大家失色的倾听着别的叙述的庄严的雷声,却还在较远的时候……
向前走!向前走!去掉你的阴郁的脸相,去掉你的刻在额上的愤激的皱纹,使我们和一切你的无声的喧嚷和铃铛声,再浸在人生里:我们来看看乞乞科夫在做什么罢。
乞乞科夫是刚刚醒来的,他欠伸了一下,觉得睡的很舒畅。他再静静的仰卧了两三分钟,就使他的指头作响,一想到自己快要有了将近四百个魂灵,他的脸便也开朗起来了。他于是跳下眠床来,不照镜子,也不向自己的脸去看一眼,他原是很爱自己的脸的,尤其是下巴,因为他每有机会,总对着他的朋友们称扬,特别是在刮脸的时候。“瞧一下罢,”他常常说,“我有多么出色的圆下巴呀。”于是就用手去摸一摸。但今天,对于下巴,对于脸孔,却连一眼也不看了,倒赶紧穿起绣花的摩洛哥皮长靴来。这在妥尔勖克 [Torshok,那时有名的,以买卖米麦和皮革制品为主的市场。——译者] 市卖的很多,因为合于我们俄国的嗜好,是一笔大生意。其次是他只穿一件短短的苏格兰样小衫,颇为老练的用脚后跟点着地板,勇敢的跳了两跳。这之后就立刻去做事:他走到箱子前面,恰如廉洁的地方法官在下了判决之后,要去用膳似的,做了一个满足的手势,于是弯向箱子上面去,取出一小包纸片来。他想要毫不拖延,把这事情办妥。于是决计亲自来写注册的呈文,以省付给代书的费用。公文的格式,他是很熟悉的;首先就用笔势飞动的大字,写好一千八百多少年;随后再用小字写下:地主某某,以及别样必要的种种。两个钟头,一切就都功行圆满了。当他接着拿起名单来,一看那些确是活着过,操劳过,耕作过,喝过酒,拉过车,骗过他的主人,或者也许是简单的老实人的农奴们的名字的时候,就起了一种奇特的不舒服的感觉。每条仿佛都有它特殊的性格,农奴们都在自己发挥着一种固有的特征。属于科罗皤契加的农奴,是谁都带着一个什么诨名的。泼留希金的名单,却显出文体之简洁;往往只写着本名和父称的第一个字母,底下是点两点。梭巴开维支的目录,则以他的出格的详细和完备,令人惊奇;连极细微的特性,也无不很注意的加以记载:对于其中之一,写的是:“优秀的木匠,”别一个是:“他懂事,不喝酒。”而且连各人的父母以及品行如何,也写得详详细细。只在菲陀妥夫名下,注有备考道:“父亲不明,母亲是我的一个使女,名凯必妥里娜,但品行方正,不偷盗。”所有一切细目,都给全体以新鲜之气。令人觉得这些农奴们,仿佛昨天还是活着似的。
乞乞科夫再细心的熟读了一回那名字。一种奇特的感动抓住了他了,他叹息一声,低低的自言自语道:“我的上帝,这里紧挤着多少人呀!你们在一生中,做了些什么事呢,可爱的家伙?你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于是他的眼睛,不知不觉的看在一个名字上面了。那就是曾经属于女地主科罗皤契加的,已经说过的彼得·萨惠略夫·内乌伐柴衣—科卢以多。他就禁不住又喊了一声:“我的上帝,这可真长,得占满一整行哩!你先前是怎样的人呀?是你的手艺的好手,还是个平常的农夫,而且是怎么送命的呢?在酒店里,或者是在大路上,给发昏的车子碾死的,你这废物?——斯台班·泼罗勃加,木匠,驯良,寡欲。——哦你在这里,我的斯台班·泼罗勃加,好个大英雄,天生的禁卫军哩!你一定是皮带上插着斧头,肩膀上挂着长靴,走遍了许多远路,只吃一戈贝克面包,两戈贝克干鱼,但在你的袋子里,却总带着百来个卢布,或者简直整千的缝在你的麻布裤子里,或是藏在长统靴子里的罢。你死在什么地方的呢?你不过为着赚钱,爬上教堂的圆天井去,还是一直爬到十字架,在荫架上一失脚,就掉了下来,有一个那里的米哈衣伯伯,只好自己搔搔头皮,同情的唠叨道:‘唉唉,凡涅,你这是怎么的呀?’于是亲自用绳子缚了你的身子,悄悄的拖你回家的呢?——玛克辛·台略忒尼科夫,靴匠。靴匠吗?唔?‘靴匠似的喝得烂醉’,谚语里有着的。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我的好乖乖;如果你愿意,我就来讲你一生的历史给你听。你是在一个德国人那里学手艺的,他供你食宿,用皮条罚你的偷懒,还不准出街,省得你去闹事。你是一个真正的古怪脾气人,却不是鞋匠,那德国人和他的太太或则同业谈起你的时候,实在也难以大声的喊出你的好处来。到得学习期满,你就心里想:‘现在我要买一所自己的小房子了,但我不高兴像德国人那样,一文一文的来积,我要一下子就成一个有钱人!’于是你将许多贡款付给了主人,自己开了一个店,收下一大批豫约,做起生意来了。你只花了三分之一的价钱,不知道从那里买了半烂的皮来,每逢卖掉一双长靴,却总要赚两倍,然而你的靴子不到两礼拜就开裂了,这回赚来的是对于你的手段的恶骂。你的店因此没有生意了,你就开始来喝酒,在街上游来荡去,并且说道:‘这世界坏透了!我们俄国人只好饿肚子:害事的第一就是德国人呵!’——唔,这是什么人呢:伊利沙贝土斯·服罗佩以 [Vorobi,“麻雀”之意。——译者] ?又见鬼:这是一个女人呀!她怎么跑进这里来的呢?梭巴开维支这流氓,是他偷偷的混在里面的!”乞乞科夫一点也不错:这确是一个女人。她怎么入了这一伙的呢,只有上帝知道;但她的名字却实在写得又聪明又巧妙,能够令人粗粗一看,觉得也确是一个男子,她的本名,是用男性式结末的:伊利沙贝土斯,却不是伊利沙贝多。然而乞乞科夫不管这一点,只在名簿上把它划掉了。——“还有你,‘老是走不到’的格力戈黎,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你是车夫,永是离开了你的老家,你的乡土,用一辆三匹马拉的席篷车子,载了商人们在市集里跑来跑去的吗?是你自己的朋友为了一个胖胖的红面庞的兵太太,在路上要了你的性命,还是你的皮手套和你的三匹虽然小,却很强悍的马所拉的车子,中了拦路强盗的意,还是躺在你炕床上,想来想去,忽然无缘无故的跑到酒店去,就在那里的路上,人不知鬼不觉的掉在冰洞 [在河面凿开冰,以便汲水或洗濯东西的洞穴。——译者] 里的呢?唉唉,你这我的俄罗斯人呵!你是不喜欢寿终正寝的!——还有你们,我的乖乖,”他向那写着泼留希金的逃走的农奴的名单看了一眼,接着说:“你们大约都还活着的,然而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们就像死掉了的一样。你们的飞快的腿,现在把你们运到那里去了呵!你们在泼留希金家里就真的过得这样坏,还是到树林里彷徨,向旅人劫掠,也不过开开玩笑的呢?你们也许坐在监牢里,还是找到了别的主人,现在正给他在种地呢?耶里米·凯略庚尼启多·服罗吉多 [“服罗吉多”,据Otto Buek译,是“飞脚”的意思。——译者] ,安敦·服罗吉多,其子,只要看你们的名字,人就知道你们是飞跑的好手了;坡坡夫,仆役……一定是一个学者,知道读书,写字的!他无须手里拿短刀,就会捞到一大批物事。试试看!没有护照,你又落在警察局长的手里了。你勇敢的对面站立着:‘你的主人是谁呀?’那局长讯问说,还看着适宜的机会,在他的话里插下一句厉害的咒骂:——‘是地主某人,’你大胆的回答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局长问。“我缴过赎身钱,得了释放的了,’你答得很顺口。‘你的护照在那里呢?’‘在我的主人家,市民批美诺夫那里。’批美诺夫被传来了。‘你是批美诺夫吗?’‘是的。’‘是他给了你护照的吗?’‘不,他没有给我护照。’‘你说谎吗?’局长说,于是又来一句厉害的话。‘是的!’你绝不羞愧的回答道:‘我没有把护照放在他那里,因为我回家太晚了,我是交给了打钟人安替卜·泼罗呵罗夫,托他收管着的。’——‘那么,传打钟人来!他把护照交给了你吗?’‘不,我没有收到他的护照。’‘你为什么又来说谎的?’局长从新问,而且再来一句厉害的话儿,以见其确凿。‘你的护照到底在那里呢?’‘我相信我是确有护照的,’你切实的回答道,‘大约我把它掉在路上的什么地方了。”——“但是你为什么偷了士兵的外套和神甫的钱箱的呢?”局长道,于是又添上一句挺硬的话儿,以见其确凿。‘并没有,’你说,连睫毛也不动一下,‘我还没有偷过东西。’‘但是人怎么会从你那里搜出外套来的呢?’‘我不知道,大约是别人把它放在我这里的!’——‘阿,你这贱胎,你这畜生!’局长摇着头说,把两手插在腰上。‘加上脚镣,带他到牢监里去。’——‘就是啦,我遵命!’你回答道。于是你从袋子里摸出鼻烟壶来,很和气的请那正在给你上镣的两个伤兵去嗅,还问他们退伍有多么久了,在什么战争上成了残废的呢。之后是你游进牢监,静静的坐在那里面,直到法庭来开审你的案件。终于下了判决,把你从札来伏·科克夏斯克监狱解到什么监狱去了。那边的法庭,却又远远的送你到威舍贡斯克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去;你每从这一个监狱游历到别一个监狱,一看你的新住宅,总是说,‘哼,还是威舍贡斯克监狱好,那边地方大,够玩一下抛骨儿 [这是一种游戏,先排小骨成列,再从一定的地方,把一块小骨抛过去,将列中的小骨打倒,打倒得最多者胜。——译者] ,而且伙伴也多呀。’——亚伐空·菲罗夫么?哪,我的好人,还有你呢?你在什么地方逛荡了,也许因为你爱自由生活,活在伏尔迦的什么处所,做着拉纤的伕子罢?……”到这里,乞乞科夫住了口,有些沉思起来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想着亚伐空·菲罗夫的运命,还是恰如一切俄国人一样,无论他什么年纪,什么身分和品级,只要一想到自由的无拘无束的人生之乐,就自然而然,几乎是无须说明的那种沉思呢?“但现在菲罗夫究竟在那里呀?他一定快活的夹在商人一伙里,高兴的嚷嚷的在码头上到处闲逛。整一队的拉纤夫,帽子上饰着花朵和丝绦,正和颈挂珠圈,发带花条的他们的瘦长的女人和情人作着别,大声的在吵闹;轮舞回旋着,清歌嘹亮着,快把整个码头闹翻,搬运夫们却在喧嚷,吵闹,勇猛的叫喊中,用钩子起了九普特重的包里,装在脊梁上,把豌豆和小麦倒进空船里面去,还连袋滚下了燕麦和压碎麦;远处是闪烁着袋子和包里积迭起来的大堆,好象一座炮弹的金字塔,塞满着空地,这谷麦库巍然高耸,一直要到帆船和船舶装载起来,那走不完的舰队,和春冰一同顺流而去。船夫们呵,你们的工作是很多的,像先前的团结,热心协力一样,你们至今也还在这么做,汗流满面的拉着船纤,唱着恰如俄罗斯本国一般无穷尽的歌!”
“我的上帝!已经十二点钟了!”乞乞科夫一看表,忽然喊了起来。“我这许多工夫,尽在耽延些什么呀?我还有些正经事要做,却先在说傻话,还在做傻梦!我真是一个傻子!实在的!”他说着这话,就用一件欧罗巴样的换了他那苏格兰样的衣服,把裤子的带扣收紧一点,使他的丰满的肚子不至于十分凸出,洒了阿兑可伦, [Eau de Cologne,一种香水。——译者] 将温暖的帽子拿在手里,挟着文件,到民事法厅结束买卖合同去了。他的匆促,并非因为怕太迟——这一点是用不着耽心的,厅长是他的好朋友,可以由他的愿意,把办公时间延长或者缩短,恰如荷马 [Homeros世界上最大的叙事诗人,约二千八百余年前,生于希腊,著有“Iliad”与“Odyssey”二大史诗,今存。——译者] 的老宙斯 [Zeus,希腊神话上最高的大神,亦见于荷马的史诗中。——译者] 一样,倘要停止他所爱惜的英雄们的斗争,或者给与一种方法,将他们救出,就使白天延长,或者一早成为黑夜;然而乞乞科夫是自有其急切的希望的,事情要赶紧结束,越快越好;在还未办妥之间,他总觉得不稳当,不舒服:因为他究竟不能完全忘记这在买卖的并不是真正的魂灵,所以这样的一副担子,还是从速卸下的好。他怀着这样的思想,披着熊皮里子的赭色呢的温暖的外套,刚要走出大街去,却就在横街的转角,和一个也是肩披熊皮里子的外套,头戴连着耳遮的皮帽的绅士冲撞了。绅士发出一声欢呼来——那是玛尼罗夫。两个人就互相拥抱,在这地方大约这样的过了五分钟。于是互相接吻,很有劲,很热烈,至于后来门牙都痛了一整天。因为欢喜,玛尼罗夫的脸上就只剩了鼻子和嘴唇,他的眼睛是简直不见了。他用两只手捏住了乞乞科夫的手,约有十五分钟之久,一直到乞乞科夫的手热得很。他用了最优美,最亲热的态度述说了自己怎样为了拥抱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所以飞到这里来,并且用一种恭维话收尾,这一种话,平常是大概请年青女郎一同跳舞才说的。当玛尼罗夫从他那皮外套里,取出一卷粉红带子束着的纸来的时候,乞乞科夫可真不知道应该怎样道谢了,他只不过张着嘴巴。
“这是什么?”
“这是农奴们。”
“哦!”——他连忙打开纸卷,很快的看了一遍,那笔迹的美丽和匀净,真使他吃了惊了。“这可写得真好!”他说。“简直无须誊清了。而且还画着边线!画了这出色的边线的是谁呢?”
“唉,您还不如不问罢,”玛尼罗夫说。
“您?”
“我的内人!”
“阿呀,我的上帝!这真叫我抱歉得很,我竟累您们费了这么多的力!”
“为人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们效点力是不算什么的!”
乞乞科夫感谢的一鞠躬。当玛尼罗夫听到他要到民事法厅去办妥买卖合同的时候,就自己声明,可以做领导。两个朋友就手挽着手,一同走下去。遇见每一个小高处,每一个土冈或者每一个高低,玛尼罗夫总用手搀着乞乞科夫,几乎要举起来,并且愉快地微笑着说,他是不肯使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吃苦的。乞乞科夫颇为惶窘,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感谢,因为他觉得,他实在也并不轻。他们俩这样的互相提携着,一直到那法院所在的广场上——是一所三层楼的大屋子,白得像一块石灰,这大概是象征着在这里办公的人员们的纯洁的。广场上的另外的房屋,以大小而论,都卑陋得不能和石造的官厅相比。这是:一间守卫室,前面站着一个拿枪的兵,两三处待雇马车的停留场,临了是处处还有些上面照例划着木炭或粉笔的书画的长板壁。除此以外,在这冷静的,或者如我们俄国人的说法,是好看的广场上,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了。从二楼或三楼的窗里,露出几个台弥斯 [Themis,希腊神话里的法律之神。——译者] 法师的廉洁的头来,但即刻又缩了回去,一定是长官走进这屋子里来了罢。两位朋友同上楼梯去,不是走,却是急急忙忙的跑,因为乞乞科夫不愿意玛尼罗夫用手来扶他,便放快了脚步,但这一面因为不愿意乞乞科夫疲乏,便也跑上前去了,于是到得走上昏暗的长廊时,两个人就都弄得上气接不着下气。长廊和大厅的干净,他们都没有特别诧异。那时是还不很管这些的,龌龊了,就听它龌龊,决不装出很适意,很好看的外观来。台弥斯完全以她的本相见客,穿着常服和睡衣。我们的主角们所走过的办公室,我们原也应该记载一下的,但在凡是衙门之前,作者却怀着一种大大的敬畏。即使有了机会,在最煊赫的时期,去见识和历览那很华贵的景况,就是上蜡的地板和新漆的桌椅,他也是恭谨的顺下眼睛,急忙走过,所以那地方的一切如何出色,如何繁华之类,也还是不会觉得的。我们的主角们,是看见了一大批纸张,空白的和写满的,俯在桌上的脑袋,宽阔的颈子,小地方做的燕尾服和常礼服,或者只是一件普通的淡灰色的小衫,这和别的衣服一对照,就显得非常惹眼,那人却侧着头,几乎躺在纸上,用了很流走的笔致,在写一件报告;这大约是关于一宗田产的案件,那平和的所有者,是什么地方的地主,他为此涉了一世讼,也在他的产业的安静的享用里,生育了儿孙,但现在却要失掉,或者是他的什么地方要被抄没了。有时也听到一点很短的句子,那是用沙声说出来的:“菲陀舍·菲陀舍维支,请您递给我三六八号的文件!您怎么总捞了公家的墨水瓶塞子去!他是在政府里的呀!”间或有一种尊严的声音,分明是长官所发,命令式的叱咤道:“喂,再去抄过,要不然,我就把你脱掉靴子,关你六整天没有东西吃!”
笔尖刮纸的声音,非常之响,那喧闹,好象几辆装着枯枝的车子,走过一个树林,在道路上,又积着四阿耳申 [Aichin,一阿耳申约中国二尺余。——译者] 之高的枯叶一样。
乞乞科夫和玛尼罗夫走向坐着两个年青官员的第一顶桌子走,探问他们道:“请教!您可以告诉我,这里的契据课是在那里么?”
“您什么事呀?”两个官都转过身来,一齐的说。
“我要递一个请求书。”
“您买了什么了?”
“我先要知道的,是契据课在那里?这里呢,还是别地方?”
“请您先告诉我们您买了什么东西,什么价钱,那么我们就告诉您应该到那里去。这样可是不行的!”
乞乞科夫立刻觉到,这两个也如一切年青的官员们一样,不过是好奇,也想藉此把自己和自己的地位弄得紧要一点,显豁一点。
“请您听一下,我的可敬的先生们,”他说,“我知道得很清楚,凡有关于买卖契约的一切事务,是统归一个科里管理的,我在请求您的就是教给我这地方,我应该往那里走;如果您不知道这地方在那里,那么,我们还是去问别人罢!”这时那两个官就一句话也没有答,有一个只用一个指头指着一间房子,里面坐着一位正在编排文件的老人。乞乞科夫和玛尼罗夫便从桌子之间,一直走过去。那老人一心不乱的在办公。
“我要请教,”乞乞科夫行一个礼,说,“这里是契据课么?”
那老人抬起眼来,慢吞吞的说道:“不,这里不是契据课。”
“那么,在那里呢?”
“这是契约课管的。”
“但是契约课在那里呢?”
“伊凡·安敦诺维支这里。”
“但伊凡·安敦诺维支在那里呢?”
那老人用指头向别的一个屋角上一指,于是乞乞科夫和玛尼罗夫便到伊凡·安敦诺维支那里去了。伊凡·安敦诺维支本已用一只眼睛,从旁在瞥着他们了的,但又立刻向着他的纸张,拼命的写起来了。
“我想请教,这里可是契据课呢?”乞乞科夫行着礼,一面说。
伊凡·安敦诺维支似乎没有听到,因为他只在拚命的办公,并不回答。人立刻可以看出,他已是中年了,不再像那些年青的话匣子和轻骨头。大约伊凡·安敦诺维支是已经上了四十岁的;有一头浓密的黑发,那脸面的中间部,凸得很高,大有集中于鼻子之概;一句话,这样的相貌,我们这里是普通叫作“壶瓶脸”的。
“我想请教,契据课在那里呢?”乞乞科夫再说一遍。
“这里,”伊凡·安敦诺维支说,这时他把高鼻子略略一抬,但即刻又写下去了。
“我来办理的是这样的事情:为了移住的目的,我从这省的几个地主买了一些农奴;合同已经带来了,只要注一注册。”
“出主同来了吗?”
“有几个在这里了,别的几个我有委托信。”
“您也带了请求书来了?”
“是的,带在这里!我想……我非常之忙……这事情今天就可以办了吗?”
“哼!今天!不,今天是不行的,”伊凡·安敦诺维支说。“也还得调查一下,看看可有已经抵押出去的。”
“不过伊凡·格力戈利也维支,这里的厅长,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该肯把这事情赶办一下的罢。”
“但这里可也不只伊凡·格力戈利也维支在办事,还有别的人们呀,”伊凡·安敦诺维支不大高兴的说。
这时乞乞科夫明白其中的底细了,于是说道:“别人大概也肯照应的。我自己就在办公,知道这程序。”
“您还是找伊凡·格力戈利也维支去,”伊凡·安敦诺维支说,和气了一点。“他会派定谁办的。和我们没有关系。”
乞乞科夫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来,放在伊凡·安敦诺维支的面前。那人却毫不在意,立刻用一本书遮上了。乞乞科夫还想通知他,但伊凡·安敦诺维支又把头一摇,告诉他不必如此。
“他领你们到办公室去!”伊凡·安敦诺维支说,还点点头。于是在场的一位大法师,他为了拼命的为女神台弥斯效劳,弄到两袖的肘弯都开了裂,从洞里吐出后面的里子来,但也得了十四等官的品级,就必恭必敬的走到我们的两位朋友跟前,像先前斐尔吉留斯的领导但丁 [但丁(Dante Alighieri)作《神曲》,自记游历地狱,净罪,天堂三界,引导他的是罗马的大诗人斐尔吉留斯(Virgilius,70—19 B.C.)。——译者] 似的,引他们往办公室去了,这里摆着一些宽阔的靠椅,在其中的一把上,在法鉴 [帝制时代俄国的官厅里,一定摆设着的东西,是一个三角的尖锥体,每面都贴有彼得一世的谕旨。——译者] 和两本厚书之前,巍然的坐着厅长,好象太阳神。一到这里,新斐尔吉留斯便敬畏得连他的脚也重到跨不开了。于是他向后转,把破得像一片席子上粘着鸡毛的背后,示给了两位朋友。当他们走进屋里时,才看见厅长并不是独自一个人,旁边还坐着梭巴开维支,完全被法鉴所遮掩。客人的到来,使在场的人发了几声欢呼,厅长的椅子格格的响着,被推到一边去。梭巴开维支也起来了,拖着他的长袖子,整个清清楚楚站在那里。厅长来和乞乞科夫拥抱,办公室里又起了一通朋友的接吻声。他们彼此问过好,由此知道了两个人都腰痛,算是因为生平大抵安坐不动而得的。厅长好象已经从梭巴开维支听到了置产的事情;因为他很诚恳的向乞乞科夫道贺,这使我们的主角有一点窘急,尤其是现在,那两位出主,梭巴开维支和玛尼罗夫,他原是分头秘密说定的,现在却面对面的站着了。但他还是谢了厅长,于是向着梭巴开维支道:
“您好吗?”
“谢谢上帝,我不能说坏。”梭巴开维支说,而且实在,他也真的没有说坏的理由,比起这生得奇特的地主来,倒是一块铁先会受寒,咳嗽的。
“是的,您的健康,可真是出色,”厅长说。“您那故去的令尊,也和您一样结实的。”
“是的,他还独自去打熊哩!”梭巴开维支回答道。
“我想,如果您独自和一只熊交手,您也足够摔倒它的,”厅长说。
“那里,我可不成,”梭巴开维支答道。“我那先父可比我还要强,”于是他叹息着接下去道:“那里,现在可是没有这样的人了。您就拿我的生活来做例子罢。这是什么生活,不过如此,哼哼……”
“为什么您的生活没有意思呢?”厅长问。
“没有,实在不能说是有意思,”梭巴开维支说,摇着头。“您自己想想就是,伊凡·格力戈利也维支,我已经五十岁了,没有遭过一回喉痛,没有生过一个疮……这可不会有好结果的!这总有一回要算帐的……”说到这里,梭巴开维支就非常忧郁了。
“这家伙……”乞乞科夫和厅长几乎同时想。“那里是不说坏呀!”
“我还带了一封给您的信来呢。”乞乞科夫从袋子里取出泼留希金的信来,一面说。
“谁给的?”厅长问道。他接过信去,开了封,惊奇的叫了起来道:“泼留希金的!他也还生存在这世界上吗?这也是一种生活呀!先前是一个多么聪明,多么富裕的人呵!但现在……”
“是一匹猪狗了!”梭巴开维支说。“是这样的一个恶棍,使他那所有的人们都饿肚子!”
“可以,很愿意!”厅长看过信札之后,大声说。“我很高兴给他代理的!这宗交易,您希望怎么结束呢?现在就办,还是等一下?”
“就办!”乞乞科夫说。“我正想拜托您,费神在今天就办一办。因为我明天就要走了,买卖合同和请求书都带来在这里!”
“好得很,但您明天要走,我们可不能这么早就放你的。注册是马上就办,您却还得在这里和我们过几天。我就发命令,”他说着,开开了通到办公室的门。那里面满是官员,像一群蜜蜂的围着蜂房一样,如果可以把文件比作蜂房的话:“伊凡·安敦诺维支在这里吗?”
“有!在这里!”屋子中间,有一个声音回答道。
“来一下!”
读者已经熟识的壶瓶脸伊凡·安敦诺维支,在官厅里出现了,行一个恭敬的礼。
“伊凡·安敦诺维支,请您拿了这些契约去,并且……”
“伊凡·格力戈利也维支,”梭巴开维支插嘴道。“请您不要忘记,我们还得要见证呢,至少每一面有两个。请您马上去邀检事来罢,他没有什么事,一定坐在家里的:代理的梭罗土哈, [Solotucha= 瘰疬病。——译者] 什么事情都替他办掉了;像梭罗土哈那样的大强盗,在这世界上是不会再有的!卫生监督也不大办事,大约总在家里的,如果他不去找熟人打牌的话;哦哦,还有住在近地的一大批人们在这里呢:德鲁哈且夫斯基,培古希金——都是用他们的幽闲,使可爱的大地受不住的人物!”
“不错!一点不错!”厅长说着,立刻派一个事务员去邀请他们去了。
“我还要拜托您一件事,”乞乞科夫说,“请您再邀一个女地主的代理人来,我和他也成了一点小交易的——那是住持法师希理耳神甫的儿子;他就在您们这里做事。”
“可以可以,我马上派人去叫他!”厅长说。“这算是一切都办好了,我只还要拜托您一件事,请您不要给官们什么。我的朋友是用不着破费的。”于是他又向伊凡·安敦诺维支下了一道看来好象实在不大称心的命令。这合同,仿佛对于厅长给了一种很好的印象似的,尤其是当他看见买价将近十万卢布的时候。他凝视着乞乞科夫的眼睛,有几分钟之久,终于说道:“您看,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您可真的收了一大批了!”
“哦哦,是的!”乞乞科夫回答说。
“这是好事情呀。真的!这是好事情!”
“对啦,现在我自己想,我也不能做什么更好的事了。无论如何,人生的目的,并不是什么自由思想家所追寻的荒诞的年青时候的空想,倘不脚踏实地,是决不定终局的方法的。”他趁这机会,不但用几句责备的句子,攻击了青年们和他们的自由主义,并且也是法律上的话。然而,很该留心的是他的话里总还含着一点不妥之处,仿佛他又就要接着说出来道:“哼,什么?乖乖,你说谎,而且不轻哩!”真的,他竟不敢向梭巴开维支和玛尼罗夫看一眼,因为怕在他们的脸上,遇见一种不舒服的表情。但他的忧愁并没有用;梭巴开维支的脸上毫无变化,玛尼罗夫却完全被这名言所感动,赏识得只在颠头簸脑,并且那精神的贯注,恰如一个知音者遇到歌女压倒了弦索,发出她那赛过莺歌的妙音的时候一样了。
“您怎么不告诉伊凡·格力戈利也维支的呢,您究竟买了些什么?”梭巴开维支指点道。“还有您呢,伊凡·格力戈利也维支?您竟全没有问,他买的是些什么吗?您要知道,那是多么出色的家伙呵!钱算什么!我连做车子的米锡耶夫也卖给他了。”
“真的?没有罢?”厅长拦着说。“我知道这米锡耶夫;这人在他的一门,是一个好手;他给我修过一回车子的。但请您原谅一下……这是怎么的呢?……您不是对我说过的吗,他死了……”
“谁?米锡耶夫死了?”梭巴开维支一点也不惶窘,回问道。“您说的是他的兄弟,那确是死了;这一个却是好好的,像水里的鱼一样;比先前还要好。不久以前,还给我做了一辆这样的马车,您就是到墨斯科去也买不出。这人是可以称为皇家御匠的。”
“不错,米锡耶夫是一个好手,”厅长接着说,“但我很奇怪,您竟肯这么轻易的把他放掉。”
“是呀,如果单单一个米锡耶夫呢!还有斯台班·泼罗勃加,那个木匠,烧砖头的弥卢锡金,靴匠玛克辛·台略忒尼科夫——他们都去了,我把他们一起卖掉了。”但当厅长问他这些都是家务上有用的工人,为什么竟肯放走的时候,梭巴开维支却做了一个毫不在意的手势,回答道:“我不知道,不过我起了胡涂想头就是!我自己想:唉,什么,我卖掉他们罢,那就胡里胡涂的真的把他们卖掉了!”于是他垂下头去,好象现在倒后悔起来模样,还接着说道:“年纪大了,头发白了,还是不聪明!”
“但请您允许我问一声,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厅长问,“您买了不带田地的农奴,究竟是做什么的呢?莫非目的是在使他们移住么?”
“自然是移住!”
“哦,那自然又作别论了。但移到那里去呀?”
“移到……到赫尔生省去。”
“阿,那是很出色的地方!”厅长说,又称赞了一番那地方的草之好和长。
“您的田地够用吗?”
“很够——给农奴移住的这一点,是绰绰有余的。”
“那地方也有一条河吗,还不过一个池子?”
“有一条河。另外也还有一个池子。”说到这里,乞乞科夫不觉看了梭巴开维支一眼,那人虽然照旧的毫无动静,但乞乞科夫却觉得仿佛在他的脸上,看出了这样的句子来:“你撒谎,我的宝贝!我就不很相信真的有池子,有河和一切田地哩。”
在他们继续着谈天之间,见证人渐渐的出现了:首先是检事,就是读者已经认识,总在
着左眼的那一位,卫生局监督,还有德鲁哈且夫斯基先生,培古希金先生以及别的,即梭巴开维支之所谓用他们的幽闲,使大地受不住的人物。其中的好些位,是连乞乞科夫也还是全不相识的;缺少的证人,就请一两个官员充了数。不但住持法师希理耳神甫的儿子,连住持法师自己也被邀到了。每个见证人,都连自己的一切品级和勋等,在文件上签了名,这一个用圆体字,那一个用斜体字;第三个用的是所谓翻筋斗字,或者洒出俄国字母里从未见过的文字来。那令人佩服的伊凡·安敦诺维支,又敏捷又切实的办妥了一切,契约登记了,日子填上了,册里存根了,而且又送到该去的地方去了,此外只要付半成的注册费,以及官报上的揭示费就够,乞乞科夫只化了很少的钱。哦,厅长就下命令,注册费只要他付给一半,那别的一半,却算在别个请求人的身上了。这是怎么办的呢,老天爷知道。
“那么,”到诸事全都恭喜停当了之后,厅长说,“这事情,我们就只差一个润一润了。”
“非常愿意,”乞乞科夫说。“时候请您定。如果在这样愉快的聚会里,我这边不肯开一两瓶香槟,那可是一宗罪过哩。”
“不,您弄错了:香槟我们自己办,”厅长说;“这是我们的义务和责任。您是我们的客人,要我们招待的。您知道吗,我的绅士诸君?我们姑且跑到警察局长那里去罢,他是一个真正的魔术师;如果他到鱼市场或者酒铺子里去走一转,只要眼睛一
,就会变出一桌出色的午餐来,可以用这来贺喜。趁这机会,我们还可以打一回牌。”
一个这样有道理的提议,是没有人能反对的。单是提出鱼市场这一句话,就使见证人们的嘴里流满了唾沫;大家立刻抓起了有边帽和无边帽,公事就这样的收场。当人们走过办公室时,伊凡·安敦诺维支——就是那壶瓶脸——向乞乞科夫谦虚的鞠一个躬,说道:“您买了十万卢布的农奴,我效了力,却只有一张白钞票。” [二十五卢布的钞票。——译者]
“是的,但那是怎样的农奴呀,”乞乞科夫低声的回答道,“全是些不行的,没用的人儿,还值不到那价钱的一半哩。”伊凡·安敦诺维支就明白了他是一个性格坚定的人,从他那里,自己是再也捞不到什么的了。
“泼留希金卖给您魂灵,是什么一个价钱呀?”梭巴开维支在他的别一只耳朵边悄悄的说。
“但是您为什么把服罗佩以混了进去的?”乞乞科夫回答道。
“那个服罗佩以?”梭巴开维支问。
“就是那个女人,伊利沙贝多呀。您还把语尾改了‘土斯’了。”
“我可不知道这服罗佩以,”梭巴开维支说着,混进别的客人里去了。
大家排成大队,进了警察局长的家里。这警察局长可真是一位魔术师;他刚听到该做的事情,就已经叫了警务员来,是一位穿磁漆长靴的精干的脚色,好象在他耳朵边不过悄悄的说了两句话;于是又简单的问他道:“你懂了吗?”而当客人们还在摸牌的时候,别一间屋里的桌子上,可早摆出顶出色的东西来了:鲟鱼,蝶鲛,熏鲑鱼,新的腌鱼子,陈的腌鱼子,青鱼,鲶鱼,各种干酪,熏的舌头——这都是从鱼市场搬来的食单。此外还添了自家厨房里做出来的几样:鱼肉包子,馅是九普特重的鲟鱼的软骨和颊肉做的,磨菇包子,油炸包子,松脆糕饼之类。讲老实话,警察局长可确是这市镇的父母和恩人。他在市民之间,就和在他自己的家族之间一样,他很会替店铺或布行来安排,也像在自己的仓库里一样。要而言之,如大家所常说,他是总在他的地位上,尽着下文似的职务的。是他为了他的官而设,还是他的官为了他而设的呢,这可实在很难决定。他极善于做官,所以他的收入虽然比前任几乎要多一倍,却仍被全市镇所爱戴。先是商人们尤其特别的珍重他,因为他毫不骄傲;而且也实在的,他给他们的孩子行洗礼,自己去做教父,虽然也很挤些他们的血,但连这也做得非常之聪明:或者亲热的拍拍肩膀,向他们微微一笑,或者邀他们去喝茶,招他们去打牌,于是问起生意怎样,万事如何,如果知道谁的孩子生着病,他就会立刻给与忠告,开出适当的药味来;一言以蔽之,他实在是一个好脚色。就是坐着马车,到各处巡视秩序的时候,也总在找人讲话:“喂,米哈伊支,我们总该玩一下我们的小玩意罢?”——“自然,亚历舍·伊凡诺维支,”那人回答着,脱了帽,“我们自然得玩一下的!”“听哪,伊理亚·派拉摩诺维支,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看看我的快马罢;它跑的比你那匹还要快;之后就驾在赛跑马车上,我们来看一下究竟怎样!”那酷爱赛马的商人,便万分满足的微笑起来,摸着胡子,说道“好的,我们来看一下,亚历舍·伊凡诺维支!”这时连店员们也都除下了帽子,愉快的凝视着,似乎想要说:“亚历舍·伊凡诺维支真是一个出色的人!”一言以蔽之,他很随俗,商人们对他倒有很佩服的意思,说道:“亚历舍·伊凡诺维支确也拿得多一点,但他的话却也靠得住的。”
警察局长看得午餐已经齐备,便向他的客人们提议,还是用膳之后,再来打牌,于是大家就都走进食堂去,从这处所,是早有一股可爱的香味,一直透进邻室来的。这种香味久已很愉快的引得我们的客人的鼻孔发痒,梭巴开维支也已经从门口望过筵席,把旁边一点的躺在一张大盘子里的鲟鱼看在眼里的了。客人们喝过黑绿的阿列布色的烧洒,这种颜色,是只能在俄国用它雕刻图章的透明的西伯利亚的石头上才会看见的,于是用叉子武装起来,从各方面走向食桌去。这时候,真如谚语所说,谁都现出真的性格和嗜好来了,这个吃鱼子,那个拿鲑鱼,第三个弄干酪。对于这些小东西,梭巴开维支却一眼也不看,一径就跑向邻近的鲟鱼那里去,在别人都在吃,喝,谈天之间,只消短短的一刻钟,就吃得干干净净,待到警察局长记起了这鱼,说道:“您尝尝这天然产物罢,看怎样,我的绅士诸君!”一面带领大家,手里都捏着叉子,一同走近鲟鱼去的时候,却看见这天然产物只还剩下一个尾巴了;但梭巴开维支却显得和这件事全不相干,走向旁边的一个盘子去,用叉戳着一尾很小的干鱼。吃完了鲟鱼之后,梭巴开维支就埋在一把靠椅里,什么也不再吃喝,不过还在
着眼睛了。看模样,警察局长是不喜欢省酒的。第一回的干杯,恐怕读者自己也猜得到,是为了赫尔生省的新地主的健康。第二回,是为了他那农奴们的平安和他的幸福的移住。于是再为他未来的体面漂亮的夫人的健康痛饮,我们的主角就露出快活的微笑来。于是大家都拥到他面前来,劝他在这市里,至少也得再留两礼拜。“不行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刚跨进门,立刻又走,这就是停也不停!不行的,在我们这里再过几时罢!您在这里我们还要给您做媒哩。伊凡·格力戈利也维支,我们来给他找一个太太,可好?”
“好的,好的,找一个太太,”厅长附和着说。“就是您用两手两脚来反抗,您也得结亲。我的好人,没法办!跟着做,跟着走!您也无须多话,我们是不喜欢开玩笑的!”
“怎么,我为什么要用两手两脚来反抗呢?结亲并不是这么一回事,立刻就……首先得有一个新娘子。”
“有的是新娘子呀!怎么会没有呢?您要怎么的,就有怎么的。”
“那么,如果这样子……”
“好极,他停下了!”大家都叫喊起来。“万岁,呼尔啦!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呼尔啦!”于是手里拿着杯子,跑过来要和乞乞科夫碰杯。乞乞科夫对大家都一一的碰过。
“再来一回!”热昏了的人们说,就只好再碰了一回;而且他们还要碰第三回,于是就又碰了第三回。在这暂时之间,大家都非常高兴。厅长在快活的时候,是一个极其可爱的人,屡次抱着乞乞科夫,感动之余,吃吃的说道:“我的亲爱的心肝,我的亲爱的妈妈子!”真的,他还响着指头,绕了乞乞科夫跳舞起来了,一面唱着有名的民歌道:“你这狗入的呀!你这可玛令斯克的种地的呀!”香槟之后,又喝匈牙利葡萄酒,使景况更加活泼,集会更加愉快了起来。打牌是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大家嚷叫着,争辩着,谈论着一切可谈和不可谈的事情——政治,甚而至于军事问题,都发表着自由的意见,倘在平常时候,是即使他自己的孩子,也要因此吃一顿痛打的。一大批非常烦难的问题,都在这时机得了解决。乞乞科夫却还不到这么高兴,他觉得自己已经真是赫尔生省的地主,在讲各种经济上的革新和改良,三圃制度的耕种法,两个精神的幸福与和合,还对梭巴开维支朗诵了一封维特写给夏绿蒂
[出于歌德(Goethe)所做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译者]
的押韵的信,但对手却不过
眼睛,因为他埋在靠椅里,吃了鲟鱼之后,实在想要睡觉了。乞乞科夫也立刻悟到自己不免过了分,就托找一辆车,到底是借了检事的马车,回到自己的家去。那车夫,从中途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老练的能手,因为他只用一只手拉着缰绳,别一只却反过来紧紧的抓住了沉思着摇来幌去的乞乞科夫。他坐着检事的马车,这样的回到旅馆来。还讲了许多工夫种种的呆话:讲黄头发,红面庞,右颊有一个酒窝的新娘,讲赫尔生省的田产,讲资本金以及这一类的许多事。绥里方也奉到各种关于管理田产的命令:例如他应该把新的移住的农奴全体召集,一个一个的来点名。绥里方默默的听了好久,终于走出屋子去了,只先向彼得尔希加说了一声“喂,给老爷去脱掉衣服!”彼得尔希加首先是去替乞乞科夫脱长靴,几乎连他的人也要从眠床上拉下。到底脱掉了,主人就像平常一样,自己脱衣服,再在床上翻滚了几分钟,翻得眠床都格格的发响,于是乎真的算是赫尔生省的地主而睡去了。其时彼得尔希加便把裤子和发闪的越橘色的燕尾服搬到前房来,挂在木制的钩子上,用毛刷和衣拍拚命的刷呀拍,弄得一条廊下都好象尘头滚滚。他刚要取下衣服来的时候,却望见绥里方从弄堂走出,那是刚由马房里回来的。他们的眼睛相会了,也就仿佛出于本能似的,彼此立刻懂得:老爷睡着了,为什么不到那个酒馆子里去跑一趟呢?彼得尔希加赶紧又把燕尾服和裤子搬进屋里去,走下扶梯来,关于旅行的目的,一字不提,两个人只谈着平常的闲天,走到外面去了。他们的散步,是不必许多时光的,无非穿过街道,向着一所正和旅馆对面的房屋,走进低矮的,熏得乌黑的玻璃门,到了地窖一般的酒馆里,在这里,早有一大群各色各样的人在等候他们了:刮过胡子和不刮的,穿着皮袍和没穿的,只穿一件短衫的,也间有穿了外套的。彼得尔希加和绥里方在这里怎样消遣他们的时光的呢,——只有敬爱的上帝知道;够了,一个钟头之后,他们就臂膊挽着臂膊,默默的走了出来,好象彼此都非常小心,而且大家注意着每一条街的转角。之后是还是臂膊挽着臂膊,也不肯暂时分离一下,足有一刻钟之久,这才走完扶梯,好容易到得楼上。彼得尔希加对着他的矮床,站了一会,静静的想着,像在想他怎么才可以睡得最好,于是横着躺下了,两脚都碰在地板上。绥里方也爬到这床上去,他的头就枕了彼得尔希加的肚皮;他已经全然忘记,这并非他自己的卧处,而他的铺位,是在什么地方的下房里,或是马房里的马匹旁边的了。两人立刻睡去了,起了极有力,极壮大的打鼾,那主人却由鼻子里发出一种轻软的声息,和他们的相和鸣。这之后,全旅馆也都寂静了,所有居人,都入了酣睡;只在一个小窗里,还闪烁着微弱的灯光;这地方就住着那从略山到来的中尉,好象对于长靴,是有很大的嗜好的,因为已经定做了四双,现在又在试穿第五双了。他屡次走到床前去,想脱下长靴来睡觉,然而还是决不定:长靴做得真好,他总是翘起了一只脚,极惬意的看着非常等样的靴后跟。
第八章
乞乞科夫的农奴购买,已经成为市镇上谈话的对象了。人们争辩,交谈,还研究那为了移住的目的来购买农奴,到底是否有利。其中的许多讨论,是以确切和客观出色的:“自然有益,”一个说,“南省的地土,又好又肥,那是不消说得,但没有水,可教乞乞科夫的农奴怎么办呢?那地方是没有河的呀。”——“那倒还不要紧,就是没有河,也还不算什么的,斯台班·特密忒里维支;不过移民是一件很没把握的事情。谁都知道,农奴是怎么的:他搬到新地方去种地——那地方可是什么也没有——没有房屋,也没有庄园——我对你们说,他是要跑掉的,准得像二二如四一样,系好他的靴子,他走了,到找着他,您得费许多日子!”——“不不,请您原谅,亚历舍·伊凡诺维支,我可全不是您那样的见解。如果您说,农奴们是要从乞乞科夫那里逃走的。一个真的俄罗斯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来,什么气候都住得惯的。您只要给他一双温暖的手套,那么,您要送他到那里去,就到那里去,就是一直到康木卡太也不要紧。他会跑一下,取点暖,捏起斧头,造一间新屋子的。”——“然而亲爱的伊凡·格力戈利也维支,你可把一件事情完全忘掉了:你竟全没想到,乞乞科夫买了去的是怎样的农奴。你全忘了一个地主,是决不肯这么轻易的放走一个好家伙的,如果不是酒鬼,醉汉,以及撒野,偷懒的东西,你拿我的脑袋去。”——“是了,这我也同意,没有人肯卖掉一个好家伙,乞乞科夫的人们大概多半是酒鬼,那自然是对的,但还应该想一想历来的道德:刚才也许确是一条懒虫,然而如果把他一迁移,就能突然变成一个诚实的奴仆。这在世界上,在历史上,也不是初见的例子了。”——“不——不然,”国立工厂的监督说。“您要相信我,这是决不然的,因为对于乞乞科夫的农奴,现有两个大敌在那里。第一敌——是和小俄罗斯的各省相近,那地方,谁都知道,卖酒是自由的。我敢对你们断定,只要两礼拜,他们便浸在酒里,成为游惰汉和偷懒的了。第二敌——是放浪生活的习惯和嗜好,这是他们从移住学来的。乞乞科夫必须看定,管住,他应该把他们管得严,每一件小事情,都要罚得重,什么也不托别人做,都是自己来,必要的时候,就给鞭子,打嘴巴。”——“为什么乞乞科夫要亲自去给鞭子呢?他可以用一个监督的。”——“好,您找得到很合适的监督吗?那简直都是骗子和流氓!”——“这是因为主人自己不内行,他们这才成为骗子的。”——“对啦,”许多人插嘴说。——“如果地主自己懂一点田产上的事务,明白他的人们——那么,他总能找到好监督。”然而国立工厂的监督抗议了,以为五千卢布以下,是找不到好监督的。审判厅长却指摘说,只用三千卢布;也就能够找一个,于是监督质问道:“您豫备从那里去找他呢?您能够从您的鼻子里挖出他来吗?”审判厅长的回答是:“鼻子里当然挖不出来的,那不成。不过这里,就在这区里,却是有一个,就是彼得·彼得洛维支·萨木倚罗夫,如果乞乞科夫要他来监督他的农奴,却正是合式的人物!”许多人试把自己置身在乞乞科夫的地位上和这一大群农奴移住到陌生地方去,就觉得忧愁,真是一件大难事;大家尤其害怕的是像乞乞科夫的农奴那样不稳当的材料,还会造起反来。这时警察局长注意说,造反倒是不足虑的;要阻止它,谢上帝幸而正有一个权力:就是审判厅长。审判厅长也全不必亲自出马,只要送了帽子去,这帽子,就足够使农奴们复归于理性,回心转意,静静的回到家里去了。对于乞乞科夫的农奴们所怀抱的造反性,许多人也发表了意见和重要的提议。那想头可实在非常两样。有主张过度的军营似的严厉和出格的苛酷的,但也有别的,表示着所谓温和。警察局长便加以注意,乞乞科夫现在是看见当面有着神圣的义务的;他可以作为自己的农奴们的父亲,而且,照他爱用的口气说,则是在他们之间,广施慈善的教化。趁这机会,他还把现代教育的兰凯斯太法, [英国人Lancaster(1778—1838)所提倡,以学生间彼此互习为重的教育法,在十九世纪初的俄国,看作教育界的一种革命,因此而起的议论,非常之多。——译者] 大大的称赞了一通。
市镇里在这样的谈论,商量,有些人还因为个人的趣向,把他们的意见传给了乞乞科夫,供给他妥善的忠告,也有愿作护卫,把农奴稳稳当当的送到目的地去的。对于忠告,乞乞科夫很谦恭的致了谢,声明他当随时施用,然而谢绝了护卫,说这完全是多余的事情;由他购买下来的农奴,全是特别驯良的性格。他们自愿一同迁移,心里非常高兴。造反,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的。
凡有这些议论和谈天,都给乞乞科夫招致了他正在切望的极好的结果。传说散布开来了,说他是一个百万财产的富翁,不会多,可也不会少。在第一章上我们已经见过,对于乞乞科夫,本市的居民是即使没有这回的事,原也很是喜欢了他的。况且老实说:他们真的都是好人,彼此和善的往来,亲密的生活,他们的谈话上,也都打着极其诚实和温和的印记的:“敬爱的朋友,伊理亚·伊理支!”“听哪,安谛派多·萨哈略维支,我的好人!”“你撒谎,妈妈子,伊凡·格力戈利也维支!”向着叫作伊凡·安特来也维支的邮政局长,人往往说:“司泼列辛·齐·德意支 [Sprechen Sie deutsch,德国话,意云“您会说德国话吗?”因为发音和邮政局长的名字相象,所以用作玩笑。——译者] ,伊凡·安特来也维支?”
总而言之,那地方是过得很像家族一样的。许多人很有教养:审判厅长还暗记着当时还算十分时髦的修可夫斯基
[Shukovski(1783—1852)俄国的浪漫派诗人。——译者]
的《路特米拉》,很有些读得非常巧妙,例如那诗句:“森林入睡,山谷就眠”就是,最出色的是从他嘴里读出“眠”字来,令人觉得好象真的看见山谷睡了觉;为要更加神似起见,到这时候,他还连自己也闭上了眼睛。邮政局长较倾向于哲学,整夜很用功的读着雍格
[Young(1826—1884),德国的感伤派诗人。——译者]
的《夜》和厄凯支好然
[Eckartshausen(1752—1803),德国的作家。——译者]
的《神奇启秘》,还做了很长的摘录;摘的是些什么呢,当然没有人能够分明决定。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大滑稽家,他有华丽的言语,据他自己说,也喜欢把他的话“装饰”起来。而且他实在是用了一大批繁文把他的话装饰起来的,例如:“亲爱的先生,那是这样的,您可知道,您可明白,您可以想象出来的,大概,所谓”以及别的许许多,他都大有心得;另外他又很适当的用一种意味深长的
眼,来装饰他的话,或者简直闭上一只眼睛,给人从他那讽刺的比喻里,觉出很凶的表现来。别的绅士们也大抵是很有教养,非常开通的人物:这一个看凯兰辛
[Karamsin(1766—1826),俄国有名的历史家,也是感伤派的作家。——译者]
,那一个看《墨斯科新报》
[当时的政府的御用报纸。——译者]
,第三个索性什么也不看。有一个,是大家叫作“睡帽”的,如果要他去做事,首先总得使劲的在他胁肋上冲一下,别一个却简直完全是懒骨头,一生都躺在熊皮上,想要推他起来罢,什么力气都白费,于是他也就总不起来了。看他们的外观,自然都是漂亮,体面,殷勤足以感人的人物——生肺病的,其中一个也没有。他们是全属于这一种人种里面的,在只有四只眼睛的温柔的互相爱抚的时候,往往用这样的话来称女人:我的胖儿,我的亲爱的大肚子,我的羔子,我的壶卢儿,我的叭儿之类。然而大抵是良善的种族,可爱的,大度的人物,一个人如果做过他们的客,或者同桌打过一夜牌,就很快的和他们亲密起来,十之九变成他们之一了。——在擅长妙法的乞乞科夫,就更加如此,因为他确是知道着令人喜爱的秘密的。他们热爱着他,至于使他决不定怎样离开这里的方法;他总只听见:“唉唉,只要再一礼拜;请您在我们这里再停一个礼拜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一言以蔽之,如谚语所说,他成为掌珠了。然而出格的强有力,出格的显著,唔,非常之惊人,非常之奇特的,却是乞乞科夫对于闺秀们的印象。要说明一点这等事,我们是应该讲讲闺秀们本身,以及她们的社会之类,应该用活泼的辉煌的色彩,画出所谓她们的精神的特色来的:然而这在作者,却很难。一方面,是他在高官显宦的太太之前,怀着无限量的尊崇和敬畏的,而别方面……是的,别方面呢……就不过是难得很。却说N市的闺秀们……不,这不能,实在的,我怕。——在N市的闺秀们,什么是最值得注意的呢……不,奇怪得很,笔不肯动,它好象是一块铅块了。那么,也好:只好把描写她们的性格的事,让给在他的调色版上,比我更有鲜明灿烂的彩色的精粹的别人去;我们却单说一两句她们的外观,大体的表面就够。
N市的闺秀们是原有阔绰之称的,这一点,所有的妇女们可真足取为模范。关于什么正当的举动,什么美善的调子,礼节,以及态度上的最微妙最幽婉的训戒,尤其是关于研究时式,连细微末节也不漏之处,她们实在比彼得堡和墨斯科的闺秀们要进几步。她们穿着富于趣味的衣饰,坐着漂亮的马车,在大街上经过:还依时式带一个家丁,身缀金色丝绦,在踏台上飘来飘去。一张名片,如果那名字是写在忒力夫二或是凯罗厄斯上面的,那就是神圣的物事 [Treff—Zwei oder Karo—Asz 都是纸牌上的花样,大约名字写在那上面,就算是吉利的。——译者] 。有两位大家闺秀,以前本是很要好的朋友,也是堂姊妹,就为了这样的一张名片彼此完全闹开——其中之一,没有去回看别一个。她们的丈夫和亲戚后来用尽心力,想她们从新和睦,却枉然——世界上的无论什么事,都该可以做成了,只有这一件可不成:使因为一面怠于回访,变成仇敌的两位闺秀从新和睦。于是这两位,用这市里的绅士淑女们的口气来说,就僵在“互加白眼”里了。关于这问题,有谁得了胜,就也会有许多非常动人的场面,那男人们往往为了他们的保护职务,演出极壮大,极勇侠的表现来。他们之间,决斗自然是没有的,因为大家都是文官;然而他们却彼此竭力来抉发别人的缺点,谁都知道,无论如何,这是比决斗厉害得远的。N市的闺秀们的风气,非常严紧,以高尚的愤怒,来对付一切过失和诱惑,如果给她们知道一种弱点,就判决得极严。如果她们一伙里,自己有了什么所谓这个那个的事呢,却玩得非常之秘密,谁也觉不出究竟有了什么事。体面总不会损。就是那男人,即使自己觉得了,或者听到了这个那个的事,也早有把握,会引了谚语,简而得要的回答道:“我所不知,我就不管。”这里还该叙述的是N市的闺秀们也如她们那彼得堡的同行一样,在言语和表白上,总是十分留心,而且努力于正当的语调的。没有人听到过她们说:“我醒鼻涕!”“我出汗,”“我吐口水,”她们却换上了这样的话:“我清了一下鼻子”或则“我用了我的手巾。”无论如何,也总不能说:“这杯子或盘子臭,”不能的,连觉得有些这意思的影子的话也不能说,要挑选一句这样的表现来替代它:“这杯子不成样子呵”,或者别的这一类话。因为要使俄国话更加高尚,就把所有言语的几乎一半,都从会话里逐出了,人就只好常常到法国话里去找逃路。这就成了完全两样的事情。用起法国话来,则即使比上面所述的还要厉害的词句,也全不算什么事。关于N市的闺秀们,就表面上说起来,大略如此。自然,倘使再看得深一点,那就又有完全不同的东西出现的:然而深察妇人的心,危险得很。我还是只以表面为度,再往前去罢。这以前,闺秀们是不大提起乞乞科夫的,虽然对于他那愉快的,体面的交际态度,也自然十分觉得。然而自从他的百万富翁的风传散布了以来,注意可也移到他另外的性质上去了。这并不是我们的闺秀们利己,或是贪财。罪恶只在百万富翁那一句话——不是百万富翁本身,只是那句话;因为这句话的发音中,除暗示着钱袋之外,也还含有一点东西,对于坏人,对于好人,对于非坏非好人,都给以强有力的印象;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一个人不受它的影响的。百万富翁有一种便当之处,他能够特别观察那并非出于打算和谋划的非利己的卑屈,纯粹的卑屈:许多人知道得很清楚,他们不会从他这里有所得,也全不是向他有所求,然而偏要跑到他面前去,欣然微笑,摘下帽子,或者遇有百万富翁在场的午餐会,便去设法运动也来招待他自己。说这一种对于卑屈的倾向,也染上了闺秀们,那是不可以的。然而在许多客厅里,却确在开始议论起来,说乞乞科夫固不是美男子的标本,但总不失为一个体面人,假使他再胖上一点点,可就没有这么好看了。当这时候,对于瘦长男子,还来了几句近于侮辱的话:那不过是剔牙杖,不是人。闺秀们的打扮,也留心到各种的装饰了。匹头市场非常热闹,挤也挤不开。简直是赛会。许多马车穿梭似的在跑。有几匹布,是从市集贩来,因为价钱贵,至今不能卖掉的,这回却变成繁销,飞一般的脱手,使商人们也看得莫名其妙。当弥撒之际,看见闺秀们中有一位在衣服下面曳着拖裙,那裙圈胖得很大,至于把整个教堂占领,在场的警察便只好命令人民让出地方都退到大门口去,以免损害太太的衣服。连乞乞科夫,终于也不得不被对他的异常的注意,引起一点惊异了。大好天气的一天,他回到家里来,看见写字桌上有一封信。发信的是那里,送来的是谁,全都无从明白:侍者说,送信人不许他说出发信人是谁来。信的开头非常直截爽快,就是这样的句子:“不行,我非写信给你不可了!”以下说的是灵魂之间,实在神秘的交感,因为要使这真理格外显得有力,就用上许多点和横线,快要占到半行。再下去接续着几句金言,那确凿,真给人很深的意义,我们几乎负有引在这里的义务的:“什么是人生?——是流寓忧愁的山谷,什么是世界?——是无所感觉的人堆。”发信人于是说到为了去世已经二十五年的弱母,她眼泪滴湿了花笺;并且劝乞乞科夫从此离开拘束精神,闭塞呼吸的都会,跟她到荒野去;一到信的末尾,竟涌出确实的绝望来,用这几行做了结束:
两匹斑鸠儿
载君到坟头,
彼辈鸣且歌
示君吾深忧。
末一行其实不很顺当,然而不要紧:信是完全合于当时的精神的。下面不署名,没有本名和姓,自然也没有月日和年份。只在附启里,写着乞乞科夫自己的心,会猜出发信的人来,而明天知事家里的跳舞会,这古怪脚色是也要到会的。
一切都很有意思。匿名里面,含有很多的刺戟和诱惑,很多,至于引起了好奇心,使乞乞科夫再拿这信来看了两三遍。终于叫了起来道:“这可是很有意思,如果查出了究竟谁是发信的人!”总而言之,事情确是分明的起了转变了,他把一个钟头以上的工夫,化在奇特的揣摩推测里,于是做一个放开不问的姿势,低下头去,喃喃自语道:“但这信有点非常之故意做作!”以后是不说也知道,很小心的叠好信纸,放在提箱里,和一张戏园广告,以及在那地方已经躺了七年,没有动过的一张婚礼请帖,做了邻居了。这时可真的送进一张知事家里的跳舞会的请帖来。在省会里,这是有点很普通的:什么地方有知事,就也得有跳舞会,要不然,阔人们是很容易欠缺相当的爱戴和尊敬的。
他立刻放下一切,不再看作一回事,抽出身子,专门去做跳舞会的准备去了;因为这件事实在有许多挑逗和刺戟。即使创造世界,恐怕也用不着化在装饰上的那么多的心力和工夫。单是对着镜子,检阅和修炼自己的脸,就要一点钟。他使自己的脸上显出一大串各种不同的表现:照见忽而正经和威严,忽而含着微笑的恭敬,忽而又是不含那种微笑的恭敬;于是对镜鞠几个躬,一面吐着含含胡胡的,颇像法国话的声音,虽然乞乞科夫也并不懂得法国话。之后他又装了一通极其讨人欢喜的惊愕,扬眉毛,牵嘴唇,连舌头也活动了一两次;你敬爱的上帝呵,如果人独自在那里,又觉得自己是一个美丈夫,并且确信没有人在钥匙洞里张望的时候,有什么还会做不出来呢。临末他还轻轻的自己摸一摸下巴,说道:“唉,唉,你这好家伙!”于是动手穿起衣服来。他始终觉得很高兴:一面套裤带,打领结,一面却在装着胡乱的行礼,优雅的鞠躬,并且跳了一下,虽然他从来没有学过跳舞。但这一跳,可出了无伤大雅的结果:柜子发抖,刷子从桌上掉了下来了。
他在会上的出现,引起了非常特别的情形。所有在场的人,都连忙来迎接他,一个还捏纸牌在手里,别一个是正在谈天,到了紧要之处,刚说出“您想,地方法官就回答道……”地方法官究竟怎么回答呢?他却不再讲下去,直奔我们的主角去和他打招呼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阿,我的天,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亲爱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可敬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心肝!”“您来啦吗,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他来了哩,我们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您给我拥抱一下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这里来,给我诚心的接吻一下,我的宝贵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觉得,他几乎同时被许多人所拥抱了。他还没有从审判厅长的拥抱里脱出,警察局长就已经把他围在他的臂膊里,警察局长又交给卫生监督,监督交给烧酒专卖局长,烧酒专卖局长交给建筑技师……那知事,这时正和一对闺秀们站在一起,一只手拿一张糖果的包纸,别一只手抱一匹波罗革那的小狗,一看见乞乞科夫就把两样——包纸和小狗——都抛在地板上,至于使小狗大声的嗥起来……总而言之,来客是散布着快活和高兴的。并未愉快得发光的脸,或者并未反映一点一般的高兴的脸,竟一个也没有。官们的脸,在他们的上司前来检阅下属的政绩之际,就这样的发光:这时最初的恐怖消散了,还觉得很得些上司的赞许,竟至于和气的露出一点小小的玩笑来,那就是说几句话,带着愉快的微笑——于是围着他的,跟着他的官们,就高兴的加倍的笑起来了,连话也不大听到,不大明白的官们,也一样的高兴的笑起来了,是的,连远远的一直站在门口,一生从来没有笑过,只给百姓看他拳头的警察——也遵照了反射和模拟的永久不变的定律,在他脸上现出微笑来,不过那微笑,却很有些像他嗅了一种强烈的鼻烟,现在刚刚要打嚏。我们的主角和大家招呼,又给各人回答,自己觉得非常的纯熟:他向右边弯腰,又向左边弯腰,虽然因为习惯,不免略有一点歪,然而不碍事,还是倾倒了所有在场的人物。闺秀们立刻像绚烂的花环似的来围住他,把他罩在各种香气的云雾里:这一个发着玫瑰味,那一个带来紫罗兰和春天的气息,第三个是涌出强烈的木犀草的芳香。乞乞科夫只是昂起鼻子,吸进香气去。她们的装饰上,也展布着无穷的趣味;所有羽纱,缎子和网紬的颜色,全是最时式的轻淡和褪光的,那细微的差别,单是说说名目也就不容易——这地方的文化和趣味,是已经达到这样的高超和精细了。飘带,结子和花束,以如画的纷乱,在衣服上飞动,虽然这纷乱,是由许多不纷乱的头脑,费过不少的时光。头上的轻装只搁在耳朵上,仿佛想要说:“且住!我要飞去了!只可惜不能带了我的美人一同去!”她们都穿着很紧窄的衫子,看起来就显出挺拔和合适的丰姿(我应该趁这机会声明,N市的闺秀们是都见得有点儿胖胖的,但她们知道很巧妙的收束起来,于是成了很适宜的姿态,人也不觉得她们的肥大了。)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颈子和肩膀露出得刚刚合适,不太少,可也不太多:谁都照了自己的感觉和确信,显示着她的东西,来要一个男人的命;其余的部分,就用了很大的鉴识和意趣,遮盖起来:或者用一种飘带做成的,比叫作“接吻”的点心连要轻飘飘的围巾,淡烟似的绕在颈子上,或者在背后的衣服下面,衬一条我们乡下大抵称为“卫道”的细麻所做的小小的花纱。这花纱,是前前后后,遮到决不使男子再会送命的程度的,然而这正是害事之处的嫌疑,却也就在这里。长手套并不紧接着袖口,显出肘弯以上的臂膊的动人的一段来,有许多还丰满得令人羡慕;有一些人,因为拉得太高,竟把羔皮手套撕破了——总而言之,好象一切东西,都想要说:“不不,这不是乡下,这是巴黎!”不过有时也突然现出一顶谁也一向没有见过的包帽,或者跳出一枝孔雀毛,或者反对时髦的别的什么和一种只顾自己的趣味的表示来。然而没有这些是不行的——这就是省会的特征:总要露一点这样的破绽。乞乞科夫站在闺秀们的面前,心里想:“但究竟谁是发信人呢?”他试在一刹时中,伸出他的鼻子去;却碰着了肘弯,翻领,袖口,飘带,香喷喷的小衫和衣服的一大阵。粗野的迦落巴特 [Galoppade,调子极急的跳舞。——译者] 发狂似的在他眼前奔了过去:邮政局长夫人,地方审判厅长,插蓝毛毛的太太,插白毛毛的太太,乔具亚的公爵咭卜卡咭哩全夫,彼得堡来的一个官,墨斯科来的一个官,法国人咕咕,沛尔勖诺夫斯基先生和沛来本陀夫斯基先生——都忽然当面在地球上出现,在那里奔腾奋迅了。
“我们这里是——全省都在活动了哩!”乞乞科夫后退着,一面自己说。但当闺秀们散开的时候,他却又重行察看,看他可能从颜面和眼睛的表示上,辨出寄信的人来;然而,颜面和眼睛都不告诉他,寄信人是那一个。各到各处,每张脸上都漂泛着一点依稀的可疑,无限的微妙——唉,多么微妙……!“不成,”乞乞科夫心里说:“女人……就是这样的物事”——这时他做了一个示意的手势——“那简直是无话可说的!如果谁想把她们脸上闪过的一切这曲折和层迭,再来叙述一下,或者模拟一下罢……也简直办不到!单是她们的眼睛就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国土,倘有人错走了进去,那就完了!钩也钩不回,风也刮不出。谁试来描写一下她们的眼神罢:这温润,绵软,蜜甜的眼神……谁知道这样的眼神有多少种呢:刚的和柔的,朦朦胧胧的,或者如几个人所说的‘酣畅的’眼神,而且还有并不酣,然而更加危险的——那就是简直抓住人心,好象用箭穿通了灵魂的一种。不成,找不出话来形容的。这是人类社会的‘寻开心的’一半,再没有别的了!”
唉唉,不对!我不料我们的主角竟滑出一句街坊上的话来。但叫我怎么办呢?这是在俄国的作家的运命!不过倘有一句街坊话混进这书里来,可不是作者之罪,倒是读者,尤其是上流的读者之罪:从他们那里,先就听不到合式的俄国话,他们用德国话,法国话,英国话和你应酬,多到令人情愿退避,连说话的样子也拚命的学来头,存本色:说法国话要用鼻音,或者发吼,说英国话呢,像一只鸟儿还不算到家,再得装出一副真像鸟儿的脸相,而且还要嗤笑那不会学这模样的人。他们所惟一竭力避忌的,是一切俄国话——至多,也不过在乡下造一座俄国式的别墅。这样的是上流的读者,以及一切自以为上流的读者!然而别一面却又有:那么的严厉,那么的要求!他们简直要最规矩,纯粹,高尚的文体来做文章——一句话,是要俄国话自己圆熟完备,从云端里掉了下来,正落在他们的舌头上,只要一张口,教跑出外面去就好了。人类社会的女性的一半,自然是很难猜测的;但我得声明,我觉得可敬的读者先生,却往往更其难于猜测。
这之间,乞乞科夫越加惶惑,不知道怎么从所有在场的闺秀里,认出发信人来了。他再来一种试验,用了研究的眼光,去观察她们中的每一个,觉得那些多情的女性的眼睛里,都闪烁着一点东西,是使可怜的凡骨的心中,收得希望和甘甜的痛楚,这使他终于喊起来道:“不行,这是枉然的,我看不出!”但这对于他始终如一的大高兴,却并无丝毫影响。还是用他那快活的,无拘无束的态度,和一两位闺秀谈几句趣话,开着又快又小的脚步,忽而走向这个,忽而走向那个,轻飘飘的绕着女人,转来转去,好象穿高底靴的老花花公子,即俄国一般叫作“耗子公马”的一样。如果他要迅速稳当的穿过一群人,就鞠一个躬,同时把脚儿伸出一点去,就是所谓螺旋势子或是花花公子画花押。闺秀们都很愉快而且满足,不但是从他这里发见了一大堆可取和有趣的特色了,还在他脸孔的表情上,看出了一点凡有女人们一定非常喜欢的,尊严的,勇敢的,威武的东西来。真的,为了他,人几乎要吵架了:许多人立刻觉到,乞乞科夫是大抵站在门口近旁的,大家就都要来坐靠近门口的椅子,有一位闺秀比别一位占了先,这时就几乎现出不舒服的局面,有许多自己也想去坐的人,对于这无耻和胡闹,都气愤得很。
乞乞科夫和闺秀们施展着活泼的谈天,其实倒是她们向他来施展着活泼的谈天,给了他许多非常微妙和优秀的比喻的话头,全都得加以想象和猜测,弄得他满头流汗,至于忘记了去尽礼节的义务:就是向这家的主妇问安。直到听见已经对他站了两三分钟的知事太太的声音,这才记得起来了。知事太太亲密的摇着头,用了柔和的,又有些狡猾的音调,向他说话道:“阿,您来啦,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在这里,不能把知事太太的话完全再现,我只知道她说了几句非常友爱和亲热的句子,就是我们的最高雅的作家们常常写在小说和故事里的,名媛和侠士所说的那一类,他们是特别偏爱描写我们客厅里的生活,而且趁这机会,显出他们是精微的情景的大知识家来的。她说的大约是:“人已经这么利害的占领了您的心,里面竟没有一块小地方,没有一点小角落,剩给您这么忍心忘却了的别人了吗?”我们的主角立刻转向知事太太去,而且已经想好了回答,那回答,比起我们从斯风斯基,林斯基,理定,格来明所写的时行小说里,以及从别的出场人物之类的军人们那里所听到的来,自然只会好,不会坏,但当他在无意中一抬眼的时候,却忽然遭了打击似的停止了。
知事太太站在他面前,然而并不止她自己:她还挽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年青的姑娘,鲜明的金色发,精致整齐的相貌,尖锐的下巴和卵圆的脸盘,实在可以给美术家去做画圣母的模范,在无论什么东西:山和树林,平野,脸,嘴唇和脚,都喜欢广大的俄国,是很不容易找出来的——当他走出罗士特来夫家的时候,当他的车子,因为车夫发昏或是马匹的碰巧的冲突,和她的马具缠绕起来的时候。当米卡衣叔和米念衣叔想来解开这纠纷的结子的时候,他在路上遇见的,就是这金色发。乞乞科夫非常狼狈了,至于嘴里再也说不出有条理的句子来,只吃吃的讲了一句痴呆的含胡话,无论是斯风斯基或林斯基,理定或格来明,都决不肯使他滑出口来的。
“您还没认识我的女儿罢?”知事太太说。“她是刚从女塾里毕业出来的。”
他回答说,他曾经出乎意外地和她有过相见的光荣:以后还想添上几句去,然而完全失败了。知事太太又说了一两句话,就和她的女儿走向大厅的那一头,去招呼另外的客人,乞乞科夫却还生根一般的站着。他在这地方还站了很久的工夫,恰如一个高高兴兴的到街上去散步的人,周围景象,无不浏览,却突然立住了,因为他想了起来,自己还忘记了什么;恐怕再没有比这样的人,更加不中用的了:只一击就从他脸上失去了无忧无愁的样子。他竭力的回想,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呢:手巾么?手巾就塞在衣袋里!他的钱?钱可是也在的!好象什么也没有缺,然而总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妖魔,在耳朵边悄悄的告诉他忘记了什么。他只是胡胡涂涂的看着潮涌的人群,尾追的马车,兵们的枪和帽,店家的招牌之类,心里却并不明白。乞乞科夫也就是这模样,和周围的事情全不相关了。这之间,从女人的发香的口唇里,向他飞过许多柔腻的质问和暗示来。“我们这些可怜的地上居民可以斗胆的问您,您在沉思着什么吗?”——“您的思想所寄托的幸福的旷野,是在什么地方呢?”——“引您进这快活的暝想之谷的那人的名字,我们可以知道吗?”然而他不再看重这些问题了,闺秀们的亲爱的言语,恰如说给了风的一样,是的,他竟这样的疏忽,至于放闺秀们静静的站着,自己却跑到大厅的那一边,去探知事太太和她女儿的踪迹去了。但闺秀们却并不肯这么轻易的就放手——各人都暗自下了坚固的决心,要用尽对于我们的心,非常危险的药味,要用尽她们的极顶强烈的撩人之力。我在这里应该夹叙一下,有几个闺秀——我说,有几个,决不是全体——是被一个小小的弱点所累的:如果她觉得自己有一点动人之处,无论前额也好,嘴也好,手也好,就以为这种特色,别人也应该立刻佩服,大家异口同声的喊道:“瞧呀,瞧呀,她有多么出色的希腊式的鼻子呀!”或者是“多么整齐的动人的前额呵!”如果有很美的肩膀呢,她首先就相信一切青年男子,都要给这肩膀所迷,她一走过,就无条件的叫起来道:“阿呀,她有多么出色的肩膀呀!”而对于脸孔,头发,眼睛和前额,却看也不看,即使看,也不过当作不关紧要的东西。闺秀们中的有几个,是在这样的想的。但这一晚上,却谁都立下誓愿,在跳舞之际,要竭力表现得动人,还把自己的最大美艳的特色,显得非常明白。邮政局长夫人在应着音响,跳着华勒支舞之间,把她俊俏的头,非常疲乏的侧了起来,令人觉得真的到了上界。一个非常可爱的闺秀,到会的目的,是完全不在跳舞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在右脚的大趾上,有了鸡眼睛模样,豌豆儿大小的不舒服或是不便当,所以她只得穿了绒鞋,——但竟也坐不住了,就穿着她的绒鞋跳了几回华勒支,为的是不过使邮政局长夫人不要太自鸣得意。
然而这些一切,对于乞乞科夫并无豫期的效验;他几乎不看闺秀们的脚步和身段,只是踮起脚尖,从大家的头上张望着可爱的金头发的所在;忽而又弯低一点,由肩膀和臂膊之间去找寻她;他到底找到她了,他看见她和母亲坐在一起,头上俨然的摇动着插在一种东方式包帽上的羽毛。他好象就要向这堡垒冲锋了。春色恼杀了他,还是有谁在背后推他呢?总之,他就不管一切阻碍,决然的冲过去:烧酒专卖局长被他在肋下一推,好容易才能用一条腿站住,总算幸而还没有因此撞倒一排人;邮政局长也向后一跳,吃惊的看定他,带着一点微妙的嘲笑;但乞乞科夫却一看也不看,他只为那带着长手套的远地里的金头发生着眼睛,满心全是飞过场上,直到那边的希望了。这时在别一角落上,已经有四对跳着玛兹尔加:靴后跟敲着地板,一个陆军里的大尉,用了肉体和精神,两手和两脚,显出他们梦里也没有做过的奇想的姿势来。乞乞科夫几乎踏着了跳舞者的脚,一直跑向知事太太和她的女儿所坐的地方去。然而,待到和她们一接近,他却非常胆怯,也不再开勇往直前的小步,竟简直有些窘急,在一切举动上,都显出仓皇失措来了。
在我们的主角那里,真的发生了一点所谓恋爱吗,不能断定;像他那样的人,或者是并不很胖,却也并不太瘦的人,竟会有恋爱的本领吗,也可疑得很;然而这里却演出了一点连他自己也讲不明白的奇特的情景:据他后来自己说,他觉得,仿佛全个跳舞会以及喧嚣和杂沓,在一刹时中,都退到很远的远方,提琴和喇叭,好象在山背后作响,一切全如被烟雾所笼罩,似乎草率地涂在一幅画布上面的平原。而在这朦胧地,草率地涂在画布上面的平原里,却独独锋利而分明的显着动人的年青的金头发的优美的丰姿:她那出色的卵形的脸盘,她那苗条的充实的体态,这是只在刚出女塾的女孩儿身上,才得看见的,还有她那近乎质朴的洁白的衣服,轻松的裹着娇柔的肢节,到处显出堂皇的精粹的曲线来。她好象一件象牙彫成的奇特美丽的小玩意;在朦胧昏暗的群集里,惟独她灿然的见得雪白和分明。
这世界上,也会有这等事:乞乞科夫在他的一生中,虽然不过很短的一瞬息,但也成了一下子诗人了;不过诗人的名目,也还过份一点。至少,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象是一个少年人,或者一个时髦的骠骑兵了。那美人儿旁边恰有一把椅子是空的,他连忙坐下去。谈话开首有些不中肯,不久也就滔滔不绝,他而且得意了起来,然而……我应该在这里声明我的很大的惋惜,凡是身负重要的职务,上了年纪,有了品位的人,和闺秀们谈天,是有一点不大顺口的;说得很流畅的只有中尉,大尉以上的高级军官就全不行。他们在说什么呢,只有上帝知道:可总不是怎么高明的物事,但年青的姑娘们却笑得抖着肩膀;一个枢密顾问官倒也会对你们讲些极顶神妙的东西:说俄罗斯是一个强国,或者说句应酬话,自然并非没有精神的,不过全都很带着钞书的味道,倘若他说一点笑话,自己先就笑个不停,比听着的闺秀们还利害。我在这地方加了这样的声明,为的是要使读者明白,为什么在我们的主角谈话中间,我们的金头发竟打起呵欠来了。但我们的主角好象全没有觉得,仍旧不住的搬出他在各处已经用过许多回的所有出色的物事来,例如:在洵毕尔斯克省的梭夫伦·伊凡诺维支·培斯贝七尼那里,这时住着他的女儿亚兑拉大·梭夫伦诺夫娜和她那三个堂姊妹:马理亚·喀夫理罗夫娜、亚历山特拉·喀夫理罗夫娜和亚兑拉大·喀夫理罗夫娜;还有,在略山省的菲陀尔·菲陀罗维支·贝来克罗耶夫那里;在喷沙省的弗勒勒·毕西理也维支·坡背陀诺斯尼和他的兄弟彼得·毕西理也维支那里,这时住着他们的堂姊妹加德里娜·密哈罗夫娜和两个姪孙女:罗若·菲陀罗夫娜和爱密理亚·菲陀罗夫娜;最后是在伐忒卡省的彼得·华尔梭诺夫也维支那里,住着他的儿媳的姊妹贝拉该耶·雅戈罗夫娜和侄女苏非亚·罗斯谛斯拉夫娜和两个异父姊妹苏非亚·亚历山特罗夫娜和玛克拉土拉·亚历山特罗夫娜。
乞乞科夫的态度惹起了一切闺秀们的不平。其中的一个故意在他旁边经过,要他悟出这一点来,并且用她展开的裾裙,稍稍卤莽地扫着金头发,一面又整理着在她肩头飘动的围巾,那巾角就正拂在这年青闺秀的脸孔上;也在这时候,别一位闺秀便在乞乞科夫的背后,和从她那里洋溢出来的紫罗兰香一起,嘴里飞出了一句颇为恶毒的辛辣的言辞。然而无论他实在没有听见,或者不过装作不听见,他的举动在这地方却真的有些不合,因为闺秀们的意见是总该给点尊重的。他也后悔自己的过失,但可惜是在后来,已经到了太晚的时候了。
许多脸上都画出了应有的愤怒。纵使乞乞科夫的名声在交际场里有这么大,纵使谁都确信他拥有百万的家财,纵使他脸上带着威严的,英勇的神气,——但有一件事,是闺秀们决不饶恕男人的,无论怎样,无论是谁,他一定完结。女人和男人比较起来,性格上原也较为没有力,但到有些时候,她却不但坚强不屈胜于男人,还胜于世界上的一切。乞乞科夫在无意中显了出来的藐视,使那因为椅子事件,几乎破裂的闺秀们复归于平和与一致了。在她们随便说说的无关紧要的言语中,就会突然发见恶毒尖利的嘲讽。完成了这不幸的,是又有一个少年人,做了一两节关于跳舞者的讥刺诗,在外省的跳舞会里,没有这事是几乎不收场的。这诗又立刻说是乞乞科夫之作了。愤怒越来越大,闺秀们聚集在大厅的各处角落上,彼此切切私语,还给他几句非常不好的指斥;可怜的金头发也被奚落得半文不值,宣告了她的死刑。
这之间,却有一个极顶恼人的袭击,等候着我们的主角;当他的年青的对手打着呵欠,他向她讲述古代各种的故事,说到希腊哲学家提阿改纳斯的时候,罗士特来夫却突然上台,就从客厅的一间后房里走出来了。他从休息室里来,还是从那打着大牌的绿色小屋里跳出来的呢,他的出现,是由于自愿,还是被人赶出来的呢,总之,他高兴地,非常快活地走进客厅里来了,还挽着检事,他确是已经被拖了好久了的,因为这可怜的检事皱着眉头,看来看去,大约是在设法来摆脱他那亲密的旅行的向导。而且他的境遇,实在也很难忍受的。罗士特来夫拖过两杯红茶——自然加了蔗酒的——来,一饮而尽;于是又是讲大话。乞乞科夫一在远处望见他,就决计牺牲了目前的佳遇,赶紧飞速的走开,因为这会面,是决不会有好事情的。但不幸的是身边竟忽然现出知事来,自说找到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非常高兴,并且将他坚留,请他判断和两位闺秀之间的小小的辩论;因为关于妇女的爱之是否永久,大家的意见还不能相同;但这时候,罗士特来夫却已经看见,一径向他跑来了:
“阿唷!赫尔生的地主!赫尔生的地主”他叫喊着跑近来,一面哈哈大笑,笑得他那红如春日蔷薇的鲜活的面庞,只是抖个不住。“怎么样?你买了许多死人了吗?您要知道,大人!”于是转向知事那边,放开喉咙,喊道:“他在做死魂灵的买卖哩!真的,听罢,乞乞科夫!听哪,我是看交情才对你说的,在这里的我们,都是你的好朋友,大人也在这里,我要绞死你,真的,我要绞死你!”
乞乞科夫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您不相信我罢,大人!”罗士特来夫接着说。“他对我说的是:‘听哪,把您的死掉的魂灵卖给我罢,’我几乎要笑死了。待到我上了市镇,人们却告诉我说他因为要移住,买了三百万卢布的魂灵,了不得的移住呀!他到我这里就来买过死人的。听哪,乞乞科夫:你是一只猪,天在头上,你是一只猪!大人也在这里,对不对,检事先生?”
然而检事和乞乞科夫都非常失措,简直找不出答话来;罗士特来夫却有些快活起来了,不管别人,尽说着他的话:“哦,哦,我的乖乖……如果你不告诉我为什么要买死魂灵,我是不放开你的。听哪,乞乞科夫,你应该羞;你一定自己也明白,你没有比我再好的好朋友了。瞧罢,大人也在这里……对不对,检事先生?您不相信罢,大人,我们彼此有怎样的交情,实在的,如果您问我——我站在这里,如果您问我:‘罗士特来夫,从实招来,你的亲爷和乞乞科夫两个里,你爱谁呀!’那我就回答说:乞乞科夫!天在头上!……心肝,来呀,让我和你接一个吻,亲一个嘴。您也许可我和他接一个吻罢,大人。请你不要推却,乞乞科夫,让我在你那雪白的面庞上,亲一个嘴儿罢!”然而罗士特来夫和他的亲嘴来得很不像样,几乎是直奔过去的。大家都从他身边退开,也不再去听他了。不过他那买死魂灵的话,却是放开喉咙,喊了出来的,又带着响亮的笑声,所以连停在大厅的较远之处的客人们,也无不加以注意。这报告来得太兀突,使大家的脸上带着一半疑惑,一半胡涂的表情,一声不响的呆立起来。乞乞科夫并且看见许多闺秀们都在使着眼色,恶意的可憎的微笑着,在有几个的脸上,还看出一点非常古怪的东西和另有意思的东西来,于是更加狼狈了。罗士特来夫是一个说谎大家,那是谁都知道的.从他那里听些胡说八道,也是谁都不以为意的:然而尘世的凡人——唉唉,怎么这凡人竟会这样的呢,可实在很难解:一有极其昏妄,极其无聊的新闻,只要是新闻,他就无条件的散布到别一个凡人那里去,虽然也说:“又起了多么大的谣言了呵!”那别一个凡人就尖起耳朵,听得很高兴,后来固然也说道:“然而这是一个大谎,完全不必相信的!”于是连忙出外,去找第三个凡人,告诉他这故事,之后又因了义愤,同声叫喊道:“多么下贱的谎话呀!”而消息就这样的传遍了全市镇,所有在此的凡人们,多日谈论着这件事,一直到大家弄得厌倦,这才说,这故事是没有谈论的价值的。
这无聊之至的偶然的事故,使我们的主角很是心神不定了。一个呆子的很胡涂,很荒谬的话,也往往会使一个聪明人手足无措。他忽然觉得很不舒服,而且苦恼了,好象穿着擦得光亮的长靴,踏在龌龊的、发臭的水洼里;总而言之,这不漂亮,很不漂亮!他要竭力的不想它,忘掉它,疏散它。他还坐下去打牌,然而什么都不顺手,像一个弯曲的轮子:他错抓了两回别人的牌,有一回还至于忘记了并不该他打,却擎起手,打出自己的牌去了。这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是一个好手,并且还可以称为精细的赌客,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而且连他自说是希望所寄,有如上帝的毕克王也打掉了的呢,审判厅长简直想不出缘故来。邮政局长,审判厅长,还有警察局长,自然也照例的和我们的主角打趣,说他一定在恋爱,而且他们知道,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是怀着一颗发火的心的。谁使他的心受伤的呢,他们也很明白。然而这并不能给他慰安,虽然他也竭力的装出笑容,用玩笑来回答他们的玩笑。晚餐也没有使他快活起来。纵使席上非常适意,而且罗士特来夫也因为连闺秀们也说他胡闹,早已被人赶走了。当跳着珂蒂伦 [Kotillon,大抵是两人一班,四班同起的跳舞,曾经风靡全俄,尤其是外省的。——译者] 时,他竟忽然坐在地板上,去抓跳舞者的衣裾,照闺秀们的口气说,这实在是大失体统的。晚餐吃得很愉快,在闪耀着三臂烛台,花朵,瓶子和装满点心的碟子之间的一切脸孔,都为了虚荣的欢喜和满足在发光。军官们,闺秀们和穿燕尾服的绅士们,谁都献着出格的殷勤。有一个大佐,竟用出鞘的刀尖,把汤碟子挑到他的闺秀的前面。有了年纪的绅士们,连乞乞科夫也在内,则在热心的讨论,一面嚼着硬煮食品的鱼或肉,尽量的撒上胡椒末,一面吐出确切的言语来;人们所争论的,正是乞乞科夫向来很有趣味的对象,但这一晚上,他却像一个从远道归来,疲乏困顿的人,脑子并不听他的指挥,他也没有参加的兴致。他竟等不及晚餐散席,大反了往常的习惯,一早就回到家里去了。
在读者已经很熟悉的门口摆着柜子,角落上窥探着蟑螂的屋子里,他的精神和思想,也如他所坐的臬兀不安的靠椅一样,不大平静。他的心很沉闷。一种沉重的空虚在苦恼他:“鬼捉了玩出这跳舞会的那些东西去!”他愤愤的叫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的高兴?全省满是坏收成,物价腾贵和饥荒,他们却玩跳舞会!有什么好处:一大批娘儿们的旧货。奇怪的是她身上穿着一千卢布以上的东西,归根结蒂,还是农奴们拿他的租钱来付,结果也终于还是我们的。谁都知道,男人们为什么要这么敛钱,纳贿的呢:就是为了给他的女人买很贵的围巾,衣服,以及别的鬼知道叫作什么!这为的是什么呀?为的不过是使放荡的娘儿们可以说,邮政局长太太有一身好衣服哩,——因此就抛掉一千卢布。于是嚷道:跳舞会,跳舞会,多么愉快呀!妈的这样的跳舞会,我看和俄罗斯精神是一点也不合的,这完全是一种非俄罗斯制度。呸,还有哩:像精赤条条的拔光了毛的魔鬼似的,忽然跳出一个上了年纪的黑燕尾服的汉子来,把腿摇来摇去。别一个又和另一个弄在一起,和他谈着正经事,一面却又在地板上左左右右,玩出古怪花样来……这都不过是猴子学样;猴子学样罢了。因为法国人是到了四十岁,还像十五六岁的孩子一样的,所以我们也得这么的来一下!哼,真的,我觉得每一个跳舞会之后,就总要弄出一件什么坏事情,连想也想不得!脑袋的空虚,就恰如和一个场面上的名人谈了天,他说的全是浮面,讲的都靠书本;听起来原也很漂亮,有味的,然而听着的人的脑袋,还是先前似的一无所得;其实倒不如和一个简单的商人去谈天,他只知道自己的本行,然而知道得透彻、切实,比起所有这些小摆设来,更要有价值。究竟从这样的跳舞会里能弄出什么来呢?不知道可有一个作家,想照式照样,写出一切情形来的没有?即使做了书,那跳舞会本身,却还是荒谬胡涂之至的,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影响: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呢?究竟怎样,鬼才知道。人就只要吐一口唾沫,抛掉书!”对于跳舞会,乞乞科夫大概说得这么不合意;但我相信,他的不满,是另外还有一个原因的。招他憎恨的,其实全不是跳舞会,倒是那情状,当大众之前,忽然来了一道莫明其妙的光,于是他就扮演了很奇特,很暧昧的脚色了。自然,如果他用了明白人的眼睛来看这事故,他是会觉得一切都是小事情,一句呆话也毫无关系的,尤其是在要事已经幸而办妥了的现在。但是——人却有一点希奇:使他很恼怒的正是失掉了这人的寄托,虽然对于这寄托,他自己并不看重,评的极苛,还为了他们的尚浮华和爱装饰下过很锋利的攻击。待到经过充足的历练,知道他自己也该负一点罪,那就更加恼怒了。纵使他毫不气忿自己,而且当然还是不错的。可惜我们谁都有这一个小小的弱点,就是总要爱护自己,却去找一个邻近的东西,来泄自己的恼怒,或者用人,或者恰巧碰到的下属,或者自己的女人,或者简直是一把椅子,我们就把它摔到门口或者鬼知道的什么地方去,碰下它一条腿,或是一个靠手来,给看看我们绅士之流的恼怒。
乞乞科夫也立刻找到一个邻近,应该将自己的恼怒,全都归他负担的来了。这亲爱的邻近就是罗士特来夫,不消说,他就上上下下,四面八方的拚命的痛骂了一通,恰如偷儿的对于村长,车夫的对于旅客,对于远行的大尉,看情形也对于将军的一样,在许多古典的咒骂上,另外再加上一大批新鲜的,由他自己的发明精神而来的东西。罗士特来夫的整部家谱被拉出来了,他家族里的许多列祖列宗,都遭了利害的玩弄。
但当乞乞科夫为阴郁的思想所苦恼,一睡不睡的坐在他那坚硬的靠椅里,痛责着罗士特来夫和他的全家的时候,当烛光渐渐低微,烛心焦了一大段,脂烛随时怕会熄灭的时候,当窗外的漆黑的暗夜,已由熹微的晨光,转成莽苍苍的曙色的时候,当远处已有一二鸡鸣,在睡着的市镇的街道上,悄悄的走着一个只知道一条(可惜只是一条)不可拘束的俄罗斯人民所走的道路的,穿着简单的呢外套的莫辨地位和出身的不幸人的时候——在市镇的那一头,使我们主角的苦恼的地位更加为难的戏剧,却已经在开幕了。这时候,在远处的大街和小巷里,轧轧的走着一件非常奇特的东西,一下子很难叫出名目,既不像客车,也不像篷车,可又不像半篷车,倒仿佛一个胖面颊,大肚子的西瓜,搁在一对轮子上。这西瓜的面颊,就是车门,还剩有黄颜色的痕迹,但是很不容易关,因为闩和锁都不行了,只用几条绳勉强的缚住。西瓜里面,塞满着纱枕头,有像烟袋的,有圆的,也有和普通枕头一样的,还有袋子,装着谷物,白面包,小麦面包,捏粉的咸饼干。上面还露着一只填王瓜的鸡和王瓜馅的包子。马夫台上站着一个人,家丁模样,身穿杂色的手织麻布的背心。他不刮脸,头发是已经花白起来了。这是常见的人物,在我们那里的乡下,普通都叫作“小子”的。这铁轮皮和锈螺钉的喧闹,惊醒了街的那一头的巡丁,抓起钺斧,在睡眼惺忪中放声大叫道:谁呀?待到他觉得并没有人,不过是猛烈的车轮声在远处作响,便伸手在领子上捉住一个小动物,走近街灯去,就在那地方亲手用指甲执行了死刑。于是又放下钺斧,遵照着他的武士品级的规矩,仍旧熟睡了。马匹的前蹄时时打着失,因为没有钉着马掌,而且也分明因为它们还没有熟悉这幽静的市镇的街道。这辆车又转过几个弯,从一条街弯进别一条去,终于通过圣尼古拉区教堂旁边的昏暗的小巷,停在住持太太的门口了。从车子里爬出一个姑娘来,头戴包帕,身穿背心,捏起两个拳头,像男人似的使劲的槌门。(那杂色麻布背心的小子,是因为他睡得像死尸一样,后来被拉着脚,从他的位置上拖开了。)狗儿嗥了起来。接着也开了门,好容易总算吞进了这不像样的车辆。车子拉到堆着柴木,搭着许多鸡棚和别的堆房的狭小的前园里;才从车子里又走出一位太太来;这就是女地主十等官夫人科罗皤契加。我们的主角一走,这位老太太就非常着急,怕自己遭了他的诓骗,在三夜不能睡觉之后,终于决了心,虽然马匹还未钉好马掌,也一定亲赴市镇,去探听一下死魂灵是什么时价,而且她这么便宜的卖掉了,是否归结是上了一个大当。她的到来,会发生什么结果呢,读者从两位闺秀们的谈天里,立刻可以知道了。这谈天……但这谈天,还不如记在下一章里罢。
第九章
有一天早晨,还在N市的访客时间之前,从一家蓝柱子,黄楼房的大门里,飘出一位穿着豪华的花条衣服的闺秀来了,前面是一个家丁,身穿缀有许多领子的外套,头戴围着金色锦绦的亮晃晃的圆帽。那闺秀急急忙忙的跳下了阶沿,立刻坐进那停在门口的马车里。家丁就赶紧关好车门,跳上踏台,向车夫喝了一声“走。”这位闺秀,是刚刚知道了一件新闻,正要去告诉别人,急得打熬不住。她时时向窗外探望,看到路不过走了一半,就非常之懊恼。她觉得所有房屋,都比平时长了一些,那小窗门的白石造成的救济所,也简直得无穷无尽,终于使她不禁叫了起来道:“这该死的屋子,就总是不会完结的!”车夫也已经受了两回的命令,要他赶快:“再快些,再快些,安特留式加!你今天真是赶的慢得要命!”到底是到了目的地了。车子停在一家深灰色的木造平房的前面,窗上是白色的雕花,外罩高高的木格子;一道狭窄的板墙围住了全家,里面是几株细瘦的树木,蒙着道路上的尘埃,因此就见得雪白。窗里面有一两个花瓶,一只鹦鹉,用嘴咬着干子,在向笼外窥探,还有两只叭儿狗,正在晒太阳。在这屋子里,就住着刚才到来的那位闺秀的好朋友。对于这两位闺秀,作者该怎样地称呼,又不受人们的照例的斥责,却委实是一件大难事。找一个随便什么姓罢——危险得很。纵使他选用了怎样的姓——但在我们这偌大的国度里的那里的角落上,总一定会有姓着这姓的人,他就要真的生气,把作者看成死对头,说他曾经为了探访,暗暗的来旅行,他究竟是何等样人,他穿着怎样的皮外套散步,他和什么亚格拉菲娜·伊凡诺夫娜太太有往来,以及他爱吃的东西是什么;如果说出他的官位和头衔来——那你就更加危险了。上帝保佑保佑!现在的时候,在我们这里,对于官阶和出身,都很神经过敏了,一看见印在书上,就立刻当作人身攻击:现在就成了这样的风气。你只要一说:在什么市镇上,有一个傻家伙——那就是人身攻击,一转眼间,便会跳出一位仪表非凡的绅士来,向人叫喊道:“我也是一个人,可是我也是傻的吗?”总而言之,他总立刻以为说着他自己。为豫防一切这种不愉快的未然之患起见,我们就用N市全部几乎都在这么称呼她的名目,来叫这招待来客的闺秀罢,那就是:通体漂亮的太太。她的得到这名目,是正当的,因为她只要能够显得极漂亮,极可爱,就什么东西都不可惜,虽然从她那可爱里,自然也时时露出一点女性的狡猾和聪明,在她的许多愉快的言语中,有时也藏着极可怕的芒刺!对于用了什么方法,想挤进上流来的人物,先不要用话去伤她的心。但这一切,是穿着一套外省所特有的细心大度的形式的衣裳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有意思,喜欢抒情诗,而且也懂得,还把头做梦似的歪在肩膀上,一言以蔽之,谁都觉得她确是一位通体漂亮的太太。至于刚才来访的那一位闺秀,性格就没有那么复杂和能干了,所以我们就只叫她也还漂亮的太太罢。她的到来,惊醒了在窗台上晒太阳的叭儿狗:简直埋在自己的毛里面了的狮毛的阿兑来和四条腿特别细长的雄狗坡忒浦儿丽。两匹都卷起尾巴,活泼的嗥着冲到前厅里,那刚到的闺秀正在这里脱掉她的外套,显出最新式样,摩登颜色的衣服和一条绕着颈子的长蛇 [Boa,指女人用的做成蛇形的皮围巾。——译者] 。一种浓重的素馨花香,散满了一屋子。通体漂亮的太太一知道也还漂亮的太太的来到,就也跑进前厅里来了。两位女朋友握手,接吻,叫喊,恰如两个刚在女塾毕业的年青女孩儿,当她们的母亲还没有告诉她这一个的父亲,比别一个的父亲穷,也不是那么的大官之前,重行遇见了的一样。她们的接吻就有这么响,至于使两匹叭儿狗又嗥起来,因此遭了手帕的很重的一下,——那两位闺秀当然是走进淡蓝的客厅里,其中有一张沙发,一顶卵圆形的桌子,以及几张窗幔,边上绣着藤萝;狮毛的阿兑来和长脚的胖大坡忒浦儿丽,也就哼着跟她们跑进屋子里。“这里来,这里来,到这角落上来呀!”主妇说,一面请客人坐在沙发的一角上。“这才是了,这才对了!您还有一个靠枕在这里呢!”和这句话同时,又在她背后塞进一个绣得很好的垫子去;绣的是一向绣在十字布上的照例的骑士;他的鼻子很像一道楼梯,嘴唇是方的。“我多么高兴呵,一知道您……我听到有谁来了,就自己想,谁会来的这么早呢?派拉沙说恐怕是副知事的太太罢,我还告诉她哩:这蠢才又要来使我讨厌了吗?我已经想回复了……”
那一位闺秀正要说起事情,摊出她的新闻来,然而一声喊,这是恰在这时候,从通体漂亮的太太那里发出来的,就把谈话完全改变了。
“多么出色的,鲜明的细布料子呵!”通体漂亮的太太喊道,她一面注意的检查着也还漂亮的太太的衣服。
“是呀,很鲜明,灵动的料子!但是普拉斯科夫耶·菲陀罗夫娜说,如果那斜方格子再小些,点子不是肉桂色的,倒是亮蓝色的,就见得更加出色了。我给我的妹子买去了一件料子;可真好!我简直说不上来!您想想就是,全是顶细顶细的条纹,在亮蓝的底子上,细到不过才可以看得出,条纹之间可都是圈儿和点儿,圈儿和点儿……一句话,真好!几乎不妨说,在这世界上是还没有什么更好看的。”
“您知道,亲爱的,这可显得太花色了。”
“阿呀,不的,并不花色!”
“唉唉,真是!太花色的利害!”
我应该在这里声明,这位通体漂亮的太太,是有些近乎唯物论者的,很倾于否认和怀疑,把这人生的很多事物都否定了。
但这时也还漂亮的太太却解说着这并不算太花色,而且大声的说道:“阿呀,真的,幸而人们没有再用折迭衣边的了!”
“为什么不用的?”
“现在不用那个,改了花边了!”
“阿唷,花边可不好看!”
“那里,人们都只用花边了,什么也赶不上花边,披肩用花边,袖口用花边,头上用花边,下面用花边,一句话,到处花边。”
“这可不行,苏菲耶·伊凡诺夫娜,花边是不好看的!”
“但是,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好看呀,真是出色的很,人们是这么裁缝的:先叠两叠,叠出一条阔缝来,上面……可是您等一等,我就要说给您听了,您会听得出惊,并且说……真的,您看奇不奇:衫子现在是长得多了,正面尖一点,前面的鲸须撑的很开;裙子的周围是收紧的,像古时候的圆裙一样,后面还塞上一点东西,就简直àlabelle femme [法国话,可解作“成为美妇人”的意思。——译者] 了。”
“不行,您知道,这撑的太开了!这可是我要说的!”通体漂亮的太太喊了起来,还昂着头一摇,傲然的觉得自己很严正。
“一点不错,这撑的太开了,我也要这么说!”也还漂亮的太太回答道。
“那倒不,敬爱的,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罢,我可不跟着办!”
“我也不……如果知道什么都不过是时行……什么也都要完的!我向我的妹子讨了一个纸样,只是开开玩笑的,您知道。家里的眉兰涅,可已经在做起来了。”
“什么,您有纸样吗?”通体漂亮的太太又喊了起来,显出她心里分明很活动。
“自然。我的妹子送了来的!
“心肝,您给我罢,谢谢您!”
“可惜,我已经答应了普拉斯科夫耶·伊凡诺夫娜的了。等她用过之后?”
“什么普拉斯科夫耶·伊凡诺夫娜穿过之后,谁还要穿呀?如果您不给自己最亲近的朋友,倒先去给了一个外人,我看您实在特别得很!”
“但她是我的叔婆呀!”
“阿唷,那是怎样的叔婆?不过从您的男人那边排起来,她才是您的亲戚……不,苏菲耶·伊凡诺夫娜,我不要听这宗话——您安心要给我下不去,您已经讨厌我,您想不再和我打交道了……”
可怜的苏菲耶·伊凡诺夫娜竟弄得完全手足无措。她很知道,自己是在猛火里面烧。这只为了夸口!她想用针来刺自己的胡涂的舌头。
“可是,我们的花花公子怎么了呢?”这时通体漂亮的太太又接着说。
“阿呀,真的,真的呀。我和您坐了这么一大片工夫。一个出色的故事!您知道么,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我给您带了怎样的新闻来了?”这时她才透过气来,言语的奔流,从舌头上涌出,好象鹰群被疾风所驱,要赶快飞上前去的一样。在这地位上说话,是她的极要好的女朋友也属于人情之外的强硬和苛酷的了。
“您称赞他,捧得他上天就是,随您的便,”她非常活泼的说。“可是我告诉您——就是当他的面,我也要说的,他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没有价值的,没有价值的人!”
“对啦,但是您听着罢,我有事情通知您!”
“人家都说他好看,可是一点也不好看,一点也不——他的鼻子——他就生着一个讨厌的鼻子。”
“但是您让我,您让我告诉您,心肝,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您让我来说呀。这真是好一个故事,我告诉您,一个“Ss’konapellistoar” [夹着俄国语法的错误的法国话,意思是“所谓历史的事件。”——译者] 的故事,”那女朋友显着完全绝望的神情,并且用了恳求的声音说。——当这时候,写出两位闺秀用了许多外国字,并且在她们的会话里夹进长长的法国话语去,大约也并非过份的。然而作者对于为了我们祖国的利益,爱护着法国话的事,虽然怀着非常的敬畏,对于我们的上等人为了祖国之爱和它的统一,整天用着这种话的美俗,虽然非常之尊敬,却总不能自勉,把一句外国话里的句子,运进这纯粹的俄罗斯诗篇里面去,所以我们也还是用俄国话写下去罢。
“怎样的一个故事呢?”
“唉唉,我的亲爱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您可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一个心情呀!您想想看,今天,住持夫人,那住持的太太,那希理耳神甫的太太,到我这里来了哪,您想是怎么样?我们这文弱的白面书生!您早知道的,那新来的客人您看他怎么样?”
“怎的?他已经爱上了住持太太了吗?”
“那里那里!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要是这样,还不算很坏哩!不是的,您听着就是,那住持太太对我怎么说!‘您想想看,’她说,‘女地主科罗皤契加忽然闯到我这里来了,青得像一个死人,还对我说,哦,她对我说什么,您简直不会相信。您听着就是,她对我说的是什么!这简直是小说呀!在半夜里,全家都睡觉了,她忽然听到一个怪声音,这可怕是说也没有法子说,使尽劲道的在敲门,她还听到人声音在叫喊:开门!开门!要不,我就捣毁了……’唔,您以为怎么样?您看我们的花花公子竟怎么样?”
“哦,那么,那科罗皤契加年青,漂亮吗?”
“唉唉,那里!一个老家伙!”
“这倒是一个出色的故事!那么他是爱弄老的?哪,我们的太太们的脾气也真好,人可以说。一下子就着了迷了。”
“这倒并不是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和您所想象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您想想看,他忽然站在她面前了,连牙齿也武装着,就是一个力那勒陀·力那勒提尼, [Rinaldo Rinaldini,有名的强盗故事中的主角。——译者] 并且对她吆喝道:‘把灵魂卖给我,那些死掉了的,’他说。科罗皤契加自然是回答得很有理:‘我不能卖给您;他们是已经死掉的了。’——‘不,’他喊道,‘他们没有死。知道他们死没有死,这是我的事,’他说,‘他们是没有死的,没有死的!”他叫喊着。‘他们是没有死的!’总而言之,他闹了一个大乱子,全村都逃了,孩子哭喊起来,大家嚷叫着,谁也不明白谁,一句话,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您简直不能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当我听了这些一切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亲爱的太太,’我的玛式加对我说。‘您去照一照镜子罢!您发了青了!’‘唉唉,现在照什么镜,’我说,‘我得赶快上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那里去,去告诉她哩。’我立刻叫套车。我的车夫安特留式加问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却说不出一句话儿来,只是白痴似的看着他的脸。我相信,他一定以为我发了疯了。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能够知道一点我怎么兴奋呵!”
“哼!真是奇怪得很!”通体漂亮的太太说。“死魂灵,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老实说,这故事我可是一点也不懂,简直一点也不懂。我听说死魂灵,现在已经是第二回了。我的男人说,这是罗士特来夫撒谎!但一定还有什么藏在里面的!”
“不不,您就单替我设身处地的来想一想罢,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当我听了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呵!‘现在呢,’科罗皤契加说,‘我全不知道应该怎么着了!他硬逼我在什么假契据上署名,’她说,‘并且把一张十五卢布的钞票抛在桌子上。我,’她说,‘是一个不通世故的,无依无靠的寡妇,这事情什么也不明白。’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呀!阿唷,如果您能够知道一点我怎么的兴奋呵。”
“不不,您要说什么,说您的就是!这并不是为了死魂灵呀!有一点完全别样的东西藏在这里面的。”
“老实说,我也早就这么想的,”也还漂亮的太太说,有一点吃惊。她又立刻非常焦急,要知道究竟藏着什么了,于是漫然的问道:“但从您看来,那里面藏些什么呢?”
“但是,您怎么想呀?”
“我怎么想?……老实说,我好象在猜谜。”
“但我要知道,您究竟是什么意见呢?”
然而,也还漂亮的太太却什么也想不出,所以就不开口。对于事物,她只会兴奋,至于仔细的想象和综合,却并不是她的事,因此她比别人更极需要细腻的朋友,给她忠告和帮忙。
“那就是了,我来告诉您,这死魂灵是有什么意思的,”通体漂亮的太太说,她的女朋友就倾听,而且还尖着耳朵;她的耳朵好象自己尖起来了。她抬起身,几乎要离开了沙发,她虽然有点茁实的,但好象忽然瘦下,轻如羽毛,看来只要有一阵微风,便可以把她吹去似的了。
一样情形的是俄国的贵公子,他是一个爱养狗,爱打猎,也爱游荡的人,当他跑近森林时,从中正跳出一只追得半死的兔子,于是策马扬鞭,赶紧换上弹药,接着就要开火。他的眼睛看穿了昏沉的空气,决不再放松一点这可怜的小动物。纵使当面是雪花旋舞的广野,用了成束的银星,射着嘴巴和眼睛,胡须,眉毛和值钱的獭皮帽,他也还是不住的只管追。
“死魂灵是……”通体漂亮的太太说。
“怎样?什么?”那女朋友很兴奋的夹着追问道。
“死魂灵是……!”
“阿唷,您说呀,看上帝面上!”
“不过一种虚构,也无非是一个假托。其实是为了这件事:他想诱拐知事的女儿。”
这结论实在很出意料之外,而且无论从那一点来看,也都觉得离奇。也还漂亮的太太一听到,就化石似的坐在她的位置上;她失了色,青得像一个死人,这回可真的兴奋了。“阿呀,我的上帝!”她叫起来,还把两手一拍。“这是我梦也没有想到的!”
“我还得说,您刚刚开口,我就已经知道,那为的是什么了,”通体漂亮的太太回答道。
“这一来,那么,对于女塾的教育,人们会怎么说呢?这可爱的天真烂漫的!”
“好个天真烂漫!我听过她讲话了!我就没有这勇气,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您知道,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现在的风俗坏到这地步,可真的教人伤心呀。”
“然而先生们还都迷着她哩,我可以说,我是看不出她一点好处来,……她做作得可怕,简直做作得教人受不住。”
“唉唉,亲爱的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她冷得像一座石象,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不,她多么做作,多么做作得可怕,我的上帝,多么做作呵!她从谁学来的呢?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有这么装腔作势的脾气的。”
“亲爱的,她是一个石象,苍白的象死尸。”
“唉唉,请您不要这么说罢,苏菲耶·伊凡诺夫娜,她是搽胭脂的,红到不要脸。”
“不的,您说什么呀,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她白的像石灰一样,简直像石灰。”
“我的亲爱的,我可是就坐在她旁边的呢,她面庞上搽着胭脂,真有一个指头那么厚,像墙上的石灰似的一片一片的掉下来。这是她的母亲教她的。母亲原就是一个精制过的骚货,但女儿可是赛过母亲了。”
“不不,请您原谅,不不,您只说您自己的,我可以打赌,只要她用着一点点,一星星,或者不过一丝一毫的红颜色,我就什么都输出来,我的男人,我的孩子,所有我的田产和家财!”
“阿呀,您竟在说些什么呀,苏菲耶·伊凡诺夫娜,”通体漂亮的太太把两手一拍,说。
“那里,您多么奇特呵!真的,我只好看看您,出惊了。”也还漂亮的太太也把两手一拍,说。
两位闺秀对于几乎同时看见的,简直不能一致,读者是不必诧异的。在这世界上,实在有很多东西,带着这种希奇的性质;一位闺秀看作雪白,别一位闺秀却看作通红,红到像越橘一样。
“那么,再给您一个证据罢,她是苍白的,”也还漂亮的太太接着说。“我还记的非常清楚,好象就在今天一样,我坐在玛尼罗夫的旁边,对他说道:‘您看哪,她多么苍白呵!’真的,倘要受她的迷,我们的先生们还得再胡涂一点呢。还有我们的花花公子先生……我的上帝,这时候,他多么使我讨厌呵!您是简直想像不来的,他多么使我讨厌呵!”
“但有几位太太,对于他可也并非毫无意思的。”
“您说我吗,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这您可不能这么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我可并不是说您,世界上也还有别的女人的呀!”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请您允许我通知一句,我是很明白我自己的;这和我不相干;但别的太太们,那些装作难以亲近的样子的,却难说。”
“那里的话,对不起,请您给我说一句,我可一向没有闹过这样的丑故事。别人会这样也说不定,然而不是我,这是您应该许可我通知您的。”
“您为什么这么发恼呢?您之外,也还有别的太太们在那里的,她们争先恐后的去占靠门的椅子,为的是好坐得和他近一点。”
人也许想,也还漂亮的太太一说这些话,接着一定要有一阵大雷雨了;但奇怪的是两位闺秀都突然不说话,豫期的风暴并没有来。通体漂亮的太太恰巧记得了新衣服的纸样还没有在她的手中,也还漂亮的太太也知道还没有从她最好的朋友听过新发见的底细,因此这么快的就又恢复了和平。况且这两位闺秀们,不能说她天性上就有散布不乐的欲望,性情原也并不坏,不过当彼此谈天的时候,总是自然而然的,不知不觉的愿意给对手轻轻的吃一刀;那两人中的一人,间或因此得点小高兴,而这女朋友,有时是会说很亲昵的话语的:“这是你的!拿了吃去罢!”男性和女性,心里的欲望就如此的各式各样。
“我只还有一件事想不通,”也还漂亮的太太说,“那乞乞科夫,他不过是经过这里,怎么能决定一件这样骇人的举动来呢。他总该有一个什么帮手的。”
“您以为他是没有的吗?”
“您看怎么样,谁能够帮他呀?”
“是啰,譬如——罗士特来夫!”
“您真的相信——罗士特来夫?”
“怎么不?他什么都会做的。您莫非不知道,他还想卖掉他的亲爷,或者说的正确一点,是拿来做赌本哩。”
“我的上帝,我从您这里得了多么有趣的新闻呵!罗士特来夫也夹在这故事里,我真的想也想不到。”
“我可是马上就想到了!”
“这真教人觉得世界上无所不有!您说罢,当乞乞科夫初到我们这市镇里来的时候,谁料得到他会闹这样的大乱子的呢?唉唉,安娜·格力戈利也夫娜,如果您知道我怎样的兴奋呵!倘使我没有您,没有您的友情和您的好意……我真要像站在深坑边上一样……我得向那里去呢?我的玛式加凝视着我,觉得我白的像死人,对我说道:‘亲爱的太太,您白的像一个死人了!’我还告诉她说:‘唉唉,玛式加,我现在想的却完全是别的事情呢!’真的,就是这样!而且罗士特来夫也伏在那里面!好一个出色的故事!”
也还漂亮的太太很焦急,要知道关于诱拐的详情,就是日期,时间,以及别的种种,然而她渴望的太多了。通体漂亮的太太不过极简单的声明,她一点都不知道。况且她是从来不撒谎的:一种大胆的推测——那是另外一件事,但这也只以那推测根据于甚深的内心的确信为限;真的一有这内心的确信,这闺秀可也就挺身而出,那么,即使有最伟大的律师,且是著名的辩才和异论的征服者,去和她论争一下试试罢:这时候,他这才明白:内心的确信是怎样的东西了。
这两位闺秀们把先前仅是推测的事情,后来都成为确信,那是毫不足怪的。我们这些人,简洁的说,就是我们,我们称之为聪明的人们,那办法就完全一样,我们的学者的讨论,就是最好的证据。一位学者,对于事物,首先是像真的扒手一样,非常小心,而且近乎胆怯的来开手的,他提出一个极谦和稳健的问题:“此国之得名,是否自地球上之某处而来?”或是“此种记载,能或传于后世,将来否?”或是“吾等不应解此民众为如何如何之民众乎?”于是他立刻引据了古代的作家,只要发见一点什么暗示,或者只是他算作暗示的暗示,他就开起快步来了,勇气也有了,随便和古代的作家谈起天来,向他们提出质问去,接着又自己来回答,把他那由谦虚稳健的推测开手的事,一下子完全忘记了;这时他已经好象一切都在目前,非常明白,以这样的话,来结束他的观察道:“而是乃如此。此民众应作如此解。此乃根据,应借以判别此对象者也!”于是俨然的在讲座上宣扬,给大家都听得见——而新的真理就到世界上去游行,以赢得新的附和者和赞叹者。
当我们的两位闺秀用了许多锐利的感觉,把这么错杂纠缠的事件,顺顺当当的解释清楚了的时候,那检事,却和他的永久不动的脸孔,浓密的眉毛和
着的眼睛,走进客厅里来了。两位闺秀便马上报告他一切的新闻,讲述购买死魂灵,讲述乞乞科夫诱拐知事小姐的目的,而且讲的这么长,一直弄到他莫名其妙。他迷惑似的永是站在老地方,
着左眼睛,用一块手帕揩掉胡子上面的鼻烟,听到的话却还是一句也不懂。当这时机,闺秀们便放下他不管,跑了出去,各奔自己的前程,到市里去发生骚扰去了。这计划,不过半点多钟就给她们做到。市镇由最内部开始,什么都显了很野的激昂,一下子就没有人还知道别的事。闺秀们是善于制造这种烟雾的,使所有的人,尤其是官员,都几乎茫然自失。她们的地位,开初就像一个中学生,用纸片卷了鼻烟,就是我们这里叫作“骠骑兵”的,探进睡着的同窗的鼻孔里面去。那睡着的人呼吸有些不通畅了,一面却以打鼾的全力,吸进鼻烟去,醒了,跳了起来,瞪着眼睛,看来看去,像一个傻子,却不明白他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但接着又觉到了射在墙上的太阳的微光,躲在屋角里的同窗的笑声,穿窗而入的曙色,已经清醒的森林,数千鸟声的和鸣,在朝阳下发闪,在芦苇间曲折流行的小河,那明晃晃的波中,有无数稀湿的儿童在嬉游,叫人去洗澡——这时他才觉得,他鼻子里原来藏着骠骑兵。我们的市镇里的居民和官员的景况,开初就完全是这样的。谁都小羊似的呆站着,而且瞪着眼睛。死魂灵,知事的女儿和乞乞科夫;这一切都纠缠起来,在他们的脑袋里希奇古怪的起伏和旋转;待到最先的迷惘收了场,他们这才来区别种种的事物,将这一个和那一个分开,要求着清帐,但到他们觉得关于这事件简直不能明白的时候,他们就发恼了。“这算是什么比喻,哼,真的,死魂灵是什么昏话呢?这故事和死魂灵,有什么逻辑关系呢?那么,人怎么会买死魂灵?那里会有这样的驴子来做这等事?他用什么呆钱来买死魂灵?他拿这死魂灵究竟有什么用?况且:知事的女儿和这事件又有什么相干?如果他真要诱拐她,为什么他就得要死魂灵?如果他要买死魂灵,又何必去诱拐知事的女儿?莫非他要把死魂灵来送知事的女儿吗?市里流传着怎样的一种胡说白道呵!多么不像样:人还来不及回头看一看,这胡涂话就已经说给别人了……如果这事件还有一点什么意义呢!……但别一面也许有什么藏在那里面,否则也不会生出这种流言来。总该有什么缘故的。但死魂灵能是缘故的吗?什么混帐缘故也不是,这实在就像‘一个木雕的马掌,’‘一双煮软的长靴’或是‘一只玻璃的义足’一样!”总而言之,凡是说话,闲谈,私语,以及全市里所讲述的,都不外乎死魂灵和知事的女儿,乞乞科夫和死魂灵,知事的女儿和乞乞科夫,一切东西,全都动弹起来了。好象一阵旋风,吹过了沉睡至今的市镇。所有的懒人和隐士,向来是终年穿着睡衣,伏在火炉背后,忽而归罪于靴匠,说把他的长靴做得太小了,忽而归罪于成衣匠或者他的喝醉的车夫的,却也都从他们的巢穴里爬了出来,连那些久已和他的朋友断绝关系,只还和两位地主熊皮氏先生和负炉氏先生相往来的人们(两个很出名的姓氏,是从躺“在熊皮上”和“背靠着炉后面”的话制成,在我们这里很爱说,恰如成语里的“去访打鼾氏先生和黑甜氏先生”一样,那两人是无论侧卧,仰卧,以及什么位置的卧法,都能死一般的熟睡,从鼻子里发出大鼾,小鼾,以及一切附属的声音来的;)连那些请吃五百卢布的鱼羹和三四尺长的鲟鳇鱼,还有只能想象的入口即化的馒头,也一向不能诱他离家的人们,也统统出现了;一言以蔽之,好象是这市镇显得人口增多,幅员加广,到处是令人心满意足的活泼的交际模样。居然泛起一位希梭以·巴孚努且维支先生和一位麦唐纳·凯尔洛维支先生来了,这是先前毫没有听到过的;忽然在客厅里现出一个一臂受过弹伤的长条子,一个真的巨人来了,这大块头是一向没有看见过的。街上是只见些有盖的马车,大洪水以前的板车,嘎嘎的叫的箱车,轰轰的响的四轮车——乱七八糟。在别的时候和别的景况之下,这流言恐怕绝不会被注意,但N市久已没有了新闻。从最近的三个月以来,在都会里几乎等于没有所谓谈柄,而这在都市里,是谁都知道,那重要不下于按时输送粮食的。忽然间,这市镇的居民分为代表两种完全不同的意见的,两个完全相反的党派了:男的和女的。男人们的意见胡涂之至;他们只着重于死魂灵。女党则专管知事女儿的诱拐。这一党里——为闺秀们的名誉起见,说在这里——用心,秩序和思虑,都好得差远。这分明是因为女人的定命,原在成为贤妻,到处总在给好秩序操心的。在她们那里,一切就立刻获得一种确凿而生动的外观,显豁而切实的形状,无不明明白白,透澈而且清楚,好象一幅完工的钩勒分明的图画。现在这事情了然了,说是乞乞科夫原是早已爱上了那人的,说是她也到花园里在月下去相会,说是倘使没有乞乞科夫的前妻夹在这中间(怎么知道他已经结过婚的呢,谁也说不出,)知事也早把他的女儿给乞乞科夫做老婆了,因为他有钱,像犹太人一样,说是那女人的心里还怀着绝望的爱,便写了一封很动人的信给知事,又说是乞乞科夫遭了她父母的坚决的拒绝,便决计来诱拐了。在许多人家里,这故事却又说得有点不同:乞乞科夫并没有老婆,但是一个精细切实的汉子,他要得那女儿,就先从母亲入手,和她有了一点秘密的事,这才说要娶她的女儿,母亲可是怕了起来,这是很容易犯罪,违背宗教的神圣的禁令的,便为后悔所苛责,一下子拒绝了,那时乞乞科夫才决了心,要把女儿诱拐。也还有一大批说明和修正,那流言传得愈广,一直侵入市边和小巷里,这些说明和修正也发生得愈多。在我们俄国,社会的下层,是也极喜欢上等人家的故事的,所以便是那样的小人家,也立刻来谈这丑闻,虽然毫不知道乞乞科夫,却还是马上造成新的流言和解释。这故事不断的加上兴味去,逐日具备些新鲜的和一定的形态,终于成为完全确切的事实,传到知事太太自己的耳朵里去了。知事太太是一家的母亲,是全市的第一个名媛,为了这故事,非常苦恼,况且她真的想也想不到,于是就大大的,也极正当的愤激了起来。可怜的金头发,是挨了一场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很难忍受的极不愉快的面谕。质问,指示,谴责,训戒和威吓的洪流,向这可怜的娃儿直注下来,弄得她流泪,呜咽,一句话也不懂;门丁是受了严厉的命令,无论怎样,也决不许再放进乞乞科夫来。
闺秀们彻底的干了一通这位知事太太,完成了她们的使命之后,便去拉男党,要他们站到自己这面来。她们说明,死魂灵的事情,不过是一种手段,因为要避去嫌疑,容易诱拐闺女,所以特地造出来的。男人们里的许多便转了向,加进闺秀们的党里去,虽然蒙了他们同志的指摘和非难,称之为罗袜英雄和娘儿衫子——这两个表号,谁都知道,对于男性是有着实在给他苦痛的意义的。
然而男人们纵使这么的武装起来,想顽强的来抵抗,他们这党里却总是缺少那些女党所特出的秩序和纪律。他们全都不中用,不切实,不合式,不调和,不正当;脑袋里满是混杂和纷乱,思想上是缠夹和胡涂——一言以蔽之,就是把男人的倒楣的本性,粗鲁,拙笨,迟钝的本性,既不会齐家,又没有确信,不虔诚,又懒惰,被永是怀疑和顾忌恐怖所搅坏的本性,很确切的暴露出来了。据男人们说,诱拐一个知事的女儿,骠骑兵比文人还要擅长,乞乞科夫未必来做这种事,不要相信女人,她们统统是胡说白道的,女人就像一只有洞的袋子,装进什么去,也漏出什么来:那应该着眼的要点,是死魂灵,虽然只有鬼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也确有什么很不好,很讨厌的东西藏在那里面的。为什么男人们会觉得藏着什么很不好,很讨厌的东西的呢——我们不久就知道。这时恰恰放出一个新的总督到省里来了——这分明就是使官员们陷于不安和激昂情状的事件:于是永远要有各种查考和叱责了,于是头要洗得干净,摆得规矩了,于是上司照例办给他的下属的一切的羹汤,大家就总得喝尽了。——“上帝呀!”官员们想,“只要他一知道市镇上传播着这样的流言,他就不会当作笑话,可真的要发怒的呵。”卫生监督忽然完全发了青,他把这解释的很可怕了,怕“死魂灵”这句话,也许暗示着近来生了时疫,却因为办理不得法,死在病院里和别地方的许多人,怕乞乞科夫到底是从总督衙门里派出来的一个官,先来这里暗暗的探访一下的。他把自己的忧虑告诉了审判厅长。审判厅长说不会有这等事,但自己也立刻发了青,因为起了这思想:然而,如果乞乞科夫所买的魂灵确是死的呢?他不但许可了买卖契约,还做了泼留希金的证人。万一传到总督的耳朵里去了呢,那可怎么办?他把自己的忧虑去通知别几个,别几个也都忽然发青了:这忧愁刹时散布开去,比黑死病传染得还快。谁都在自己身上找出了并未犯过的罪案。“死魂灵”这句话显着很广泛的意义,至于令人疑心到它也许指着新近埋掉两个人的那两件事了。那两件案子都了结的还不怎么久。第一件,是几个梭耳维且各特的商人们闹出来的,他们在市镇的定期市集上,做过生意之后,就和几个从乌斯德希梭里斯克来的熟识的商人们来一桌小吃。俄国式的小吃,但用德国式的手段:羼水烧酒,柠檬香糖热酒,药酒以及别的种种。这小吃,自然照例以勇敢的混战收场。梭耳维且各特的先生们,把乌斯德希梭里斯克的先生们痛打了一顿,虽然这一面在胁肋上也挨着很利害的几下,肚子上又受了伤,证明着阵亡的战士的拳头,有多么非常之大。胜利者中的一个,就像我们的拳斗家的照例的说法,张扬了起来,这就是说,鼻子给打扁了,只剩着一节指头的那么一点点。商人们都认了罪,并且声明,他们也太开了小玩笑。不久,大家就都说,为了这命案,他们每人出了四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此外就全都不了解。但据研讯的结果,乌斯德希梭里斯克的商人们却都是被煤气闷死的了。于是他们也就算是这样的落了葬。别一件,出的还不久,那是这样子的:虱傲村的官家农奴连络了皤罗夫村的,以及打手村的官家农奴,好象把一位宪兵,原是陪审官资格,叫作特罗巴希金的,从地上消灭了。这位宪兵,就是陪审官特罗巴希金,非常随便,时常跑到他们的村里去,那情形几乎有疫病一般的可怕。但那原因,大约是在他有一点心肠软,对于村里的女人实在太热心。这案子也没有十分明白,虽然农夫们简直说,这宪兵爱闹的像一匹雄猫,他们逐了他不只一两回,有一回还只好精赤条条的从一家小屋子里赶出。为了他的心肠软,宪兵是当然要受严罚的,但别一方面,如果虱傲村和打手村的农奴真的和谋害有关,其专横却也不合道理,难以推诿。事情总是莫名其妙;人看见那宪兵倒在路上;他的制服或是他的长衫,像一堆破衣,相貌也几乎分辨不清了。案件弄到衙门里,终于移在刑事法庭,经私下的豫先商量之后,就发出这样意思来:人们聚集,即成惊人之数,故农奴中之何人,应负杀害宪兵之罪,殊不可知,况在特罗巴希金一方面,已系死人,纵使胜诉,亦属无聊,但农奴们是还在活着的,所以从宽发落,当有大益,于是下了判决,陪审官特罗巴希金应自负其死亡之责,因为他对于虱傲村和打手村之农户,加以法外之压迫,而且是在夜间乘橇归家之际,突然中风身故的。这案子好象已经了结得很圆稳;但官员们却又忽而觉得,这所谓死魂灵者,又即和这事件有关。正值这时候,可又来了一些事,即使没有这些事,官员们已经够在困苦的地位的了,然而知事又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通知,说据最近的密报,省中有人在造假钞票,用的是各种不同的姓名。所以应该立即施行严厉的查缉。别一封是邻省知事的关于漏网的强盗的通知,谓在贵省的绅士群中,倘忽见有可疑之人,既无旅行护照,又无别种正当之证明书,则应请即将此人逮捕。两封信惹起了全体的惶恐;所有先前的豫料和推测,忽然都毫无用处了。这里面,关于乞乞科夫模样的话,自然是一句也没有的。但大家各自回想起来,却谁也不很明白乞乞科夫究竟是什么人,他自己也不过很含混,很游移的发表过他的身世,他单是说,他生平经历过大难,因为他想给真理服役,所以只得惹起目前的猜疑。然而这些话还是太朦胧,太含混。而且他又说,他有许多要他性命的敌人,那就更得想一想了:莫非他正有生命的危险,莫非他正在被穷追,莫非他正要开手做什么……那么,他究竟是何等样人呢?当他制造假钞票的人,或者竟是一个强盗,那自然是不能的——他有一副那么堂堂的相貌;但首先是:他实在是何等样人呢?到这时候,官员诸公这才起了开初就该发生的疑问,就是在这诗篇的第一章里,就该发生的疑问了。大家又决定到卖给他死魂灵的人们那里,去研究几件事,至少,是想知道那交易是怎样的情形,死魂灵究竟该作怎样的解释,以及乞乞科夫是否在偶然间,或者滑了口,走漏过一点他的计划和目的,或者对他们讲过他是什么人。最先是到科罗皤契加那里去,但所得并不多:他用十五卢布买了死魂灵,也还要买鸟毛,哦,他还和她约定,竭力来买她另外的一切。他也把脂肪供给国家,所以他的确是骗子;因为先已有人买了她的鸟毛,而且把脂肪供给过国家。他什么利益都垄断,住持太太就给骗去足足一百卢布了。此外也探不出什么来;她说来说去,总只是这几句,于是官员们即刻明白,科罗皤契加简直不过是一个痴呆的老虔婆。玛尼罗夫声明:他敢担保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犹如担保自己一样。只要他能有保甫尔·伊凡诺维支那样出众的人格百分之一,他就极情愿放弃全部财产;一说到他,他大抵就细起了眼睛,还吐露了一点关于友情的思想。这思想,自然是尽够证明他温良的心术的;但对于这事件本身,他却并没有说明白。梭巴开维支回答道:由他看来,乞乞科夫是一个体面的人,他,梭巴开维支,只卖给了他最好的农奴,无论从那一点看,都是壮健活泼的人物;然而他自然不能担保将来就不会出什么事。倘使他们吃不起移住的辛苦,在路上死掉了,那就不是他的罪;这全在上帝的手中,世界上时疫和别的死症多得很,已经有过全村死尽的事实了。官员诸公又用了另一种方法来救自己的急,这实在不能说是高明的,然而也常常使用。他们曲曲折折,使相识的奴仆,去打听乞乞科夫的跟丁,看他们是否知道自己主人的过往经历和生活关系中的一点什么节目。然而打听出来的也很少。从彼得尔希加,除了那一些住房的霉臭之外,他们毫无所得,绥里方也不过短短的说明道:“他先前是官,在税关上办事的。”这就是一切。这一流人,是有一种希奇古怪的脾气的:如果直截的问他们什么事,他们就什么也说不出。他们不能在自己的脑袋里把这事连结起来,或者只是简单的说,他们不知道。但倘若问他们别的事,可就什么都搬出来了,只要你愿意,而且还讲的很详细,连你从来并不想听的。官员们所做的一切的调查,只使他们明白了一件事:乞乞科夫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们实在不知道,但他一定总该是什么人。他们终于决定,关于这对象,要有一致的意见,至少是弄出一个切实的判断来,他们怎么办,他们取什么标准,他们该怎样调查,他是什么人,是政治的不可放过,应该逮捕监禁的人,还倒是一个能把他们自己当作政治的不可放过的脚色,加以逮捕监禁的人呢。为了这目的,大家就彼此约定,都到警察局长的家里去,读者也早经熟识,那全市的父母和恩人的家里去了。
第十章
大家都聚在读者已经知道他是全市的父母和恩人的警察局长的家里。在这地方,官员们这才得了一个机会,彼此看出他们的面颊,为了不断的愁苦和兴奋,都这么的瘦损了下来。实在,新总督的任命,还有极重要的公文,末后是可怕的愁苦——这些一切,都在他们的脸上留着分明的痕迹,连大家的燕尾服也宽大起来了。谁都显得可怜和困顿。审判厅长,卫生监督,检事,看去都瘦削而且发青,连一个叫作什么绥蒙·伊凡诺维支的,谁也不知道他姓什么,示指上戴一个金戒指,特别爱给太太们看的人,也居然瘦损了一点。自然,其中也有几个大胆无敌的勇士,没有恐怖,没有缺点,不失其心的镇定的,然而那数目少得很;唔,可以算数的其实也只有一个,就是邮政局长。只有他总是平静如常,毫无变化,当这样的时候也仍然说:“明白你的,你总督大人。你还得换许多地方,我在我的邮局里,却就要三十年了。”对于这话,别的官员们往往这样的回报他道:“你好运气,先生!”“司泼列辛·齐·德意支, [见第八章。——译者] 伊凡·安特来伊支。”“你的差使是送信——你只要把送到的信收下来,发出去;你至多也只能把你的邮局早关一点钟,于是向一个迟到的商人,为了过时的收信,讨一点东西,或者也许把一个不该寄送的小包,寄送了出去。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自然是能唱高调的。但是你到我们的位置上来试试看,这地方是天天有妖魔变了人样子出现,不断的要你在手里玩点把戏的。你自己完全不想要,他却塞到你手里来。你的晦气并不怎么大;你只有一个小儿子。我这里呢,上帝却实在很保佑着我的泼拉司科夫耶·菲陀罗夫娜,使她每年总送给我一个泼拉司科式加或是彼得鲁式加。 [意即每年生一个女孩子或男孩子。——译者] 如果这样,你也就要唱别一种曲子了。”那些官员们这么说,至于不断的抗拒着妖魔,实际上是否办得到呢,这判断却不是作者的事了。在大家聚集起来的这我们的宗务会议上,分明有一种欠缺,就是民众的嘴里之所谓没有毛病的常识。要而言之,对于代议的集会,我们好象是生得不大惬当的。凡有我们的会议,从乡下的农人团体直到一切学术的和非学术的委员会,只要没有一个指挥者站在上面,就乱得一塌胡涂。怎么会这样的呢,很不容易说;好象我们的国民,是只在午膳或者小酌的集会上,例如德国式的大客厅和俱乐部的集会上,这才很有才能的。无论什么时候,对于任何东西,都很高兴。仿佛一帆风顺似的,我们会忽然设起慈善会,救济会,以及上帝知道是什么的别样的会来。目的是好的,但此后却一定什么事也没有。大约我们在开初,就是一早,已经觉得满足,相信这些事是全都做过的了。假如我们举一个要设立什么会,以慈善为目的,而且已经筹了许多款子的来做例子罢,为表扬我们的善举起见,我们就得摆设午宴,招待市里所有的阔人,至少花去现款的一半。那一半呢,是给委员们租一所装汽炉,带门房的阔宅子,于是全部款子,就只剩下五个半卢布来。而对于这一点款子的分配,会里的各委员也还不能一致,谁都要送给穷苦的伯母或婶娘。但这一次聚集起来的会议,却完全是别一种:逼人的必要,召集了在场人的。所议的也和穷人或第三者不相干,商量的事情,都关于各位官员自己;这是一样的威吓各人的危局,所以如果大家同心协力,正也毫不足怪。然而话虽如此,这会议也还是得了一个昏庸之极的收场。意见的不同和争论,是这样的会议上在所不免的,姑且不管它罢,但从各人的意见和议论中,却又表现了显著的优柔寡断:一个说,乞乞科夫是制造假钞票的,但又立刻接下去道:“然而也许并不是,”别一个又说,他许是总督府里的属员,接着却又来改正,说道:“不过,魔鬼才知道他是什么,人的脸上是不写着他是什么的呀。”说他是化装的强盗,却谁也不以为然,大家都倾服他诚实镇定的风姿,而在谈吐上,也没有会做这样的凶手的样子。许多工夫,总在深思熟虑的邮政局长,却忽然间——因为他发生了灵感,或是为了别样的原因——完全出人意外的叫起来了:“你们知道吗,我的先生们,他是什么人呀?”他的这话,是用一种带着震动的声音说出来的,使所有在场的人们,也都异口同声的叫起来道:“那么,什么人呢?”——“他不是别人,我的先生们,他,最可尊敬的先生,不会不是戈贝金 [Kopeikin即从戈贝克(Kopeika)化成,倘译意,可云“铜子氏”。——译者] 大尉!”大家立刻就问他:“那么,这戈贝金又是什么人呢?”邮政局长却诧异的回答道:“怎么,你们不知道,戈贝金大尉是什么人吗?”
大家都告诉他说,他们一向没有听到过一点关于这戈贝金大尉的事。
“这戈贝金大尉,”邮政局长说,于是开开鼻烟壶,但只开了一点点,因为他怕近旁的人,竟会伸下指头去,而那指头,他以为是未必干净的——他倒总是常常说:“知道了的,知道了的,我的好人,您要把您的指头伸到那里去!鼻烟——这东西,可是要小心,要干净的呀,”——“这戈贝金大尉,”他重复说,于是嗅一点鼻烟,“唔——总之,如果我对你们讲起他来——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对于一个作者,简直就是一篇完整的诗。”
所有在场的人们都表示了希望,要知道这故事,或者如邮政局长所说的这对于一个作者非常有意思的“诗,”于是他开始了下面那样的讲述:
戈贝金大尉的故事
“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 [指俄法之战。——译者] 之后,可敬的先生,”邮政局长说,虽然并不是只有一个先生,坐在房里的倒一共有六个,“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和别的伤兵一起,有一个大尉,名叫戈贝金的,也送到卫戍病院里来了。是一个粗心浮气的朋友,恶魔似的强横,凡世界上所有的事,他都做过,在过守卫本部,受过许多点钟的禁锢。在克拉司努伊 [Krasnoje,俄国的市名。一八一二年,俄军和法军曾在这附近大战。——译者] 附近,或是在利俾瑟 [Leipzig,德国的市名,一八一三年,俄德联军曾在这附近和拿破仑军大战。——译者] 之战罢,那不关紧要,总之是他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臂膊和一条腿。您也知道,那时对于伤兵还没有什么设备:那废兵的年金,您也想得到,说起来,是一直到后来这才制定的。戈贝金大尉一看,他应该做事,可是您瞧,他只有一条臂膊,就是左边的那一条。他就到他父亲的家里去,但那父亲给他的回答是:‘我也还是不能养活你;我,’您想想就是‘我自己就得十分辛苦,这才能够维持。’于是我的戈贝金大尉决定,您明白,可敬的先生,于是戈贝金决定,上圣彼得堡去,到该管机关那里,看他们可能给他一点小小的补助。他呢,说起来,是所谓牺牲了他的一生,而且流过血的……他坐着一辆货车或是公家的驿车,上首都去了,您瞧,可敬的先生,不消说,他吃尽辛苦,这才到了彼得堡。您自己想想看:现在是这人,就是戈贝金大尉,在彼得堡,就是在所谓世上无双的地方了!他的周围忽然光辉灿烂,所谓一片人生的广野,童话样的仙海拉宰台 [Sheherazade,《一千一夜》或称《天方夜谈》里的市名。——译者] ,您听明白了没有?您自己想想就是,他面前忽然躺着这么一条涅夫斯基大街,或者这么一条豌豆街,或者,妈的,这么一条列退那耶街,这里的空中耸着这么的一座塔,那里又挂着几道桥,您知道,一点架子和柱子也没有,一句话,真正的什米拉米斯。 [Semiramis,见于童话中的古代阿希利亚的首都。——译者] 实在的,可敬的先生!他先在街上走了一转,为的是要租一间房子;然而对于他,什么都令人疑疑惑惑:所有这些窗幔,卷帘和所有鬼物事,您知道,就是地毯呀,真正波斯的,可敬的先生……一句话,说起来,就是所谓用脚踏着钱。人走过街上,鼻子远远的就觉得,千元钞票发着气味;您知道,我那戈贝金大尉的整个国立银行里,却只有五张蓝钞票和一两枚银角子……那么,您很知道,这是买不成一块田地的,也就是说,倘使再加上四万去,却也许买得到;然而有四万,人就先去租法国的王位了。好,他终于住在一个客店‘力伐耳市’里,每天一卢布,您知道,午餐两样,一碟菜汤加一片汤料肉……他看起来,他的钱是用不多久的。他就打听,他应该往那里去。‘你能到那里去呢,’人们对他说。‘长官都不在市里呀。您明白的,都在巴黎。军队还没有回来。但这里有一个叫作临时委员会的。您去试试看,’人们对他说,‘在那里您也许会得点什么结果的罢。’——‘那么,好,我就到委员会去,’戈贝金说。‘我要去告诉他们了。事情是如此这般的。我呢,说起来,是流了我的血,而且牺牲了我的一生的。’于是他,有一天的早晨,起来的早一点,用左手理一理胡子,于是,您瞧,他到理发店里去了,这是因为要显得新开张的意思,穿好他的制服,用木脚一拐一拐的走到委员会的上司那里去。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他问,上司住在那里呢。人们告诉他说,海边上的那房子,就是他的。真是一所茅棚,您懂吗!玻璃窗,大镜子,大理石,磁漆,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可敬的先生!一句话,令人头昏眼花。金属的门上的把手,是精致的好东西,好到人得先跑到店里去买两戈贝克肥皂,于是,就这么说罢,来洗一两点钟手,这才敢于去捏它。甬道前面呢,您瞧,站着一个手里拿着大刀的门丁,一副伯爵相,麻布领子,干干净净的像一匹养得很好的布尔狗……我这戈贝金总算拖着他的木脚走进前厅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只因为恐怕那臂膊在亚美利加或是印度上,在镀金的磁瓶上,您很知道的,碰一下。您瞧,他自然应该等候许多工夫,因为他到这里的时候,那上司呢,说起来,还刚刚起床,当差的正给他搬进什么一个银的盆子去,您很知道,是洗脸用的。我的戈贝金一直等了四个钟头之久;当直的官员总算出来了,说道:‘长官就来!’这时屋子里早已充满了肩章和肩绶。一句话,人们拥挤得好象盘子里的豆子一样。到底,可敬的先生,长官进来了。那,您自然自己想得到的:是长官自己呵。唔,自然,他的相貌就正和他的品级和官衔相称,这样的一副样子,您懂了没有?全是京派的谦虚。他先问这个,然后再问那个:‘您到这里贵干呀?’——‘那么,您呢?’——‘您有什么见教呢?’——‘您光降是为了什么事情呢?’临末也轮到了我的戈贝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说,‘我流了我的血,一条腿和一只臂膊失掉了,说起来。我已经不能做事,请允许我问一声,我可不可以得一点小小的补助,什么一种安排,算是教养之用的小奖金或者恩饷呢,您是很知道的。’长官看见这人装着义足,右边的袖子也空空的挂着。‘就是了,’他说,‘请您过几天再来听信罢!’我的戈贝金真是高兴非凡。‘哪,’他想,‘事情成功了。’他很得意,您想想就知道的;简直在铺道上直跳。他到巴勒庚酒店去,喝烧酒,在‘伦敦’ [那时在彼得堡的第一流的大饭店。——译者] 吃中饭,叫了一碟炸排骨加胡椒花苞,再是一碟嫩鸡带各样的佐料,还有一瓶葡萄酒——一句话,这是一场阔绰的筵宴,说起来。他在铺道上忽然看见来了一个英国女人。您知道,长长的,像天鹅一样。我的戈贝金,狂喜到血都发沸了,就下死劲的要用他的木脚跟着她跑,下死劲,下死劲,下死劲;‘唔,不行!’他想,‘且莫忙妈的什么娘儿们;慢慢的来,等我有了恩饷。我实在太荒唐了。’就在这一天,请注意呀,他几乎化掉了他的钱的一半。三四天之后,您瞧,他就又到委员会里去见长官:‘我来了,’他说:‘为的是等信,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旧病和负伤的结果……说起来,我是流了我的血,您知道的。’说的都是官场话,那自然!‘是呀,是呀,’那长官说,‘但我先得通知您,您的事情,没有上司的决定,我可是没法办理的。您自己看就是,是怎么一个时候。战事是差不多,说起来,还没有完结。请您再熬一会儿,等到大臣们回来罢。您可以相信,不会忘记您的。如果您没法过活,就请您拿了这个去……这是已经尽了我所有的力量的……’哪,您知道,他给的自然并不多,不过用得省一点,也还可以将就到决定的日子。然而我的戈贝金不愿意这样子。他想,他是到明天就会有一两千的:‘这是你的,我的亲爱的,喝一下高兴高兴罢!’他现在却只好等候,而且等到不知什么时候为止了。他的脑袋里,您知道,是接二连三的出现着英国女人,肉汤和炸排骨。他就像一匹猫头鹰或者一只茸毛狗,给厨子泼了一身水,从长官那里跑出来——夹着尾巴,挂下了耳朵。在彼得堡的生活,他有些厌倦了,他也已经这样那样的尝了一下。现在是:瞧着罢,你以后怎么办,一切好东西都没有路道,您瞧。况且他还是一个活泼的年青人,胃口好,说起来,真像狼肚子。他怎么不常常走过什么一个饭店前面,现在您自己想想看,厨子是外国人,一个法兰西人,您知道,那么一幅坦白的脸,总是只穿着很精致的荷兰小衫,还有一块围身,说起来,雪似的白。这家伙现在站在他的灶跟前,在给你们做什么Finserb或是炸排骨加香菌,一句话,是很好的大菜,使我们的大尉馋的恨不得自己去吃一通。或者他走过米留丁的店门口:笑嘻嘻的迎着他的是一条熏鲑鱼,或者一篮子樱桃——每件五卢布,或者一大堆西瓜,简直是一辆公共汽车,您知道,都在窗子里,向外面找寻着衣袋里有些多余的百来块钱的呆子;您想想罢,一句话,步步都是诱惑,真教人所谓嘴里流涎,然而对于他呢:请等一等。现在请您设身处地的来想一想:一面呢,您瞧,熏鱼和西瓜,别一面呢,是这么的一种苦小菜,那名目就叫作:‘明天再来。’‘哼,什么,’他想,‘不管他们要怎么样,我到委员会去,和所有的长官闹一场罢,我告诉他们:不行,多谢,这是不成的!’真的,他是强横的,不要面子的人——他一出搁楼,胆子就越大——于是他到委员会去了:‘唔,您要怎样呢?’人问他,‘您还要什么呢,您可是已经得了回信的了。’——‘我告诉您,’他说,‘我可是不能这么苦熬苦省。我得有我的炸排骨和一瓶法国的红酒吃中饭,还去看一回戏,高兴一下子,您知道,’他说。——‘那可不成,这是只好请您原谅我们的了,’这时长官就说……‘要这样子,您是应该忍耐的。您已经得了一点,可以敷衍到得到上头的决定,而且您也可以相信,您总会获得报酬,因为在我们这里,在俄国,如果有一个人,给他的祖国,说起来,是所谓尽了义务,对这样的人,置之不理,是还未有过先例的。但是,如果您现在就要随意的吃炸排骨,上戏园,您知道,那可只好请您原谅。只好请您自己去想法。只好请您自己办。’然而,您只要自己想一想就是,我的戈贝金屹然不动。这些话,像豌豆从墙上一样,都从他那里滚下去了。他大叫一声,给全体起了一个大乱子。他给所有的科长和秘书一阵真正的弹雨……‘好,你们这么说,那么说就是,’他说,‘好,你们可真不知道你们的义务和责任的,你们这些违法者!’一句话,他责骂他们了一通。别的衙门里的一个将军,也几乎遭殃。连这人也拉上了,您懂了没有?总之,他闹的乱七八糟。这么一个捣乱家伙,怎么办才好呢?长官看起来,除了用所谓严厉的办法来下场,也再没有别的路。‘好罢,’他说,‘如果您对给您的东西还不满足,又不愿意在京里静候您的事情的决定,那么,我把您送回原籍去就是。叫野战猎兵来,送他回家去罢!’然而那野战猎兵,您很知道,却已经站着,等在门外面了:这么一个高大的家伙,您知道,简直好象天造他来跑腿的一样。一句话,是一个很好的拔牙钳。于是我们这上帝的忠仆就被装在马车里,由野战猎兵带走了。‘唔,’戈贝金想,‘我至少也省了盘缠钱。这一点,我倒要谢谢大人老爷们的。’他这么的走着,可敬的先生,和那野战猎兵,当他这样的坐在野战猎兵的旁边的时候,说起来,他在所谓对自己说:‘好,’他说,‘你告诉我,我只好自己办,自己想法子!好,可以,’他说,‘我就来想法子罢!’他怎样的被送到他一定的地方,就是他到底弄到那里去了呢,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关于戈贝金大尉的消息,就沉在忘却的河流里面了,您知道,诗人之所谓莱多河。 [Letha,希腊神话中的河名,由人间通到地府。——译者] 但这地方,您瞧,我的先生们,在这地方,可以说,却打着我们的奇闻的结子的。戈贝金究竟那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然而您自己想想罢,不到两个月,略山的林子里就现出一群强盗来,而这群强盗的头领,您瞧,却并非别的……”
“可是对不起,伊凡·安特来也维支,”警察局长忽然打断他的话,“你自己说过,戈贝金大尉是失了一条腿和一只臂膊的;但乞乞科夫……”
于是邮政局长失声大叫起来,下死劲的在前额上捶了一下,还在一切听众之前,自称为笨牛。他全不明白为什么当这故事的开始,竟没有立刻想到这事情,而且承认了俗谚之所谓“俄罗斯人事后才聪明,”也实在是真话。但他又马上在搜索遁辞,想要洗刷了,他于是说,那些英国人,看报章就可以知道,机器是很完全的,有一个竟还发明了装着这么一种机关的木脚,只要在秘密的发条上一碰,那脚便会把人运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再也寻不着了。
然而,大家虽然不相信乞乞科夫就是戈贝金大尉,也发见了邮政局长已经离题太远。但他们那一面却也不肯示弱,被邮政局长的玄妙的推测所刺戟,越迷越远了。在他们一流的许多优秀的臆想中,有一种尤其值得注意:这想的很奇特,以为乞乞科夫恐怕就是拿破仑化了装藏在他们的市里的;英国人久已嫉妒着俄国的力量和广大,早经常常表现于漫画上,画的是一个俄国人和一个英国人谈话:英国人站着,用麻绳牵着一只狗,这只狗可就是拿破仑的意思:“小心些,”那英国人说,“如果给我一点什么不合意,我就叫这狗来咬你。”谁知道呢,现在他们也许已经把这狗从圣海伦那 [St. Helena,拿破仑败后谪居的地方。——译者] 放出,装作乞乞科夫模样,到俄国各处来徘徊了,他其实却决不是乞乞科夫。
对于这臆测,官员们自然并不信仰,但他们想来想去,各人都静静的研究着这事情,却觉得乞乞科夫的侧脸,显然和拿破仑的似乎有些相象。警察局长曾经参加一八一二年的战事,见过拿破仑本人,也承认他的确并不比乞乞科夫高大,脸盘也不见得更瘦,可是别一面,又并不见得更肥。许多读者,也许以为这一切是非常不确的——哦,作者也极愿意跟着说,这故事非常不确;但没奈何的是确曾闹过我们在这里所说的事情,而这市镇并非荒僻之处,乃是邻近两大首都的地方,却也尤为奇特。这事即起于对法国人的光荣的战胜之后,是大家还应该记得的。当这时候,所有我们的地主,官僚,商人,掌柜,以及一切有教育的和无教育的人物,在最初的八年间,是都成了俗化的政治家的了。《墨斯科新报》和《祖国之子》被抢夺着看,至于得到末一个读者的手里,已经变成一团糟,不大看得出。没有这些问题了:您买这批燕麦是什么价钱呀,先生?——昨天的下雪,您以为怎样呢?——只听到问的是:哪,报上怎么说?——拿破仑没有跑掉吗?——而商人们尤其害怕,因为他们很相信一个三年前就下了监狱的前知者的豫言。这新的豫言者,忽然之间——没有人知道他是从那里来的——脚登草鞋,身披非常腥臭的光皮,在市上出现了,并且宣告说,拿破仑是反基督,现在系着石头的索子,困在七重墙和七个海后面,但他马上就要粉碎他的索子,来征服全世界了这豫言者就为了他的豫言下了监狱,也为了法律。但却完成了他的传道,商人们因此很失掉一点理性。许久之后,即使有着赚钱的交易的时候,商人们也还跑到客店里去,在那里聚起来喝茶,谈着反基督。许多商人们和高尚的贵族,也不自禁的想着这件事,而且在那时支配了一切人心的神秘情调的潮流之下,相信从构成拿破仑这字的每个字母上,会发见一种特别的,大有道理的意义;有许多人竟还想从这里看出《默示录》的数目字来了。 [据约翰《默示录》说,世界末日,基督便将再临,而这之前,则必有反基督出现。这反基督,《默示录》称之为六六六,即“野兽的数目”。一八一二年拿破仑进攻俄国时,俄国人便把“拿破仑”这字改写为含有数量意义的斯拉夫字,再拉到六六六去,说他就是反基督。——译者] 所以即使官员们研究着这一点,实在也毫不足怪的。然而,他们也就立刻省悟过来,觉得他们的幻想太发达了,事情却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这么想,那么想,讨论来,讨论去,终于决定了去问一问罗士特来夫,倒也许并不坏。他是发表了死魂灵的故事的第一个人,而且据人们说,和乞乞科夫有很密切的关系,应该知道一点他的生活情形的;于是大家决定,先去听一听罗士特夫来怎么说。
这些官大人,真是古怪非常的人物,他们七颠八倒了:他们很知道罗士特来夫是一个撒谎家,说一句话,做一点事,都相信不得,但他们却到他那里去找自己的活路了!这里就知道人是怎样的!他不相信上帝,却相信把他的鼻子一抓,他就一定会死掉;对于由内心的调和和崇高的智慧所贯注,朗如日光的诗人的创作,他毫不放在心中,却很喜欢一个无耻之徒的产物,向他胡说一些乱七八糟,破坏自然的物事。这时他就张开嘴巴,高声大叫道:“瞧罢!这是纯粹的心声呀!”他一向轻蔑医生,后来却会跑到一个用祝赞和唾沫给人治病的老婆子那里去,或者简直自己用什么东西煎起汤药来,因为他忽然起了胡涂思想,以为这是可以治他毛病的了。官大人和他那困难的处境,大家自然是能够原谅的。人常常说,一个淹在水里的人会抓一条草梗,他已经来不及想,一条草梗至多也不过能站一匹苍蝇,却禁不起重有四五普特的他;然而,如人所常说的那样,当这时候,他简直想不到这一点,就去抓那草梗了。我们的大人们,也就是这样子,终于向罗士特来夫身上去找活路。警察局长立刻写了一封信,请他到自己家里来吃夜饭,一个高长统靴,通红面庞的警官就忽忽的登程,用手捏住了他的指挥刀,跑到罗士特来夫那里去送信。罗士特来夫正在办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他已经四天不出屋子了,不见人,连中饭也从窗口递进去—— 一句话,他瘦得很,脸上也几乎发了青。这事情必须极大的注意和小心:是从六十副花样相同的纸牌里,选出一副纸牌来。但那花样必须极其分明,要像好朋友似的可以凭信。这样的工作,至少要化两礼拜工作。在这期间,坡尔菲里就得用一种特别的刷子给小猛狗刷肚脐,还用肥皂一天洗三次。他的独居受了搅扰,罗士特来夫很气恼;他先骂警官一声鬼,但到明白了警察局长,当晚有一个小集会,席上还有什么一个新脚色的时候,他却立刻软下来了;他赶紧锁了门,很匆忙的穿好衣服,就到警察局长家里去。罗士特来夫的陈述,证明和推测,却和官大人的恰恰相反,把他们那些极其大胆的猜想,完全推翻了。他实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简直没有含胡,也没有疑问;他们的推测愈游移,愈慎重,他的就愈坚固,愈确实。他毫不吞吞吐吐,立刻来回答一切的问题。他说,乞乞科夫买了一两千卢布的死魂灵,而他,罗士特来夫自己,也卖给他的,因为他毫不见有不该出卖的道理。对于他是否是一个侦探,到此嗅来嗅去的问题,罗士特来夫答道:他自然是一个侦探;大家同在学校里的时候,他就得了奸细的诨名,所有同学,自己也在内,还因此痛打了他一顿,至于后来单在太阳穴上,就得摆上二百四十条水蛭去 [这是放在打扑场上,使它吸血,借以去瘀消肿的。——译者] ——他原想只说四十条的,但二百条却自己滑出来了。——对于他是否制造假钞票的问题,罗士特来夫答道:他自然制造。趁这机会,罗士特来夫还讲了一个乞乞科夫的出人意外的干练和敏捷的故事:他的家里藏着二万假钞票,给人知道了。于是封闭了屋子,路上站一个哨兵,门口站两个兵士;但乞乞科夫却在夜里把所有钞票掉换了一下,到第二天启封的时候,都是真的钞票了。关于这问题:乞乞科夫是否真有诱拐知事的女儿的目的,而他,罗士特来夫,是否也真在帮他的忙呢,那回答是:他的确在帮他,如果他不在内,事情是要全盘失败的。这时他却有些吞吞吐吐;他明知道这谎不得,而且很容易因此惹出麻烦来,但也禁不住自己的嘴。况且这也不是小事情,因为他的幻想,逼出了很有趣的详细事,想要完全消掉,实在也是一件难事了:他还说出拟去结婚的教堂所在的村子来;那就是德卢赫玛曲夫加村,牧师名叫齐陀尔长老,结婚费是二十五卢布,如果乞乞科夫不加以恐吓,说要告发他给面粉商人米哈罗和一个亲戚结了婚,教士是不肯答应的;而他,罗士特来夫,还借给他们自己的马车,准备着每一站就换马。他已经讲进很细微的节目去了,竟至于说出马夫的名字来。这时有人提起了拿破仑,然而只落得自己没趣,因为罗士特来夫所说的全是胡说白道,不但和真实全不相像,而且连联接也联接不起来的,于是使官员们到底只好站起身,叹着气走散;独有警察局长还注意的听了他许多工夫,想得到一点什么,然而他也终于装一个没有希望的姿势,只说道:“呸,见鬼!”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明白,再来费力,实在也只等于试在公牛身上挤奶了。我们的官员的景况,于是比先前就更坏,决定了毫不能查出乞乞科夫是什么人。这里又分明的显出了人是怎样的物事:他处置别的人们的事情,是聪明,清楚,智慧的,但对于他自己却不行。只在你们陷于困难的境地时,他才有很切实,很周到的忠告!“多么精明的脚色呀!”大家叫喊道,“多么不屈的性格呀!”但只要使什么不幸来找一下这“精明的脚色,”使他自己进一回困难的境地罢——他的性格就立刻不会动!这不屈的人物毫无希望的站着,他变了可怜的乏人,柔弱的,啼哭的孩子,或者如罗士特来夫所爱说的说法,简直变成一个孱头东西了。
所有这些讲说,风闻和推测,不知为什么缘故,竟给了可怜的检事一个很大的印象。这印象很有力,至于使他回到家里,就沉思起来,而且就此沉思下去,在一个好天气的日子,竟忽然间,也说不出为什么,躺倒,死掉了。得了中风,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呢,总之,他从椅子上跌下来,就长长的躺在地板上。一有这样的事,大家便照例的吓得失声,两手一拍,叫喊道:“阿呀上帝,阿呀上帝!”去邀医生来,给他放血,而终于决定了检事已经不过是一个没有魂灵的死尸。这时候,大家这才来怜惜死者实在有过一个魂灵,虽然因为他的谦虚没有使人觉得。然而死的出现,在这里的可怕,是虽在一个渺小的人物,也正如伟大的闻人的:他,不久以前还是活着,动作,玩牌,竭力在种种文件上签字,常常和他那浓眉毛和鬼眼在官员们里逗留,他现在躺在台子上,左眼也不再
了,惟独一只眉毛吊起了一点,使脸上显出一种奇特的,疑问的表情。浮在他嘴唇上面的,究竟是怎么一个问题呢?莫非他要知道他为什么而生,或者为什么而死——这只有上帝知道罢了。
“然而这可是不会有的,这是简直不近情理的!这怎么能呢,官员们竟会这么恐怖,这么胡涂,离真实到这么远,就是小孩子,也知道应该怎么办的呀!”许多读者会这样说,并且责备作者,说他做了荒唐无稽之谈,或者称那可怜的官员们为傻子,因为人是很爱用“傻子”这个字,每天总有二十来次,把这尊号抛在邻近的人们的头上的。人即使有十件聪明的性质,只要其中有一件胡涂,便要被称为傻子。读者坐在幽静的角落里,从自己的高处,俯视着广远的下方,就很容易断定人只知道近在鼻子跟前的物事。在世界史的编年录里,就有许多世纪,是简直可以抹杀,并且定为多余的。世界上的错误也真多,而且竟是现在连小孩子也许就知道免掉的错误。和天府的华贵相通的大道,分明就在目前,但人类的向往永久的真理的努力,却选了多么奇特的,蜿蜒的曲径,多么狭窄的,不毛的,难走的岔路呵。大道比一切路径更广阔,更堂皇,白昼为日光所照临,夜间有火焰的晃耀;常有天降聪明,指示着正路,而人类却从旁岔出,迷入阴惨的黑暗里面去。但他们这时也吓得倒退了,他们从新更加和正路离开,当作光明,而跑进幽隐荒凉的处所,眼前又笼罩了别一种昏暗的浓雾,并且跟着骗人的磷火,直到奔向深渊中,于是吃惊的问道:“桥梁在那里,出路在那里呢?”这些一切,使我们分明的知道了古往今来的人性。诧异那错误,嗤笑古人的胡涂,却没有看出这编年录乃是上天的火焰文字所书写,每个字母都宣示着真理,说所有书页上的警告的指头,就指着自己,指着我们现存的人性;然而现在的人性却在嗤笑着,骄傲着,他自己又在开始造出一批给后人一样的傲然微笑的错误来。
所有事情,乞乞科夫都不知道;仿佛故意似的,他这时恰巧受了一点寒,引起了腮帮子肿和轻微的喉痛,这样的毛病,许多我们的省会的气候,在居民之间是很适于蔓延的。要靠上帝保佑,他的生活并不就完,还有工夫愁他的子孙,他就决计躲在家里三四日。在这时候,他用牛乳漱口,里面浸一个无花果,漱过就喝掉,又把一个装着加密列草和樟脑的小袋子,贴在面颊上。因为散闷,他造起一个新买的农奴的详细的表册,还看看从箱子里找出来的一本讲拉瓦梨尔公爵夫人的什么书,又把提箱里的小纸片,小物事,都检查了一番,有许多还再读了一遍,一直到连这些也觉得无聊之至。没有一个这市的官员来问候他的健康,他简直不明白是什么道理,略略先前,是总有一辆车子停在他的门外的——忽而检事的,忽而邮政局长的,忽而审判厅长的。他不断的耸着肩膀,一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终于觉得好一点了,一到更加恢复,能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他非常高兴。他毫不迁延的就化装,打开箱子,玻璃杯里倒上一点温水,取了肥皂和刷子去刮脸,日子真也隔得长久了,因为手一摸着他的下巴,向镜子一照,他就叫起来道:“这简直是树林子呀!”而且实在的:即使并非树林子,也不失为种子在下巴和面颊上密密的抽了芽。他刮过脸,赶紧穿衣服,真的,他几乎是从裤子里跳出来的。到底穿好了;洒一点可伦香水,温暖的裹好了外套,走到街上去,还先用一条围巾小心的包住了面颊。他最初的出行——正如所有恢复了的病人一样——真有些像喜庆事。凡有他所看见的一切,都仿佛在向他欣然微笑,连街上的房屋和农奴,但他们的态度,其实是显得很严紧的,其中的许多人,还已经打过他的兄弟一个耳刮子。他最初的访问,总该是知事。他在路上,起了各式各样的想头:忽而想到年青的金头发了,真的,他的空想实在有一点过度,他还自己笑起自己,自己戏弄起自己来了。他以这样的心情,忽然在知事的门前出现。他已经跨进了门口,刚要脱下外套来,门丁却突然走了过来,用这样的话吓了他一跳:“我受过命令,不放您进去!”
“怎的?你说什么?你不认得我吗?看清楚些!”乞乞科夫诧异着说。
“我是认得您的!我看见您也不只一两回了,”那门丁道。“只有您一个我不能放进去,别人都行,只有您不!”
“唔,怎么?为什么只有我不,为什么不?”
“是命令这么说;他总有他的缘故的,”门丁道,还添上一声“喳,”就摆出放肆模样,把他拦住,不再有先前巴结的给他脱外套时候那样殷勤的微笑了。他好象自己在想:“哼!如果大人先生们不准你进门,那么你一定是个下等人!”
“奇怪!”乞乞科夫想,立刻去访审判厅长去;但厅长一见他的面,就非常狼狈,至于吃吃的讲不出两句话,大家说了些无谓的攀谈,弄得彼此都很窘。乞乞科夫走掉了,他在路上竭力的思索,要猜出厅长是什么的意见,他的话里含着怎样的意义来,但是什么也没有做到。他于是再去访别人:访警察局长,访副知事,访邮政局长,然而并不招待他,或者给他一种非常奇特的招待,说些莫明其妙的话,令人很发烦,要以为他们实在有点不清醒。他又访了一个人,还找着几个熟识者,想知道这变化的缘故,却仍然不得手。他仿佛半睡似的在街上徘徊,决不定是他自己发懵呢还是官员们失了神,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呢还是比梦更无味的,荒谬胡涂的真实。迟到晚上,已经黑下来了,他这才回到他高高兴兴的出了门的自己的旅馆去,叫人备茶,来排遣烦闷和无聊。他沉思的推察着他这奇怪的景况,斟出一杯茶来的时候,突然间,房门开处,走进他万料不到的罗士特来夫来了。
“俗谚里说过的为朋友不怕路远,”那人大声说,除下了帽子。“我刚刚走过这里,看见你的窗子里还亮。‘他大约还没有睡觉,’我想‘我得跑上去瞧一瞧。’阿唷!这可是好极了,你有茶,我很愿意喝一杯:今天吃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我的肚子里在造反了!给我装一筒烟罢。你的烟筒在那里?”
“我可是不吸烟的,”乞乞科夫不大理会的说。
“胡说,你是一个大瘾头的吸烟家,还当我不知道。喂!你的用人叫什么呀?喂,瓦赫拉米,听哪!”
“他不叫瓦赫拉米,他叫彼得尔希加。”
“怎么?你先前不有一个瓦赫拉米吗?”
“我这里可并没有!”乞乞科夫说。
“不错,真的。那是台累平的,他有一个瓦赫拉米。你想,台累平有多么好运道:他的婶娘和自己的儿子吵架,因为他和婢女结了婚,她就把全部财产都送给台累平了。这才有意思哩,如果我们这边有这样的一位婶娘,你知道,那才是好出息,对不对?告诉我,朋友,为什么你忽然这么的躲了起来,大家简直不再看见你了!我知道,你是在研究学术上的物事的,书也看的很多(罗士特来夫从那里决定,我们的主角是在研究学术上的物事,而且书也看的很多的呢,我们只好声明我们的抱歉,可惜不能泄漏,然而乞乞科夫却更不能)。听哪,乞乞科夫!如果你单是看见……也就该有益于你那讽刺的精神了。——(为什么乞乞科夫会有一种讽刺的精神呢——可惜也简直不明白。)你想想看,好朋友,新近在商人列哈且夫那里,我们去打牌,呵,可是笑得可以。贝来本全夫,就是和我同在那里的,总是说:“如果乞乞科夫在这里,他就用得着这些了!”(乞乞科夫却一向没有和贝来本全夫见过面。)哦,招认罢,乖乖,那一回你可实在玩的没出息,你还记得吗,我们下棋的时候?我确是赢了的……然而你简直诓骗我!但是,妈的,我是不会恼的怎么久的。新近在厅长那里……哦,不错,我还得告诉你:市里是谁都和你决裂了!他们相信,你造假钞票……大家忽然都找着我——哪,我自然遮住你,好象一座山——我对他们说:我们是同学,我认识你的父亲;总而言之,我狠狠的骗了他们一下子!”
“我造假钞票?”乞乞科夫叫喊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但是你为什么也使他们这样的吃惊的?”罗士特来夫接着说。“他们实在是吓得半疯了:他们当你是侦探和强盗。——检事就因为受惊,死掉了……明天下葬。你豫备去送吗?老实说,他们是怕新总督,还怕因为你再闹出什么故事来;关于总督,我自然是这样的意见,如果他太骄傲,太摆架子,和贵族们是弄不好的。贵族们要亲热,对不对?自然也可以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一个跳舞会也不开,然而这有什么用?更没有好处。但是,听哪,乞乞科夫,你可是真的在干危险事情呀!”
“怎样的危险事情?”乞乞科夫不安的回问道。
“哪,诱拐知事的女儿。老实说,我是料到了的,天在头上,我是料到了的!我在跳舞会上一看见你‘哪!’我就心里想,‘乞乞科夫在这里还有缘故哩……’但是你没有眼睛;我从她那里简直找不出一点好处来。另外有,毕苦梭夫的亲戚,他的姊妹的女儿,那可是一个美人儿!这才可以说:这是一个出色!”
“你在说什么废话?谁要拐知事的女儿?你什么意思?”乞乞科夫不懂似的凝视着他,说。
“不要玩花样了,好朋友:好一个秘密大家!我明白的说出来罢,我就是为了这事,跑到你这里来的,要给你出一点力。我可以帮你结婚,并且把我的车子和马匹借给你去诱拐,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得借我三千卢布。我正在一个没法的景况中,就是要用。”
在罗士特来夫的这些胡说白道之间,乞乞科夫擦了好几回眼睛,查考他是否在做梦。假钞票,知事的女儿的诱拐,原因该起于他的检事的死亡,新总督的到任,这些一切,都使他吃惊不小。“唉,糟了,如果是这样的情形,”他想,“我可迁延不得了,我应该赶紧走。”
他设法把罗士特来夫从速支使出去,立刻叫了绥里方来,命令他一到天亮就得准备妥当,因为明早六点钟就要从这市上出发。他又嘱咐他检查一遍,车子上是否添好了油,等等,等等。绥里方单是说:“知道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却在门口站了一会,动也不动。主人又命令彼得尔希加立刻从卧床底下,拖出那积满了灰尘的箱子来,和那小子动手收拾他所有的物件;这并不费事,他只是什么都随手抛进箱子里面去:袜子,小衫,干净的和龌龊的衬衣,靴楦,一个日历之类。这些都收拾的很匆忙,因为他要在这一夜里全都整好,以免明天早上白费了时光。绥里方还在门口站了一两分钟,于是走掉了。以总算还在意料之中的谨慎和缓慢,把他那湿的长靴的印子留在踏坏了的梯级上,走下楼梯去。他在那里又站了不少的工夫,搔着后脑壳。这举动,是什么意思?它所表示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在懊恼和那里的一个也是身穿破皮袍,腰系破皮带的伙伴,明天同到什么御酒馆里去的约定,因此不成功;还是在这新地方已经发生了交情,舍不得一到黄昏,红小衫的青年们在宫女面前弹起巴罗拉加来,人们卸下白天的重担和疲劳,低声谈天时候的门前的伫立,和殷勤的握手——还是不过因为要离开那穿了皮袍,坐在那里的厨房里的炉边的暖热之处,京里才有的白菜汤和软馒头的同人,从新在雨雪之下,去受旅行的颠连和辛苦,所以觉得苦痛呢?这只有上帝知道——谁愿意猜,猜就是。俄国的人民一搔后脑壳,是表示着很多意思的。
第十一章
出现的却完全是乞乞科夫意料以外的事。首先是他醒得比想定的太晚了——这是第一件不高兴——他一起来,就叫人下去问车子整好了没有,马匹驾好了没有,一切旅行的事情,是否都已经准备停当,但恼人的是他竟明白了马匹并没有驾好,而且毫无一点什么旅行的准备——这是第二件不高兴。他气愤起来了,要给我们的朋友绥里方着着实实的当面吃一拳,就焦灼的等着,不管他来说怎样的谢罪的话。绥里方也立刻在门口出现了,这时他的主人,就得受用凡有急于旅行的人,总得由他的仆役听一回的一番话。
“不过马匹的马掌先得钉一下呀,保甫尔·伊凡诺维支!”
“唉唉,你这贱胎!你这昏蛋,你!为什么你不早对我说的?你没有工夫吗?”
“唔,对,工夫自然是有的……不过轮子也不行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总得换一个新箍,路上是有这么多的高低,窟窿,不平得很……哦,还有,我又忘记了一点事:车台断了,摇摇摆摆的,怕挨不到两站路。”
“这恶棍!”乞乞科夫叫了起来,两手一拍,奔向绥里方去,使他恐怕要遭主人的打,吓得倒退了几步。
“你要我的命吗?你要谋害我吗?是不是?你要像拦路强盗似的,在路上杀死我吗?你这猪猡,你这海怪!三个礼拜,我们在这里一动也不动!只要他来说一声,这不中用的家伙!他却什么都挨到这最末的时光!现在,已经要上车,动身了,他竟对人来玩这一下!什么……你早就知道的罢?还是没有知道?怎么样?说出来?唔?”
“自然!”绥里方回答说,低了头。
“那么,你为什么不说的?为什么?”对于这问题,没有回答。绥里方还是低了头,站在那里,好象在对自己说:“你看见这事情闹成怎样了吗?我原是早就知道的,不过没有说!”
“那就立刻跑到铁匠那里去,叫了他来。要两个钟头之内全都弄好,懂了没有?至迟两个钟头!如果弄不好,那么——那么,我就把你捆成一个结子!”我们的主角非常愤怒了。
绥里方已经要走了,去奉行他的主人的命令;但他又想了一想,站下来说道:“您知道,老爷,那匹花马,到底也只好卖掉,真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那真是一条恶棍……天在头上,那么的一匹坏马,是只会妨碍赶路的!”
“哦?我就跑到市场去,卖掉它来罢。好不好?”
“天在头上,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它不过看起来有劲道;其实是靠不住的,这样的马,简直再没有……”
“驴子!如果我要卖掉,我会卖掉的。这东西还在这里说个不完!听着:如果你不给我立刻叫一两个铁匠来,如果不给我把一切都在两个钟头之内办好,我就给你兜鼻一拳,打得你昏头昏脑!跑,快去!跑!”绥里方走出屋子去了。
乞乞科夫的心情非常之恶劣,恨恨地把长刀抛在地板上,这是他总是随身带着,用它恐吓人们,并且保护威严的。他和铁匠们争论了一刻多钟,这才说完了价钱,因为他们照例是狡猾的贼胚,一看出乞乞科夫在赶忙,就多讨了六倍。他很气恼,说他们是贼骨头,是强盗,是拦路贼,他们也什么都不怕;他只好诅咒,用末日裁判来吓他们;然而这对于铁匠帮也毫无影响,他们一口咬定,不但连一文也不肯让,还不管两个钟头的约定,化去整整五个半钟头,这才修好了马车。这之间,乞乞科夫就只得消受着出色的时光,这是凡有出门人全都尝过的,箱子理好了,屋子里只剩下几条绳子,几个纸团,以及别样的废物,人是还没有上车,然而也不能静静的停在屋子里,终于走到窗口,去看看下面在街上经过,或是跑过的人们,谈着他们的银钱,抬起他们的呆眼,诧异的来看他,使不能动身的可怜的旅人,更加焦急。一切东西,凡是他所看见的:面前的小铺子,住在对面的屋子里,时时跑到挂着短帘的窗口来的老太婆的头——无不使他讨厌,然而他又不能决计从窗口离开。他一步不移,没有思想,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围,只等着立刻到来的切实的目的。他麻木的看着在身边活动的一切,结果是懊恼的捺杀了一匹在玻璃上叫着撞着,投到他指头下面来的苍蝇。然而世间的事,是总有一个结局的,这渴望着的时刻到底等到了。车台已经修好,轮子嵌了新箍,马匹也喝过水,铁匠们再数了一回工钱,祝了乞乞科夫一路平安之后,走掉了。终于是马也架在车子前面了;还赶忙往车里装上两个刚刚买来的热的白面包,坐到车台上去的绥里方,也把一点什么东西塞在衣袋里,我们的主角就走出旅馆,来上他的车欢送的是永远穿着呢布礼服的侍者,摇着他的帽子在作别,还有来看客人怎么出发的,本馆和外来的几个仆役和车夫,以及出门时候总不会缺的一切附属的事物;乞乞科夫坐进篷车里面去,于是这久停在车房里,连读者也恐怕已经觉得无聊起来的熟识的鳏夫的车子,就往门外驶出去了。“谢谢上帝!”乞乞科夫想,并且画了一个十字。绥里方鸣着鞭,彼得尔希加呢,先是站在踏台上面的,不久就和他并排坐下了,我们的主角是在高加索毯子上坐安稳,把皮靠枕垫在背后,紧压着两个热的白面包,那车子就从新迸跳起来了,多谢铺石路,可真有出色的震动力。乞乞科夫怀着一种奇特的,莫名其妙的心情,看着房屋,墙壁,篱垣和街道,都跟着车子的迸跳,显得一起一落,在他眼前慢慢的移过去。上帝知道,在他一生中,可还能再见不能呢?到一条十字路口,车子只得停止了,是被一个沿着大街,蜿蜒而来的大出丧遮了道。乞乞科夫把头伸出车子外面去,叫彼得尔希加问一问,这去下葬的是什么人。于是知道了这人是检事。乞乞科夫满不舒服的连忙缩在一个角落里,放下车子的皮帘,遮好了窗幔。当篷车停着的时候,绥里方和彼得尔希加都恭恭敬敬的脱了帽,留心注视着行列,尤其有味的是车子和其中的坐客,还好象在数着坐车的是多少人,步行的是多少人;他们的主人吩咐了他们不要和别人招呼,不要和熟识的仆役话别之后,也从皮幔的小窗洞里在窥探着行列。一切官员都露了顶,恭送着灵柩。乞乞科夫怕他们会看见自己的篷车;然而他们竟毫没有注意到。当送葬之际,他们是连平时常在争论的实际问题也没有提一句的。他们的思想都集中于自己;他们在想着新总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怎样的办这事,怎样的对他们。步行的官员们之后,跟着一串车子,里面是闺秀们,露着黑色的衣帽,看那手和嘴唇的动作,就知道她们是在起劲的谈天:大约也是议论新总督的到来,尤其是关于他要来开的跳舞会的准备,而且现在已在愁着自己的新的褶皱和发饰了。马车之后,又来了几辆空车子,一辆接着一辆的,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道路旷荡,我们的主角就又可以往前走。他拉开皮幔,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来,说道:“这是检事!他做了一辈子人,现在可是死掉了!现在是报上怕要登载,说他在所有属员和一切人们的大悲痛之下,长辞了人间,他是一位可敬的市民,希有的父亲,丈夫的模范;他们怎不还要大写一通呢:恐怕接下去就说,那寡妇孤儿的血泪,一直送他到了坟头;然而如果接近的看起事情来,一探他的底细,除了你的浓眉毛之外,你可是毫没有什么动人之处了。”于是他吩咐绥里方赶快走,并且对自己说道:“我们遇着了大出丧,可是好得很,人说,路上看见棺材,是有运气的。”
这之间,车子已经通过了郊外的空虚荒僻的道路,立刻看见两面只有显示着街市尽头的延长的木棚子了。现在是铺石路也已走完,市门和市镇都在旅人的背后——到了荒凉的公路上。车子就又沿着驿道飞跑,两边是早就熟识了的景象:路标;站长;井;车子;货车;灰色的村庄和它的茶炊;农妇和拿着一个燕麦袋,跑出客栈来的活泼的大胡子的汉子;足登破草鞋,恐怕已经走了七百维尔斯他的巡行者;热闹的小镇和它那木造的店铺,粉桶,草鞋,面包和其余的旧货;斑驳的市门柱子;正在修缮的桥梁;两边的一望无际的平野;地主的旅行马车;骑马的兵丁,带一个满装枪弹的绿箱子,上面写道:送第几炮兵连!田地里的绿的,黄的,或则新耕的黑色的长条;在平野中到处出没,从远地里传来的忧郁的歌曲;淡烟里的松梢;漂到的钟声;蝇群似的乌鸦队;以及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唉唉,俄国呀!我的俄国呀!我在看你,从我那堂皇的,美丽的远处在看你了。贫瘠,很散漫和不愉快是你的各省府,没有一种造化的豪放的奇迹,曾蒙豪放的人工的超群之作的光荣——令人惊心悦目的,没有可见造在山石中间的许多窗牖的高殿的市镇,没有如画的树木和绕屋的藤萝,珠玑四溅的不竭的瀑布;用不着回过头去,去看那高入云际的岩岫;不见葡萄枝,藤蔓和无数的野蔷薇交织而成的幽暗的长夹道:也不见那些后面的耸在银色天空中的永久灿烂的高峰。你只是坦白,荒凉,平板;就像小点子,或是细线条,把你的小市镇站在平野里;毫不醒一下我们的眼睛。然而是一种什么不可捉摸的,非常神秘的力量,把我拉到你这里去的呢?为什么你那忧郁的,不息的,无远弗届,无海弗传的歌声,在我们的耳朵里响个不住的呢?有怎么一种奇异的魔力藏在这歌里面?其中有什么在叫唤,有什么在呜咽,竟这么奇特的抓住了人心?是什么声音,竟这么柔和我们的魂灵,深入心中,给以甜美的拥抱的呢?唉唉,俄国呀!说出来罢.你要我怎样?我们之间有着怎样的不可捉摸的联系?你为什么这样的凝视我,为什么怀着你所有的一切一切,把你的眼睛这么满是期望的向着我的呢?……我还是疑惑的,不动的站着,含雨的阴云已经盖在我的头上,而且把在你的无边的广漠中所发生的思想沉默了。这不可测度的开展和广漠是什么意思?莫非因为你自己是无穷的,就得在这里,在你的怀抱里,也生出无穷的思想吗?空间旷远,可以施展,可以迈步,这里不该生出英雄来吗?用了它一切的可怕,深深的震动了我的心曲的雄伟的空间,吓人的笼罩着我;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开了我的眼……唉唉,怎么的一种晃耀的,希奇的,未知的广远呵!我的俄国!……
“停住,停住,你这驴子!”乞乞科夫向绥里方叫喊道。
“我马上用这刀砍掉你!”一个飞驰的急差吆喝着,他胡子长有三尺多。“你不看见吗,这是官车?妈的!”于是那三驾马车,就像幻影似的在雷和烟云中消失了。
然而这两个字里可藏着多么希罕的,神奇的蛊惑:公路!而且又多么的出色呢,这公路!一个晴天,秋叶,空气是凉爽的……你紧紧的裹在自己的雨衣里,帽子拉到耳朵边,舒服的缩在你的车角上!到得后来,寒气就从肢节上走掉,涌出温暖来了。马在跑着……有些磕睡了起来。眼睑合上了。朦胧中还听得一点“雪不白呀……”的歌儿,马的鼻息和轮子的响动,终于是把你的邻人挤在车角里,高声的打了鼾。然而你现在醒来了,已经走过了五站;月亮升在空中;你经过一个陌生的市镇,有旧式圆屋顶和昏沉的尖塔的教堂,有阴暗的木造的和雪白的石造的房屋;处处有一大条闪烁的月光,白麻布头巾似的罩在墙壁和街道上,漆黑的阴影斜躺在这上面,照亮了的木屋顶,像闪闪的金属一般的在发着光;一个人也没有:都睡了觉。只有一个孤独的灯,还点在这里或是那里的小窗里:是居民在修自己的长靴,或则面包师正在炉边做事罢?——你不高兴什么呢?唉唉,怎样的夜……天上的力!在这上面的是怎样的夜呀!唉唉,空气,唉唉,天空,在你那莫测的深处,在我们的上头,不可捉摸的明朗地,响亮地展开着的又高又远的天空!……夜的凉爽的呼息,吹着你的眼睛,唱着使你入于甜美的酣睡;于是你懵腾了,全不自觉,而且打鼾了——然而被你挤在车角上的可怜的邻人,却因为你这太重的负担,忿忿的一摇。你又从新醒了转来,你的面前就又是田地和平原;只见无际的野地,此外什么也没有。路标一个个的跑过去;天亮了;在苍白的,寒冷的地平线上,露出微弱的金色的光芒,朝风冷冰冰的,有力的吹着耳朵。你要裹好着外套!多么出色的寒冷呵!又来招你的睡眠可多么希奇!一震又震醒了你。太阳已经升在天顶了。“小心,小心!”你的旁边有人在喊着,车子驰下了峻坂来。下面等着一只渡船;一个很大的清池,在太阳下,铜锅似的在发闪;一个村庄,坡上是如画的小屋;旁边闪烁着村教堂的十字架,好象一颗星;蜂鸣似的响着农夫们的起劲的闲谈,还有肚子里的熬不下去的饥饿……我的上帝,这是很远很远的旅行的道路,可是多么美丽呵!每当陷没和沉溺,我总是立刻缒住你,你也总是拉我上来,宽仁的抓着我的臂膊!而且由这样子,又产生了多少满是神异的诗情的雄伟的思想和梦境,多少幸福的印象充实了魂灵!……
这时候,我们的朋友乞乞科夫的梦想,也不再这样的全是散文一类了。我们且来看一看他起了怎样的感情罢!首先是他简直毫无所感,单是不住的回过头去看,因为要断定那市镇是否的确已经在他的背后;但待到早已望不见,也没有了打铁店,没有了磨粉作坊,以及凡在市旁边常常遇着的一切,连石造教堂的白色塔尖也隐在地平线后的时候,他却把全盘注意都向着路上了;他向两边看,把N市忘得干干净净,好象他在很久,很久之前,还是早先的孩子时代,曾在那里住过似的。终于也遇到了使他觉得无聊的路,他就略闭了眼睛,把头靠在皮枕上。作者应该声明,到底找着了来说几句关于他那主角的话的机会,这是他觉得很高兴的,因为直到现在,实在总是——读者自己也很知道——忽而被罗士特来夫,忽而被什么一个跳舞会,忽而被闺秀们或者街谈巷议,或者是许多别的小事情所妨碍,这些小事情,要写进书里去,这才显得它小,但还在世界上飞扬之际,是当作极其重大,极其要紧的事件的。现在我们却要放下一切,专来做这工作了。
我很怀疑,我这诗篇里的主角,是否中了读者的意。在闺秀们中,他完全没有被中意,是已经可以断定的——因为闺秀们都愿意她们的主角是一位无不完全的模范,只要有一点极小的体质上或是精神上的缺点,那就从此完结了。作者更深一层的映进了他的魂灵,当作镜子来照清他的形象——这人在她们的眼睛里也还是毫无价值。乞乞科夫的肥胖和中年,就已经该是他的非常吃亏之处,这肥胖,是没有人原谅的,许多闺秀们会轻蔑的转过脸去,并且说道:“呸,多么讨厌!”唉唉,真是的!这些一切,作者都很明白,但话虽如此——他却还不能选一个正人君子来做主角……然而……在这故事里,可也许会听到未曾弹过的弦索,看见俄罗斯精神的无限的丰饶,一个男子,有神明一般的特长和德性,向我们走来,或者一个出色的俄国女儿,具有女性的一切之美,满是高尚的努力,甘作伟大的牺牲,在全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别个种族里的一切有德的男男女女,便在他们面前褪色,消失,恰如死文学的遇见了活言语一样!俄罗斯精神的一切强有力的活动,就要朗然分明……而且要明白了别国民不过触着浮面的,斯拉夫性情却抓得多么深,捏得多么紧……然而,为什么我应该来叙述另外还有什么事呢?已经到了男子的成年,锻炼过内面生活的严厉的苦功和孤独生活的清净的克己的诗人,倒像孩子似的忘其所以,是不相称的。各个事物,都自有它的地位和时候!然而也仍不选有德之士为主角。我们还可以说一说他为什么不选的原因。这是因为已经到了给可怜的有德家伙休息的时候;因为“有德之士”这句话已经成了大家的口头禅;因为人们已经将有德之士当作竹马,而且没有一个作家不骑着他驰驱,还用鞭子以及天知道另外的东西鞭策他前进;因为人们已经把有德之士驱使得要死,快要连道德的影子也不剩,他身上只还留下几条肋骨和一点皮,因为人们简直已经并不尊重有德之士了。不,究竟也到了把坏人驾在车子前面的时候了!那么,我们就把他来驾在我们的车子前面罢!
我们的主角的出身,是不大清楚的。他的两亲是贵族,世袭的,还不过是本身的贵族呢——却只有敬爱的上帝明白。而且他和父母也不相像;至少,当他生下来的时候,有一个在场的亲戚,是生得很小俏的太太,我们乡下称为野鸭的,就抱着孩子,叫了起来道:“阿呀,我的天哪!这可和我豫料的一点不对呀!我想他是该像外祖母的,那就很好,不料他竟一点也不这样,倒如俗语里说的:不像爷,不像娘,倒像一个过路少年郎。”一开头,人生就偏执地,懊恼地,仿佛通过了一个遮着雪的昏暗的窗门似的来凝视他了;他的儿童时代,就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伙伴!一间小房子,一个小窗子,无论冬,夏,总是不开放;他的父亲是一个病人,身穿羊皮裹子的长外褂,赤脚套着编织的拖鞋;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叹着气,把唾沫吐在屋角的沙盂里,孩子就得永远坐在椅子上,捏着笔,指头和嘴唇沾满了墨水,当面学着不能规避的字:“汝毋妄言,应敬尊长,抱道在躬!”拖鞋的永久的拖曳和蹒跚,熟识的永久的森严的言语:“你又发昏了吗?”如果孩子厌倦了练习的单调,在字母上加一个小钩子或者小花纹,就得接受这一句;于是,是久已熟识,然而也总是苦痛的感觉,跟着这句话,就从背后伸过长指头的爪甲来,把耳轮拧得非常之疼痛。这是他最初的做孩子的景象,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记忆了的。然而人生都变化得很突然和飞快:一个好天气的日子,春日的最初的光线刚刚温暖了地面,小河才开始着潺湲,那父亲就携着他的儿子的手,上了一辆四轮车,拉的是在我们马业们中叫做“喜鹊”的小花马;一个矮小的驼背的车夫赶着车,他是乞乞科夫的父亲所有的惟一的一家农奴的家长。这旅行几乎有一日半之久,在路上过了一夜,渡过一条小河,吃着冷馒头和烤羊肉,到第三天的早晨,这才到了市镇上。意外的辉煌和街道的壮丽,都给孩子一个很深的印象,使他诧异到大张了嘴巴,后来“喜鹊”和车子都陷在泥洼里了,这地方是一条又狭又峭,满是泥泞的街道的进口,那马四脚满是泥污,下死劲的挣了许多工夫,靠着驼背车夫和主人自己的策励,这才终于把车子和坐客从泥泞中拉出,到了一个小小的前园;这是站在小冈子上面的;旧的小房屋前面有两株正在开花的苹果树,树后是一片简陋的小园,只有一两株野薇,接骨木,和一直造在里面的小木屋,盖着木板,有一个半瞎的小窗。这里住着乞乞科夫的亲戚,是一位老得打皱的老婆婆,然而每天早晨还到市场去,后来就在茶炊上烘干她的袜子。她敲敲孩子的面颊,喜欢他长得这么胖,养得这么好。在这里,他就得从此住下,去进市立学校了。那父亲在老婆婆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又上了路,回到家里去。当他的儿子和他作别的时候,他并没有淌下眼泪来:他给了半卢布的铜元,做做零用,更其重要的倒是几句智慧的教训:“你听哪,保甫卢沙,要学正经,不要胡涂,也不要胡闹,不过最要紧的是要博得你的上头和教师的欢心。只要和你的上头弄好,那么,即使你生来没有才能,学问不大长进,也都不打紧;你会赛过你所有的同学的。不要多交朋友,他们不会给你多大好处的;如果要交.那就拣一拣,要拣有钱有势的来做朋友,好帮帮你的忙,这才有用处。不要乱花钱,滥请客,倒要使别人请你吃,替你化;但顶要紧的是:省钱,积钱,世界上的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这却不能不要的。朋友和伙伴会欺骗你,你一倒运,首先抛弃你的是他们,但钱是永不会抛弃你的,即使遭了艰难或危险!只要有钱,你想怎样就怎样,什么都办得到,什么都做得成。”给了这智慧的教训之后,那父亲就受了他的儿子的告别,和“喜鹊”一同回去了。那儿子就从此不再看见他,然而他的言语和教训,却深刻的印进了魂灵。
到第二天,保甫卢沙就上学校去了。对于规定的学科,他并不见得有特别的才能;优秀之处倒在肯用功和爱整洁;然而他立刻又迸出另外一种才能来:很切实的智力。他立刻明白了办法,和朋友交际,就遵照着父亲的教训,那就是使他们请自己吃,给自己化,他自己却一点也不破费,而且有时还得到赠品,后来看着机会,仍旧卖给原先的赠送者,事事俭省,是他孩子时候就学好了的。从父亲得来的半卢布,他不但一文也没有化,在这一年里倒还增加了数目,这是因为他显出一种伟大的创业精神来:用白蜡做成云雀,画得斑斓悦目,非常之贵的卖掉了。后来有一时期,他又试办着别样的投机事业,用的是这样的方法:他到市场上去买了食物来,进得学校,就坐在最富足,最有钱的人的旁边:一看出一个同学无精打采了——这就是觉得肚饿的征候——他就装作并非故意模样,在椅子下面,给他看见一个姜饼或者面饼的一角。待到引得人嘴馋,他于是取得一个价钱,并无一定,以馋的大小为标准。两个月之久,他又在房里不断的训练着一匹关在小木笼里的鼠子;到底练得那鼠子听着命令,用后脚直立,躺倒,站起了,他就一样的卖掉,得了大价钱。用这样的法子,积到大约五个卢布的时候,便缝在一个小袋里,再重新来积钱。和学校的上头的关系,他可更要聪明些。谁也不及他,能在椅子上坐得鼠子一般静。我们在这里应该声明一下,教师是最喜欢安静的人,而对于机灵的孩子却是受不住的;他觉得他们常常在笑他。一个学生,如果先被认作狡猾,爱闹的了,那么,他只要在椅子上略略一动,无意的把眉头一皱,教师就要对他发怒。他毫不宽假的窘迫他,责罚他。“我要教好你的骄傲和反抗!”他叫喊着说。“我看得你清清楚楚,比你自己还清楚!跪下!你要知道肚子饿是什么味道了!”于是这孩子就应该擦破膝盖,挨饿一天,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本领,资质,才能——这都是胡说白道!”教师常常说。“我顶着重的是品行。一个彬彬有礼的学生,就是连字母也不认识,一切学科我还是给他很好的分数;但一给我看出回嘴和笑人的坏脾气——就给一个零分,即使他有一个梭伦 [Solon(640—559 B.C.),希腊七贤之一,也是有名的雅典的立法者。——译者] 藏在衣袋里!”所以他也很忿忿的憎恶克理罗夫 [Ivan Krilov(1768—1844),有名的俄国的寓言作家。——译者] ,因为这人在他的寓言里说过:“喝酒毫不要紧,但要明白事情!”他又时常十分满足的,脸上和眼里全都光辉灿烂的,讲述他先前教过的学校,竟有这么安静,连一个蝇子在屋里飞过,也可以听出来,整整一个年,学生在授课时间中敢发一声咳嗽,醒一下鼻子的,连一回也没有,直到摇铃为止,谁也辨不出教室里有没有人。乞乞科夫立刻捉着了教师的精神和意思,懂得这好品行是什么了。在授课时间中,无论别人怎么来拧他,来抓他,他连一动眼,一皱眉的事,也一回也没有;铃声一响,乞乞科夫可就没命的奔到门口去,为的是争先把帽子递给那教师——那教师戴的是一顶普通的农家帽;于是首先跑出了教室,设法和他在路上遇到好几回,每一回又恭恭敬敬的除下了帽子。他的办法得了很出色的效验。自从他入校以来,成绩一直都很好,毕业是优等的文凭和全学科最好的分数,另外还有一本书,印着金字道:“敦品励学之赏。”当他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有着必须常常修剃的下巴的一表非凡的青年了。这时就死掉了他的父亲。他留给自己的儿子的是四件破旧的粗呢小衫,两件羊皮里子的旧长褂,以及全不足道的一点钱。那父亲分明是只会说节俭的好教训,自己却储蓄得很有限的,乞乞科夫立刻把古老的小屋子和连带的瘠地一起卖了一千个卢布,把住着的一家农奴送到市里去,自己就在那里住下,给国家去服务了。这时候,那最着重安静和好品行的可怜的教师,不知道为了他没本领,还是一种别的过失呢,却失了业;因为气愤,他就喝起酒来;但又立刻没有了钱;生病,无法可想,连一口面包也得不到,他只好长久饿在一间冰冷的偏僻的阁楼里。那些先前为了顽皮和乖巧,他总是斥为顽梗和骄傲的学生们,一知道他的景况,便赶紧来募集一点钱,有几个还因此卖掉了自己的缺少不得的物件;只有保甫卢沙·乞乞科夫却推托了,说他一无所有,单捐了一枚小气的五戈贝克的银钱,同学们向他说了一句:哼,你这吝啬鬼!便抛在地上了。可怜的教师一知道他先前的学生的这举动,就用两手掩了脸;像一个孱弱的孩子,眼泪滔滔不绝,涌出他昏浊的眼睛来,“在临死的床上,上帝还送我这眼泪!”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到得知道了乞乞科夫怎样对他的时候,他就苦痛的叹息,接着道:“唉唉,保甫卢沙,保甫卢沙!人是多么会变化呵!他曾是怎样的一个驯良的好孩子呀!他毫不粗野,软得像丝绢一样。他骗了我了,唉唉,他真的骗了我了!……”
但也不能说我们的主角的天性,竟有这样的冷酷和顽固,感情竟有这样的麻木,至于不知道怜悯和同情。这两种感情,他是都很觉得的,而且还准备了帮助,只因为他不能动用那决计不再动用的款子,所以也不能捐很多的钱:总而言之,父亲的“要省钱,积钱”的忠告,是已经落在肥地上了。不过他也并非为钱而爱钱;吝啬还不全是支配他的发条。不是的,这并非指使他的原动力;他所企慕的是无不舒服的安乐富足的生活,车马,整顿的家计,美味的饭菜——这才是占领了他,驱策着他的东西。所以他要刻苦了自己和别人,一文一文的省钱,积钱,直到尝饱了这一切阔绰的时候。倘有一个有钱人坐了华美的轻车,驾着马具辉煌的高头大马,从他旁边经过,他就生根似的站下来,于是好象从大梦里醒来一样,说道:“而且他是一个普通的助理,却烫着蜷头发!”凡有显示着豪富和安乐的,都给他一个很深的印象,连他自己也不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出了学校以后,他一刻也没有安静过:希望很强,要赶快找一种职业,给国家去服务。然而,虽有优等的文凭,却不过就了财政厅里的一个不相干的位置;没有奥援,是弄不到很远的窠儿的!终于他又找着了一点小事情,薪水每年三四十卢布。但他决计献身于这职务,把所有障碍都打退,克服。他真的显出未曾前闻的克己和忍耐来了,用最要的事情来节制了自己的需要。从早晨一早起到很迟的晚上止,总是毫不疲倦的坐在桌子前面,倾注精神和肉体的全力,写呀写呀,都化在他的文件上,不很回家,睡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有时就和当差的和管门的一同吃中饭,而且知道顶要紧的是干净的,高尚的外观,衣服像样,脸上有一种令人愉快的表情,还要从举动上,显出他是一位真正的上等人。这里应该说,财政厅的官员,是尤以他们的质朴和讨厌见长的。所有脸孔,都像烤得不好的白面包;一边的面颊是鼓起的,下巴是歪的,上唇肿得像一个水泡,而且还要开着裂;总而言之,他们都很不漂亮。他们都用一种很凶的言语,声音很粗,好象要打人;在巴克呼斯大仙 [Bacchus,希腊神话上的酒神。——译者] 那里,他们献了很多的牺牲,在证明斯拉夫民族里,也还剩着不少邪教的残滓;唔,他们还时常有点醉醺醺的来办公,使办公室实在不愉快,至少也只好称这里的空气为酒香。在这样的官员里,乞乞科夫当然是惹眼的了,一切事情,他几乎和他们完全相反;他的相貌是动人的,他的声音是愉快的,而且什么酒类都不喝。然而他的前途还是很暗淡。他得了一位很老的科长来做上司,是石头似的没感觉和不摇动的好模范;总是不可亲近,脸上从来没有显过一点笑影,对人从来没有给过一句亲热的招呼,或者问一问安好。在家里或在街上,谁也没有见过他和老样子有些不同;他从不表示一点兴趣或者似乎对于别人的命运的同情;没有见过他喝醉和醉得呵呵大笑;没有闹过强盗在酩酊时候似的豪兴;——而且连一点影子也找不出。他是出于善恶之外的,然而在这绝无强烈的感情和情热中,却藏着一点可怕。他那大理石脸孔上,找不出什么不匀称的特征,但也记不起相像的人脸,线条都凑合得很草率。不过一看许多痘痕和麻点,却是属于那魔鬼在夜里来撒了豆的脸孔一类的。和这样的人物去亲近,想讨他的欢喜,人总以为决非一切人力所能及的罢;然而乞乞科夫竟去尝试了。他先从各种琐细的小事情上去迎合他;他悉心研究,科长用的鹅毛笔是怎样削法的,于是照样的削好几枝,放在他容易看见的处所;把他桌子上的尘沙和烟灰吹掉,擦去;给墨水瓶换上一块新布片;记住了他的帽子挂在那里——那世界上最讨人厌的帽子,每当散直之前,就取来放在他的旁边;如果他的背脊在墙壁上摩白了,就替他去刷,而且很赶紧。然而这些都丝毫没有效验,仿佛简直并无其事一样。乞乞科夫终于打听到他那上司的家族情形了:他知道他有一个成年的女儿,那脸孔也生得好象“在夜里撒了豆。”于是他就准备从这一边去攻城。他查出了每礼拜日她前去的是那一个教堂;每回都穿得很漂亮,很整齐,衬着出色的笔挺的硬胸衣,站在她对面,这事情有结果:严厉的科长软下来了,邀他去喝茶!马上见了大进步,乞乞科夫就搬到他的家里去,于是又立刻弄得必不可缺;他买面粉和白糖,像自己的未婚妻似的和那女儿来往,称科长先生为“爸爸,”在他的手上接吻。衙门里大家相信,在二月底,大精进日之前,是要举行婚礼的。严厉的科长就替他在自己的上司面前出力,不多久,乞乞科夫自己就当了科长,坐在一个刚刚空出的位置上了。这大约正是他亲近老科长的主要目的,因为这一天,他就悄悄的把行李搬回家里去,第二天已经住在别的屋子里了。他中止了尊科长为“爸爸”和在他手上接吻,婚礼这件事是从此永远拖下去,几乎好象简直并没有提起过似的。然而他如果遇见科长,却仍旧殷勤的抢先和他握手,请他去喝茶,使这老头子虽然很麻木,极冷淡,也每次摇着头,喃喃自语道:“他骗我,这恶鬼!”
这是最大的难关,然而现在通过了。从此就很容易,一路更加顺当的向前进。大家尊重他起来了。他具备了凡有想要打出这世界去的人们所必需的一切:愉快的态度,优美的举动,以及办事上的大胆的决断。用了这手段,不久就补了一个一般之所谓“好缺。”
大家应该知道,在这时候,是开始严禁了收贿的。但一切规条都吓不倒他,倒时常利用它来收自己的利益,而且还显出了每当严禁时候,却更加旺盛的真正俄罗斯式的发明精神来。他的办法是这样的:倘有一个请愿人出现,把手伸进衣袋里,要摸出一张谁都极熟的在我们俄国称为“呵凡斯基公爵绍介信” [即钞票,那上面有呵凡斯基(chovanski)的签名。——译者] 的来——他就马上显出和气的微笑,紧紧的按住了请愿人的手,说道:“你以为我是……不必,真的!不必!这是我们的义务和责任,就是没有报酬我们也应该办的!这一点,您放心就是。一到明天早上,就什么都妥当了!我可以问您住在那儿吗?您全不必自己费神。一切都会替您送到府上去的!”吃惊的请愿人很感动的回到家里去,自己想道:“这才是一个人!唉唉,要多一点,这才好,这是真的宝石呵!”然而请愿人等候了一天,等候了两天,却还是总不见他的文件送到家里去。到第三天也一样。他再上官厅去一趟——简直还没有看过他的呈文。他再去找他的宝石。“阿呀,对不起,对不起,”乞乞科夫优雅的说,一面握住了那位先生的两只手:“我们实在忙得要命,但是明天,明天您一定收到的!这真连我自己也非常过意不去!”和这些话,还伴着蛊惑的态度。如果这时衣角敞开了,他就连忙用手来整好,这样的敷衍了对手。然而文件却仍旧没有来,无论明天,后天,以至再后天。请愿人于是要想一想了:“哼,恐怕一定有些别的缘故罢?”他去探问,得了这样的回答:“书记得要一点!”——“当然,我怎么可以不给他呢:他们照例有他们的二十五个戈贝克,可是五十个也可以的。”——“不,那可不行,您至少得给他一张白票子。” [白色的钞票是二十五卢布。——译者] ——“什么?给书记一张白的?”请愿人吓得叫了起来。“是的,您为什么只是这么的出惊呢?”人回答他说。“书记确是只有他们的二十五戈贝克的,其余的要送到上头去!”于是麻木的请愿人就敲一下自己的头,忿忿的诅咒新规则,诅咒禁收贿和官场的非常精炼的交际式。在先前,人们至少是知道办法:给头儿放一张红的票子 [十卢布的钞票。——译者] 在桌子上,事情就有了着落,现在却要牺牲一张白的了,还要化掉整整一礼拜工夫,这才明白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妈的这大人老爷们的廉洁和清高!请愿人自然是完全不错的:可是现在也不再有收贿:所有上司都是正经的,高尚的人物,只有书记和秘书还是恶根和强盗。但不多久,乞乞科夫的前面展开一片活动的大场面来了:成立了一个建筑很大的官家屋子的委员会。在这委员会里,乞乞科夫也入了选,而且是其中的一个最活动的分子。大家立刻来办公。给这官家建筑出力了,六年之久,然而为了气候,或者因为材料,这建筑简直不想往前走,总是跨不出地基以外去。但会里的委员们,却在市边的各处,造起一排京式的很好看的屋子来了;大约是那些地方的地面好一点。委员老爷们已经开始在享福,并且立了家庭的基础,到现在,乞乞科夫这才在新的景况之下,脱离了他那严厉的禁制和克己的重担的压迫。到现在,他这才对于向来看得很重的大斋 [耶稣复活节之前的四十日间的节食。——译者] 规则,决计通融办理,而且到现在,他才明白了对于人还不能自主的如火的青年时代力加抑制的那些享乐,他也并不是敌人。他竟阔绰起来了,雇厨子,买漂亮的荷兰小衫。他也买了外省无法买到的,特别是深灰和发光的淡红颜色的衣料,也办了一对高头大马,还自己来操纵他的车,捏好缰绳,使边马出色的驰骋;现在也已经染上用一块海绵,醮着水和可伦香水的混合物,来拭身体的习惯了,已经为了要使自己的皮肤软滑,购买重价的肥皂了,已经……
但那老废物的位置上,忽然换了新长官,是一个严厉的军人,贿赂系统和一切所谓不正和不端的死敌。到第二天,他就使所有官员全都惶恐了起来,直到最末的一个;要求收支帐目,到处发见了漏洞,看起来,什么总数都不对,立刻注意到京式的体面的屋子——而且接着就执行了调查。官员们被停职了;京式屋子被官家所没收,变作各种慈善事业机关和新兵的学校了;所有官员们都受了严重的道德的训斥,而尤其是我们的朋友乞乞科夫。他的脸虽然有愉快的表情,却忽然很招了上司的憎厌——究竟为什么呢——可只有上帝知道;这些事是往往并无缘故的——总之,他讨厌乞乞科夫得要死。而且这铁面无私的长官,发起怒来也可怕得很!然而他究竟不过是一个老兵,不明白文官们的一切精致的曲折和乖巧,别的一些官就仗着相貌老实和办事熟练的混骗,蒙恩得到登用了,于是这位将军就马上落在更大,更坏的恶棍的手里,而他却完全不知道;竟还在满足,自以为找着了好人,而且认真的自负,他怎样的善于从才能和本领上,来辨别和鉴定人。官员们立刻看透了他的性格和脾气。他的下属,就全是激烈的真理疯子,对于不正和不法,都毫不宽容的惩罚;无论那里,一遇到这等事,他们就穷追它,恰如渔人的捏着鱼叉,去追一条肥大的白鲟鱼一样,而且实在也有很大的结果,过不多久,每人就都有几千卢布的财产了。这时候,先前的官员也回来了很不少,又蒙宽恩,仍见收录;只有乞乞科夫独没有再回衙门的运气;虽有将军的秘书长因为一封呵凡斯基公爵的绍介信的督促,很替他出力,替他设法,这人,是最善于控御将军的鼻子的——然而他什么也办不成。将军原是一个被牵着鼻子跑来跑去的人(他自己当然并不觉得的;)但倘若他的脑袋里起了一种想头,那就牢得像一枚铁钉,决非人力所能拔出。这聪明的秘书长办得到的一切,是消灭先前的龌龊的履历,然而也只好打动他的长官,是诉之于他的同情,并且用浓烈的色采,向他画出乞乞科夫的悲惨的运命,和他那不幸的,然而其实是幸而完全没有的家族罢了。
“怎么的!”乞乞科夫说。“我钓着的了,拉上来的了,可是这东西又断掉了——这没有话好说。就是号啕大哭,也不能使这不幸变好的。还不如做事情去!”于是他决计从新开始他的行径,用忍耐武装起来,甘心抑制他先前那样的阔绰。他决计搬到一个别的市上去,在那里博得名声。然而一切都不十分顺手。在很短的时光中,他改换了两三回他的职业,因为那些事情,全是龌龊而且讨厌的。读者应该知道,在闲雅和洁净上,乞乞科夫是这世界上不可多得的人。开初虽然也只得在不干净的社会里活动,但他的魂灵却总是纯洁,无瑕的,所以他在衙门的公事房里,桌子也喜欢磁漆,而且一切都显得高尚和精致。他决不许自己的谈吐中,有一句不雅的言语,别人的话里倘有疏忽了他的品级和身分的句子,他也很不高兴。我相信,这大约是读者也很赞成的罢,如果知道了他每两天换一次白衬衫;夏天的大热时候,那就每天换两次:些微的不愉快的气味,他的灵敏的嗅觉机关是受不住的。所以每当彼得尔希加进来替他脱衣服,脱长靴,他总是用两粒丁香塞在鼻孔里;而且他那神经之娇嫩,是往往赛过一位年青小姐的;所以要再混进谁都发着烧酒气,全无礼貌的一伙里面去,真也苦痛得很。他虽然勉力自持,但在这样的逆境和坏运道之下,竟也瘦了一点,而且显出绿莹莹的脸色来了。当读者最初遇见,和他相识的时候,他是正在开始发胖,成了圆圆的,合式的身样了的;每一照镜,他已经常常想到尘世的快乐:一位漂亮的夫人,一间住满的孩子房,于是他脸上就和这思想一同露出微笑;但现在如果偶向镜子一瞥,就不禁叫喊起来道:“神圣的圣母,我是多么丑了呵!”他从此长久不高兴去照镜子了。然而我们的主角担受着一切,坚忍地,勇敢地担受着——于是他到底在税关上得了一个位置。我们应该在这里说明,这样的地位,本来久已是他的秘密希望的对象。他看见过税务官员弄到怎样的好看到出奇的外国货,把怎样的出色的麻纱和磁器去送他的姊妹、教母和婶娘。他屡次叹息着叫喊道:“但愿我也去得成:国界不远,四近都是有教育的人,还能穿多么精致的荷兰小衫呀!”我们还应该附白一下,他也还想着使皮肤洁白柔软,使面颊鲜活发光的一种特别的法兰西肥皂;这是什么商标呢,上帝知道,总之,他推测起来,是只在国界上才有的。所以,他虽然久已神往于税关,但从建筑委员会办事所发生出来的目前的利益,却把他暂时按下,他说得很不错,当建筑委员会还总是手里的麻雀时,税关也不过是屋顶上的鸽子罢了。现在他却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进税关去——而且也真的进去了。他用了真正的火一般热心去办事。好象命里也注定他来做税务官吏似的。三四个礼拜后,他已经把税关事务练习得这样的熟悉,从头到底什么都明白了:他全不用称,也不用量;因为他只要一看发票,立刻知道包裹里有几丈匹头;只消用手把袋子一提,就说得出有多少重量;至于检查,那是他呢,恰如他自己的同事所说一样,简直是“一条好猎狗似的嗅觉:”这也实在很奇怪,他会耐心的去瞎查每个纽扣,而且都做得绝顶的冷静,又是出奇的文雅的。就是那被检查的不幸的对手气得发昏,失了一切自制的力量,恨不得在他愉快的脸上,重重的给一个耳刮子的时候,他也仍然神色自若,总是一样的说得很和气:“您肯赏光,劳您的驾,站起一下子来罢!”或是:“您肯屈驾,太太,到间壁的屋子里去一下么?那里有一位我们公务人员的夫人,想和您谈几句天呢,”或者“请您许可,我在您那外套的里子上,用小刀拆开一点点罢。”和这话同时,他就非常冷静的从这地方拉出头巾,围巾以及别的东西来,简直好象在翻自己的箱子一样。连上司也说,这是一个精怪,不是人。他到处搜出些东西:车轮间,车辕中,马耳朵里,以及上帝知道什么另外的处所,这些处所,没有一个诗人会想到去搜寻,只有税务官员这才想得出来的。那可怜的旅客通过了国境之后,很久还不能定下心神来,揩掉从一切毛孔中涌出的大汗,画一个十字,喃喃的说道:“阿唷,阿唷!”他的境遇好象一个逃出密室来的中学生,教师叫他进去听几句小教训,却竟是完全出于意外的挨了一顿痛打。对于他,私贩子一时毫没有法子想:他是所有波兰一带的犹太人帮的灾星和恶煞。他的正直和廉洁是无比的,而且也是出乎自然以上的。他从那些因为省掉无谓的登记,就不再充公的没收的货品和截留的东西上,决不沾一点光。办事有一种这样的毫不自私自利的热心,当然要惹起大家的惊异,终于也传到长官的耳朵里去了。他升了一极,并且赶紧向长官上了一个条陈,说怎样才可以捕获全部偷运者,加以法办。在这条陈上,还请给他以实行方法的委任。他立刻被任为指挥长,得了施行一切调查搜检的绝对的全权。他所要的就正是这一件。在这时候,私贩们恰恰也成立了一个大团体,做得很有心计,也很有盘算:这无耻的勾当,准备要赚钱一百万。乞乞科夫是早已知道了一点的,但当私贩们派人来通关节时,却遭了拒绝,他很冷淡的说,时候还没有到。一到掌握了一切关键之后,他便使人去通知这团体,告诉他们道:现在是时候了。他算得很正确。只在一年里面,他就能够赚得比二十年的热心办公还要多。他在先前是不愿意和他们合作的,因为他还不像一个棋中之帅,所以分起来也很有限。现在可是完全不同了,现在他可以对他们提出条件去了。因为要事情十分稳当,他又去引别一个官吏加入自己这面来,这计划成功了,那同事虽然头发已经雪白,竟不能拒绝他的诱惑。契约一结好,团体就进向了实行。他们的第一番活动,是见了冠冕堂皇的结果的。读者一定已经听到过关于西班牙羊的巧计的旅行这一个有名的,时常讲起的故事了的罢,那羊外面又蒙着一张皮,通过了国境,皮下面却藏着值到一百万的孛拉彭德 [Bradani,是跨荷兰和比利时两国的平野地方,以出产极贵的花边著名。——译者] 的花边。这事情就正出在乞乞科夫做着税务官的时候。如果他自己不去参加这计划,世界上是没有一个犹太人办得妥这类玩意的。羊通过了国境三四回之后,两个官员就各各有了四十万卢布的财产。哦,人们私议,是乞乞科夫怕要到五十万的了,因为他比别一个还要放肆点。只要没有一匹该死的羊捣乱,上帝才知道这大财是会发到怎么一个值得赞叹的总数呢。恶魔来搅扰这两位官。公羊触动了他们,他们无缘无故的彼此弄出事来了。正在快活的谈天的时候,乞乞科夫也许多喝了一点酒罢,就称那一个官为教士的儿子,那人虽然确是教士的儿子,但不知怎的却非常的以为受辱,就很激烈,很锋利的回过来。他说道:“你胡说!我是五等官,不是教士的儿子。你倒恐怕是教士的儿子!”因为要给对手一个刺,使他更加懊恼,就再添上一句道:“哼,一定是的!”他虽然把加在自己头上的坏话,回敬了我们的乞乞科夫,虽然那“哼,一定是的!”的一转,已经够得利害,他却另外还向长官送了一个秘密的告发。听人说,除此之外,他们俩原已为了一个活泼茁壮的女人,正在争风吃醋了的,那女人呢,用官们的表现法来说,那就是“切实”到像一个萝卜,哦,那人还雇了两个很有力气的家伙,要夜里在一条昏暗的小巷里把我们的主角狠命的打一通;然而到底也还是两位老爷们发胡涂,该女人是已经被一位勖玛哈略夫大尉弄了去的了。那实情究竟怎么样呢,可只有上帝知道。总之,和私贩们的秘密关系是传扬开来,显露出来了。五等文官立刻翻筋斗,但他拉自己的同事也翻了一个筋斗。他们被传到法庭上去,他们的全部财产都被查抄,就像在他们的负罪的头上来了一个晴天霹雳。他们的精神好象被烟雾所笼罩,到得清楚起来,这才栗然的明白了自己犯了什么事,五等文官禁不起这运命的打击,在什么地方穷死了,但六等文官却没有倒运,还是牢牢的站着。纵使前来搜查的官们的嗅觉有多么细致,他也能稳安的藏下了财产的一部分;他用尽了一切凡有识得透,做得多的深通世故的人的策略和口实:这里用合式的态度,那里用动人的言语,而且用些决不令人难受的谄媚,博得官们的帮忙,有时还塞给他们一点点,总而言之,他知道把他的事情怎么化小,纵使无论如何逃不出刑事裁判,至少,也不像他的同事那样没面子的收场。自然:财产和一切出色的外国货是不见了;这些东西,都跑到别个鉴赏家的手里去了。剩在这里的,是他从这大破绽里救出来的,藏着应急的至多一万卢布,还有两打荷兰小衫,一辆年青独身者所坐的小马车,以及两个农奴:马夫绥里方和跟丁彼得尔希加,此外是因为税务官员的纯粹的好心,留给他的五六块肥皂:使他把他的脸好弄得很是干净和光鲜——这就是一切。我们的主角现在又一下子陷在这样的逆境里了!忽然来毁坏了他的,是多么一个吓人的坏运道!他称这为:因真理而受苦。人们也许想,在这些变动,历练,运命的打击和人生的恶趣之后,他会带了他那最后的伤心的一万块,躲到外省的平安的角落里,从此在那里锈下去:身穿印花的睡衣,坐在小屋的窗口,看着农夫们在礼拜天怎样的打架,或者也许为了保养,到鸡棚那边去走一趟,查一下那一只可以烧汤,那么,他的生活就真的很闲静,而且为他设想,也并非过得毫无意思的罢。然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对于我们的主角的不屈不挠的性格之坚强,人只好又说他不错。经过了够使一个人纵不灭亡,但遇事总不免沉静和驯良下去的一切这些打击之后,在他那里却仍没有消掉那未曾前闻的热情。他懊恼,他愤怒,唠叨全世界,骂运命的不公平,恨人们的奸恶,然而他不能放掉再来一个新的尝试。总而言之,他显出一种英雄气概来了,在这前面,那发源于迟钝的血液循环的德国人的萎靡不振的忍耐,就缩得一无所有。乞乞科夫的血液,却是火一般在脉管里流行的,倘要驾御一切要从这里奔迸出来,自由活动的欲望,必须有坚强的,明晰的意志。他这样那样的反省了许多时,而且总反省出一些正当。为什么我竟这样子?为什么现在不幸应该闯到我的头上来?那么,现在难得了职业?人都在图谋好处。我没有陷害过什么人,没有抢掠过一个寡妇,没有弄得谁去做乞丐,我不过取了一点余剩,别人站在我的地位上,也要伸下手去的。我不趁这机会揩点油,别人也要来揩的。为什么别人可以称心享福?为什么我却应该蛆虫似的烂掉?我现在是什么东西?我还有什么用处?我现在怎么和一个体面的一家之父见面呢?如果我一想到空活在这世界上,能不觉得良心的苛责吗?而且将来我的孩子们会怎么说呢?——“看我们的父亲罢,”他们会说:“他是一只猪,毫不留给我们一点财产。”
我们已经知道,乞乞科夫是很担心着他的后代的。这是一件发痒似的事情。假使嘴唇上不常涌出这奇特的,渺茫的“我的孩子们会怎么说呢?”的问题来,许多人就未必这么深的去捞别人的袋子了。未来的一家之父却赶忙去捞一切手头的东西,恰如一匹谨慎的雄猫,惴惴的斜视着两边,看主人可在近地:只要看到一块肥皂,一枝蜡烛,一片脂肪,爪下的一只金丝雀,他就全都抓来,什么也不放过。我们的主角在这么的慨叹和诉苦,但他的头却不断的在用功。他固执的要想出一些什么来;只还缺新建设的计划。他又缩小了,他又开始辛苦的工作生活,他又无不省俭,他又下了高尚和纯净的天,掉在龌龊和困苦的存在里了。在等候着好机会之间,总算得了法院代书人的职务,这职业者,在我们这里是还没有争得公民资格,非忍受各方面的打和推不可,被法院小官和他们的上司所轻蔑,判定了候在房外,并挨各种欺侮呵斥的苦恼的。然而艰难使我们的主角炼成一切的本领。在他所委托执行的许多公务中,也有这样的一件事:是有几百个农奴到救济局里来做抵押。那些农奴所属的土地,已经成为荒场。可怕的家畜传染病,奸恶经理人的舞弊,送掉顶好的农奴的时疫,坏收成,以及地主的不小的胡涂,都使这成为不毛之地。主人往墨斯科造起时髦房子来,装饰的最新式,最适意,但却把他的财产化得不剩一文钱,至于连吃也不容易。于是他只好把还剩在他手里的惟一的田地,拿去做抵押了向国家抵押的事,当时还不很明白,而且试办未久,所以要决定这一步,总不免心怀一点疑惧。乞乞科夫以代书人的资格,先来准备下一切;他首先是博得所有在场人的欢心,(没有这豫先的调度,谁都知道是连简单的讯问也轮不到的——总得每人有一瓶玛克拉酒才好,)待到确实的笼络住了所有官员之后,他才告诉他们说:这事件里还有一点必须注意的情形:“农奴的一半是已经死掉了的,要防后来会有什么申诉……”——“但他们是还写在户口调查册上的罢,不是吗?”秘书官说。“自然,”乞乞科夫回答道。——“那么,你还怕什么呢?”秘书官道。“这一个死掉,别一个会生,并无失少呀,这么样就成。”谁都看见,这位秘书官是能够用诗来说话的。但在我们的主角的头里,却闪出一个人所能想到的最天才的思想来了。“唉,我这老实人!”他对自己说。“我在找我的手套,它却就塞在自己的腰带上!趁新的人口调查还没有造好之前,我去买了所有死掉了的人们来;一下子弄它一千个,于是到救济局里去抵押;那么,每个魂灵我就有二百卢布,目前足可以弄到二十万卢布了!而且现在恰是最好的时机,时疫正在流行,靠上帝,送命的很不少!地主们输光了他的钱,到处游荡,把财产化得一点不剩,都想往彼得堡去做官:抛下田地,经理人又不很帮他们,收租也逐年的难起来;单是用不着再付人头税,都不知道他们多么愿意把死掉的魂灵让给我呢,唔,恐怕我到底只要化一两个戈贝克就什么都拿来了。这自然是不容易的,要费许多力,人只好永远在苦海里漂泛,掉下去,又从此造出新的历史来。然而人究竟为什么要他的聪明呢?所谓好事情,就是很不真实,没有人真肯相信的事情。自然,不连田地,是不能买,也不能押的;但我用移住的目的去买,自然,移住的目的;滔律支省和赫尔生省的荒地,现在几乎可以不化钱的去领;那地方你就可以移民的,心里想多少就多少!我简直送他们到那地方去:到赫尔生省去;使他们住下!移民是要履行法律的程序,遵照设定的条文,经过裁决的。如果他们要证明书,可以,我不反对。为什么不可以?我也能拿出一个地方审判厅长亲笔署名的证明书来的。这田地,就叫作‘乞乞科夫庄,’或者用我的本名,称为‘保甫尔村’罢。”在我们的主角的头里,建设了这奇特的计划;读者对于这,是否十分感谢呢,我毫不知道,但作者却觉得应该不可以言语形容的感谢的;无论如何,假使乞乞科夫没有发生这思想——这诗篇也不会看见世界的光了。
他依照俄国的习惯,划过一个十字之后,要实行他的大计划了。他要撒着谎,他是在找寻一块可以住下的小地方,还用许多另外的口实,到我们国度里的边疆僻壤去察看,尤其是比别处蒙着更多的灾害之处,就是:荒歉,死亡以及别的种种。一言以蔽之,是给他极好的机会,十分便宜的买到他所需要的农奴的地方。他决不随便去找任何的地主,却从他的口味来挑选人,这就是,须是和他做成这一种交易,不会怎样的棘手。他先设法去和他接近,赚得他的交情,使农奴可以白白的送他,自己无须破费。在我们这故事的进行中,出现的人物虽然总不合他的口味,但读者却也不能嗔怪作者的:这是乞乞科夫的错;因为这里他是局面的主人公,他想往那里去,我们也只好跟着他。如果有人加以责备,说我们的人物和性格都模胡,轻淡,那么,我们这一面也只能总是反复的说,在一件事情的开初,是不能测度它的全部情状,以及经过的广和深的。坐车到一个都会去,即使是繁华的首都,也往往毫无趣味。先是什么都显得灰色,单调。无边际的工厂和熏黑的作场干燥无味的屹立着。稍迟就出现了六层楼房的屋角,体面的店铺,挂着的招牌,街道的长行和钟楼,圆柱,雕象,教堂,还有街上的喧嚣和灿烂,以及人的手和人的精神所创造的奇迹。第一回的购买是怎样的成交,读者已经看见了;这事件怎样地展开,怎样的成功和失败等候着我们的主角,他怎样地打胜和克服更其艰难的障碍,还有是强大的形象怎样地在我们前面开步,极其秘密的杠杆怎样地使我们这泛滥很广的故事运行,水平线怎样地激荡起来,于是迸为堂皇的抒情诗的洪流呢,我们到后来就看见。一位中年的绅士,一辆年青独身者常坐的马车,跟丁彼得尔希加,马夫绥里方和驾车的三头骏马,从议员到卑劣的花马,是我们已经绍介过了的,由这些编成的我们的旅团,要走的是一条远路。于此就可见我们的主角的生涯。但也许大家还希望我用最后的一笔,描出性格来罢:从他的德行方面说起来,他是怎样的人呢?他并不是具备一切道德,优长,以及无不完善的英雄——那是明明白白的。他究竟是怎样的人?那就是一个恶棍了罢?为什么立刻就是一个恶棍?对于别人,我们又何必这么严厉呢?我们这里,现在是已经没有恶棍的了。有的是仁善的,坚定的,和气的人,不过对于公然的侮辱,肯献出他的脸相来迎接颊上的一击的,却还是少得很。这一种类,我们只能找出两三个,他们自然立刻高声的谈起道德来。最确切是称他为好掌柜或是得利的天才。得利的欲望——是罪魁祸首,它就是世间称为“不很干净”的一切关系和事务的原因。自然,这样的性格,是有一点招人反感的,就是读者,即使在自己的一生中,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引他到自己的家里来,和他消遣过许多愉快的时间,但一在什么戏曲里,或者一篇诗歌里遇见,却就疑忌的向他看。然而什么性格都不畏惮,倒放出考察的眼光,来把握他那最内部的欲望的弹簧的人,是聪明,聪明,第三个聪明的;在人,什么都变化得很迅速;一瞬息间,内部就有可怕的虫蛆做了窠,不住的生长起来,把所有的生活力吸得干干净净。还有已经不只发现过一回的,是一个人系出高门,不但是剧烈的热情生长得很强盛,倒往往因为一种可怜的渺小的欲望,忘却了崇高的神圣的义务,向无聊的空虚里,去找伟大和尊荣了。像海中沙的,是人的热情,彼此无一相像,开初是无不柔顺,听命于人的,高超的也如卑俗的一样,但后来却成为可怕的暴君。恭喜的是从中选取最美的热情的人:他的无边的幸福逐日逐时的生长起来,愈进愈深的他进了他的魂灵的无际的天国。然而也有并不由人挑选的热情。这是和人一同出世的,却没有能够推开它的力量。它所驱使的是最高的计划,有一点东西含在这里面,在人的一生中决不暂时沉默,总在叫唤和招呼。使下界的大竞走场至于完成,乃是它的目的,无论它以朦胧的姿态游行,或者以使全世界发大欢呼的辉煌的现象,在我们面前经过——完全一样——它的到来,是为了给人以未知之善的。在驱使和催促我们的主角乞乞科夫的,大约也是发源于热情的罢,这非出于他自己,是伏在他的冰冷的生涯中,将来要令人向上天的智慧曲膝,而且微如尘沙的。至于这形象,为什么不就在目下已经出世的这诗篇里出现呢,却还是一个秘密。
但大家不满足于我们的主角,并不是苦楚;更其苦楚和伤心的倒是这:我的魂灵里生活着推不开的确信,是无论如何,读者竟会满足于这主角,满足于就是这一个乞乞科夫的。如果作者不去洞察他的心,如果他不去搅起那瞒着人眼,遮盖起来的,活在他的魂灵的最底里的一切,如果他不去揭破那谁也不肯对人明说的,他的秘密的心思,却只写得他像全市镇里,玛尼罗夫以及所有别的人们——那样子,——那么,大家就会非常满足,谁都把他当作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的罢。不过他的姿态和形象,也就当然不会那么活泼的在我们眼前出现:因此也没有什么感动,事后还在振撼我们的魂灵,我们只要一放下书本就又可以安详的坐到那全俄之乐的我们的打牌桌子前面去了。是的,我的体面的读者,你们是不喜欢看人的精赤条条的可怜相的:“看什么呢?”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们自己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的卑鄙和胡涂吗?即使没有这书,人也常常看见无法自慰的物事的。还是给我们看看惊心动魄的美丽的东西罢!来帮帮我们,还是使我们忘记自己罢!”——“为什么你要来告诉我,说我的经济不行的呀,弟兄?”一个地主对他的管家说。“没有你,我也明白,好朋友;你就竟不会谈谈什么别的了吗?是不是?还是帮我忘记一切,不要想到它的好——那么,我就幸福了。”钱也一样,是用它来经营田地的,却为了忘却自己,用各种手段去化掉。连也许能够忽然发见大富源的精神,也睡了觉了;他的田地拍卖了,地主为了忘却自己,只好去乞食;带着一个原是出奇的下贱和庸俗,连自己看见也要大吃一吓的魂灵。
对于作者,还有一种别样的申斥;这是出于所谓爱国者的,他们幽闲的坐在自己的窠里,做着随随便便的事情,在别人的粮食上,抽着好签子,积起了一批财产;然而一有从他们看起来,以为是辱没祖国的东西,即使不过是包含着苦口的真实的什么书一出版——他们也就像蜘蛛的发现一个苍蝇兜在他们的网上了的一般,从各处的角角落落里爬出来,扬起一种大声的叫喊道:“唔,把这样的物事发表出来,公然叙述,这是好的吗?写在这里的,确是我们的事——但这么办,算得聪明吗?况且外国人会怎么说呢?听别人说我们坏,觉得舒服吗?”而且他们想:这于我们有没有损呢?想:我们岂不是爱国者吗?对于这样的警告,尤其是关于外国人,我找不出适当的回答。有一件这样的事:在俄国的什么偏僻之处,曾经生活着两个人。其一,是一个大家族的父亲,叫作吉法·摩基维支;他是温和,平静的人,只爱舒适和幽闲的生活。他不大过问家务;他的生涯,倒是献给思索的居多,他沉潜于“哲学的问题”,照他自己说。“拿走兽来做例子罢,”他时常说,一面在房里走来走去。“走兽是完全精赤条条的生下来的。为什么竟是精赤条条?为什么不像飞禽似的再多一些毛?为什么它,譬如说,不从蛋壳里爬出来的?唉唉,真的,奇怪得很……人研究自然越深,就知道得越少!”市民吉法·摩基维支这样想。然而这还不是最关紧要的。别一位市民是摩基·吉法维支,他的亲生的儿子。他是一个俄国一般之所谓英雄,当那父亲正在研究走兽的产生的时候,他那二十来岁的广肩阔背的身体,却以全力在倾注于发展和生长。无论什么事,他不能轻易的,照常的就完——总是折断了谁的臂膊,或者给鼻子上肿起一大块。在家里或在邻近,只要一望见他,一切——从家里的使女起一直到狗——全都逃跑,连在他卧房里的自己的眠床,他也捣成了碎片。这样的是摩基·吉法维支,除此之外,他却是一个善良的好心的人物。但这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里:“我告诉你,吉法·摩基维支老爷,”自家的和别人的使女和家丁都来对父亲说,“你那摩基·吉法维支是怎样的一位少爷呀?他给谁都安静不来,太捣乱了!”——“对的,对的,他真也有些胡闹,”那父亲总是这么回答着,“但有什么办法呢?打他是已经不行的了,大家就都要说我严厉和苛刻,他却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如果我在别人面前申斥他呢——他一定会小心的;但也忘不了当场丢脸——这就着实可怜。市里一知道,他们是要立刻叫他畜生的。你们以为我不会觉得苦痛的吗?你们以为我在研究哲学,再没有别的功夫,就不是他的父亲了吗?那里的话,你们弄错了。我是父亲呀,是的,我是父亲呀,妈的会不是。摩基·吉法维支——是深深的藏在我这里的心里的。”吉法·摩基维支用拳头使劲的捶着胸膛,非常愤激了:“即使他一世总是一匹畜生,至少,从我的嘴里是总不会说出来的;我可不能自己来给他丢脸!”他这样的发挥了父亲的感情之后,就一任摩基·吉法维支仍旧做着他的英雄事业,自己却回到他心爱的对象去,其间忽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来了:“哼,如果象是生蛋的,那蛋壳应该不至于厚到没有什么炮弹打得碎罢?唉,唉,现在是到了发明一种新火器的时候了!”我们的两位居民,就是这样的在平安的地角里过活,他们,在我们这诗篇的完结之处,突然好象从一个窗口来窥探了一下,为的是对于热烈的爱国者的申斥,给一个平稳的回答,他们爱国者,就大概是一向静静的研究着哲学,或者他们所热爱的祖国的富的增加,不管做着坏事情,却只怕有人说出做着坏事情来的。然而爱国主义和上述的感情,也并不是这一切责备和申斥的原因。还有完全两样的东西藏在那里面。我为什么该守秘密呢?除了作者,谁还有这义务,来宣告神圣的真实呢?你们怕深刻的,探究的眼光射到你们的身上来。你们不敢自己用这眼光去看对象,你们喜欢瞎了眼睛,毫不思索,在一切之前溜过。我们也许在心里嗤笑乞乞科夫;也许竟在称赞作者,说,“然而,许多事情,他实在也观察得很精细!该是一个性情快活的人罢!”这话之后,你们就以加倍的骄傲,回到自己的本来,脸上显出一种很自负的微笑,接下去道:“人可是应该说,在俄国的一两个地方,确有非常特别和可笑的人的,其中也还有实在精炼的恶棍!”不过你们里面,可有谁怀着基督教的谦虚,不高声,不明说,只在万籁俱寂,魂灵孤独的自言自语的一瞬息间,在内部的深处,提一个问题来道:“怎么样?我这里恐怕也含有一点乞乞科夫气罢?”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假如迎面走过了一个官,是中等品级的汉子——他就会立刻触一触他的邻人,几乎要笑了出来的样子,告诉他道:“看呀,看呀,这是乞乞科夫,他走过去了!”他还会忘记了和自己的身份和年龄相当的礼仪,孩子似的跟住他,嘲笑他,愚弄他,并且在他后面叫喊道:“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乞乞科夫!”
然而我们话讲的太响,竟全没有留心到我们的主角在讲他一生的故事时睡得很熟,现在却已经醒来,而且要隐约的听到有谁屡次的叫着他的姓氏了。他这人,是很容易生气,如果毫不客气的讲他,也是极不高兴的。得罪了乞乞科夫没有,读者自然觉得并无关系;但作者却相反,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和他的主角闹散的:他还有许多路,要和他携手同行;还有两大部诗,摆在自己的前面,而且这实在也不是小事情。
“喂,喂!你在闹什么了!”乞乞科夫向绥里方叫喊道。“你……?”
“什么呀!”绥里方慢吞吞的问。
“什么呀?你问!你这昏蛋!这是什么走法?前去,上紧!”
实在的,绥里方坐在他的马夫台上,久已迷蒙着眼睛了。他不过在半醒半睡中,间或用缰绳轻轻的敲着也在睡觉的马的背脊。彼得尔希加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落掉了帽子,反身向后,把头搁在乞乞科夫的膝髁上,吃了主人的许多有力的敲击。绥里方鼓起勇气来,在花马上使劲的抽上一两鞭,马就跑开了活泼的步子;于是他使鞭子在马背脊上呼呼发响,用了尖细的声音,唱歌似的叱咤道:“不怕就是了!”马匹奋迅起来,曳着轻车,羽毛似的前进。绥里方单是挥着鞭子,叫道:“吓,吓,吓!”一面在他的马夫台上很有规律的颠来簸去,车子就在散在公路上的山谷上飞驰。乞乞科夫靠在垫子上,略略欠起一点身子来,愉快的微笑着!因为他是喜欢疾走的。哪一个俄国人不喜欢疾走呢?他的魂灵,无时无地不神往于懵腾和颠倒,而且时常要高声的叫出“管他妈的”来,他的魂灵会不喜欢疾走吗?倘若其中含着一点很神妙,很感幸的的东西,他会不喜欢吗?好象一种不知的伟力,把你载在它的翼子上,你飞去了,周围的一切也和你一同飞去了:路标,坐在车上的商人,两旁的种着幽暗的松树和枞树,听到斧声和鸦鸣的树林,很长的道路,都飞过去了——远远的去在不可知的远地里;而在这飞速的闪烁和动荡中,却含有一种恐怖,可怕,一切飞逝的对象,都没有看清模样的工夫,只有我们头上的天,淡淡的云,上升的月亮,却好象不动的静静的站着。我的三驾马车呵,唉唉,我的鸟儿三驾马车呵!是谁发明了你的呢?你是只从大胆的,勇敢的国民里,这才生得出来的——在不爱玩笑,却如无边的平野一般,展布在半个地球之上的那个国度里:试去数一数路标罢,可不要闪花了眼睛!真的,你不是用铁攀来钩连起来的,乖巧的弄成的车子。却是迅速地,随随便便地,单单用了斧凿,一个敏捷的耶罗斯拉夫的农人做你成功的。驾驶你的马夫并不穿德国的长统靴,他蓬着胡子,戴着手套,坐着,鬼知道是在什么上;他一站起,挥动他的鞭子,唱起他的无穷尽的歌来——马就旋风似的飞跑。车轴闪成一枚圆圆的平板。道路隆隆鸣动。行路人吓得发喊,站下来仿佛生了根。——车子飞过去了,飞呀飞呀!……只看见在远地里好象一阵浓密的烟云,后面旋转着空气。
你不是也在飞跑,俄国呵,好象大胆的,总是追不着的三驾马车吗?地面在你底下扬尘;桥在发吼。一切都留在你后面了,远远的留在你后面。被上帝的奇迹所震悚似的,吃惊的旁观者站了下来。这是出自云间的闪电吗?这令人恐怖的动作,是什么意义?而且在这世所未见的马里,是蓄着怎样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呢?唉唉,你们马呵!你们神奇的马呵!有旋风住在你们的鬃毛上面吗?在每条血管里.都颤动着一只留神的耳朵吗?你们倾听了头上的心爱的,熟识的歌,现在就一致的挺出你们这黄铜的胸脯的吗?你们几乎蹄不点地,把身子伸成了线,飞过空中,狂奔而去,简直象是得了神助!……俄国呵,你奔到那里去,给一个回答罢!你一声也不响。奇妙的响着铃子的歌。好象被风所搅碎似的,空气在咆哮,在凝结;超过了凡在地上生活和动弹的一切,涌过去了;所有别的国度和国民,都对你退避,闪在一旁,让给你道路。
一 “死魂灵”第一部第二版序文(一八四八年)
作者告读者
无论你是怎样的人,亲爱的读者,无论你居于怎样的地位,任着怎样的官职,不问你是有着品级和勋位,是一个普通身份的平常人,倘由上帝授以读书识字的珍贵之赐,又因偶然的机缘,手里玩着这本书,那么,我请你帮助我。
在你面前的书,大约你也已经看过那第一版,是描写着从俄国中间提了出来的人的。他在我们这俄罗斯的祖国旅行,遇见了许多种类,各样身分,高贵的和普通的人物。他从中选择主角,在显示俄国人的恶德和缺失之点,比特长和美德还要多;而环绕他周围的一切人,也选取其照见我们的缺点和弱点,好的人物和性格,是要到第二部里这才提出的。这书里面所叙述的,有许多不确之处,而在俄罗斯祖国所实现的事物,也并不如此,这是因为我实在没有能够深通一切的缘故。尽一生之力,来研究我们的故乡的现状,就是百分之一也还是做不到的。加以还会有我自己的草率,生疏和匆促,混入许多错误和妄断,至使这书的每一页上,无不应加若干的修改,所以我恳求你,亲爱的读者,请赐我以指正。你不可轻视这劳力。纵使你的教养和生活是怎样的高超,并且觉得我的书是怎样的轻微和不足道,加以订正和指点,在你是怎样的琐细和无聊,我却还是恳求你,请你做一下。但是还有你,亲爱的读者,就是平常的教养和普通的身分,也不要以为一无所知,就不来教导我。每一个人,只要生在世间,见过世界,遇着过许多人,即一定会看出许多别人之所失察,懂得许多别人之所不知。所以我不愿意放弃你的指导。只要你细心的看过一遍,对于我的书的什么地方会没有话要说,这是决不至于的。
假如罢,只要人们中有了一个人,知识广博,经验丰富,熟悉我们描写的人们的地位,记下他对于全书的指示来,而且阅读之际,仅有手里一枝笔和他放在面前的桌上一张纸,这是多么的好呢。如果他每回读完一两页之后,就一想他一生的经历,他所遭遇的一切人,他所目睹的一切事,以及他所亲见亲闻的种种,看和描写在我的书中的事件是否相像,或者简直相反——而且如果他细细写下他的记忆来,寄给我每张写满的纸,这样的一直到读完了全书,这又是多么的好呢。他给了我怎样的一个很大的实惠呢。文章的风格和词藻是不必介意的:这里所处置的只在事情本身和它的真实,并不是为了风格。如果加我指摘,给我谴责,或者要置之危险,使我毁伤,说我做了一件事情的误谬的叙述,也都用不着顾忌,但愿有用和改善,乃是我真正的目的。对于这一切,我是统统真心感谢的。
更好的事,是如果有一个地位很高的人,那各种关系——从生活以至教养——都和我的书中所描写的地位相差甚远,然而明白他自己所属的地位的生活,而且这样的人肯打定主意,一样的把我的书从头看起,使一切地位很高的人们在他精神的眼目之前一一经过,并且严密的注意,看各种地位不同的人们中是否有一点什么相通的东西,看大抵出现于下等社会中者,是否也有时再见于上流社会;并且把想到的一切,就是把出于上流社会的各种事故,和拥护或排斥相关的这思想,写得十分详细,恰如他所观察一样,不忘记人物本身和他的脾气,嗜好和习惯,也不放过他们周围的无生物,从衣服起,下至器具以及他们所住的房屋的墙。我必须知道代表着国民的精华的这上流社会。在我明白了俄国的各方面的生活之前,至少,在具备了我的作品所必要的分量之前,我是不能把我那作品的末一部发表出去的。
这也不坏,如果有一个人,具备着丰富的幻想和才能,活泼的想象着一切人间的关系,并且到处从各种生活状态上来观察人,——一句话,就是如果有一个人,知道深入他所阅读的作者的精神,或者引申和开拓他的思想——把见于我的书中的各人物,细心的追究下去,还肯告诉我在这种或那种景况中,他们应该怎样的举动,从开端来加推断,在故事的进行中他该有怎样的遭遇,由此能够际会到怎样一种新的情形,以及我还应该把什么添在我的著作里;凡此一切,到我的书印成一本新的,较好和较出色的本子,显在读者面前的时候,我都要郑重的加以考虑的。
还有一件,是我真心的恳求那肯以他的指点,使我欣悦的人:他写起文字来,不要以为写的是给和自己有同等的教养,和自己有一样的趣味和一样的思想,许多事情是不必详说也会了然的人去看的文字;倒要请他写得好象是给教养全不能和自己相比,几乎毫无知识的人去看似的。如果他不算写给我,却当作写给一个一生都过在那里的穷乡僻壤的野人,那就更其好,对于这等人,倘要说明一点小事情,使他懂得略有印象,是几乎像对孩子一样,用不着出于他的程度之上的言语的。如果谁都把这一点永是放在心中,如果谁准备写给我关于我的书的指示,永是把这一点放在心中,则这指示之有意思和有价值,还在他自己之所意料以上;他给我一个很大的实惠了。
如果我的读者肯顾全和充满我的真心的希望,如果其中真有一两个人秉着非常的好意,要回答我的恳求,那么,可以用这方法把你的指示,寄给我:把写着我的地址姓名的封筒,套在另一个封筒里,寄给下列的人们:圣彼得堡大学校长彼得·亚历山特洛维支·普来德纳夫大人收(地址是圣彼得堡大学),或者墨斯科大学教授斯台班·彼得洛维支·绥惠略夫先生收(地址是墨斯科大学),看那一处和寄信人相近。
临末,对于批评和议论我这书的记者和作家全体,还要声明我的率直的感谢;虽有不少天然的过份和夸张,但给我的心和精神,却指示了很大的决断和益处,所以我恳求他们,这回也不要放下他们的批评。我可以预先坦白的说,只要是给我启发和教导,我全都很感激的接受的。
二 关于第一部的省察
市镇的观念——他们的现状的极度的空虚。出于一切范围之外的闲谈和密告。这些一切,怎样地从闲暇发生,演成最高度的笑柄,以及原是聪明的人,怎样地终于弄到犯了很大的愚蠢。
闺秀们的会话的细目。怎样地在一般的闲谈里,又夹进私心的闲谈去,以及于是怎样地不再宽恕别人。风闻和猜测怎样地造成。这猜测怎样地达到滑稽的极顶。大家怎样地不知不觉的来参加这闲谈,以及绣鞋英雄和娘儿奴才 [媚女人,或怕老婆汉子的意思。——译者] 怎样地造就。
生活的虚脱,安逸和空虚,怎样地由幽暗的,一言不发的死来替换。这可怕的事件怎样地木然的进来,而且过去。什么也不动。死来恐吓这完全不动的生活。对于读者,却应该使生活的死一般的麻木,显得更其可怕。
生活的怕人的昏暗揭去了,其中藏着一种深的神秘。这岂不是有些很可怕吗?这人立而跳的,捣乱的,闲暇的生活——岂不是一个现象,由可怕的伟大而来的吗?……生活!……在跳舞装,在燕尾服,在谈闲天和交换名片的地方——没有一个人相信死……
细目。闺秀们立刻因此争吵起来,因为这一个愿意乞乞科夫是这样,而另一个却同时希望他有些那样——所以她们就只采取些合于自己的理想的风闻。
别的闺秀们登场。
通体漂亮的太太有一种偏于物欲的脾气,而且爱说她有时怎样地仗着自己的理性之助,来克服这脾气,以及她怎样地懂得和男人们保着若干的距离。但也真的出过这事情,而且用着很单纯的方法。没有一个人近得她,那简单的缘由,是因为她在年青时代已经和一个守夜人有过很相类似的事情,虽然她这么漂亮,还有一切她的好性质。——“唉唉,我的亲爱的,您知道,先把一个男人引一下,于是推开他,于是再去引一下,我觉得可很好玩呢。”在跳舞会里,她也这样的来处置乞乞科夫。别人都以为也应该这么办。有一位走得很规矩。有两位闺秀是挽着臂膊,走来走去,竭力引长了声音笑起来。于是她们忽然发现乞乞科夫不成样子了。
通体漂亮的太太爱读关于跳舞会的记载。维也纳的集会的记事她也觉得很有味。此外是这位闺秀很留心于打扮,这就是说,她喜欢查考别的闺秀们,那打扮好,还是坏。
当她们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就观察着进来的人们。“N简直全不知道打扮,真的,她不知道,那围巾是和她一点也不相称的。”——“知事的女儿穿的多么出色呵。”——“但是,亲爱的,她可是穿的不像样呀。”——如果真的这样子——
全市镇乱七八糟的纵横交错着闲谈和密告——这是他们一群中的人生的安逸和空虚的本相。到处是胡说白道,大家只是竭力的和这联成一气。跳舞会的要点。
第二部中的反对的本相,着力在打破和撕裂的安逸。
怎样地才能够把全世界的安逸和闲暇的一切玩意拉下来,到市镇的闲暇的一种,怎样地才能够把市镇的闲暇提上去,到全世界的安逸和闲暇的本相。
这必须总括一切类似的物征,也必须在故事里有一个切实的继续。
三 第九章结末的改定稿
他们想了一通,终于决定去向那和乞乞科夫交易,他买了这疑问的死魂灵去的出主。检事所得的差使,是访梭巴开维支去,并且和他谈谈,审判厅长却自愿到科罗皤契加那里去。我们也还是一同起身,跟着他们去看看,他们在那里究竟打听了些什么罢。
第……章
梭巴开维支和他的夫人住在一所离嚣尘较远的屋子里。他选定了造得很坚固的房屋,用不着怕屋顶要从头上落下来,可以舒适幸福的过活。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商人,叫作科罗蒂尔庚,也是一位很茁实的汉子。梭巴开维支只同了他的女人来,孩子们却没有带在一起。他已经觉得无聊;快要回去了,只还等着这市里的三个居民向他租来种萝卜的一块地皮的租钱,以及他的女人向裁缝师定下,立刻可以做好的一件时式的绵衣服。他早已有些不耐烦,坐在靠椅里,不断的骂着别人的欺骗和胡闹,一面那眼光却避开了他的夫人,看着火炉角。正在这时候,检事走进屋子里来了。梭巴开维支说一声“请,”略略一站,就又坐了下去。检事走向菲杜略·伊凡诺夫娜,在她的手上接过吻,也立刻坐在一把椅子上。菲杜略·伊凡诺夫娜受了吻手之后,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三把椅子都油着绿釉,角上描着黄色的睡莲,是外行人的乱涂乱画。
“我这来,是为了要和您谈一件重要的事情。”检事说。
“心肝,回你的房里去罢!恐怕女裁缝正在等你呢。”
菲杜略走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检事开始了这样的话:“请您允许我问一问:你把怎样的农奴卖给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了?”
“您在说什么呀:怎样的农奴?”梭巴开维支说。“我们立过买卖契约的;是些怎样的人,都写在那上面,一个是木匠……”
“但市里却流传着……”检事有些惶窘了,说……“市里却流传着风闻呢……”“市里昏蛋太多,总会造出一些风闻来的。”梭巴开维支安静的说。
“不的,不的,米哈尔·绥米诺维支,这是很特别的风闻,令人要糊涂起来的,说的是买卖的全不是农奴,也并非为了移住,而且人们说,这乞乞科夫就是一个简直是谜一样的人物。于是起了极可疑的猜测,市里只在说这一件事……”
“请您允许我问一问:你莫非是一个老婆子吗?”梭巴开维支问道。
这问题使检事狼狈之至。他是还没有自问过,他是老婆子呢,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的。
“您提出这样的问题,还要到我这里来,是在侮辱我呀,”梭巴开维支接着说。
检事吃吃的认了几句错。
“您还是到那些坐在纺线机后面,夜里讲着鬼怪和魔女的吓人故事的饶舌婆子那里去罢。如果您不想靠上帝帮助,想出点好的来,那您还不如和孩子们玩掷骨游戏去。您怎么竟来搅扰一个正经人呢?莫非您当我是爱开玩笑的,还是什么吗?您竟不大留心您的职务,也不大想给祖国出力,给您的邻人得益,爱护您的同僚呀。只要有什么一匹驴子推您到什么地方去,您总想是首先第一,立刻跑出来。留心些罢,您会一回一回的枉然堕落下去,什么好纪念也不留一点,不像样子的完结的。”
检事大碰了一个钉子,竟毫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道德的教训了。他受着侮辱和轻蔑,离开了梭巴开维支。但主人还在背后叫喊道:“滚你的罢,你这狗!”
这时候进来了菲杜略。“检事为什么马上就走了呢?”她问。
“这东西起了后悔,跑掉了,”梭巴开维支说。“你在这里就又看见了一个例子,心肝。这样的一个老少年!已经有白头发了,但我知道,他却还是总不给别人的太太们得一点安静。这些人都是这一类:他们彼此统统是狗子。亲爱的大地背着他们的安闲,还不够受吗,他们是应该统统塞在一只袋子里,抛到水里面去的!全市镇就是一个强盗窠。我们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找。我们要回家去了。”
梭巴开维支太太还要抗议,说她的衣服还没有做好,而且她还得买一两个庆祝日所用的头巾上的带结,但梭巴开维支却开导道:“这都是摩登货,心肝;后来还有坏处的。”
他命令准备启程;自己和一个巡官到市上的三个居民那里,收了种萝卜的地租,又绕到女裁缝家,取回那未曾完工,还要再做的衣服,连针线都在内,以便回家后可以做好,于是立刻离开市镇了。在路上他不住的反复说着,到这市镇里来,简直是危险的事,因为这里是这一个恶棍和骗子坐在别一个恶棍和骗子头上的地方,而且也容易和他们一同陷在大泥塘里的。
别一面,检事对于梭巴开维支为他而设的款待,也狼狈得非常。他很迷惑,至于想不明白应该怎样向审判厅长去报告他的访问的结果。
然而关于事件的解释,审判厅长所得的也不多。他先坐着自己的车子到得镇上,由此跑进一条又狭又脏的小巷去,在一路上,车轮总是左左右右的高低不定。先是他的下巴和后脑壳很沉重的撞在自己的手杖上,并且衣服都溅满了泥污。车子啧啧的发着响,摇摆着,在泥泞中进行,终于到了住持长老的处所,在这里先受着接连不断的活泼的猪叫的欢迎。他叫停车,步行着经过各种堆房和小屋,到了大门口。在这里他先借一块毛巾,揩了一回脸。科罗皤契加全像对乞乞科夫一样的来迎接他,脸上也显着那一种阴郁的表情。她颈子上围着一条好象法兰绒布似的东西,屋子里飞鸣着无数队的苍蝇,桌子上摆着难以指名的食饵,分明是药它们的,然而它们似乎也已经习惯了。科罗皤契加请他坐。
厅长先从自己和她的男人相识谈起,于是突然转到这问道:“请您告诉我,这是真的吗,新近有一个人拿着手枪,夜里跑到您这里来,威吓着您,说是如果不肯把鬼知道什么魂灵卖给他,他就要谋害您了?您可以告诉我们,他究竟是怀着什么目的吗?”
“当然,我怎么不可以呢!请您站在我的位置上来想一想: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我实在不明白,我是寡妇,什么也不懂得;要骗我是很容易的,况且又是一件我一向不知道的事情,先生。大麻值什么价钱,我知道,脂油我也卖过的,还有前……”
“不不,请您详细的讲一讲。那是怎样的呢。他真的拿着一支手枪吗?”
“没有的,先生。靠上帝保佑,手枪我可没有见。可是我不过是一个寡妇——我实在不能知道,死魂灵该值多少钱。对不起,先生,请您照顾一下,告诉我罢,给我好知道一个真实的价钱。”
“什么一个价钱?什么一个价钱吗,太太?您说的是什么的价钱呀?”
“死魂灵的价钱呀,先生!”
“她生得呆,还是发了疯呢?”厅长想,一面注视着她的脸。
“二十五卢布?我实在不知道,也许要值到五十卢布呢,或者竟还要多。”
“请您把钞票给我看一看,”厅长说,并且向光去一照,查考这是否假造的。然而是一张完全平常的真钞票。
“但是您只要讲这交易怎么一个情形,他从您这里究竟买了什么就是。我还不明白……我简直一点也不懂……”
“他确是从我这里买了这去的,”科罗皤契加说,“然而您为什么总不肯告诉我,死魂灵要值多少,给我好知道他真实的价钱呢?”
“请您原谅,您在说什么呀?有谁听到过卖死魂灵的吗?”
“为什么您简直不肯告诉我价钱呢?”
“那里的话,价钱!请您原谅,我怎么能讲到价钱呢?还是老实的告诉我罢,这事情是怎样的。他用什么威吓了您吗?他想来引诱您吗?”
“没有的事,先生,您讲的是什么!……现在我看起来,您也是一个商人。”——于是她猜疑的看着他的眼。
“唉唉,那里的话!我是审判厅长呀,太太!”
“不不,先生,您要怎么说,说就是,您一定也想……您也有这目的……来骗我的。不过这于您有什么好处呢?您只会得到坏处的。我很愿意卖给您绒毛;一到复活节,我就有出色的绒毛了。”
“太太!我对您说,我是审判厅长。我拿您的绒毛做什么呢,您自己说罢!我什么也不要买。”
“不过这倒是完全合于基督教的事情,先生,”科罗皤契加接着说。“今天我卖点什么给您,明天您卖点什么给我。您瞧,如果我们彼此你骗我,我骗你,那里还有正义呢?对于上帝,这是一件罪业呀!”
“不过我可并不是做买卖的,太太,我是审判厅长!”
“上帝知道,也许您真的是审判厅长。我可是知不清。那又怎么呢?我是一个孤苦零丁的寡妇!您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呢?唔,先生,据我看来,您自己……也是……要买这东西的。”
“太太,我劝您去看一看医生,”审判厅长气恼的说。“您的这地方,好象实在很不清楚了。”——他一面用手指向自己的前额一指,一面接着说。和这话同时,他也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了。
科罗皤契加却站着没有动,还像她一向的对付商人一样,不过看得这些人现在竟这么的不和气,会发恼了,很觉得希奇,而且一个孤苦零丁的寡妇,活在这世界上真也不容易。厅长在路上折断了一个轮子,从上到下都溅满了泥污,总算艰难困苦的回了家。如果不算他在下巴上给自己的手杖撞出来的一块肿,那么,这些就是这没兴头,没结果的旅行的成绩。在自己的家的附近,他遇见了坐着马车,迎面而来的检事。检事好象很不高兴,垂着头。
“哪,您从梭巴开维支打听了些什么呀?”
检事低着头,回答道:“我一生中还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这是怎的?”
“他踢了我一脚,”检事显着意气消沉的样子,说。
“怎么样呢?”
“他对我说,我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不配做我的职务;而且我还没有检举过自己的同僚。别的检事们每礼拜总写出检举文来,我可是每一件公事上写一个‘阅’字,自然是在我有报告同僚的义务的时候。——我也没有把一件事情故意压起来。”
检事全然挫折了。
“那么,关于乞乞科夫,他说了些什么呢?”厅长问。
“他说了些什么?他说我们都是老婆子,糊涂虫。”
厅长沉思起来了。但这时来了第三辆车:是副知事。
“我的先生们,我通知你们,大家应该小心了。人们说,我们这省里恐怕真的任命了一个总督。”
厅长和检事都张开了嘴巴,审判厅长还自己想:“我们办在那里的恶魔倒很感谢的羹汤,现在是快到自己来喝下去的时候了。如果他知道了这市里是多么乱七八糟!”
“打击上面又是打击!”完全失望的站在那里的检事,心里想。
“您可知道做总督的是谁,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种性格吗?”
“这可是什么也还没知道,”副知事说。
这瞬间来了邮政局长,坐着马车。
“我的先生们,新总督要到任了,我给你们贺喜。”
“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不过还没有明白底细,”副知事说。
“那里,已经明白了的,那是谁,”邮政局长回答道。“阿特诺梭罗夫斯基·水门汀斯基公爵。”
“那么,人怎么谈论他呢?”
“他大概是一位很严厉的人物,”邮政局长说,“一位性格刚强的很是明亮的人。他先前是督办过什么一个公家的建筑委员会的,您懂了没有?有一回,出了一点小小的不规则。那么,您以为怎么样.可敬的先生,他把什么都捣烂了,他把大家都弄得粉碎了,弄得他们简直连什么也不剩,您瞧。”
“但在这市镇上,却用不着严厉的规则的。”
“哦,是啦,他是一位学问家,亲爱的先生!一位很博大的人物!”邮政局长接着说。“曾经有过一回什么……”
“然而我的先生们,”邮政局长道,“我们竟停了车子,在路上谈天。我们还不如走……
这时候,绅士们才又清醒了过来。街道上却已经聚集了许多看客,张着嘴巴,在看这四位先生坐在自己的车子里大家在谈话。马夫向马匹吆喝一声,于是四辆车子就接连着驶往审判厅长的家里去了。
“鬼竟也在不凑巧的时候把这乞乞科夫送到我们这里来!”厅长在前厅里脱着泥污一直溅到上面的皮外套,一面想。
“我头里是什么话都胡里胡涂,”检事说着,也一样的脱了皮外套。
“对于这事情,我可不明白了,”副知事说,一面脱着他的皮外套。
邮政局长却什么话也不说,单是对于脱下他的外套来,觉得很满足。
大家走进屋子去,立刻就搬出一餐小酌来了。外省的衙门里,是决不能没有小酌的,如果两个省里的官员聚在一起,那么,小酌就自然会作为第三个,前来加入了联盟。
审判厅长走到桌子前,自己斟出一小杯苦味的艾酒,说道:“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这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我更有限,”检事说。“这样纠纷错杂的事件,是自从我任事以来,还没有出现过的。我实在再没有办这事情的胆量了。”
“然而!虽然如此,那人却有着怎样一种世界人物的洗练呵!”邮政局长说,一面先斟一杯淡黑色的蔗酒,再加上上两滴蔷薇色的去,使两样混合起来。“他一定到过巴黎。我极相信,他是一个外交官之流。”
这时候,那警察局长,那全市的无不知道而且大受爱戴的恩人,商人社会的神象,阔绰的早餐夜膳以及别的筵宴的魔术师和安排者,走进屋子里来了。
“我的先生们,”他叫了起来,“关于乞乞科夫,我一点也不能知道。他的纸片,我不能去翻检;他也总不离开他的屋子,好象生病似的。我也打听他的人,问了他的仆人彼得尔希加和马夫绥里方。第一个有点喝得烂醉,还好象什么时候都是这副模样。”说到这话,警察局长便走向小食桌,用三种蔗酒做起混合酒来。“彼得尔希加说,他的主人和各种人们往来,我看他举出来的,全是上等人,例如丕列克罗耶夫……他还说出一批地主来——都是六等官或者竟是五等官。绥里方讲,大家都把他看作一个能干的人,因为他办事实在又稳当,又出色。他曾在税关上办公,还进过一个公家的建筑委员会!是什么委员会呢,他可是说不清。他有三匹马:‘一匹还是三年前买来的,花马是用别一匹一样毛色的马换来的,第三匹也是买来的……’他说。他很切实的讲,乞乞科夫确是名叫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是六等官。”
“一个上等人,而且还是六等官,”检事想,“却决心来做这样的事情!诱拐知事的女儿,起了胡涂思想,要买死魂灵,还在深夜里,和睡着的地主老婆子去捣乱——这和骠骑兵官是相称的,和六等官可不相称!”
“如果他是六等官,他怎么会决计来做这样的犯罪的事情,假造钞票呢?”自己也是六等官,爱吹笛子的副知事想,他的精神,是倾向艺术远过于犯罪的。
“要说什么,说就是,我的先生们,不过我们应该给这事情有一个结束!要来的,来就是!您们想一想罢,如果总督一到任,鬼才知道我们会出什么事哩!”
“那么,您以为我们得怎么办呢?”
警察局长说道:“我想,我们先应该决计。”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呢:这决计?”厅长问。
“我们应该逮捕他,当作一个犯了嫌疑的人。”
“是的,但怕不行罢?如果倒把我们当作犯了嫌疑的人,逮捕起来呢?”
“什——么?”
“哪,我想,他也许是派到这里来,有着秘密的全权的!死魂灵?哼!不但说他要买是一句假话,也是为了查明那个死人的假话,那报告上写了死得‘原因不明’的。”
这番话使大家都沉默了。检事尤其害怕。还有审判厅长,虽然是自己说出来的,却也在深思默想。两个人……
“那么,我的先生们,我们该怎么办呢?”那警察局长,即全市的恩人,商家的宝贝,说,一面灌下甜酒和苦酒的奇异混合酒去,还在嘴里塞了一点食物。
侍役搬进一瓶玛兑拉酒和几个杯子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开手了!”厅长说。
“我的先生们,”邮政局长喝干一杯玛兑拉,吞下一片荷兰干酪,加奶油的一块鲟鱼之后,于是说道,“我是这样的意见,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彻底的探索一下,我们应该把它彻底的研究一下,共同in corpore的商量一下,这就是说,我们总得大家聚集起来,像英国的议院那样,您懂了罢,来测量对象,明白透彻它一切细微曲折的详情,您懂了没有?”
“我们自然得在什么地方聚集一下的,”警察局长说。
“好的,我们来集会罢,”厅长说,“共同决定一下,这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好的,这才是聪明法子哩——我们应该决定一下,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我们要问问各人自己的意见,于是决定一下,乞乞科夫是什么人。”
一说这些话,大家就立刻觉到一种不再着急的心情,喝了一两杯香槟酒。人们走散了,满足得很,以为会议就会给他们分明切实的证据,乞乞科夫究竟是什么人。
四之A 戈贝金大尉的故事 (第一次的草稿)
“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贵重的先生,”邮政局长说,虽然并不是只有一个先生,房里在场的倒一共有六个,“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和别的伤兵一起,一个大尉,名叫戈贝金的,也送到卫戍病院里来了。这是在克拉斯努伊附近,或是在利俾瑟之战罢,那无关紧要,亲爱的先生,总之是他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臂膊和一条腿。您也知道,那时对于伤兵还没有什么设备,那废兵的年金——您也想得到——说起来,是一直到后来这才制定的。我们的戈贝金大尉一看,他应该做事,可是您很知道,他只有一条臂膊,就是那左边的一条。他就到他父亲的家里去,但那父亲给他的回答是:‘我也还不能养活你。’您想想就是!‘我自己就得十分辛苦,这才能够维持。’您瞧罢,贵重的先生,于是我的戈贝金决定,上彼得堡去,到该管机关那里,看他们可能给他一点小小的补助:他呢,说起来,是所谓牺牲了他的一生,而且流过血的……他坐着一辆货车或是公家的驿车,上首都去了,可敬的先生,他吃尽辛苦,这才到了彼得堡。您自己想想看:现在是这人,就是戈贝金大尉,在彼得堡,就是在所谓世上无双的地方了!他的周围一下子就光辉灿烂,所谓一片人生的广野,童话样的仙海拉宰拉台的一种,您听明白了没有?您自己想想就是,他面前忽然的躺着这么一条涅夫斯基大街,或者这么一条豌豆街,或者,妈的,这么一条列退那耶街,这里的空中耸着这么的一座塔,那里又挂着几道桥,您知道,一点架子和柱子也没有;一句话,真正的什米拉米斯,可敬的先生,实在的!他先在街上走了一转,为的是要租一间房子;然而对于他,什么都令人疑疑惑惑:所有这些窗幔,卷帘和所有鬼物事,您知道,就是地毯呀,真正波斯的,可敬的先生……一句话,是大家都在用脚踏着钱。人走过街上,鼻子远远的就觉得,千元钞票发着气味;您知道,我那戈贝金大尉的整个国立银行里,却只有五张蓝钞票,这就是一切,您懂了没有。于是他终于住在一个客店力伐耳市里,每天一卢布。您知道:午餐两样,一碟菜汤,加一片汤料肉。他看起来,他在这里是不能十分挥霍的。他就决定,明天到大臣那里去,可敬的先生。皇上那时候没有在首都,因为军队还没有从战地上回来,那是您自己也想得到的。于是他,有一天的早晨,起来的早一点,用左手理一理胡子,于是您瞧,他到理发店里去了,这是因为要显得新开张的意思,穿好他的制服,用木脚一拐一拐的走到大臣那里去。现在您自己想想就是,他先去问一个警察,哪里是大臣的住宅。‘那边,’那人回答着,并且指示了邸宅区海岸边的一所房子,好一所精致的茅棚呀,我可以对您说!大玻璃窗,大镜子,大理石和到处的金属,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可敬的先生!这样的门的把手,您知道,人得先跑到店里去买两戈贝克肥皂,于是,就这么说罢,来洗一两点钟手,这才敢于去捏它!一句话,什么都是紫檀和磁漆,要令人头昏眼花,可敬的先生!甬道上呢,您知道,站着一个门丁,真正的大元帅:这样的一副伯爵相,手里拿着刀,麻布领子,妈的!好象一匹养得很好的布尔狗。我的戈贝金总算拖着他的木脚走进前厅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只因为恐怕那臂膊在一个亚美利加或是印度上,在渡金的磁瓶上碰一下,您知道。您瞧,他自然应该等候许多工夫,因为他到这里的时候,那大臣说起来还刚刚起床,当差的正给他搬进什么一个银的盆子去,您很知道,是洗脸用的。我的戈贝金一直等了四个钟头之久,副官或是一个别的当直的官员总算出来了,说道:大臣就来。但在前厅里人们已经拥挤得好象盘子里的豆子一样,纯粹是四等官呀,大佐呀这些大官,有几处还有一个带肩绶的白胖大好佬,您知道,一句话,就是简直是所谓将校团。大臣到底也走进屋子里来了,可敬的先生!您自己想得到的:他先问这个,然后再问那个:您到这里贵干呀?那么,您呢?您有什么见教呢?临末也轮到了我的戈贝金,他鼓起全身的勇气,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流了我的血,一条腿和一只臂膊失掉了,说起来,我已经不能做事,所以不揣冒昧,来求皇上的恩典的。’大臣看见这人装着义足,右边的袖子也空空的挂着。‘就是了,’他说,‘请您过几天再来听信罢。’哪,这么着,可敬的先生,过不了四五天,我的戈贝金就已经又在大臣那里出现了。大臣立刻认识了他,您知道。‘阿呀!’他说,‘可惜这回除了请您等到皇上回来之外,我不能给您别样的好消息。到那时候,对于伤兵和废兵总该会给些什么的,不过倘没有陛下的圣旨,说起来,我什么也不能替您设法。’于是他微微的一鞠躬,谒见就算完结了。您自己想得到的,当我的戈贝金从大臣那里出来的时候,真的没有了主意;说起来,他是没有得到许可,可也没有得到回绝。然而首都的生活,对于他自然一天一天的难起来,那是您很能明白的。于是他自己想,‘我要再去见一见大臣,对他说:请您随便帮一下,大人,我立刻要什么也没有吃了;如果您不帮助我,说起来,我就只好饿死了。’然而他到得大臣那里时,却道是:‘那不行,大臣今天不见客,您明天再来罢。’到第二天——一样的故事,那门丁连看也不大愿意看他了。我的戈贝金只还有一枚五十戈贝克的银元在衣袋里。先前呢,他还可以买一碟菜汤加上一片汤料肉,现在他却至多只能在那里买这么一点青鱼或者一点腌王瓜和几文钱的面包—— 一句话,这可怜的家伙可实在挨饿了,然而他却有狼一般的胃口。他常常走过什么一个饭店前面,现在您自己想想看:那厨子,是一个鬼家伙,一个外国人,您知道,总是只穿着很精致的荷兰小衫,站在他的灶跟前,在给你们预备什么Finserb或是炸排骨加香菌,一句话,是很好的大菜,使我们的大尉馋的恨不得自己去吃一通。或者他走过米留丁的店门口:笑嘻嘻的迎着他的是一条熏鲑鱼,或者一篮子樱桃——每件五卢布,或者一大堆西瓜,简直是一辆公共汽车,您知道,都在窗子里,找寻着衣袋里有些多余的百来块钱的呆子,您想想罢,一句话,步步都是诱惑,真教人所谓嘴里流涎,然而对于他呢:请等到明天。现在请您设身处地的来想一想:一面呢,您瞧,熏鱼和西瓜,另一面呢,是这么的一种苦小菜:‘明天再来。’这可怜的家伙终于熬不下去了,决计无论如何再去谒见一下子。他站在甬道上等候着,看可还有一个什么请愿人出现;他终于也跟着一个将军,您知道,走进宅子去,用他的木脚拐进了前厅。大臣照平常的出来会客了:‘您有什么事呢?您有什么见教呢?’‘哦,’他一看见戈贝金,就叫起来,‘我可已经告诉过您了,您得等着,等到您的请求得到决定。’——‘我请求您,大人,我什么也没得吃了,说起来……’——‘那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替您办,只好请您自己办,只好请你自己去想法。’——‘但是,大人,这是您可以自己所谓判断的,我没有了一只手和一条腿,怎能给自己想什么办法呢。’他还想添上去道:‘用鼻子是我可什么法子也没有,这至多只能醒一下鼻涕,然而就是这也还得买一块手巾。’但是那大臣,您瞧,亲爱的先生,——也许是觉得戈贝金太麻烦了,或者他真的要办理国事——总之,那大臣是,您自己能明白的,非常生气了。‘您出去!’他大声说,‘像您似的人这里还多得很,您出去,静静的去等着,到轮到你了的时候!”——然而我的戈贝金却回答道:——饥饿逼得他太利害了,您知道,——‘随您的便:大人;在您给我相当的吩咐之前,我在这里是不动的。’这可是,亲爱的先生,您自己可以知道,那大臣简直气得要命。而且实实在在,像一个什么所谓戈贝金,敢对大臣来这么说,到现在为止,在世界史的记录上确也还不曾有过前例的。您自己可以知道,怎样的一位会恼怒的大臣,但说起来,这可是所谓国家的大员呀。‘您这不成体统的人!’他叫喊说。‘野战猎兵在那里?叫野战猎兵来,送他回家去罢!’然而那野战猎兵,您很知道,却已经站着,等在门外面了:这么一个高大的家伙,您知道。简直好象天造他来跑腿的一样。一句话,是一个很好的拔牙钳。于是我们这上帝的忠仆就被装在马车里,由野战猎兵带走了。‘唔,’戈贝金想,‘我至少也省了盘缠钱!这一点,我倒要谢谢大人老爷们的。’他这么的走着,可敬的先生,和那野战猎兵,当他这样的坐在野战猎兵的旁边的时候,说起来,他在所谓对自己说:‘好,’他说,‘大臣告诉我,我只好自己办,自己想法子!好,可以,’他说,‘我就来想法子罢!’他怎样的被送到他一定的地方,就是他到底弄到那里去了呢,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关于戈贝金大尉的消息,就沉在忘却的河流里面了,您知道,诗人之所谓莱多河。但这地方,您瞧,我的先生们,在这地方,可以说,却打着我们的奇闻的结子的。戈贝金究竟那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然而您自己想想罢,不到两个月,略山的林子里就现出一群强盗来,而这群强盗的头领,您瞧,却并非别的,正是戈贝金大尉。他招集了种种的逃兵,把他们组织了一个所谓强盗团。这时候是,您也明白,刚在战争之后,大家都还是过惯了没拘束的生活,您知道——那时性命差不多只值一文钱;自由,不羁,我对您说,大家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总而言之,可敬的先生,他带领着一枝军队了。没有一个旅客能够平安的通过,不过说起来,却单是对于国帑。如果有人过路,只为了自己的事情——哪,他们就单是问:‘您去干什么的?’于是放他走。对国家的输送:粮秣呀,金钱呀的办法可是相反了——总之一句话,只要是带着所谓国家这一个名目的——那就对不起。那么,您自己就知道,他根本的抢着国帑的袋子。或者他一听到纳税的期限已在眼前了——他就马上到了这地方。他立刻叫了村长来,喊道:‘拿年贡和租税来。’哪,您可以自己想到的,乡下人一看:‘这么的一个跛脚鬼,他的衣领是红红的,还发着金光,像一匹菲涅克斯 [Phöηix希腊神话中的怪鸟,每五百年自焚一次,转成年青。——译者] 的毛羽,妈的,要尝耳刮子味道的,’‘在这里,收去罢,老爷,但请您放我们平安。’他自然心里想:‘这该是那里的一个地方法官,或者也许是说起来,还要利害的脚色。’然而那钱呢,可敬的先生,那当然是他收去了,全像自己的一样,还给乡下人一个收条,使他们可以在主人面前脱掉干系,表明他们的确付过钱,完清了租税,征收的却是这个人,就是戈贝金大尉;哦,他竟还盖上一个自己的印章哩,一句话,可敬的先生,他就是这一种样子的抢劫。也派了许多回兵,要去捉拿他,可是我的戈贝金怕什么鸟。这些都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您知道,这些聚在这里的……但到他看见这已经不是玩笑,所谓弄坏了好菜的时候,到底也真的着了急;刻刻总在追捕,不过他自己却已经积起很大一批的钱的了,亲爱的先生,哪,于是他说起来,有一天就跑到外国去了,到外国,可敬的先生。您很知道,那就是到合众国。他从那边写了一封信给皇帝,您自己也想得到的罢,是一封措辞最精,文体极整的信,您几乎要出于意料之外的。所有古时候的柏拉图呀,迪穆司台纳斯呀——比起他来就简直是孱头或者奴仆:‘你不要相信罢,陛下呵,’他写着。‘以为我是这样那样的……’总而言之,他每段都用这话来开头——真出色!‘只有必要是我的举动的原因,’他说,‘我说起来,是流了我的血,而且所谓不惜生命的,而现在呢,您只要想想就是,再也没法生活了。’‘我请求你,释放我的伙伴,不加责罚,’他说,‘他们无罪,因为是我把他们所谓加以诱引的,请垂仁慈,并且降旨,倘将来有战事上的伤兵回来,’您自己想想就是,‘所谓给他们设法……’一句话,这封信是极其精练整齐的哪,您自己想想就是,皇上自然是被感动了。他的龙心起了怜悯,虽然他是罪人,而且说起来是所谓要处死刑的,哪,而且他看起来,一个好人也会成为罪犯,这是应该算作不得已的犯罪,给以宽恕的——况且在不太平的时候,也不能什么全都顾虑到——只有上帝,人可以说,完全没有缺点—— 一句话,亲爱的先生,这一回是皇上开了所谓仁厚的圣意的前古未闻的例子了:他下谕旨,不再追捕犯人,接着又下严紧的谕旨,设起委员会来,专办保护伤兵的事务,说起来,这就是……可敬的先生——就是废兵年金的基础的一个动机,由此成了现在的所谓伤兵善后,相像的设施,实在是连英国和此外一切的文明国度里都没有的,您自己想想就是。这样的是戈贝金大尉,可敬的先生。但现在我相信这样的事:他一定是在合众国把所有的钱都化光了,就回到我们这里来,要再试一回所谓新计划,虽然说起来,他也许做不到。”
四之B 戈贝金大尉的故事 (被审查官所抹掉的原稿)
“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可敬的先生,”邮政局长说,虽然并不是只有一个先生,坐在房里的倒一共有六个,“在一八一二年的出兵之后,和别的伤兵一起,有一个大尉,名叫戈贝金的,也送到卫戍病院里来了。这是在克拉斯努伊附近,或是在利俾瑟之战罢,那不关紧要,总之是他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臂膊和一条腿。您也知道,那时对于伤兵还没有什么设备:那废兵的年金,您也想得到,说起来,是一直到后来这才制定的。戈贝金大尉一看,他应该做事,可是您瞧,他只有一条臂膊,就是左边的那一条。他就到他父亲的家里去,但那父亲给他的回答是:‘我也还是不能养活你;我,’您想想就是,‘我自己就得十分辛苦,这才能够维持。’于是我的戈贝金大尉决定,您明白,可敬的先生,上彼得堡去,到该管机关那里,看他们可能给他一点小小的补助。如此如此,他呢,说起来,是所谓牺牲了他的一生,而且流过血的……他坐着一辆货车或是公家的驿车,上首都去了,您瞧,可敬的先生,不消说,他吃尽辛苦,这才到了彼得堡。您自己想想看:现在是这人,就是戈贝金大尉,在彼得堡,就是在所谓世上无双的地方了!他的周围忽然光辉灿烂,所谓一片人生的广野,童话样的仙海拉宰台的一种,您明白了罢。您自己想想就是,他面前忽然的躺着这么一条涅夫斯基大街,或是这么一条豌豆街,或者,妈的,这么一条列退那耶街,这里的空中耸着这么的一座塔,那里又挂着几道桥,您知道,一点架子和柱子也没有;一句话,真正的什米拉米斯,实在的,可敬的先生!他先在街上走了一转,为的是要租一间房子;然而对于他,什么都令人疑疑惑惑:所有这些窗幔,卷帘和所有鬼物事,您知道,就是地毯呀,真正波斯的,可敬的先生……一句话,是大家都在用脚踏着钱。人走过街上,鼻子远远的就觉得,千元钞票发着气味;您知道,我那戈贝金大尉的整个国立银行里,却只有十张蓝钞票……够了,他终于住在一个客店力伐耳市里,每天一卢布。您知道,午餐两样,一碟菜汤,加一片汤料肉……他看起来,他的钱是用不多久的。他就打听,他应该往哪里去?人们对他说,有这样的一个最高机关,说起来,是这样的一个所谓委员会,上头这样这样的en chef [法语,这里可译作“做督办”。——译者] 的是将军。皇上呢?您总该知道,那时候还没有在首都,还有军队,您自己可以明白的,也还没有从巴黎回来,一切都还在外国。于是我的戈贝金有一天的早晨起来的早一点,用左手理一理胡子,于是你瞧,他到理发店里去了,这是因为要显得新开张的意思,穿好他的制服,用木脚一拐一拐的走到委员会的上司那里去。您只要自己想想就是!他问,上司住在那里呢。‘那边,’人回答着,并且指示了邸宅区海岸边的一所房子。好一所精致的茅棚呀,您明白的。窗上是几尺长的玻璃,我可以告诉您,瓶子和别的一切东西,凡是在屋子里面的,全显在外面的人的眼前,令人觉得这些好东西仿佛都摸得到:墙壁是贵重的大理石,您知道,什么都是金属做的,这样的一个门上的把手,您自己想想罢,人得先跑到店里去买两戈贝克肥皂,于是,就这么说罢,来洗一两点钟手,这才敢于去捏它!而且什么都用磁漆来漆过的,一句话,令人头昏眼花。门丁恰如大元帅:这样的一副伯爵相,手拿一把金色的刀,麻布领子,妈的,好象一匹养得很好的布尔狗。我的戈贝金总算拖着他的木脚走进前厅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只因为恐怕那臂膊在亚美利加或是印度上,在渡金的磁瓶上,您很知道的,碰一下。您瞧,他自然应该等候许多工夫,因为他到这里的时候,那将军呢,说起来,还刚刚起床,当差的正给他搬进什么一个银的盆子去,您很知道,是洗脸用的。我的戈贝金一直等了四个钟头之久,副官或是什么当直的官员总算出来了,说道:‘将军就来!’但在客厅里人们已经拥挤得好象盘子里的豆子一样。都是四等呀五等的高等官,并不是我们这样的可怜的奴隶,倒统统是大员,有几处还有一个带肩绶的白胖大好佬,一句话,简直是所谓将校团。屋子里忽然起了一种不大能辨的动摇,仿佛是微妙的以太,您知道。处处听得有人叫着嘘……嘘……,于是来了一种可怕的寂静,国务大员走进屋子里来了。哪,您自己想得到的,一位国务员,说起来,自然,他的相貌就正和他的品级和官位相称,这样的一副样子,您懂了罢。所有人们,凡是在客厅里的,当然立刻肃然的站了起来,战战兢兢的等候着他的运命的决定,说起来。大臣或者国务员就先问这个,然后再问那个。‘您到这里贵干呀?那么,您呢?您有什么见教呢?您光临是为了什么事情呢?’临末也轮到了我的戈贝金,他鼓起全身的勇气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人,我流了我的血,所谓一只臂膊和一条腿失掉了。我已经不能做事,所以不揣冒昧,来求皇帝的恩典的。’大臣看见这人装着义足,右边的袖子也空空的挂着,您知道。‘就是了,’他说,‘请你过几天再来听信罢!”我的戈贝金真是高兴非凡:他已经做到了谒见,和国家的第一流勋贵谈过天,您自己想想就是,还有那希望,就是他的运命,即所谓关于恩饷的问题到底也要解决了!他非常之得意,我可以对您说。他简直在铺道上直跳。于是他到巴勒庚酒店去,喝烧酒;在伦敦吃中饭,叫了一碟炸排骨加胡椒花苞,再是一碟嫩鸡带各样的佐料,还有一瓶葡萄酒,夜里上戏院——一句话,这是一场阔绰的筵宴,说起来。他在铺道上忽然看见来了一个英国女人,您知道,长长的,像天鹅一样。我的戈贝金,狂喜到血都发沸了,就下死劲的要用他的木脚跟着她跑,下死劲,下死劲,下死劲,‘唔,不行!’他想,‘且莫忙妈的什么娘儿们;慢慢的来,等我有了恩饷。我实在太荒唐了。’三四天之后,我的戈贝金又在大臣那里出现了。大臣走了进来。‘如此如此,’戈贝金说,‘我来了,为的是问问您大人对于生病和负伤的运命,要怎样的办理……还有这一些,您自己想得到的,自然是公家的实信!’那国务大员,您想象一下罢,立刻认识他了。‘哦,好的,’他说,‘可惜这回除了请您等到皇上回来之外,我不能给您别样的好消息;到那时候,对于伤兵和废兵总该会给些什么的,不过倘没有陛下的圣旨,说起来,我什么也不能替您设法。’于是他微微的一鞠躬,谒见就算完结了,您懂了罢。您自己想得到的,我的戈贝金可真的没有了主意。他已经打算过,以为明天就会付给他钱的。‘这是你的,我的亲爱的,喝一下高兴高兴罢!’他现在却只好等候,而且等到不知什么时候为止了,于是他就像一匹猫头鹰,或者一只茸毛狗,给厨子泼了一身水,从长官那里跑出来——夹着尾巴,挂下了耳朵。‘不成,’他想,‘我还要去一回,对大臣说,我立刻要什么也没得吃了,如果您不帮助我,说起来,我就只好饿死了。’总而言之,亲爱的先生,他就再到邸宅区海岸边去问大臣‘那不行,’就是,‘大臣今天不见客,您明天再来罢。’到第二天——一样的故事,那门丁连看也不大愿意看他了。我的戈贝金只还有一张蓝钞票在衣袋里,您知道。先前呢,他还可以买一碟菜汤加上一片汤料肉,现在他却至多只能在那里买这么一点青鱼或者一点腌王瓜和几文钱的面包——一句话,这可怜的家伙可实在挨饿了,然而他却有狼一般的胃口。他常常走过什么一个饭店前面,现在您自己想想看,那厨子——是这么的一个外国人,一个法兰西人,您知道,那么一副坦白的脸,总是只穿着很精致的荷兰小衫,还有一块围身,说起来,雪似的白,这家伙现在站在他的灶跟前,在给你们做什么Finserb或是炸排骨加香菌,一句话,是很好的大菜,使我们的大尉馋的恨不得自己去吃一通。或者他走过米留丁的店门口;笑嘻嘻的迎着他的是一条熏鲑鱼,或者一篮子樱桃——每件五卢布,或者一大堆西瓜,简直是一辆公共汽车,您知道,都在窗子里,向外面找寻着衣袋里有些多余的百来块钱的呆子;您想想罢,一句话,步步是诱惑,真教人所谓嘴里流涎,然而对于他呢:请等到明天。现在请您设身处地的来想一想:一面呢,您瞧,熏鱼和西瓜,别一面呢,是这么的一种苦小菜,那名目就叫作‘明天再来。’这可怜的家伙终于熬不下去了,决计去所谓突击一回堡垒,您懂得罢。他站在甬道上等候着,看可还有一个什么请愿人出现;不错,他等到了,跟着一个将军,用他的木脚拐进了前厅。国务大员照平常的出来会客了:‘您有什么见教呢?那么,您呢?’‘哦!’他一看见戈贝金,就叫起来,‘我可已经告诉过您了,您得等着,等到您的请求得到决定。’——‘我请求您,大人,我什么也没得吃了,说起来……’‘那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替您办,只好请您自己办,只好请您自己去想法。’‘但是,大人,这是您可以自己所谓判断的,我没有了一只手和一条腿,怎能给自己想什么办法呢?’——‘但您得明白,’大臣说,‘我可不能拿我的东西来养您呀,我们还有许多伤兵,都可以有这一种要求的。您用忍耐武装起来罢。我给您一个我的誓言:如果皇上回来,他就有恩典,不会把您置之不理的。’——‘但是我等不下去了,大人,’戈贝金说,并且他实在已经所谓莽撞起来了。可是国务大员有些发了恼,您知道,而且在实际上:周围都站着将军们,在等候一句回答或者一个命令;这里是在处理所谓国家大事,办事要神速的——空费一点时光就有影响——,可是来了这么一个会纠缠的恶魔,拉住人不放,您想想就是,——‘对不起,我没有工夫——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比和您说话更其要紧的,’他说得很所谓体面,是正到了他该跑掉的时候了,您懂得的罢。然而我的戈贝金回答道——饥饿逼得他太利害了,您应该知道,‘随您的便,大人,在您给我相当的吩咐之前,我在这里是不动的。’哪,您自己想想看,对一位国务大员,只要用一句话,就会把人抛向空中,连魔鬼也无从找着的人,竟这样的答话……如果有一个官,比我们不过小一级,要是对我们这么说话,就已经算是无礼了。然而现在您自己想想罢——这距离,这非常的距离!一个将军en chef和什么一个戈贝金!九十卢布和一个零。那将军,您懂么,只向他瞪了一眼——所谓简直是炮击:没有一个会不手足无措,魂飞魄散的。然而我的戈贝金,您自己想想就是,却在那地方一动也不动,站着好象生了根。‘唔?您在等什么?’将军说着,用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但是,老实说,他对他是还算有些仁厚的,要是别人,会喷骂得他三天之后,所有的街道还是翻了面,而且带着他打旋子,说起来,然而他不过说:‘好罢,如果您觉得这里的生活太贵,又不能在京里静候您的运命的决定,那我用官费送您回家去就是了。叫野战猎兵来,递解他回家去罢!’然而那野战猎兵,您很知道,却已经站着,等在门外面了:这么一个高大的家伙,您知道,简直好象天造他来跑腿的一样。一句话,是一个很好的拔牙钳。于是我们这上帝的忠仆就被装在马车里,由野战猎兵带走了。‘唔,’戈贝金想,‘我至少也省了盘缠钱。这一点,我倒要谢谢大人老父们的。’他这么的走着,可敬的先生,和那野战猎兵,当他这样的坐在野战猎兵的旁边的时候,说起来,他在所谓对自己说:‘好,’他说,‘您告诉我,我只好自己办,自己想法子,好,可以,’他说,‘我就来想法子罢!’他怎样的被送到他一定的地方,就是他到底弄到那里去了呢?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关于戈贝金大尉的消息,就沉在忘却的河流里面了,您知道,诗人之所谓莱多河。但这地方,您瞧,我的先生们,在这地方,可以说,却打着我们的奇闻的结子的。戈贝金究竟那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然而您自己想想罢,不到两个月,略山的林子里就出现一群强盗来,而这群强盗的头领,您瞧,却并非别的……”
一、死灵魂第一部,在一八三五年后半年开手,一八四一年完成。出版于一八四二年五月二十一日(六月二日)。审查官的签字并带日期:一八四二年五月九日(五月二十一日)。被审查官所删的《戈贝金大尉的故事》,由作者在一八四二年五月五日至九日(十七至二十一日)的五日间改订。
二、死魂灵第一部第二版序文在一八四六年七月末起草,九月完成。即与这部诗写的第二版一同发表。审查官的签字所带的日期是:一八四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九月六日)。
三、关于死灵魂第一部的省察似是一八四六年作。
四、第九章结末的改定稿大约作于一八四三年。
五、戈贝金大尉的故事别稿A成于一八四一年八月,被审查官所抹掉的别稿B成于一八四一年十一月。这德文版所据的底本,是谛丰拉服夫(N. S. Tichonravov)和显洛克(V. I. Schenrock)编的俄文版。
第一章
为什么我们要从我们的祖国的荒僻和边鄙之处,把人们掘了出来,拉了出来,单将我们的生活的空虚,而且专是空虚和可怜的缺点,来公然展览的?——但如果这是作者的特性,如果他有一种特别的脾气,就只会这一件事:从我们的祖国的荒僻和边鄙之处,把人们掘了出来,来描写我们的生活的空虚,而且专是空虚和可怜的缺点,那又有什么法子呢?于是我们又跑到荒僻之处的中心,又闯进一个寂寥的,凄凉的窠里来了。而且还是怎样的一个窠,怎样的一个荒僻之处呵!
恰如带着炮塔和角堡的无际的城墙一样,一座不断的连山,联绵曲折着有一千维尔斯他之远。它倨傲的,尊严的耸在无边的平野里,忽而是精光的粘土和白垩的断崖,忽而是到处开裂的崩坠的绝壁,忽而又是碧绿的山顶模样,被着从枯株上发出的新丛,远望就像柔软的羊皮一样,忽而终于是茂密的,幽暗的森林了,奇怪得很,还没有遭过斤斧。那溪流呢,到处在高岸间潺湲,跟着山蜿蜒曲折,只有几处离开了它,飞到平野和牧场那里去,流作闪闪的弯曲,突然不见了,还在白桦,白杨,或者赤杨的林中,映着辉煌的阳光,灿然一闪,但到底又胜利的从昏暗中出现,受着每一曲折之处的小桥,水磨和堤防的相送,奔流而去了。
有一处地方,是险峻的山地,特别满饰着新的绿树的螺发。仗着山地的不一律,由人力的树艺,南北的植物都聚起来了。槲树,枫树,梨树和柳丛,蒌蒿和白桦,还有绕着蛇麻的山薇,这边协力着,彼此互助着滋生,那边妨碍着,挤得紧紧的,都满生在险峻的山上。山顶上面,在碧绿的枝梢间,夹杂着地主老爷的红屋顶,藏在背后的农家的屋角和屋梁,主邸的高楼和它那雕花的露台和半圆的窗户——再在这挨挤的房屋和树木的一团之上,是一所旧式的教堂,将它那五个贴金的光辉灿烂的阁顶耸在天空中。这阁顶上装饰着金的雕镂的十字架,是用同一质料的也施雕镂的锁索,系在圆顶格上的,远远一望,令人觉得好象空气被毫无支架,浮在蔚蓝的天宇中的发光的铸了钱的黄金,烧得红光闪闪。而这树木,屋顶和十字架的一团,又出色的倒映在溪水里,这里有高大的不等样的杨柳,一部分剩在岸上,一部站在水中,把它那纠缠着碧绿的,粘腻的水草和茂盛的睡莲的枝叶浸入溪流,仿佛在凝眺这辉煌的景象。
这风景实在很出色,然而从高处向着山谷,从府邸的高楼向着远方的眺望,却还要美丽得多。没有一个宾客,没有一个访问者能够淡然的在露台上久立,他总是惊异得喘不出气来,只好大声叫喊道:“天哪,这里是多么旷远和开阔呵!”一片无边无际的空阔,在眼前展开:点缀着小树林和水磨的牧场后面,耸立着郁苍的森林,像一条微微发光的丝带;森林之后是在渐远渐昏的空际,隐现着闪闪的黄色的沙丘;接着这就又是森林,青苍隐约,恰如辽阔的大海或者平远的烟霭;后面又是沙丘,已经没有前一道的清楚了,然而还是很分明的在黄苍苍的空气中发闪。在远远的地平线上看见山脊的轮廓:这是白垩岩,虽在极坏的天候,也自灿然发白,似乎为永久的太阳所照射。在这一部分是石膏岩的山脚下,由雪白的质地衬托出几个烟雾似的依稀的斑点来:这是远处的乡村,却已不是人的目力所能辨别——但见一个教堂的金色的尖顶,炎炎的火花似的忽明忽灭,令人觉得这该是住着许多人们的较大的村庄。但全体却沉浸于深的寂静中,绝不被在澄净的大气里飘扬,忽又在遥远的寥廓里消失的隐约可闻的空际歌人的歌词所妨碍。总而言之,是没有一个宾客和访问者能在露台上静下来的;如果站着凝眺了一两点钟,他就总是反复着这句话:“天哪,这里是多么旷远和开展呵!”
然而这宛然是不可攻取的城寨,从这方面并无道路可通的田庄的居人和地主,是什么人呢?人应该从别一方面去——那地方有许多散种的槲树,在欣欣然迎接渐渐临近的行人,远伸着宽阔的枝条,像一个朋友的臂膊,把人一直引到邸宅那里去,那屋顶,是我们已经从后面看见过了的,现在却完全显现了,在一大排农人小屋,带着雕刻的屋栋和屋角,以及它那十字架和雕镂的悬空的锁索,都在发着金光的教堂的中间。
这是忒莱玛拉罕斯克省的地主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地方。这福人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年青的汉子,而且还没有结过婚。
这地主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又是何等样人呢?是什么人物?特质怎样,性格如何?——那我们可当然应该去打听亲爱的邻人了,好心的读者女士们。邻人们中的一个,是退伍佐官和快乐主义者一流,现在是已经死掉了,往往用这样的话来说明他道:“一匹极平常的猪狗!”一位将军,住在相距大约十维尔斯他的地方,时常说:“这小伙子并不蠢,但是他脑袋里装得太多了。我能够帮助他,因为我在彼得堡有着一点连络,而且在……”将军从来没有说完他的话。地方审判厅长的回答却用了这样的形式:“明天我要向他收取还没完清的税款去了!”一个农夫,对于他的主人是何等样人的问题,简直什么回答也没有。总而言之,邻人们对他所抱的意见,是很不高妙的。但去掉成见的来说,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却实在并不是坏人,倒仅仅是无所为的活在世上的一个。就是没有他,无所为的活在世上的家伙也多得很,为什么田退德尼科夫就不该这么着呢?至于其余,我们只将他每天相同的一天的生活,给一个简短的摘要,他是怎样的性格,他的生活,和围绕着他的天然之美相关到怎样,请读者由此自去判断就是了。
每天早上,他照例醒得很晚,于是坐在床上,很久很久的擦眼睛。晦气的是他的眼睛小得很,所以这工作就需要很多的时光。在这施行期间,有一个汉子,名叫米哈罗,拿着一个面盆和一条手巾,站在房门口。这可怜的米哈罗在这里总得站个点把钟;后来走到厨房里去了,于是仍复回转来;但他的主人却还是坐在床上,尽在擦他的眼睛。然而他终于跳起来了,洗过手脸,穿好睡衣,走进客厅里去喝一杯茶,咖啡,可可,或者还有鲜牛奶。他总是慢吞吞的喝,一面胡乱的撒散着面包屑,漠不关心的到处落着烟卷灰。单是吃早餐,他就要坐到两点钟,但是这还不够。他又取一杯凉茶,慢慢的走到对着庭园的窗口去,在这里,是每天演着这样的一出的。
首先,是侍者性质的家丁格力戈黎,和管家女贝菲利耶夫娜吵架,这是他照例用了这样的话来道白的:“哼,你这贱货,你这不中用的雌儿的你!你还是闭了嘴的好,你这野种!”
“你要这样吗?”这雌儿或是贝菲利耶夫娜给他看一看捏紧的拳头,怒吼着,这位雌儿,虽然极喜欢锁在自己箱子里的葡萄干,果子酱和别的甜果东西,但是并非没有危险,态度也实在很粗野,勇壮的。
“你还和当差的打过架哩,你这沙泥,轻贱的,”格力戈黎叫喊道。
“那当差的可也正像你一样,是一个贱骨头呀,你想是老爷不知道你吗?他可是在那里,什么都听见。”
“老爷在那里呀?”
“他坐在窗口,什么都看见。”
一点不错,老爷坐在窗口,什么都看见。
还有来添凑这所多玛和哥摩剌 [Sodom i Gomorrah 是两个古市名,见于《旧约》,大约在近死海南界,后来用它喻风俗紊乱的都市了;这里是以比下面的胡闹和嚣喧的。——译者] 的,是一个孩子在院子里放声大叫,因为母亲给了他一个耳光,还有一匹猎狗也一下子坐倒,狂吠起来了;厨子从窗口倒出沸水来,把它烫坏;总而言之,是一切都咆哮,喧嚷得令人受不住。那主人却看着一切,听着一切,待到这吵闹非常激烈,快要妨碍他田退德尼科夫的无所为了,他这才派人到院子里来,说道,但愿下面闹得轻一点。
午餐之前的两点钟,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是坐在书房里,做着一部伟大的著作,要从所有一切的立场,社会的,政治的,哲学的和宗教的,来把捉和照见全体俄罗斯;并且解决时代所给与的困难的悬案和问题,分明的决定俄国的伟大的将来,是在那一条道路上;总而言之,这是一部现代人才能够计划出来的著作。但首先是关于他那主意的杰构的布置:咬着笔干,在纸上画一点花儿,于是又把一切都推在一边;另外拿起一本书,一直到午餐时候不放下。一面喝羹汤,添酱油,吃烧肉以及甜点心,一面慢慢的看着这本书,弄得别的淆馔完全冰冷了,有些还简直没有动。于是又喝下一杯咖啡去,吸起烟斗儿,独自玩一局象棋做消遣。到晚餐时候为止,此外还做些什么呢——可实在很难说。我想,大概是什么也不做了。
这三十三岁的年青人,就总是穿着睡衣,不系领带,完全孤独而且离开了世界,消遣着他的时光。散步和奔波,他不喜欢,他从来不高兴到外面去走走,或者开一扇窗户,把新鲜空气放进房里来。乡村的美丽的风景,宾客和访问者是不胜其欢赏的,但对于主人自己,却仿佛一无所有,读者由此可以知道,这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是属于在俄国已经绝迹,先前是叫作睡帽,废料,熊皮等等的一大群里面的,现在我可实在找不出名目。这样的性质,是生成的,还是置身严厉的环境里,作为一个悲凉的生活关系的出产,造了出来的,是一个问题。要来解答,也许还是讲一讲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童年和学龄的故事,较为合适罢。
开初,是大家都说他会很有些聪明的。到十二岁,有一点病态和幻想了,但以神经锐敏的儿童,进了一个学校,那校长,是一位当时实在很不平常的人:是少年们的偶像,所有教师们的惊奇的模范,亚历山大·保甫洛维支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他多么熟悉俄国人的性质呵!他多么知道孩子的心情呵!他多么懂得引导和操纵儿童呵!刁滑的和捣乱的如果闹出事情来,没有一个不自己去找校长招认他的胡行和坏事的。然而这还不是全部:他受了严重的责罚,但小滑头却并不因此垂头丧气,反比先前更加昂然的走出屋子来。他的脸上有着新鲜的勇气模样的东西,一种心里的声音在告诉他道:“前去!快点站起,再静静的立定罢,虽然你跌倒了。”校长对于他的少年们从不多讲好规矩。他单是常常说:“我只希望我的学生一件事:就是他们伶俐和懂事,此外什么也没有!谁有想要聪明的雄心,他就没有工夫胡闹;那胡闹也就自然消灭了。”而且也真是这样子,胡闹完全消灭了,一个不肯用功的学生,只好受他的同窗的轻蔑。年纪大的蠢才和傻子,就得甘受最年幼者给他起的极坏的绰号,不能动一动他们的毫毛。“这太过了!”许多人说。“孩子太伶俐,就会骄傲的。”——“不,毫没有太过,”他回答道,“资质低的学生,我是不久留在校里的;只要他修完了课程,就足够了;但给资质好的,我却还有别样的科目。”而且实在,资质好的可真是修完一种别样的课程。他许可看许多捣乱和胡闹,毫不想去禁止它;在孩子的这轻举妄动里,他看见他们的精神活动的滋长的开端,他还声明说,在他,这是少不得的,倒非常必要,恰如一个医生的看疹子——为了精密的调查人的内部,究竟在怎样的发展着起来。
然而孩子们也多么爱他呵!孩子对他的父母,也没有这样的依恋和亲爱,在不顾前后的年纪,投入怀抱的奔放的情热,也不及对于他的爱的强烈和坚牢。他的感恩的门徒们,一直到入墓,一直到临终,都在他久经死去的先生的生辰,举起酒杯,来作纪念;闭了眼睛,为他流下感伤之泪。从他嘴里得一句小小的夸奖,学生们就高兴得发抖,萌生努力的志愿,要胜过所有的同窗。没有资质的人,他是不给久留在校里的;他们只须修完一种短短的课程;但有资质的,就得做加倍的学业,而全由特选生组成的最高年级,则和别的学校完全不相同。到这一级,这才把别的胡涂虫所施教于孩子的东西,来向学生们施教——就是发达的理性,不自戏弄,然而了然,安受讥笑,宽恕昏愚,力戒轻率,不失坚忍,决不报怨,长保俨然的宁静和坚定的自持;只要遇到可以把人烁成一个强毅的人的一切,就来实行,他自己也和学生们在不断的尝试和实验。唉唉,他是多么深通人生的科学呵!
他的教师的数目不很多,大部分的学科都由他自己教。他知道不玩学者的排场,不用难懂的术语,不说高远的学说和胖大的空谈,而讲述学问的精神,就是还未成年的人,也立刻懂得,他将这智识有什么用。从一切学问里,他只选取教人成为祖国的一个公民的东西。他的讲义,大半是关于青年的将来的,且又善于将他们的人生轨道的全局,在学生面前展开,使青年们在学校的桌子上,那精神的一切思维和梦想,却已在将来的职务:为国家出力。他对他们毫不遮瞒:无论是起于人生前路的绝望和艰难,无论是算着他们的试烁和诱惑,都以绝无粉饰的裸露,陈在他们的眼前,什么隐讳也没有。他又熟悉一切官职和职务,好象亲身经历过似的。奇怪得很,也许是他们起了非常强烈的雄心,也许是在这非凡的教育家的眼里,含着叱咤青年“前去”的东西罢——这句话,是俄国人非常耳熟,也在他们的敏感的天性上,有伟大的神奇作用的——总而言之,青年们就立刻去找寻艰苦,渴望着克服一种困难或者一个障碍,以及显出英毅的神勇的地方。修完了这课程的,固然非常之少,然而也都是坚强的好汉,所谓站在硝烟里面的。出去办公,他们也只得到不安稳的地位,比他们聪明的许多人,已经耐不下去,为了小小的个人的不舒服,就放弃一切,或者行乐,偷懒,落在骗子和强盗的手里了。他们却站得极稳,毫不动摇的在自己的哨位上,还由认识人物和性灵,而更加老练,也将一种强有力的道德的影响,给与了不良和不正的人们。
孩子的热烈的雄心,是只为着到底能够编进这学级里去的思想,鼓动了很久的。给我们的田退德尼科夫,人总以为再没有比这样的教育家更好的了。但不幸的是刚在允许他编入级里的时候——这是他非常想望的——这位非凡的教师竟突然死掉了。对于少年人,这真是一个大打击,一个吓人的,无可补救的损失。现在是学校立刻两样了。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的位置上,来了一个叫作菲陀尔·伊凡诺维支的人。他首先是定出单管表面的章程和严厉的规则,并且向孩子们督促着只有成年人才能做到的东西。他把自由的解放,看作粗蛮和放纵。恰如反对着他的前任校长似的,在第一天,他就声明在学问上的理解和进步,毫无价值,最要紧的是好品行。然而怪哉!菲陀尔·伊凡诺维支在这么竭力经营的好品行,从他的学生那里却是得不到。他们玩着一切坏道儿,不过很秘密。白天是好象有点秩序的,但到夜里,可就闹起粗野的不拘礼节的筵宴和小吃来了。
在学问上也弄得很奇怪,菲陀尔·伊凡诺维支请了有着新的见解和主意的新教师。他们向学生们落下新的言语和术语的很急的雹子来;他们的开讲,并不怠慢逻辑的联系,也注意于科学的新进步,又不缺少热烈和精诚——然而,唉唉,他们的学问上,却欠缺真实的生活!死知识讲出来有些硬,而且死气沉沉的。一句话,就是什么都颠倒了。对于学校当局和师长的尊敬,完全失坠,大家嘲笑着教师,连校长也叫作菲地加 [就是菲陀尔的爱称,也是贱称。——译者] 起了“打鼓手”以及别样出色的绰号了。暗暗的起了坏风气,简直毫不再有烂漫的天真,那些学生们就闹着很狡猾的乱子,令人只好从中开除了许多。两年之间,这学校就几乎面目全非了。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性质是安静,温和的。他反对同学们在校长住宅的窗前,毫无规矩的留住了一个小妇人,来开不讲礼节的夜宴,也不赞成他们的对于宗教的攻击和坏话,只因为偶然有一个真很愚蠢的教士来做教师,他们闹得过火了。不但如此,他是梦想着自己的魂灵,发源于天国的。这还不至于迷惑他,然而他立刻因此很懊丧。他的雄心已经觉醒了,可惜的是并无用武之地。这雄心,也许还是没有起来的好罢。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听着教授们在讲台上大发气焰,一面就记起了并不这么起劲,却也总是说得很明白,很易解的先前的先生。他有什么对象和学课没有听呢!哲学,医学,还有法学,世界通史,详细到整整三年间,教授总算讲完了序论和关于所谓德意志联邦的成立——天知道他什么还没有听了,然而这些都塞在他脑子里,像一堆歪七竖八的零碎——亏得他天资好,觉到了这并不是正当的教育法,但要怎样才算是正当的呢——他却自己也不明白。他于是时常记起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来,心里沉钿钿的,悲伤到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
然而青春还有着将来,这正是它的幸福。到得快要毕业的时候,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很活泼了。他对自己说:“这一切可还不是人生,真的人生是要到为国效力这才开始的,那可进了大有作为的时期了。”于是他毫不顾及使所有宾客耸然惊叹的美丽的乡村,也不去拜扫他父母的坟墓,恰如一切雄才大志的人们一样,照着一切青年所抱的热烈的目的,赶忙跑上彼得堡去了,那些青年们,就是都为了给国家去服务,为了赚堂皇的履历,或者也不过为了想添一点我们那冰冷的,没有颜色的,昏昏沉沉的社会的情态,从俄国的各地,聚到这里来的。然而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雄心大志,立刻被他的叔父,现任四等官阿奴弗黎·伊凡诺维支挫折了,他直捷的说,第一要紧的是写得一笔好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相干;要不然,他就没法做到大官或者得着高级的地位。仗了他叔父的非常的尽力和庇护,总算给他在属下的衙门里找到了一个小位置。当他跨进那发光的地板,亮漆的桌子的辉煌华丽的大厅,仿佛国家的最高的勋臣,就坐在这里决定全国的运命的时候,当他看见了漂亮的绅士一大堆,坐着歪了头,笔尖写得飕飕的发响,招呼他坐在一顶桌子前,去抄一件公事的时候,(好象是故意给他毫无意思的东西的;只为着三个卢布的诉讼,这么那么的已经抄写了半个年头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情,就来侵袭这未经世故的青年了。环坐在他周围的绅士们,使他明明白白的记起学校的生徒来。他们中的有几个,在听讲义时一心一意的只看翻译出来的无聊的小说,就使情形更加神似;他们把小说夹在公文的页子里,装作好象在检查案卷模样,长官在门口一出现,他也就吃一惊。这一切都使他很诧异,而且总觉得他先前的工作,到底更其有意义,而办公的豫备,也远胜于实在的办公。他并神往于自己的学校时代了。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就忽然像活着似的站在他的眼前——他好容易这才熬住了眼泪。
全部的屋子都旋转起来。桌子和官员,转得混成一团。他眼前骤然一黑,几乎倒在地上了。“不能,”他一定神,就对自己说,“纵使事务见得这么琐屑,我可也要办的。”他鼓起勇气之后,就决心像别人一样,把自己的事务安心办下去。 [以上发表于《译文》新一卷一号,并附《译后附记》如下:“果戈理(N. Gogol)的《死魂灵》第一部,中国已有译本。这里无需多说了。其实只要第一部也就足够,以后的两部——《炼狱》和《天堂》已不是作者的力量所能达到了。果然,第二部完成后,他竟连自己也不相信了自己,在临终前烧掉,世上就只剩了残存的五章,描写出来的人物,积极者偏远逊于没落者:在讽刺作家果戈理,真是无可奈何的事。现在所用的底本,仍是德人Otto Buek 译编的全部;第一章开首之处,借田退德尼科夫的童年景况,叙述着作者所理想的教育法,那反对教师无端使劲,象填鸭似的来硬塞学生,固然并不错,但对于环境,不想改革,只求适应,却和十多年前,中国有一些教育家,主张学校应该教授看假洋,写呈文,做挽对春联之类的意见,不相上下的。——编者]
世界那里会毫无快乐?就是彼得堡,表面上虽然见得粗糙和阴郁,却也给人许多乐趣的。外面君临着三十三度的怕人的严寒;风卷雪的巫女,是朔方的孩儿,恰如脱了束缚的恶魔似的,咆哮着在空中奔腾,愤愤的把雪片打着街道,粘住人们的眼睛,还用白粉洒在人的皮袍和外套的领子上,动物的嘴脸上;但在盘旋交错的雪花之间,那里的高高的五层楼上,却令人眷念的闪着一个可爱的明窗;在舒适的屋子里,在得宜的脂油烛光和茶炊的沸腾音响的旁边,交换着温暖心神的意见,朗吟着上帝送给他所眷爱的俄国的一大批辉煌超妙的诗篇,许多青年的心,都颤动的潮涌起来,这在广大的南方的天宇下,是决不会有的。
田退德尼科夫立刻惯于他的职务了,然而这并不是他先前所想象的,合于他的宗旨的光荣的事业,倒是所谓第二义。他的办公只不过消磨时光,真的爱惜的却是其余的闲空的一瞬息。他的叔父现任四等官,刚以为侄子是还会好一点的,然而立刻碰了一个大钉子。我们在这里应该说明,在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许多朋友里面,有两个年青人,是属于所谓“脾气大”的人们一类的。他们俩都是古怪的不平稳的性格,不但对于不正不肯忍受,连对于他们看来好象不正的也决不肯忍受。天性并不坏,但他们的行为却不伶俐,没秩序,自己对人非常之褊狭,一面却要别人凡事都万分的周详。他们的火一般的谈吐和对于社会的义愤的表示,给了田退德尼科夫一个强有力的影响。在交际中,他的神经也锐敏起来,觉得到极小的感触和刺戟了。他从他们学习了注意一切小事情,先前是并不措意的。菲陀尔·菲陀罗维支·莱尼金,是设在那堂皇的大厅里的一科的科长,忽然招了他的厌恶了。他觉得这莱尼金和上司说话,就简直变了一块糖,满脸浮着讨厌的甜腻腻的微笑,但转过来对着他的属下,却立刻摆出一副威严腔;而且也如凡是小人之流,总在留心的一样,有谁在大节日不到他家里去拜访,他总不会忘记把那人的姓名记在门房里的簿子上。于是他对他起了一种按捺不住的,近于切身的反感。好象有恶鬼在螫他,撩他似的,总想给菲陀尔·菲陀罗维支一个不舒服。他怀着秘密的高兴在等机会,也立刻就得到了。有一回,他对科长很粗暴,弄到当局要他去谢罪,或者就辞职。他就辞了职。他的叔父,现任四等官,骇的不得了,跑到他那里去恳求他道:“看上帝面上,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我求你!你这是怎么的?单为了看得一个上司不顺眼,你就把你全盘的幸而弄到手里的前程统统玩掉了!这是什么意思呀?如果谁都这么干,衙门里就要一个都不剩了。你明白一点罢……改掉你的虚矫之气和你的自负,到他那里去和他好好的说一说罢!”
“可是完全不是在这一点呵,亲爱的叔父,”那侄儿说。“向他去请求宽恕,我倒是毫不难办的。这实在是我的过失,他是我的上司,我不该向他这么的说话。然而事情却在这里:我还有一个别样的职务和别样的使命,我有三百个农奴,我的田地出息坏,我的管家又是一个傻子。如果衙门里叫别人补了我的缺,来誊写我的公文,国家的损失是并不很多的,但倘使三百个农奴缴不出他们的捐税,那损失可就很大了。请你想一想罢,我是地主呀,闲散的职业并不是我的事。如果我来用心于委任给我的农人的地位的保护和提高,给国家造成三百个有用的,谨慎和勤快的小百姓——那么,我的事情,还比一个什么科长莱尼金做得少么?”
现任四等官吃了一吓,大张了嘴巴;这样的一番话,他是没有料到的。他想了一下,这才说出一点这种话:“不过……唉唉,你在怎么想呀?你不能把自己埋在乡下罢?农人可并不是你的前程呵!这里却两样,时常会遇见一个将军,或者一个公爵的。只要你高兴,你也可以走过那里的一所堂皇高敞的屋子。这里有煤气灯,有欧洲工业,都看得见!那里却只有村夫村妇,为什么你竟要把自己弄到那么无智识的人们里去了?”
然而叔父的这竭力晓谕的抗议和说明,对于侄儿并没有好影响。他觉得乡村乃是自由的幽栖,好梦和深思的乳母,有用之业的惟一的原野了。他早经收集了关于农业的最新的书籍。总而言之,在这番对话的两礼拜之后,他已在他年青时代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使所有宾客非常惊叹的乡曲的附近了。一种全新的感情来激励他。他的心灵中,又觉醒了旧日的久已褪色的印象。许多地方,他是早经忘却了的,就很诧异的看着一路的美丽之处,仿佛一个生客。忽然间,为了一种莫明其妙的原因,他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了。但道路进了大森林的茂密所形成的狭窄的隧道里,他只看见上上下下,各到各处,都是要三个人才能合抱的三百年老的槲树,其间夹杂些比普通的白杨长得还高的枞树,榆树和黑杨,他一问:“这森林是谁家的呢?”那回答是:“田退德尼科夫的,”于是道路出了森林,沿着白杨树丛,新柳树和老柳树,灌木,以及远处的连山前进,过了两条桥,时而走在河的左边,时而又在那右边,当旅人一问:“这牧场和这水地是谁家的呢?”那回答又是:“田退德尼科夫的,”路又引向山上,在高原中展开,经过了禾束,小麦,燕麦和大麦,一面是他曾经经过之处,又忽然远远的全盘出现了,道路愈走愈暗,入了密密的站在绿茵上面的横枝广远的树阴下,一直到了村边;当那饰着雕刻的农家小屋,石造府邸的红屋顶,亲密的迎面而来的时候,当那教堂的金色屋尖向他发闪的时候,他的猛跳的心,就是并不问,也知道自己是在那里了,——于是他那愈涨愈高的感情,竟迸出这样的大声的话来道:“至今为止,我不是一个呆子吗?运命是选拔我来做世间的天国的主人,我却自贬了去充下贱的誊录,自去当死文字的奴才。我学得很多,受过严密的教育,通晓物情,有大识见,足够督励自己的下属,改良全体的田地,执行地主的许多义务,是萃管理人,执法官和秩序监督人于一身的!但是我跑掉了,把这职掌托付一个什么没教育,没资格的经理!自己却挑选了法院书记的职务,给漠不相识,也毫不知道那资质和性格的别人的讼事去着忙。我怎么能只去办那些单会弄出一大堆胡涂事的,离我怕有一千维尔斯他之远,而我也没有到过的外省的纸片上的空想的公事——来代我自己的田地的现实的公事呢?”
然而其时在等候他的还有一场别样的戏剧。农奴们一听到主人的归来,就都聚在府邸的大门口了。这些美丽人种的斑斓的围巾,带子,头巾,小衫和茂盛的如画的大胡子,挤满了他的周围。当百来个喉咙大叫道:“小爹!你竟也记得了我们了!”而年老的人们,还认识他的祖父和曾祖父的,不由的流出泪来的时候,他也禁不住自己的感动。他只好暗暗的追问:“有这样爱!我给他们办了些什么呀?我还没有见过他们,还没有给他们出过力哩!”于是他就立誓,从今以后,要和他们分任一切工作和勤劳了。
于是田退德尼科夫就很认真的来管理和经营他的田产。他削减地租,减少服役,给农奴们有为自己做事的较多的时间。胡涂经理赶走了,自己来独当一切。他亲自去到田野,去到谷仓,去到打禾场,去到磨场和河埠;也去看装货和三桅船的发送,这就已经使懒家伙窘得爬耳搔腮。然而这继续得并不久。农人是并不愚蠢的,他立刻觉得,主人实在是敏捷,聪明,而且喜欢做出能干的事情来,但还不大明白这应该怎样下手;而他的说话,也太复杂,太有教养。到底就弄成这模样,主人和农奴——这是说过一说的了:彼此全不了解,然而并不互相协同,学走一致的步调。
田退德尼科夫立刻觉察到,主人的田地上,什么都远不及农奴的田地上的收成好:种子撒得早,可是出得迟;不过也不能说人们做得坏。主人是总归亲自站在那里的,如果农奴们特别出力,还给他一杯烧酒喝。但是虽然如此,农奴那边的裸麦早已长足,燕麦成熟了,黍子长得很兴旺,他的却不过种子发了一点芽,穗子也没有饱满。一言以蔽之,主人觉得了他对于农奴,虽然全都平等,宽仁,但农奴对于他,却简直是欺骗。他试去责备那农奴,然而得到的是这样的答话:“您怎么能这样想,好老爷,说我们没有替主人的利益着想呢?您亲自看见的,我们怎样使劲的锄地呀下种!——您还给我们一杯烧酒哩。”对于这,他还能回答些什么呢?
“那么,谷子怎会长得这么坏的呢?”主人问了下去。
“天知道!一定有虫子在下面咬罢!况且是这么坏的一夏天:连一点雨也没有。”
但主人知道,谷物的虫子是袒护农奴的,而且雨也下得很小心,就是所谓条纹式,只把好处去给农奴,主人的田地上却一滴也没有。
更艰难的是他的对付女人们。她们总在恳求工作的自由,和诉说服役的负担之苦。奇怪得很!他把她们的麻布,果实,香菌,胡桃那些的贡献品,统统废止了,还免掉了她们所有别样工作的一半,因为他以为女人们就会用了这闲空的时间,去料理家务,给自己的男人照顾衣服,开辟自家的菜园。怎样的一个错误呵!在这些美人儿之间,倒盛行了懒散,吵嘴,饶舌,以及各种争闹之类的事情,至于使男人们时时刻刻跑到主人这里来,恳求他道:“好老爷,请您叫那一个妈的娘儿清楚些!这真是恶鬼。和她是谁也过活不了的!”
他屡次克服了自己,要用严厉来做逃路。然而他怎么能做得出来呢!如果是一个女人,女人式的呼号起来,他怎么能够严厉呢?况且她又见得这么有病,可怜,穿着非常龌龊的,讨厌的破布片!(她从那里弄来的呢——那只有天晓得!)“去罢,离开我的眼前,给我用不着看见你!”可怜的田退德尼科夫大声说,立刻也就赏鉴了这女人刚出门口,就为了一个芜菁和邻女争闹起来,虽然生着病,却极有劲道的在脊梁上狠狠的给了一下,虽是壮健的农夫,也不能打的这么出色的。
很有一些时候,他要给他们办一个学校,然而这却吃了大苦,弄得非常消沉,垂头丧气,后悔他要来开办了。
他一去做调停人和和事老,也即刻觉到了他那哲学教授传授给他的法律上的机微,简直没有什么用。这一边说假话,那一边谎也撒的并不少,归根结蒂,事件也只有魔鬼才了然。他知道了平常的世故,价值远胜于一切法律的机微和哲学的书籍;——他觉察了自己还有所欠缺,但缺的是什么呢,却只有上帝知道。而且发生了常常发生的事情:就是主人不明白农奴,农夫也不明白主人;而两方面,无论主人或农奴,都把错处推到别人身上去。这很冷却了地主的热中。现在他出去监督工作的时候,几乎完全缺少了先前那样的注意了。当收割牧草之际,他不再留心镰刀的微音,不去看干草怎样的堆积,怎样的装载,也不注意周围割草工作的进行。——他的眼睛只看着远方;一看见工作正在那边,那眼睛就在四近去找一种什么对象,或者看看旁边的河流的曲折,那地方有一个红腿红嘴的家伙,正在来回的散步——我说的自然是一只鸟,不是人;他新奇的凝视着翠鸟怎样在河边捕了一条鱼,衔在嘴里许多工夫,好象在沉思是否应该吞下去,再细心的沿河一望,就看见远地里另有一匹同类的鸟,还没有捉到鱼的,却在紧张的看着衔鱼的翠鸟。或者是闭了眼睛,仰起头,向着蔚蓝的天空,他的鼻子嗅着旷野的气息,耳朵是听着有翼的,愉快的歌人的歌吟,这从天上,从地下,集成一个神奇的合唱,没有噪音来搅乱那美丽的和谐:鹌鹑在裸麦中鼓翼,秧鸡在野草里钩辀,红雀四处飞鸣,一匹水鹬冲上空中,嘎的一声叫,云雀歌啭着,消在蔚蓝的天空中,而鹤唳就像鼓声,高高的在天上布成三角形的阵势。上下四方,无不作响,有声,而每一音响,都神奇的互相呼应……唉唉,上帝呵!你的世界,即使在荒僻的土地,在远离通都大邑的最小的村庄,也还是多么壮美呵!但到后来,虽是这些也使他厌倦了。他不久就完全不到野外去,从此只躲在屋子里,连跑来报告事情的经理人,也简直不想接见了。
早先还时时有一个邻居到他这里来谈天;什么退伍的骠骑兵中尉呀,是一位容易生气的吸烟家,浑身熏透着烟气,或者一位急进的大学生,大学并没有卒业,他的智慧是从各种应时的小本子和日报上采来的。但这也使他厌倦起来了。这些人们的谈话,立刻使他觉得很浅薄;他们那欧式恳切的,伶俐的举动,来敲一下他的膝盖那样的随便,他们的趋奉和亲昵,他看起来都以为太不雅,太显然。于是他决计和他们断绝往来,还用了很粗卤的方法。当一位大佐而且是快乐主义者一类货色的代表,现在是已经亡故了的专会浮谈的周到的交际家,和我们这里刚刚起来的新思想的先驱者瓦尔瓦尔·尼古拉耶维支·威锡涅坡克罗摩夫两个,同来访他,要和他畅谈政治,哲学,文学,道德,还有英国的经济情形的时候,他派了一个当差的去,嘱咐他说,主人不在家,而自己却立刻轻率的在窗口露了脸。主人和客人的眼光相遇了。一个自然是低声说:“这畜生!”另一个在齿缝里,也一样的送了他一个近乎畜生之类。他们的交情就从此完结。以后也不再有人来访他了。
他倒很喜欢,就潜心思索着他那关于俄国的大著作。怎样做法的呢——那是读者已经知道的了。他的家里传染了一种奇特的——随随便便的规矩。虽然人也不能说,他竟并无暂时梦醒的工夫。如果邮差把新的日报和杂志送到家里来,他读着碰到一个旧同学的姓名,或者出仕升到荣显的地位,或者对于科学的进步和全人类的事业有了贡献,他的心就隐隐的发生一种幽微的酸辛,对于自己的无为的生活,起了轻柔的,沉默的,然而是严峻的不满。觉得他全部的存在,都恶心,讨厌了。久经过去的他的学校时代的光景,历历如在目前,亚历山大·彼得洛维支的形象,突然活泼的在面前出现,他的眼泪就泉涌起来……
这眼泪是表示什么的呢?恐怕是大受震撼的魂灵,借此来发舒他那烦恼的苦楚的秘密,他胸中蕴蓄着伟大高贵的人物,正想使他发达强壮起来,却中途受了窒碍的苦痛的罢?还没有试和运命的嫉妒相搏斗,他还未达到这样的成熟,学得使自己很高强,能冲决遮拦和妨碍;伟大而高华的感情的宝藏,未经最后的锻炼,就烧红的金属似的化掉了;对于他,那出色的教师真是死得太早,现在是全世界已没有一个人,具备才能,来振作这因怯弱而不绝的动摇,为反对所劫夺的无力的意志,——用一句泼剌的话来使他奋起——一声泼剌的“前去”来号令精神了,这号令,是凡有俄国人,无论贵贱,不问等级,职业和地位,谁都非常渴望的。
能向我们俄国的魂灵,用了自己的高贵的国语,来号令这全能的言语“前去”的人在那里呢?谁通晓我们本质中的一切力量和才能,所有的深度,能用神通的一
眼,就带我们到最高的生活去呢?俄国人会用了怎样的泪,怎样的爱来酬谢他呵!然而一世纪一世纪的驶去了;我们的男女沉沦在不成材的青年的无耻的怠惰和昏愚的举动里,上帝没有肯给我们会说这句全能的言语的人!
然而有一件事几乎使田退德尼科夫觉醒过来,在他的性格上发生一个彻底的转变。这是恋爱故事一类的,但也继续得并不久。在田退德尼科夫的邻村,离他的田地十维尔斯他之远,住着一个将军,这人,我们早经知道,批评田退德尼科夫是并不很好的。这位将军的过活,可真是一位将军,这就是说,恰像一位大人物,大开府第,喜欢前来拜访,向他致敬的邻人;他自己呢,自然是不去回拜的,一口粗嗄的声音,看着许多书,还有一个女儿,是稀奇的,异乎寻常的存在。她非常活泼有生气,好象她就是生活似的。
她的名字是乌理尼加,受过特别的教育。指授她的是一个一句俄国话也不懂的英国家庭教师。她的母亲很早就死掉了,父亲又没有常常照管她的余暇。但发疯似的爱着女儿,至于见得一味拚命的趋奉。她什么都惟我独尊,恰如一个放纵长大的孩子一样。倘使有谁见过她怎样忽然发怒,美丽的额上蹙起严峻的皱纹,怎样懊恼的和她的父亲争论,那是一定要以为她是世界上最任性的创造物的。但她的愤怒,只在听到了一件别人所遭遇的惨事或不平。她决不为了自己来发怒或纷争,也不为自己来辩解。一看见她所恼怒的人陷入不幸和困苦,她的气恼也就立刻消失了!有人来求她布施,她当即拋出整个的钱袋去,却并不仔细的想一想,这是对的呢还是不对的。她有些莽撞,急躁。说起话来,好象什么都在跟着思想飞跑;她那脸上的表情,她的言语,她的举动,她的一双手;连她的衣服的襞积也仿佛在向前飘动,人几乎要想,她自己也和她的言语一同飞去了。她毫不隐瞒,对谁也不怕说出自己的秘密的思想,如果要说话,世界上就没有力量能够沉默她。她那惊人的步法,是一种惟她独具的,非常自由而稳重的步法,谁一相遇,就会不由自主的退到一旁,给她让出道路来。和她当面,坏人就总有些惶恐,沉默了。连最不怕羞的人也想不出话,失了所有的把握和从容,而老实人却立刻极其坦然的和她谈起闲天来,仿佛遇到了世间未见的人物,听过一句话,就好象他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曾经认识她,而且已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个相貌:是在他仅能依稀记得的童年,在自己的父亲的家里,在快乐的夜晚,在一群孩子高兴的玩着闹着的当时,——从此以后许多时,壮龄的严肃和成就,就使他觉得凄凉了。
田退德尼科夫和她的关系,是也和一切别的人们完全一样的。一种新的,不可以言语形容的感情激励了他,一道明亮的光辉,照耀了他那单调的,凄凉的生活。
将军当初是很亲爱和诚恳的接待了田退德尼科夫的,但两人之间,竟不能弄到实在的融洽。每一见面,临了总是争论,彼此都怀着不舒服的感情;因为将军是不受反对和辩驳的。而田退德尼科夫这一面,可也是有些易于感动的年青人。他自然也为了他的女儿,常常对父亲让步,因此久没有搅乱彼此之间的平和,直到一个很好的日子,有将军的两位亲戚,一位是伯爵夫人皤尔提来瓦,一位是公爵夫人尤泻吉娜,前来访问的时候:这两位都曾经做过老女皇的宫中女官,但和彼得堡的大有势力的人物,也还有一点密切的关系的;将军就竭力活泼的向她们去凑奉。田退德尼科夫觉得她们一到,对他就很冷淡,不大注意,把他当哑子看待了。将军向他常用居高临下的口气;称他为“我的好人”或是“最敬爱的”而有一回竟对他称了“你”。田退德尼科夫气恼起来了。他咬着牙齿,然而还知道用非常的自制力,保持着镇静,当怒不可遏,脸上飞红的时候,也用了很和气,很谦虚的声音回答道:“对于您的出格的好意,我是万分感谢的,军门大人。您用这亲昵的‘你’对我表示着密切的交情,我就对您也有了一样的称‘你’的义务。然而年纪的悬隔,却使我们之间,完全不能打这样亲戚似的交道呵!”将军狼狈了。他搜寻着自己的意思和适当的说法;终于声明了这“你”用的并不是这一种意思,老年人对于一个年青人,大约是可以称之为“你”的。关于他的将军的品级,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然,两面的交际,自从这一事件以后,就彼此断绝了,他的爱情,也一发芽就凋落。暂时在他面前一闪的光明,黯然消灭,现在降临的昏暮,比先前更暗淡,更昏沉。他的生活又回上旧路,成了读者已经知道的那老样子了。他又整天无为的躺着。家里满是龌龊和杂乱。扫帚在屋子的中央,终日混在一堆尘埃里。裤子竟会在客厅里到处游牧,安乐椅前面的华美的桌子上,放着几条垢腻的裤带,象是对于来宾的赠品似的。田退德尼科夫的全部生活,就这样的无聊,昏沉起来,不但他的仆役不再敬畏,连鸡也肆无忌惮的来啄他了。他会许多工夫,拿着笔,坐在那里,在摊在面前的一张纸上画着各种图:饼干,房屋,小屋,小车,三驾马车等。有时还会忘掉了一切,笔在纸上简直自动起来,在主人的无意中,形成一个娇小的头脸,是优秀动人的相貌,流利探索的眼光和一个微微蜷曲的髻子——于是画家就惊疑的凝视,这是那人的略画,那肖象是没有一个美术家能够摹绘的。他心里就越加伤痛起来;他不愿意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幸福,因此也比先前更其悲哀,更少说话了。这样的是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心情。有一天当他照例的坐在窗前,望着前园时,忽然惊疑不定,是觉得既不见格力戈黎,也不见贝菲利耶夫娜,下面却只是一种不安和扰动了。
年青的厨子和管家女都跑出去开大门;门一开,就看见三匹马,和刻在凯旋门上的完全一样的。一匹的头在左,一匹在右,一匹是在中间。这上面高高的君临着一个马夫和一个家丁,宽大的衣服,头上包一块手帕。两人之后坐着一位外套和皮帽的绅士,满满的围着红色的围巾。当马车停在门口的阶前时,就显出这原来是一辆有弹簧的轻巧的车子。那一表非凡的绅士,就以仿佛军人似的敏捷和熟练,跳出车子,匆匆的跑上阶沿来了。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着了急。他以为来客是一位政府的官员。到这里我应该补叙一下,他在年青时候,是受过一件傻事情的连累的。有一对读过一大批时下小本子的哲学化的骠骑兵官,一位进了大学,却未卒业的美学家,和一个败落的赌客要设立一个慈善会,会长是一个秘密共济会员,也爱打牌的老骗子,然而口才极好的绅士。这会藏着一种非常高尚的目的:就是要使从泰姆士河边到亢卡德加的全人类永远得到幸福。但这须有莫大的现钱,从大度的会员们募集的捐款,是闻所未闻的大。这钱跑到那里去了呢,除了掌握指导之权的会长以外,自然谁也不知道。田退德尼科夫是由两个朋友拉进这会里去的;那两个都是属于满肚牢骚类的人,天性是善良的,为了科学,为了教化,以及为了给人类服务的他们的未来的壮举,喝了许许多干杯,于是就成为正式的酒鬼了。田退德尼科夫觉察的还早,退了会。但这会却已经玩了一个上等人不很相宜的另外的花样,招出不愉快的结果来,竟闹到警察局去了……田退德尼科夫退会之后,就和这些人断绝了一切的交涉,但还不能觉得很放心,也是毫不足怪的:他的良心并不完全清净。所以他现在瞥见大门一开放,就不能不吃惊。
但当来客几乎出人意外的老练地一鞠躬,一面微微的侧着头,作为致敬的表示的时候,他的焦急立刻消散了。那人简短地,然而清楚地声明,他从很久的以前起,就一半为了事务,一半为了嗜奇,在俄国旅行:即使不计那些有余的产业和多种的土壤,我们的国度里也很富于显著的东西;他是给这田地的出色的位置耸动了,但倘若他的马车没有因为这春天的泛滥和难走的道路忽然出了毛病,他是决不敢到这美丽之处来惊动主人的;就为了想借铁匠的高手给修理一下。然而即使马车全没有出什么事,他也还是禁不住要趋前来请安的。
那客人一说完话,就又可爱到迷人的一鞠躬,露出他那珠扣的华美的磁漆长靴来,而且他的身子虽然肥胖,却以橡皮球的弹性,向后跳跳了几步。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早已放心了;他认为这人该是一个好奇的学者或是教授,旅行俄国在采集植物或者也许倒是稀奇的化石的。他立刻声明了对于一切事情,自己都愿意协助;请他用自己的车匠和铁匠来修理马车,请他像在他自己的家里一样,在这里休息,请他坐在一把宽大的服尔德式安乐椅子 [一种宽而深的椅子:法国的作家服尔徳(Voltaire,1694—1778)因病曾用这样的椅子,故名。——译者] 上,要倾听他那博学的,关于自然科学的物事的谈话了。
然而那客人所讲的却多是内心生活的事情。他把自己的生涯,比作一只小船,在大海里,被怕人的风暴所吹送;说,他怎样的屡次变换了职业,他多少次为真理受苦,以及他怎样的屡次被敌人所暗算,生命几濒于危险,此外还有许多别的事,于是田退德尼科夫看出来了,他的客人乃是一个实际家。收场是他把一块雪白的麻纺手巾按在鼻子上,大声的醒了一下鼻涕,响到安特来·伊凡诺维支从来没有听到过。在交响乐里,是往往会遇到这种讨厌的喇叭的;如果只有这一声,却令人觉得并不在交响乐里,倒是自己的耳朵在发响。在久经沉睡的府邸中的突然惊醒的许多屋子里,立刻轰传了一样的声音,而立刻也在空气中充满了可伦香水的芳烈的气息,这是由麻纺手帕的轻轻一挥,隐隐约约的散在屋里的。
读者恐怕已经猜到,这客人并非别个,即是我们那可敬的,长久没有顾到了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他老了一点了:可见他的过活,也并非没有狂风骇浪。就是他穿着的常礼服,也显得有些穿熟的样子;连那马夫和篷车,家丁,马匹和马具,看去都好象有一点减损和消耗了。他的经济景况似乎也并不很出色。但那脸面的表情,行为的优雅,恰依然全如先前一样。是的,他的应酬,倒比以前更可爱了一些,坐在安乐椅子上的时候,也还是架起了一条腿。谈吐近乎更加柔软,言语之间,也仿佛愈在留心和节制,态度是更聪明,更稳重,在一切举动上,几乎更加能干了。他的衣领和胸衣是雪似的又白又亮,虽然在旅行,外衣上却不沾一粒灰尘:他可以立刻去赴庆祝生日的筵宴。下巴和面颊都刮得极光,只有瞎子,才会不惊叹他那饱满和圆滑的。
府邸里立刻起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关着外层门,久已躲在昏暗中的一半,突然照得光明耀眼了。在很亮的屋子里,摆起家具来,一切就马上显得这模样:作为卧室的屋子,陈列着各种夜晚化妆应用的东西,做书房的一间……等一等罢,我们先应该知道这屋子里摆着三张的桌子:一张是沙发前面的书桌,一张是镜子和窗门之间的打牌桌,还有一张是屋角上的三角桌,正在卧室的门和通到堆积破烂家具,不住人的大厅的门的中间。这大厅,向来是充作前厅之用的,已经整年的没有人进去过。在这三角桌子上,那旅客从衣箱里发出来的衣裳就找到了它的位置,便是:两条配着那件常礼服用的裤子,两条簇新的裤子,两条灰色的裤子,两件绒背心,两件绸背心和一件常礼服。这些都积迭了起来,像一座金字塔,上面盖一块绢手帕。在房门和窗门之间的另一个屋角上呢,排着一大批长靴:一双不很新的,一双完全新的,一双磁漆鞋和一双睡鞋。这些上面也怕羞似的盖着一块绢帕——简直好象并无其物的一样。书桌上也立刻整整齐齐的摆出这些东西来:小匣子,一个装有可伦香水的瓶儿,一个日历和两种小说,但两种都只有第二本。干净的小衫裤,是放在卧室里的衣橱里面了;要给洗衣女人去洗的那些,就捆成一团,塞在床底下。连那衣箱,到得发空之后,也塞进床底下去了。为了吓跑强盗和偷儿,一路带着的长刀,也拿进卧室去,挂在靠近眠床的一个钉头上。什么都显得了不得的干净,异乎寻常的整齐了。那里都找不出一片纸,一根毛或者一粒尘埃了。连空气也显得美好起来:其中散布着一个小衫裤常常替换,礼拜天一定要去用湿海绵洗澡的鲜活而健康的男子汉的令人舒服的气味。在充作前厅之用的大厅里,一时也粘住了家丁彼得尔希加的气息,但彼得尔希加又即搬家,这正和他相称,弄到厨房里去了。
在第一天,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很有些为自己的无拘无束担心;他怕这客人会烦扰他,带累他的生活有不惬意的变化,扰乱他自己幸而立定了的日课。但他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我们的朋友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却显示了适应一切的简直非凡的弹性和才能。他称扬主人的哲学气味的悠闲,并且说明这可以使人长寿。关于他的孤独生活,是赞成的说,这对于人,乃是养成伟大思想的。也看了一看图书室,把书籍赞美非常,还指出这可以防人的误入歧路。他话说的很少,但凡有所说,却无不真切,而且分明。一切举动,尤其证明着可爱和伶俐。进退都适得其时,不把质问和愿望来麻烦主人,如果是这边沉默着,不爱谈天的话;也很满足的来下一盘棋,也很满足的不开口,当主人把烟草的烟云喷向空中时,他不吸烟,就来找一件相称的事情:举个例子,就如他从袋子里摸出土拉银的烟盒来,钳在右手的两个指头的中间,再用左手的一个指头拨得它飞快的旋转起来,简直好象地球的转着自己的轴子,或者用手指咚咚的敲着盖子,再加口哨吹出谐和的声调。一句话,他一点也不妨碍他的主人。“在一生中,这才看见了一个可以一同过活的人!”田退德尼科夫对自己说。“这种本领,在我们这里实在是很少有的。我们里面有许多人:聪明,有教养,也确是好人,然而永远稳妥的人,可以同住一世纪,并不争闹的人——这样的人我却不知道。这一种人,我们这里到底有多少呢?这是我所认识的这类人的第一个。”田退德尼科夫这样的判断着他的客人。
乞乞科夫那一面也很高兴,因为他能够在一个这么温和而恳切的主人家里,寄住若干的时光。流浪人的生活,他实在尝饱了。能够好好的住下一个月,欣赏着出色的村庄的风景,田野的气味,和开始的春光,就是为痔疮起见,也有大用处和利益的。
轻易就找不出给他休息的更好的地方来。春天战胜了压迫的严寒,骤然展开那全部的华美,幼小的生命到处抽芽了。树林和牧场都闪出淡绿,嫩草的新鲜的碧玉里,明晃晃的抽着蒲公英的黄花,还有红紫的白头翁花,也温顺的垂着纤柔的颈子。成群的蚊虻和许多昆虫,都在沼泽上出现,跟着的是长脚的水黾,于是禽鸟也从各方面来躲在干枯的,可以遮蔽的芦苇里。一切都潮涌似的聚集在这地方,彼此互相见面,互相亲近了。地上忽然增添了丁口。树林觉醒起来,牧场上是活泼而且响动。村子里跳着圆舞。还有多少地方是闲空的呢。怎样的明朗的新绿!空气是多么的清新!园里是多少禽鸟的歌吟!万有的天上似的欢呼和高兴!村庄在发声,在歌唱,好象结婚的大宴了。
乞乞科夫时常去散步。出去游行和漫步的机会是多得很的。他直上平坦的高原,可眺望横在下面的溪谷,到处还有啮岸的洪水所留下的大湖,其中耸着幽暗的,尚未生叶的树林的岛屿;或者是穿过暗林的密处和阴地的中间,树木戴着鸟巢,接近的屹立着。乌鸦叫着乱飞起来,好象一片云遮暗了天宇。从燥地上可以一径走到埠头,装着豌豆,大麦和小麦的初次的船刚要开行,流水激着慢慢的转动起来,水车轮发出震聋耳朵的声响。或者他去看看方才开始的春耕,观察一块新耕的土地,怎样展在原野的碧绿里,还有播种的人,用手敲着挂在胸前的筛子,匀整的撒出种子去,却没有一粒落在别的地方。
乞乞科夫什么地方都走到。他和管家,农夫,磨工样样的议论,谈天。他什么都问到,问那里和怎样,还问怎样的营生,卖掉了多少谷子,春天和秋天磨什么谷子,每个农奴叫什么名字,谁和谁有亲,他从那里买了他的公牛,他用什么喂他的猪子,总而言之,他一点也不漏落。他也问出了死掉多少农奴,知道是好象少得很。因为他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家景并不很出色。他到处发现了怠慢,懒惰,偷盗,还有纵酒也很风行,他自己想:“田退德尼科夫可多么胡涂呀!这样的产业!却一点也不管!从这里赚出总额五万卢布来,是可以把得稳的!”
在散步时,他不止一回,起了这样的思想,自己也在什么时候——当然并非现在,却在将来,如果办妥要务,他手里有了钱的话——自己也在什么时候要做一个像这产业的平和的主人。于是不消说,立刻有一个商家的,或是别的有钱人家的,粉面的年青而娇滴滴的女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唔,他竟还梦想她是性情和音乐相近的哩。他也设想着后代,他的子孙,那责任,是在传乞乞科夫氏于无穷;一个泼辣的男孩和一个漂亮的女孩,或者简直是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当然,三个也可以,由此给大家知道知道,他的确生活过,存在过,至少是并不像一个幽灵或者影子似的在地上逛荡了一下——而且他对于祖国因此也用不着惭愧了。于是就往往起了这一种思想,那也并不坏,如果他有了头衔的话;例如五等官。这总是一个很有名誉,很可尊敬的称号呀!人如果去散步,是什么都会想起来的;非常之多,至于把人从这无聊的,凄凉的现在拉开,挑拨他的幻想力,加以戏弄,使他活动,纵使他明知道做不到,在他自己却还是觉得甜蜜的。
乞乞科夫的仆役也很中意了这地方。他们很快的习惯了新生活。彼得尔希加立刻和侍者格力戈黎结了交,虽然他们俩开初都很矜持,而且非常之装模作样。彼得尔希加想朦蔽格力戈黎,用自己的游历和世界知识使他肃然起敬;但格力戈黎却马上用了彼得尔希加没有到过的彼得堡制了胜。他还要用那些地方的非常之远来对抗,而格力戈黎可就说出这样的一个地方来,谁都决不能在地图上找到,而且据说还远在三千维尔斯他以上,弄得保甫尔·伊凡诺维支的家丁无法可想,只好张开了嘴巴,遭所有奴婢的哄笑了。但相处却很合式;两个家丁订结了亲密的交情。村边有一个出名的小酒店,是一切农奴的老伯伯,秃头的庇门开设的,店名叫作“亚勒若以卡”。在这店堂里,每天总可以见到他们。所以用人民爱用的话来说,他们是成了酒店的“老主顾”了。
给绥里方却有另外的乐处。村子里是每晚上都唱歌;村里的年青人聚集起来,用歌唱和跳舞来庆祝新春;跳着圆舞,合围了,又忽然分散。在现在的大村子里是已经很少有了的苗条而血统纯粹的招人怜爱的姑娘们,给了他一个强有力的印象,至于久立不动,看得入迷。其中谁最漂亮呢,那可很难说;他们都是雪白的胸脯和颈子,又大又圆的含蓄的眼睛,孔雀似的步子,一条辫发,一直拖到腰带边。每当她那洁白的双手拉着他的手,在圆阵中和她们徐徐前进,或者和别的青年们排成一道墙,向她们挤过去的时候,每当姑娘们高声大笑着,向他们迎上来,并且唱着“新郎在那里呢,主人呀?”的时候,每当周围都沉入黑夜中,那谐调的回声,远从河流的后边,忧郁的反响过来的时候,他就几乎忘却了自己。此后许多时:无论是在早上或是黄昏,是在睡着或是醒着——他总觉得好象有一双雪白的手捏在自己的两手里,和她们在圆阵里慢慢的动弹。
乞乞科夫的马匹也觉得在它们的新住宅里好得很。青马,议员,连花马在内,也以为留在田退德尼科夫这里毫不无聊,燕麦是很出色的,而马房的形势,也极其适意。每匹都有各自的位置,用隔板和别的分开,然而又很容易从上面窥探。所以也能够看见别的马,如果从中有一匹,即使是在最末的边上的,高兴嘶起来了,那么,别匹也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回答它的同僚。
总而言之,在田退德尼科夫这里,谁都马上觉得像在自己的家里了。但一涉及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因此游行着广大的俄国的事务,就是死魂灵,关于这一点,他却纵使和十足的呆子做对手,也格外谨慎和干练了。然而田退德尼科夫总是在看书,在思索,要查明一切现象的原因和底蕴——它们的为着什么和什么缘故……“不,我从别一面下手,也许要好一些罢!”乞乞科夫这样想。他时常和婢仆去谈闲天,于是他有一回,知道了主人先前常常到一家邻居—— 一位将军——那里去做客,知道了那将军有一个女儿,知道了主人对于那小姐——而小姐对于主人也有一点……知道了但他们忽然断绝,从此永远不相来往了。而他自己也早经觉到,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总在用铅笔或毛笔画着种种头,但是全都显得非常相象的。
有一天,午餐之后,他又照例的用了第二个指头,使银烟盒依轴而转的时候,向着田退德尼科夫道:“凡是心里想要的东西,您什么都有,安特来。伊凡诺维支;只是您还缺一样。”
“那是?”这边问,一面在空中喷出一团的烟云。
“一个终身的伴侣,”乞乞科夫说。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没有回答,于是这回的谈话,就此收场了。
乞乞科夫却并不害怕,寻出一个另外的时机来——这回是在晚餐之前——当谈天的中途,突然说:“真的,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您得结婚了!”
然而田退德尼科夫仍旧一句话也不回答,仿佛他不爱这个题目似的。
但是,乞乞科夫不退缩。他第三次选了一个别样的时机,是在晚餐之后说了这些话:”唔,真的,无论从那一方面来看您的生活,我总以为您得结婚了!您还会生忧郁症呢。”
也许是乞乞科夫的话这回说得特别动听,也许是安特来·伊凡诺维支这时特别倾于直率和坦白,他叹息一声,并且说,一面又喷出一口烟:“第一着,是人总该有幸福,总该有运气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于是他很详细的对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他和将军的结交以及他们的绝交的全部的故事。
当乞乞科夫一句一句的明白了已经知道的案件,听到那只为一句话儿“你,”却闹出这么大故事来的时候,他简直骇了一跳。暂时之间,他查考似的看着田退德尼科夫的眼睛,决不定他是十足的呆子呢,还不过稍微有一点昏。
“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我请教您!”他终于说,一面捏住了主人的两只手:“这算什么侮辱呢?在‘你’这个字里,您找得出什么侮辱来呢?”
“这字的本身里自然是并不含有侮辱的,”田退德尼科夫回答道。“侮辱是在说出这字来的意思里,表现里。‘你!’——这就是说:‘知道罢,你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我和你来往,只因为没有比你好的人;现在是公爵夫人尤泻吉娜在这里了,我请你记一记那里是你本来的地位,站到门口去罢。’就是这意思呀!”说到这里,我们的和气的,温顺的安特来·伊凡诺维支的眼睛就发光;在他的声音里,颤动着出于大受侮辱的感情的愤激。
“唔,如果竟是这一类的意思呢?——那有什么要紧呀?”乞乞科夫说。
“怎么,您要我在这样的举动之后,还去访问他吗?”
“是的,这算得什么举动?这是决不能称为一种举动的,”乞乞科夫极冷静的说。
“怎么会不是‘举动’的?”田退德科尼夫诧异的问道。
“总之这不是举动,安特来·伊凡诺维支。这不过是这位军门大人的这样一种习惯,对谁都这么称呼。况且对于一位这样的给国家出过力,可以尊敬的人物,为什么不宽恕他一下呢?”
“这又是另一件事了,”田退德尼科夫说,“如果他只是一个老先生或者一个穷小子,不这么浮夸,骄傲和锋利,如果他不是将军,那么,就是用‘你’来称呼我,我也很愿意宽恕,而且还要恭恭敬敬的应对的。”
“实实在在,他是一个呆子!”乞乞科夫想。“他肯宽恕一个破烂衣服的家伙,对于一位将军倒不!”在这料想之后,他就大声的说下去道:“好,可以,就是了,算是他侮辱您罢,但是您也回报他:他侮辱您了,您也还了他侮辱。然而人怎么可以为了一点这样的芥蒂,就大家分开,抛掉个人藏在心里的事情呢?我应该先求原谅,这真是……如果您立定了目标,那么,您也应该向这奔过去,有什么要来吗,来就是。谁还留心有人在对人吐唾沫呢?一切的人,都在互相吐唾沫。现在是您在全世界上,也找不出一个人,会不周围乱打,也不对人吐唾沫了。”
田退德尼科夫被这些话吓了一大跳,他完全目瞪口呆的坐着,单是想:“一个太古怪的人,这乞乞科夫!”
“是一个稀奇的家伙,这田退德尼科夫?”乞乞科夫想,于是他放声说下去道:“安特来·伊凡诺维支,请您给我像对兄弟似的来说一说罢。您还毫无经验。您要原谅我去弄明白这件事。我要去拜访大人,向他说明,这件事在您这边是由于您的误会,原因还在您年纪青,您的世界知识和人间知识都很有限。”
“我没有到他面前去爬的意思,”田退德尼科夫不高兴的说:“也不能托付给您的!”
“我也没有爬的本领,”乞乞科夫不高兴的回答道。“我只是一个人。我会犯错误,但是爬呢——断断不来的!请您原谅罢,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您竟有权利,在我的话里垫进这么侮辱的意义去,我可是没有料到的。”
“您宽恕罢,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错了!”田退德尼科夫握着乞乞科夫的两只手,感激的说。“我实在并不想侮辱您。您的好意,在我是极有价值的。我对您起誓。但我们收起这话来,我们不要再来谈这件事罢!”
“那么,我也就平平常常的到将军那里去罢。”乞乞科夫说。
“为什么?”田退德尼科夫问,一面诧异的凝视着乞乞科夫。
“我要去拜访他!”乞乞科夫道。
“这乞乞科夫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人呵!”田退德尼科夫想。
“这田退德尼科夫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人呵!”乞乞科夫想。
“我明天早上十点钟的样子到他那里去,安特来·伊凡诺维支。我想,去拜访一位这样的人物,表示自己的敬意,还是早一点好。只可惜我的马车还没有整顿,我想请您允许我用一用您的车子。我预备早晨十点钟就到他那里去的!”
“自然可以。这算得什么!您吩咐就是。您爱用那一辆,就用那一辆,都随您的便!”
在这交谈之后,他们就走散,各归自己的房子,睡觉去了,彼此也并非没有推测着别人的思想的特性。
但是,——这岂不奇怪,当第二天马车到门,乞乞科夫身穿新衣服,白背心,结着白领带,以军人似的熟练,一跳而上,驶了出去,拜访将军去了的时候——田退德尼科夫就起了一种好象从未体验过的感动。他那一切生锈和昏睡的思想,都不安起来,活动起来。神经性的激情,忽然用了全力,把这昏沉的,浸在舒服和无为中的迷梦,一扫而空了。
他忽而坐在沙发上,忽而走向窗口去,忽而拿起一本书,忽而又想思索些什么事。失掉的爱的苦恼呵!他找不出思想来。或者他想什么也不想。枉然的辛苦呵!一种思想的无聊的零星,各种思想的尾巴和断片,都闯进脑子里,搅扰着他的头颅。“这情形可真怪!”他说着,坐在窗前,眺望道路去了,道路穿过昏暗的槲树林,林边分明有一阵烟尘,是驶去的马车卷了起来的。但是,我们抛下田退德尼科夫,我们跟定乞乞科夫罢。 [以上发表于《译文》新二卷二号。——编者]
第二章
在十足的半个钟头里,出色的马匹就把乞乞科夫拉了大约十维尔斯他之远——先过槲树林,其次是横在新耕的长条土地之间的,夸着春天新绿的谷物的田地,其次又沿了时时刻刻展开着堂皇的远景的连山——终于是经过了刚在吐叶的菩提树的宽阔的列树路,直到将军的领地里。菩提树路立刻变成一条两面白杨的长路,树身都围着四方的篱笆,后来就到透空铸铁的大门,可以窥见府邸的八个珂林德式的圆柱,支着华美的破风,雕镂得非常精美。到处发着油漆气,全部给人新鲜之感,没有一样东西显得陈旧。前园是平坦而且干净,令人觉得就要变成地板。当马车停在门前时,乞乞科夫就十分恭敬的跳了下来,走上阶沿去。他立刻把名片送到将军那里,而且又即被引进书斋里去了。将军的威严相貌,可给了我们的主角一个很深的印象。他穿一件莓子红的一声不响的天鹅绒的睡衣,他的眼色是坦白的,他的脸相是有丈夫气的,他有一大部唇须,茂盛而花白的颊须和头发,背后剪得很短;他的颈子,又宽又肥,也就是我们这里之所谓“三层楼,”意思是那上面有横走的三条皱,一言以蔽之,这是一八一二年顷非常之多的豪华的将军标本的一个。这位贝得理锡且夫将军,是也如我们大家一样,有一大堆优点和缺点的。在我们俄国人里面也常常可以看到,这两点实在交织的非常陆离光怪;豁达,大度,临到要决断的时候,也果决,明白,然而一到他居高无事,以及没有事情来惹他了,那就也如没有一个俄国人能够破例一样,要夹上一大批虚荣,野心,独断和小气。凡有品级超过了他的,他都非常之厌恶,对他们发表一些冷话也似的东西。最遭殃的是他的一个先前的同僚,因为将军确信着自己的明白和干练,都在那人之上,而那人却超过了自己,已经做了两省的总督。还有一样晦气的事情,是将军的田产,又正在他的同僚所管的一省里。将军就屡次的复仇;一有机会,他就讲起自己的对手,批评他的一切命令,说明他的一切办公和行政,都是胡涂透顶。他什么都显得有些所谓古怪,尤其是在教养上。他是一个革新的好朋友和前驱;也总在愿意比别人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好,所以他不喜欢知道看一点什么他所没有知道的东西的人。总而言之,他是很爱夸耀自己的聪明的。他的教育,大半从外国得来,然而又要摆俄国的贵人架子。性格上既然有这么多的固执,这么多的厉害的冲突,做起官来,自然只好和不如意打仗,终于也弄得自己告退了。闹成这样的罪孽,他却归之于一个所谓敌党,因为他是没有负点责任的勇气的。告退以后,他仍旧保存着堂堂的威风。无论他穿着一件燕尾服,一件常礼服,或者一件睡衣——他总是这模样。从他的声音起,一直到一举一动,无不是号令和威严,使他的一切下属,即使并非尊敬,至少也要觉得害怕或胆怯。
乞乞科夫觉到了两样:敬重和胆怯。他恭敬的微歪了头,好象要搬一个载着茶杯的盘子似的,伸出两只手去,用了出奇的熟练,鞠躬快要碰到地面上,并且说道:“前来恭候大人,我以为是自己的义务。对于在战场上救了祖国的人们的道德,抱着至高的尊敬,所以使我,使我来拜见您老了。”
这几句开场白,在将军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满意。他很和气的点点头,说道:“和您相识,我是很高兴的。请,您请坐!您是在那里办公的呀?”
“我的办事的地方,”乞乞科夫说,一面坐在安乐椅子上——但并非中央,却在微微靠边的一面——而且用手紧抓着椅子的靠手,“我的办事的地方,是在国库局开头的,大人,后来就就过种种的位置;我在地方审判厅,在一个建筑委员会,在税务处,都办过公。我的生涯,就像一只小船,在狂风巨浪中间一样,大人。我可以说,我是用忍耐喂养大的,我自己就是所谓忍耐的化身。我吃了敌人的多少苦呢,这是用言语,就是用艺术家的画笔,也都描写不来的。现在到了晚年,这才在寻一个角落,好做一个窠,给自己过活。这回是就住在您大人的近邻的人家……”
“谁家呢,如果我可以问?”
“在田退德尼科夫家,大人。”
将军皱起了眉头。
“他是在非常懊悔,没有向您大人来表示当然的尊敬的。”
“尊敬!为什么?”
“为了您大人的勋业,”乞乞科夫说。“不过他找不出适当的话来……他说:‘只要我能够给军门大人做点什么……因为我是知道尊重救了祖国的人物的,’他说。”
“我,那么,他想怎样?……我可是毫不怪他呵!”将军说着,已经和气得远了。“我是真心喜欢他的,还相信他一到时候,会成一个很有用的人呢。”
“说的真对,大人。”乞乞科夫插嘴道。“一个很有用的人;他很有口才,文章也写得非常之好。”
“但我想,他是写着种种无聊东西的。我想,他是在做诗或者这一类罢。”
“并不是的,大人,全不是无聊的东西。他在做一部极切实,极紧要的著作。他在做……一部历史,大人……”
“一部历史?……什么历史?”
“一部历史……”到这里,乞乞科夫停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有一位将军坐在眼前,还不过是想要加重这事情的力量呢,总之,他又接着道:“一部将军们的历史,大人!”
“什么?将军们的?怎样的将军们的?”
“将军们一般,大人,就是全体的将军们……也就是,切实的说起来,是祖国的将军们的。“
乞乞科夫觉得自己岔得太远了,因此非常惶惑。他恨得要吐唾沫,一面自己想:我的上帝,我在说怎样的昏话呵。
“请您原谅,我还没有全懂……那究竟是怎么的呀?那是或一时代的历史,还是各人的传记呢?还有:写的是现存的所有的将军们,还是只取那参与过一八一二年的战事的呢?”
“对得很,大人,只是那参加战事的!”一面却自己想道:“打死我罢,我可说不清!”
“哦,那么,他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的?我可以给他非常有味的史料哩!”
“他不敢,大人!”
“多么胡涂!为了彼此之间有什么一句傻话……我可全不是这样的人呵。我自己到他那里去也可以的。”
“这他可不敢当,他自己会来的,”乞乞科夫说,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元气,自己想道:“哼,将军们!可来的真凑巧;然而这全是我随口滑出来的!”
在将军的书斋里,听到一种声音。雕花框子的胡桃木门,自己开开了。门背后出现了一个闺女的活泼的姿色,手捏着房门的把手。即使在屋子的昏暗的背景上忽而显出了被灯火映得雪亮的照相也不及这可爱的丰姿的突然涌现,给人这么强有力的印象。她分明是因为要说什么话,走了进来的,但一看见屋子里有一个陌生人……好象和她一同涌进了太阳的光线,将军的森严的房屋,也仿佛全部灿烂起来,微笑起来了。在最初的一瞬间,乞乞科夫竟猜不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她是生在那一国度里的呢,也很难断定,因为这么纯净而优美的相貌,是并不能够轻易找到的,即使在古代的浮雕玉石上。她那高华的全体,苗条而轻捷像一枝箭,显得比一切都高一些。然而这只是一种美的错觉。她其实并不很高大。这种现象,不过由于她的肢体,彼此无不出奇的融洽和均匀。那衣服,她所穿的,也和她的身样非常相称,令人要以为因为想给她做得极好,最有名的裁缝们曾经会议一番的。然而这也只是一种错觉。她并不考究自己的装饰,什么都好象自然而然的一样:只要在单色的匆匆裁好的布片上,用针缝上两三处,就自然成功了称身的高华的襞褶;倘将这衣裳和它的穿着人一同移在绘画上,那么,一切时髦的年青闺秀,就见得好象花母牛,或是旧货店里的美人儿了。倘将她连这襞褶和所穿的衣裳一同凿在白石上,那么,人就要称这雕象为天才的艺术家的作品的。她只有一个缺点:是她有些过于瘦弱和纤柔。
“我来给您介绍我的搅家精罢!”将军说着,转向乞乞科夫这面去。“还要请您原谅,我还没有知道您的本名和父称哩……”
“对于一个还没有表现一点特色和德行的人,也得知道那本名和父称吗?”乞乞科夫谦虚的歪着头,回答道。
“但是……这一点是总该知道的!”
“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大人!”乞乞科夫说着,一面用了军人似的熟练,鞠一个躬,又用了橡皮球似的弹力,向后跳了一下。
“乌理尼加!”将军接着道,“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刚告诉了我很有意思的新闻。我们邻人田退德尼科夫可全不是像我们所想那样的傻子。他在做一部大著作:一部一八一二年的将军们的历史哩。”
“哦,但是谁说他是傻的呀?”她很快的说。“至多,也不过是你很相信的那个米锡内坡克罗摩夫会这么说,爸爸,而他却不过一个空虚而卑劣的人呀。”
“怎么就卑劣?他有些浮浅,那是真的!”将军说。
“他有点卑劣,也有点坏,不单是浮浅的。谁能这样的对付自己的兄弟,还把他的同胞姊妹从家里赶出去呢,这是一个讨厌的,可恶的人!”
“然而这不过是人们讲说他的话。”
“人们不会无缘无故的说出这样的事来的。我真不懂你,爸爸。你有一颗少有的好心,但你却会和一个万不及你,你也明知道他不好的人打交道。”
“你瞧就是,”将军微笑着对乞乞科夫说。“我们是总在这么吵架的!”于是他又转向乌理尼加去,接着道:“亲爱的心儿!我可不能赶出他去呀!”
“为什么就赶出去?但也用不着招待得这么恭敬,像要把他抱在你的怀里似的呀!”
到这里,乞乞科夫以为也来说句话,已是他的义务了。
“每个生物都在求爱,”乞乞科夫道。“这教人有什么办法呢?连兽类也爱人去抚摩它,它从槛房里伸出鼻子来,仿佛想要说:来呀,摩摩我。”
将军笑起来了。“真对,就是这样的。它伸出鼻子来,恳求着:在这里呢,摩摩我!哈,哈,哈!不单是鼻子哩,整个人都从龌龊东西里钻上来,然而他却求人表示所谓同情……哈,哈,哈!”将军笑得发了抖。他那曾经搁过肥厚的肩章的双肩,在抖动,好象现在也还饰着肥厚的肩章的一样。
乞乞科夫也短声的笑起来,但因为对于将军的尊敬,他的笑总不张开口:嘻,嘻,嘻,嘻,嘻,嘻! [原是He,he,he……,一时找不出适当的音译字。——译者] 他也笑得发了抖,不过肩膀没有动,因为他并不缀着肥厚的肩章。
“这么一个先是欺骗和偷窃国家的家伙,却还想人因此来奖励他!倘没有奖励的鼓舞和希望,谁肯来出力和吃苦呵!”他说。‘“哈,哈,哈,哈!”
一种悲伤的感情,遮暗了闺女的高华而可爱的脸:“爸爸!我真不懂你怎么就是会笑!这样的坏事和这样的下流,只使我觉得伤心。如果我看见一个人,简直公然的,而且当众做出欺骗的事情,却没有得到到处被人轻蔑的报应,我真要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因为我自己就要不好起来了;我想呀想呀的……”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但愿不要怪我们,”将军说。“我们和这事情是毫无关系的。不是吗?”他一面转向乞乞科夫,接着说。“哦,现在吻我一下,回你自己的房里去罢,我就要换衣服,因为立刻是午餐时候了。”
“你在我这里吃!”于是他瞥了乞乞科夫一眼,说。
“如果您大人……”
“吃罢,不要客气。这是还能请你的。谢谢上帝!我们今天有菜汤!”
乞乞科夫伸出了他的两只手,敬畏的垂了头,屋子里的一切物事,在眼睛里暂时都无影无踪了,只还能够看见自己的鞋尖。他在这种恭敬态度上,固定了一会之后,才又把脑袋抬起,却已经看不见乌理尼加。她消失了。她的地位上,站着一条大汉,是长着一部浓密的唇须和出色的络腮须子的家丁,两手分拿着银的面盆和水盂。
“你该是准许我在你面前换衣服的罢?”
“您不但可以在我面前换衣服,只要您爱在我面前做什么,都听您的便,大人!”
将军从睡衣里豁出一只手来,在斗士似的臂膊上,勒高了汗衫的袖口。他动手洗澡了,泼着水珠,哼着鼻子,好象一只鸭。肥皂水溅满了一屋子。
“哦,哦,他们要一种鼓舞和奖励,”他说,一面细心的周围擦着他的胖脖子……“抚摩他,抚摩他罢。没有奖励,他们就连偷也从此不听了。”
乞乞科夫起了少有的好心机。他突然得到一种灵感。“将军是一个快活的,好心的人物!可以试一试的!”他想,待到看见家丁拿着水盂走了出去,就大声的说道:“大人!您是对谁都很和善,恳切的!我对您有一个大大的请求。”
“怎样的请求?”
乞乞科夫谨慎的向四面看了一看。“我有一个伯父,是一个上了年纪,很是衰弱的人。他有三百个魂灵和二千……而我是他惟一的继承者。他自己早不能管理他的产业,因为他太老,太弱了,然而他也不肯交给我。他寻了一个万分奇怪的缘由:‘我不熟悉我的侄子,’他说,‘他也许是一个浪子和废料的。他得先给我看看他是可靠的人,自己先去弄三百魂灵来,那么,我就给他我的那三百了。’”
“您不要见怪!这人简直是傻的吗?”
“如果他只是一个傻子,那倒还不算顶坏的事情。这是他自己的损害。但请您替我来设身处地,大人……您想,他有一个管家女,住在他那里的,而这管家女又有孩子。这就应该留心,怕他会把全部财产都传给他们了。”
“这老傻子发了昏,如此而已,”将军说。“我怎么帮助您呢,我看是没有法子的!”他诧异的看定了乞乞科夫,一面说。
“我有一个想头,大人;如果您肯把您所有的一切死掉的魂灵,都让给我,大人,我想,立起买卖合同来,装得他们还活着一样,那么,我就可以把这合同给老头子看,他也就应该把遗产移交给我了。”
然而现在是将军很大声的笑起来了,笑得大约还没有人这样的笑过:很长久,他倒在靠椅上,把头靠在椅背上,几乎闭了气。整个屋子全都动摇。家丁在门口出现,女儿也吃惊的跑来了。
“爸爸,什么事呀?”她骇怕的嚷着,并且疑惑的看定他。然而许多工夫,将军还说不出一句话。“放心罢,没有事,好孩子。哈,哈,哈!回你的房里去就是。我们就来吃中饭了。你不要担心。哈,哈,哈!”
将军喘息了几回之后,就又用新的力量哄笑了起来;洪亮的响彻了全家,从前厅一直到最末的屋子。
乞乞科夫有一点不安了。
“可怜的阿伯!他要做大傻子了!哈,哈,哈!他要没有活的庄稼人,却得到死的了。哈,哈!”
“又来了!”乞乞科夫想。“真会笑!还会炸破的!”
“哈,哈,哈!”将军接着说,“这样的一匹驴子!怎么竟会这样的吩咐:去,自己先弄三百个魂灵来,那你就再有三百了!他真是一匹驴子!”
“对了,大人,他真是一匹驴子!”
“哪,不过你的玩笑开得也不小!请老头子吃死魂灵!哈,哈,哈!上帝在上,只要我能够从旁看见你把买卖合同交给他,我情愿给的还要多!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呀?他样子怎么样?他很老了吗?”
“八十岁了!”
“他兴致还好吗?他还很行吗?他和管家女弄在一起,总该还有力气罢?”
“一点也不,大人!他很不行!好象孩子一样了!”
“这样的一个昏蛋!不是吗?他是一个昏蛋呀!”
“一点不错,大人!一个十足的昏蛋!”
“他还出去散步?他去访人?他的腿倒还好?”
“是的,不过也已经不大好走了。”
“这样的一个昏蛋!然而他倒还有兴致?怎样?他还有牙齿吗?”
“只有两个了,军门大人!”
“这样的一匹驴子!请不要生气,最敬爱的——他是你的伯父,但他却是一匹驴子呵。”
“自然是一匹驴子,大人!虽然他是我的家族,承认您说得对,我也有些为难,然而这有什么法子呢?”
好人乞乞科夫说了谎。承认这事,在他是毫没有什么为难的,因为他大约连这样的一个伯父也未必有。
“只要您大人肯赏光……”
“把死魂灵卖给你吗?为了这大计画,你可以把他们连地面和他们现在的住房都拿了去!你连全部坟地都带了去也不要紧。哈,哈,哈,哈!唉,这老头子!他要给玩一下子了!哈,哈,哈,哈!”
于是将军的哄笑,又从新响满所有的房屋了!
这里缺掉一大段,是从第二章引渡到第三章去的。编者识。 [此系指原书编者。又自第二章起至此,发表于《译文》新一卷三期,另附《译后附记》如下:“《死魂灵》第二部的写作,开始于一八四〇年,然而并没有完成,初稿只有一章,就是现在的末一章。后二年,果戈理又在草稿上从新改定,誊成清本。这本子后来似残存了四章,就是现在的第一至第四章;而其间又有残缺和未完之处。“其实这一部书,单是第一部就已经足够的,果戈理的运命所限,就在讽刺他本身所属的一流人物。所以,他描写没落人物,依然栩栩如生,一到创造他之所谓有好人,就没有生气。例如这第二章,将军贝得理锡且夫是丑角,所以和乞乞科夫相遇,还是活跃纸上,笔力不让第一部;而乌理尼加是作者理想上的好女子,他使尽力气,要写得她动人,却反而并不活动,也不象真实,甚至过于矫揉造作,比起先前所写的两位漂亮太太来,真是差得太远了。——编者]
“《死魂灵》第二部的写作开始于一八四〇年,然而并没有完成,初稿只有一章,就是现在的末一章。后二年,果戈理又在草稿上重新改定,誊成清本。这本子后来似残存了四章,就是现在的第一至第四章;而其间又有残缺和未完之处。
“其实,这一部书,单是第一部就已经足够的,果戈理的运命所限,就在讽刺他本身所属的一流人物。所以他描写没落人物,依然栩栩如生,一到创造他之所谓好人,就没有生气。例如这第二章,将军贝得理锡且夫是丑角,所以和乞乞科夫相遇,这是活跃纸上,笔力不让第一部;而乌理尼加是作者理想上的好女子,他使尽力气,要写得她动人,却反而并不活动,也不象真实,甚至过于矫揉造作,比起先前所写的两位漂亮太太来,真是差得太远了。”
——编者。
第三章
“如果柯式凯略夫大佐确是发疯的,那就着实不坏了,”当乞乞科夫又到了广宇之下,旷野之上的时候,他说。一切人们的住所,都远远的横在他后面:他现在只看见广大的苍穹和远处的两朵小小的云片。
“你问明白了到柯式凯略夫大佐那里去的路了吗,绥里方?”
“您要知道,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我对付车子的事情多得很,分不出工夫来呀。不过彼得尔希加是向车夫问了路的。”
“这样的一匹驴子!我早对你说过,你不要听凭彼得尔希加;彼得尔希加一定又喝得烂醉了。”
“这可并不是大不了得的事情,”彼得尔希加从他的坐位上稍为转过一点来,向乞乞科夫瞥了一眼,说。“我们只要跑下山,顺草地走上去,再没有别的了!”
“可是你专门喝烧酒!再没有别的了!你总是不会错的!一到你,人也可以说:这是漂亮到要吓倒欧洲的家伙哩。”说到这里,乞乞科夫就摸一把自己的下巴,并且想道:“好出身的有教养的人和这样的一个粗俗的下人之间,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这时车子已经驶向山下去。又只看见草地和广远的种着白杨树林的处所了。
舒适的马车在弹簧上轻轻摇动着,注意的下了微斜的山脚;于是又经过草地,旷野和水磨;车子隆隆的过了几道桥,摇摇摆摆的在远的不平的地面上跳来跳去。然而没有一座土冈,连打搅我们的旅客的清游的一个道路的高低,也非常之少。这简直是享福,并不是坐车。
葡萄树丛,细瘦的赤杨和银色的白杨,在他们身边很快的飞过去,还用它们的枝条着实打着两个坐在马夫台上的奴子绥里方和彼得尔希加。而且屡次从彼得尔希加的头上掣去了帽子。这严厉的家丁有一回就跳下马夫台,骂着混帐树,以及栽种它们的人,但他竟不想缚住自己的帽子,或者用手将它按定,因为他希望这是最末的一次,以后就不再遇到这等事了。不多久,树木里又加上了白桦,有几处还有一株枞树。树根上长着茂草,其间开着蓝色的燕子花和黄色的野生郁金香。树林尽是昏暗下去,好象黑夜笼罩了旅行者。突然在枝条和树桩之间,到处闪出雪亮的光辉,仿佛一面明镜的反射。树木疏下去了,发光的面积就大起来……他们面前横着一个湖——很大的水面,约有四维尔斯他之广。对面的岸上,现出许多小小的木屋。这是一个村子。湖水中发着大声的叫喊和呼唤。大约有二十个汉子都站在湖水里,水或者到腰带,或者到肩头,或者到颈子,是在把网拉到岸上去。这之间,他们里面竟起了意外的事情。其中的一个壮大的汉子,和一条鱼一同落在网里了,这人几乎身宽和身长相等,看去好象一个西瓜或者象是一个桶。他的景况是极窘的,就使尽力量,大叫道:“台尼斯,你这昏蛋!把这交给柯什玛!柯什玛,从台尼斯手里接过网头来呀。不要这么推,喂,大个子孚玛。来来,站到那边去,到小个子孚玛站着的地方去。畜生!我对你们说,你们还连网都要撕破了!”这西瓜分明并不担心它本身:它太胖,是淹不死的,即使想要沉没,翻个筋斗,水也总会把它送上来;真的,它的背脊上简直还可以坐两个人,也能像顽强的猪尿胞一样,浮在水面上,至多,也不过哼上几声,用鼻子吹起几个泡。然而他很害怕网会撕破,鱼会逃走,所以许多人只好拉着鱼网的索子,要把他拖到岸上来。
“这一定是老爷,柯式凯略夫大佐了。”绥里方说。
“为什么?”
“您只要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身子就是。他比别人白,他的块头也出色,正像一位阔佬呀。”
这之间,人已经把这落网的地主拉得很近湖边了。他一觉得他的脚踏着实地,就站起来,而且在这瞬间,也看见了驶下堤来的马车和里面的坐客乞乞科夫。
“您吃过中饭了吗?”那绅士向他们叫喊着,一面拿着捉到的鱼,走向岸上来。他还全罩在鱼网里,很有些像夏天的闺秀的纤手,戴着镂空的手套,一只手搭在眼上,仿佛一个遮阳,防着日光,另一只垂在下面,近乎刚刚出浴的眉提希的威奴斯 [威奴斯是罗马神话上的美和爱欲的女神,至今还存留着当时的好几种雕象。“眉提希的威奴斯”(Venus de Medici)为克莱阿美纳斯(Cleo—Menes)所雕刻,一手当胸,一手置胸腹之间。——译者] 的位置。“还没有呢。”乞乞科夫回答着,除下帽子在马车里极客气的招呼。
“哦,那么,您感谢您的造物主罢!”
“为什么呢?”乞乞科夫好奇的问,把帽子擎在头顶上。
“您马上知道了!喂,小个子孚玛,放下鱼网,向桶子里去取出鲟鱼来。柯什玛,你这昏蛋;去,帮帮他!”
两个渔夫从桶子里拉出一个怪物的头来——“瞧罢,怎样的一个大脚色!这是从河里错跑进这里来的!”那滚圆的绅士大声说。“您到舍间去就是!车夫,经过菜园往下走!跑呀,大个子孚玛,你这呆木头,开园门去!他来带领您了,我立刻就来……”
长腿而赤脚的大个子孚玛,简直是只穿一件小衫,在马车前头跑通了全村。每家的小屋子前面,挂着各种打鱼器具,鱼网呀,鱼簖呀,以及诸如此类;全村人都是渔夫;于是孚玛开了园的栅门,马车经过一些菜畦,到了村教堂附近的一块空地上。在教堂稍远之处,望见主人的府邸的屋顶。
“这柯式凯略夫是有点古怪的!”乞乞科夫想。
“唔,我在这里!”旁边起了一种声音。乞乞科夫向周围一看。那主人穿着草绿色的南京棉布的上衣,黄色的裤子,没有领带,仿佛一个库必陀 [Kupido,希腊神话里的恋爱之神。——译者] 似的从他旁边拉过去了。他斜坐在弹簧马车里,填满着全坐位。乞乞科夫想对他说几句话,但这胖子又即不见了。他的车子立刻又在用网打鱼的地方出现,又听到他那叫喊的声音:“大个子孚玛,小个子孚玛!柯什玛和台尼斯呀!”然而乞乞科夫到得府邸门口的时候,却大大的吃了一惊,他看见那胖子地主已经站在阶沿上,迎迓着来宾,亲爱的抱在他的臂膊里。他怎么跑的这么飞快呢——却终于是一个谜。他们依照俄国的古礼十字形的接吻了三回:这地主是一个古董的汉子。
“我到您这里,是来传达大人的问候的,”乞乞科夫说。
“那一位大人?”
“您的亲戚,亚历山大·特米德里维支将军!”
“这亚历山大·特米德里维支是谁呀?”
“贝得理锡且夫将军,”乞乞科夫答着,有点错愕了。
“我不认识他,”那人也诧异的回答道。
乞乞科夫的惊异,只是增加了起来。
“哦,那是怎的……?我的希望,是在和大佐柯式凯略夫先生谈话的?”
“不,您还是不希望罢!您没有到他那里,却到我这里来了。我是彼得·彼得洛维支·胚土赫!胚土赫! [Petukh的意义是“雄鸡”。——译者] 彼得·彼得洛维支!”主人回答说。
乞乞科夫惊愕得手无足措。“这不能!”他说,一面转向一样的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的绥里方和彼得尔希加。一个坐在马夫台上,别一个是站在车门口。“你们是怎么弄的,你们这驴子!我对你们说过,驶到柯式凯略夫大佐那里去……这里却是彼得·彼得洛维支……”
“你们弄得很好,伙计们!到厨房去,好请你们喝杯烧酒……”彼得·彼得洛维支·胚土赫大声说。“卸下马匹,就到厨房里去罢!”
“我真是抱歉得很!闹这么一个大错!这么突然的……”乞乞科夫呐呐的说。
“一点也没有错。您先等一等,看午餐的味道怎么样,那时再说错了没有罢。请请,”胚土赫说着,一面拉了乞乞科夫的臂膊,引进宅子里去了。这里有两个穿着夏衣的少年来迎接着他们,都很细长,像一对柳条,比他们的父亲总要高到一阿耳申 [Archin=2/3Meter,约中国二尺二寸。——译者] 的样子。
“是我的小儿!他们都在中学里,放暑假回来的……尼古拉沙,你留在这里陪客;你,亚历克赛沙,同我来。”说到这里,主人就不见了。
乞乞科夫和尼古拉沙留下着,寻些话来和他扳谈。尼古拉沙是好象要变懒惰青年的。他立刻对乞乞科夫说,进外省的中学,全无意义,他和他的兄弟,都准备上彼得堡去,因为在外省过活,是没有价值的。
“我懂得了,”乞乞科夫想,“马路边和咖啡店在招引你们呀……”但他就又大声的问道:“请您告诉我,您的父亲的田地是什么情形呢?”
“我押掉了!”那父亲忽然又在大厅上出现了,就自己回答道:“押掉了许许多。”
“不行,这很不行,”乞乞科夫想,“没有抵押的田地,立刻就要一点不剩了。要赶紧才好”……“您去抵押,是应该慢一下子的,”他装着同情的样子,说。
“阿,不的。那不相干!”胚土赫答道。“人说,这倒上算。现在大家都在去抵押,人可也不愿意自己比别人落后呀!况且我一生住在这地方;现在也想去看一看墨斯科了。我的儿子们也总在催逼我,他们实在想受些大都会的教育哩。”
“这样的一个胡涂虫!”乞乞科夫想。“他会把一切弄得精光,连自己的儿子也教成浪费者的。他有这么一宗出色的田产。看起来,到处显着好景况。农奴是好好的,主人也不愁什么缺乏。但如果他们一受大菜馆和戏院的教育,可就全都一场场胡涂了。他其实还不如静静的留在乡下的好,这吹牛皮家伙。”
“您现在在想什么,我知道的!”胚土赫说。
“什么呀?”乞乞科夫说着,有点狼狈了。
“您在想:‘这胚土赫可真是一个胡涂虫;他邀人来吃中饭,却教人尽等。’就来,马上来了,最敬爱的。您看着罢,一个剪发的姑娘还不及赶忙挽好髻子,饭菜就摆在桌上了。”
“阿呀!柏拉图·密哈洛维支骑了马来哩!”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亚历克赛沙说。
“他骑着他那枣骝马呢!”尼古拉沙接着道,一面向窗口弯着腰。
“那里?那里?”胚土赫叫着,也跑到窗口去了。
“那是谁呀,柏拉图·密哈洛维支?”乞乞科夫问亚历克赛沙道。
“我们的邻居,柏拉图·密哈洛维支·柏拉图诺夫,一个非凡的人,一个出众的人。”主人自己回答说。
在这瞬息中,柏拉图诺夫走进屋子里来了。他是一个亚麻色卷发的漂亮而瘦长的男子。一匹狗子的精怪,名叫雅尔伯,响着项圈,跟在他后面。
“您已经吃过饭了吗?”
“是的,多谢!”
“您是来和我开玩笑的吗?如果您已经吃过,教我怎么办才好呢?”
客人微笑着说道:“我可以不使您为难,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吃过,我不想吃。”
“您就是瞧瞧罢,我们今天捉到了怎样的东西呵!我们网得了出色的鲟鱼!还有出色的鲫鱼和鲤鱼呢!”
“听您说话,就令人要生起气来的。您为什么总是这么高兴的?”
“为什么我该阴郁呢?我请教您!”那主人说。
“怎么?为什么吗?——因为世界上是悲哀和无聊呀。”
“这只因为您没有吃足。您饱饱的吃一顿试试看。这阴郁和这忧愁,也是一种摩登的发明。先前是谁也不阴郁的。”
“您的圣谕,尽够了!这么一说,好象您就没有忧愁过似的。”
“从来没有!我也毫没有分给忧愁的工夫。早上——是睡着,刚刚睁开眼睛,厨子已经站在面前了,就得安排中餐的菜单,于是喝茶,吩咐管事人,出去捉鱼,一下子,就到了中餐的时候。中餐之后,不过睡了一下,厨子可又来了,得准备晚餐,晚餐之后又来了厨子,又得想明天的中餐。教人那里有忧愁的工夫呢?”
当两人交谈之间,乞乞科夫就观察那来客,他那非凡的美丽,他那苗条的,合适的体态,他那尚未耗损的青春之力的清新,以及他那绝无小疮损了颜色的处女一般的纯净,都使他惊异了。激情或苦痛,连近似懊恼或不安那样的东西,也从没有碰着过他那年青的纯洁的脸,或在平静的表面上,掘出一条皱纹来,但自然也不能使它活泼。他的脸虽然由于嘲弄的微笑,有时见得快活,然而总有些懵懂的样子。
“如果您容许我说几句话,那么,以您们的风采,却还要悲哀,我可实在不解了!”乞乞科夫说。“人自然也愁生计,也有仇人,……也有谁在想陷害或者竟至于图谋性命……”
“您以为我,”那漂亮的客人打断他道,“您以为我因为要有变化,竟至于在希望什么小小的刺戟吗?如果有谁要恼我一下,或者有这一类事情的话——然而这事谁也没有做。生活只是无聊——如此而已。”
“那么,您该是地面不够,或者也许是农奴太少了。”
“完全不是。我的兄弟和我一共有一万顷的田地,一千以上的魂灵。”
“奇怪。那我就不能懂了。但是许您苦于收成不好和时疫?也许您损失了许多农奴罢?”
“倒相反,什么都非常之好,我的兄弟是一个出众的田地经营家!”
“但是您却在悲哀和不舒服!这我不懂。”乞乞科夫说,耸一耸肩。
“您瞧着罢,我们要立刻来赶走这忧郁病了,”主人说,“亚历克赛沙,快跑到厨房里去,对厨子说,他得给我们送鱼肉馒头来了。懒虫亚美梁在那里?一定又是大张着嘴巴了。还有那贼骨头,那安多式加呢?他们为什么不搬冷盘来的?”
但这时候,房门开开了。走进懒虫亚美梁和贼骨头安多式加来,挟着桌布,盖好了食桌,摆上一个盘,其中是各样颜色的六瓶酒。绕着这些,立刻攒聚了盛着种种可口的食品的盘子一大圈。家丁们敏捷的在奔走,总在搬进些有盖的盘子来,人听到那里面牛酪吱吱发响。懒虫亚美梁和贼骨头安多式加都把自己的事情做得很出色。他们的有着这样的绰号,是不过为了鼓励而设的。主人决没有骂人的嗜好,他还要和善得多;然而一个俄国人,是不能不说一句恶话的。他要这东西,正如他那帮助消化的一小杯烧酒。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的天性,来消遣那没有刺戟性的食料的!
接着冷盘才是正式的中餐。这时候,我们的和善的主人,可就化为真正的专制君主了。他一看见客人里面的谁,盘子里只剩着一块,便立刻给他放上第二块,一面申说道:“世界上是什么都成对的,人类,飞禽和走兽!”谁的盘子里有两块,他就去添上第三块,并且注意道:“这不是好数目:二!所有的好物事都是三。”客人刚把三块吃完,他又已经叫起来了:“您曾见过一辆三轮的车子,或者一间三角的小屋子吗?”对于四或五这些数目,他也都准备着一句成语。乞乞科夫确已吃了十二块,自己想:“哼,现在是主人一定不会再劝了!”然而他是错误的:主人一声不响,就把一大块烤牛排和腰子都放在他的盘子上。而且是多么大的牛排呵!
“这是两个月之间,单用牛奶喂养的,”主人说。“我抚养它,就像亲生儿子一样。”
“我吃不下了!”乞乞科夫呻吟道。
“您先尝一尝,然后再说:我吃不下了!”
“这可实在不成了!我胃里已经没有地方了。”
“教堂里也已经没有地方,但警察局长跑来了,瞧罢,总还能找出一块小地方。那是拥挤到连一个苹果也落不到地的时候呢。您尝一尝:这一小块——这也是一位警察局长呀。”
乞乞科夫尝起来,而且的确——这一块和警察局长十分相像,真的找到了地方,然而他的胃也好象填得满满了。
“这样的人,是不能到彼得堡或墨斯科去的,他那阔绰,三年里面就会弄到一文不剩。”然而他还没有知道:现在已经很不同:即使并不这么请客,在那地方也能把他的财产在三年里——什么话,在三年里!——在三个月里花得精光的。
这之间,主人还不住的斟酒;客人不喝,就得由亚历克赛沙和尼古拉沙来喝干,一杯一杯挨次灌下喉咙去;这就可以推想,他们将来到得首都,特别用功的是人类知识的那一方面了。客人们几乎都弄得昏头昏脑;他们只好努力蹩出凉台去,立刻倒在安乐椅子上。主人是好容易这才找到自己的坐位,但一坐倒也就睡去了。他那茁壮的自己立刻化为大风箱,从张开的嘴巴和鼻孔里发出一种我们现代的音乐家很少演奏的声音来:混杂着打鼓和吹笛,还有短促的断续声,非常像狗叫。
“您听到他怎样的吹吗?”柏拉图诺夫说。
乞乞科夫只得笑了起来。
“自然;如果吃了这样的中餐,人还那里来的无聊呢?睡觉压倒他了——不是吗?”
“是的。请您宽恕,但我可真的不懂,人怎么会不快活,消遣的方法是多得很的。”
“那是些什么呢?”
“一个年青人,什么不可以弄呢?跳舞,音乐……玩一种什么乐器……或者……譬如说,他为什么不结婚的?”
“但和谁呀?”
“好象四近竟没有漂亮的,有钱的闺女似的!”
“没有呵!”
“那么,到别地方去看去。旅行一下……”乞乞科夫突然起了出色的想头。“您是有对付忧郁和无聊的好法子的!”他说,一面看一看柏拉图诺夫的眼睛。
“什么法子呢?”
“旅行。”
“到那里去旅行呢?”
“如果您有工夫,那么,就请您同我一道走罢,”乞乞科夫说,并且观察着柏拉图诺夫,自己想道:“这真上算。他可以负担一半用度,马车修缮费也可以归他独自支付了。”
“您要到那里去呀?”
“目下我并非怎么为了自己的事情,倒是别人的关系。贝得理锡且夫将军,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我也可以说,是我的恩人,他托我去探问几个他的亲戚……探亲戚自然是很重要的,但我的旅行,可也为了所谓我本身的快乐:见见世面,在人海的大旋涡中混一下——无论怎么说,这是所谓活书本,而且也是一种学问呀。”说到这里,他又想道:“真的,这很好。他简直可以负担全部的用度,我们还连马匹也可以用他的,把我的放在他这里,好好的养一养哩。”
“为什么我不去旅行一下呢?”这时柏拉图诺夫想。“就是不出去,我在家里也没有事,管理经济的是我的兄弟,也不是我;我出了门,这些都毫无影响的。为什么我不同去走走呢?”——“您能到我的兄弟那里去做两天客吗?”他大声说。“要不然,我的兄弟是不放我走的。”
“这可是非常之愿意。就是三天也不要紧。”
“那么,约定了。我们走罢!”柏拉图诺夫活泼的说。
乞乞科夫握手为信。“很好!我们走罢!”
“那里去?那里去?”主人刚刚从睡梦里醒来,吃惊的看定了他们,叫喊道。——“不成的呵,亲爱的先生们,我已经吩咐把车轮子卸掉了,还赶走了您的马,柏拉图·密哈洛维支,离这里有五维尔斯他。不成的,今天你们总得在我这里过夜,明天我们中餐吃的早一点,那么,随便你们走就是了。”
这有什么办法呢?人只好决定留下。但他们却因此无忧无虑的过了可惊的春晚。主人给去游湖了。十二个桨手用二十四枝桨,唱着快活的歌,送他们到了镜似的湖面上。从湖里又到了河上,前面一望无涯,两面都界着平坦的河岸。他们逐渐临近那横截河流的大网和张着小网的地方去。没有一个微波来皱蹙那光滑的水面;乡村的美景,寂无声息的在他们面前连翩而过,还有昏暗的丛树和小林,则以树木的各式各样的排列和攒聚,来耸动他们的视线。船夫们一律抓住桨,仿佛出于一手似的二十四枝就同时举在空中——恰如一匹轻禽一样,小船就在不动的水面上滑过去了。一个年青人,是强壮的阔肩膀的家伙,舵前的第三个,用出于夜莺的喉里一般的他那澄净的声音,开始唱起歌来,于是第五个接唱着,第六个摇曳着,响亮而抑扬的弥满了歌曲:无边无际,恰如俄罗斯本身。如果合唱队没了劲,胚土赫也常常自己来出马和支持,用一种声音,很象公鸡叫。真的,在这一晚,连乞乞科夫也活泼的觉得自己是俄国人了。只有柏拉图诺夫却想:“在这忧郁的歌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呢?这不过使已在悲哀的人,更加悲哀罢了。”
当大家返棹时,黄昏已经开始。天色昏暗起来;现在是只在不再反映天空的水里打桨。到得岸上,早已完全昏黑了。到处点着火把,渔夫们用了还会动弹的活鲈鱼,在三脚架上熬鱼汤。人们都回到家里去了。家畜和家禽久已归舍,它们搅起的尘头,也已经平静,牧人们站在门口,等着牛奶瓶和分来的鱼汤。人声的轻微的嘈杂,在夜中发响,还从一个邻村传来了远远的犬吠声。月亮刚刚上升,阴暗处这才笼罩了它的光辉;一切东西,立刻全都朗然晃耀了。多么出色的景象呵!然而能够欣赏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尼古拉沙和亚历克赛沙也没有跳上两匹慓悍的骏马,为了打赌,在夜里发狂的飞跑,却只默默的想着墨斯科,想着咖啡店和戏院,这是一个士官候补生从首都前来访问,滔滔的讲给他们听的;他们的父亲是在想他怎样来好好的塞饱他的客人,柏拉图诺夫则在打呵欠。乞乞科夫却还算最活泼:“唔,真的,我也应该给自己买一宗田产的!”于是他已经看见,旁边一位结实的娘儿们,周围一大群小乞乞科夫们的幻影子。
晚餐也还是吃的很多。当乞乞科夫跨进给他睡觉的屋子,躺在床上,摸着自己的肚子时,就说:“简直成了一面鼓!连警察局长也进不去了!”而且环境也很不寻常,卧室的隔壁就是主人的屋子。墙壁又薄得很,因此什么谈话都听得到。主人正在吩咐厨子,安排明天一早开出来的中餐的丰盛之至的饭菜。而且那是多么注意周到呵!连一个死尸也会馋起来的!
“那么,你给我烤起四方的鱼肉包子来,”他说,一面高声的啧啧的响着嘴巴,使劲的吸一口气。“一个角上,你给我包上鲟鱼的脸肉和软骨,别的地方就用荞麦粥呀,磨菇呀,葱呀,甜的鱼白呀,脑子呀以及什么这一类东西,你是知道的……一面你要烤得透,烤得它发黄,别一面可用不着这么烤透。最要紧的是得留心馅子——要拌得极匀,你知道,万不可弄得散散的,却应该放到嘴里就化,像雪一样;连吃的人自己也不大觉得。”说到这里,胚土赫又啧啧的响了几下嘴唇,啧的响了一声舌头。
“见鬼!这教人怎么睡得着。”乞乞科夫想着,拉上盖被来蒙了头,要不再听到。然而这并不能救助他,在盖被下面,他还是听到胚土赫的说话。
“鲟鱼旁边,你得围上红萝卜的星花,白鱼和香菌;也还要加些萝卜呀,胡萝卜呀,豆子呀,以及各式各样,这你是知道的;总而言之,添配的佐料要多,你听见了没有?你还得在猪肚里灌上冰,使它胀起一点!”
胚土赫还吩咐了许多另外的美味的食品。人只听得他总在说:“给我烤一下,要烤得透,给我蒸一蒸罢!”待到他终于讲到火鸡的时候,乞乞科夫睡着了。
第二天,客人们吃得非常之饱,柏拉图诺夫至于再不能骑马了。胚土赫的马夫把他的骏马送到家里去。于是大家上了车。那匹大头狗就懒懒的跟在车后面:它也吃得太饱了。
“唉唉,这太过了!”当大家离开府邸时,乞乞科夫说。
“那人可总是快活!这真恼人。”
“倘使我有你的七万卢布的进款,忧郁是进不了门的!”乞乞科夫想。“那个包办酒捐的木拉梭夫——就有一千万。说说容易,一千万——但我以为是一个数儿呵!”
“如果我们在中途停一下,您没有什么异议吗?我还想上我的姊姊和姊夫那里去辞一辞行呢。”
“非常之愿意!”乞乞科夫说。
“他是一个极出色的地主。在这附近是首屈一指的。八年以前,收入不到二万卢布的田产,他现在弄到岁收二十万卢布了!”
“哦,这一定是一位极有意思,极可尊敬的人了!我是很愿意向这样的人领教的。我拜托您……您以为怎么样……他的贵姓呢?”
“康士坦夏格罗。”
“那么,他的本名和父称呢,如果我可以问的话?”
“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
“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康士坦夏格罗。我实在极愿意认识认识他。从这样的一个人,可学的地方多得很。”
柏拉图诺夫担当了重大的职务,是监督绥里方,因为他不大能够在马夫台上坐定了,所以要监督。彼得尔希加是已经两回倒栽葱跌下马车来,因此也要用一条绳,在马夫台上缚住。
“这猪猡!”乞乞科夫所能说的,只有这一句。
“您看!从这里起,是他的田地了!”柏拉图诺夫说。“样子就全两样!”
实在的:他们前面横着一片满生嫩林的幼树保护地,——每棵小树,都很苗条,而且直的像一枝箭,这后面又看见第二片也还是幼稚的小树林,再后面才耸着一座老林,满是出色的枞树,越后就越高大。于是又来了一片幼树保护地,一条新的,之后是一条老的树林子。他们经过了三回树林,好象通过城门一样:“这全个林子,仅仅种了八年到十年,倘是别人,即使等到二十年,恐怕也未必长的这么高大。”
“但是他怎样办的呢?”
“您问他自己罢。那是一个非凡的土壤学家——什么也不会白费。他不但很明白土壤,也知道什么树木,什么植物,在什么的近邻,就长得最好,以及什么树木,应该靠近谷物来种之类。在他那里,一切东西都同时有三四种作用。树林是不但为了木料的,尤其是因为这一带的田野,要有许多湿气和许多阴凉,枯叶呢,他还用作土壤的肥料……即使附近到处是旱灾,他这里却什么都很像样;所有的邻居都叹收成坏,只有他却用不着诉苦。可惜我对于这事情知道得很少,讲不出来……谁明白他那些花样和玩艺呢!在那里,人是大抵叫他魔术家的。他有什么会没有呀!……但是呵!虽然如此,也无聊的很!”
“这实在该是一个可惊的人物了!”乞乞科夫想。“可惜这少年人竟这么肤浅,对人讲不出什么来。”
村庄也到底出现了。布在三个高地上的许许多农家,远看竟好象一个市镇。每个冈上,都有教堂结顶,到处看见站着谷物和干草的大堆。“唔!”乞乞科夫想,“人立刻知道,这里是住着一位王侯似的地主的!”农夫小屋都造得很坚牢和耐久;处处停着一辆货车——车子也都强固,簇新。凡所遇见的农奴,个个是聪明伶俐的脸相;牛羊也是最好的种子,连农奴的猪,看去也好象贵族似的。人们所得的印象,是住在这里的农夫,恰如诗歌里说的那样,在用铲子把银子搬到家里去。这地方没有英国式的公园,以及草地,以及别样穷工尽巧的布置,倒不过照着旧习惯,是一大排谷仓和工厂,一直接到府邸,给主人可以管理他前前后后的事情;府邸的高的屋顶上有一座灯塔一类的东西;这并非建筑上的装饰;也不是为主人和他的客人而设,给他们可以在这里赏鉴美丽的风景,倒是由此监视那些在远处的工人的。旅客们到了门口,由机灵的家丁们来招待,全不像永远烂醉的彼得尔希加;他们也不穿常礼服,却是平常的手织的蓝布衫,像哥萨克所常用的那样。
主妇也跑下阶沿来。她有血乳交融似的鲜活的脸色,美如上帝的晴天,她和柏拉图诺夫就像两个蛋,所不同的只是她没有他那么衰弱和昏沉,却总是快活,爱说话。
“日安,兄弟!你来了,这使我很高兴。可惜的是康士坦丁没在家,但他也就回来的。”
“他哪里去了呢?”
“他和几个商人在村子里有点事情。”她说着,一面把客人引进屋里去。
乞乞科夫好奇的环顾了这岁收二十万卢布的奇特人物的住家,他以为可以由这里窥见主人的性格和特长,恰如从曾经住过,剩着痕迹的空壳,来推见牡蛎或蜗牛一样。然而住家却什么钥匙也不给。屋子全都质朴,简单,而且近乎空空洞洞;既没有壁画,也没有铜像,花卉,放着贵重磁器的架子,简直连书籍也没有。总而言之,这一切,就说明了住在这里的人,他那生活的最大部分,是不在四面墙壁的房子里面的,却过在外面的田野上,而且他的计划,也不是安闲的靠着软椅,对着炉火,在这里耽乐他的思想的,却在正在努力做事的处所,而且也就在那里实行。在屋子里,乞乞科夫只能发现一位贤妇的治家精神的痕迹:桌子和椅子上,放着菩提树板,板上撒着一种花瓣,分明是在阴干。
“这是什么废物呀,那散在这里的,姊姊?”柏拉图诺夫说。
“这可并不是废物呵!”主妇回答道。“这是医热病的好药料。去年我们把所有我们的农夫都用这东西治好了。我们用这来做酒,那边的一些是要浸的。你总是笑我们的果酱和腌菜,但你一吃,却自己称赞起来了。”
柏拉图诺夫走近钢琴去,看看翻开着的乐谱。
“天哪,这古董!”他说。“你毫不难为情吗,姊姊?”
“你不要怪我罢,兄弟,我已经没有潜心音乐的工夫了。我有一个八岁的女儿,我得教导她。难道为了要有闲工夫来弄音乐,就把她交给一个外国的家庭教师吗?——这是不行的,对不起,我可不这么办!”
“你也变了无聊了,姊姊!”那兄弟说着,走到窗口去:“阿呀,他已经在这里,他来了,他恰恰回来了!”柏拉图诺夫叫喊道。
乞乞科夫也跑到窗口去。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子,浅黑的活泼的脸,身穿驼毛的短衫,正在走向家里来。对于衣服,他是不注意的。他戴一顶没边的帽子。旁边一同走着两个身份低微的男人,极恭敬的光着头,交谈得很起劲;一个只是平常的农奴,另一个是走江湖的乡下掮客,穿着垂膝的长衫的狡猾的家伙。三个人都在门口站住了,但在屋子里,可以分明的听到他们的谈话。
“你们所做得到的,最好是这样:把你们从自己的主人那里赎出来。这款子我不妨借给你们;你们将来可以用做工来还清的!”
“不不,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我们为什么要赎出自己来呢?还是请您完全买了我们的好。在您这里,我们能够学好。像您似的好人,全世界上是不会再有的。现在谁都过着困苦的日子,没有法子办。酒店主人发明了这样的烧酒,喝一点到肚子里,就像喝完了一大桶水似的:不知不觉,把最末的一文钱也化光了。诱惑也很大。我相信,恶在支配着世界哩,实在的!教农夫们发昏的事情,他们什么不干呢!烟草和所有这些坏花样。怎么办才好呢,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人总不过是一个人——是很容易受引诱的。”
“听罢:要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即使你们到我这里来,你们也还是并不自由的呵。自然,你们能得到一切需要的东西:一头牛和一匹马;不过我所要求于我的农夫的,却也和别的地主不一样。在我这里,首先是要做工,这是第一;为我,还是为自己呢,这都毫无差别,只是不能偷懒。我自己也公牛似的做,和我的农夫一样多,因为据我的经验:凡一个人只想轻浮,就因为不做事的缘故,总之,关于这事情,你们去想一想,并且好好的商量一下罢,如果你们统统要来的话。”
“我们商量过好多回了,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就是老人们也已经说过:‘您这里的农夫都有钱,这不是偶然的;您这里的牧师也很会体贴人,有好心肠。我们的却满不管,现在是,我们连一个能给人好好的安葬的人也没有了。’”
“你还是再向教区去谈一谈的好。”
“遵你的命。”
“不是吗,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您已经这么客气了,把价钱让一点点罢,”在别一边和康士坦夏格罗排着走来的,穿蓝长衫的走江湖的乡下掮客说。
“我早已告诉你,我是不让价的。我可不像别个的地主,他们那里,你是总在他们应该还你款子的时候,立刻露脸的。我很明白你们;你们有一本簿子,记着欠帐的人们。这简单得很。这样的一个人,是在毫无办法的境地上,那他自然把一切都用半价卖给你们了。我这里却不一样。我要你的钱做什么呢?我可以把货色静静的躺三年;我不必到抵押银行里去付利息!”
“您说的真对,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我说这话,不过为了将来也要和您有往来,并不是出于贪得和利己。请,这里是三千卢布的定钱!”一说这话,商人就从胸口的袋子里,拉出不束污旧的钞票来。康士坦夏格罗极平淡的接到手,也不点数,就塞在衣袋里了。
“哼,”乞乞科夫想,“就好象是他的手帕似的!”但这时康士坦夏格罗在客厅的门口出现了。他那晒黑的脸孔,他那处处见得已经发白的蓬松的黑头发,他那眼睛的活泼的表情,以及显得是出于南方的有些激情的样子,都给了乞乞科夫很深的印象。他不是纯粹的俄罗斯人。但他的祖先是出于哪里的呢,他却连自己也不十分明白。他并不留心自己的家谱;这和他不相干,而且他以为对于经营家业,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自认为一个俄国人,除俄国话之外,也不懂别种的言语。
柏拉图诺夫绍介了乞乞科夫。他们俩接了吻。
“你知道,康士坦丁,我已经决定,要旅行一下,到几个外省去看看了。我要治一治我的无聊,”柏拉图诺夫说,“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已经对我说过,和他一同走。”
“这好极了!”康士坦夏格罗说。“但是您豫备到哪些地方去呢?”他亲热的转向乞乞科夫,接下去道。
“我得申明一下,”乞乞科夫说,一面谦恭的侧着头,并用手擦着安乐椅子的靠手。“我得申明一下,我旅行并非为了自己的事情,倒是别人的关系:我的一个好朋友,我也可以说,是我的恩人,贝得理锡且夫将军,嘱托了我,去探问几个他的亲戚。探亲自然是很重要的,但另一方面,我的旅行,却也为了所谓我本身的快乐,即使把旅行有益于痔疮,不算作一件事:而见见世面,在人海的大旋涡中混一下——这是所谓活书本,而且也是一种学问呵。”
“非常之对!到世界上去游历游历,是很好的。”
“高明的见解!的确得很,实在是好的。人可以看见平常不会看见的各式各样的东西,还遇见平常恐怕不会碰到的人物。许多交谈,是价值等于黄金的,例子就在眼前,在我是一个很侥幸的机会……我拜托您,最可敬的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请您帮助我,请您教导我,请您镇抚我的饥渴,并且指示我以进向真理的道路。我非常渴望您的话,恰如对于上天的曼那。 [Manma,古代以色列人旅行荒野时所用的食物,以其信为上天所赐,所以也可以译作“天禄”。——译者] ”
“哦,那是什么呢?……我能教您什么呢?”康士坦夏格罗惶惑的说。“连我自己也不过化了几文学费的!”
“智慧呀,尊敬的人,请您指教我智慧和方法,怎样操纵农业经济的重任,怎样赚取确实的利益,怎样获得财富和幸福,而且要并非空想上,却是实际上的幸福,因为这是每个市民的义务,也借此博得同人的尊敬的呵。”
“您可知道?”康士坦夏格罗说,并且深思的向他凝视着。“您在我这里停一天罢。我就给您看所有的设备,并且告诉您一切,您就知道,这是用不着什么大智慧的。”
“当然,您停下罢!”主妇插嘴说;于是转向她的兄弟,接下去道:“停下罢,兄弟,你是不忙什么的。”
“我都随便。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没有什么不方便吗?”
“一点儿也没有,非常之愿意……只不过还有一件事情:一位贝得理锡且夫将军的亲戚,柯式凯略夫大佐……”
“这人可是发疯的哩!”
“自然是发疯的!我并不要去探问他,然而贝得理锡且夫将军,您知道,我的一个好朋友,也是所谓我的恩人——”
“您可知道?那么,您马上就去罢,”康士坦夏格罗说:“您马上到他那里去,他家离这里不到十维尔斯他的。我的车正驾着——您坐了去就是。到喝茶时候,您就可以已经回来了。”
“很好的想头!”乞乞科夫抓起了帽子,大声说。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