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那时候,有人在那里,将彼拉多使加利利人的血和他们的祭物,搀杂在一处的事,告诉耶稣。
耶稣回答说:你们以为这些加利利人比众加利利人更有罪,所以受这害么?
我告诉你们:不是;你们若不悔改,都要如此灭亡。
《路加福音》第十三章一至三。
一
楼梯上面,当黄昏时候,从地下室一直到屋顶上,满包了黑暗不透明的烟雾;梯盘上的窗户,都消融在暗地里了。这时候,在一所住宅的前面,正有一个人拉那门铃。
黏黏的,用破烂蜡布包封着的门后边,旧铃便愤然的抽咽起来,许多时没有肯静;他的微细的死下去的哼声,宛然是一匹绊在蜘蛛网上的苍蝇,还在不住的诉说他悲惨的运命。
没有人到来;这人直挺挺的立着,正像一支桩。他的模样,在昏暗中间,越显得十分黑。一匹瘦猫,隐隐的溜下阑干来的,也不送给他一些注意,他立的有这样静。他总该有些古怪:如果是好好的快活的人,怀着坦然的心的,便不至于这样的立着。
楼梯上静而且冷了,在荒凉的昏暗里,起上一种霉气味的烟来;这时从地窖子到屋顶室都填满了脏的,病的,肚饿的和烂醉的人们的大杂居宅里发散的恶臭。越到上头,烟气便塞的越密,自己造成异样的黑影,忽然也便会浓厚到正象是一个人形。
远远地响着马车的轮声,闹着街道电车的铃声;从无底的坑的深处——从院子里——挤出急迫的苦恼的人声;但在上面却是死而且静。忽听得下面的房门合上了,轰的一声,楼梯口发了抖,应声便一直传到全宅。脚步声响了。人听得,似乎有人往上走,到梯盘又骤然转了弯,便一步跨过两级的走。待到脚步声已经走上最末的梯盘,在阴暗地里,就是嵌着窗户的所在,溜过一个黑影的时候,那站在门前的人,便向着他转动过去了。
“谁在那里呵,”来人不由的发一声喊,是吃惊不小的声音。
站在门前的人便锋利直截的问道,“这里有房子出租么?你也许知道?”
“哦!房子?……我委实不知道……我想,该有的。你拉铃就是!”
“我已经拉了。”
“阿,在我们这里是应该格外的拉的。你看,这样!”
他抓住门铃,用全力的一拉。铃并不先行颤动,便立刻发一声喊,却又忽地停止了,宛然一个装着蚕豆的马口铁筒,滚下阶梯去,就被墙壁挡住了似的。于是有些声响;从微开的门缝里,在黄色灯光的光线中,现出一个老女人的花白的头来。
“玛克希摩跋(Maksimova),这里有人问你的房子呢。”上来的人告诉说,是一个瘦而且长的大学生。他先向那空气又酸又湿,仿佛浴场的腌臜的前房一般的廊下的那边走。他也不再听老女人说什么,一径走过了堆着行李和挂着帐幔,那后面有什么正在蠢动的廊下,躲进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他放下物件,穿着畅开领口没有带子的红色的农家衣的时候,才又想到新来的客人,便问那老女人,恰恰捧着煮沸的撒摩跋尔 [Samovar,俄国特有的一种茶具,金属制,可以生火煮茶。] 进来的,说:
“这个,玛克希摩跋,你的房子租去了么?”
“租去了,谢上帝,舍尔该·伊凡诺微支(Sergej Ivanovitsh),六个卢布租去了。我想,倒是一个安静的客人。”
“怎见得呢?”
那老女人用白滞的将要失明的眼睛看定他,兜起了干枯的薄嘴唇说:
“六十五年以来,舍尔该·伊凡诺微支,我活在世界上,什么人都见过了。看的眼睛都要瞎了,”伊苦恼的插嘴说,又做了一个不平的手势。
大学生不由的看着伊的眼睛,想要说些话,却仍复咽住了,待伊走后,他便去敲着隔壁的门,叫道:
“喂,邻舍的先生,你可愿意喝一杯迁居的茶么,怎样?”
“很好,”一个锋利的声音回答说。
“那就请你这边来。”
大学生坐在桌旁,斟出两杯淡茶,拖近糖壶,向门口转过脸去。
进来了一个适中身材,瘦削的,极顶金色头发的青年。他这模样,引起人一种特别的印象,仿佛他不住的故意的总想使自己伸高,却要将头缩在肩胛里。
“尼古拉·绥惠略夫(Nikolai Shevyrjov),”他用了刚健的分明说。
“亚拉藉夫(Aladjev),”主人答应着,喜孜孜的微笑,去握他客人的手。
他全是农家风:带点拙笨的客气而且握的比通常更长久。这以外,看他弯弯的强壮的背,削下的肩头,长臂膊,阔大的手,以及长鼻准的侧脸,仿佛圣像似的,长着菲薄的下髭和剪圆的头发,正像普式珂夫(Pskov)或诺夫戈洛(Novgorod)的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年,或者是一个木匠。他用了微带钝滞的喉音,响的极真切,但也很和气的说:
“好极,你请坐,我们喝茶,并且闲谈罢。”
绥惠略夫就了坐,他的举动又敏捷又坚定,但他的态度总还是板滞而且孤峭。
他的浅黑的钢铁色的眼睛,冷冰冰的不可测度的看。即使自己十分豁达的人,第一次走到毫不相知的处所,总不免带些拘谨的新鲜,但在他却并无这痕迹。亚拉藉夫一面看,一面想,觉得这绥惠略夫对于自己,以及对于藏在他秘密的精神的深处的特种东西,决不会无端的不忠实的。
——这小子倒有趣哩,他想。
但问道,“这个,你是——怎的呢?才到的么?”
“不错——今天刚从赫勒辛福斯(Helsingfors)来的。”
“你的行李在那里呢?”
“行李我是全没有。只有……这样,一个枕头,一条被,一两本书。”
亚拉藉夫听到末后这句话,便格外注意而且高兴的看着客人。
“还有……如果我可以问……你本是什么职业呢?”
“你自然可以问……我是工人,是金属旋盘工。这一来,为的是寻点事,先前的工厂忽然关闭了。”
“那便是——无业了?”
“是的,”绥惠略夫回答说,在他声音上,带着异样的含混。
“目下所多的是无业,”亚拉藉夫关心的说,“目下在你是艰难的时候了。”
绥惠略夫漠然答道,“什么时候总艰难。”他又用了警告的声口,补足说,“不久便是那些人也要艰难,那些目下还轻松的。”
亚拉藉夫很觉新奇似的看着他。
——呀呀呀!他想,这小子也未必怎样干净。事情须得探出底细来。嘴脸也颇可疑呵。——
绥惠略夫对于主人的使了伶俐的农家式眼光,瞥到他脸上的一种特别表情,显然是已经觉得了,便低下头去看着杯子。
“……你是大学生呵。也有些甚么著作么?”他很快的说。
亚拉藉夫微微的红了脸。
“你何以这样想?就是我有著作的事?”
绥惠略夫毫不介意的微笑起来,而且这微笑,比他在故意的姿态时候,愉快得多了。
“这不难,”他解释说,“你壁上有文人的肖像,壁厨里是许多书,桌上是草稿,桌下是揉掉和撕掉的纸。人就知道了。”
亚拉藉夫也失笑,但更加注意的看住他的眼睛。
亚拉藉夫的眼色有些狡狯,然而终究脱不了农家式:可以看出他想弄狡狯来,“不错,对的……但是你,据我看来,是一位善于观察的人。”
绥惠略夫不开口。
亚拉藉夫点起一枝大的纸烟,从烟气中,非常注意的研究这生客。
绥惠略夫端端正正坐着,并且不住的回转着拇指。在他外观上,总带些十分特别的什么,使他和常见的许多相貌,显出不同。亚拉藉夫的聪明的农家眼睛,又立刻发见了这特点:是不可测的隐蔽与深藏的熟虑的一串。还有全身的岩石般的不动,与虽然很微细却很迅速的拇指回转之间的对照,他也觉察了。而且他越加留心,也就越加锐利的觉得疑惑,对于这生客的无意识的交感与本能的尊敬,早已深深的潜伏在他的精神里面了。
他装作因为烟气似的
一
眼,又随便似的说,但口气却带着双关:
“探索的本领真是一种难得的才能呵……”
绥惠略夫没有便答;只是拇指转的更快了。看他模样,仿佛全不想要答话,但沉默一刻之后,他忽然抬起头,冷冷的看定了亚拉藉夫,微歪着嘴唇说:
“我懂得你了。”
“怎的?”亚拉藉夫不觉慌张起来。
“你费了力气,想盘查出,我是否一个侦探……不是的,请你放心罢。为什么……我强要同你谈天,而且也并非自己来到你这里的。”
“呵呀,这是说那里话呢。”亚拉藉夫着忙的插嘴说,却已经紫涨了脸。
绥惠略夫又微笑,决然的,他的面貌在微笑时候,全然换了样,很温和,而且几于娇柔了。
“不,怎么不然……这情形很明白……但假使我果真是侦探,我从你的诘问上,早已知道你何以害怕的底细了。”
亚拉藉夫不知所措的看了他许多时,于是摸着脖颈,笑吟吟的做了一个无可如何的手势。
“哪,你有理。是我错的。不用再争了罢……你自己知道,今天是怎么样的……但我并没有瞒。”
“我说是怕,你说的却是瞒。你总还藏着些什么。”
绥惠略夫微笑了。
亚拉藉夫张着眼睛只是想。
“唔……”他拖长了声音说。“然而,请你不要见气,你可以成就一个出色的侦探,一个应用心理学的。”
“能罢,”绥惠略夫正色的答话,但分明带了些懊恼。“你著作些什么呢?”他又发问,也显然竭力的要使谈话转过方向来。
亚拉藉夫红了脸,仿佛就被人在现犯当场捉住的一般。“是的——不错……我也才开手。两种小说已经印刷了……这关系,人也还称赞他。”他低下眼睛又装出毫不介意模样,添上了结末的话,但在他声音上,不知不觉的满带着稚气的得意的喜欢。
“我知道。我已经读过了。先前没有想到,现在记起你的名字来了。你写的是农民生活。我记得的。”
主客都沉默了一会。绥惠略夫屹然不动的注视着茶杯,并且很快的,仅能看出的,转动他搁在膝上的手的拇指。亚拉藉夫很兴奋。他极有探听绥惠略夫对于他的小说以为何如的意思。他自己十分相信,这并非为着已有教育的读者而作,却直接为了工人和农民做的。他张开几次口,但终于没有决心。他于是点起一枝纸烟,轮一轮眼,很注意的看着火,但当他将吸之先,却用了做出来的不介意问道:
“这个,我的东西,能中你的意么?”
“怎么不中意,”绥惠略夫说,“这写得十分有力……很有味!”
亚拉藉夫红了脸,而且终于不能按住,教自己不露出孩子气的笑影来。
“只是你将人们过于理想化了。”绥惠略夫加添说。
亚拉藉夫热心的问道,“这怎讲呢?”
“倘若我没有错你是从这一个立脚点出发的,就是只要有健全的理性与明白的判断力,更不会有一个恶人。就是单是表面上的可以去掉的环境,妨害着人的为善。我不信这事。人是从天性便可恶的。正反对,倒是不利的环境决不可少,因为借此可以造出一两个……但只是极少的……好人。”
亚拉藉夫很气恼。这正是他的伤处;他一切将来的著作的根柢都在这上面,而且他又坚固又简单,并不搜求证据,只相信自己的理想,宛然那农民的对于上帝似的。
他叫道,“你说什么?”
绥惠略夫用铁一般的镇定回答说,“我这样想。我是一个工人,知道的很清楚。”
在他声音里,颤抖着竭力捺住的,伤心的苦楚,这忽然使亚拉藉夫发了不忍的心了。
“你大约过的是很艰难的生活……所以使你这样愤激了,但你不能相信你的主意。这是,还请你见恕,要成为憎恶人类的!”
“我不惧惮这话,”他冷冷的答:“我实在憎恶人类,但你所谓什么愤激的,我却称作经验。”
“什么经验呢?”
“看真理,就是人类想要竭力掩饰的。”
“人类如果都一样,何必又要掩饰他?而且你对于真理,又怎么解释呢?”
“真理应该抹煞,以便这一部份人能够依靠别一部份人而生活。这是最通常的诓骗……真理是,人的一切欲望,全不过猛兽本能。”
“你说甚么,一切!”亚拉藉夫愤然叫喊说,“爱也是,自己牺牲也是,同情也是?”
“我不信那些事。那些只是一个盖子,借此遮掩丑态,以及抑制那能使各种生活为难的掠夺本能的罢了。人的理想的产物,并不是人的天性……是练就的东西!……倘使爱——当然不是男女的爱——同情与无我,在我们真是天禀,正如掠夺的动力一般,我们现在便该有基督教的共和制占了资本主义的位置,饱汉也不会旁观,看那肚饿的人怎样死,也不该有主人和奴仆,因为大家都互相牺牲,大家都平等了。然而我们统没有。”
亚拉藉夫激昂的跳起身,运着沉重的脚步,仿佛跨过了掘起的土块,跟在锄犁后面似的,只在屋子里转。
“在人类里面存着两样原素——用了我们的神秘论者的话来说,那便是神的和魔的,进步便只是这两样原素的战争,并不如你……”
“我想,倘使这两样原素,各取了纯粹的形状,以相等的分量含在人类的天性中,人生便不会有现在这样可厌……决不这样了……这只是生存竞争所发明的警句,正如发明了汽机电话和医术一般。”
“也好……就是了……然而人类究竟有他的心灵能受影响的资质……你何以不信这原素对于猛兽本能的最后的胜利呢?用理想贯彻人生,固然迟缓,然而确实的,而且一到他得了胜,使人类的权利全都平等的时候……”
“永不会有这等事,——”绥惠略夫冷冷的答:“生活也就跟着这进步以相等的分量复杂起来了……生存竞争是一条定律,他不会比生存更早的收场。”
“你也不信生活状态的改良么?”
“革新是——信的,但改良——却不。”
“这又怎么说呢?”
“人的幸不幸,并不因为有善或恶加在他的身上,却因为他生来带着感受苦恼或欢喜的机能。假使石器时代的人能在梦中看见我们的世界,他们会以为是地上的天国。而我们现在正活在他们的梦中,即使并没有比他们更加不幸,却也不过如此……我不信黄金时代。”
“哪,你可知道,”亚拉藉夫禁不住栗然的说,“这实在是恶魔一般的不信仰哩,请你宽恕,我却不能拟议你自己真是这样想……”
“可惜,——”绥惠略夫冷冷的微笑。
“哪,多谢,这实在可怕。”
“我也并不说这是好的。”
亚拉藉夫没有话,并且用正直的同情注视着对手。此时他知道那眼光的明亮与冷峭的来由,可怕的镇静的来由了。在这人的精神里,所有的不外乎黑暗与荒凉。或者还有剧烈的烦恼与报复,但只剩着非人格的报复罢了。
绥惠略夫又急急的转着拇指,一面想,一面站起身。
“再见,”他说,“我为了旅行还很倦……我也从没有说话到这么多……”
亚拉藉夫沉思着,对他握了手。但绥惠略夫刚开门,他又慌忙问道:
“唉,你说罢……你真是工人么?”
绥惠略夫微笑。“这还有什么诧异呢?自然的。”
他便走出,随手紧紧的转上了门的关键。
亚拉藉夫还只是在房里面往来,闷闷的吸着纸烟,思想不断的争斗着。现在,他的对手已经沉默了,便仿佛觉得他自己的辩论无可攻难;又渐渐入了梦。未来的生活立刻结成一个恍惚的然而光明的幻景,在他面前涌现起来了。
在他眼前,涌出原野森林和村落的一望无边的形象,惨淡,悲凉而且困穷,一群伟大坚忍的人民,便在这无边中,静静的藏着单纯的,未来的正当的生活的真理。
亚拉藉夫要写出些极有力量的事:将那由伟大的内部的理想所结束的,弥满着力量与真理的全图,凡有什么使他苦恼和喜欢的,都悉数的倾注。他的头发了热,眼里涌出泪来;这事似乎已在目前而且可以把握了。但他的“没有力量”这一个震动的意识,又超过了他的精神。
“我怎么会这样了。”
他苦苦的叹息,又退一步想,宽解自己的心:
“好,是了,即使不是我,也有别人。我就做我的事!”
他暂时还在房里面站着,惘惘的抬起湿润的眼睛来,注视在托尔斯泰的肖像,那正在墙上锐利的透彻的回看着他的。
他于是在蒙着报纸的写字桌上搁下纸烟和灯,欠伸了身体,就了坐。
他坐的很长久,几乎要到早晨,不停的写去。
他充满了爱与热情的描写,农民们,怎样的为了他的确信而受刑,死,质朴,无言,不因此做出一点英雄举动,不等候震荡心神的赞美歌,一齐而且沉静,仿佛明白了什么事,为别人所未经知道似的。纸烟的烟气慢慢积成浓云,绕着灯上升,消失在昏暗里。全宅中一切都沉默,只有黑夜从窗户窥探进来。人大约很不容易想到,这死一般的黑暗单是假象,有些地方的房屋和屋顶后面的大道上却照耀着几千活火,盘旋过许多匆忙的饶舌的行人,饭店大开,舞蹈场上闪着袒露的肩膀,戏园里响着美音;大家谈天,爱恋,生存竞争,生存享乐与死亡。
墙壁后面,在坚硬的卧榻上,挺然的躺着绥惠略夫,他的冷峭圆睁的眼睛带着不挠的表情在黑暗里瞥动。
二
绥惠略夫房里唯一的窗门正对着一堵墙壁,上面是一条灰色的天空,被煤污的几个烟囱划了界。这房有一副特别的情形:因为只是完全的空壁,所以显得格外的明亮和寒冷,地板上看不出纤尘,桌上没有书籍,倘使里面并无绥惠略夫,那随随便便的并不靠了窗口或桌子,却坐在通到邻室的阖着的门前的在那里,人就不见得相信,在这里有谁居住了。
挺直的不动的只用手指轻轻的敲着膝头,绥惠略夫背向着门,坐在自己放定的唯一的椅子上。他的眼睛毫无关心的看,仿佛只是机械的在那里研究卧床的位置,但便是仅能觉察的举动,每一声他都感应,人就知道,他对于这家里一切的事,无不十分留心的听着了。他先听得,亚拉藉夫怎样喝茶,于是往外走;他又继续下去,倾听远地的声音,就是给他以微弱模糊的,在他周围所活动的那些惨淡的生活的报告。
他背向坐着的门后面,住着——这是绥惠略夫早知道了——一个盛年的质朴的而且略略耳聋的缝女。他所以猜到的,就在伊的鲜活的声音,缝纫机的静静的响动,老主妇对伊谴责时候的母亲模样的口吻,以及伊用了柔顺的,动人的无靠的声音不住的发问道“怎样呢?”
远到廊下,帐幔的后边,两个老人钻在破烂布片的山里面,正如腐肉里的蛆虫,又总在絮絮的低声说些话。这老人们窃窃的密谈,似乎搅起一种不安的事件似的,讨厌的在寂静中作响。
有一回,房主妇来到绥惠略夫这里,是一个瘦削的老女人,长着一双昏暗的,无光的眼睛。绥惠略夫给伊房租,伊将钱看了许多时,又伸出干枯的指头来摸索。
“瞎了……”伊用了悲哀的安静说。后来绥惠略夫听到,伊如何送钱给缝女看,以及那缝女发出银一般清脆的高声,也如一切聋人不知道别人容易听到的一样,回答说:
“这对的,对的,玛克希摩跋!”
绥惠略夫这样的坐了三小时,位置也一回没有变换,只是他的手指却愈动愈快了。他小心的庄重的大约有一个目的,领略着这一切毫无颜色的声音,这就是没有言语的穷乏与可怜的生活。
于是他急忙站起身,穿上外套出去了。
三
绥惠略夫立在工厂的院子里,从嵌着铁格子的大窗口向机器房里窥看。
那地方,在内部,呼呼的轧轧的响。连着玻璃窗也微微的颤动。周围的窗口虽然也的确向里面射进许多光去,但在空院里,上面是又高又爽的自由的天,因此做成这印象,仿佛内部是永久的昏暗所统辖了。人看见,锁链怎样的鬼物似的上上下下的爬,蓄力轮怎样的风潮一般,然而似乎不出声的往来的飞,以及无穷的革带只是向暗地里走去。一切都回旋,辗转,匆遽,只是几于见不到人。间或在乌黑的冷光的怪物中间,看到一个苍白的人脸,长着死尸一般眼睛,但即刻又消失在充满着喧嚣与摇动的昏暗里了。这可怕的喧嚣似乎一刻一刻的强盛起来,但又只是一样的沉重和单调。尘封的窗玻璃又使一切都成为失了声色的东西,平坦而且灰白,宛然影在一个大电影的布幕上。
紧靠着窗边,在用了强直的敏捷而走动着的杠杆,圆轮,以及干棒的背景上,一个钢铁做的小小的精巧的希奇东西,用了冲击的急速的运动,挨着一个黄铜盘子极猛的旋转着,从他锋利的铁牙齿里,落下金闪闪的细屑来。
在那东西上面,摇动着一个弯曲的人脊梁;两只污染的大手这边那边的动。
这摇动又整齐又单调,而且很惹眼的顺着那小机器的运动。
便在这希奇东西上,注定了绥惠略夫的注意的眼光。正是像这样的一个旋盘,在这后面,他曾经满抱了不能达到的希望,工作过来,在这后面,他一日复一日的,从早到晚,站立过五个长年了。只站着,无论是健康或是疾病,悲哀或是喜欢,被爱或是恼着他的精神牵引他去的那一个可怕的思想。
倘使此时有谁看见绥惠略夫的眼睛,他就要对于那特别的表情觉得惊异:这已经不像平常一样,明亮而且冷峭了;里面却闪出真实的柔和的悲哀,其间又极锐利的炎上了无可和解的铁一般的憎恶。这时他的嘴唇也颤动了,但不知道,——是微笑呢,还是不出声的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他这样的站了许多时,便突然换过方向,仿佛奉了号令似的,用了稳实的脚步走去了。
“帐房在那里呢?”他问在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工人说。
“那边。第二个门,”工人回答说,并且站住了。“报名么?谁都不收了。”他又一半同情一半快意的补足了话而且微笑,同时在他菲薄的青嘴唇下,露出黑人一般白的又阔大又贫相的牙齿来。
绥惠略夫正注视在他的脸上,似乎要说:“——早知道了……”他推开门,跨进帐房里。里面已经等候着十来个人,都坐在两个高的白刷的窗底下。当这明亮的背景之前,人只能看见黑影,在一个光滑的秃头上,闪烁着青灰色的光点,仿佛照着死人的头颅。这些面目模糊的影子一时都转向绥惠略夫了,但又便沉沦在照旧的坚忍的等候里。绥惠略夫挺直的站在门口。
寂静了许多时。通到内面的门终于呀的开开了。一个肥胖短脖子的人匆匆的进到帐房里。
“尼珂颇罗夫(Nikophorov),惩罚簿!”他用了自负的轩昂的声口命令说。
书记便放下笔,向蓝簿子堆里搜寻起来。这时平坦的影子们,当这工头进来的时候,早经站起了的,便从各方面移动过去,一时都围住他。穿旧的上衣,有洞的小帽,肮脏的鞋,苍白的脸带着饥饿的眼睛和垂下的骨出的臂膊都出现在光亮里了。
“工头先生!”几个枯燥的声音一齐说。
那胖子又莽撞又忿怒的从书记手里掣过簿子,向他们转过脸去。
“又来!”他发出不自然的高声说,“外面贴着布告咧!喂!”
“请你容许几句禀告,”一个年老的人略略前进,想缓和这工头的口风。
“还禀告什么!没有工作——完了。没有事……便是我们也就要停工。明白的很!”
暂时之间众人都没有话,似乎挛缩起来了。但那老人又流着眼泪,吐出发抖的声音说:
“我们也知道……自然的,倘若没有工作……那有这许多工作呢。可是支持不住了……我们饿死……但只要我们能够向技师普斯多复多夫(Pustovojtov)说……这位先生前回应许过我们,查查看的……可不……”
他的发光的饥饿的眼睛充满了求恳和忧虑,注视着工头。
“不行!”这人忽然暴怒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菲陀尔·凯罗微支(Fjodor Karlovitsh)……”老人还是执意的求恳,仿佛没有听到似的。
“我对你们说过一百回了,”工头发出很带德国腔调的声音说,这是先前所没有听到过的,但却不很响:“技师管不着这些事!”
“但是这位先生……”
“这人现在并不在工厂里,”德国人遮住了他的话,转过身去。
“怎会呢,这位先生的马车现停在门外哩……”一堆人里面的一个注意说。
工头忽然转向这面;脸上现出阴忍的愤怒来。
“那么……停着就是!这于你们更好咧!”他嘲笑的说,并且又向门走近一步去了。
“菲陀尔·凯罗微支!”老人赶忙叫喊,又显出一种举动,仿佛要跟着他走去一般。
德国人将眼光注在老人的脸上一刹时,说在他的脸上,或者不如说在秃头上。
“总之你……”他缓缓的快意似的说,“用不着到这里来。你算什么工人呢?”
“菲陀尔·凯罗微支,”老人绝望的叫道:“你开恩罢……便是我……我却也总是好好的做过的呵。”
“早是这样,现在也这样,”工头用了做作出来的安闲说,“已经老了,兄弟,静养的时候了……最好不要再来,无谓了!”
他捏住了门的把手。
“你开恩罢,我是……”
然而房门合上了,老人的话只撞在黄色的类似嘲笑的墙壁上,返应过来,老人站住,撑开了臂膊只向周围看,仿佛他想说:
“哪,好……这怎么办呢?”
忽而全班都胡乱盖上帽子,向外走去。
但他们又并不走散,却像一群家畜似的,都头向着里挤在门口,大约多数是再也没有目的,教他能往那里走,只是无可措手的迷迷惑惑的惘惘的看他自己的脚,一个人点起一枝纸烟来,别人的眼光便都很留意的跟着他看。这揉损了的纸烟许久没有吸成。
“你不要正站在风头上,”一个人和气的注意说。
“唉……算了……”那吸烟的突然发喊,用了全力将纸烟向墙壁摔去,于是站着,似乎自己再不知道怎样才是。
“喂,怎么办呢……我是三天没有吃了……”一个苍白颜色的少年喃喃的说,又无端的微笑,仿佛等候着对于这说了的滑稽降下喝采来。
“第四天也没得吃哩!”那一个想吸纸烟的,毫不为奇的回报说。
这时从别的门口里,用着高雅的快步走出了一个绝顶金色头发的绅士,一口翘起的茂密的胡须。他一出现,一堆的工人就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动摇,他们神经兴奋的痉挛起来了,前走了两三步重复站住,只有那老人拉下帽子,露出他
的秃头,技师的庄严的脸上便浮出淡淡的阴影来。他仿佛想要说话,但只是两肩一耸,很气忿的向上看,就怒吼道:
“斯退方(Stefan)!这边!又见鬼!……”
带子上有一个时表的胖马夫便将马带到门口,技师匆忙敏捷的跳上马车的踏台,便坐在吱吱发响的皮垫上。深黄色的快马只一窜,便走动了:明晃晃的鬃毛发着闪光,胶皮轮旋了一个软软的半圆,于是马车就轻轻的出了工厂的大门。那车还在亮光下闪烁一回,便不见了。
工人们也各各走散了。
绥惠略夫走得最后。他两手都插在衣袋里。动了身,将头仰的很高,急急的向街的那边走。
在秋天的水一般清澄的日光里,这大都会比平常愈显得污秽与寒冷。直如箭的潮湿的街道都罩在带青的烟雾底下,一直那边,是人,马,房屋与路灯都融成一片浑浊的深蓝,像浮在空中一般,鬼怪似的闪着海军部谯楼的细瘦的金色的尖顶。
四
地窖子的饭店里,是绥惠略夫吃午餐的地方,喧嚷起来了,淡巴菰烟,汗和饼饵的蒸气的混合物,团成一种浓厚的黏气,人们都宛然在烟瘴里面似的消没在这中间。
绥惠略夫坐在窗下,窗前是成串的人腿来来往往的走,他将肘弯竖在油透的桌布上,随便看着邻室,淡巴菰烟里正有一些黑影,围住了摇摆的弹子台在那里动摇。枯裂的失声,大声的笑和骂詈,都从那边响亮过来。邻近的桌旁坐着一伙快活的鞋工。他们里面的一人,是瘦削的少年长着一副很不自爱的相貌,耳朵上带着耳环的,正在揶揄一个老实的农夫,竭力的想凑别人的趣,农夫却将无思无虑的有趣的眼看着他的嘴唇。少年哄骗他,热心的骗,愉快到咽唾,有时连自己也忍不住了,便非常得意的拍着膝盖,回过来向大家说,声音里满带着喜欢:
“这可真是一个呆子呵,弟兄们!我没有底的诳他,我没有底的诳他呵,他都信了!……他实在都相信呢,弟兄们!”
农夫惶窘似的微笑,做一个撂开的手势,转过脸去了,但那带耳环的少年又将胸脯靠着桌子,大张了嘴,重新得意洋洋的说起来:
“起初,我住在班沙(Pensa)的时候……”
农夫一悚,便又伸出脖子来,将眼光极驯良的移在说话的人的唇上。
店门不绝的开合,同时也不绝的加添了新客和烟雾,那些诅骂的声音,从外面来的,从扶梯那边来的都已经可以听到了。
黄昏只是深,烟雾只是密,低的顶篷底下的喧嚣是沉重的塞着。喧嚣,臭味,烟气,人和诅骂都纠结成了大山压着一般的污秽的一团,人早不能从中一一分清了。
在绥惠略夫坐定的这桌子旁边,不一刻就坐下一个瘦的长脖颈的人来,生得一副极暗色极紧张的脸。他外观始终是非常之兴奋。他忽而将头支在手上,忽而遍看周围或者连全身都向各处旋转过去,又在所有的衣袋里摸索,但寻不出什么东西来。他几次的看着绥惠略夫似乎想说话,然而没有敢,绥惠略夫早觉得了,却只是冷冷的看,并不招呼他。终于,当那带耳环的少年用了特别的奇警的想头,引工人们发出雷一般哄笑以及使那轻信的农夫陷入没法的窘况的时候,这长颈子的人便转向绥惠略夫,拘谨的微笑着,指那少年说:
“这大约也是游行者罢!”
“是的……”绥惠略夫不甚愿意似的回答说。
长颈子的转过身来,仿佛就只是等着这一点,便正对了绥惠略夫,并且带着一种相貌,像要落在水里似的,说:
“朋友,你也是我辈中的,是……一个工人?”
“是的,”绥惠略夫依然极短的答。
长颈的人全身痉竦起来了。
“你听呵,我想请求你……我才三天呢,自从我到这都会以来……你可知道,我怎样可以寻点事做呢……我是铁匠……怎样?”
他的眼睛恳求的看定绥惠略夫,他的脸仍旧留着先前一样的紧张模样。
绥惠略夫沉默了一会。
“我不知道,”他对答说:“我自己也没有事做,寻不出工作……市面萧条。这都会里现有一两万无业的人哩……”
紧张着脸的人注视绥惠略夫,半开着他的嘴。于是他的脸变化了,渐渐苍白起来,瘫痪起来,忽地现出纯朴的无法的绝望的表情了。他将脊梁靠在椅背上,没有希望的摊一摊手。
“你怎么到这里来?”绥惠略夫突然发出质问,几乎是生气了。“你竟没有先想到,这里都正在饿倒么?你还是在原地方好。”
这人又将手一摊。
“这不行……上了黑簿子我才停了工作的……我在那里还做什么呢?”
“什么缘故?”绥惠略夫毫不介意的问。
“这样的。同盟罢工了。我是被伙伴选出的代表……那时倒也没有敢照规则办,现在可是,到了平静之后,他们却又想起来了。哪,——出去!”
“你在那里做工呢?”
“在矿山里……当一个铁匠。”
“你不是代表么?……那么,你的伙伴怎不为你号召呢?”
绥惠略夫用了非常特别的峻烈的声音追问着,但一面又注意的向旁边倾听那带耳环的少年的新诳语。
铁匠诧异似的看着绥惠略夫。
“号召能有什么用呢!……开到了三连的兵,又架起一台机关枪……这就完了!”
“你预先没有料到,这事会这样的收场么?……”
“这是……我们就期望着将来……暂时的事我自然也料到。”
“那么你又何以合在一起呢?”
“这是……——怎的——何以么?伙伴推举了我……”
“你用不着承认,”绥惠略夫回答说,那冷淡的眼光却愈加向着旁边。
“唔,那算什么!……倘使大家做起来,那就怎样呢?”
“但大家不是都给机关枪镇住了么?”
“这又该作别论的……送死,——没有这么简单。人们都有家眷,女人,孩子。”
“你没有结婚罢?”
铁匠一耸,低下眼光去,摸着前额低声回答说:
“有母亲……”
他便住了口,向屋角里看;他此刻大约也正听那带耳环的轻薄少年了:
“于是技师想要将他的女儿给我做老婆,我可是谢绝了。”
“这为什么缘 故呢?”农夫同情的问,但已经有些疑心,又将好奇的眼光注在少年的唇上。
“就为这个,我的爱,就为了我是工人,是下等人,伊是阔人哪。自然,我也喜欢伊的,——很喜欢,——可是这样,终于没有要。辞行的时候,伊自己送给我香宾酒,还说:‘我非常尊敬你,耶里赛尔·伊凡尼支(Jelisar Ivanitsh),要永远挂念你哩。’哪,于是……伊送我一个金戒指……再好没有的。”
“后来?”农夫愈加凑近身子去。
“唔,还有什么呢?这戒指我现在还在,……五个卢布押在质库里了。我现在恰巧精光,将来我总要赎出他,带上他……这该的,——何消说得,是一个表记哩!”
“讲些什么给你们罢,孩子们!”少年忽然转了向,完全变换了声音对别的旁听的人说,“我在班沙,在一个英国人的工厂里做工,招牌是摩理思 [William Morris (1834—1896),英国有名的文人,主张劳动的艺术化,曾经创办摩理思公司。又拟设圣乔治工舍,实行共产生活,没有成。这里所说,大约只是隐射他的两件事。] 兄弟。这才像样呢,弟兄们!没有罚,害病不扣钱,工人们住的是石造房子带家具……唔,简直是,我好象进了天国了……这老英国人自己是,对人总是称您,总是拉手,简直一个朋友……不像我们这里似的,不的,这可以说,将人的生活给了工人了,而且……”
“哪,胡说够了,”农夫忽然发了怒,一摆手做出一个醒悟的手势。“只乱谈,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我笨驴,还听着……”
“有上帝在,这是真的!”少年用了诚实的确信立誓说。
“唉,你——你!”农夫愈加气忿了。“说大话。——呸,鬼!”
他愤愤的起立,走到屋角,被侮似的独自絮叨着,在那里捏一枝纸烟。
铁匠极速的向绥惠略夫弯过身来,对他低声说:
“是六月里离的家……恐怕老年人已经饿死了……”他的黑色的脸痉挛起来了。“是的,如果一定,寻不到工作,还有什么别的呢……从桥上到水里……”他将肘弯竖在桌上,手指都埋在蓬松的头发中间。
“呆气。”
“别的还有什么呢?”铁匠暂时抬起头。“饿死么,怎样?”
绥惠略夫平静的恶意的微笑。
“人说,淹死的死最是怕人。倒毙在饥饿里也许较好罢……”
铁匠在黑脸上睁着眼睛,向绥惠略夫只是疑问的看。
“你投下水里去,会有什么表示出来呢?……减少一个饥饿的人,他们倒反好……”
“那怎么样呢?”
“你还是寻工作去,如果你不能翻出更好的事来。”绥惠略夫推开说。铁匠现出了绝望的神情。
“我寻了六个月了……什么地方都不肯收,因为我是一个‘关系政治的’!……在火房子里过夜,时常整三天没有食吃……即使我现在真得到工作,我也怕再没有力气了。前天我去募化,我已经到了这地步了。”
“什么?”
“这很明白……讨饭,没有别的……走过了一个太太,我就求乞了……”
“伊给了甚么呢?”
“没有。说,伊没有零碎钱……”
绥惠略夫将手搁在桌上,又用指头敲打起来了。铁匠又热心又失望的看着这旋转的神经性的运动。周围是哄笑,喧嚷与诅咒,弹子房里响着弹子相撞的钝声,有一个,确是打坏了,发出一种声音,像汽车走在远地里似的,在台布面上滚。带耳环的少年也移到弹子房里去了,人从那边听到他得意的声音。窗下也照旧,人腿往来的走。人觉得,在这窗边故意来往的,只是同一的这些人:过去仍复回来,在房角后站立一会,于是又跑过去了。
“就是了,但你为了这故事至少也赢得一点东西罢?”绥惠略夫问。
“确的!”铁匠大声说。
在他的黑的失望的脸上,显出一副闪电的变化来:眼睛发了光,昂起头,先前的紧张的表情,涨满在瘦长的全身的姿态上了。
“我们是,你知道,在矿山做事的。那委实是毫无智识的群众呵。固然也没有别的法。整日里,从早晨五点到晚上八点都在地底下的。夜间跑到屋子里,吃,睡……到四点钟又早吹着起床的叫子了。灰尘,潮湿,伤风,又常常是爆发……我们的矿里爆发过两回:一回死了十八个人,又一回是二百八十二个……监狱里面似的生活……倘将一个矿工送往西伯利亚去,他要觉得那边好到百倍哩!不消说得,这些人们也是胡涂而且麻木要到绝顶。只有在我们这板棚的工人——有教育的——是一个有智识的团体。一切都有组织。我们也是开首的唯一的主动的人……这不是容易的事呵。角角落落都有侦探。极微末的小事也都报给技师;伊凡诺夫(Ivanov),彼得罗夫(Petrov)以及别的某人,全都相信不得。这之后,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开除了……鼓动是非常之难……但我们终于在我们的板棚里活动了。”
铁匠很有精神的轩昂的微笑。
人就可以领会了,他在这所谓“活动”上费去了多少人间以上的劳力,当他才能目睹那第一次成功的时候,他经历了多少的危难,苦痛和忧愁。
绥惠略夫留心的看他。
“我们都争到了;规定了工人的代理法,集合权,居住问题,改良了病院,赶走了老耄的医生……那是一匹畜生……我们设起图书馆来,将我辈中的一个放在里面。”
“因此枪毙了许多人罢?”绥惠略夫外观上很漠然的插口说。
“不,那时倒也通过去了……兵是在的,但人还没有教开枪。那时还有些惧惮呢……到后来,总是……”
铁匠做一个失望的手势,轩昂的表情渐渐从他瘦的黑脸上消去了。
“照例的,黑百人团 [即那时自称为“真正俄人团体”的团员,常助政府压迫改革者。] 进来了……起了分裂了,于是监督这边,一觉察到一切全都分崩,便立刻利用了这机会放手做……我们的代表们都逐出了委员部,他们的位置上都摆上黑百人团和工头,委员部的同人下了狱,图书馆解散了……”
“他们却只是静静的瞪着眼看么?”
“我们当代表的几乎全下了狱。”
“不是说代表,是工人们自己……你们所运动起来的那些人?”
“哦……我先前说过,坑口前面架起了机关枪。”
“阿。是的……机关枪……”绥惠略夫用模胡的表情拖长了他的声音。
铁匠沉默了一会;他的脸更加痉挛了。
“你知道……他们怎么做,只有上帝明白罢了,什么都做出来,皮鞭,枪毙,强奸女人……最苦的是委员部的同人……我还算好,因为我是归在第一批里拘留起来的……别人被捕便不是这样了……我们的图书管理员被一个可萨克兵系在马鞍上,飞跑着猎进城去,两条臂膊是反绑的,倘他站住,他的臂膊便要扭断。他跌在泥淖里,又在地面上拖……后面又驰着一个别的可萨克兵,用矛尽刺,逼他走!这豺狼!……许多人哭了,见他这模样的时候……”
“哦,原来,哭了!”绥惠略夫复述的说。
在他冰冷的声音里,响出一种狞猛的无可调和的轻蔑来。他的脸虽然照常一般平稳,他的指头敲着桌面却愈快了。
铁匠分明省悟了,因为他的眼睛发了光。
“是的,哭了……而且还要哭下去……但在眼泪里是混着血的。”
他擎起手来,将黑的手指一旋转。他的脸全都痉挛,似乎他的精神在阴惨的激昂里紧张起来了。
绥惠略夫冷冷的微笑。
“你们将你们的血泪估得太贱了。”他轻蔑的撂开说。
“无论贵呢贱呢,报仇是不会干休的!”铁匠用了岩石一般的,几乎发狂似的确信回答说。
“这不会干休么?……什么时候呢?……倘若你们饿的倒毙了?”
铁匠吃惊的看着绥惠略夫的眼,在生着一对闪闪的空想的眼睛的,瘦损的黑脸上,现出剧烈的交战的痕迹来。不少时候,他们眼对眼的看。绥惠略夫没有动。铁匠低下眼去,他的瘦长身子松懈了,将头支在手上,执意的答道:
“且即使……在比较上我的生命也有什么价值呢……”
“不,没有价值!”绥惠略夫苛刻的截住了话,立起身来。
铁匠急忙抬头,还想说些话,但又便低下去了。
“哈,这成了醉死鬼了!”有人在旁边的桌上叫唤说,又喷出酩酊的粗犷的笑声。
绥惠略夫立了片时,沉思着,动着嘴唇,然而没有说,只是微微的苦笑,高仰着头走出门外去了。
黑铁匠没有抬起脸来。
五
广的,直的眼界径展开去,寒冷的天空罩在上头,一直到蔚蓝的远地里,眼力所到的处所,只见得黮暗的斑斓的泼剌的人山忙着前进,聚集,拥挤和相撞,被马车的无尽的长列与市街电车的铁道截作两堆,没有一刻显得他们的增多或是减少。
房屋都华美,商品展览窗是宽大而且有光,市街电车的柱子与街灯都又淡雅又优美。便是这天空底下的空气与日光也显得格外澄明。呼吸比在空地里更觉得轻快,血液也活泼泼地在脉管里奔流。
在绥惠略夫的前面,后面以及两旁,满塞着无穷的人链子带着很活泼的,正过佳节似的相貌。各方面都发出笑声,语声,丝绸摩擦声,而在所有纠结起来的喧嚣上面,又浮出了街道电车的铃号,与软软的,忽而水波似的轩举了,却又低下去的马车的轮声。
绥惠略夫将手埋在衣袋里,高仰了他的头。
他面前踱着一个胖大的绅士,斜戴了帽子,玫瑰色的折叠的颈子上,横着柔软的保养得法的皱襞。他的步调又稳当又轻捷,带着棕色手套的手里挥着一枝散步的手杖。
摆在短短的玫瑰颈子上的头颅毫无顾忌的向各处回旋,看到女人便尤其兴会淋漓的赏鉴。大约是,他该是刚才吃过午餐,于是来吸些新鲜空气,使他满足的兴味更加得到愉快,并且饱看标致女人的脸,借此扒搔他因为吃饭而兴奋的神经。
绥惠略夫许多时没有觉到他,但那玫瑰颈子执意的摆在他眼前而且那享福的脖子的皱纹又只是每一步懒懒的颤动。于是他的沉重的严酷的眼光终于钉住他了。
绥惠略夫的眼光里,忽然现出一种严重的冥顽的思想来;他在这颈子的后面走。一群女人遮了绥惠略夫的路,他虽然全是机械的,却急忙闪开,撞了一个军官,但仍然走,也不理会那大声的骂着“昏东西”,只是跟定了玫瑰色的颈子,缓缓的,固执的,不舍的。
在他明亮的眼睛里,异样的险恶的表情愈加紧张起来了;一种决不宽容的力,透彻到极分明的横在中间了。
倘使玫瑰颈子的胖绅士回过脸来,看见这冰冷的眼光,料他便要钻进人丛,挤在他们活的堆子里,并且绝望的现出苦相呼救了。
绥惠略夫的思想用了发狂一般的速度在炽热的脑里回旋,愈回旋范围便愈狭隘了,终于将非常沉重的愤怒集中在玫瑰色的颈子上,有如百磅巨石压着人的头颅。设若有人,想用言语说出这思想的核子来,便该是这意思:
“——你走……走罢!……但你要晓得,如果有怎么一个幸福者,饱满者,在我面前走,我说:他这饱满,这幸福,这活着,就只因为我允准!……这瞬间我也许计算,那就只给你再有二秒,一秒,半秒钟的活……各人都有生存的神圣权利这种可怜的话柄,在我面前现在早不能成立了!我便是你的生命的主人!……谁也不知道这日子和时刻,其时我的忍耐达了极点,于是我来,为的是要将你们全班,凡有在你们一生中压制我们,从我们抢去了美和爱和太阳,将我们咒禁在永远一无慰藉的劳动奴隶里的这些人,全都处治!我也许正在你这里要拒绝了生活和享受的允准……我伸出手来——从你的玫瑰色的头颅里便迸出鲜血和脑浆,扑通的倒在马路上!……我便是我的灵魂的唯一的法官与执行者……各个人的生命都在我的权力底下,我能将他摔在尘土与泥淖里,我要做就做!……你要晓得,并且说给全世界!……这是我的话。”
可怖的暴怒抓住了绥惠略夫,一刹时一切东西在他眼里都消失了,只剩下玫瑰色的人颈子像发光的一点模样,固执的在白茫茫的朦胧中间;——在衣袋里,痉挛的手指紧紧抓着的,是冰冷的手枪柄的感觉,相对的是玫瑰色的活动的一点。……
绅士只在前面走,挥着手杖;挺拔的雪白的衣领上,天真烂熳的抖着玫瑰色的皱纹。
绥惠略夫跨上一个急步,勃然的昂了头,似乎要向空中发出狂暴的愤怒与复仇的叫喊。……
但他同时又忽然站住了。
从他菲薄的紧闭的嘴唇里,泄出奇妙的微笑来,他的手指展开了,突然转了向,他往回走了。
轻浮的斜戴的帽底下有着玫瑰色颈子的绅士,挥动手杖,从帽檐下偷看着标致的女人,还是走,不一会便消失在喧嚷匆忙的人丛的中间。
绥惠略夫斜走过街道,这时几乎要撞到市街电车的车轮底下去了,自己却并没有觉得,就沉没在一条冷静的小巷中,是通到他空虚的屋子的道路,仿佛一个凶险的影子似的,从昏暗里出现,又在昏暗里消灭了。他的眼睛是照常的平静和明朗。
六
人在楼梯上已经听到绝望的女人的叫声,当绥惠略夫经过昏暗的廊下时候,看见一间房子开着门,在这房里他早晨就听得孩子啼哭了。他虽然过的快,却已瞥见了卧床和箱栊,上面积着一堆破衣服;半裸体的两个小孩并坐在床沿上,悬空挂着腿而且现出吃惊的神情;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儿靠着桌子,一个高大的瘦女人用双手将纷乱稀疏的头发从脸上分拨开来。
“我们怎么办才好呢?你可曾想过没有,你这呆子,你这零落的!”伊绝望的榨开喉咙的喊。
绥惠略夫并不迟留,便进了自己的住房,脱去外套,坐在床沿上。他留心听着。
那女人仍旧大叫,伊的病的悲痛的叫声响彻了全家,极像一个将要淹死的人的求救。伊虽然诅咒,骂詈,责备,但其间并不夹着一些特别的憎恶。这只是绝顶的无法的绝望的悲鸣。
“我们带了孩子那里去呢?路上去么?求乞么?还是我卖了自己,对咧,给你的孩子们买面包呢?你怎么不开口?……你怎么想来?……我们现在到那里去呢?”
伊的声调愈喊愈高,肺痨的吹笛似的可怕的声音,也凄然的迸出了。
“唉唉,他们什么不说呢!……这革命党!……反抗起来!……你有什么权利,竟反抗起来,如果你只靠着同情才得保住!……你本来是什么?胜过你的人尚且忍耐着过活……不能忍耐么?即使有人唾了你的脸,你也该默着……你要记得。你有五张挨饿的嘴坐在家里呵!我恳求你,这高尚。你能怎样高尚呢,你这乞丐!你该要的是面包不是高尚……真的,你看,一个教员对着长官不总是低头么!……呆子,蠢物,零落的!”
女人的声音断续而且喘鸣了,直至发出苦恼的内脏迸裂般的咳嗽来。伊喉噎,嘶嗄,咳唾,并且完全气厥,伊仿佛为死所苦的狗子似的呻吟。
“玛申加(Mashenka),你应该畏惮上帝,”一个可怜的挫折的声音才能听到的喃喃的说,而对于这无端的辱骂,温和的无法的意识的与绝望的眼泪,也一并响在中间。——“……我实在没有别法了……我是一个人呵,不是一条狗……”
女人喷出尖利的笑来。
“你是怎么的一个人呵!……你正是一条狗!你将小狗散在世界上了,就应该缄默一点忍耐一点,……倘你是人,我们就不会住在这洞里,而且三天只吃一顿了……我也用不着赤了脚满处跑,洗别人的破烂布了!人……你模样倒是的!你和你的人真该诅咒呵!……我们饿了一年半了,待到我用我的眼泪求到一个位置,在别人脚跟下缠绕着走,像一个乞婆!……你先前实在显了你的义勇了……救了俄国了……因此自己就要倒毙在饥饿的圈里了!……看这伟人罢!……呵,上帝呵,我初次见你的日子,该得诅咒呵!……废物!”
“玛申加,畏惮上帝罢!”从伊的暴躁的叫唤里,发出一个绝望的男子的声音。“那时我还有别的法子么?大家都去……大家都指望……我想到,这……”
“你正应该想到!应该!……别人许没有肚饿的人口背在他们的脊梁上……你有什么权利,为了别人去冒险呢?你可曾问过我们?你可曾问过孩子们,他们可愿意为了你的俄国去饿死么?你问了他们没有?……”
“这是我意料不到的……我也确切像众人一样,愿意一个更好的生活……为你们,为你……”
“更好的生活!”女人完全歇斯迭里状态的大叫起来,“你还有什么梦见更好的生活的权利呢。你已经不能更坏了,我们就要到村子里去乞食了!我呢……我又肺病……”
暴发的,裂帛似的咳嗽噎住了伊的诉说。一两分间,人只能听到喘鸣,于是伊用了极可怜的气厥的低音说,但在全家都可以听得分明。
“你看……我就要死了……”
“玛申加!”男人发喊说,而在他微弱的叫唤里,含着无限的末路的悲哀,悔,爱,连绥惠略夫百不介意的脸也抽成痉挛的苦相了。
“什么玛申加!”女人得胜似的,用了不幸的人的苛酷,叫喊,说:“你得早一点叫‘玛申加’!……我现在是怎么一个玛申加了,——我是死尸了……你懂么,一个死尸!……”
“娘!”忽然有孩子的声音说。“不要这么说,娘!”
“可不要哭呵……体上帝的意思!”男人叫喊说。“怎么了——怎么——怎么——我却不能……人对着我……当面说:畜生,呆子——怎——不要哭了……体上帝的意思算了罢!……我……我上吊罢了……这要比……”
“哈,上吊!”女人非常明了,几乎冷静的说:“你上吊,我们该怎么呢?……我是上吊不成……你上吊,这里的都饿到倒毙么?理苏契加(Lisotshika)站到纳夫斯奇(Nevskij)路上去,怎样?……好,你上吊罢,你上吊罢!但你要知道,便是套在圈索上时,我也还要诅咒你!……”
一种希罕的钝实的声响,像头颅打在壁上似的,传到绥惠略夫的耳中。
“算了,算了罢!”女人急切的叫喊,径奔向他。“算了,算了,略沙(Liosha)!……”
断续的,听得痉挛的挣扎声音,一把椅子倒下了。男人喘着气,在叫喊与喘息之间,透出人脑壳撞着墙壁的激烈沉实的声响。
“略沙,略申加(Lioshenka),算了罢,算了!”女人尖利的叫,人陡然听到一种新的钝音,像头颅正磕在软的东西上。大约伊将手衬在伊男人的头和墙壁中间了,以致他在他歇斯迭里的发作状态中,便撞在伊这里。
孩子们突然啼哭起来了。最先大概是最大的女孩子,接着便是两个孩子一齐哭,那挂着脚坐在床沿上的。
“略沙,略申加!……”女人发热似的喃喃说:“罢了,罢了……饶恕我……罢了!……好,没有事,……什么事都没有……我们看看就是……自然的……你那有别的法子呢,人太欺侮了你……略申加!……”
伊诉苦似的断续的呜咽起来了。
绥惠略夫向那边伸长了颈子;在他苍白色的脸上,现出悲痛的痉挛来。
那里是寂静了。人只还听得,有谁正在无助的悲戚的唏嘘,但又分别不清,是大人或是孩子。
黄昏到了,在他青苍的,飘飘的挂在空中的蛛网一般的微光里,这唏嘘更显得当不住的迫压与伤心。
于是连这也沉静了。
在长廊下,帐幔后面又听到夹着咳嗽的交谈的低语,两个细小的声音,时时间断,仿佛怕谁暗地里听得似的,窃窃的说,一半惊惧,一半消沉,其中绥惠略夫仅能懂得是:“不肯低头么,吓?……对着官员放肆了……官员说这人是呆子……吓?……人就不能卑下些?……没有卑下……吓?……说呵,对着官员……胡闹……对着他的恩人……吓?”
绥惠略夫的指头在膝盖上愈打愈快了。门口响起尖利的铃声。老人们寂静了。没有人去开门。铃又发了响。人听得帐幔后面热心的低语着,这人催促那人,那人又不肯。门铃第三次发响了。
于是帐幔这边,有摇摆的脚步声从廊下拖曳过去。
“怎么没有人开门?都睡了么,怎的?”刚开门,亚拉藉夫便问。
他大踏步走过廊下,开了他住房的门,用愉快的温和的喉音叫道:
“玛克希摩跋!……给我撒摩跋尔,好么?”
这很异样,在这迫塞的苦闷的沉默里,听到这乐天的声音。他没有得到一句回答。亚拉藉夫将头伸出廊下去。大声说:
“伊凡·菲陀舍支(Ivan Fedossjetsh),玛克希摩跋没有在家么?”
一个恭敬的黏滞的声音从帐幔后面答应出来:
“玛克希摩跋出去一会,舍尔该·伊凡诺微支,同阿尔迦·伊凡诺夫那(Olga Ivanovna)到教堂里去了。”
“哦 ,”亚拉藉夫沉思的说,“那你可否替我,伊凡·菲陀舍支,安排起撒摩跋尔来呢?”
“就来,”老人非常顺从的答应,赤了脚拖着橡皮鞋,曳到厨下去了。
亚拉藉夫自己唱着些什么,打一个呵欠,便来敲绥惠略夫的门。
“邻人,你在家么?”他大声问。他大概有些倦怠,要同谁说些闲话了。
绥惠略夫沉默着。
亚拉藉夫等候一会,便又高声欠伸,并且摊开了纸片。寂静了许多时。在厨房里,听得撒摩跋尔管子的马口铁颤动声响,以及水的煮沸的声音;随后便嗅到了燃烧的木片的气息。
其时老婆子也从帐幔背后爬出,怕敢似的望着教员这房间。那边是无声的,沉重的绝望流布开来,弥漫了全宅。亚拉藉夫大约也稍稍觉着这情形了;因为他时时不安的转动,立起了许多回,而且似乎叹息。有东西贯通了空气,压住一切了。老婆子爬进厨下,茶杯便格格的响,随将茶具搬到亚拉藉夫的房里。
“怎么要你劳驾呢,玛利亚·菲陀舍夫那(Marja Fedossjevna)?”亚拉藉夫温和的但又懒懒的说。
“这算什么,舍尔该·伊凡诺微支,我甚么时候都可以给你当差,这那里是你自己该做的事呢,”婆子急急回话,略带些唱歌的口吻。伊站在门口,用了细小的谄媚的眼光只看着亚拉藉夫。
“有什么事了?”亚拉藉夫问,他已经悟到,伊想有什么话说了;他又大声的欠伸一回。
老婆子立刻走近,才能听出的絮絮说。
“我们的教员被人撤了差使了……”
伊惴惴的说,但同时很带几分喜欢。说出之后,又惶恐似的向亚拉藉夫只是看。
“你说什么!这甚么缘故呢?”亚拉藉夫非常关心的问。
老婆子更加走近:
“对上司胡闹了……上司就只是说了一两句话,他们却——并不卑下些,反而胡闹了……”
“唉……可惜!”亚拉藉夫愤懑的说。“他们现在怎么办呢?他们实在是全无所有,——全然!”
“对咧,舍尔该·伊凡诺微支,穷到精光!”伊大得意似的点着老的打皱的小头。
“昨日玛克希摩跋才告诉我,他们两个月没有付伊房租了……”亚拉藉夫沉思着说。
“不付房租,不付……”
“一件坏事情!”亚拉藉夫叹息。“完全完结了。”
“已经完结了,舍尔该·伊凡诺微支,已经完结了……怎会不完结……他应该豫先想想,安静些,人也许饶恕他了……上帝要这样……他们却是……高傲;还要说——我们是高尚的……这就滚出了……他该弯腰才对呢……”
“如果被人正冲着脸辱骂了,他怎能弯腰呵,”亚拉藉夫一面想着些事,一面愤愤的说。
“阿呀小爹!小百姓……什么叫侮辱……应该打熬的。百事便好……百事便都照常……这却不行……”
“人也不能百事都忍耐呵……”
“能的,小爹,永久能的……小百姓应该都忍耐。我是,年青时候,在亚拉克洵(Araksin)伯爵家里做一个使女……亚拉克洵伯爵你一定知道罢?”
“恶鬼知道他!”
老婆子大吃一惊;伊仿佛受了侮辱了。
“怎么恶鬼……伯爵自己是在元老院的,单是房子,他在墨斯科和毕台尔 [Piter,彼得堡的通称。] 就有一两……”
“哦,就是了……以后怎样呢?下去?”
“喏,慈善的大小姐这里一只手镯不见了……便疑心在我身上。伯爵动了气,他们有一种脾气,是性急的,他们便在我脸上打了三个嘴巴,断掉了两枚牙齿……倘是别人呢,大约就要去告状了,我却打熬着,——你想是怎么的呢,舍尔该·伊凡诺微支?那手镯却是弟大人,尼古拉·伊革那谛微支(Nikolai Ignatjevitsh)伯爵拿去了……非常之好逛,拿了镯子去了。待到事情全都明白,伯爵便亲自给我一百卢布。……”
老婆子愉快到几乎喉噎,而且在伊完全打皱的脸上溢出得胜的微笑来。
“倘使我那时不打熬,我就得不到伯爵的赏了……见证除了伊凡·菲陀舍支,他那时在他们那里做仆役,没有别的人。伊凡·菲陀舍支又是对于伯爵不能说什么……”
“怎么不能呢?”亚拉藉夫愤然的问说。
“但是我想,怎能对着伯爵?……”
“哪,你曾说,他是你的未婚夫呵?”
“唔,怎么呢,未婚夫?……”老婆子非常惊愕了。“他是我的未婚夫,但对了那样的贵人去出头,那里行呢?他不过一个小的。我想,最好,——我打熬着。——后来——还是我不错……”
“呸!”亚拉藉夫气忿忿的唾弃着,转过身子去了。
老婆子只是惶恐的向他看,从伊的小眼睛里,立刻涌出恐怖的眼泪来。
其时老人正从房门口侧着身子,将撒摩跋尔搬到房里。他将这安在桌上,担心的向他女人这边看,又看了背坐的亚拉藉夫,便去拉他女人的袖口。
老婆子吃惊的回看他。两人的态度都显出十分恭顺的表情,一前一后的躄出廊下,不一会他们的断续的慌忙的絮语便又从帐幔后面发作了。
亚拉藉夫斟上茶,正在坐下要喝的时候,廊下便起了铃声。
一个男人声音简短的问道,“亚拉藉夫在家么?”
出去开门的老人,赶忙答应说,“在家,先生,请……”
一阵风暴似的脚步响声,便敲亚拉藉夫的门。
“进来。”亚拉藉夫大声说。
房里面走进一个短小的黑的小男人,老鹰脸带着一副圆的眼镜,很显得怕人。
“阿!”亚拉藉夫引长了声音说,从他的语气里,便听出他对于这访问不甚欢迎,多半却是困窘。
“好日子。”
“好日子……你要茶么?”
“什么茶,——鬼才要!”小男人不大喜欢的说。
他极谨慎的脱下外套,摸出一个用纸张包的极密又用线索捆着的物件来。
“怎么这个?”亚拉藉夫怏怏的问道。
小男人将物件在桌上放得平稳,四面都用书籍小心围住了,使他不会掉在地面上。亚拉藉夫担心的看着。
“很简单,……他们几乎拿住我的领子了……费尽力量才跑脱的。鬼肯给这类东西寻一处地方!我拿到你这里来了,你懂么……还有这件……”他极速的伸手到衣袋里,扯出一个包裹来,也放在桌子上。“明天早晨我取去……”
亚拉藉夫不开口。
“看来这绅士是涵容不住似的!”小男人用随便的却又带些轻蔑的口吻说。“这一点小惠你也确可以做罢。你目下正安全哩。”
亚拉藉夫站起身,脸上现出了交战的感情在房里面走。
“你现在完全是一个稳和派,理想派,快要成了托尔斯泰派了!”老鹰脸的人仿佛从口袋里倾泻出来似的说出他的话来。一瞬间也没有静。
“你空费气力的,想苦恼我,维克多尔(Viktor),”亚拉藉夫用了从悲伤而来的气忿说:“这东西我收着——自然是……明早为止……但你应该理解……”
“你收下?”小男人迅速的问,——“这是第一要紧事,此外全听你的便,我们用不着纷争。”
“但是,我们总得弄个明白呵!”亚拉藉夫确乎的回报说,渐渐的红涨起来。他的眼睛发了光。
“何以?”那人用了做作出来的冷淡模样说,又倦怠似的回过脸去。
“便为这,”亚拉藉夫愤激的说道,“因为我们是多年的朋友,而现在……”
“阿,算了罢……记着这样的细事,有甚么用呢?”
亚拉藉夫愈加窘的脸红,沉闷的愤怒的呼吸。
“在你也许是细事……我却不以为然……你以此自负也可以……这在我并非细事,我愿意你至少总有一日理解我……我们彼此便明白……”
你知道,在我原是永不……”小男人外观上优柔的说,他的射人的眼睛在眼镜底下飞速的一睔:“但如果你一定愿意呢……”
“是的,我一定愿意!”
那人两肩一耸,暂时又坐下了,似乎他准备着一切的牺牲。
亚拉藉夫看见这么样,按住了愤怒,再用勉强的平静往下说:
“第一是我之所以离开你们的,并不因为怕,或是……这你都完全知道,维克多尔,你至少也得公平一点才是!”
“没有人这样想的,”老鹰脸的人轻轻的羼上说。
“总之我之所以和你们离开,原因就只在我的见解从根本上非常明白的改变了,现在,即使不从理想上说,单就几个战争的方法而言……我晓得……”
“唉唉,爱的上帝呵!”小男人突然直跳起来,“你就此饶了我罢……我们知道……你晓得……我们知道……晓得……人不能从暴力得到自由,人应该教育国民以及这样那样……我们知道……”
这话从他嘴里奔迸出来,仿佛是,堵住了许多时候,现在却一时放出似的。他自己也在屋子里旋风般往来,他的鹰脸向各处顾眄,圆眼镜也闪闪的发光,又挥动他带着要攫拿的鹰爪的两手。
亚拉藉夫立在房的中央,竟寻不出一些机会来,可以插上一句话。他不被理解的事,在他是无从测想了,第一是在这人,很久的和他生活过,爱他,信他,不理解他了。但他一刻一刻的分明感得,在他们之间已经生出了不能通过的界限,所有言辞在这里便都滑跌下来了。
他们多少离奇呵,先前不久他们还很接近,似乎要互印精赤的心的,忽然用了疏远的言谈相应对,这只因为亚拉藉夫明白,无论用了什么名义去做,杀人毕竟不外乎杀人罢了。只有爱,只有无限的忍耐,人类在许多世纪的经过中一步一步的彼此实践过来的这两件,才能够将原始的战争,就是强权与压制,从历史上驱除。与这伟大的亘几千年的事业一相比较,那一点金属与炸药,从一个愤激家的手腕里投掷出来,在两寸见方的地面上洒一些鲜血,以及唤醒那战争精神复仇精神的大队之类,怎能做得清楚呢?亚拉藉夫闷闷的叹息,他的强壮的两手悲痛的交叉起来。
“是的,怎么办……我自己看来,我们不会理解的了,”他忧郁的说,走向桌旁,低着头坐下。
“不消说我们是不能理解的了,”那人迅速的同意说,“这也多事了,还来费些唇舌……”
亚拉藉夫响他的指节而且默着。
小男人迟疑的站立片时,看着亚拉藉夫的脸。于是他忽而奋迅起来,又立刻是暴风雨的举动。
“无论如何这东西明早为止总可以存在你这里罢?”他逼紧的问。
“唉,上帝呵……”亚拉藉夫悲痛的答说:“这全然一样……我以为……第二层的事……这里或是那里,都一样……关于我的并不在此……”
“那么……很好……到那时——再见……我明早再来……”
小男人突然抓起帽子,伸出尖瘦的手来。
亚拉藉夫慢慢的伸出他的手。
这人无意中紧紧握住了。圆的眼镜玻璃里仿佛显出沉思的神情。但在同一瞬间他不只将亚拉藉夫的手放下,简直是摔去了,他说:
“我未必自己来……别的谁罢……口号是……‘伊凡·伊凡诺微支’。”
“好……”亚拉藉夫答说,没有仰起头。
“那就再见!”
小男人将帽子罩上他的圆的鹰头,闯到门口。他在门口忽然站住。
“这可惜!”他用了异样的声音说,在他闪闪的眼镜玻璃下,他的小而锐利的眼睛也润湿凄凉了。但他立刻自制,点一点头跳出门外。他在那地方回看帐幔,又瞥着各个房门,吸一口气,眼镜一闪,在楼梯上消失了。
亚拉藉夫靠了桌子默默的坐着。
七
黄昏时候,玛克希摩跋和做针黹的姑娘阿伦加(Olenka)从教堂回来了。伊沾带着薰陆香的微香,梦一般的虔敬还浮在伊们的脸上。
阿伦加没有除去头巾,却只教搭在肩头,就桌子前非常恍忽的坐着;伊的青白的细瘦的两手落在膝上。玛克希摩跋也站的同样沉静,但忽而叹息,似乎定了神,动手除下伊沉重的土耳其的斑纹的罩布。伊的脸照常的忧愁而且干枯。伊熟视阿伦加,又自言自语似的说:
“人应该再修饰些……”
“甚么?”姑娘吃惊的问,抬起明朗的眼睛向着老女人,忽然又泛出无力的微红来。
“修饰,好孩子,我说……”玛克希摩跋提高了声音。“华希里·斯台派诺微支(Vassilij Stepanovitsh)已经说定,七点光景要来的。你装饰起来罢。好么?”
“今天?”阿伦加用了无助的惶恐大声说,立刻又变作青白颜色,仿佛一切生命骤然离开了伊的身体,只留在睁着的充满了忧愁和羞耻的眼睛的中间。
“又什么呢?不是今天,便是明天。又何必多……运命是逃不出的,别的机会不能就有。像你这样的人市里多着呢……上帝不知道是怎样一件宝贝。”
阿伦加的臂膊直抖到满带针伤的指尖。伊用了泪汪汪的眼睛祈求的向着老女人看。
“玛克希摩跋……这还是明天好……我……我头痛呢,玛克希摩跋!”
在伊天真的声音上,响亮出无路的惶悚与动人的哀诉,竟使坐在门后面的暗屋子里的绥惠略夫,也转过头来,用心静听起来了。
玛克希摩跋沉默一会。
“唉你,我的可怜的人呵!”伊欷嘘说。“你将来做甚么……我知道……”
“甚么等着你呢!”伊正要说,但又吞住了,只是仍复说:
“你甚么也不能做!”
“玛克希摩跋,”阿伦加用了颤抖的声音说,祈祷似的合了掌,“我……我还是做工的好……”
“会合伙做许多工!……”玛克希摩跋带了剧烈的愤懑说,“你那里有用呢?……比你漂亮的也上街呢……你却又聋又痴……不必有一点小事情也就会完结了。还是听我好,决不会坏的。倘使我死了或者全瞎了眼;……你怎么办呢?”
“那我便到庵里去,玛克希摩跋。我情愿做道姑;庵里多好……多静……”
忽然间,全不自觉的,阿伦加大张了灵感的眼睛,那眼光沉思的兴致勃然的望着什么处所,远在墙壁的那边,说:
“我愿意是一只大的白的飞鸟,向着什么处所远远地……远远地飞!……下面是花,草,上面是天……像在梦里似的!”
玛克希摩跋叹气。
“你这呆子!……庵院简直不收留你……那里是要存下金钱,或者做粗重工作的。你是怎么一个女工呵!”
老女人做了一个推开的手势。
“算了,还说什么……跟华希理·斯台派诺微支去罢。至少你也可以做到你自己的主妇,而且你也许能够帮助我……华理希·斯台派诺微支是,人说,有七千上下放在银行里呢。”
“他怕人呢,玛克希摩跋,”阿伦加喃喃的抖着说,仿佛是恳求饶恕一般,“粗鲁,全像一个下等的粗人!”
“你得要一位文雅的绅士么?绅士是不配我们的,阿伦加……他只要是好人,就谢上帝。”
“他全没有看过书,玛克希摩跋。我问他:你可喜欢契诃夫 [Auton Tshekhov (1860—1904),俄国有名的短篇小说家。] 么?他回答说:我们做事忙的,没有工夫弄这玩意儿……”
阿伦加学出一种重浊的粗卤的喉音。伊学了他便哭;伊的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大粒的澄明的眼泪,两只手也又颤抖起来了。
“怎么呢,他说的有理呵!”玛克希摩跋叱责的说:这可以看出,伊正在努力,要忿怒起来了。“想一想罢!没有看书!……谁用得着看书呢?他是经纪人,不是呆东西,像你似的!”
阿伦加止住啼哭,又复远远的灵感似的睁开了眼睛。
“唉,玛克希摩跋,你没有懂得呢,只是说。世界上唯一的好东西,便是书。契诃夫,譬如说罢!如果你读了他,——无端的——人就要哭。有这样的希奇……有这样的!”
阿伦加将两个手掌按在两颊上,摇摇头。
“唉,你跟着你的书去罢!”老女人恶狠狠的却又怜惜似的接下去说。“可以,这很好,只是不配我们的。你,——我的眼睛一天坏比一天了……昨天我收拾桌子——打碎了一个杯子。一个月里恐怕我就得进穷人院去……你现在又这样,像我先前这么缝,缝,只是缝——现在我和我的缝……而且我先前并不像你……你这里,你假如做出五个卢布来,从中只得到两个,你还说‘谢上帝!’身上没有一块破布,又还是……书!这何苦来呢?”
老婆子轻轻的溜到房里来了。伊的小眼睛担心的又新鲜的
着。
“玛克希摩跋,这比死还坏哩……他是一个粗人,还要打我的!”阿伦加全然绝望的脱口说。
“哪,怎么便是打呢!”老女人复述说,又现出先前一样的失望的颜色来。
“什么打,什么就打了?”老婆子在门口喃喃的说:“你,阿尔迦·伊凡诺夫那,你即刻服从就是。”
“甚么?”阿伦加吃惊说。
“你服从就是,我说……”老婆子仍然说道:“他打你一回,两回,就停止了……他们都这样。他们那里就只要服从。要是这样,你只是静静的熬着……他也就不打了,不要紧的!”
阿伦加愕然的对伊只是看,仿佛从黑暗的廊下爬出一个可怕的怪物,现在正走近伊这里来。伊于是裹紧了衣裳,两肩都靠着桌子。但那老婆子却已将伊忘记,转向玛克希摩跋去了,伊的小眼睛里闪着狡狯的快意。
“我们的教员又被人撤了差使了!”
“什么?”玛克希摩跋叫喊说。“怎么撤的?甚么缘故?”
“因为他对上司胡闹了。官府骂了他,他便胡闹起来。哪,就赶出他了。这才吓人哩,今天玛利亚·彼得罗夫那(Marja Petrovna)这撒野呵!”老婆子用了迅速的低音报告说,几乎每一句咽一口唾沫,又回头看一回门口。
玛克希摩跋无法可想的看伊。
“是的,他们还欠我三个月房租呢。伊自己约定今天,至少也付给一点……现在怎样呢?”伊迷惑似的喃喃的说。
“现在是付不出了。怎能!现在是他们自己也都得饿肚皮了!”
“但他们怎么想的!以为我白给他们住么?寻到了善女人哩!我连自己也没有食吃……”
伊沉思一会,忽然急急转身,走出房去了。阿伦加是几乎全不明白是甚么事,吃惊的只将眼光跟着伊转,老婆子惴惴的溜到廊下,就隐在帐幔后面,从那里又立刻响出急速的絮语来。
教员的房正寂静。孩子们都挤在屋角里,看不见也听不出声音。教员和他的妻并坐在窗下;在那异常明亮的地方,分明看见被毫无希望的忧愁所压倒的两个头的影子。
“玛利亚·彼得罗夫那!”伊按捺着,但又自负如一个大权在握的人一般,从门口叫进去。
教员和他的妻立刻抬起头来。脸相不甚分明,但举动是卑下而且屈抑。
“租钱,你约在今天的,我能取么?”老女人还是按捺的说。
两个黑影动弹了,没有答。在他们上横亘了无话可说的人的诉苦与无助的神情。
“既这样……”老女人用了极冷静的声音说。“那就照说定的办,你们都准备罢。这房子我明天便出租。我这三个月损失了的那个,放在你们的良心上就是了。自己错,我这白痴,我相信你。但是我没有再来合伙的兴致了。都听你们的便!”
教员的妻没有动,教员却自己站起,慌忙走出廊下,他又几于用了力也将玛克希摩跋推到外边。
“你看……我正要问问你呢……如果不可以,无论怎样……我正在寻事做呢,我这里已经这边那边的有了各样邀请了……那就……是的……”
他的眼光游移着;羸弱的红晕在他苍白的颊上现出斑点来。玛克希摩跋叹息,做一个拒绝的手势。
“确的,真的——约定的。”教员又赶紧重复说,他的脸只是发红;他在空中挥着手。“总之,我寻。一时却不行。这你也明白。”
“我不能,先生,”玛克希摩跋答说:伊略略退开,摊开了两手。“如果只是我的事呢!但特伏耳涅克 [Dvornik,这类公役在俄国专处理人家的一切家事,也管守夜。] 要闯进门口来的。连我自己也得搬走……我只还靠着你哩。现在却这样!”
“玛克希摩跋!”教员回顾房门,慌忙喃喃的说:“只请你想一想罢!我们往那里去呢?你看,我失了位置了,那就……我本想要今天豫支的,因为我早就拿到了我的薪水……孩子们要鞋,我的女人也要一点东西……你知道的,天气这样冷,伊又咳嗽……现在我连一个戈贝克 [Kopek,每一个约合中国钱十文。] 也没有了。谁还许我们进门呢?随便那里,都要先付房租,你这里是早就认识我们的……玛克希摩跋,你处在我的地位,玛克希摩跋,体上帝的意思!”
“不。我不能……小衫比外衣更其帖身……那就,随你的便,但是……你实在使我难过,但是我也没法办……你有一个位置,你该用牙齿紧紧咬住的。你现在却这样。是你自己错。”
“对,自然……是我错的。但是我固然错了,孩子们却没……”
“孩子是你的孩子。你正应该为了孩子忍受些。”
“你看,玛克希摩跋,这是……”
“我看什么呢!”老女人用了出格的粗暴将他打断。“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卑下。我办不到。这话你应该早在那地方说!”
“但是。玛克希摩跋!”
忽而在漆黑的门口现出一个披着头发的瘦的女人模样来。
“略沙,算了!”伊歇斯迭里的叫喊说。“这些人们那有一星的同情!他们一总都得诅咒!他们不值你一个小手指,你却在他们面前卑下!”
“你为甚么咒骂呢?”玛克希摩跋发怒说。“同情是我们也许比你多……”
“你们有同情么?唉唉,你们是野兽,不是人!有人失了脚,你就对他唠叨……你先给他气苦,就因为后来要摔他到路上去!……他还要对伊分疏!……”伊声音里带着无穷的苦恼和激昂,叫唤说。“你们都从这里滚出去!”
“这所谓,你这‘从这里’是怎么讲的?”玛克希摩跋加强了伊的声音。“我用不着走出我的家去……”
“你们出去!”那病人尖厉支离的叫喊,极悲惨模样的伸出瘦腕来。“你要怎样?是我们搬走罢?你放心,我们走……明早就走,但你先滚出去!”
“玛申加,”教员悄悄的低声说,“不要这样呵!”
“出去,出去,你们这类被诅咒的东西……你们苦恼我到要死!”女人捏着头发,走进房里面。
男人跟伊进去,人还听得,当那病人用了放恣的灭裂的声音尽说的时候,他还在絮絮的讲些话;然而听不分明。
玛克希摩跋默默的立了片时,于是将手在空中一摆,自以为错似的走了。
亚拉藉夫,正站在自己房门口的,叫伊:
“玛克希摩跋,请你进来一会……”
老女人在脸上满是无法可想的神气,进到他这里。
“请你说,”亚拉藉夫踌躇说,露出犹疑的眼光,“这在你一定不能么,略等几时?……你自己目睹的,这人们到了什么地位了……不是么?”
“上帝在上,我不能……我因为小气才这样做么?特伏尔涅克给我自己也只是后日的日期!我不付,他就赶出我!……我是全靠着他们的。”
“但是或者?……”
“你真觉得,我实在没有同情么?我老了,快要死了……不,舍尔该·伊凡诺微支,伊向我吵闹的时候,真有如用了尖刀剜我的心哩。但我怎么办呢?我等候了三个月,下了跪恳求特伏尔涅克……你想,这为甚么呢?就因为我觉得可怜。如果人们大家没有同情,穷人就会没有路走……穷饿世界是全仗着同情过活的。但穷人也不能始终全用同情……人究竟应该给自己也留下一点同情来!……并非我没有慈悲,是生活不知道慈悲!”
亚拉藉夫愕然的看着老女人,与伊相对,自己也觉得轻率渺小了。
“是的——总之,舍尔该·伊凡诺微支,一个穷鬼,像我们似的,同情可是很难,比起别人来……有钱人舍掉一个戈贝克——他因此给自己作一个娱乐;要是我给一个戈贝克呢,我就得从嘴里省下一点口粮。因为这口粮,你看,我就立刻会瞎,会再也看不见太阳……那时人们也不会对我有同情,我只倒毙在路上像一条老狗!……人还说什么没有慈悲!……人该晓得的!”
老女人叹一口气。
亚拉藉夫无力的垂下了长臂膊,站在伊的面前。
“你听呵,玛克希摩跋,”他终于游移的说,“倘使我付你一个月……那就怎样呢?……”
“哦……这样!我并非妖怪——真的。——无论怎样,我总对付过去……总有什么法子办……但他们是什么都没有呢!”
“我办来,玛克希摩跋,”亚拉藉夫喃喃的说,游移的注视着地面。
老女人研究似的看定他,但参不透他脸上的印象。
“你?你自己也没有呵!”
“但我办去……到一个好朋友这里去借去。今天给他们满意罢,我就去跑一回,离这里并不远……是的……你也给他们茶和灯火罢,他们那里是……这里是茶,糖,面包,你拿我的去……我去跑一趟来。”
玛克希摩跋默默的对他看,取了茶和糖,颤着花白的头,出去了。
亚拉藉夫在房子中央迟疑的站了片时,他无意中觉到,自己有些拙笨了。但他也不再深究,只简单的盘算,什么地方可以极速的弄出钱来。他赶忙的穿上外套,并且抓起帽子,便跑出了寓居;迈开他的长腿,每三级作为一步的跨下去。
八
七点光景,小贩商人到了。他使他的新橡皮鞋在廊下橐橐的响了许多时,尽心竭力的擦干了他的红脸,于是用了轻的瑟索的脚步跨进阿伦加的房里来。
那边是玛克希摩跋已经准备了撒摩跋尔。一张盘子上搁着烧酒和沙定鱼。阿伦加靠桌子坐着,挺直的像一枝草茎,大的悲痛的眼睛看着门口。
“阿伦加,你看怎样的客人来访我们了!”玛克希摩跋发出不自然的感动的声音说,是人们将此向孩子说的。小贩非常小心的进来,仿佛他穿着很高的漆靴在冰上面走。
“好日子,”他说,并且向伊们伸出一只长着极不灵活的指头的又大又带汗的手来。
沉默,不抬眼,阿伦加也向他伸过伊的细瘦苍白的手指去;伊的低着的脸发热了,伊的胸脯,那还是完全闺女样的,苦闷的呼吸。
“这很好……你们谈谈罢,说些闲话,我看茶去……”玛克希摩跋用了先前一样的不自然的声音说,便出去了。伊随将房门紧紧的阖上。伊站在厨下,沉思而且叹息。在伊干枯的瞎脸上,现出先前一样的阴郁的近于迫胁的同情。
阿伦加靠桌子坐着;伊的手按在桌面上,姿势的曲线又优美又锋利,正如白石琢成一般。小贩坐在伊对面,他将他巨大的面袋似的身子成堆的装在椅子上。向来他只在教堂里见过阿伦加,或者伊到自己的店里来,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此刻他才注意的寻根究底的对伊看,仿佛他要仔细估定一种货色的价钱。阿伦加觉得他的视线在伊胸脯上,在伊的脚和臂膊上;伊的苍白的脸,又为了忧愁和羞耻炽热起来了。
伊是纤长而且娇嫩;这很难相信,伊的脆弱的身体可以侍奉那强烈的兽性的机能。小贩的眼睛里笼上了混浊的润泽,而且他忽然浑身涨大,似乎他更其大也更其胖了。
“你爱做些什么事呢?”他用细声问,费了力才挤出肥胖的喉咙来。“我没有打搅么,怎样?”
“什么?”阿伦加吃惊的反问,一面又暂时抬起了祈求的眼睛。
“看哪,……伊的确聋的!”小贩想。“哪——这更好!一个标致的姑娘!”
他又对那身体,那柔软的娇嫩的一直到细瘦的两腿。在薄衣裳底下看得分明的,又行了从新的检查。
“我问:你爱用什么散闷呢?”
“我?不用什么……”阿伦加惶窘的对付,这时伊全身上都感得,伊被这无耻的细小的眼睛剥下衣服而且舔过了。
小贩商人自足的微笑。
“什么叫——不用什么!标致的姑娘儿所爱的是,散闷!这事我总不能相信,请你不要生气,一个这样出色的姑娘像你似的却整天的在作工上毁了眼睛。你的眼儿是全不是为此创造的!”
阿伦加又对他抬起伊那大的明亮的眼睛来。伊忽然发生了天真的思想,以为他对伊怀着同情。伊又确信,他当真是一个好的,正经的人了。
“我,你看……读书……”伊怯怯的微笑。
“呵呀,什么,什么是……书!……这样,如果我们能够和你再熟识一点,你就会允许我……譬如——上戏园!这该有趣得多了,比那蹲在书背后!”
阿伦加不知不觉的活泼起来了。在伊已经回到本来的苍白色的脸上,涨起了一种新的微红。
“阿,不的,你怎能这么说。有许多很好的书……那么,譬如契诃夫……我,如果我读一点契诃夫,我常常哭……在他书里是一切的人都这么可怜,这么值得同情……”
小贩听着,斜侧了狭脑壳和浑眼睛的头。他于是细细的想。
“似乎都真是这样不幸罢……”他用了甜腻的声音说:“也有幸福的……固然,谁如果没有食吃呢……但是如果一个人……就拿我说……”
他将椅子挨近了阿伦加,睃着伊的膝髁说了一大篇话。他的举动也显露起来了。但阿伦加又复天真的做梦似的,湿了眼睛说:
“阿,不的,人们是全都不幸……便是那些自以为幸福的人,其实也是不幸。我想做看护妇去,为的是帮助一切不幸的人……或者道姑……”
“哪,怎么便是道姑!”小贩用双关的意思将伊打断,这意思在他的顽钝里真是怖人。“难道世界上男人会太少么!”
阿伦加看着他,没有懂。在全生涯中,耳聋给伊挡住了这类的言辞,伊没有懂得。伊的眼睛很平静的看;那两眼是完全的澄明。
“呵,不的……你说什么!”伊舒散着说:“做道姑是很好的……我有一回去访我的姑母,住了两个礼拜,在伏罗纳司(Voronesh)……在庵院里,我的姑母是道姑……很老了……沉默了十四年了……一个得道的!……那地方真好!……教堂里是这样静——静呵,蜡烛点着……人唱的这样美……你不懂也不知道,是在地上呢还到了天国了。或者你在墙壁前面走。庵院是造在山上的,下面是河,后面是田野。人望去很远——很远!草地上闹着鹅儿,燕子是这样的转着叫。我在那里是春天,庵院里满开着苹果花呢……时常有这么好,连呼吸也平静下去了。时常,我仿佛是,我从山上离开了,鸟似的飞去——远远的——远远的!”
阿伦加的声音因为感动有些发抖;静的眼泪,含在大的明亮的眼中,嘴唇也颤动。伊像一个白衣的道姑。
小贩听着,他嘴唇微微拖下,肥而且红的颈子上的头又复公牛似的侧向一边了。
“哼,”他说:“这是,何消说得,理想……实地生活却是……漂亮的姑娘便是没有庵堂也能寻到伊的快活!”
他嘻嘻的笑,又向着阿伦加挑逗的弄眼。伊没有觉得,只是直视着苍空,仿佛伊真看见广远的田野和蔚蓝的天,阔大的河流和白的庵壁。
玛克希摩跋端了撒摩跋尔进来了。小贩呢,完全酥化了而且出汗,宛然是搽了油。
“我爱这个,如果姑娘们有着好看的身段,你一般的,阿尔迦·伊凡诺夫那……女人怎么有一个完:仿佛是,一切你都可以用指头捏住,还有下边呢,你恕我放肆,是这么圆……”
末后的话在他是突然脱口的,他本来要说些别的话,因此红涨了脸,呼吸也顿挫了。他又不知不觉的伸出手来,但看见玛克希摩跋走进,便又缩了回去。于是他作态的揩那额上的油汗。
他和玛克希摩跋喝烧酒,吃沙定鱼并且说俏皮话,说那所有闺女们都梦想着庵院的事。
“但是伊结了婚,那男人才老了或者不中用了,伊便替他,如此说,就掘坟。”
“自然!”老女人不自然的奉承的回答。“在你呢,华希理·斯台派诺微支,人却不能这么说呵……你还能使每人都流汗呢。”
小贩大笑起来,此后便用了显明的秽亵的眼光对着阿伦加看。
“对了!这我能,用不着夸口承认的!我的老婆是不用抱怨的。我的先妻,许多回还发恼!你这公牛,你这不会饱足的你,伊常常说!”
他还只是笑而且牢牢的瞟着阿伦加。
在他的视线底下,那姑娘的苍白的脸只是低下而又低下,而这畜生的满足的得胜的笑则是怕人。
当小贩走出,以及有些兴会的玛克希摩跋送他出去的时候,阿伦加忽然呜咽起来了。伊哭的很长久。伊的金发的头放在膝上,伊的软的肩膀发了抖,垂下的鬈发像绒毳一般动摇。到处还都是沙定鱼,湿皮肤和汗的气味。空气是沉垫垫的,这女子的模样愈显得非常之幺小与脆弱了。
九
亚拉藉夫回家来了。当阿伦加进到他房里的时候,他正坐在桌旁写。全房都散满了淡巴菰的烟。
伊怯怯的一无声息的进来,同平常一样。同平常一样,轻轻的一拉亚拉藉夫的大的柔和的手,也就坐在桌旁,伊的脸落在暗中,只有一双苍白的手被灯火分明的照着。
“这个,你做什么来呢,阿尔迦·伊凡诺夫那?”亚拉藉夫在眼光和声音里都带了谨慎的友情说。
阿伦加沉默着。
“你读了我的书没有呢?”亚拉藉夫又问。“中你的意么?”
“是的。”这句话毫不响亮的出了阿伦加的口唇,于是又沉默,伊的两手无力的安在膝上。
“哪,这好哩!”亚拉藉夫说。“我这里又替你办好了出色的东西了。那人物正像你,又可爱又文静,进了庵,全像你企慕着的。”
阿伦加两肩一耸,似乎伊受了寒。
“我不到庵里去了,”伊才能听取的说;伊的嘴唇很颤动,连亚拉藉夫也警觉了。
“哪,谢上帝,”亚拉藉夫诙谐的说,而且看定这姑娘的脸。“这又为甚么呢?”
阿伦加看着地面:“我要嫁了……”伊几乎不能听到的回答。
“嫁?意外的事!——谁呢?”亚拉藉夫大声的反问。他脸上显出痉挛来。
“华希理·斯台派诺微支……那在我们房子里开店的……”
“这人?”亚拉藉夫更其诧异的问;同情和违愿的恼相都露在脸上了。但他又立刻回复过来,竭力的恳切的说:
“哪,什么——这也好的……愿你幸福……”
阿伦加沉默着。伊微微的动着指头,只向地上看。伊沉思着些事,亚拉藉夫却悲痛的看伊,而且在思想中,架起那动物一样的小贩来,对比这柔弱的优美的女性。一个压迫的感觉——同情,违意,嫉妒——再不能离开他的灵魂了。
阿伦加无意识的动弹了。伊显然要说什么,然而没有竟说。伊的嘴唇发了抖,伊的胸口非常费力的呼吸,死人似的青白色一刻一刻的加到伊的俯着的脸上来了。一种异样的激昂袭着了亚拉藉夫。他觉得有一个一刹那将要到来,这刹那,在他自己还没有分明,已将他的灵魂因为恐怖与喜欢与傲岸而摇动了。
“你要说什么呢?”他用了颤抖的声音问。
阿伦加沉默着,然而很不安,似乎想要突往什么地方,却又不敢往那里去。一瞬间伊抬起头来,亚拉藉夫正遇到伊的大的,有所质问的祈求的眼光。他们眼对眼的看了一分时;在那姑娘的眼中横着显明的恐怖。
但亚拉藉夫寻不出一句言词,没有主张,自己也怀疑而且畏惧。
阿伦加的嘴唇抖得更甚了。在伊的苦痛中伊想要扭捻伊纤柔的两手,然而没有做,只是忽然的立了起来。
“那里去呢?你坐着罢!”亚拉藉夫苍皇的说,但也不由的站起了。
阿伦加对他站着,仍然还没有话;单是垂着的两手的十指,微微的才能觉察的抖着罢了。
“你坐下……”亚拉藉夫重复说,他一面又觉得他没有适当的话,终于惶惑起来。
“不……我要去了……”
“再见……”
亚拉藉夫无法的摊开手。
“你今天多少古怪呵!”他激动的说。
阿伦加还等候。伊略略动弹。有一个可怖的战斗,震撼拘挛了伊的极弱的全身。伊再抬起非常之大的凝视的眼一看亚拉藉夫,便突然回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不带这书去么?”亚拉藉夫机械的问。
阿伦加站住。“不用了——从此。”伊从嘴唇间泄露出来,很勉强的说,也便开了门。
但在门口伊又站住一回,许多时只是想,低了头。伊多半是哭了。至少也已经亚拉藉夫看见,伊的肩膀抖着了。但他的头空虚了,他并没有说话。
阿伦加出去了。
亚拉藉夫已经明白,这是永久的去,伊本也能永久的停留的。他在惊惧的激昂里又感了难以名状的心的迫压,直立在房子的中央。他看出,这女人是抱了垂死的悲痛,所以来求救于他而且也有些明白了,伊从他等候着怎样的言语。
门上起了短短的敲声。
“进来!”亚拉藉夫欢喜的大声说,他相信,阿伦加又来了。
房门一开,走进了绥惠略夫。
亚拉藉夫没有看就知道却是他。
“我可以和你说话么?”绥惠略夫冷冷的问,几乎是官样。
“呵,是你!……请请!……”亚拉藉夫殷勤的回答。——“你请坐!”
“我这来只是一分时,几句话……”绥惠略夫说,他便到桌边,在阿伦加先前坐过的位置上,就了坐。
“你要纸烟么?”
“我不吸。请你说,你替教员将钱付给玛克希摩跋了么?”绥惠略夫急速的问,似乎这问题算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亚拉藉夫惶惑起来,红了脸。
“确的……就只是暂时的……待到他们怎样好一点了为止……”
绥惠略夫用了检查的眼光看定亚拉藉夫。
“你想救一切的苦人和饿人么——一切的?”他问。
“不的,”亚拉藉夫错愕的答,“我没有想到这事……我单是给,因为这机遇……”
“是,对的……但是谁将什么给那些人们呢,那近旁并没有人,像你一流的。这样的很多哩!”绥惠略夫沉痛的说。
“这个,这事是用不着思索的,”亚拉藉夫耸一耸肩:“人应该救助,倘使能够,这就够了……也就谢上帝了!”
“好。你可知道,为甚么那姑娘到你这里来的?”绥惠略夫锋利的说去,仿佛他要取得口供,去并不听什么答话。他正对面的钉住了亚拉藉夫的脸,用了洞察的明亮的眼睛。
亚拉藉夫又红了脸。他渐渐气忿起来了。奇特的声调与奇特的质问呵!
“我不知道。”他游移的说。
“伊来到你这里,因为伊爱你……因为伊有着纯洁的澄澈的灵魂,这就是你将伊唤醒转来的……现在,伊要堕落了,伊到你这里,为的是要寻求正当的东西,就是你教给伊爱的。你能够说给伊什么呢?……没有……你,这梦想家,理想家,你要明白,你将怎样的非人间的苦恼种在伊这里了。你竟不怕,伊在婚姻的喜悦的床上,在这凶暴的淫纵的肉块下面,会当诅咒那向伊絮说些幸福生活的黄金似的好梦的你们哪。你看——这是可怕的!”
绥惠略夫最后的话,是用了非常异样的凄厉的神情大声说,用了这样不可解的力量,至于亚拉藉夫觉得脊梁上起了寒栗了。
“可怕的是,使死骸站立起来,给他能看见自己的腐烂……可怕的是,在人的灵魂中造出些纯洁的宝贵的东西,却只用了这个来细腻他的苦恼,锐敏他的忧愁……”绥惠略夫接续说。看去似乎是凉血的,但还带着无穷的苦痛的迹象。
“你误会了……”亚拉藉夫错乱的,还只对于“因为伊爱你”这一句话,喃喃的答。
“不的,我知道……我整天在我的暗屋子里坐……人在那里一切都听到……是这样的。”
亚拉藉夫默然,下颏压着胸口。
绥惠略夫站起身来。
“你们无休无息的梦想着人类将来的幸福……你们可曾知道,你们可曾当真明白,你们走到这将来,是应该经过多少鲜血的洪流呢……你们诓骗那些人们……你们教他们梦想些什么,是他们永永不会身历的东西……只使他们活着,给猪子做了食料……这猪,是在这里得意到呻吟而且喉鸣,就因为他的牺牲有这样嫩,这样美,感了这样难堪的苦恼!……你们可曾知道,多少不幸的人们,就是你们所诓骗的,没有死也没有杀人,却只向着上帝哀啼,等候些什么,因为在他们再没有别的审判者,也没有正理了……”
绥惠略夫的声音只增出难当的力量来。亚拉藉夫直跳起来了,自己并没有觉得。长着冷峭眼睛的古怪的淡黄色的脸相,仿佛一座大山似的压住了他。
“你们还不明白么,即使你们所有将来的梦,一切都自当真出现了,但与所有这些优美的姑娘们,以及受饿的‘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人们的泪海称量起来,还是不能平衡的……对手在刺刀以及你们的高超的人道说教的保护之下,凡在地上的曾是善,正是善,会是善的,全都打倒的事,他们那气厥的憎恶的记忆还是消不去的!……你们这里,他们寻不出审判者和复仇的人! ”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亚拉藉间夫吃吃的说。
绥惠略夫没有便答。
“你来,”他说,并且走出房去。
亚拉藉夫受了催眠术似的跟着他。
全家都睡觉了。廊下是昏暗而且寂静,在浑浊的病的空气里,呼吸也觉得艰难。绥惠略夫开了自己的房门,招呼亚拉藉夫,进到里面。
“你听!”绥惠略夫轻轻的,却非常强迫的说。
亚拉藉夫侧着耳朵听,最初是除了他自己的心脏的鼓动以外,一无所闻。在昏暗中辨不出事物。只有模胡的绥惠略夫这两眼在暗地里闪闪的生光。
但亚拉藉夫忽然听出一种异样的微细的声音了。有谁哭着。一种幽静的,捺住的,绝望的悲啼,利刃一般的贯通了寂静。这中间含着许多难堪的痛苦。是说不出的苦恼,无希望的企念,气厥的投地的哀鸣。
“阿伦加在这里哭!”亚拉藉夫明白了,但现在他又分辨得,并非一个声音了,却是两个,那在这里哭着的……黑暗覆压着,在他耳朵里响的好象是沉痛的钟声,而且仿佛不止两个了,却是三个……十二个,一千个声音,周围的全黑暗似乎一同啼哭起来了,他错愕的问道:
“这是什么?”
然而绥惠略夫没有答,他突然粗莽的抓住了亚拉藉夫的手。
“你出来……”他急速的说,向过道走去。
在黑暗和不可捉摸的哭声之后,进到点灯的屋子里,觉得很是明亮简洁了,绥惠略夫才放下亚拉藉夫的手来,锋利的看定他眼睛,问说:
“你听到了么?……我是不能听了!你们将那黄金时代,豫约给他们的后人,但你们却别有什么给这些人们呢?……你们……将来的人间界的豫言者,……当得诅咒哩!”
“你容我说……你呢?你又给什么呢,这样问人的你?”亚拉藉夫愤愤的捏了硕大的农夫手,叫喊说。
“我?”绥惠略夫的声音里大半带着揶揄了。
“正是,你……给我这问题的你——这古怪的……你有怎样的权利,用这样声调说话呢?”
“我——不给。我大概只是教他们将忘却的事,记忆起来……是的,而且这——还不够哩!”
“这是什么事!你说甚么?”亚拉藉夫带着突发的不安,追问说。
绥惠略夫注视着亚拉藉夫。他就不意的微笑起来,似乎他对于这追问的稚气觉得惊奇,于是慢慢的走向门口。
“那里去?你停一会!”亚拉藉夫叫喊说。
绥惠略夫回过脸来,和气的点一点头,便出去了。
“但是……你……你简直是发狂了!”亚拉藉夫在迷惘的愤懑中,大声说。
他相信听到,绥惠略夫失了笑。然而房门合上键了。
暂时之间,亚拉藉夫惘惘的立在自己的屋子里。他头痛了,颞颥跳动起来,心脏乱撞得像一个病人,不整而且频数。他机械的放开眼光去,遍看他房中,他的堆满了书籍和纸张的桌子,挂在壁上的画图,突然间一种病的说不出的嫌恶的发作,从他头顶上一直震荡到脚跟来。各思想,各工作,便是将来的日子,他也绝顶的憎厌了。一个愿望捉住了他,愿有一双巨掌抓住这全世界,高高的一摇荡,一切屋,人,思想,事业,都尘埃似的散在空中。
“大约这真算最好哩!”
他走到卧床,将脸靠在枕上,毫不动弹的躺着。
在黑暗中,他的合着的眼的周围,现出一个分明的脸,长着一双大的,有所寻问,又有所哭泣的眼睛,漂过他面前了。于是又有谁来到近旁,漆黑的,怪异的,发着动物的笑声,而且消去了光明喜悦的人生的梦想。
十
这是夜间了,全家都睡着。没有声响从外面进来,一切都是死一般静而且凝成黯淡的靖定。只有无形的黑暗默默的遍历各房,视察睡人的脸。绥惠略夫的房里,那开着的窗户在朦胧青色中,微微发亮。
绥惠略夫忽而寒噤起来,睁开眼。
有人傍他站着。他抬起头来。
就当他前面,在床的后头,站着,两只手掩了脸,一个女性的形象。有些非常的秘密横在伊优美的隐约的轮廓里。还在从这半已遗忘的形状叫回记忆之前,绥惠略夫已经认识了伊,由一种奇异的内部的感触,这感触便贯透他的脑髓而且抽缩了他的心脏:这是那女人,是他曾经爱过而已经去了的,去的地方,如他所想,又是再不归来的所在了。
“理莎(Lisa)!”绥惠略夫即刻叫唤说,极惊奇又极恐怖,那时他仿佛觉得,心要拉到胸膛之外去了。
这形象先前一般站着,用手掩了脸;伊只是隐约的在烟雾里,那烟雾是在他眼前的波浪里浮沉。
“理莎!你那里来的?……你怎么了?……”绥惠略夫还是绝望的叫。
他觉得他的叫唤响彻了全家。但绥惠略夫忽而悟出了这事:伊来,是因为伊豫知了一切,而且用了超人间的爱——比死更强的爱——要在他一生中的这末一夜,为他哭泣的。
“理莎,不要哭!”绥惠略夫央求说,他虽然也感得,这言语并无功效,伊不答话也不能答话,因为伊在实际并不生存:“看哪,我愿意这样了,这是我一生的梦想,从你死了的这一日以来的……为这压住我的憎恶,那是唯一的出路呵!……这不是计算,也不是理论,这是我自己……你知道罢!”
他向伊痉挛的伸出手去,只是抓着空中。
伊往后退,两手没有离开伊悲凉的垂着的脸来。而且在不意中,伊向一旁溜去了,伊绝无声息像一个阴影似的移过他头的前边,消失在由他看去正是黑暗的屋角里。然而他还有少许时光,可以辨认那深黑的粗衣,这衣,便是他末次见伊的时候穿着的,纤细的手指和头发,也还是先前一样的可爱的鬟式。
绥惠略夫赤着脚,慌忙跳到冰冷的地上。
没有人,也不会有人。窗间的青色微微发亮,在那蛛网一般颤动的微光中,屋子的冷壁冷冷的看着。他走近窗去。他的对面立着又高又广的墙垣。这上面是苍白色的夜的天空,像乌黑的有力的臂膊似的,向他伸着几支铁的烟突。
——“一个幻觉!”绥惠略夫想;他又觉得,他的心跳得怎样的沉重;有很大的一团塞上喉咙来。
他走向房门,去摸,似乎他对于他的悟性,都不相信了。
——“我病了……我也许还要发狂……人对这应该奋斗。我要发狂了!我的全部思想岂只是有病的脑的产物么!”
忽然之间,冷冷的不出声的笑着,他用了稳实的脚步走到床边,并且躺下。在他自己,仿佛是全没有合上眼睛,仍如先前一般,看着微微透亮的窗户,冷的白墙壁和黑暗的房门。但其时有谁用了没有响的单调的声音对他说:
“你的憎恶,你的狂乱的计画,也仍不外乎你所骂詈的这广大的,牺牲一切的爱……”
“这并不是真的!”绥惠略夫用了非常的努力反对转去,像有一个过度的重负压在胸上似的。“这不是爱……我不要爱!……”
那谁却只是固执的单调的接续说,用了仿佛从绥惠略夫头盖里发出的声音:
“是的,这是真的……你是尽了你天职的全力爱着人类,你不能忍受那恶,不正,苦痛的大众,于是你的明亮的感情,对于最后的胜利,对于你所供献的各个可怕的牺牲的真理,都有确信的感情,昏暗而且生病了……你憎,就因为你心里有太多的爱!而且你的憎恶,便只是你的最高的牺牲!……因为再没有更高的爱,可以比得有一个人将他自己的灵魂……并非生命,却将灵魂给他的切近的人了!……你记得这个么?你记得么?”
这声音活泼起来了,但已经不像最初,从他头盖里面发出,却在近旁什么地方了。又生疏又活泼,而且真有谁和他说。绥惠略夫骤然辨认出来,在他卧榻的后头,昏暗中间仅能识别的,坐着一个人。隐约的显得一个瘦削的侧脸,弯曲的背,又长又细的颈子。
绥惠略夫睁大了眼睛,一躬身起来坐着。
“谁在这里?”
那模胡的形象没有动……在一瞬间,绥惠略夫觉得——这使他异常的高兴的轻松——他只是瞥见了一个偶然的阴影,并不在床沿上,却分明更远,紧靠在门旁罢了。黑暗迷人;近的显得远而远的却近。便是房子也放大了又复缩小,并且用他的冰冷的窗户迫压他,仿佛一座高山。黑暗也默默的,似乎为要侧耳来听,弯了腰盘据着。
绥惠略夫想要起来点灯,但在他动作之前他先觉得被一个沉重的身躯压住了他的盖被,而且实在有谁坐在他卧榻的后头。怕要发狂这一个细致的,闪过的思想,穿透了他的脑里了。
“但谁在这里?……甚么事?”他费力的说。
那人默着。
“谁放你进来的?”他又轻轻的叫唤。
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在微弱的昏黄中,绥惠略夫看见黑瘦的脸,带着两个黑窟窿,在那在黑暗里辨不分明的眼睛的地方。
“谁么?”应出一个诧异而近于嘲笑的声音。“你自己!”
“你怎么说诳!”绥惠略夫叫喊说,其时他觉得发狂的恐怖只是从下方涌上头来。“我不准人进来!”
“可是你自己……”夜的来客回答说。
绥惠略夫沉默着,用了他闪闪的眼光迷惘的注在这奇怪的影子上。
“你究竟为甚么这样诧异呢?”来客加添说,现在是用了显然的嘲笑了。
“呵……这又只是一个幻觉……我真应该振刷才是!”绥惠略夫忽然想到,微笑起来。
但是这恐怖忽而被那愤激,几乎是憎恶,所驱逐了。这形象,对他冷静的坐着的,似乎在实际上,并非专出于他生病的脑,他不快到了绝端。绥惠略夫在天然的反感的坌涌中,咬住了牙关,并且说:
“好,随便罢。根本只是——呆气!你要怎样?”
他相信,幽灵不来答应了;他便快意的等着,然而幽灵却用了全无音响的,但又非常清楚的语调说出话来:
“没有别的。我们只将会话再讲下去……你应该将你的思想说个分明。”
“你停止罢。我没有什么应该,而且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掉你,”绥惠略夫傲岸的说,其时他又万分惊慌,觉到他正与幽灵周旋,仿佛他对于幽魂的存在要相信了。不知什么的一种权力支使着他,使他反背了他的意志做出言语。
“你究竟是谁?”绥惠略夫侮慢的问,他觉得,他的揶揄反中了他自己了。
“你当真不认识我么?”
“哦是了!”绥惠略夫突然记忆上来,这细脖子和黑脸是属于谁的了。“你就是铁匠,我在茶店里和他说话的……”
“你停止,在梦里还装假罢,”客人懊恼的说,“我并非铁匠,正如你并非绥惠略夫,你吩咐我通名么,我的大学生多凯略夫(Tokarjov)先生?……”
“不必……已经知道……我记得了……”绥惠略夫勉力的答。
他并没有识得名姓和形容,但当他忽然知道那在黑暗中到他这里来的,并不是一个人,简直是一面镜子和自己的形象在里面,他便安静起来了。
这时恐怖完全消灭了,他只觉得异常的疲劳,以及想要摆脱那重负的一个制不住的愿望。
“我要和你说一回最后的话……大概总也是全然无用的……你想罢!……你要知道你的策略的可怕……你是回到非常的错误上去了,憎恶却是引导‘爱’的事实呵……你,多凯略夫!”
绥惠略夫兜上了嘴唇微微的笑。
“你还只是说这事!我不想到爱,……我不要听这个……我只有憎!为什么,我应该爱你们人类呢?因为他们猪一般的互相吞噬,或者因为他们有这样不幸,怯弱,昏迷,自己千千万万的听人赶到桌子底下去,给那凶残的棍徒们来嚼吃他们的肉么?我不愿意爱他们,我憎恶他们,他们压制我一生之久,凡是我所爱,凡是我所信的,都夺了我的去了……我报仇……你都明白了罢!……我对于你们不幸者,倘他们还没有非常惨苦或者还没有自己殒灭的时候,在别一方面也正如幸福者一般的糟蹋生活的,一样的报仇……我不能活下去,但我死也记忆着,他们入了迷,只要对于解放那先入之见很有胆略和理解的,他们便奉作第一等的权威……我要指示你们,有一种权力,比爱更要强——就是拚命的,不解的,究竟的憎……已经够了……”
“但是你想要——一个人做甚么呢?”客人驳诘的问。
绥惠略夫奇怪的短的一笑。
“第一,凡是我一个人所不能做的我便简直不做。还有第二,你相信,将来就只是我一个么?……我们便等候……等候!”
绥惠略夫用了确信的坚定的声调,将这末后的话连说几回。他的眼睛非常专注的锋利的在黑暗里看,似乎他看见正如他一般的人们的一列,已经决绝了人间,在他的足迹上不屈不挠的前进。
“上帝呵!在这五年中你的思想走了怎样的弯曲呵,自从你还是青年充满着勇气和确信,进到工厂以来,那时是对于最后的胜利满抱着热烈的自信的……你失了这勇气了,乏力了!”
“我们不说这些罢,”绥惠略夫不高兴的说。“你还不如告诉我……我那时并不是一个人——我们是许多人……他们都那里去了?”
“他们都为了共同事业跑到死里去了!”客人肃然的回答说。
“连理莎?”绥惠略夫缓声的问。
“是的……连伊。”
“但你知道——我刚才正见到伊了……伊哭……然而这只是一个狂乱的幻觉,没有关系的。你可知道,将一生中最宝贵的去做牺牲,是甚么意义呢……一个天工,这样的娇嫩和脆弱,使我常常担心,怕看见伊受着一点极小的粗暴的——却委弃在死里,污秽的绞索里,绞架里,绞刑吏的嘲弄里……你知道这意义么?……不知道!那我……我知道了!”
绥惠略夫声音里带着呜咽,说出这话来。
“你不要这样愤激,亲爱的,”客人很关心的说。“这委实可怕呵……但怎么办呢!……没有牺牲做不成事……而且牺牲愈大,那意义也便愈纯洁愈神圣了……”
“哦?”绥惠略夫异样的问。
“你相信罢!……牺牲,牺牲!……将‘百牛’ [Hekato mbe古希腊祭神所用的大牺牲。] 献给人类,而且我们的全历史也只是不断的屠戮罢了……但进步是不虚的。从那边,从光明的将来里,已经向我们伸出感谢和祝福的手来,这手便是幸福的和自由的人间界的,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事业的!我的上帝呵!我们这短促可怜的生涯,对于建筑在我们死骸上的这伟大的将来,能算什么呢……”
“呸,多么讨厌!你岂不怕,你的庄严的将来太有尸气么?”绥惠略夫问,又冲出短短的笑来。
——我和自己争!坏够了!他想。
“你岂不知道”,客人往下说,仿佛他没有听到抗议似的。“我们为要突进向前,怎样的在一步一步的挖通那‘恶’的多年的大势呢……而你真还能疑惑这真理的凯旋么?你记起来了罢,对于恶的战斗是不能用恶的……”
绥惠略夫沉默而且听着。他仿佛觉得,正在一所大教堂中,站在许多群众的最后排列里,远远地听到一个说教的依稣忒教徒的严肃甘美的声音。
“是了,还有我们自己呢?……我们,将凡是我们所有的最宝贵的东西——生命和幸福——全都舍了的;我们又怎样呢?”他低声的问。
“我们就当作肥料,肥沃那地土的……这地土,从这里便迸出新生活的萌芽来!”
“然而又有谁来,将这些喝我们的血,乐我们的痛苦,乐着在我们……照你说,便是在肥料上,跳舞的这些,加以报复呢?……”绥惠略夫尤其低声的问,用了非常异样的声调。
“这和我们什么相干呢……历史,或者如果你愿意,便是上帝会来处治他们的!”
绥惠略夫大怒着捏住他的喉头。
“哈,这就完了么?……这就完了么?……”
于是他忽而锐利的狞野的叫喊起来:
“你诳!你是教士……黑教士……依稣忒教士!你来,就为要欺骗我!我扼死你!”
他叫喊,他自己的身体因为愤恕和嫌恶发着抖,摇动这人的喉咙。他将客人向墙壁只一推,至于那头在壁灰上撞出一种钝声,而且挤紧了又长又细的颈子。于是他觉得,似乎亮起一道光,似乎有谁刺了他的心,他便醒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撞击,仿佛要跳裂了。眼前旋转着红的和金色的圈,他全身都流满了热的黏汗。他仰面躺着,盖被一直裹到颈边,并且看着他空屋里苍白色的晨光,载着暗黑的一堆衣服的椅子和现在已经向明的窗门,但不如意的固执的重担这一种感觉还只是留在他脚上。
绥惠略夫努了力,坐起身。
在他脚上放着他的外套,是从床栏上滑下来的。
“没有别的!”他冷冷的微笑,又想躺下了,但突然停住而且直坐起来。
十一
在下面的什么地方,住宅里面,他听得小心的步声。他高仰了头,轻轻的迅速的坐起。有谁走上楼梯来,愈来愈近了,用那沉重的靴子极谨慎的踏着石级。
绥惠略夫坐在床上屏息的听。
有谁站在大门外边,似乎也正在屏息的听。静了许多时;绥惠略夫终于相信,以为只是他颞颥部的血脉的跳动了。一切都平静,但有黑暗在他眼前轻轻地彷徨。
“只是自己疑心罢了,”绥惠略夫放了心将头靠在枕上的时候,他想。
然而这一刹那间他睁大了眼睛,仿佛被谁摔出了卧榻似的,忽而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在房子的中央。从钝滞的寂静里,透出一个小心的,仅能听到的声音:是铁的发响,便又沉默了。有人极谨慎的想弄开住宅的门。绥惠略夫像影子一般动作,整理起东西来。他恰在穿靴的时候,他又听到一种新的响声。他凝了神,几件衣服提在手里,更加屏息的听去;于是他便更加迅速的穿了衣裳。此刻又添上几个人,用心的蹭着,走上楼梯来了。
“这是他们!”
绥惠略夫游移的立了片时,便急速的穿起外套,戴上帽子,开了房门向廊下望去。
一个闪电似的想象通过他脑里了;他记得,他昨日走到厨房里喝水的时候,曾在窗间很近的看见邻家的火墙;那窗门也没有两层的格子。用了迅捷的举动,阒静的像一匹猫,绕过了行李和帐幔,他向着廊下,在重浊的空气里直溜过去。到转角处,那两个老人睡着的所在,他又站住了一瞬时,帐后的低微的鼾声忽然停止了。绥惠略夫挺然的立着,而且屏息的听;于是又轻轻走去,开了厨房的门立定了。厨房里已经很明。有些不分明的什么器具在灶上发光,一个冷定了的撒摩跋尔立在桌子上象是瞌睡。一匹猫从灶面跳到地上,竖起尾巴向绥惠略夫念着呼卢,跑走了。满是冷熄了的煤烟和酸菜汤气息。绥惠略夫走近窗前,向外面凝神的看出去。
从昏浊的尘封的玻璃里,仅能看见一点东西;只有一道云闪的通明以及一座挺直的灰色的墙垣一直通到深处。
他周围一看,便轻轻的想要除下窗上的横闩来。窗门微微作响,开开了,一道寒冷新鲜的空气注在他的脸上。他探出身子去向底下看。
一直下面,雪白的闪着石路;这显出这印象,似乎在地面有一个险恶的深渊。冷与死的嘘息,从那里直冲到他这里来。在火墙的灰色线的上边,展开着单调的早晨的天空;他的无限的空虚,吐纳着自由与寒冷。
绥惠略夫回头向着家中留神的听。
这瞬间骚然的响出铃声来,仿佛活的一般而且促着警醒,于是全世界的寂静和睡眠似乎都因此动摇了。
绥惠略夫小心的敏捷的攀上了窗门的铁叶,向下边闪闪的石路这可怕的深渊里只一瞥,便直跳下去——这一刹时他觉着一种感觉,是自己的身体在空气里,在深渊上的可怕的落下,悬空,脆弱,沉重……于是那冷的石造的火墙便很重的撞着了他的胸脯。
在非常的紧张里,痉挛弯曲了的手指紧紧的抓住了弓形的铁叶,那铁是盖在墙上的,因为重量,便戛戛的响而且弯折下来了。两脚痉挛的滑在墙上,膝盖支拄着仍然止不住的向下划。绥惠略夫觉得他的身体意外的沉重了。他蟠屈起来,像一匹坠下的猫,当他使出最后的死力,两只手紧捏住弯折的边缘。松了,便又紧紧捏住,将一只肘膊支在铁叶上面的时候,他已经闭了眼睛。他于是又抽搐的蟠屈着,两脚抓着墙壁,将那肘膊支起自己来,便又用另一只手扳到那边,用前胸移上了屋顶。
不少时光,他一半失神的躺在又冷又湿的铁叶上,只在他跳跃的心头觉得剧痛;一个可怕的落下的感觉,也仍然留在他肢节的中间。
从院子里起上一种喧哗来;这便催起了他。有谁说话,在什么地方远远的,在那深处。
绥惠略夫匍匐着,在斜面上缓缓的滑到屋顶窗的左近。
那地方,是斜面屋顶的那一面,他从这上头看见一所陌生的巨宅,关闭的窗户的排列,枯树的顶,以及平坦的绿的草场。一个黑的小人儿,看去好似一个滑稽的扁平的小虫,从头部已经生出脚来的一般,在这家里的白的石路上走。他的一迭连的脚步,响得可笑的分明。
绥惠略夫溜过了屋脊,再向周围一看,便消失在阔大的尘封的屋顶门的黑暗里了。
天空冷冷的向下看。屋顶和烟突的大海远展开去,在这后面,地平线的极边,远海显出青蓝,当早晨的阳光中,已经徐徐的转成青白了。
十二
亚拉藉夫被尖利的铃声,那宛然就在他房里发响的似的,惊觉了。他照例的先取纸烟,但这瞬间又有什么压住了他的心,他去摸火柴的时候,便仰着头屏息的听。玛克希摩跋在伊房里动弹了。人听得,伊怎样呵欠,裙子的响声,又撞在什么东西上,于是赤着脚,沿着廊蹭去了。
“谁在那里呢?”亚拉藉夫听到伊的渴睡的不高兴的声音。
“电报么 [电报,是俄国警察要执行家宅搜索,在夜间叩门,对于房主人询问时候的一句常用的回答。] ?给谁的电报?”玛克希摩跋问。
大约伊得了答话的,然而很低,至于辨别不得。
亚拉藉夫急忙仰上而且坐起身。
“那里!”这像电光一般的穿过他的脑中,各种想象和观念合成的一个旋涡便在他头里面旋转。那小包裹和纸片,老鹰脸的小男人留在他这里的,忽然现在他眼前而且长成一个怖人的巨物了。他几乎想要叫喊,教人不必去开门;他跳起,便奔到廊下,——但已经确切的分明,听得抽开门闩的铁的声响,以及沉重的,穿着铁钉底的长靴的,许多人们的脚的悄悄的踏步了。
这回似乎全世界都已觉醒过来,并且闪出了可怖的夺目的颜色,叫唤和呼哨的声音。
只穿了小衫,又长,又瘦,长着硕大的手脚,亚拉藉夫痉挛的在屋子里盘旋起来了。屋子里忽而一切都明亮。片时之前,他相信,还是全藏在昏暗里的;然而现在照着破晓的青白微光了,一切都分明识得:桌子载着未完的著作,上面是纸烟,靴子在床底下,图像在墙上,一切都这样简单,稔熟,这样平常而且可爱。
“但你们要到谁这里去呢?”惴惴的问着玛克希摩跋的发抖的声音。
他们回答什么,没有听到,单是那老女人发出一声短的叫喊,将手只一拍。沉重的脚步声的雹子便立刻在廊下腾沸起来。
亚拉藉夫闯向门口,自己也没有计算是什么缘故,只是轻轻的锁了门。
于是他跳到桌旁,拿起包裹,在他似乎是十万磅重的石头,他暂时捏在手中,便又拿着这奔到窗下。
“——炸掉——都一样……”他想,站在开着的半窗面前,从这里进来柔软的新鲜的朝风,迎面的吹着。“——都一样——后来可以否认的……”
他的错乱的思想如同发热一般的回旋,他将包裹擎出了眺望窗,炸弹便暂时挂在这院子的四层楼的深渊上。亚拉藉夫几乎已经要放手了,在突然又有一个别的思想闪出他脑里的时候;这思想是非常恐惧而且无法,亚拉藉夫竟至于像负伤的野兽似的呻吟起来了。
“我怎么办呢……这纸片……这姓名住址?他们一定会在院子里检齐的!……烧么?……没有工夫了……”
“那就这样的……为要救出别人,毁了自己么?……但是,我已经对他们说过!我恳求过他们,他们应该给我安稳才对……现在他们还有什么权利,可以仰仗我呢!……”
全家都醒了,什么地方有孩子啼哭了,有谁吃了惊;有的叹着气。在邻室里,那绥惠略夫所住的,有大声的说话,家具的翻倒,骂人。
“的确逃走了;还有什么……许是逃到邻室去了罢,大人……这里是一个大学生……鬼捉的——将枪拿在旁边罢,撒但,我们不要伤人!”冰冷的,愤怒的声音拥到亚拉藉夫这里来了。
忽然有人叩他的门。是一种很稳当而且规矩的叩法,以致亚拉藉夫隔了关着的门也似乎看见这叩门的人来;是一个和气的懂事的警官,带着圆滑的派头和无所假借的洞察的眼。
他于是一跳,竭力的使没有响。离开了窗门,将炸弹搁在桌上,重行拿起,险要掷下去了,却又塞在褥子的底下。他又更向下面推,于是便站着,无力的挂下了长的强壮的臂膊。
在房门上又敲着了。
“劳你驾,你只要开一下就是了!”叫着一个没有听到过的声音,柔媚的但又非常凶险的响。
亚拉藉夫没有答。对于这类人们的,和母乳一同吸进去的旧日的憎恶,以及全生涯中发达起来的憎恶,汩没了他了。他自己也说不出决心的缘由来,便向那漆黑的炉门,跪了下去,这里面向他吹出一阵冷灰的气息。他非常迅速的拉断了捆着包裹的绳索,将纸片便撕。铁门的火炉戛戛有声,纸片声也似乎传遍全家了。
“你开罢,否则我们要砸门了!”一个冷酷的气忿的声音叫唤说。
现在确乎已经有许多人站在门前;而且忽然用全力的敲打起来了。
“他们走了先着哩!”这思想透过了亚拉藉夫的脑中。于是他宛然看见了一切的,凡那运命和性命,全系在他可能将纸片消灭与否的人们;还是献出他们呢或者竟牺牲了自己呢。全部的大事业,这里面包含着几百个少壮纯洁的灵魂的,光明的奋不顾身的大事业,忽地现在他眼前,他在灵魂里,仿佛看见十多个熟识的面貌,正对他满抱了希望。他自己觉得渺小而轻微了。
“现在,怎么好呢?”从他灵魂的深处,涌上一种温暖的声音来,充满着热泪和激动。“即使这样……宁可我……”
人们拥挤在门外,简直不象是人,却是一群野兽了。
“总得开!这是甚么!你遵照,”那声音威吓说。
亚拉藉夫突然发出狞猛的冷酷的愤怒来。他有这心愿,对他们要咆哮,歌唱,呼哨,要送给他们以秽恶的暴戾的骂声。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有一柄沉重的手枪在他手里了。大约他从桌上取那纸片的时候,他也就抓起这东西来。
“你遵照!……呸!什么,砸门罢!推!”
“鬼捉你们,我用过你们的娘! [俄国平常的骂人的话。] ”亚拉藉夫转脸向了房门,发狂似的咆哮说;一面将那纸张,虽然也只是出于本能的,却还在不住的撕成碎片。
房门突然发了声,一条黑的阔大的裂缝裂开在白的门板上了。木屑坠落下来,钥匙铿锵的落在地上。许多声音怒吼起来了,一个黑影,他前面先闪着一个枪柄的,从裂缝里径挤进来。
亚拉藉夫开枪。
黄的短的电光只一闪,有人狂叫着,沉垫垫的向后倒在廊下了。
“捉住他!捉住他!开枪!”许多声音咆哮说。
亚拉藉夫用脚尖蹲着,蓬乱的头发,只一件小衫,他的眼发狂似的晃耀,伸开他长臂膊,向房门的裂缝里一枪又一枪的放。他再不知道什么,也再不感到什么了,除了那狞野的原始的愤恨与震颤的憎恶,这种非人间的憎恶,便是用在踏杀毒物,歼灭仇敌,绞杀牺牲的。忽然从房门这乌黑的裂缝里对他开了枪。火炉的小门戛的一声关上了,又从钉子上掉落一面图像来,墙上便飞下了白色的屑粉。
亚拉藉夫跳在旁边,贴着墙壁,迂回着,这样的挨到门口去。射击的弹火似乎也打在他脸上了,但是,一跳到了门,他便从裂缝中伸出手枪,对着人身只两发,那身体几乎要触着兵器了。
一声喊震得他耳聋。射击停止了;有人发出裂帛似的难辨的呻吟。
“嗳哈!”亚拉藉夫在意外的娱乐里大叫起来,全身是洋溢的喜欢,准备了,无限的射击和杀戳。
“且住!他拒捕……到别的屋子里去罢……”许多声音叫喊说。
亚拉藉夫竭全力抓住一个沉重的衣橱,移来塞了打破的门。于是他闯回炉边,将撕碎的揉掉的纸片点了火。火便高高兴兴的延烧起来,用了浮动的颤抖的焰光照着这损坏的糜烂的屋子。
亚拉藉夫将背脊靠在屋角里,四顾他的周围。
这其间,已经完全明亮了。他原来的愉快的屋子显得特别的悲凉。灯盏跌倒了躺在油洼中间;托尔斯泰的肖像歪挂着,穿过了一颗弹丸;壁粉的白屑积在屋角里,青烟升起他绕缭的一缕,正逸出那摧破的窗门。
亚拉藉夫仿佛觉到,他许是发了狂;这并非真实的事。在昨日,在一二小时之前,他还坐在写字桌前写,而且他平时环境的各件,书,图像,纸,也都活泼泼地绕在他的周围的。说不出的悲痛,装满着结末的凄苦的眼泪,穿透他的灵魂了。他注视他的桌子,他的书……于是绝望的搔着头发。他所有将来的生活,可以极有兴味,又远大又光明,充满着可爱的工作,可爱的人们,充满着难以形容的兴奋的,愉快的日子与爱的生活,掠过了他的眼前。这生活,是应该到来而不会到来了。
“死,”绝望的声音在他这里模胡的说。
“为什么呢?出了什么事呢?只是一件胡涂的偶然的事!……”他还有工夫想。
沉重的打击的急霰从邻室落在门上了。有一件重的东西拖到廊下。于是又忽然发出射击,灰尘从顶篷上摇落下来,门的碎片打着亚拉藉夫的脸,脸上便立刻流满了热血。
“嗳,哦!”他用了异样的死灭的镇静说,“……要是这样罢!……”
畅快的,复仇的憎恶,无可按捺的冲上他的喉咙来了,他嘶嗄的嚷出了不知怎样的一句话,便只一跃,猫似的跳到床边,向炸弹伸着手。
“开枪!这边!”有人叫喊,仿佛是,便在他的耳边。
亚拉藉夫没有听到枪声。有什么在他眼前眩目的烧着了,全屋子便都不知所往的飞向一旁,亚拉藉夫很重的仰倒在地上。
立刻寂静了,是紧张的可怕的寂静。
脸色青白的宪兵向房里面窥探,手里捏着枪。
青烟升作绕缭的一缕,还只是逸出打破的窗门去,这背后映着东上的阳光,亚拉藉夫倒在他房子中央,脸向着上面,撒开了臂膊,挺着僵了的长腿的膝盖。他的惨淡的鼻子,乌青而且血漉漉的,正向顶篷看。他的头旁,在地面上迸流着一点黑色的东西。
十三
绥惠略夫提高了外套的领,两手深埋在衣袋中间,在明亮的街道上走。所有路角上都有卖日报的人售卖报纸,大声的嚷,似乎是颂扬他的货色。
“摩何跋耶(Mokhovaja)的惨剧呀!同无政府党人的开枪呀!”
绥惠略夫买了一张报,到益加德林(Yekaterin)公园里坐定,看那详细的报告,其时正喧闹着环绕游戏的孩子们的声音。
“从窗间逃走之无政府党人,借农民尼古拉·耶戈洛夫(Nikolaj Yegorov)绥惠略夫出名之护照而生活者,据警察之探明,实即官厅访拿已久之由烈夫(Yurejv)大学生来阿尼特·尼古拉微支(Leonid Nikolajevitsh)多凯略夫也。彼已经判决死刑,在由法庭赴监狱之途中,乘监押官之隙而逸去,对于彼之逮捕,业已定有方略矣。”
绥惠略夫的脸完全冷静。只是看到那地方,那访事员利用了许多惊叹符号(!),使出夸大的悲剧笔法,描写那寻到亚拉藉夫的尸首的地方,绥惠略夫的眼睛有些痉挛,这似乎是苦恼的同情,也许是狂乱的愤怒。
他于是起立,从蠕动着的孩子群上头瞥出随便的眼光去,便走出了公园。
他经过了异样的紧张。有一种韧性的不能抵抗的东西只引他“到那边去”。他自己很明白,所有的遭遇都已说明了,他要被特伏耳涅克认识而且擒拿。他夹在不措意的憧憧往来的大众中间,已经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慢慢的无可引避的向他套下一个死的圈子来。这显然是,他早已不能离开这都会,也不能闯出这街道了;况且他既然肚饥,又冷得寒战如一匹无主的狗。但这捉狗一般的穷追的感得,却呼起他的嘲笑和犷悍来。
“都一样,”他想,其时他机械的而且外貌上很镇静的向前看。他又仰着头缓缓走去,一个不可解的迫压,便是愤怒和绝望和同情集合起来的,引他到那里去了。
远远的早见到在熟识的房子旁边有一大堆乌黑的激动的群集,又有两个骑马警察的暗黑形相,突出在一群好奇的人的头上面。
绥惠略夫混入群众里,这群众都拥在大门左右立着,又挤满了对面的石路,要听人们怎么说。
大多数只是默默的等候,也竭力向那宅子里探头,这里面是密排着警察的黑形相和灰色外套的区长。车道上停着一辆赤十字会的马车,那通红的苦痛的象征,正在不著语言而说明这里演过了可怕的悲剧。
一个画匠伙计,头上戴一顶涂满了白和绿颜色的帽子,正在一堆人里面说些话;大家便奔向他,从背脊和肩膀缝里,伸上那因为好奇而发亮的脸来。
“那是这样,想要擒拿一个人,那正在察访的,那人却不消说早已跑走了。哪,这才是搜查屋子,但是那一个,那不相干的,放了枪……打死两个人,一个宪兵穿通了肚子……哪,这样子,所有住户便都退出,开起枪来了……”
“但是那一个人于这事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很像样的胖绅士绵密的问,那模样,仿佛他受有恢复秩序的委托,而且这小工也应该严加详细的审问似的。
那画匠伙计,非常有兴,自己很觉得,他是通达情形的人物了,便大快活的从这边转到那边,格外赶快的说下去。
“那一个与这事是不相干的……在他这里,听说,寻出了一个炸弹……”
“你怎么说——搜出了炸弹——还不相干?你胡说,胡涂小子!”
“正不是糊涂!但是,早说过,他本来没有被搜,警察并不知道他,到后来才明白的。”
“借问你,这是一个何等样人呢?”一位太太大声的羼杂说。
“哦,我不知道,”那伙计怅然的答。
伊那描画过的眼睛因为好奇发了光,温柔的面庞转了苍白了。
“那便简直是误杀了?”
“正是哩,现在才晓得了……怎样的错。”讲演者将两手一摊,并且放出眼光去,带了一副似乎这事件于他很有兴味的神情,微笑着遍看那些听讲人的脸。
“但这实在怕人呵!”这太太大声的说,也向周围看,仿佛访求赞成的人。
“哪,你知道……在他这里也发见了一个炸弹,”一个少年军官通知说,略看着这标致女人,微笑着。“这总是扫荡一回了!”
那太太的黑眼珠立刻瞥到他,但人不能知道,在他们中间是甚么一种表象:献媚呢或是反对呢。
“是的,然而总还是怕人哩!”伊说。
绥惠略夫默默的听着,他那冰冷的明亮的眼睛只是慢慢的几乎不能分辨的从这一个脸上移到别个的看。而且他愈是四处看,便愈加紧闭了他的嘴唇,他深藏在衣袋里的手的指头也愈加颤抖起来了。
“很好,他们枪毙了他!别人也可以小心些,竟成了时风了,放炸弹。”
“鬼知道,……这太过,”有人紧接着绥惠略夫的肩头低声说。
他急忙转过脸去,看见了一双年青的眼睛,正含着激昂与轻蔑向那众人看;一个青年的姑娘立在他后面。
“然而这样最好,”和伊同伴的一个大学生回答说。
“你说什么!”
“那么,他倒是绞死好么?”大学生苦恼的说,低下了眼光。
绥惠略夫注意的向他看。
但是这瞬间,当那大学生觉到这注意的时候,他也已经自己省悟了,他一触那姑娘的臂膊并且说:
“我们走罢,玛卢莎(Marusja)……我们何必在这里呢。”
“搬他来了,搬他来了!”人堆里发出这呼声;全体便起了动摇,都向大门拥挤过去。
最先现出警察的头来,其中有两人去了帽,其次是一个宪兵的牦头,他们抬着一件东西,不能辨别是什么;只在布袱底下露着长的褐色的头发,当着微风徐徐的动摇,以及一点又高又瘦的前额。
“爱也是,自己牺牲也是,同情也是!”绥惠略夫在耳朵里响着亚拉藉夫的激昂的喉音,他脸上便发出刹那间的痉挛来。
人堆遮蔽了死尸,人只看见,搬运病人车的绿车顶怎样在那停着的地方动,摇摆着,缓缓的前行,和他那可怜的赤十字怎样在乌黑的路人中间,一高一低的起伏。
众人渐渐走散了。
只有一小堆还留着。那画匠伙计还只是讲,划着臂膊,道上空虚起来,马车也又通行了,人们走过,都用了不知所以的好奇心向门口看。
绥惠略夫叹一口气,但即刻忍住,两只手深埋在衣袋里,用了稳当的步调往前走。沉重的思想仿佛一条无穷的黑线,穿透了他的头颅。
他想,在那一回,当他所爱的那女人,被绞的时候,或是他知己的谁,去就那自愿牺牲的死的时候,也没有人嚷出苦痛和恐怖来,也没有人离开了他自己的营业。人们并不互相关联,来分担那些可怕的可悲的消息。照旧的是走着街道电车,照旧的店铺都开着,照旧的如在镜中,盛服的女人悠悠的散步,庄严的有事的男人坐车经过了。他那被凄惨和绝望的无声的叫唤抽作一团的心,已给碎裂了的那可怕的苦痛,全没有相关的人。
他这沉重的思想似乎使他和外界都隔绝了,但他练就的能够细听的耳朵却觉着一种异样的足音,只是跟他走。
在那房子前面的人丛里,绥惠略夫早觉到有诡谲的严酷的眼光,躲在别人的背脊后面,正对着他看。他回顾几次,却并不能觉察出什么来。他到处只看见同是单调的紧张的生脸。然而他那异样的感觉却是强盛起来了;他的心隐隐的纷乱的跳。
大路的尽头是一条大河,碧绿的水波,上面罩着汽船的烟,尖利的汽笛声一直响到远处。远去,在那一岸,包在烟云似的灰白里的,是房屋,园圃,工厂的烟通;这些上面沉垫垫的横亘着一缕乌黑的安静的煤烟,污染了高朗的天空的边际。
绥惠略夫略一思索,便向桥转了弯,他无意的向周围看。
两只眼睛吓人的钉着他的脸。一个通黄胡须的男人,高领子和端严的高帽子的,几乎正踏着他的脚跟。他们眼光相遇的一瞬息间,在可怕的彼此的理会里,他们都冰一般冷了。但这只是暂时的事,绥惠略夫便转过脸去,仿佛无事似的,依旧向前走,高帽子男人急急忙忙的赶上他,毫不停留,径自前去了。
一切事都经过得迅速而且依稀,绥惠略夫的初意,以为他自己想错了。但他的心钝滞的跳,似乎要警告他。他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警察的黑形象,非常从容的用白手套擦着鼻子。高帽子男人安详的一直走,一步也不缓的,追上了那警察。仿佛他正在办一件忙迫的事。但那警察却一耸,垂下手去,诧异的看他,又苍皇的向周围看。
绥惠略夫立刻实行,又神速又精细,仿佛他早经想到似的,转过身去,混在迎面走来的一队泥水匠里,又向埠头转了弯。远地里横着夏公园和通到一无草木的战神场 [在彼得堡中央的大操场。] 的路。他用了电光般迅捷的分明来估计了距离,他看来,夏公园是走不到的了;但埠头却开展坦平,仿佛一片沙漠。在来来往往的人们的大群中间,他也仍然是无可隐蔽而且孤单,宛然在荒凉的雪野上。
“现在,怎么办呢?……都是一样……”他想,冷淡的站在芬兰公司的船桥面前,汽船正叫着开行的汽笛。一个机器的精确运动似的,几乎没有盘算,绥惠略夫直蹿上那动摇的跳板去,只一跃便上了汽船的舱面,混入了那些正在忙着向黄色椅上寻坐位的,各色人们的中间。他这才转向后面看。
颇远的地方,在船桥的进口,他看见三个人形相,仿佛与全世界上隔绝了的一般。
这是一个侦探,一个警察和一个兵骑着马。他们互相商量,脸对着汽船,而且无意识的在那里来回的走动。十分确凿的绥惠略夫识得他们那游移的缘故了;他们不知道,到汽船开走为止,是否还有追上的时间,所以他们无端的忽而向前,忽而向后的奔走。但当那警察终于定下决心,一手按着佩刀,向绥惠略夫走进一两步来的时候,汽船却刚刚发一声叫,喘息着,威风凛凛的离开了船桥。那兵便突然拨转马头,用了全速步从那地方驰出船桥去,同时侦探和警察也都向别方面跑去了。
“打电话……报告分署的!”绥惠略夫想,似乎早有人对他豫告的一般。
于是他又迅速而且精密的,一个机器似的跳上舱舷,只一瞥估定了船桥和船身之间的短距离,往下便跳。几个人吓得发喊,但他竟到了船桥,一滑,几乎掉下水里去了,然而还保住,跑过跳板,转身向夏公园这面走。
他愈走愈快了,其时他也用了全力的防止,不使成为飞跑。但这样也已经惹眼,许多人诧异的对他看。一种很可怕的力量难以忍受的冲着他的脊梁。他想要回头去看,又不敢竟看。他觉得,他仿佛已经被擒,仿佛四面八方都向他伸出许多的手来了。
美观的高墙,树木,黄叶和花坛,贵妇人,军官和孩子,全是梦境似的飞过了他的面前;并不转入公园,绥惠略夫这时已经是飞奔了,来到丰檀加 [Fontanka 是彼得堡的小河,在涅跋(Neva)附近。] 上面那险峻艰难的浮桥上。他隐约看见小艇子平顶篷,弯着腰的农夫,拿了长杆子搅些什么,朦胧的远地里还现出道路和人家;他已经不能自制那狂乱的压迫了,径奔下桥去。一个在值的警察,魁梧的红脸东西长着花白胡子的,向他喊些什么话,但绥惠略夫已经隐在马车的那边,当面看见一个诧异着的女人脸,头上戴一顶异乎寻常的亮蓝帽子,仍是窜,绕出了两辆别的马车,来到一条空巷里。
此时听得在远处有许多声音的叫喊,但他并不回头去看,只是跑,自己全然不知所以的,进了第一个开着的大门。他到一个院子里,四面高得像矿洞一般的;一个保姆和两个孩子戴着亮蓝帽,正和他当头遇见。
“你怎么这样跑,疯子似的!险些闯倒了孩子!”保姆大声说,但绥惠略夫赶快的,没有答话,飞跑过去,进了别的门,类乎一个污秽潮湿的地窖似的,到了第二个院子里。
他以为听得,那保姆怎样的嚷:
“这一个门便是他跑进去的……这一个!”
许多窗户和门现出在他眼前了;几个陌生脸的人都立定了将眼光跟住他看。到处都荒凉而且明亮像一片沙漠;一切都拒绝他好象一个仇人。
他站住向后面看。在黑暗的门框间,他分明看见一群人,是追着他过了第一个院子的,很像一幅图画,最先跑着的是一个胖警察穿了黑外套,这时绊住他的腿;绥惠略夫自己相信,知道他怎样的一面走,一面又用手枪瞄定了他。但这也只是一刹那的事,仿佛一个幻视罢了;第二刹那他便瞥见旁边有一个别的门,由此通到侧屋,他便闯,喘着,胸间带着剧痛,进去了。
一个面生的人,看来是全没有用意的对他走来的,站住了,向各处看,刚从绥惠略夫的肩膀上射出视线去,那脸便忽然变了野兽似的凶相,伸开臂膊,拦住了去路。
“站住……你站住,你站住一会儿!”他叫唤说,几乎是高兴似的。
“放走!”绥惠略夫声嘶的答:“与你甚么相干!”
“唉不的……你等一等!……帮忙呵!”他忽地咆哮起来,抓住了绥惠略夫。
“拿住他!”后面大叫,助着威。
一瞬息间,绥惠略夫凝视着这黑胡子和无意识的狂怒的眼睛的生脸,于是他便在这脸上,用了死力挥给他一个拳头。
“呃!……”这男人发一声很短的悲鸣,滚在一旁如一个装满了的口袋。
“拿拿住他!”喊声满了空际,警笛的悠扬的翻啭,钻到耳朵里来。
然而绥惠略夫转了弯;在昏暗的墙壁上,他瞥见一个明亮的大门,这便通到街上。那些人们的黑形相便都从那门奔迸出去了。
十四
四近都凄凉到象是怖人的冢地。嗅着是潮湿的黏土和碎砖的气息;绥惠略夫蜷伏着的隅角里的,百余年的尘埃似的气味,也混在这中间。
两三小时之前他便站在这里了。在一所正要改修的屋角里,碎料堆子的后边。这地方,是颓败的墙垣和苍黄的土块,伤口一般开着的,华美的旧痕还未全消的所在,还挂着高贵的古壁衣的残片,金彩和雕纹的装饰的零星。这里住过那别样的,往昔的涂饰的人。在这一室里,或是还睡过娇惰的豪华的贵女,遍身裹着花縠与麻绸,——这是美与享用的大观了,这只能在剥削那吸血餐尸的黑土的制度,那多年的似乎不可动摇的制度这一片地面上,才能够发荣滋长起来。但现在却给新主人的贪暴的手所毁坏了,而在浅蓝色的屋角间,又漆黑的站着一个捏了手枪的狞野的人,后面衬着黯澹的描金的百合。
绥惠略夫进到这里,是在他诓迷了追迹的人们之后,穿出一所木院,又攀过了一重板墙。他当初很担心,这藏身地不能安稳,因为不住人的建筑里,人大抵首先会来搜寻的;远走么,他已经乏了力,于是就这样停下了。许多时他只能声嘶的呼吸,又用那松懈的手痉挛的捏着手枪,准备定,对大众的第一个就放,只要是出现到这颓败的门的破口来的。他耳朵里还响着喊声。许多脚的踏步,在白石阶级的陈迹上沉重的腾跳过去。他的胸脯发了吹哨样的声音起落着,他的眼睛闪闪的野到如一匹穷追垂死的狼。但是分,时,都经过了,一切都空虚而且寂静了,只有嗡嗡的杂音,间或从街头送到他这里。
绥惠略夫早不能想了;四面什么情形,也几于不能懂得了。他只是自然的等候着黄昏,而且常常要合眼,极顶的衰弱,使他全身不灵,又发生难当的战栗,他已经不能振作了。他合上眼睛,便看见街上的群众,人脸浮出,人手向他伸来。又有人射击他两回;但这事几乎并没有铸在他记忆上,也许是想象罢了。一个别的印象非常怖人,却于他总是忘怀不得。当他在或死或生的追逐里,凡所遇见的一切,个个都是仇雠,没有一人肯想隐匿他,阻住追捕的人,或者至少也让给他一条路。倘没有脸上现出暴怒,倘没有挡住去路而且伸手要捉住他,那就确凿还只是无关心或好奇的人,不过观看那猎取人类罢了。
对于这些事的回忆,是最锋利的,而且烧着他的灵魂,较之记起那追捕的人的脸来,尤为苦痛,他于那些人们是全不加什么想象的了。这只是非人格而且盲从,跟在他后面如一群练就的猎狗。
绥惠略夫不再深究了,离死亡有怎样的近和得救的希望又怎样的微;他单是想,他能否竟做到他的伟大的计画,这计画,便是他挟了很多的憎和爱,规划出来的。他记起一个漂亮的军官,从鞘里拔出刀来,几乎要劈,他记起一个威严的老绅士,伸出他散步的手杖,想拦住他,他记起了各种别的事而且因为愤怒与轻蔑,全身都发抖了。他早没有出路了。他自己知道,他到了尽头了,其时那些人们便只要活在安闲中,静候着日报的记事里,登出他这徐徐的死灭来。
时候过去了,他心脏的痉挛的鼓动渐渐和缓下来。胸间停止了喘鸣,拗捩的两手也在疲劳里自行松散了。这仿佛是,他将一样东西紧张到了绝顶,忽而断了,他的思想和感情也正是这样的一时弛解,像一条绷断的弦。他忽然安静了,这沉重的寂灭的安静,只有人已经有绞索套在颈上,早不是神力或人力所能救得的时候,才会到来。他是完全的无关心了,倘使追捕的人在这一刻里欢呼着直闯进来,他一定不会做出什么反抗了。
他的身体衰弱了。白的烟雾绕着他升腾起来,包住他仿佛一件尸衣,给他隔开了全世界。轻微的铃声在他耳朵里响,他只还有一个心愿:合了眼,连头都浸在黑暗,寂静,不动的中间。
“我睡不得!”他自己说,但那沉沉的烟雾,莫可抵御的拥住了他的脑,一切便都从他意识上消去了,这其间他时时睁着眼睛入了几分时的睡。
他也时时惊觉转来,记起一切的事,发抖,锋利的看了周围,于是又假寐。其时他也觉得,那潮土的湿味,怎样的冰进他的身中。
紧接他眼前,盘着蔷薇式雕饰的蜿蜒的花样;这使他苦恼至于非常。他也好几次看得分明,知道这不过是碎白石的一块,还能显出怎样的一个植物的花纹。但这植物又被烟霭包笼;他便生长起来,浮动起来,成了怖人的形象,忽而长,忽而阔,或者又散成一个阴森的人头的形迹来。
然而绥惠略夫究竟大约是睡着了;因为他张开那自以为只合了一瞬间的眼睛来的时候,四面已都是深蓝的夜色了。夜色攀上了颓败的墙垣,蟠在角落里,从空虚的屋子的门间向外看。阴影无声的动摇,仿佛是昔日的居人的精灵,那曾在这里爱恋,烦恼,享用,而且在他不幸的难逃的时节死去的,重行出现了。
绥惠略夫似乎遇到可怕的一击,醒了睡。有一样非常的事出现了:他瞬息间全不明白,他在那里,他是如何;狂热的大欢喜的侵袭,主宰了他,他的心仿佛是一个容易破碎的,脆的玻璃的器皿了。
他记起一个强烈的幻景来。这是幻觉呢,是半已遗忘的记忆,还是他的错乱的脑做了梦呢?……”
“这是什么?我见了什么了?”他愕然的自己问。
“是可怖的东西,重要的东西,这东西,是全生命都从此开端,像滴水之在大海似的……那只是什么呢?……我应该记忆……应该记忆……”
他脑上似乎罩上了一张铁幕。那后面还闪着未曾见过的光明,响着声音。又有许多面貌的模胡的轮廓,是可以识得的,但总不能唤回记忆来而且只使他难堪的苦恼。
他做了梦,梦见他爬上壁立的悬崖去,是一个被追的,零落的,渺小的男人。人的大群像乌黑的怒涛的涛头一般紧逼上来,要捉住他,撕碎他:向他伸出万千的手,抓住他的脚,他的衣裾,剥下他的衣服;然而他却愈爬愈高远了。他们都留在一直底下,不很看得分明了,独有他立在眩人的高处,天风吹绕着他的头。再高,在山崖的绝顶,他看见两个黑色的形象,凝视着全世界,独在不可测的青空。他觉得,在他们这里便藏着他全生涯的谜,而且他也一切便要明白和理解了:他为什么要爬到这可怕的寂寞的高处来,为什么那黑色的波涛,准备着,为要毁灭了他,这样愤怒的追赶。这形象远远地如在梦中,但他生长起来接近起来了。绥惠略夫用了惊人的速率飞向他们。大秘密的接近,这于他便要揭开,他的心充满了无量的狂喜了。
“人说,人当失掉了他的理解力之先,他就感着这无可比方的大安乐,我知道的!”绥惠略夫想,而且感得,一切都是梦。但他不能离开这梦,他使了超人的努力,要把住他,要看他的涯际:峥嵘的耸在高处的山崖,远远的黄金色的太阳,沉在深渊里的无际的远方,浮在烟霭中的,远处的金闪闪的都市的景色,远海的青苍。还有两个可怖的形象下临着全世界。
一个是寂寞的立着,两手叉在胸前,骨出的手指抓在皮肉中间,晴空的风搅着他蓬飞的头发。眼是合的,嘴唇是紧闭的,但在他精妙的颓败的筋肉线上,现出逾量的狂喜来,而那细瘦的埋在胸中的指头发着抖。他只是一条弦,周围的空气都在这上面发了颤,因为精魂的可怖的紧张而起震动了。
在半坏的平坦处的边上,躺着别的一个形象:丰腴,裸露而且淫纵的,在坚硬的石上帖着伊华美的身驱,一个隆起的,精赤的,无耻的身躯挺着情趣的胸脯,悬空的呼吸。忍了笑宛转伊玫瑰色的身体,在玫瑰的双膝全不含羞的张在石上的,白的圆的两腿之间,天风吹拂着纤毛。伊的两手紧握了崖边;伊的一直底下是日光中的晃耀的平野。
“我是世界的恶!”在紧张的寂静中,伊的声音说,——“是生命的诱惑,是在黑暗的恐怖的欢娱中的地,是将永久的苦恼付给一切生物的恶!你成了人了,神的精神呵!我看见你的思想,而且看见你在将来里,见到多少苦闷和比死还苦的无谓的努力呵!你苦恼着!……而且人们要将你钉上十字架去,因为我比你更其美,更其明白。在这一瞬间,全世界没有留意中,可要揭晓了:我是世界的恶!你想要成人,为的是要用了他们的话和他们说……我的成人,就因为要对你战争。和他们说去罢,但我总要将他们引到我这里来,教他们昏迷在我这两膝的摇篮上,而且将你,你这奇特的,不明白的禁欲家,送到死亡里去!……在这一瞬间是我们两个都能死的……推我下去!灭了世界的恶,你做去罢,因为你这来,是为了救世,你要独自统治世界的……推我下去罢!”
那裸体毫无愧色的移到深渊的旁边。黑发直垂的挂下峭壁去,两手离了崖边,又垂下一条玫瑰色的腿,圆的胸脯下临着无地,软软的动摇。全体都因为兴奋发了抖,只等候开首的一推,便沉没在埋伏的深处。
“推我下去!你就独自留着了!推我下去!你就永远祝福了!你这来,是为了救世的!……你踌躇什么呢?看哪——我下去了!”
孤寂者的嘴唇忽然动弹了。贴在唇上的短须颤抖着,他又睁开了眼睛。
两眼是冷静明亮而且眺着远方,似乎这透彻的眼光通过了虚空和永久。
“世上的一切幸福和一切欢乐我以为都不是有罪的行为!在我这里恶不能得胜!离开我罢,恶魔!”
悬崖间的小男人的灵魂被恐怖抓住了,他用了绝望和愤怒和苦痛的咆哮,大叫起来,伸了孱弱的手:
“你错了……错了……错了……?”
他想要到他那里,想要消灭他那不祥的言辞,尽了全力向他喊。但这可怜的人声只是徒然的灭在空中,达不到绝顶。孱弱的人手滑下石壁来。他用了超人的努力,想要支持住,然而岩石是冰冷,不动而且坚顽,于是这渺小的张开四肢的身体转着圆圈直坠向深渊里……
可怕的“死”的恐怖,烧着了他的精神;绥惠略夫醒了。
黑暗锁住周围,而且守着大秘密。
“我见了什么?……是死么?……不是么?……我就要死或者就要发狂么?……那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他仿佛觉得,只要一些努力,用了最后的挣扎,他便一切都知道。不确实的言语在他的脑里回旋。这言语长成起来,接近起来,分明起来了……他的全灵魂紧张起来……然而忽然一切都消失了。
绥惠略夫苍白而且惊惧,用那发抖的萎靡的腿站立起来,两手扶着墙壁。
“我要发狂了……我支持不住了!”他想,含着失败的微笑;又大声说,用了异常的凄厉的声音:
“如果已经到了尽头呵!”
一声响震动了空房的四壁,绥惠略夫清醒了。
掉下的手枪,从地面上又捏在他摸索的手里。
冰冷的钢的接触,使他爽神,他震悚了,聚起所有的力量,展伸了全身。依然是挺拔,沉着而且冷静。
“我应该去了!……绞架,发狂,或生活,这是否一样的事!或迟或早……”
他疲倦的四顾,将手枪塞在衣袋中间,跨下那模胡的白石的阶级去。
他已经走到门口,望见街上灯火的红光了,他突然立定,掏出手枪来。在出口处,当了他的路,站着一个长的黑影。在黑暗中,那按着胸膛的两手,纷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全都看不分明,只是祈求似的向他。
“谁在这里!”绥惠略夫叫喊说;他又立刻失笑了。
只是一枝简单的木桩,带着一些乱麻的屑片,在黑暗和他的慌乱时候,成了一个凛然的殉教者的形象了。
他走近这东西,轻蔑的将他用脚踢在一旁,便跨出院子里去。
几个砖堆,木材和石灰片,看去凄凉的象是墓场。修屋的围墙的出口正是大开,外面闪着街石的依稀的白色。绥惠略夫横过院子,极小心的向外望。
正对大门,只离一两步远,在空虚的街上屹立着三个人的形相。那是警察,肩膀上搁着枪。
绥惠略夫一跳向后,将自己贴在墙上。
警察并没有觉得。他们低声的谈论,但绥惠略夫能够听出话来:
“这有什么意思呢,无端的使人成一个残废的人……这是你对的……”
绥惠略夫的心大跳起来了,但他的思想依旧非常之锐利。他用了没有声音的举动,抽身退回,跑出木料堆的后面,轻轻跳上围墙,又向着材料场,那他曾经走过一次的,跳了下去。
旁边高高的堆着木片;还有木料和潮湿气息。空虚的看守屋的窗中全都昏暗,一切寂静而且平安。开着的门外面便是大路,溜过行人的黑色的轮廓,得得的响着马蹄;斜对面照耀着一家店铺的通黄的灯火。
“我现在如果能够走到街上,我便混入人丛里去。我再穿出芬兰铁路的停车场,沿着铁轨走到国界去……” [从彼得堡步行出去,几小时便可以到芬兰界。] 这极迅速的闪过了他的脑中。“我们还要大家战斗哩,”他傲岸的对那看不见的仇敌说,于是决然的走出了大门。
街上的灯火,喧嚷,动摇,闹得他耳聋了。他前进了一二步,又忽然反跳回来:各各地点,巷口和路弯,都站着一样的黑的警察肩着枪,那刺刀在夜色里闪闪的发亮。
“包围了,”绥惠略夫省悟过来,抱着一种无关紧要的绝望的感觉。
在明晃晃的大道上终于不被觉察,是不能设想的,一切都已到了尽头,但他在发狂似的崛强中,不肯便就降伏。其时他自己明明知道,人会看出他来,他却横过了街道,几乎在四面袭来的警察的手底下,跑到那地方去了。
十五
漆黑的天空,映着万千灯火的夜红,挂在都市上。步道上头,每个路角上虽然都点着眩眼的街灯,但与内部湛着火海似的大戏园比较起来,街路却象是昏暗的甬道。各方面都发出马夫的悠扬的呼声;大众仿佛流水一般,从夜色里泻向非常明亮的进口去。在乌黑的人丛里,涌出了绥惠略夫,消失了,又出现在空寂的地方,而且鳝鱼似的蜿蜒着尽走。他被那追蹑的人跟定了。从四面兜围上来,他虽然时常似乎脱逃,也不过一种最后的昏瞀的狂暴的游戏罢了。
正在戏园进口的前面合了围。径向着喧嚷和拥挤里奔来的戏园督察宪兵们,都冲进正在惊愕的人堆里去,众人是全不知道什么事。只有几个大学生,知道的,这在做甚么,虽然无补,却想弄大了骚扰,救出这被追的非常的人来。
“你进戏园去!”
出于自然的依了这年青的声音,绥惠略夫夹入人丛,挤进大戏园去了。
他上楼梯的第一级上撞了一个人。身穿金红制服的戏园工役想要拦住他,但被一双狞野的眼睛的眼光弹了回去,又给一群别的人们挤在旁边了。绥惠略夫竟走到一条狭窄的廊下来;经过了衣服室,红衣工役,盛装的太太们的前面,跳进一间空的边厢里,这地方全绷着天鹅绒而且摆满了镶金的交椅。他几乎无意识的关了门,又抵上一把安乐椅,便垂下手去。这就是尽头了。
人听得,有人怎样的在廊下发了不自然的兴奋的声音叫:
“上了楼厢了!……我看见他的!上了楼厢!那边,那边。”
有人想要开门,但这瞬间忽然熄了灯,微微有声的开了幕,现出一座亮到夺目的碧绿的花园,和一群人都是梦幻似的,金的,红的,明蓝的服饰。
以后接连着什么,便是狂暴狼藉的仿佛一阵旋风。
最初是绥惠略夫除了一片头颅和坐位的大海,沉浮在烟霭中间,和几处昏暗的地方以外,辨不出甚么来,他也没有便悟,他是在戏园里,戏剧已经开场,以及这奇特的姿态,在舞台上跑来跑去而且动着两手的,是演戏的伶人。
他带着很可怕的惊惶,被追的狼似的向各处看。一切事,凡是这日里所经历的:奔逃,追赶,濒死的危机,逼近的无可逃的死,竟全不相通于这兴致勃勃的瞻仰的头颅,袒露的肩头,梦幻一般的装饰和杂色的光辉的大海。
他起了狞野的思想快要狂乱了,这里的事竟是真事,对于这些,正是他无可诉说的愁惨,和他的苦恼的全般。就是这样,没事似的开了幕,就是这样的乐队长摆着两只手,就是这样的走出圆裙红鬘的歌女来,撑开了臂膊,张口便唱——轻微,美妙,严肃,如在宫殿中。
人正在搜寻他,立刻要寻到他,拿住他,到天明便绞了,在这里却只是一时中止之后,一切便又安静如常,音乐又开奏了,含笑的人们又复俨然的振作了精神,许多头颅低垂下去,响着妖艳的声调,在感动中抖着袒露的苍白的女人的肩头,于是起了雷一般的喝采。
一刹那间,有一种东西在绥惠略夫的烈火似的脑里长得非常之大了,而且紧张起来,但即刻迸断了。于是狞野的披着纷乱的头发,带着不干净的凶险的脸和闪闪的眼睛,绥惠略夫倚向厢房外面,痉挛的伸着手,便直接的开枪,并不瞄准,射到平安的毫没有料到的头颅的海里去。
答词是一阵可怖的悲号,高亢的乐音忽地歇绝了,大众惊跳起来。同时响着异样的枪声和许多声音的震耳的叫唤。绥惠略夫瞥见了许多回顾的惊怖到几于发狂的脸,于是又抱了不可想象的愉快,从新的开枪,但这次却有了计算,瞄着密集的大众的中央了。
射击的不绝的音响压倒了狂野的喊声。从勃朗宁(Browning)的平滑的枪膛里奔电似的射向坐位的排列上,人头上,在狼狈的恐怖中蜷曲着的脊梁上,逃走的人的腿上,这叫唤的混沌中,也透出女人的歇斯迭里的锐叫来。一个胖绅士嵌在紧接厢房的路上,野兽似的发了稀薄的裂帛似的怪声呻吟着。人们在门里面互相抵排,装饰的花縠和天鹅绒都撕成碎片了,修饰的娇嫩的女人们倒在地上,而且用了拳头任意的乱打,不问是脸,是脖子或是脊梁。
但超出了一切,超出一切的响着,是绥惠略夫的勃朗宁枪的不断的连珠,他抱了凉血的残暴的欢喜,施行复仇了,为了那许多他自己时常遇见的,损害,苦恼和被毁的生活。
门外来了突击,撞破了门,绥惠略夫被抓住了,摔在地面上。
他打败了,被沃珂罗陀契尼 [Okolodshinij,最下级的警察官。] 的手枪逼到回廊的角上的时光,他便站定,而他眼睛里耀着不可移易的胜利的确信。
从远处,从大房间和廊下,迸出雪崩似的声响来。凡眼光所及的地方,都蠢动着人堆,个个失了人样子。
人抬过一个胖绅士去,鲜血淋漓的礼服的衣角扫着地面;一个明蓝打扮的女人,伊的白蜡似的脸垂在胸前,支着肩膀,扶出去了;在伊蓬乱的红金色髻子的鬈曲中间,挂着一朵折了茎的雪白的百合。
绥惠略夫从那些正指着他胸膛的乌黑的枪膛上头,从愤怒的人脸上头,射出眼光,去看这折了的百合花,看这从优美的享用而长成的女性胸脯的缎子似的皮肤里,流出来的鲜血。
人叱咤他,人摇他的肩头,但他的眼睛只是坚定而且冷静,而且含了不可捉摸的神情径向前面看,似乎他注视着一种别人决不能见的东西。